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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窗外風吹雪片似落花。

    “你想用馮遂?”史玉皎問他:“可是你都沒見過此人一面呢。”這不是賭嗎?會不會有些輕率。

    沈持沉思道:“除去吏部每年的考核可以得知他在會寧的政績之外, 明年開春又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前,會寧縣的學子涌入京城,我自然能打聽得到他這二十多年是如何治理當地的, 人品如何,有無德行。”

    史玉皎笑道:“倒也是個法子。”

    “不說這些事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讓她坐著說話:“這陣子我休沐在家,給你做飯, 想吃什么?”

    他打算重拾荒廢多年的廚藝。

    史玉皎不信他有這個時間,隨口笑道:“好啊, 等我想好了告訴你。”說完, 她拿帕子捂著嘴干嘔了下。

    沈持搓搓手, 緊張地說道:“趙大哥,快去請大夫。”

    “別去, ”史玉皎拉住他, 語調微僵:“我沒事。”

    她的貼身婢女云苓聽見了連忙進來單手叉腰說道:“相爺就別添亂了,出去歇著吧。”哪個大夫能治婦人孕吐?她在心里嘀咕:沈相爺好一個書呆子。

    說完要攆他出去。

    這婢女一身好功夫, 沈持敢怒不敢言:“三娘, 有事叫我啊。”

    出來一看, 咦,那是他的書房,他為什么要出來。

    沈持不放心地在書房外頭的廊檐下踱步,一會兒去窗戶邊探下頭, 哎, 頭一次當爹, 慌啊。

    “阿池……”薄暮時分,沈煌夫婦滿臉帶笑從孟家回來了,看到兒子做賊一般, 不禁問道:“怎么了?”

    沈持瞬息邁四方步走過去迎他們:“沒什么,爹,娘,阿朵妹子那邊都好嗎?”

    “都好,”他娘朱氏笑著說道:“孟夫子家給你阿朵妹子的陪嫁真多,叫我開眼見到了京城人說的那個‘十里紅妝’,還有啊,沐家下聘的禮也多,誰瞧見不說一句風光,阿朵這下真是掉進福窩里去嘍。”

    雖說沈知朵嫁的沐家旁支的子弟,但迎娶的排面全是比照著大戶人家來的,一點兒都不小家子氣。

    沈持:“那就好,我明兒去送她出門。”

    “就是沒讓你三叔三嬸看見,”沈煌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阿秋也不懂事,出去這么久也不說回個家,連他親妹子出門都不見人影。

    上個月他們寫信回祿縣給沈山老兩口,沈涼夫婦,告知了沈知朵出閣的日子,請他們來京送嫁。

    誰知道早在信寄到家里之前,沈涼突然中風,之后癱瘓在床無法起身,更遑論來京城了。

    原來,沈涼和他媳婦兒張氏,自從分了家,手里的銀子寬裕后,一味奢侈,倆人成日里喝酒吃肉,凈吃些肥甘厚味的東西,不幾年時間,全都發了福,胖得一走路渾身的肉都在顫,像要掉下來一樣……

    有好心的同鄉郎中提醒沈涼“肥人多中風”,勸他別吃太好太飽,被張氏一頓嘲諷,把人說得臉上掛不住,從此再不理他們了。

    果然今年一入冬,沈涼一日清晨起來覺得頭重腳輕,摔倒在地上爬不起來,請郎中過來一瞧,中風了。

    沈山得知后一點兒都不心疼他,邊跺腳邊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成天跟你說少吃一口肉,少喝一口酒,就是不聽,沒那個富貴命非上趕著,活該,活該啊……”

    老劉氏則哭得老淚縱橫:“你就別咒他了。”

    ……

    反正是來不了京城了。他兩口子不來,沈山老兩口年歲大了,懶得動,大房沈文一家子覺得自個兒來沒趣兒,也回信說不來了。

    只托人捎了禮來。

    沈持:“……”他三叔真是的。

    說到沈知秋,他道:“阿秋閑云野鶴,也怪自在 ,就不拿俗事煩他了吧。”

    沈煌又嘆了口氣。

    聽見公婆在外面說話,史玉皎整理儀容從屋里出來,還未開口,就聽朱氏說道:“喲,三娘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著了?”

    史玉皎看了沈持一眼,眼神好像在說“我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一直到生下娃兒……”,他連忙說道:“阿娘,我倆剛從史家那邊過來,可能……路上凍著了,沒事,沒事。”

    叱咤疆場多年的女將軍似乎不愿意讓別人看見她同尋常女子一般也被孕吐折磨,也有弱不禁風的時候。

    朱氏:“快去歇著,明兒阿朵出門,你倆有的累呢。”

    說完,拉著沈煌回前院去了。

    沈持也跟著史玉皎回到暖閣:“明兒我自己去給阿朵送嫁就行了,你在家歇著。”

    史玉皎抿唇淺笑:“也許我明日就沒事了。”

    沈持:“你受苦了。”他有些后悔,到底是在疏忽了,這孩子也不是非生不可。

    史玉皎:“說好了,我就生這一個,相爺日后想要多子多福的話,納妾吧。”這孕吐比打仗時受傷還要折磨人。

    她能忍痛卻忍不了這一陣陣隨時隨地到來的惡心嘔吐。

    沈持緊挨著她坐下,倒了杯溫水放在她手里:“就生一個,我答應你,不過,你可不能把我往其他女子那里推,這輩子我們兩個人過日子就好,多了礙眼。”

    又一陣劇烈的嘔吐來襲,史玉皎俯在痰盂上吐個不停,不過這回,他在身側,一會兒端水漱口,一會兒用巾帕為她沾拭唇角,竟覺得不是太難受了。

    ……

    夜里,沈持等她睡下后,悄悄出去找大夫,問有無法子減輕孕吐,頭一家說這個沒轍,忍一忍就好了,還開導他道:“女子妊娠哪有不吐的,忍一忍吐多了就好了,別那么嬌氣。”

    沈持:“……”想砸了這家醫館。

    第二家第三家說的大同小異,到了第四家醫館,這回坐診的是位年輕的冒姓郎中,他聽了沈持的話后,翻著醫書說道:“醫書上倒是有幾個方子可緩解孕吐,只是……”因極少有人來請郎中治女子孕吐的病癥,他不知那些方子是否有效:“不若用針灸之法,刺太沖、足三里……,一次之后,管用便接著用,無效便停了。”

    “還有,每日在屋內放上一支臘梅,其清香生津開胃,或可舒緩尊夫人的不適……”

    沈持謝過他:“我這就回去問問賤內,若她同意的,再打發人來請你。”他又折回家中,洗漱后見她睡得安穩,自己也躺下了。一夜無話,次日早上他早起去折了支將開未開的臘梅放在臥房,淡化色的花苞經屋中的暖氣一熏,散發出股股猶如蜜滴在了空氣中的淡淡清香,真是好聞。

    史玉皎醒來后聞見,也覺得胃中好受了些。沈持:“昨晚問了位冒大夫,是他叫我每日折一支臘梅放在房里,說你聞了會舒適,又說他能針灸治惡心嘔吐,咱們試試好不好?”

    “你去請他來,”她想了下:“不過,對外不能說是給我瞧病的。”

    沈持笑道:“好,就說是我病了。”他穿好衣裳親自去請冒郎中。

    他出門后,史玉皎的兩個婢女輕聲咕噥,子苓:“云苓姐姐,咱們相爺真是好性,對夫人沒話說。”

    “有時候我想啊,咱們是不是欺負他了。”

    云苓:“咱們哪有欺負他。”

    “可是生娃兒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子苓說道:“連咱們史府的老夫人,夫人都說當年也是吐個沒完。”

    “也沒見誰家的男人上心的,只有相爺急得跟什么似的。”

    云苓長嘆口氣:“咱們夫人吃過其他女郎沒有的習武、打仗的苦,如今還要吃生子的苦,生生比旁人吃的苦多,相爺也許是顧念這個吧……”

    說著說著,倆婢女的眼圈都紅了。

    沈持動作極快,一炷香的功夫就請了冒郎中來,他編了個由頭支吾過去沈煌夫婦,到了后院,把門一關,讓郎中給史玉皎把脈。

    “夫人脈象平穩有力,無礙。”

    沈持聽了深深松口氣。

    行針的時候,他在旁邊說道:“我家夫人怕疼,請大夫手輕一些。”

    郎中:“……”

    這位貴人在說什么,他怎么聽不懂。

    史玉皎聽了沈持的話都有些不好意思,把頭埋到他身上,憋了好半天的笑。

    ……

    針灸之后,果然有所緩解,沈持給了診金,把郎中送出門。史玉皎則睡了一覺,到午后醒來吃了飯,覺得神清氣爽,之后同沈持一道去孟家送沈知朵出嫁。

    走在大街上,抬眼一看,鴉背夕陽金瑣碎,樹頭斜月玉玲瓏,沈持:“其實在黃昏時嫁娶也怪有意境的。”

    他當日娶她時,緊張得都沒有來得及留意天空是什么樣子的,一定也很美的吧。

    史玉皎笑話他:“老祖宗說黃昏是陰陽相合的時刻,婚嫁正是為了調和乾坤之道,才不是看意境選的這時候嫁娶呢。”

    沈持:“……”還真沒細想過這個學問。

    到了孟家,夫婦倆被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和四處張貼的喜字晃暈了眼,而來道賀的人被沈持的出現刺到了眼,他們紛紛圍上來,說著極盡恭賀的話,畢竟,沈家不是大家族,像這種婚嫁之事不多,該巴結的時候不上更待何時。

    孟度帶著管家孟六穿著一身嶄新的絲綢常服出來迎客,看到沈持打發他去待客:“去吧,給我長長臉。”

    沈持:“……”

    史玉皎推了他一下笑道:“快去吧,我一個人去看阿朵妹子就行了。”

    誰也沒問過他愿不愿意,就這么給分派了個活兒。

    沈持:“……”

    來客們有說有笑。

    “怎么選了這么個日子出閣,明兒就過年了,”有人問孟家的管家孟六:“連年夜飯都不讓閨女在娘家吃嗎?”

    孟六樂呵呵地說道:“這可是花了重金選定的,說是沒有比這再好的婚嫁日子了,今兒年二十九出嫁,大年初二正好回門,你說這日子選得巧不巧。”

    眾人大笑。

    后院的閣樓中。

    沈知朵梳妝完畢,大紅的霞帔、點翠的鳳冠襯得她明艷動人,她先給孟度夫婦磕頭,再拜了拜沈煌夫婦,又給史玉皎行禮:“嫂子,替我謝謝阿池哥。”

    要不是沈持步步高升,沈家炙手可熱,她也攀不到這么好的婚事。

    史玉皎:“到了沐家,不要怕,他們沐家雖然名頭大,但是武功比不上我們史家,咱們不怕他。”

    史家主要吃虧在男丁寥落上面。而沐家就不一樣了,人丁興旺,每房都有出息的兒郎,叫他們羨慕得不行。

    沈知朵笑著笑著就哭了:“謝謝嫂子。”

    外頭鑼鼓喧天,沐家接親的人來了。

    史玉皎給她搭上紅蓋頭:“花轎來了,出去吧。”

    沈知朵在兩名婢女從攙扶下,緩緩往前院走。

    沐家雖說是旁支子弟娶親,但方方面面都辦得排場大氣,讓人心里頭踏實。新郎官沐禮穿一身大紅官袍騎在高頭大馬上,不能說如何瑰麗,但也是個面相舒展,身量頎長的少年郎,與沈知朵很是般配。

    吹吹打打中,沈知朵上了花轎,風風光光地出嫁了。

    之后,孟家擺了幾桌酒,招呼來客去喝酒。本朝的習俗,去嫁女兒的人家吃酒,常常是一盅之后便要告辭,因而不多久,賓客散盡,只留下沈持這個厚臉皮的——他有話要跟孟度說。

    孟度也有話要問他:“我聽說程己去找你了?”

    “嗯,”沈持沾了杯酒,面色微紅:“他要為會寧縣令馮遂找找前程。”

    孟度:“你怎么想的?”

    “說來也巧,眼下有樁要緊事,”沈持徐徐說道:“我想了想,愿意干的人不多,我打算打聽打聽馮遂這個人,要是他愿意接,那再好不過了。”

    孟度聽了笑道:“聽著有點坑,多謝你沒想著坑我。”

    沈持:“……”

    “到底是什么事?”孟度又問。

    “是這樣的,夫子,”沈持拿起點心吃了塊:“左土司的表姐,一個叫段懷慧的女郎幾年前被人從昆明府拐出來,如今在鴻臚寺卿李大人府上為奴……我先前不知道,順著這件事問起來,才得知黔州、成都兩府拐子竟十分猖獗,還把手伸到了昆明府,連大理段氏的子女都不放過……到了不得不治一治的地步。”

    孟度捏著酒杯:“拐子拐賣人口從來就有,他們只要弄了人來,倒手之后,朝廷允許賤民自有買賣,人牙子便是正經生意,誰管得著,又如何去管?”

    沈持:“話雖這么說,還是得想法子治一治。”“至于如何去治,就看馮遂有沒有本事了。”

    “明年是大比之年,各地學子云集京師,或可打聽打聽馮遂的事。”孟度邊慢酌邊說道。

    沈持:“巧了,我也是這么想的。”

    孟度:“哦,那是我多嘴。”

    說完又飲酒一杯。

    沈持笑了笑,也自斟自飲——茶,媳婦兒有孕,不敢喝酒喝得酒氣熏天回去,怕熏著她,喝到水飽放下杯盞:“時候不早,我回去了。”

    后院。

    樂蓮舟正抱著兒子孟樂在招待史玉皎,四個多月大的小兒漸漸白胖,黑眸賊亮,他吃著小肉拳頭,一逗就咯咯直笑,叫人喜愛得不行。

    婢女把他抱過來靠在史玉皎懷里,樂蓮舟玩笑道:“當心他賴上你,長大了讓你當他師傅要跟你習武。”

    她剛說完,孟樂伸手抓了一把史玉皎的頭發,速度之快叫人哭笑不得。樂蓮舟忙去掰他的手指頭:“你瞧,這就要賴著史將軍了。”

    史玉皎拿手指點了點他光潔的大額頭:“習武要吃很多苦的,乖,想好了再賴我哦。”

    孟樂像聽懂她的話似的,倏然撒開肉球小手,撇撇嘴,“嗷嗚”一聲哭了。

    樂蓮舟說道:“你爹老來得子,哪里舍得你習武,你呀,就當個富家公子,太太平平的就夠了。”

    孟樂又收住眼淚兒咧嘴笑了。

    史玉皎:“……”看著孟樂,她忽然憧憬起他和沈持的孩子出生后的情形來,心中莫名歡喜起來。

    “沈夫人,相爺說要回去了。”孟家的婢女打起珠簾來說道。

    史玉皎跟樂蓮舟母子二人道別,出來同沈持歸家。

    路上,坐進馬車后,沈持拉著史玉皎的手:“出來大半天了,還好吧?”

