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嗯, ”歐陽谷說道:“官差走水驛將文書送來的。”
水驛。
比八百里加急還快的水驛。這一趟得花掉幾十兩銀子吧,可謂不計代價……想到這里,楊回心頭一跳, 戶部,不會覺出什么來了吧?
他心中驚慌, 想要拖延時間抽身去見陳世儀一面,問問這是怎么回事, 但誰知道歐陽谷根本不給他機會,直接說道:“此事干系重大, 本官同你一起去開倉售賣生絲吧, 楊大人。”
事出反常, 越早落定越安心。
楊回不得不說道:“是,大人。”二人驅車前往常平倉。
杭州府的常平倉設在臨安縣的山腳下, 離城里有三十多里地, 知府衙門的馬車一路飛奔過去引發不少人的猜測——官府是不是去開倉出售所囤生絲來平抑價錢的?
帶著對平價生絲的極度渴望,幾家商行聞風而動, 跟在歐陽谷屁股后面也去了常平倉。
等他到了常平倉一從馬車里鉆出來, 看著后面追隨而來的一輛輛馬車, 心中愈發覺得戶部是對的——江南年年養蠶產生絲,并不是什么稀缺之物,今日高價搶,他日必然跌價賣。
他快步走到常平倉門前, 值守的倉吏聽說知府大人來了, 忙帶著鑰匙前來相迎, 歐陽谷道:“去寫張告示貼在門口,以低于市場兩成的價錢出手生絲。”就算如此,比之去年買進的價錢也賺兩到三倍之多。
倉吏應道:“是, 大人。”他不經意瞥見跟在歐陽谷身后的通判楊回臉色蒼白,好似心事重重的神情,暗中道了聲“怪哉”,也顧不得多想,只按照吩咐去寫告示而后張貼出去。
圍在常平倉外面的人越來越多,當他們看到官府真格要售賣生絲的時候,激動地大喊:“不用去別處搶訂生絲了,常平倉有售,低于市價兩成……”
聽到有人喊話,一群商人呼啦一下蜂擁過來,個個舉著銀票說道,常平倉有多少生絲,我們要多少。
倉吏讓他們排隊登記。
就這樣,不到一天的工夫,杭州府常平倉內囤積的生絲便被訂購一空,商人們甚至當天就支付了五成的定金。
歐陽谷一合計,就算后面的銀子收不上來,常平倉都是翻倍賺的,他激動得直拍桌子,面上掛著笑說道:“哎呀,這回能挺直腰桿給戶部交差了。”又低頭呷了口茶:“等今年新絲出來,價錢必定回落,到時候咱們再以低價囤起來。”
粗略一算,這生意做的劃算。
坐于他下首處的楊回訥訥地道:“是啊,是啊,沒想到……生絲賣得這樣快。”
歐陽谷還沉浸在為戶部賺了白花花銀子的喜悅之中,絲毫沒覺出他的異樣:“早知道咱們去年就該多囤一點。”
楊回心中火急火燎,只想著怎么脫身找到陳世儀商議對策,他支吾道:“是啊,是啊……”焦躁之態顯眼。
這時候倉吏多了句嘴:“楊大人身體不適?”
語畢,在座官吏們的目光齊刷刷一致投到了楊回身上:“楊大人?”
楊回慌了,忙垂目遮掩道:“許是方才來時受了些許顛簸,略有些不適……不礙事,多謝諸位大人關懷。”
歐陽谷看了他一眼,腦中閃過一瞬息的疑惑:“楊大人既然身體欠佳,快回去歇息吧。”
“多謝大人體恤,”楊回巴不得趕緊離開這里,起身施禮道:“下官告辭。”
說完離席而去。
歐陽谷又在常平倉里轉了半炷香的工夫,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立馬叫了名心腹書吏余平,使了個眼色:“你這幾日留意著楊大人。”
余平應了聲“是”,接下來便盯住了楊回的一舉一動。
……
楊回從常平倉出來立馬找到陳世儀,問他:“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陳世儀得知戶部命常平倉將囤的生絲全部售賣出去后也大驚失色:“戶部……戶部的文書怎么快就來了嗎?”