    “嗯,”史玉皎倚在他身上閉目養神:“你給咱們的孩兒起個名字吧。”她好像開始隱隱期待他的到來了。

    “不急,”沈持眼睛亮亮地看著她:“我得好好想想,不過你放心,總不會叫‘阿貓、阿狗’的。”

    ……

    次日年三十,清晨貼上桃符,晌午祭了祖,備了年夜飯,夜里家家戶戶放起炮仗,民間一說“守冬爺長命,守歲娘長命。”,由是稚兒都在守歲,調皮的小子們時不時提著燈籠出來玩一圈,屋外亮如白晝,一夜倏忽過去。

    爆竹聲聲中,龍祥三年的元日來了。一歲新,晴空中紫氣自東而來,江山萬里正回春。

    以沈持正一品左相的官階,這一日是要同右相曹慈一塊兒,率在京正四品之上的文武百官進宮給皇帝和皇親國戚們拜年賀歲的。他五更起來穿戴整齊,在一輪新日的紅光中趕往皇宮東華門,到了一看,右丞相曹慈已經神采奕奕地等在那里了。二人寒暄幾句后,官員們都到齊了,還有高麗、于闐、回紇等地的使者在鴻臚寺卿李訟身后肅然列隊,也等著進宮拜年。

    很快,大太監丁吉穿著新衣裳,容光煥發地出來迎接他們。

    “請吧,沈相爺。”曹慈笑呵呵地說道。

    沈持:“曹相爺請,諸位大人請。”他先買左腿,跨步走進東華門內。

    走到太和殿外,皇帝賞賜每人一朵正紅的絨花,讓他們插在官帽上,之后才進殿賀年。賀年的儀式由禮部引導,官員們只要不出差錯就行。儀式持續了約摸一個多時辰,之后就是賜宴了,這頓飯在晌午之前開宴,說不清楚是早點還是午膳,反正宮廷御廚使出渾身解數,撿好吃的好看的都做了,一盤盤精美的點心,熱騰騰的菜肴,海陸八珍……

    入席后,在一眾身居高位的官員之中,沈持端坐在皇帝的左下手出,緋色以金線繡仙鶴一品文官的補子更襯出他霞姿月韻,十分惹眼。

    其實方才打他一進來,皇子們和皇室宗親們的眼睛就粘在他身上了,尤其是雍王蕭承彧看看他,再看看他的侍講學士,三十五歲的薛溆,雖然那人也是冰壺玉衡風華正茂,但跟沈持一比,就沒那么順眼愛看了,瞬息垂下頭,悶悶不樂。心中對他娘周淑妃多少有些怨懟:要不是她眼光淺,沈持就是他的老師了,輪不到薛溆。

    近來他父皇下旨讓沈持作為十皇子蕭福滿的侍講學士,蕭承彧得知后要多不甘心有多不甘心,暗自嘆過好幾回氣了。

    君臣說說笑笑,吃吃喝喝的時候,他舉著杯子去到沈持面前,問道:“沈愛卿,正月之后你進宮來授課,本王會去聽的。”

    經他一說,沈持猛地審視起他的這一差事:當初皇帝下旨擢升他為左丞相時,是還順手給了他一個侍講學士的頭銜——這件事早就提起過,說要他當十皇子蕭福滿的啟蒙老師,他心道,十皇子才幾歲,哪里就到開蒙的年紀了,早著呢。

    擱一邊放著再說了。

    此刻一算,十皇子都六歲了。

    時光啊還真是快。

    “殿下,臣要是進宮授課,定是從《三千百》開始,”沈持說道:“殿下早已讀完四書五經了吧?”再去聽他講一遍,燙燙剩飯何趣之有。

    蕭承彧落寞地苦笑:“去年習完四書五經了。”

    “可是本王好像沒學明白似的。”他還想說,薛溆,似乎也沒教明白。

    沈持正色道:“殿下,以臣之淺薄的經驗,讀書全在自用心,老師不過引路人。老師領進門,頓悟靠個人。殿下若覺得沒有讀透,臣以為,可多翻幾遍。”

    薛溆的學識不在他之下,甚至遠勝于他,

    雍王淡淡笑道:“沈愛卿說的在理,本王聽你的勸,把書多讀幾遍。”

    跟多年前比起來,他變聲了,意味著快要長成成年的男子。

    他個頭跟沈持差不多,但是比沈持壯一些,另外有些跟他不一樣的貴氣在身上。

    沈持忽然覺得疏離,再沒有當年初見他時的那種親切感了,他給蕭承彧行了個禮:“臣的老毛病犯了,對著殿下說教,還請殿下恕罪。”

    雍王悠然笑道:“聽君一席話,本王受益匪淺,何來怪罪。”

    說罷,他又禮節周全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沈持的目光跟著他到了列席的幾位皇子身上,大皇子莊王去了西北監軍,二皇子趙王蕭承稷正在跟右相曹慈敬酒,余下諸位皇子則正襟危坐于自己的席位上,文雅地或看或吃著東西……

    他細細一看,十皇子福滿長得敦敦實實的,兩道濃黑的獅子眉顯在一眾面貌姣好偏女相的蕭氏皇族中顯得有些粗獷,他大大方方地吃著喝著,話很少,但有人搭訕時卻口齒清楚,彬彬有禮,讓大臣們不禁在心中驚訝:這孩子不一般。

    可想起他那出身卑微的生母鄭德妃,又要說一聲“可惜”,不然,說不定他能爭上儲位呢。

    第222章

    這是鄭德妃母子首次走入大臣們的視線, 然而他們只是短暫地記住了這二人,在心中稍稍感慨一番,并沒有當回事放在心上。

    宴會過半時, 宮廷樂師與舞姬獻上盤鼓舞,在一陣激揚的奏樂中, 男女舞者或抱著盤或抱著鼓出場,水袖舞動, 盤、鼓被置于腳下,舞者且歌且舞, 并隨著節奏用足蹈擊鼓面, 樂聲高亢時, 舞者從鼓上躍下,回首睨顧腳下的盤鼓, 舞袖冠帶飛揚, 動作英武豪放……

    皇帝邊觀看邊說道:“就以此舞銘記去年的旱災、蝗災、平定李虎的叛亂吧,眾卿要引以為戒, 今后爭為國之柱石, 切不可沉湎歌舞升平, 靡靡之音,否則,動搖的是天下人心,江山社稷……”

    去年過的太不容易了。

    眾人都跪拜含淚道:“是, 陛下, 臣等謹記。”

    皇帝命他們平身, 將桌子上的吃食賜給他們,讓他們罷宴回去好好過年。

    眾人拜謝后,魚貫依次退下。

    走出皇宮, 沈持在路上想好了,今兒宴會上吃的一道花蛤燉鯽魚湯甘味鮮,一道桂花桃酥,很清甜,他琢磨了下做法。打算到家擼起袖子干一場,一走到竹節胡同口,就被一群要來給他拜年的人堵上了——都怕遞帖子進去不見,故而在路上“偶遇”。

    沈持多平和一個人啊,但實在招架不住這熱情,嗓音嘶啞地一個個回禮,一里地不到的竹節胡同,他從午后到黃昏,還沒走到家。

    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撥同僚,到家里一看,滿滿的擺了一桌子菜,就等他回來開飯了。

    沈持:“……”

    他趕緊把從宮里帶出來的御膳交給趙蟾桂:“去熱一熱,看看有沒有夫人愛吃的。”

    史玉皎不大愛吃宮里頭的御膳,但她不說,只笑著道:“相爺今兒把胡同都堵了,都是來看相爺的,怎樣,風光吧?”

    沈持:“……”她大概是出來接他時看見了。

    沈煌夫婦看著小兩口拌嘴,吃了兩口知趣地邊回屋去了,他們已經知道家中要添丁的喜事了,只是兒子兒媳婦不說,他們不會主動開口問,只在心里高興,想著阿池這是什么運氣,又是升官又要當爹,明兒要去廟里好好上上香,感謝神仙眷顧沈家。

    初二,沈持攜史玉皎回娘家。到了史家一瞧,嚯,貴客盈門。史玉展出來接上他倆:“這些人是來見你的,姐夫。”

    他們知道沈持初二要陪媳婦兒回娘家,于是便另辟蹊徑,不去沈家,改來史家拜訪了。不過他們大多數是來沈持跟前刷個臉,拜個年就閃人,不討嫌,倒也招待得過來。到了晌午時分,史家才清凈下來。

    吃飯的時候,史玉展沒胃口,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就走。史老夫人覷了沈持一眼:“這孩子又去找左丫頭了。”

    沈持只當沒看見她投來的眼神,埋頭扒飯。

    其余人也不說話——誰管得住史玉展這小子,還不是什么事都得順著他。

    史玉皎輕輕搗了搗沈持:“吃完飯咱們也去看看左土司吧?”

    誰知還沒等吃完晌午飯呢,仆人就跑來報信:“不好了,左土司帶著人到李府要人去了。”

    沈持一驚:“李府……今兒出嫁的女子回娘家,她去李府能要到人?”

    史玉皎放下筷子:“我吃好了。”本想說過去瞧瞧,但一想她大年初二這么一鬧,定然要弄出風波來,他們還是避著些的好,于是囑咐那家仆:“你到李家去瞧著點兒,有事再回來報。”

    家仆道一聲“是”,看熱鬧去了。

    鴻臚寺卿李頌府上。

    左當歸來到門外,遞了帖子后又說明來意,李家的管家出來說道:“嫣容是咱們從人牙子手里買的,有賣身契,有京兆府的印,左土司你好好瞧瞧。”說完給她看了買人的契約。

    段懷慧被拐子拐出來之后改了名字,叫“嫣容”。

    左當歸:聽著就不像正經名字。更氣了。

    心里的火一被拱起,她脾氣上來,發誓今天非把段懷慧從李府帶走不可。

    她在昆明府一慣是橫著走的,年紀小,想的又少,說干就干:“我想把她買走,你開價吧。”

    左氏土司境內有金礦,工部在那邊開礦,給了他們彝族左氏土司不少好處,因而左當歸出手非常的闊綽。

    她不差錢。

    李家的管家說道:“嫣容姑娘不在府里,跟著夫人回賈家去了。”

    段懷慧是李府老夫人買回來的,帶在身邊使喚了幾年,見她長開了之后清麗可人,又伶俐,便給了小兒子李即屋里,是打算過幾年開了臉給他當通房生育,給李家開枝散葉的,不是一般的婢女。

    左當歸立在那里不走:“都這會兒了,想著賈夫人也該回來了,我就在這兒等她吧。”

    她天真地想著:等賈氏帶著段懷慧回來,她甩下幾張銀票,直接把人帶走就是。

    李府的管家沒法子,家里還招待著幾位姑爺呢,只好由著她在門外虎視眈眈地盯著。

    不一會兒,賈氏和丈夫李即從娘家回來,和左當歸迎面對上。她說她要用銀子贖走段懷慧,賈氏聽了心中十分愿意,眼瞧著身邊的小婢子一天天長開,跟出水芙蓉似的,心中妒火熊熊,難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天天變著法子磋磨,巴不得趕緊拿了錢讓她走人,但是丈夫不發話,她也不敢自作主張,還得充賢惠,悄聲跟李即說道:“相公要是實在舍不得她,妾就跟左土司說,妾用習慣了,親如姐妹,怎么能說放人就放人呢……”

    李即本就打的是這個算盤,順坡下驢道:“那就有勞夫人了。”李家又不缺這點兒銀子。

    賈氏遂跟左當歸說道:“嫣容跟著我多年,親如姊妹,我離了她實在不行,還請左土司高抬貴手,放過妾吧。”

    “府里有的是婢女,除了嫣容,你隨便挑,妾孝敬左土司一個怎樣?”

    左當歸:“嫣……呸,懷慧是我堂姐,我要別人做什么?”

    “她是拐子拐出來的,是良家女子,今日我好好跟你說,拿錢買她出來,若你不愿意,只有打官司了。”

    她不過嚇唬嚇唬賈氏。

    來李府要人之前她請教過京兆少尹林瑄,要是李家不放人,就算左當歸打官司,京兆府也沒辦法把段懷慧判給她。

    人牙子買人,只看人,并不問是不是拐來的,而李家光明正大從他們手里買人,過了契約,再怎么也追溯不到李府。

    他們最多能尋個錯處把人牙子抓起來打一頓,至于拐子,早沒蹤影了。

    只是她哪里能嚇唬到賈氏,她陰陽怪調地說道:“左土司何必因為一個婢女翻臉,妾以為,就算鬧到沈相爺跟前,我們李家也是無辜的,你說是吧?”

    好說歹說,就是不放人。

    左當歸氣得擼起袖子扇了賈氏一巴掌。

    一動手,事情便鬧大了。李府的家丁盡數出動,要打左當歸。左當歸的手下也不示弱,沖上去就跟他們混戰在一處。今日帶著曹參在城內巡邏的林瑄聽著風聲飛快過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住雙方,又磨破嘴皮子才把左當歸送回進奏院。

    進奏院中。

    史玉展方才沒有出面,這會兒一籌莫展地安撫左當歸:“姐夫定能想法子把人要出來的,咱們等著就是了。”

    “京城這地方,盤根錯節,比不得左氏土司,”他循循善誘:“人情世故,你得給他一些時間。”

    左當歸紅了眼:“我好想家。”

    史玉展說道:“等贖出你堂姐,咱們就走。”

    左當歸想抓他的袖子擦眼淚,他忙不迭躲開:“當歸,京城禮多,男女授受不親,你……我怕壞了你的名聲。”

    將來別人指指點點的。

    “我再也不要來了。”左當歸賭氣地說道。

    史玉展:“就算不為我來,你還是左氏的土司,萬一哪天圣山召你進京,你能不來嗎?”

    可以渾不吝,可以紈绔,只不能失了禮數,禮數不周全,那要被人笑話死的。

    ……

    這邊,林瑄去找沈持:“你說這事怎么辦?按照我朝的律例,李家確實無過。”左當歸這般去要人是無理取鬧。

    “李家揚言就算你去了也得守住我大昭朝的律例,沒有放人一說。”那意思就是不會給沈持面子了。

    沈持:“……”他也沒打算出面。

    “你打發個人去跟左土司說一聲,”他說道:“讓她再等等,下個月吧。”

    林瑄:“……下個月?”

    沈持:“嗯,這事兒急不得。”

    林瑄:“……行吧。”又到進奏院當說客去了。

    幾天的春假轉瞬即逝,到了正月初七,各衙門開印——文武百官開始上值上朝這日,沈持抽空去了吏部,問文選司要了馮遂歷年的考核檔案,正如程己所說,回回是“上佳”,已積攢二十多個春秋。

    沈持心里略有些底兒。

    又過了幾日,各地趕考的學子開始陸續進京后,沈持去了一趟甘肅會館,他運氣不錯,正巧碰到一名早早趕到的會寧縣舉子,王立清,才抵京,板凳還沒坐熱呢。

    沈持:“打攪了王舉人,在下沈持,想跟你打聽打聽會寧縣令馮遂馮大人,方便嗎?”

    他早已名滿四海,王立清躬身行了個大禮:“沈相爺請問,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馮大人在會寧為官二十幾載,”沈持開門見山:“治下百姓過得怎樣?”

    “說起馮大人,”王立清不假思索便打開了話匣子:“他在會寧當縣太爺的這些年,重視農耕,興辦學堂,如今是倉廩實,文風昌盛,舉子輩出啊。”

    粗略估算,今年大比,大約會有二十多名會寧縣的舉子進京趕考,這對于一個西北邊陲小縣來說,是不得了的事了。

    沈持:“多謝告知。”又說了幾句別的,他從甘肅會館告辭出來,轉頭去了獬豸書肆,潘掌柜見著他瞇眼笑起來:“喲,沈相爺,稀客呀。”

    沈持:“不知你這里有沒有書收錄過二十四年前榜眼馮遂的文章,要是有的話,拿來我瞧瞧。”

    “誰?”潘掌柜對馮遂這個名字十分陌生:“馮遂?”

    沈持:“嗯,馮遂。”

    潘掌柜想了又想:“實在記不得了,只能碰運氣給相爺找找看。”說完翻箱倒柜找了起來。

    好在沈持運氣不差,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潘掌柜給他翻出一本舊書來:“這本里頭收集了二十多年前春闈一甲的文章,相爺找找,看有沒有這位馮大人的。”

    一股發霉的蟲蛀的氣息撲來,鉆進鼻子,沈持拿到窗邊,打開窗戶讓風吹了吹才翻開,竟一眼就看到了馮遂當年會試、殿試所作的兩篇文章。

    這兩篇文章通篇來看議論透辟,筆鋒犀利,但修辭不多,透著一股緊湊和狠勁,看完后勁很大。

    沈持下了決心:向皇帝舉薦馮遂。

    舉薦他出任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已空缺多年。

    從獬豸書肆出來,回到家中,他關在書房寫一封舉薦信,字斟句酌后,定稿,打算明日早朝提出來。

    次日在早朝上,當他提出并呈上舉薦信之后,群臣一片嘩然。

    馮遂,是哪個?