他原本的計劃是等把生絲的價格炒高之后,商行由于恐慌手里訂購了大量的生絲,得知北地沒有發生旱情之后,生絲就不值錢了價格回落到泥里,這樣常平倉里囤的生絲再沒有賣出去的可能,甚至為了穩住市價還得花銀子繼續收購、囤積,那就賠大發了。
沒想到常平倉反向操作,就這么利利索索地把生絲拋出去了,他們反倒因為前期為了做足戲搶購生絲而折進去上百萬兩銀子。
楊回冷冷看了他一眼:“連陳先生都不知道,本官又該問誰呢。”
不光杭州府常平倉售光了生絲,連臨近的松江府也開倉售賣,生絲商不著急了,也不再加價訂購生絲了。
情況急轉直下。
陳世儀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楊回拂袖而去,臨走扔下句話:“盡快滾出杭州府,有多遠滾多遠。”
陳世儀:“是。”
“叫你的同伙也都趕緊離開杭州府,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楊回邊走邊罵罵咧咧。
陳世儀嘆了口氣:他肯跑,那些花了銀子訂購生絲的商人還沒來得及賣成銀子,斷然不肯走的。
……
楊回去見陳世儀的事被余平盯梢到,但他沒聽到二人說什么,只能匯報給歐陽谷:“楊大人見了個操著京城口音的男子。”
歐陽谷聽了越發生疑,翌日,他召集治下的商行:“本官始終沒有聽到戶部關于北地大旱的說法,以本官看,杭州府內的生絲不會很短缺,不要再四處高價訂購生絲了。”
這次,有些沉不住氣的商人甚至拿出了三成作為訂金,有百萬兩銀子之多。聽到歐陽谷的話后,憑著他們從商多年的預感,生絲的價格要跌了。
他們本來還慶幸自己訂購到了生絲,才沒安生幾天,又要擔憂價格跌虧錢了。他們的擔憂不是在兩日后就兌現了,頭一批囤生絲的商行開始以低價拋售,供應一多,市面上的生絲價格應聲回落,甚至急劇下跌。
要知道,一樣商品一旦有人開始低價拋售,那么第二家第三家立馬就會跟上,而且一個賣的價錢比一家低,生怕脫手慢了。
那些把全部身價,甚至向錢莊借錢訂購生絲的商行撥著算盤,痛不欲生,一邊低價賣出一邊罵自己當初為什么不聽知府大人的話非去高價囤生絲……追悔莫及。
誰知又過了不幾日,又傳去風聲,說是大理寺少卿馮遂來了,據聞有人在散播謠言,故意擾亂杭州府的生絲價格,要查出來后抓人治罪。
什么北地大旱,戰事將起,生絲短缺……全是謠言!
早已草木皆兵的生絲行情更糟糕,一夜之間又跌下去六七成,哪怕這樣也賣不出去了。
商人們恨得牙癢。
歐陽谷:幸虧他提前讓余平監視了楊回,果然里頭有鬼,不然,大理寺少卿來了一問三不知,還真拿人家是來打拐的,那就鬧笑話了。
為了安撫治下的商行,他又命常平倉以高于市價一成的價格收購生絲,不過不是有多少收多少,而是限定每家二十萬斤,與先前囤積的數量大差不差。
許多商行已經走投無路,常平倉收購生絲之舉給了他們暫時周轉的期望,也不敢計較價錢了,爭先恐后將生絲賣與官府,換了部分銀子回來維持生意運轉。
勉強能喘口氣。
這么一來,他們雖折了銀子,但心中并不怨恨常平倉,甚至還心存感激——這是給了他們一條活路啊。
“今年生絲價錢低,”歐陽谷又說道:“養蠶的人也會減少,明年生絲的價格定然要漲,諸位,手里囤些生絲不是壞事,別都低價賣出。”
……
兩日后,大理寺少卿馮遂在一片桑麻天氣綠,養蠶時節到了杭州府。
馮遂到了之后悄悄進入杭州府衙的留署,人還未露面,直接讓府衙的衙役們將茶樓酒肆的說書人“請”進了衙門:“歐陽大人有所不知,各地散播謠言,多半是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的。”
歐陽谷:“……”杭州府向來治下安定,他這些年無為而治,對這些遲鈍了。
那名最先散播西北大旱的黃姓說書人也在其中。
而后,馮遂又說道:“還有,歐陽大人,是誰最先買空杭州府內的生絲的?立馬抓捕。”
歐陽谷倒是沒想到這一步,額上忽然沁出汗來:“……嗯,本官疏忽了,這就去查。”撒出衙役四處去問,幸好馮遂果斷、動手快、下手狠,在他們一伙人打算逃出杭州府之前,在碼頭上把人給堵住了。
一舉抓獲。
遺憾的是叫陳世儀給跑了。
接下來就好辦了——審就是。
……
京城,沈家。
沈持從董家出來,從黃昏到天黑,他面色如常,卻一句話都不說,嘴唇干裂了也不知道喝一口茶潤潤,就那樣一直枯坐著。
史玉皎單手搬張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把頭靠在沈持肩上。
她戍邊的那些年,也曾失去過同袍,深知此時他的心痛,任憑多好聽的話都安慰不了。沈持伸手攬住她的青絲,兩人就這樣依偎很久,待到夜深時分,他才聲音沙啞地說道:“你去睡吧,我去戶部一趟。”
史玉皎拿來他的披風:“雖說眼下暮春時分了,但夜風還涼,你穿厚些早去早回。”
沈持“嗯”了聲,將披風擱在手臂上走出家門。
趙蟾桂提著風燈跟出來:“大人,我去趕車,您稍等等。”
沈持從他手里接過風燈:“不必駕車了,我走走路。”深夜巷陌人靜,花香淡淡。云中有縹緲孤鴻影閃過,地上一人一燈一仆疾步穿行,不大一會兒就到了戶部衙門。
依舊有一座院子里頭亮著燈。與往日不同的是,里頭傳出隱隱的哭聲。
沈持推門進去,又在跨進內院的時候駐足瞬息,才輕聲道:“晚肅。”“晚肅”是朱堯的字。
里頭腳步聲踉蹌,緊跟著朱堯推開門出來,走到沈持跟前失聲痛哭:“青溪兄負凌云萬丈才,一生的抱負才開始,怎么就這么走了……”
他得知董尋去了之后悲痛萬分,久久不能自己。
沈持遞給他一塊干凈的帕子拭淚:“他身體不好,還時常通宵熬夜,我疏忽了,你也不知道勸他。”
“是我的錯。”朱堯的聲音更壓抑了:“我對不住青溪兄。”
“我同你一樣,”沈持進屋看著幾上擺著的董尋舊日的字跡,說道:“對不住他。”
他恨他自己這陣子疏忽了體恤董尋,也恨杭州府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事……但是他的理智告訴他,時光無法倒流,人死萬事休,沒用。
他得尋思點兒有用的。
第232章
沈持又重新拿起杭州府常平倉近日送來的賬冊看了一遍, 對朱堯說道:“青溪去了,常平倉一應大小事情還需操心,晚肅兄, 你我都節哀吧。”
朱堯猶在低泣,好半天才出去洗了把臉, 回來后埋頭在半人高的賬冊之中,隨著手里的算盤聲越來越快, 他的神情在清脆的噼里啪啦里漸漸淡然,直至平常。
拂曉時分, 戶部尚書秦沖和上朝之前路過這里, 先進來轉一圈, 見沈持還在,一臉慚愧:“唉, 下官怠惰公事叫沈相操勞, 罪不可恕啊。”
先前有董尋、朱堯二人操持常平倉這一攤子事情,他難得騰出手來把各省的人口、田畝賬冊查了一遍, 理了理舊賬, 如今董大人猝然離世, 他身為戶部尚書,理當接過手來,斷然沒有讓沈持親力親為的道理。
沈持:“秦尚書言重了,秦尚書執掌戶部二十多年, 一直用度謹慎, 時時勸諫圣上節儉, 所經手的經費無一不精打細算,這才使得每年所需的修河道、軍餉、賑濟災荒的銀子從未短缺,在下敬重秦尚書還來不及, 何來怪罪。”
秦沖和是個很摳門的人,把戶部的錢袋子看得很緊,各衙門想要從他手里要點額外的銀子中飽私囊比登天都難,因此得了個“秦刺頭”的綽號并伴隨他多年。
而此刻,總算有人看到他摳搜之下的良苦用心,秦沖和聽了沈持的這番話心里舒坦,如遇知己,說道:“多謝沈相體恤,下官定協同朱大人一塊兒看好常平倉。”
沈持:“拜托秦尚書了。”
看看天色,秦沖和說道:“走吧沈相,上朝去?”
沈持點點頭,回身交代朱堯幾句:“秦尚書請。”二人結伴往東華門走去。
不大一會兒,他們匯入文武百官之中,走入宮中的太和殿,開始日復一日的朝會。
早朝之上,當吏部尚書穆一勉上奏說戶部右侍郎董尋沒了的時候,皇帝愣住了,半天才道:“青溪體弱朕知道,朕每次見到他,總勸他保養……只是,”河東大儒董真子孫稀少,這下又折去一人,朝廷都沒臉向董家交代:“何事讓青溪深夜還未回家安寢?”