    御史大夫管聃冷聲提出質疑:“陛下,臣聽說年前那個拉皮條的程己去過沈相家中,莫不是為馮遂牽線要官的?”

    皇帝瞟一眼沈持:“有這事嗎?”

    沈持回道:“管大人所言屬實。”

    “不過,”他看了一眼管聃:“臣未收受程己一文錢,臣之所以舉薦馮遂,是惜才憐才,并無半分私心。”

    音落,那個病怏怏的戶部右侍郎董尋幫腔說道:“臣可為沈相作證,程己帶的東西,一面漢代銅鏡、一臺歙硯,一幅懷素真跡,皆又原封不動帶了回去。”

    皇帝聽到此處眼眸一動:“懷素的真跡?”

    董尋:“是,是他傳世的《自敘帖》。”

    皇帝來了興致:“丁吉,叫人去程己家將懷素的真跡借來,朕想一觀。”他心想:宮里頭也珍藏了一份懷素的《自敘貼》,那是很多年前帝師王淵從一名古畫商人手中買來增給他的,要是民間也有一份,那么,哪份是真的呢?

    丁吉忙遣兩名太監去了。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將懷素的真跡取來了。

    就在朝堂上展開一看,皇帝傻眼了:這……竟與宮中珍藏的一模一樣。他命人去將另一幅拿來,攤開之后,兩幅字的字跡一模一樣,群臣之中擅書法的不少,但都分不出那份是真哪份是假……

    皇帝笑道:“速召馮遂進京出任大理寺少卿。”又說:“把這兩幅字收起來,等他來了,朕讓他分辨分辨。”

    御史大夫管聃又進言:“陛下,這……是不是過于兒戲了?”

    皇帝看都沒看他一眼,直接對吏部尚書穆一勉說道:“擬旨吧。”馮遂的事就這么定了。

    沈持:“……”該說不說,這有點戲劇了啊。

    ……

    十來天之后,馮遂攜帶家眷抵京到大理寺上任。

    安頓好之后,他來拜見沈持。起初收到吏部的調令,得知讓他出任大理寺少卿,馮遂一開始的反應是呆若木雞,接下來欣喜若狂,此刻他佇立在沈家門外,凝望著胡同里來往的行人,神情不免微微緊繃。

    得知他來,沈持親自迎出來。

    馮遂今年四十六歲,面相看上去有些蒼老,只有眼神銳利如鷹,殘存幾分當年榜眼的風采,他見了沈持說道:“下官馮遂,拜見沈相爺。”他先是驚訝沈持的年少,又見他軒然霞舉,心中暗想:那些事情,開礦,征服大理段氏,招安李虎……竟是他辦的。

    更叫人臣服了。

    沈持請他到家中的書房敘話,賓主落座后他笑著說道:“你先前托程己來走本相的門路,就不怕那些東西打水漂嗎?”

    馮遂挺直身板,音調略帶悲涼:“已是下官的全部家當了,下官想賭一賭。”

    當年曹汝平為左相的時候他不敢,他是看中了沈持這個人,才敢賭的。

    “昆明府同知唐注就是相爺拔擢上來的……”

    沈持:“多謝你看得起我。”

    “不過,”他繼續說道:“你既知本相是如何晉升上來的,當知道,走本想的門路,要的不是金也不是銀子,要的是政績,要辦事。”

    馮遂:“下官知曉,沈相爺需要一個會辦事的人。”

    沈持:“那本相問你,這次召你進京升官,所為何事?”

    “下官來京城打聽了一番,”馮遂說道:“是略買略賣人的事。”

    沈持微驚:“馮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馮遂:“聽聞大年初二,西南的左氏土司到鴻臚寺卿李大人府上想要贖個婢女出來,李家不放人,好一通鬧騰呢。”

    沈持點頭:“嗯,有這么回事。”

    擅于收集信息,是能辦成事的前提。

    沈持又問:“會寧縣,是否也有拐子猖獗的問題?”

    馮遂:“在下官的地界,沒有拐子。”拐子都不去。

    沈持驚訝:“為何?”

    京兆府這么多衙役日夜巡邏,上官家還丟過女兒呢。

    馮遂說道:“笨法子,會寧縣二十多年來半年查一次戶籍,所有人口必須報官府知曉,誰家人口走失,誰家添了奴仆,都要在官府記錄在冊。”

    “且下官在會寧縣時施行嚴刑峻法,一旦拐子在下官的地盤上抓獲就是個死。”

    這樣一來,拐子不敢在他的地盤上拐人,大戶人家也不敢隨意買賣人口,是以縣中十分清凈。

    沈持:果真是治理的一把好手。

    “吏部對馮大人的考核中,”沈持又問:“年年都是優,卻為何不升遷?”難道吏部官員都眼瞎看不見嗎。

    馮遂說道:“只因無人愿意去當地做這個縣令。”

    沈持:怪不得。

    就這樣,他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在會寧縣當了二十多年的縣令。

    沈持唏噓道:“我朝的七品縣令俸祿微薄,馮大人手中卻積攢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收藏,這個怎么說?”

    且還有懷素的真跡,少說也值個上千兩銀子。

    馮遂答道:“筆耕硯田,臨池不輟。①下官靠賣字賣畫給人寫碑文,攢下了一點兒家業,讓沈相爺見笑了。”

    “這是本事,本相十分佩服,”沈持說道:“何來見笑,馮大人過謙了。”

    馮遂:“沈相爺,方才下官來的時候,宮中的太監宣下官明日旁晚進宮面圣,卻不知是何事啊?”

    他忐忑得不行。

    沈持邊沉思邊道:“一來嘛,陛下想要見見馮大人,二來,宮中珍藏一幅懷素的真跡《自敘帖》,馮大人手上也有一幅,群臣分辨不出真偽,陛下想請馮大人去辨別辨別哪張是真,哪張又是臨摹之作。”

    “沈相,”馮遂的眼神忽然飄忽:“這……實話跟你說了吧,程己手里的那幅,原本打算贈給相爺的是真跡,而宮里頭的那張,多半是假的……且出自下官之手。”

    他二十多年前臨摹過一幅,以三百兩的銀子賣了出去,誰知道層層轉手后到了天子手里,這……這叫他該如何說才好呢。

    沈持:“……”猛一下,他也屬實不知該怎么辦了。

    要怪只能怪這哥們兒書法練得太出神入化了吧。不過想來皇帝沒那么小心眼,并不會因此事將罪于馮遂。

    “事已至此,”他說道:“本相以為,馮大人還是對陛下如實說了吧。”

    馮遂緩緩說道:“是。”

    第223章

    正月十九的黃昏時分, 馮遂換上嶄新的大理寺少卿的四品官袍,揣著一肚子治國平天下的話,容光煥發地進宮面圣。當他來到皇宮的東華門外, 抬眼看見壯美矜貴的殿堂樓閣,他恍惚想起二十四年前高中榜眼的那日, 也是這樣的時節,傳臚大殿后, 他意氣風發地跨出這道門,心中憧憬著平步青云, 帶金佩紫……誰知后來時運不濟, 年復一年被困在會寧縣縣衙的縣令位子上, 多年來無人問津……

    想起往事,他一時又有些眼眶濕潤, 恍惚中好似做了一場大夢。

    遞進名帖后, 一個瘦小如猴的太監出來把他領進去:“馮大人請。”

    馮遂跟著他穿著曲廊,來到上書房。太監通報之后, 里頭傳來一聲“宣”, 他理了理衣袖趨步入內:“臣馮遂叩見陛下。”

    他是皇帝登基之后的頭一屆新科進士, 蕭敏對他模模糊糊還有些印象,聲調溫和:“平身,賜坐。”

    起身后又發現左右丞相沈、曹二人皆在,看樣子是來陪著皇帝見他的, 又忙和他們見了禮。

    御案上擺著兩幅懷素的《自敘貼》, 皇帝的視線在它們與馮遂身上來換切換。高背椅子放到了離皇帝的御案很近的地方, 馮遂有些猶豫,這要是換成脾氣不好的君王,得知手里拿的是仿品, 不得治他個欺君之罪啊,他看了看沈持,那人給他一個“放心吧”的眼神,才畢恭畢敬地坐過來:“陛下,臣……臣罪該萬死。”

    皇帝卻說道:“馮愛卿的書藝出神入化,竟騙過了朕的老師王大儒,著實叫朕吃驚,”說著他呵呵笑起來:“恕你無罪。”

    馮遂微覺窘迫:“雕蟲小技,臣慚愧。”

    “馮愛卿學的是誰?”皇帝問他:“懷素?”

    “臣最初學柳公權,”馮遂說道:“后來臨過歷朝各大家的帖子。”

    書法是他的一大嗜好。

    “這么說,”皇帝問他:“馮愛卿也會魏碑體了?”

    與當今士子寫的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的館閣題不同,魏碑體點畫方折峻利,有種雄奇之美。他格外偏愛。

    馮遂沒想到此次面圣上來就問他書法,怔了瞬息:“魏碑體么……臣略有幾分心得。”

    皇帝命人取來筆墨紙硯:“馮愛卿寫一幅魏碑體來,讓朕與沈、曹兩位丞相欣賞一二。”

    馮遂:“……臣獻丑了。”

    他提起筆,垂筆作懸針,橫畫側鋒斜入,落筆沉穩剛毅,寫成之后,筆下的魏碑體如同刀劈劍削,一點兒都不像出于柔軟的狼毫筆,叫人眼睛都看直了。

    沈持與曹慈贊不絕口。

    皇帝也十分高興,說道:“馮愛卿自己的字體一如其人,風骨錚錚。”

    他的魏碑體蒼涼但也不乏明麗的情調,風格獨特。

    馮遂再次叩謝:“多謝陛下稱贊。”

    “大理寺頗閑,馮愛卿,”皇帝說道:“你以后進宮來教皇子們習書法吧。”

    又下旨讓他任翰林院侍書一職。

    馮遂如深埋于泥中的一塊璞玉,終于受到皇帝的賞識,結束了做冷板凳的孤寂日子,他險些喜極而泣:“臣謝陛下隆恩。”

    皇帝又例行公事般殷切囑咐了幾句后命他們退下:“沈相、曹相、馮愛卿,不早了,你們回去吧。”

    三人一起施禮告退。

    ……

    馮遂正式在大理寺上值后,左當歸遞了一份訴狀過去,將李府告了官,請求將段懷慧贖還。

    當然,這條路子肯定是沈持授意的。

    然而,馮遂并沒有受理她的案子,而是讓人把左當歸轟了出去。

    “這個姓馮的狗官一丁點兒人情味都沒有……”左當歸在大理寺門口氣得跺著腳罵他,罵得很難聽。

    馮遂任憑她罵,躲在里頭一聲不吭。

    左當歸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又去找沈持,帶著哭腔道:“我和玉展二月初就要離京回西南了,贖不出我堂姐該怎么辦呢?”

    沈持:“再等等。”

    左當歸抹干眼淚:“哼,到月底李府再不放人,我就帶著人沖進他家去搶。”

    沈持:“……”這話,他得生法子傳到馮遂的耳朵里。

    “阿池,”史玉皎見沈持對左當歸的事袖手旁觀,問他:“馮遂當真可靠嗎?”

    “當然可靠,”沈持說道:“他還有抱負,他憋著一股勁呢。”

    就算馮遂不靠譜,不還有董尋呢么。一個狀元外加一個榜眼,想干什么事干不成呢。

    史玉皎:“你還是管管吧。”她擔憂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

    “我不管他們,”沈持輕攬著她的腰:“我只守著你。”

    守著他們的孩兒。

    沈持煽情地想。

    史玉皎被他這話給矯情到了,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我只想趕緊出了正月到宮里去教兩位皇子習武,在家真悶。”

    天子家講究,皇子們正月里不能碰刀槍劍戟,是以她一直歇在家中,整個人都蔫蔫的。

    沈持:“……”她本想說要她辭了這份差事,聽她這么說,知她不愿意在家中呆著,于是說道:“沒幾天了,要不,我散值后陪你去郊外跑馬?”

    史玉皎:“算了。”他那叫跑馬嗎?慢得跟老龜爬行似的,騎馬還差不多。不過癮。

    不過她可以跟史家幾個還未出閣的堂妹一塊兒去。

    ……

    到了正月二十九,京城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鴻臚寺卿李頌的長房大孫子,李熹,因“禁馬眾中”,也就是在街肆上騎馬時跑太快了,飆車,被大理寺少卿馮遂親自帶著衙役們給抓了,投在大牢中關押著。

    當是時,目擊的行人眾多,你不能說大理寺枉法,胡亂判他罪名。

    “哎呦,我聽說啊,這個馮大人先前在會寧縣當縣令的時候,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多半沒命出來。”

    “說不定又是個酷吏啊……”

    京中議論紛紛。

    話頭很快傳到鴻臚寺卿李府。

    李頌深深地皺著眉頭:“馮遂才入大理寺,怎么單單找李家的麻煩呢?”

    昭朝的律例是有規定不能“禁馬眾中”,可不論是大理寺還是京兆府,只要未傷及人,從未有過拿此做文章抓人定罪的,這明擺著是要找李家的麻煩。

    馮遂不過剛從會寧縣偏遠的地方調進京城,一個鄉巴佬,地皮還沒踩熱呢就敢下手抓人,哼,沒眼色。

    不過長子嫡孫,得撈。

    李即也坐不住了,聽說大侄子身陷囹圄,也是四處奔走。父子二人一打聽,這才發現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沈持一力舉薦的,他們繞不過他啊。

    先前說沈持去了都沒用的話,早了。口氣大了。

    賈氏及時吹上枕頭風:“相公,瞞不住了,爹生氣了,要不……咱們把嫣容送走,再尋個絕色女子就是了。”

    李既六神無主,只好煩躁地說道:“算了,那就打發出去吧。”

    唉,好不容易看上個丫頭,煮熟的鴨子到嘴邊,飛了。

    心不甘情不愿地甩甩袖子:“把嫣容那丫頭給她送去。”先把大侄子撈出來再說。

    賈氏心花怒放,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夫君要是實在舍不得她,今兒就讓他服侍夫君吧。”

    讓他得到了就沒那么念想了。

    李既擺擺手:“算了,她既然要出這個門,我就不做那樣下作的事了。”

    何況那婢女年紀還小。

    賈氏這才算正經松了口氣,她趕緊去把段懷慧找來,語調從所未有的和藹:“我跟你兩身新衣裳,走吧,雖說出了李家大門,以后還要記得我對你的好啊。”

    段懷慧早被打的唯唯諾諾:“謝夫人。”拜謝了她,這才跟著管家去進奏院找左當歸。

    “左土司——”李家的管家在進奏院門外扯著嗓子吆喝:“你要的人,我們給你送來了。”

    段懷慧從馬車上下來,立即跑進來:“阿湘……”哽咽著哭起來:“謝謝你阿湘。”

    史玉展跟段懷慧打過照面:“你們先說著話,我明兒再來。”

    他一出門就碰到了馮遂,從會寧縣令一躍升為大理寺少卿,又跟個二愣子似的一上任就很虎地抓了李府的大孫子,近來在京城可謂是風頭正盛。

    左當歸:“馮大人來了?”

    馮遂:“本官是來問問段女郎,還記得當初拐你出來的拐子嗎?”

    沈持年前曾給黔州知府俞馴寫信,詢問西南人口買賣是否猖獗之事,不久前得到回復,說當地“略販人口之風甚熾①”,他也十分頭疼。轉呈給皇帝后,批曰:當盡法處之,務令此風盡息。

    命打拐。

    ……

    段懷慧想了想說道:“我記得。”便一邊回憶一邊仔仔細細地跟馮遂說了當年的許多事情。

    “你是拐子跟當地官府有勾結?”馮遂問。

    段懷慧:“是的,當時段氏敗落,族中很多姊妹被人盯上,按說以我們的身份,流棍沒本事拐走,出了昆明府后,有人一路官船運輸,將我帶到京城來的。”

    馮遂:“多謝段女郎,本官知曉了。”

    那幫拐子跟京城人氏勾結,鬧不好還是權貴之家。“和你一起來的,你還知道有誰嗎?”