戶部尚書秦沖和立即奏道:“陛下,董大人近來跟朱大人在忙常平倉之事。”
“去傳朱愛卿來。”皇帝帶著隱隱的怒氣說道:“朕要問個清楚。”
大太監丁吉忙遣人去傳,很快,朱堯趕來,他在太和殿外叩首:“臣朱堯叩見陛下。”
皇帝:“朱愛卿近前來,說說董愛卿為何過于疲勞?”
朱堯趨步走上前來,泣道:“那日散值后,杭州府送來一封信,歐陽大人在信中說治下生絲暴漲,商行甚至向錢莊借錢訂購生絲……”
“董大人說此中有蹊蹺,于是他與臣留在戶部查看、梳理賬冊……后來就到了黎明時分才回家……”
“今年開春未聽杭州知府上奏治下發生災荒,”皇帝皺眉道:“生絲為何突然暴漲?”
他都懷疑這里面有古怪,說完看了眼沈持。
沈持想了想,開頭挑明道:“回陛下,大理寺少卿馮大人此次去杭州府辦案,順帶會將此事會好好查一番。”
此言一出,群臣中不少人臉色微變。
皇帝一臉“朕就知道馮遂去杭州府不是抓拐子”的表情:“嗯,是該好好查一查。”
又下旨命追贈董尋太子太傅,一再惋惜他英年早逝。
群臣又上奏他事,擬定明日五更放榜,此次會試的貢元名叫王庾,三十一歲,出身嶺南世家,沈持聽了有點心動,想要他去戶部同朱堯一道管理常平倉,剛提了一句,皇帝卻搖頭說道:“他是個書呆子,老學究,跟董青溪還不一樣。”
群臣聽了有些不解,這王庾,明明不很呆也不多迂腐,更不算老呀。
這時候右丞相曹慈開口了:“陛下,河東董大儒的學生,裴牧,此次也在杏榜名單之中,臣聽說他頗通食貨,去戶部最合適不過了。”
皇帝聽了龍顏大悅:“等殿試那日朕好好看看這個裴牧。”
群臣:“……”
這時候他們才曉得曹慈的高明,董尋沒了,皇帝覺得對不住董家,這時候舉薦董真的學生,也算是給他一份安慰,皇帝沒有不答應的,另外,作為舉薦人,將來裴牧投桃報李,極易拉攏成自己人,這么一來何愁不取悅了皇帝又得了好處,一箭雙雕,高,還是曹右相高啊。
沈持微瞇了瞇眼睛,腹誹了句:老奸巨猾。
一個時辰之后,皇帝神態疲累,退朝前說道:“諸位愛卿,你們替朕送一送青溪吧。”
百萬山呼萬歲后下朝。
身在相位,七事八事,沈持下了朝又去上書房,接著議事到晌午時分,皇帝賜了午飯,等填飽肚子,恰好禮部謄錄好杏榜名單,又就此次會試說了幾句,待從宮中出來時已是各衙門的散值時分。
回到家中,略坐了會兒,河東董家遞帖子過來,說他們明日傍晚扶董尋之柩回籍,特來向逝者生前的摯友拜謝并告辭,沈持收下帖子,第二天忙完公事后換了一身玄色襦跑,到董家去上香,當看到白紙黑字的挽聯——“是公子從未紈绔,有素守,是才子無意風流,尚大志。”,想起往昔一同辦差的光景,忍不住落下淚來,千言萬語到了此時只剩一句話:“青溪兄,你安息吧。”
董尋的一眾同年、同僚也都來吊唁,一聲聲“青溪兄”喊得無比扼腕,到了時辰,他們跟隨董家人送董尋的棺槨出城,一路上哽咽聲不斷。
……
杭州府。
馮遂將抓來的說書人和頭一批大肆搶購生絲的京城客商一個個單獨關押,而后親自審問,他可不在乎被人罵酷吏,上來就動大刑,這些人也不是硬漢,招得十分快,從他們的口供之中,順騰摸瓜,很快拼湊出了生絲暴漲的來龍去脈——起初化名王坤的陳世儀來到杭州府之后,勾搭上黃姓說書人,由他們散布北地大旱,甚至可能打仗的謠言,隨即,京城來的客商開始大肆購買生絲,把市面上的生絲價格拉了起來,然后當地的商行被卷入圈套,于是一個接一個開始瘋搶生絲……
杭州知府歐陽谷連呼“后怕”:“哎呀呀,要不是戶部的文書來得快……”
常平倉今年就虧大了。
事情查得大體清楚了,只是關鍵人物陳世儀跑了。而黃姓說書人和京城客商只知他的化名“王坤”,不知他本人的真名,追捕起來有些難,馮遂思索片刻后將手重重地拍在幾上:“重金懸賞,通緝此人。”
一定要抓到此人。
杭州知府歐陽谷:“十兩紋銀?”