    段懷慧說道:“有個四歲的小女郎,是白氏的,耳朵后有一顆紅痣,如今在觀月樓當花魁。”

    馮遂:“觀月樓的花魁?夏靈?”

    “是她。”段懷慧說道:“比我小了一歲,算起來,我同她還是姨娘姊妹。”

    馮遂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說,當年朝廷收服大理段氏之后,皇族和貴族年幼的女郎就被人盯上了?”

    “我想是這樣的,”段懷慧說道:“這里面我是最大的,記得許多事情,夏靈大約不會記得她是白氏的人了。”

    一起上京的時候夏靈才四歲,還發了高燒,醒來后連她都不認得了。

    馮遂聽后皺起了眉頭,溝壑深深,顯得一臉滄桑。

    一時想不出從哪里下手。

    從進奏院離開后,他去了觀月樓,見到了花魁夏靈,正如段懷慧說的那般,她對自己的身世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不過她已經攢夠了給自己贖身的銀子,說是再過一年半載的就要離開觀月樓了。

    馮遂從她身上得不到有用的線索,微皺著眉頭離開。

    ……

    左當歸贖出段懷慧后,恰好史玉展的省親假也休完了,二人一道離京,返回西南去了。

    臨走之前,左當歸去給史家老夫人磕了個頭:“這段時間多謝老夫人的照顧,等回去了,我會投桃報李,照看好玉展哥哥的。”

    這陣子史老夫人算是看明白了,他二人拆不散的,也知道史玉展此后多半留在西南了,心中雖痛卻也通情達理:“你二人此去路上小心些,得空,多來看看我這個老婆子。”

    這是松口了。

    左當歸應了她,噙著淚又乖乖磕了個頭。臨行之前她跟沈持道別,小聲說道:“等史將軍生了,記得給我送信告訴一聲啊,姐夫。”

    聽到這句話,沈持有點不舍,啞聲道:“嗯。路上當心。”

    她又拉著史玉皎,口氣很穩重地說道:“你舞刀弄槍的時候千萬小心些。”

    史玉皎撫了撫她的鬢發:“嗯,我知道輕重。”

    左當歸騎到大象身上,看了一眼翻身上馬的史玉展,說道:“我們走啦,后會有期。”

    沈持夫婦倆一直把他們送出城門,看著兩個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于視線才折回去。

    左、史倆人離京后,京城進入湖水清,春鳥鳴的二月天。

    史玉皎總算能進宮給皇子們當師傅了,登時精神煥發,生機勃□□來,一氣叫人來做了五六套窄袖合身的短衫,穿上去英武利索,饞得沈持都想去做一套來穿:“你那件鼠背灰的不錯,哪里做的?明兒我也去裁一身。”

    第224章

    史玉皎笑道:“你穿鼠背灰的?”這件是薄皮襖子面料做的, 只有勁瘦的女子穿身上勒出腰身才好看,但凡稍微胖一點兒,上身后都像披了張鼠皮。

    “就不怕誰看你不順眼, 畫幅畫來嘲諷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你知道, 文人之中有一些刻薄之人專門以諷刺別人為樂。

    說完,她把那件鼠背灰的短衫套在身上, 低頭彎腰轉了一圈問他:“像不像只大灰耗子?”

    沈持笑得聲音很大:“你別說,猛一看還真像——耗子成精變成了標致的女郎。”

    “你穿更像, ”史玉皎哼了聲, 脫下就往沈持身上套, 他不敢反抗,生怕磕著碰著她, 等歪歪扭扭挎上, 看著他滑稽的模樣,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出來了:“我覺得真可以給你裁一身喲……”

    沈持脫下來重新披到她身上:“也就夫人駕馭得住這料子這色兒, 我就不獻丑了。”

    “阿池, ”史玉皎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說道:“給你做兩身鴉青色的常服吧?”

    平日里上朝上值穿緋色的朝服, 襯出威嚴貴氣,休沐時穿鴉青色,是另一種神清骨秀之姿,豈不好。

    沈持隨口應道:“好, 你看著做……”話未說完, 外頭有人嚷嚷:“沈相爺, 下官要見沈相爺……”

    好像是有人上門鬧事。

    沈持起身出來,跟著他一塊兒出來的趙蟾桂飛快跑到門外看了看,回來報信:“是監察御史文序, 他似乎喝了些酒,醉醺醺的……”

    本朝的監察御史是御史臺最低微的八品小官。

    沈持略皺了下眉頭:監察御史文序?

    御史臺的官員常常走極端,要么剛正不阿是純臣,要么又瘋又顛,成日里挑毛病咬人,跟瘋狗一樣,這個管聃就是后者。直跟他不對付,時常在朝堂上同他唱反調,沒少攻訐他。

    至于監察御史文序,看著架勢不是個純臣,說不定和管聃臭味相投,是來找他麻煩的。

    他不便出面,于是吩咐趙蟾桂:“去問問他找我做什么?”

    趙蟾桂會意,出來說道:“敢問文大人找我家相爺做什么?”

    “下官……就想問問他,”文序大著舌頭說道:“哪個馮遂看上去就是個干巴巴的邋遢老頭兒,沒有一點兒富貴相,相爺怎么就上趕著提攜他呢?”

    “下官也曾高中二甲頭名,到如今也在八品官的位子上熬油似的熬了快三十年,你怎么不瞧瞧下官,對,都怪下官兩袖清風家貧拿不出值錢的禮孝敬……”

    “瞧瞧這沈府氣……”他本來要說沈家如何氣派,突然想起這不過是座二進院的宅子,與沈持的官階比起來過于寒酸,忙打個酒嗝把后半句話咽下去了。

    趙蟾桂回懟道:“馮大人年少時也是個風神俊朗的模樣,他在會寧縣殫精竭慮多年,是個百姓贊許的好官,比起矯揉造作,絮煩多事的京官,還是馮大人看著順眼。”沒指名道姓說文序長得賊眉鼠眼的算他厚道。

    “更何況,圣上親自點馮大人為皇子侍書,人家那是有真本事才來毛遂自薦的,文大人除了資歷,還有其他拿得出手的嗎?”

    文序半醉半清醒地高聲叫道:“你懂什么,下官要見沈相爺,要見沈……”

    沈持在院子里聽到了,心道:原來是來找他要官的,不見。

    然而文序在沈家門口罵罵咧咧,胡攪蠻纏,任憑趙蟾桂怎么勸都不走。

    不少人循聲前來圍觀。

    一輛華麗的馬車從胡同口緩緩駛入,是觀月樓的夏靈,據說她也是來求見沈持的。夏花魁生得俏麗如初綻的桃花,杏臉桃腮,削肩柳腰,蓮步輕移時,恍如飛燕正舞,是個可京城里頭再找不著第二個的美人兒。

    她一出現,沈家附近嘩啦啦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全都看熱鬧來了。

    文序這個人呢,雖然官做得不大,官場沒有什么亮眼的政績,但詩歌遣興,花間風流可是一樣不落,是青樓的常客,他認得夏靈,甚至還為她的美貌傾倒,這下喝了些酒,更難持君子之風,醉眼迷離地盯著她看:“夏……夏姑娘……”

    夏靈看了他一眼,昂起下巴:“喲,巧了,文大人也在啊。”這才二月初,癩蛤蟆就蘇醒了?嘖嘖,有點早啊。

    說完,她拿帕子輕掩住口鼻。對這個死老頭子討厭得極為明顯。京城高官多如牛毛,文序一個八品小吏,她還真不放在眼里。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勸離:“文大人喝了酒走遠些吧,別熏著夏花魁。”

    文序被夏靈奚落一番,酒醒了大半,只覺得老臉無處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灰溜溜站到人群后面去了。

    史玉皎耳力好,她在屋里聽見外頭的動靜直想笑,對沈持說道:“夏花魁來來見你了沈相爺,還不快出去迎佳人?”多好的機會啊,平常要是想在觀月樓見到她一面,得花好幾百兩銀子呢。

    沈持對著她作揖:“你可別笑話我了,我哪里認得她。”說著就要請趙蟾桂的媳婦兒李氏去打發她走人。

    史玉皎:“我去吧。”說完跨出門去見夏靈。

    看見她,夏靈深鞠一躬:“史將軍,妾身是來求見沈相爺的。”

    史玉皎還了禮:“我相公似乎不認得夏女郎。”

    夏靈淡淡笑道:“這次相見之后,不就認得了嗎?”

    “說的也是,”史玉皎乜了趙蟾桂一眼:“趕緊去把相爺找回來,就說夏女郎來了,叫他快些,別怠慢了人家。”

    趙蟾桂也裝模做樣:“是,夫人,我這就去找他。”

    主仆一唱一和弄得夏靈倒不好意思了:“既然沈相爺不在家中,妾身和史將軍說說也是一樣的。”

    史玉皎也不請她去家中坐坐,只說道:“夏女郎請說。”

    夏靈屈膝一禮:“妾身近日打算離開觀月樓了,想找個棲身之處,聽聞相爺還未納妾娶姨娘,妾身來碰碰運氣,”說到這里,她抬起水靈靈的眸子看著史玉皎:“不知史將軍能不能容得下妾身呢?”

    史玉皎聽了淡然笑道:“喲,這事兒雖說不大,但我卻不好擅自做主,還得相爺他自個兒拿主意。”

    “姐姐,”夏靈往史玉皎身邊靠了靠,我見猶憐地泫然欲泣:“你就勸相爺收了我吧。”

    史玉皎低眉抓著她的手腕:“當真?”

    被那么一拽,夏靈順勢和史玉皎貼得更近,她卻換了個正經的聲調輕聲問:“史將軍,請你幫我問問沈相爺,大理寺少卿馮大人能成事嗎?”

    “我知道來往京城地界的拐子仗的誰的勢……”

    馮遂能不能動得了那些人。

    史玉皎聽了心中微微一驚,見周圍人多,只得笑道:“既是真心的,我自會為你周旋。”

    給她使了個“我給你問問他”的眼神。

    夏靈提裙對著史玉皎她盈盈一拜:“妾身告退,這就回去等著姐姐打發人來接我。”

    史玉皎目送她走遠。

    而后,她走到站在人群后面的文序身邊,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文大人,本將軍叫人送你回府啊?”

    文序連連搖頭:“下官自己能走,自己能走……”

    說完慌里慌張地離開了。都怪那個夏靈突然出現,叫他丟了這么大的人。

    “都走吧,別耽誤了正事兒。”目送文序離開竹節胡同后,史玉皎又朝圍觀的百姓喊道。

    吃瓜的百姓意猶未盡地散了。

    等清凈了她才回屋。

    沈持心里很過意不去:“對不住,還要叫你出頭替我擋事兒。”

    史玉皎抿唇笑道:“要不你辭官吧,我養著你,就沒這些事了。”

    沈持也跟著他笑:“好啊,讓我想想。”

    “以后這樣的事還多著呢,”史玉皎轉而正色道:“我不怕,你也不用慫,大不了打出去,”她擼起袖子要比劃一下。官場不就是這樣爾虞我詐的嘛。

    沈持嚇得趕緊拉住她的手臂:“好了姑奶奶,悠著點兒啊,別閃了腰。”

    “我不是怕,就是這日子乍然有點喧囂,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

    “我沒事的,”史玉皎說道:“你別擔心。”

    “你去歇會兒,”這下輪到沈持擼袖子了:“我去給你煮點東西吃,魚湯,肉湯還是點心?”

    紅棗豬心湯,竹蓀排骨湯,鯽魚豆腐湯……家里都備著這些食材呢。

    “什么都行,”史玉皎近來漸漸的胃口好了:“湯里多盛些肉就行。”

    她喜歡吃大塊的肉。

    “咦,你喜歡吃鹿肉嗎?”沈持忽然想起京中有家賣鹿肉的攤鋪:“我讓趙大哥去買塊鹿肉回來,紅燒好不好?”

    史玉皎點點頭,打個哈欠正準備回房小憩,忽然想起夏靈拜托她的事來:“哎呀,你瞧我這記性,對了,”她趴在沈持耳邊:“夏靈想問問馮大人是否可靠,她說她認識京城里罩著拐子的人……”

    沈持微怔:“她為這件事來的?”

    史玉皎:“嗯。”

    沈持:“我知道了。”

    史玉皎笑道:“沈相爺早點給人家個信兒吧,別讓佳人望眼欲穿。”

    沈持:“……”

    第225章

    調笑歸調笑, 他一邊飛快琢磨著夏靈的事,一邊出來吩咐趙蟾桂:“去買塊新鮮的鹿肉來,兩三斤即可, 別買太多。”

    趙蟾桂“哎”了聲,出門采買去了。

    沈持則去灶臺上準備佐料。

    一出正月, 沈煌夫婦便到京郊打理田地去了,連老狗旺財都帶過去了, 家里他們小兩口說了算,想吃什么做什么便好。

    他正在清洗香葉時, 云苓來了, 一雙大眼睛骨碌打量著灶臺:“相爺, 奴婢來做這些事吧。”

    “不用,”沈持說道:“夫人睡下了?”

    云苓站著不動, 點點頭:“嗯, 子苓在屋里守著呢。”

    沈持看她微垂著頭,還有幾分欲言又止, 跟往常擼袖子叉腰的模樣不同, 問:“你找我有事嗎?”

    “相爺, 方才夏花魁來說要給相爺做……”云苓忽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問:“……做妾,雖說夫人她大度不計較,可是我們當下人的不待見她, 不想她進這個門……”

    她拿夏靈的話當真了。

    沈持聽后放下手里的活兒, 逗她說道:“來個人陪夫人說話、跟她作伴不好嗎?”

    云苓瞪圓了杏眸:“才不稀罕。”

    這丫頭原是史家的家生子, 自幼跟著學拳腳,比尋常的女子膀大腰圓一些,她越想越氣, 不禁單手叉腰:“只求相爺把她安置在離我們將軍遠點兒的院子,好叫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說完氣呼呼地跑走了。

    沈持:“……”

    不大一會兒,趙蟾桂買肉回來,遞給他:“我去的時候剛宰殺的,相爺瞧瞧,新鮮著呢。”

    肉是鮮紅色的,濕潤且有光澤。

    沈持是頭一回燒鹿肉,接過去聞了聞,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前陣子說家里要尋兩個婢女,可打聽到了?”

    “牙婆領著人來過兩三趟了,”趙蟾桂說道:“小的小老的老,看著都不大中用,我還叫給咱們留意著。”

    沈家意欲物色兩個本地家中的確貧窮,不得已才賣女兒的,這樣她們逢年過節還能與家人見面團聚,要不人牙子囤在手里的,那種多半來路不明,是以格外難找些。

    沈持:“不急,慢慢尋著。”

    “咦,對了,相爺,”趙蟾桂想起一件事情來:“聽說咱們府里缺婢女,昨日有個小官之家托人來捎口信兒,說愿意把府里的女郎送來給相爺使喚……我聽著不是個正經事兒就沒應他。”

    “使喚”這兩字大有講究,可不是真的把女兒送來給你當婢女用的,大抵是來當妾室結親攀附的,雙方都心知肚明。

    沈持:“下回遇到這種事不用回我,直接回絕就是。”又細細囑咐幾句,他開始把鹿肉切成肉丁,焯水,然后爆炒,之后下佐料紅燒。煨在火上一個半時辰后,拿筷子一戳,軟爛,此時醇香撲鼻,能出鍋了。

    恰好史玉皎也小睡一覺醒來了,正拎著她的長矛在后院活絡筋骨。

    沈持讓趙蟾桂兩口子把菜擺上,而后親自去叫她來吃飯:“這矛好久沒用了吧?生疏沒有?”

    史玉皎掂起來隨手扔給子苓:“是有點。”

    沈持聽到那長矛“咣”地一聲落到婢女手里,心都有點顫,只想說“輕點兒啊輕點啊……”,又怕爹味兒太重,終是沒有開口。

    倆人到了用飯的暖閣里,菜已經擺好,云苓、子苓兩個人站在一旁等著服侍他們用餐。落座后,云苓給史玉皎盛了幾塊放在面前,悶聲說道:“多吃點兒。”等以后新人進門,就不知道沈相爺有沒有工夫搭理發妻了呢。

    她臉上帶著淡淡的幽怨。

    史玉皎看了一眼沈持,無聲地問:這丫頭怎么回事?

    沈持玩笑道:“她大概是不想讓你接夏花魁進門,怕來了沒地方住。”

    史玉皎笑起來:“這個用不著擔心,她來了,我搬別處去,這兒給她住就行了。”

    她說完跟沈持對視一眼,兩人一起大笑。

    云苓這才后知后覺——沈家是不會接夏靈進門的,人家兩口子和和美美的,哪里容得下另外一個人呢,是她多心了。

    她羞得滿臉通紅,然而心里卻很高興,把菜往沈持跟前挪了挪:“相爺也多吃點兒。”

    沈持:“多謝,你們也下去吃飯吧。”有人在旁邊總覺得不那么自在,時刻都要端著。

    倆婢女屈膝一禮,退到外間候著去了。

    史玉皎笑道:“這個鹿肉下次還是清燉吧,紅燒香是香,可是吃多了有些膩歪。”

    “嗯,下次燉湯,”沈持趕緊給她盛了碗湯:“快喝口湯壓一壓。”

    她端著湯聞了聞,有點喝不下去。

    沈持:“要不,請個廚子?”許是高估了自己的手藝,他做的飯菜并不好吃。

    史玉皎擺擺手:“不用,等明日進宮上值,動一動就好了。”在家里悶出一堆毛病來,連吃飯都不香了。

    見她放下筷子了,沈持忙扒拉完自個兒碗里的飯菜,結束了這一頓晚飯。往窗外一看,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廊下點著八角風燈,與天上的明月遙遙相映,將庭院照得亮如白晝。

    一會兒飄起蒙蒙春雨,細如絲,悄無聲息地給夜晚添了幾分溫潤清新。

    史玉皎:“阿池,下盤棋嗎?”

    院靜春濃,正是圍棋賭酒的好時節。

    沈持去書房取來圍棋:“我棋藝不精,還請夫人高抬貴手,讓一讓我。”他穿來這里之后,還沒下過幾回棋呢,棋藝還停留在上輩子的水平。

    史玉皎笑道:“好。”

    于是二人對坐下棋。

    棋盤之上,她的棋排兵布陣,有章可循,每一步都帶著肅殺之氣,而他的棋進退守防,步步謹慎細微……黑白棋子殺得旗鼓相當,一直到二更天末還沒有誰占得了上風。

    沈持看見史玉皎打了個哈氣,心知她這是困了,故意下錯一步,恰好對方棋藝了得,他很快被殺得一瀉千里,輸了。

    史玉皎心滿意足地看著棋盤:“你后來心急了,沒沉住氣……”

    沈持:“……多謝夫人指教,下次我必改了這毛病。”

    “不早了,就寢吧?”

    趕緊哄她去睡。

    ……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和從前的日子一樣,沈持在五更天起來去上早朝,史玉皎則多睡一個時辰,到了卯時初醒來,琢磨琢磨今兒如何教習兩位皇子招式,而后吃上一頓晌午飯,午后進宮去授藝。

    皇宮東北角的校場上。

    雍王蕭承彧和十皇子蕭福滿今兒意外地早來了片刻,他們不是來溫習從前學過的招式,而是一人舉了一只虎形的風箏——今年是虎年,跑著放風箏。

    蕭承彧手里風箏很快放到了天上,而蕭福滿跑得滿頭大汗也沒有讓風箏飛起來,一次次往地上栽,他看著兄長高高飛在空中的風箏,有點沮喪。

    但他不服氣,又邁著兩條小短腿跑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風箏停留在天上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看著就要飛起來了,結果一陣風刮過來,扯斷了他手里的絲線,那威風凜凜的老虎風箏卷到空中,又一頭栽下來,落在了前頭偏殿的屋頂的脊獸上……

    蕭福滿扁扁嘴,跑過去就要爬墻上去取風箏。跟著他的太監、宮女急急來勸:“十殿下您讓老奴來吧。”

    “本殿下不許你們上。”正是爬高上低的年紀,蕭福滿非要自己上到屋頂去取風箏。

    太監讓蕭承彧去勸:“雍王殿下您是兄長快管管十殿下吧。”

    蕭承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邊,蕭福滿已經利索地攀上了墻壁,很快又跟只猴子似的上到了屋頂上。他摘下掛在屋脊獸上的風箏,本來順著下來就沒事了,可是他好奇,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往下張望……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個宮女,見此情景失聲驚叫:“十殿下。”

    被她這么一喊,驚到了蕭福滿,他腳底打滑,從屋頂上跌了下來,眼看著就要摔在地上……

    看著小小的身影帶著老虎風箏從空中直直落下,蕭承彧卻站著一動不動,眼眸晦暗不明。

    太監、宮女們也都嚇傻了,張著嘴無聲驚叫:啊……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輕巧的身影飄然而至,她沖下蕭福滿,伸手在空中接住了他,然而她卻被砸下來的孩子撞得腳步趔趄,好一會兒才穩住……

    是前來教授兩位皇子習武的史玉皎。她隨后把蕭福滿放在地上,臉都氣黑了: “十殿下為何要爬到屋頂上去?”

    蕭福滿眼巴巴地看著蕭承彧,那孩子卻給他使眼色,似乎在告誡他不要說出實情,史玉皎抬手就給了身邊的石獅子一巴掌:“走,跟我去見德妃娘娘。”

    “史師傅,”蕭福滿一臉愧疚地說道:“別告訴我娘了好不好?”怕鄭德妃擔心,還想求她給瞞著。

    “下次還敢嗎?”史玉皎嚴厲地說道。

    蕭福滿:“再也不敢了。”他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史玉皎這才作罷。

    然而方才接他的時候好似抻到了腹部,她只覺一陣疼痛襲來,瞬息臉色煞白,好一陣子都沒緩過來。

    蕭福滿見狀緊張地說道:“快去傳太醫來。”

    雍王蕭承彧:“方才是誰冷不丁喊了聲‘十殿下’,找出來,拖出去亂棍打死。”

    “是,雍王殿下。”太監們一邊著人去處置驚到蕭福滿的宮女,一邊趕緊去將此事告訴了鄭瓊。

    消息傳到臨華殿,宮女們都嚇得哆嗦,后來有人還算機靈:“聽說沈夫人身懷六甲,娘娘快傳太醫吧。”

    鄭瓊微微一皺眉頭,披上大氅就往校場來,邊疾步走邊說道:“速傳太醫去看看史將軍。”

    她心道:十皇子長得敦實,這撞一下還了得。

    鄭瓊趕到校場的時候,史玉皎已經緩過來了,正在教兩位皇子簡單的跌撲滾翻之招式,師徒三人動作靈巧,讓人看了不禁想叫好。

    看到鄭瓊,他們停下來拜見:“德妃娘娘。”

    鄭瓊拉著史玉皎的手:“聽說史將軍救了福滿,妾感激不盡……只是,還好嗎?”

    問話的時候,御醫趕來了,給史玉皎號脈后深深地松了口氣,說幸虧她習武多年身子結實,沒有大礙,換個人只怕保不住孩子了。

    聽說史玉皎無礙,鄭瓊瞪了蕭福滿一眼:“不許再淘氣。”她接下來就在一旁看著他們習武。

    等授課完畢,她叫宮女取來雞毛撣子,要打兒子。

    蕭福滿站著不動:“娘,你打我吧,我不該爬那么高去取風箏的,一個風箏有什么要緊的……這剖腹藏珠的毛病得改。”

    鄭瓊雖然很心疼,但還是用力打了他三下,看著他齜牙咧嘴忍著的表情,史玉皎勸住她:“算了,德妃娘娘,殿下已經知道錯了。”

    鄭瓊這才罷手。

    揭開蕭福滿的衣裳一看,背上三條血道子,下手太狠了,這才是親娘。換別人還不敢打呢。

    饒是如此,鄭瓊還是心里過意不去,命太監去抽調一輛宮中的馬車,又遣她宮中的兩名宮女送史玉皎回府。

    當宮里頭裝飾金燦燦的馬車駛入竹節胡同時,街坊鄰里:“……出什么事了?”

    此時剛散值回到家中的沈持聽說后嚇了一大跳:“快……去請個大夫來。”

    說完從家里出來接他媳婦兒。

    史玉皎坐在馬車里一個勁兒打噴嚏,半路遇到沈持,瞧著他臉色蒼白,她都有點不自在:“御醫看過了,我沒事。”

    說著就要下地走給他看。

    沈持摁著她的肩頭:“別嚇我了好不好。”說完把人打橫抱出來,一路抱回家中,又讓趙蟾桂拿了些賞錢給宮里頭的馬車夫。

    到家后,史玉皎把宮里頭的事說了:“

    “雍王有心計了,”沈持說道:“十殿下這下也長個心眼。”“只是苦了你了。”他一想都覺得后怕。

    “我有分寸,”她說道:“你放心吧,真的沒事。”她家的小崽子沒那么弱。

    她一個祖姑奶奶當初六七個月的時候還能披甲上戰場殺敵呢。

    沈持還是不放心:“你明兒穿著軟甲進宮教授武藝,別嫌麻煩。”

    為了讓他放心,她說道:“行,打明兒起,我在里頭穿上軟甲。”

    好說歹說,才安撫好這個即將當爹的男人的情緒。

    第226章

    而在宮中臨華殿。

    鄭德妃得知史玉皎有孕后, 找來宋蓮:“你給我找幾樣喜慶的料子,要軟的,我要做幾件小孩兒用的。”她要為史玉皎的孩兒做幾身衣裳備著, 等生下來去賀喜。

    宋蓮:“莫非娘娘又有喜了?”

    “哪里,”鄭德妃低下頭說道:“兒多母苦, 我有福滿兄妹二人就夠了……”

    宋蓮:“……”也沒有聽說宮里頭哪個嬪妃有孕啊。

    她不再多問:“好的娘娘,我找最最上好的不料給你送來。咦對了, 娘娘要做什么樣子的小衣裳,我給娘娘找繡樣子。”

    鄭德妃:“不用了, 我哪里連這些繡功都丟了。”

    宋蓮:“……”

    什么人竟要緊到這般, 要她親自動手呢。

    兩個人正在說著話兒呢, 皇帝蕭敏來了,一進門就問:“怎么聽說福滿從屋頂摔下來了?”

    宋蓮連忙告退, 鄭德妃則跪地請罪:“是妾的錯, 沒教好他。”

    皇帝伸手挽她起來:“朕小時候也爬上過宮里的屋頂,小孩子, 免不了淘氣, 怎么能怪你呢。”

    鄭德妃:“幸好史將軍趕來接住了他, 不然……”她搖搖頭:“摔斷胳膊腿可怎么好。”

    “嗯,”皇帝點頭:“朕在心里記著史將軍的好呢。”

    鄭德妃沒有再說什么,皇帝卻打量著她問:“阿瓊就沒有別的要說了嗎?”他怎么聽說當時太監們請雍王出面管教弟弟,而蕭承彧卻一句話沒說, 才讓蕭福滿爬上了屋頂。

    難道她不跟自己告狀嗎。

    “叫陛下操心了, ”鄭德妃說道:“妾以后會嚴加管教福滿的。”

    看來毫無向他告狀的打算。

    皇帝在心里卻莫名對雍王不滿起來, 這是他頭一次有這種感覺,如鯁在喉,久久堵在了那里。

    是夜, 他留宿在臨華殿,和鄭德妃母子一起用晚膳,席間,越看越覺得蕭福滿有帝王之相,喜愛之情更濃了。

    ……

    沈家。

    沈持夫婦剛吃過飯,華燈初上時分,董尋來訪。

    落座后,他說查了一戶部以往的人口資料,發愁地說道:“近幾年來,各地略賣略買人口之風甚濃,看來有官吏參與其中牟利,的確該治一治了,不知馮大人那邊有無進展?”

    沈持:“嗯,我曉得。”

    “我這幾日沒見馮遂,”他把那天夏靈來找他的事說了:“看來京中這水非常深啊。”他們可能還對抗不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先不要告訴馮大人。”讓他馮遂先蹦跶蹦跶,看看能查到哪一步。

    董尋用手指輕叩杯壁:“嗯。”喝完這盞茶,他告辭了。

    ……

    而夏靈這邊遲遲等不到答復,心中不安,嗤笑了句:到底是官官相護。再不寄期望,過了兩日,盤點自己手頭的銀子贖了身,在城南租了個小宅子以為安身之處。

    然而沈持卻有幾分憂慮:她年紀不大,帶著美貌孤零零地居住,只怕懷璧其罪,妥妥一棵現成的搖錢樹,擄走賣到偏遠的地方去,倒手就能賺一大筆銀子,膽大的拐子哪能不惦記。

    只好跟馮遂說一聲,哪知那人先他一步得知消息,早暗中派了大理寺的衙役日夜看護,生怕她再被拐子找上門。

    果然小心駛得萬年船,二月初四這天后半夜,月黑風高時分,有人摸進了夏靈的宅子,往里面放了迷香。

    一直暗中守著她的幾名大理寺的衙役飛快地破門而入,將兩個手拿迷香的歹人摁在地上,高聲呵斥:“好個賊,爺爺等的就是你們。”

    這時候夏靈被屋外的動靜驚醒:“什么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裹在被子里抖個不住。

    “在下大理寺的差役,”二人說道:“有歹人來擾姑娘清靜,已被擒到,姑娘安心睡吧,記得天亮之后到大理寺報案就是。”

    聽到是官府的人,夏靈這才心安一些,熬過漫漫長夜,次日一早,她素面朝天哭哭啼啼來到大理寺:“馮大人救命。”

    馮遂依舊黑著那張臉:“本官都知道了,你到那邊摁手印畫押吧。”

    夏靈轉身要走,他又叫住她:“你前幾日去找過沈相?”

    “喲……”夏靈收住腳步,回眸盈盈笑道:“那是妾身的私事,怎么,馮大人也要過問嗎?”

    拐子背后的勢力很大,她不敢隨意說出口。

    馮遂屏退左右,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本官聽聞夏女郎在京城名氣甚大,若想要委身于人,只要稍稍放出風聲,自會有無數的公子哥兒愿意將你接進府中,而你,為何偏偏執意并不貪戀風月的沈相?本官很是蹊蹺。”

    夏靈笑了聲:“馮大人進京晚,沒見到沈相爺當年高中狀元的風光,那會兒啊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風華絕代……”

    “本官記得很清楚,”馮遂打斷了她:“沈相是十年前中的狀元,那會兒,你還是大理國白氏之女,如何見過他?”

    謊言被揭穿,夏靈臉色一紅:“……”這個姓馮的好像很有腦子,不好騙啊。

    “你去找沈相,”馮遂從桌子上取來一碗水,拿手指蘸了在桌面上寫道:是為了告訴他一些拐子的事情:“對不對?”