馮遂搖搖頭:“既是重金,就翻二十倍,出二百兩賞金。”
歐陽谷倒吸一口涼氣:“馮大人……這會不會太多了。”心中暗道,此人行事也太猛了吧。
奈何拗不過馮遂,他只得讓黃姓說書人畫了“王坤”的畫像,印發多份張貼出去。
這么一來,陳世儀便在一夜之間成了行走的二百兩,這筆銀子夠普通百姓之家活大半輩子的,各路人馬誰不想發這個財,很多人扔下手頭的活,到處尋人
等于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任誰也逃不脫。果然,不出五日,陳世儀就被翻找出來送到了杭州府衙門。
……
三月初二這日,禮部放出三年一度的杏榜。
五更初,國子監門口已是人頭攢動,擠滿了前來看榜的士子。
上朝路過的大臣們路經此處都要駐足片刻,回憶一下當年登科時的興奮與欣慰,嘆一句“驪珠難隱耀,皋鶴會長鳴。①”,然后押一押今年的三鼎甲……
而沈持則免了這個俗,因為他要輔助皇帝主持接下來的殿試,這是國之大事,分毫馬虎、懈怠不得,極是耗費精神,日日牽筋縮脈,沒有閑心。
忙上加忙的是,幾日后,殿試的前兩天,三月初六夜里,沈持接到了馮遂從杭州府送來的密信,說是抓到了陳世儀,他沒聲張,遣人先行押送京城來了。
怕被滅口,請求沈持派人去接。
沈持立即披上衣裳去找孟度,他們交誼甚深,不必繞什么彎子,有話可以直說:“夫子,麻煩你找幾個得力的人手,去接一下陳世儀,有了這個人,有望扳倒周家。”
馮遂送來的密信上只有寥寥兩行字:杭州府生絲暴漲之故系于陳世儀,據涉事商人揭發,此人應為光祿寺卿周六河所遣,今水路押送回京,望接應。
在看到這封密信之前,沈持怎么也想不到,遠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杭州府內生絲暴漲,短短半月便讓當地商行哀鴻遍野,常平倉就差那么一點點就要卷入其中,險些造成戶部一大筆銀兩虧空,思來令人萬分后怕,竟是周六河暗中操縱攪動風浪生事,此番沖誰來的一目了然,除了他沒有別人,好,很好。
既然對方手欠撓到他臉上來了,沒有不收拾的道理。
孟度微怔:“會不會胃口太大了?”
沈持說道:“周家這顆毒瘤,早晚要挖掉。”
“圣上……”孟度猶豫地地說道:“會同意嗎?”他擔憂皇帝會偏袒周家。
沈持說道:“我也不知道。”
孟度:“你……要不再想想,能否一擊即中?”周家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與各大世家聯姻,沒那么容易撼動。
一瞬間,沈持沒接話。
不過孟度知道他這次無論如何是要出手的,而且會非常的狠。
“這樣,押陳世儀回京的事交給我,我去辦,”他說道:“你先忙殿試的事。”
沈持謝過他,又踩著月色折回。
第233章
回到家中后, 雖還是夜半時分,但他睡意全無,用手帕蘸著從井里才汲出來的涼水洗了把臉, 之后沒有回房就寢,而是泡壺茶去書房坐著。
夜闌萬籟俱寂, 頭腦格外清明,沈持又將馮遂的那封密信逐字看過一遍——對于心中提到的陳世儀, 他不認得也沒聽說過此人,不知是什么來頭, 白日要著人去打聽打聽。
這是一樁事。
另一事便是近在咫尺的殿試了, 在沈持的書案上擺著近二十多年來的殿試題集, 這些題目,他當年備考的時候都看過, 至今記憶猶新。只不過以前是以考生的角度琢磨這些題目, 而如今則是以考官、閱卷官的身份——當朝的殿試名義上是皇帝主持,但實則是左右兩位丞相與六部、翰林院、國子監等官吏一道擬題, 呈送上去后皇帝選一道出來, 考完后他們又要閱卷, 判出前十名的卷子,再送到御案上,由皇帝來擬定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他隨手翻了翻題集,揣摩到什么, 又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 抽出本《禮記》, 從中尋章摘句,擬了兩道殿試考題提筆寫在宣紙上。收筆時,窗外的天邊開始放亮, 五更天了。
盡管是在自己家中的書房里,沈持依舊十分謹慎,為避免出意外泄題,寫完題目之后,他又將那張宣紙放在痰盂里,倒上喝剩下的茶水,不讓除他之外的第二個人看見丁點兒。
做完這一切,又快到每日的上朝時分了。看來今晚不用睡了,他有些乏,只得又打來涼水洗臉,冰涼的井水拍在肌膚上,瞬間驅趕走軀體的怠惰,他覺得自己又很行了。
“相爺,”趙蟾桂聽見動靜從長凳上醒來——昨晚他陪著沈持在書房窩了一夜,去把他的官袍熨好拿過來,瞧著他家相爺眼下淡淡的烏青說道:“還早,你瞇會兒嗎?”