    他既然猜到了,夏靈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瞞馮大人,”她學著他同樣蘸水寫道:妾身那日是想問問沈相爺,馮大人你是個什么樣的官員,有沒有得罪權貴的魄力……

    權貴。

    馮遂剎那看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拐子后頭有大人物,是以她不敢指認,他并不生氣,只挑挑眉:“本官此時不會回答你,你且等著瞧吧。”

    夏靈拜謝而去。

    權貴么,不著急動,對于打拐,他有自己的節奏。

    馮遂當夜便用酷刑從那兩名拐子口中撬出了一批游走在京城地界上的拐子,僅三日內就抓捕了他們,審訊之后判了半月后斬立決,根本不等到秋后,而且要不是幾日后要朝廷要開恩科,會試,他能明天就砍了他們,為的就是早些震懾其他尚逍遙法外的拐子們。

    ……

    二月初八日。龍祥三年的春闈拉開序幕。

    頭兩日,皇帝召沈持、曹慈等六部的天官等人去上書房,說道:“沈相,曹相,你二人去擔任此次會試的主考官,”又命六位尚書:“你們輪換去當副主考。去吧。”

    今年的會試,主、副考官是不用出題的,只在會試的時候在士子們面前露個面,統籌安排各項事宜。今年出題的皇帝欽點了薛溆等人,全是翰林出身,學問非常之好。

    雖說不用出題目,但監考是個極操心的事,因為一旦會試出了問題,首先被責罰的就是主考官。

    沈持與其余諸位大臣一并回道:“是,陛下。”

    因領了這件差事,他又忙得起飛,無暇他顧。

    而馮遂這兒,盡管拐子們聽到風聲都悄悄地收斂了行徑,但總有那些個不長眼的,囂張地撞了上來。

    被他網了去。

    打拐事辦得轟轟烈烈的,在此期間,他摸到了夏靈所說的權貴的一點兒蛛絲馬跡,京城的周家,也就是宮中周淑妃的娘家或許參與其中……馮遂心中忐忑,遞了帖子想見沈持。

    沈持一心撲在會試上,回絕了他。

    馮遂多心了,他想沈持可能他早知背后之人來頭大,動不了,不想沾手這件事了。

    他心里難受一陣子,卻很快下定決心,哪怕對方是天皇老子,也得找證據給揪出來,揭發這宗勾當。

    此后他行事的手段越發狠。

    馮遂的發妻袁氏,見自家夫君跟孤狼似的“打拐”,心中憂慮,勸道:“莫非沈相爺他們把你推出來,事后得罪了權貴,再把你推出來頂罪么。”

    要不然京城這么多官吏,巴巴地從會寧調他來做什么。

    她是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

    還不如在會寧當縣太爺呢,雖說官小了點兒,到底安穩。

    馮遂:“就算他們想要利用我,我也不后悔的,夫人呀,我為你和兒女都安排好了后路,至于我,能為民辦一件事,青史留名是我的志向,不管落個什么結局,我都無怨無悔。”

    當初恪盡職守,老老實實做事,積累功績卻無法出頭,是君子也難免免俗,他四處寫信向出頭的同年訴說自己的苦悶,表達自己想要向上走,身居高位獲得優裕的生活的意愿,可是又有誰理他呢。

    在年復一年的絕望之下,他托人求到沈持跟前來,沒想到此次順利得到了施展抱負的機會,既有了難得的機會,他又如何能毫無作為呢。

    袁氏凝著眉頭不再勸他。

    半月之后,會試一過,二月底,光那一天他就在菜市口砍了二十幾名拐子。剛結束了會試在等放榜的士子們聽聞后都來圍觀,“殺得好”的呼聲此起彼伏,真是大快人心。

    “馮大人剛正不阿,沈相爺慧眼識人,”他們紛紛說道:“是社稷之福,你我之幸啊……”

    “要說還是陛下英明,兼聽則明……”

    ……

    與此同時,右丞相曹府。

    這日夜里,前通州知府,如今的光祿寺卿周六河來訪,與右相曹慈坐在書房喝茶談話,他用兩指拈著茶碗蓋,上唇的八字胡抖動:“曹相啊,周家遇到大麻煩了。”

    周、曹兩家的兒女之間互相嫁娶,是親家。

    曹慈才將茶碗送到嘴邊,聽了他的話又放下,不溫不火地說道:“怎么,還有人敢找你們周家的麻煩?”

    “這不是大理寺來了個姓馮的愣頭青嘛,”周六河細長的鼠目轉了轉,噙著口茶水說道:“要翻舊賬,馬上要查到周家頭上來了。”

    “馮大人?”曹慈故作驚訝:“你們周家,和拐子有來往?”

    他其實早知道周家這些見不得人的事。

    周六河:“事到如今,不敢瞞著曹相了,拐子們出入京城辦事,多半時候是用的周家的名號。”

    “哦——”姑且不論曹慈這人品德如何,他倒有幾分宸寧之貌,年過五十依舊不減俊美,一雙丹鳳眼定定地看著周六河:“原來是這樣。”

    他知道周家的手不干凈,沒想到竟臟到這種地步,心中微微起了些波瀾:這人在通州知府的任上打劫過往舉子、行商,后來陛下調他回京,官職明升暗降,大有讓其思過之意,沒想到他依舊不安分……

    “從前嘛,從西南那邊拐幾個丫頭,”周六河卻沒有察覺到曹慈細微的神情變化,氣憤地說道:“弄到京城來,這哪里算個事兒?沒人過問。”

    “偏這姓馮的沒事找事……”要跟他們周家過不去。

    曹慈沉思片刻,又看了周六河半天,拈著打理齊整的胡須說道:“姓馮的是沈相的人。”

    “這打狗倒真不如先揣主人,主人一旦失勢,狗就蹦跶不起來了,你說是不是啊六河兄?”

    他雖然心里瞧不上周六河,但曹、周兩家有親家這層關系在,周家倒了對曹家沒好處,他少不得還是要拉一把。

    更何況,沈持自當上左相后分走了不少原本屬于他的權,照這樣下去,他二人來日也要斗個你死我活,是對頭。

    周六河一愣:“……曹相的意思是,表面上看是馮遂,背后實則是沈持在操縱此事?”

    曹慈呷了口茶:“也可以這么說。”

    周六河:“沈持……我怎么沒看破這個呢,呵,對付他有的是法子……”

    曹慈:“你能想到的那些手段都太低級了。”他搖搖頭。

    “那曹相倒是想個法子呀,”周六河急得搓著手踱來踱去:“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周家一犯事,雍王說不定和莊王蕭承鈞一樣,都要被發配到邊疆去監軍。

    曹慈:“沈持從高中狀元一步步走來,先是開了銅仁的朱砂礦,又出任京兆少尹,再收服大理段氏……近的功績有常平倉……”

    “他還在操持的也是常平倉,唯獨這個會伴隨他仕途的終止,甚至蓋棺定論……”

    周六河:“相爺的意思是……咱們拿常平倉做文章?”給沈持挖坑。

    曹慈:“我聽說去年戶部的常平倉在江南地區收購了不少的生絲,花了不少錢,今年要是不出手賣掉,戶部的虧空會很大。”要是讓沈持神不知鬼不覺給戶部造成虧空,到時候御史臺彈劾,就說貪污了,這樣,很容易把沈持一伙一網打盡。

    用后世的話說,就是做空常平倉,做空戶部。

    這比其他手段的勝算要大得多。

    周六河:“相爺,我聽得云里霧里,您明說吧,該怎么做?”

    曹慈:“你手里,有沒有會算賬的能人?”

    周六河想了想說道:“有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曹慈:“誰?”

    “先前莊王的謀士,”周六河說道:“陳世儀,此人頗有些本事,莊王去了西北之后,他留在京城,過得很是落魄。”

    曹慈聽了說道:“你去跟他接觸一下,若是能用的,給他改名換姓,用他。”

    他們想把陳世儀招到麾下,做空常平倉。

    周六河:“多謝曹相指路,我明兒就辦這事兒。”

    第227章

    他起身告辭時, 又聽曹慈說了句:“記住,在京城,不要妄圖給沈相挖坑, 你們周家斗不過他,差得遠著呢。”

    周六河的神情一僵, 沒說話,只點了個頭便離開了曹府。

    他馬不停蹄地去找陳世儀, 來到陳家的時候,聽見里面的正在對著明月喝悶酒, 還吟唱:“今夜月明人盡望, 不知秋思落誰家①……”

    “陳先生, ”周六河叩了叩門說道:“在下來討杯酒喝。”

    然而自從莊王蕭承鈞被責令去西北監軍后,陳家門前冷落無人問津, 陳世儀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壓根兒沒理會他。

    周六河等了半天只好又喊了聲:“陳先生在家嗎?”

    陳世儀才怨氣深重地哼了聲:“哪位?”

    “在下光祿寺卿周六河,特來拜會陳先生。”

    周六河, 雍王蕭承彧的表哥。

    陳世儀愣了愣, 立即放下手里的酒杯, 命家仆道:“快,周大人來了,去開門。”

    家仆應了聲“是”,轉身沒走幾步就被他叫住了:“慢, 我去吧。”

    他快步出去迎接周六河, 寒暄之后請到書房, 落座,奉茶:“沒想到這么晚了,周大人竟光臨寒舍, 失禮失禮。”

    周六河哈哈大笑:“一直說要來見陳先生的,只是沒有契機,只怕冒犯,故而今日才來。”

    陳世儀聽著他話里有話,一拱手道:“周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聽聞陳先生曾師從漢桑弘羊一派,頗通食貨,”周六河說道:“會算賬,我眼下急缺這么一個人,不知先生肯幫忙否?”

    “食貨”就是后世所說的“經濟”,在古代囊括了田制、戶口、賦役、漕運、倉庫、錢法、鹽法、雜稅、礦冶、市糴、會計等,司馬遷所寫的《食貨志》,記載的就是這些維持社會運轉的經濟方面的內容。

    “在下斗膽問一句,”陳世儀聽他這么說很是意外:“周大人打算做什么事呢?”光祿寺要向外放貸斂財還是?

    周六河伸出手指蘸了點茶水,在幾面上寫下“常平倉”三個字,寫完甩了甩手上的水,“哎呀”了聲,又從袖子里抽出手帕來擦手:“想來陳先生曉得,我們周家和那誰不是一路人了吧?”

    陳世儀看到“常平倉”三個字,眼眸急劇一動,凝起眉頭說道:“周大人高啊,實不相瞞,在下也曾琢磨過,唯有這處,”他也拿手指沾水寫道:對他來說,或許防不勝防。

    “他”指的是沈持。都是人精,他在京城冷眼瞧著,這周家若是想要扶持雍王當上太子將來繼承大統,只怕繞不過一個人去,要么拉攏過來為自己所用,要么把他從云端打壓下來省得礙事……看來周家選了后者。

    “不過,可否容在下想想,三天后給周大人答復,怎樣?”

    他先前雖然沒和周家打過交道,但也知道周六河這人品行并不是很好。還有,聽說如今在后宮,鄭德妃最得帝心,周淑妃已盛寵不再,而這兩位都有皇子,周家在爭儲上的勝算只有五分。

    是以他內心有點猶豫。

    周六河起初沒開口,只是緩緩從袖中掏出一封舉薦信,放在陳世儀面前拿手指摁著:“松江知府顧大人手底下恰好缺個先生這樣的賢才,不知先生有無興趣啊?”

    松江府。

    那可是江南富庶之地啊。

    陳世儀既猶豫又害怕錯失這次機會以致于蹉跎一生再無成事的機會,想了一想,起身作揖道:“多謝周大人提攜。”

    得了他這句話后,周六河才進一步問起來:“周先生留意過常平倉嗎?”

    “自從去年沈相爺提出之后,”陳世儀說道:“戶部在各地重啟了前朝的常平倉,在下一直關注著。”

    周六河問他:“你怎么看?”

    “對朝廷和百姓來說,”陳世儀說道:“是件好事,但對于戶部來說,卻甚是操心啊。”管理常平倉是件極難之事。

    周六河聽他一開口就有些東西:“怎么說?還請先生教我。”

    陳世儀:“在下聽聞戶部去年在江南,湖廣等地,大手筆買進糧食,生絲等,誰知道今年看起來是個風調雨順的年份,災荒不再,那些東西要是賣不出去,就要砸手里了啊。”

    糧倉儲存糧食、生絲的成本很高,要治鼠患要防潮濕發霉,還要杜絕偷盜……,若不盡快出手,要虧大了。

    常平倉好比是戶部的一樁生意,要想不賠銀子,全靠嘔心瀝血地經營。

    周六河心中暗想:這和曹相說的一樣,看來,從常平倉下手是個好法子。

    他臉上的表情轉為欣賞:“先生聰敏,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有幾成把握讓他栽倒在這上面?”

    陳世儀:“在下人微言輕,要是下手快,有五成把握。”

    周六河:“……”僅有五成把握,登時有點不悅。

    “余下的五成,”陳世儀瞧了一眼他的臉色說道:“在下以為,著落在周大人身上,眼下正是個好時機。”

    周六河聽他還有后招,又提起勁兒來了:“先生說來聽聽?”

    “這陣子,要在江浙散播風聲,就說生絲、糧食要大漲,最好再讓一些商行去搶購,”陳世儀悄聲說道:“麻痹戶部,要讓他們以為手里的東西還能多囤一囤。”

    這樣,他才好操作。

    周六河:“這件事,我能做到。”找幾個商行,花些錢的事。

    陳世儀:“那在下這就收拾東西即刻前往江浙。”

    周六河又從懷中拿出兩百兩銀票:“一點兒路資,還請陳先生笑納。”

    陳世儀在莊王之后生活拮據,驟然見到這么多銀票,心氣兒一下子上來了:“在下必定把這件事情給辦好了。”

    不然他都不好意思再活著。

    ……

    二月下旬的天氣,京城滿街的楊柳綠絲煙。

    沈持與曹慈一道主持完會試后,接下來是任務更重的閱卷,雖然不需要他一個字一個字去看,但也是日夜懸著心,生怕出半分差錯,神經繃得緊緊的。

    京城各部、京兆府等衙門倒也知趣,很是風平浪靜。

    官吏們也個個按部就班,勤勉的依舊勤勉,摸魚的依舊墨魚……大理寺少卿馮遂還在進行他的打拐之大業,一層層摸上去,竟抓了好幾個參與略賣人口的六部官吏,連京兆府的一個曹參也未能幸免。

    跟拔蘿卜似的,越拔帶出的泥越多。

    眼看著就要觸及周家了。

    而身為當事人之一的夏靈看在眼里,知道馮遂這個人可靠,終于下定決心又進了一趟大理寺,對他和盤托出:“馮大人,老鴇經常給一個人家中送銀子,妾身偶然一次聽她說漏了嘴,‘周大人’……”

    “那個人的聲音妾身記得,是光祿寺卿周大人。”

    從通州知府調任光祿寺卿的周六河。

    馮遂進京的時日短,并不記得周六河是什么人:“我記下了,女郎回吧。”

    送走夏靈,他問大理寺丞孟度:“光祿寺卿周大人,是何等人物?”

    孟度說道:“原通州知府,周淑妃的娘家侄子。”

    馮遂了然:“原來是他。”周家的事他是聽說過的,京城最強親家,跟各大世家都有娶嫁來往。

    皇帝的老丈人周家竟牽扯進略買略賣人口之中,他倒吸一口涼氣,心中震驚得無以言表。

    “馮大人怎么忽然問起他來了?”孟度有些好奇地問。

    馮遂將眉頭皺得緊巴巴的,搖搖頭,沒接話走過去了。

    孟度:“……”

    而后,馮遂磨刀霍霍,準備查出證據彈劾周家。

    聽聞風聲,沈持、董尋二人也大吃一驚。

    董尋:“火候到了吧,咱們要不要扔把柴禾?”拱拱火造造勢。

    沈持笑道:“我正想找你說這件事呢。”

    董尋:“你說這馮大人接下來是打草驚蛇還是敲山震虎?”

    “讓我選?”沈持的手指在幾面上叩了數下:“我覺得都行,眼下我擔心的是——”

    “周家不會坐以待斃,會做困獸猶斗,不好對付,青溪兄,咱們得打起精神,不能給他們鉆任何空子的機會。”

    董尋:“周家廣交京城貴族,他們要是聯起手來對付你我兩個沒有根基的,不能說易如反掌吧,卻也能讓你我疲于奔命……”會十分被動。

    沈持:“我怕的就是這個。”畢竟,目前成年的皇子里頭,呼聲最高的是雍王,誰不想博一個從龍之功呢。

    董尋:“我們董家一門清貴,只有我在朝為官,我么如歸玉兄所見,孤家寡人一位,并不怕他們揪小辮子。”

    “倒是你……”

    關聯著史家、舒家、沐家呢。

    沈持:“周家很謹慎,不會用明顯的手段,這也是最讓人頭疼的。”怕的就是他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玩陰的。

    “你我手里的常平倉正在摸索,實物在各地的府衙手里,最易被操縱,我有些擔憂。”

    董尋:“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昨日才理了常平倉的報表,戶部累計投進去高達三百多萬兩銀子,要是今年不能賣出去,只怕要虧空許多。”

    沈持:“各地常平倉只管各地盤上的買賣不是個事兒,”他翻了幾頁報表,說道:“要和商人一樣,譬如江南常平倉囤的生絲,打聽到蜀中有高價,也可以賣給蜀中的常平倉,不要局限在一個地方。”

    要互通有無。

    董尋一琢磨,拍案道:“這個法子好,這樣讓挨得近的常平倉流動起來,囤積的糧食、布匹、生絲等才不至于砸在手里無法換成銀子。”

    這對他們來說風險才小。

    沈持:“那就請青溪盡早發文,讓各地的常平倉盯著點兒市場價格,不要錯失賣出的良機。”

    董尋記下來,打算今日散值后在戶部停留一會兒,寫好公文,明日即發放到各地。

    第228章

    和董尋碰頭了常平倉的事情, 沈持沉思片刻,回家換身衣裳,去找他妹子沈月, 確切地說是要找妹夫舒蘭慶。

    到了舒家,沈月聽說后從后院小跑著出來迎他, 她一身水綠襦裙,外罩淺桃色褙子, 面色紅潤眸子晶亮:“得……你來……了?”

    沈持點頭的工夫,舒蘭慶也迎出來, 他才考完會試不久, 大約是在號舍被摧殘了幾日的緣故, 有些憔悴,聲音發啞地道:“沈相爺。”

    “一家人不要這么見外, ”沈持說道:“叫我‘阿池’就好了, 走,去書房, 我同你說幾句話。”舒蘭慶比他大一歲, 總不能讓人家跟著沈月叫他哥吧。

    沈月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得, 你……不是來……找我……的啊。”

    沈持拍拍她的手臂笑道:“我來找蘭慶說個事兒。”

    沈月撅著嘴,不樂意地道:“我去……沏……茶。”

    舒蘭慶笑了笑搖頭道:“阿月你玩兒去吧,有我呢,一定好好招待‘阿池’。”

    沈月瞪了他倆人一眼走開了。

    舒蘭慶把沈持請到書房:“阿池, 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 不要見外。”

    沈持:“……”本來也沒打算見外。

    “是這樣的, 我想請你幫我個忙,得空請你幫我理一理周家和京城世家的姻親……”

    舒家世代居于京城,家中存留著每次紅白喜事人情走動的記錄, 不會有疏漏。

    舒蘭慶沒有多問:“這個容易,我讓管家給查查,抄下來。”

    沈持點點頭:“嗯,多謝。”

    舒蘭慶:“這一兩天就給你送過去。”

    “嗯,”沈持說道:“有勞了。”

    說完要緊事,舒蘭慶要留他在家中吃晚飯:“我著人去把史將軍請來,一塊兒吃吧。”

    沈持:“不是跟你客氣,只是今早賤內好似說了一嘴,想回她娘家吃飯,下回吧。”

    舒蘭慶只得送他出來,說道:“你今日有空過來,是否會試閱卷完畢?”

    不然,沈持哪有心思過問別的事情。

    “嗯,”沈持說道:“再等幾日就放榜了,”直到舒蘭慶竹主動提起會試,他才稍稍問了句:“等放榜等得煎熬嗎?”

    舒蘭慶苦笑一聲自嘲道:“不是頭一回了,已能自洽。”他已經落榜過兩回了,今年是第三次進會試的號舍。

    沈持笑了笑當作安慰:“嗯,別送了,我走兩步就到家了。”從舒家出來,他穿街走巷回到家中,恰巧史玉皎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吃飯,說道:“阿池,咱們早點兒過去吧,娘打發人來催了一回。”

    沈持“嗯”了聲,進屋換了身,跟她一塊兒去史家蹭飯。

    到了史家,在家的小輩們史玉蛟、史玉華、史玉蓮等人都來跟他倆說話,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

    不經意抬頭一看窗外,天已經黑了,史老夫人打發人來招呼他們吃飯,沈持到了餐廳一看,嚯,幾張圓桌上擺滿了大盆的清水煮羊肉,烤鹿肉,豬頭肉……而青菜則是春天里隨處可挖的野菜,清炒后用精美的小盤子盛著,好像多珍惜的東西一樣。

    上桌后,沈持給史玉皎夾了塊羊肉,自己則盛了碗湯,一口一口先喝著。

    史二夫人大口嚼著肉,看到沈持喝湯笑了:“我們家吃飯粗,不像你們讀書人斯文,你擔待些。”

    沈持笑笑:“我不習武的,多吃消化不動。”

    史二夫人把野菜往他面前推了推,開始拉家常:“上次聽你娘說你三叔中風了,近來有來信嗎?好些沒有?”

    沈持:“最近沒有收到老家的來信,我尚不知情。”

    史二夫人瞧著史老夫人說道:“頭些年聽說京西頭那塊有個姓烏的大夫會治中風,也不曉得如今還出不出診……”

    “烏老大夫前年就過世啦,百來歲了……”娘倆就著這個話題嘮起來。

    而史家跟他們同輩的史玉蓮、史玉華二人不愛聽大人說話,低聲問沈持:“咦,夏靈不是離開觀月樓了嘛,她怎么不回西南老家去啊?”

    沈持和史玉皎對視一眼,幾乎同時搖頭:“這個還真不曉得。”他們并未再接觸過夏靈。

    或許夏靈自小來到京城,習慣這里了吧。

    史玉皎搗了搗他的胳膊:“她在京城算好的,有名氣,經過馮大人這么一劑猛藥下去,拐子應嚇得沒那么猖狂了。”至少不敢再打夏靈的主意。

    “嗯,”沈持附和著她說道:“她留在京城是最穩妥的。”

    史玉華:“對了,馮大人天天在京城排查誰家丫鬟是拐來的,看上去要得罪不少人啊。”

    沈持:“……”

    也就是說話的工夫,桌上的肉與菜幾乎所剩無幾,每個人都將夾到碗里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的,包括史老夫人,然后一個個精神奕奕地說道:“坐著說會兒話就去耍耍刀,消消食。”

    沈持:“……”

    史老夫人:“阿池之前習過武嗎?”

    “回祖母的話,”他說道:“少時隨邱道長習過一陣子八段錦,也練過劍,只是都沒什么出息。”

    好幾年沒見過邱長風了,不知他云游到何方去了。

    史老夫人:“三娘,跟他拿把短劍,讓他跟著練練。”在史家看來,吃過晚飯就得活動筋骨,不然就像缺了什么似的過不去這一天。

    沈持:“……”

    知道他沒這個習慣,史玉皎忙說道:“讓阿池去陪陪我哥吧。”

    沈持連忙知趣地攙扶起史玉蛟:“哥,我陪你散散步?”

    史玉蛟看了自家妹子一眼:“好……啊。”

    等到了后院,其他人刀棍虎虎生風耍起來時,他坐在躺椅上,說要活動活動手指,倏然間就擲出了一枚暗器,深深釘入院中高大的樹干上,嚇得沈持一個激靈:“大哥好功夫。”

    史玉蛟笑著搖了搖頭:“廢人一個,勉強喘口氣罷了。”

    沈持:“……”

    史玉蛟練了會兒暗器,又從袖子里拿出個梅花魯班鎖來:“阿池會玩這個嗎?”

    沈持愣了一愣:“……能。”他上輩子經常在家里悶著玩這個的。

    不過他當時是按照視頻拆裝的,現在要他完全憑記憶拆開再復原,能……能行嗎?

    他頭一次有點不大自信。

    不過還是接在手里,轉了兩圈找到上輩子拆、裝的感覺,緩緩一塊塊拆開,擺在一起,又不太熟練地拼好。

    這時候史玉皎活動完筋骨,走過來看見沈持手里拿的梅花鎖,眼睛一亮:“這個給我玩玩。”她當年在軍中看到不少將士玩過,不過那時候她殫精竭慮,不敢分心,因而也沒有生出興致。

    沈持見她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掏出手帕給她拭了拭:“你會玩?”

    史玉皎大大咧咧地搖頭:“目前不會,你拆一遍給我看看?”

    “好啊,”沈持故意拆得飛快,完畢了拿在手里搖了搖:“會了嗎?”

    史玉皎:“不會,重來,你慢點,讓我看清楚。”

    沈持:“……”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他只得又拼起來,又一步一步拆解給她看:“我以前也學了很久才摸索到門路,等回家我跟你一塊兒玩好不好?”

    史玉皎看得十分投入,沒接他的話。

    被晾在一旁的史玉蛟說道:“你倆別順我的東西,回頭自個兒買去啊。”

    沈持:“……”

    史玉皎白了他一眼:“我看見了就是我的。”

    說完,從沈持手里拿過來塞袖子里拉著他就走:“回家去嘍。”

    沈持:“……”還是媳婦兒威武,外面橫,窩里也橫。

    ……

    這夜,京城滿城春色花如雪。

    而江南亦是春色惱人,月移花影過窗欞。一個化名王坤的男子乘坐一艘小船,在日落江路黑之前上岸到達杭州府,又拿著帖子去了杭州府通判楊回的府上,半夜才出來。

    這人就是受周六河指使,前往江南“辦大事”的陳世儀。

    杭州府通判楊回是周家的人,因而他一到就去了楊府。一碰面大致摸清楚了當地常平倉收購并儲存有多少生絲,幾石糧食,成本價多少,如今的市價多少……

    回到住處后,他立刻寫信給周六河,讓他遣人帶銀子來,以等著攪擾杭州府的生絲、糧食價格。

    短暫地睡了一覺后,陳世儀晨起先到街肆上逛了逛,而后在西湖邊上最有名的茶樓——荷花樓坐下,一邊吃早點一邊聽黃姓說書人說書。

    次日,他依舊準點到來。

    這位說書人四十來歲,雖然長得賊眉鼠眼的,但是沒耽誤他書說得精彩,來捧場的人非常多。

    每場說完之后,都有客人叫好并擲賞錢。旁人打賞幾枚銅錢,而陳世儀總是等人群散去后,拿半串錢賞給這位說書人,出手如此大方很難不引起對方的注意,一來二去的,這兩個人就攀談上了。

    得知黃姓說書人是名秀才,多年來鄉試不第,陳世儀扯著袖子拭起眼淚來:“黃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說來慚愧,在下也是屢試不第,這才轉而經商,唉,不提了……”

    黃姓說書人看著他遍身綺羅,羨慕地說道:“好在你放下了執念,在經商中游刃有余何嘗又不是一件幸事……”

    二人越聊越投機,很快就成了傾蓋如故的好友,相見恨晚。

    這日兩人在一起游西湖泛舟湖上喝酒,陳世儀為難地說道:“我這次來杭州府,是想賣出一批生絲的,沒想到這里生絲的價格這么低,唉,看來這趟要白跑了。”

    黃姓說書人:“去年因為生絲價格低,官府開的常平倉買了許多,我看今年還囤在手里呢,一旦價格高了他們就要拋出來,因而這生絲價格啊多半是上不去了。”

    第229章

    不光生絲, 就連米價都由戶部說了算的,這個常平倉開的大有學問,不得不說朝廷里還是有大才的。

    陳世儀愁眉苦臉地嘆氣:“看來明日只能打道回府了。唉, 真舍不得黃兄啊……”說完他連灌兩杯悶酒。

    黃姓說書人勸道:“你莫急著走,這才剛開春, 再等幾日看看,萬一哪里傳出旱情, 這生絲啊糧食啊就得漲……”

    哪里傳出旱情。

    聽到這句話陳世儀的表情微微一變,右手不經意捏緊酒杯, 此時他心中早已盤桓的念頭呼之欲出——先散布旱情, 引起杭州府內商行的恐慌, 而后他再讓周六河派來的商人放出京城客商和常平倉都有意高價收購生絲的口風……

    杭州府內的商行必定大肆購買,一旦囤貨的人多了, 價格自然而然就要上漲。

    等生絲的價錢嘩啦一下, 飛快漲上來,這時候再出來說沒有大旱這回事, 下手快的商行囤積到大量生絲, 到時候無論想以多低的價格出手或許都沒人要, 甚至為了防止生絲價格過低,常平倉還要繼續購買,當然就賠慘了。

    “其實,黃兄, 不瞞你說, ”陳世儀挽了挽袖口, 煞有介事地說道:“我在京城的時候聽說去年是中原遭災,今年啊,西北有了災荒的苗頭……”

    黃姓說書人驚道:“唉喲, 要是西北發生災荒可不得了了……”西北一帶若發生災荒,那就不僅僅是災荒了,關外那些遭了災的蠻夷沒有吃的,必是要挑起戰事的。

    “是啊,”陳世儀擺擺手:“在下一介小民,不說這個了。”

    “這可是大事,”黃姓說書人唏噓道:“朝廷要捂嘴的,怪不得杭州府沒有聽說,”他話鋒一轉:“紙包里包不住火,這兒早問會聽到風聲,這樣一來,你就更不用急著離開杭州府了,說不定多等幾日,生絲的價格就上來了。”

    陳世儀聽了他的話之后又嘆氣:“我何嘗不明白這個,只是,我手里的那批生絲,原本是去年濟南等地災荒的時候向錢莊借錢囤的,就是想著今年賣個大價錢,誰知道朝廷開了常平倉,我這貨啊一下子就砸手里了,如今借的錢馬上要到期了,要是還不上,利滾利,唉,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哭得不能自己。

    說書人:“王兄你有難處,我當幫你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盡早讓生絲的價格起來,你好脫手回鄉還債。”

    陳世儀聽了起身拜他:“若能得黃兄相助度過難關,在下許你富貴同享。”

    “那你就再等幾日吧,”說書人又給他斟了杯酒:“別急著走。”

    陳世儀:“好吧,多謝黃兄,來,喝酒喝酒……”

    二人大醉一場方歸。

    次日,說書人把前幾天講的楚漢戰爭換成了宋時北地大旱,契丹南下打敗了大宋,于是有了澶淵之盟,大宋每年向契丹納絲綢,杭州府生絲價格飛漲……

    底下的聽書人就問了:“喲,這不是說這北地一大旱,咱們杭州府就發財了嘛?”

    “你光想著發財了,”說書人假惺惺地說道:“不想想一旦打仗,得死多少人,那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黎民百不存一……”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道:“你們聽說了沒有,今年開春西北還未見一滴降雨,發生旱情的可能性很大……”

    “啊……”家中經商的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消息,心道:哎呦,生絲得漲價。

    別看杭州府內的常平倉囤了一些,一旦開戰,不過杯水車薪,根本不夠。

    這個消息就這樣散播出去了,當地的幾家大商行一聽立馬坐不住了,因為朝廷在這里開了常平倉,他們不看好價格,所以手中幾乎沒有囤多少生絲,一旦漲價,他們不就踏空行情了嗎。

    家家心急如焚,夜不安寢。

    更火上澆油的是,聽說從京城南下一撥客商,個個都拿著現銀,要大量收購生絲呢。手里沒貨可怎么好。

    他們想來想去,開始著人去松江府甚至到江西府去打聽、采買生絲。別人也不是傻子,一打聽,也聽說了生絲要漲價,暴利之下出奸商,人家干脆不賣了,你想要買就要預定,今年付錢明年才能拿到貨。而且價錢呢是隔幾天就漲一次,隔幾天就漲一次,你去晚了或者猶豫一下,可能又漲價了——這不就是最早的期貨嘛。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杭州府知府歐陽谷的耳朵里,他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警覺起來,召集各大商行到府衙坐了坐:“戶部發文要各處的常平倉盯緊市價,才沒幾日杭州府的生絲一飛沖天的緊俏起來,本官迷糊了,你們來說說這其中是不是有古怪?”

    一個當地的生絲巨賈著急地說道:“歐陽大人,這……要是聽戶部的,咱們這一年得少賺多少銀子啊?”

    “這可不是少賺的事,”一位絲綢大商人說道:“要是買不到生絲,我家的絲綢鋪子沒貨可賣,一年就要虧掉幾十萬的銀子啊……”

    鋪面費,伙計的工錢等等哪一樣不要錢。

    “我家可能得二三百萬兩。”

    另一家絲綢商行說道:“我家可能要虧百來萬兩銀子。”

    其余也都說要虧很多銀子。

    歐陽谷皺著眉頭:“要不,先別動,再看幾日?待本官問問戶部這北地大旱之事是否屬實。”他不知道常平倉里的生絲該怎么操作,是立馬賣出平抑市價呢還是惜售捏著等它繼續漲,到極高點再賣出。

    幾位商人:“等大人問回來,黃瓜菜都涼了。”

    歐陽谷知道他們心急,他也一樣:“唉,還是等等吧……”

    商人們:“……還請大人盡快。”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想的卻是趕緊拿錢去訂生絲,不能再等了。

    戶部發下去命各地常平倉盯緊物價,放眼各處互通有無,靈活買賣的公文之后,這陣子反饋的文書如雪片一般飛來,三五日就要盤點庫存,以及買賣情況。

    戶部右侍郎董尋、員外郎朱堯二人幾乎住在戶部,別人散值了他們還在看報表,往往要挑燈看到半夜,甚至黎明雞叫時分還不能安息,稍稍洗把臉又要去上早朝。

    這日沈持在早朝上看見他臉色不好,帶上了病容,私下里問他:“青溪身體不適?”

    董尋不肯如實相告:“昨夜沒睡好,不礙事,等今日散值后補個覺就好了。”

    沈持:“你還是去看看大夫,吃幾副湯藥。”京城還真有幾個不錯的大夫。

    董尋笑道:“沒事,歸玉兄別擔心,過去這陣子就好了。”

    沈持還想勸他兩句,被別人拉走說話去了,沒來得及問。也就是當天夜里亥時末,就寢前他正在陪史玉皎拆裝魯班鎖——籠中取珠,有點復雜,他稀里糊涂地拆了,正在想怎么還原,忽然戶部的衙役來敲門求見,遞進來一封文書,是杭州知府歐陽谷的,他拆開看了眼臉色微變,邊穿衣邊說道:“三娘,你先睡吧我去一趟戶部。”

    史玉皎:“出什么事了?”

    沈持:“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我也得跟董、朱兩位大人碰個頭之后才能弄清楚。”

    “嗯,”史玉皎點點頭:“你去吧。”

    天太晚了,她總是不太放心,便叫子苓跟著去一趟。

    庭院中,趙蟾桂已提著風燈在候著,心想:大概是出大事了吧,不然董大人也不可能大半夜來家里找沈持。

    他的心突突直跳,神情發僵地抬頭望天,下弦月已高,夜很深了。

    沈持穿著官袍走出來,輕咳一聲:“去駕車吧。”

    于是趙蟾桂趕著馬車,一主二仆一齊去了戶部。

    戶部衙門的廊檐下風燈照夜,東邊的一座院子里點著蠟燭,沈持輕車熟路地走進來,還未進屋就聽見董尋壓抑的咳嗽聲,又悶又深,他撩開簾子:“董大人,朱大人。”

    朱堯給他搬了把椅子:“相爺快坐。”

    “謝了,”沈持瞧了董尋一眼,那人臉色白中泛著黃,他道:“青溪,你先回家歇著,這事兒我和朱大人先說著,明日再告訴你詳細。”

    董尋搖搖頭:“不礙事,下官說兩句話再走。”

    他指著一沓疊放齊整的賬冊說道:“這是杭州府常平倉的出入賬單,里頭有生絲對應的市價,一直以來,靠著賤是收購,貴時出售的路子,市面上生絲的價格都能維持平穩,這次事發突然,歐陽大人束手無策,發文書來讓戶部做決定……”

    “沈相爺來之前,”朱堯接著他的話說道:“下官和董大人分析過一回,無論是去年濟南等地出現旱情或是往年蠶瘟,杭州府內生絲的價格也都是逐漸漲上去的,從未有過像這樣幾日之內大漲特漲的,事出反常啊……”

    他們也猜測過,是不是有人要坑戶部。

    沈持沉思著:“這樣,青溪先回家歇著,我和朱大人再捋一遍。”

    董尋這才拿起披風:“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轉身離開衙門,走路時那身形讓“弱柳扶風“四個字具象化了,沈持皺起眉頭:“戶部還是人手太少。”他想著等今年的殿試之后挑幾個識食貨腦子靈光的新科進士來——入職。

    說罷,拿著杭州府常平倉的賬冊翻看起來。

    朱堯則在屋里踱步,一會兒走過來彎下腰問個問題,得到沈持的答疑后又直起腰身去走一圈,再一會兒又來問個問題……

    如此反復到了四更末,沈持打了個哈欠,斬釘截鐵地說道:“立即給歐陽大人答復,命他收到信后馬上賣出常平倉里囤積的生絲,用八百里加急送過去……”

    朱堯冷不丁定睛一看他,只見沈持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登時明了——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霎那間渾身冒冷汗:“是,我這就去辦。”

    “另外給江蘇府、松江府發文書,但凡常平倉里頭囤有生絲的,一旦發覺市面上價格跳漲立刻賣出去。”沈持又說道。

    第230章

    從京城到杭州府兩千多里地, 就算八百里加急,跑斷驛站的馬腿,也要花費四五天的時間才能送達, 粗略一算,沈持覺得慢了, 于是他問朱堯:“有什么更快的法子將文書送到歐陽大人手里嗎?”

    朱堯:“相爺,比八百里加急最快的是水驛, 下官讓戶部的差役從運河送過去,眼下春江水暖, 順利的話, 日夜不停歇, 兩日內可達。”

    “就是……花費大一些。”得單抽調一艘漕運船,這一趟估計幾十兩銀子都打不住。

    沈持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這點兒銀子會賺回來的。”他又道:“帶上信鴿, 沿途經過各府常平倉, 但凡囤有生絲的,知會他們即刻高價賣出。”

    朱堯一一記下。

    待說完這些話, 窗外已是東方拂曉, 市井之中裊裊炊煙升起。

    沈持從戶部出來沒有回家, 而是在上早朝之前去了大理寺少卿馮遂家,到了門口,恰好看見馮家的家仆出來,大抵是去早市上采買食蔬, 他遞上名帖:“在下沈持, 想見馮大人, 麻煩送個信兒。”

    “沈相爺……”家仆這么早看見他出現在馮家門口,先是一愕,連忙畢恭畢敬接過名帖:“是。”登時折回去報信兒。

    很快, 馮遂迎出來,帶著些許驚訝:“沈相爺?”

    “馮大人,你可否即刻趕赴杭州府,”沈持一句廢話都沒有:“去查個案子。”

    馮遂一怔:“下官愚鈍,沈相爺可否說清楚些?”

    “有人在杭州府使手段給常平倉挖坑,”沈持說道:“妄圖操縱生絲價格讓戶部吃虧,我想請馮大人以抓捕拐子的名義,暗地里速去查清楚這件事。”

    馮遂一下子聽明白了:“那下官這就去收拾收拾啟程南下。”

    “此去若是遇到風險,”沈持說道:“不管怎樣都要想辦法脫身,我只求一個留得青山在。”

    馮遂鼻子微酸,他點頭道:“是,沈相,下官謹記。”

    沈持又悄聲對他說道:“麻煩馮大人跟大理寺卿柳大人那邊打聲招呼,安排好京城里的事再走。”

    “下官明白。”馮遂點點頭:“會和柳大人通好氣。”

    說完二人互作一揖,道別告辭。

    沈持匆忙回家洗了把臉,又趕去上早朝。走到東華門外,竟碰到董尋的家仆董四來給他告假,說是病了,無法來上早朝。

    沈持心中一揪。

    隨即而來的朝會沖散了他別的心思,朝堂之上,虛禮之后,大理寺卿柳正頭一個說有本啟奏,皇帝溫和地道:“柳愛卿請說。”

    柳正說是大理寺少卿馮遂托他轉呈的,皇帝聽了說道:“不必念了,柳愛卿說說便是。”

    柳正說道:“馮愛卿說最近幾名拐子流竄到了杭州府,他今早離京追查去了。”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都愣怔了:“……”

    抓幾個拐子要大理寺少卿親自追到杭州府?腦海中的頭一個念頭是——這馮遂越發荒唐張狂我行我素了。

    御史大夫管聃冷哼一聲:“一個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成日里忙著抓拐子,辦事沒有一點章法,真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這的確有失體統。”

    “諸位莫急,”柳正徐徐從袖中抽中另一本奏折,說道:“陛下,馮大人參閱了我朝和歷代的律例,擬了一本請求上奏給陛下。”

    皇帝面色淡然:“說來聽聽。”

    “馮大人在奏折中說,眼下抓捕歸案的拐子,有用迷藥拐賣兒童的,有團伙開窯子誘逼良家女子的……甚至各地還有官吏牽線、包庇,從略買略賣人口中獲利,他以為,沉疴下猛藥,故而請求修改我朝律例,拐賣婦女兒童者,為首的斬立決,從者割斷兩只腳筋后發配至邊疆服苦役,另,買賣同罪,人牙子從拐子手里買被拐賣之人,視同從者……官吏參與其中,革職后以從者罪發配……”

    “還有,地方官員若能捉拿拐子或者當地的流棍,朝廷當給予獎勵,納入吏部的考核之中,反之,無視治下拐子猖獗的,在處置當地拐賣案件中瀆職的,凡涉及被賣人口五人罰俸一年,十人罰俸二年……滿五十人者革職……”

    原有的《大昭律例》中,只有拐子會被處以極刑,其他從犯、關聯者則一般無罪。等修了律例昭告天下,這不就有章法了。

    等他一口氣說完,皇帝唇角微動,目光投向沈持、曹慈、刑部尚書劉渠:“你們看呢?”

    右丞相曹慈沒有說話,劉渠看了眼他,有看看沈持,磕巴道:“陛下,這……動不動斬立決,是不是太重了。”

    “是啊,陛下,”不少人跟著他的話頭說道:“拐子可惡,只殺拐子即可,大可不必牽連到買家。”

    “誰家不買個丫頭、家丁呢……”他們激憤地道。

    沈持一直沒說話,等他們“嗡嗡嗡”爭論了大半天,皇帝蕭敏皺了下眉頭:“沈愛卿怎么不說話?”

    沈持忙道:“陛下,臣跟諸位同僚想的一樣,重了,”他認為不用挑斷從犯的腳筋——影響日后遣送到邊關服苦役,拿眼瞧了瞧曹慈:“曹相爺以為呢?”

    文武官員:“……”不是,他跟馮遂不一伙的嗎,怎么忽然唱起反調來了?

    曹慈方才聽說馮遂去往杭州府,心頭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此時撫著胡須,心不在焉地說道:“既然沈相連同諸位大人都覺得重了,”他對著龍椅上坐著的皇帝一拱手:“臣也以為,法貴止奸,不易過酷。”他的心思不在律例上面,隨大流敷衍了句。

    這話意思是說律例貴在能制止奸邪之事發生,而不在于過分嚴酷,跟群臣保持看法一致。

    而皇帝呢,細細斟酌一番,又俯視一眼丹陛之上立著的文武,心中忽然生出些反骨來,他偏要跟臣子作對:“朕看馮愛卿提的好,法峻,民才無奸,劉愛卿、柳愛卿,你二人擬一下呈文,朕過目后便昭告各地,以震懾、制止略買略賣人口。”

    劉、柳二人遲疑了片刻后說道:“是,陛下。”

    皇帝接著看了禮部侍郎李叔懷,問他:“明日放榜?”他說的是會試后錄取貢士的杏榜。

    “是,”李叔懷走上前回道:“明日春光明媚,是個翩翩馬蹄疾的好日子。”

    皇帝微點了下頭:“沈愛卿,曹愛卿,你二人讓欽天監擇個吉日,預備下殿試的事。”在本朝,杏榜一放,大抵在半月之內便會殿試。

    沈、曹二人一道施禮:“是,陛下。”

    接下來要忙為國選才的大事了。說完這一樁事情,百官們又拉拉雜雜地奏了手頭各種繁瑣之事,皇帝的耐心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告罄,本來都要準備退朝了,這時候御史管聃又跳了出來:“陛下,臣聽說昨夜杭州府加急送到戶部一封文書,今早卻不聽秦尚書、董大人奏明,是何緣故?”

    有人悄聲提醒他:“董大人今日告假,病了。”

    戶部尚書秦沖和朝沈持瞟去一眼,如實回道:“陛下,杭州府生絲漲價,歐陽大人來問常平倉是否開倉售賣生絲。”

    明面上聽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說道:“此事你們戶部操辦即可。”原本也不用上奏給他。

    說罷命退朝。

    散朝后,他與幾名重臣又被宣去上書房議事,這一議便到了晌午時分。等他從皇宮出來,還沒走出多遠,忽聽有人哭著跑向他,來到跟前撲通跪下了:“沈相爺,我家大人要不行了,他等著最后見您一面呢。”

    還是董尋的家仆董四。董尋今日拂曉回到家之后吐了幾大口血,大夫來看過后說要準備后事了。

    沈持聽聞他的話眼前一黑,竭力穩住氣息:“快走。”這兒離董家不過三五里地的路,他坐在馬車里,一路上催了無數次馬夫,讓把車趕得快些再快一些。

    到了董家,他直奔董尋居住的廂房,進門就喚:“青溪——”步履踉蹌,雙手微抖,這是他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幾次失態之一。

    廂房內,董尋躺在榻上動了動眼眸:“歸玉兄……”他是名門世家的公子,連皇帝都曾夸他“藍田生玉”,盡管已是氣若游絲但依舊溫其如玉:“我不行了,有句話想跟你說說……”

    沈持哪里管什么話不話的,上前握著他的手臂:“大夫呢?”怎么都這會兒了還不見請大夫來看病。

    一旁的董四抽噎著說道:“大夫來過來,說……回天無力,叫……”叫等咽氣。

    沈持怒道:“庸醫。”他拿出名帖,打算讓人去宮里頭請御醫來瞧瞧。

    “我家大人說御醫治不好他的病……”要是御醫有法子,董家找給他請了。

    董尋打小身體不好,是以董家一直不讓他博取功名入仕,誰知后來拗不過他,當上戶部右侍郎后勞神費力,身體每況愈下,終于熬盡了生機,大羅神仙來了也束手無策。

    沈持的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瞬,董尋吃力地抬起手臂:“歸玉兄,你……你以后當心,”沈持俯身貼近他,才聽見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說道:“曹……慈。”

    音落,一縷微弱的呼吸戛然而斷,四周極靜。

    董尋仙逝了,時年僅三十一歲。人在親友剛離世時,最初大抵由于無法接受,大腦的反射弧很長,多半很冷靜,沈持亦然,他只囑咐董家的家仆送董尋的靈柩回鄉,然而從董家離開的時候,一跨出大門,眼淚倏然滑落,心頭像被一刀貫穿,痛的喘不過氣來。

    ……

    戶部的文書走水驛,一路緊趕慢趕,正正好在兩日內送到了杭州府。歐陽谷看到文書猶如吃了顆定心丸,當下就命通判楊回拋售常平倉內囤積的生絲:“聽戶部的,盡數賣出。”

    以此時杭州府內生絲的售價,賣出后能賺出三倍于本金的銀子。

    楊回是周六河的人,對于杭州府生絲價格飛漲之事心知肚明,猶豫道:“大人不是才給戶部去了文書嗎?這么快就有回信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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