看樣子沈持一夜都沒抽空打個盹。
“不了,”沈持說道:“我不困。”甚至也覺不出有多疲累。
趙蟾桂不再說什么,利索地去備馬車。
沈持正要出門時,他妹夫舒蘭慶來了,見了他小聲說道:“阿池,你上次讓我把與周家結親的列出來,你看看。”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單子來,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些年舒家跟周家的人情往來隨的禮單,每回不是娶親就是嫁女,竟多大二十多門親事,絕大多數是京城世家,連皇帝的外祖慈樂侯柳家、右丞相曹慈家、刑部尚書劉渠家都赫然在列……
真是嫁娶無白丁,囊括京中大半的權貴之家。
沈持直呼好家伙,果真樹大根深,輕易招惹不得。他要這張單子的目的,就是想知曉周家與京城世家之間盤跟蹤錯的姻親關系,往后遇事時多權衡幾番。
“多謝,”他又說道:“另外恭賀你高中杏榜。”
舒蘭慶在今年的會試中考中的貢士,不過位列興榜之末尾,所幸殿試只排名不刷人,他能博個同進士出身,獲取到入仕做官的資格。
沈持為他高興,確切地說是為他妹子沈月高興。
舒蘭慶文雅一笑:“考了多年總算中了。”他日得個一官半職,也算能安身立命了。
看看天色,他道:“阿池趕緊上朝去吧,我也回去再看看書,準備殿試。”舒蘭慶搓搓手,想起殿試,心中不自主地微微緊張。
沈持把那張禮單揣進袖子里:“嗯。”他同舒蘭慶一道走出竹節胡同才各忙各的去。
清晨春雨纖纖。
沈持到了皇宮東華門外時恰好遇到了光祿寺卿周六河,冤家路窄,二人對視一眼彼此打了個招呼:“沈相爺早啊。”
“周大人早。”
彼時,周六河已得知他在杭州府的事情搞砸了,本來心中就憋著一股煩躁,此刻看見沈持更火大,但還不得不壓著,臉上禮節性的假笑那叫一個比哭還難看,心中不住地罵戶部這伙人奸猾,難對付,要是都像董尋那般死了就好了……
沈持玩味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穩步向上早朝的太和殿走去。
大約官場上的人都格外敏感,他們似乎嗅到了山雨欲來之前的氣息,都收斂的言行,是以今日的朝會風平浪靜,縱然六部的大員也只有尋常的事情上奏,禮部說了會兒殿試,戶部提了幾句春耕,工部念叨了片刻今年要修的河道……御史大夫管聃厚道的像被奪舍了一般,從頭到尾沒說話,難得清閑一回,皇帝愉快地退朝了,臨走還帶著疑惑瞟了沈持一眼,好似在問:你下蠱了?怎么朕的臣子一個個都啞巴了似的,還怪不習慣的。
沈持:“……”真不關他的事,他什么都還沒干呢。
這日黃昏時分回到家中,他想起早上舒蘭慶給的單子,從袖中抽出來展開細細看著。
史玉皎瞟一眼他手里的單子:“這是……”好像是個隨禮的單子。
他看這個做什么?
沈持:“這是舒家這些年人情往來的禮單,這里面的每一筆啊都跟周家有關系,要么是嫁女要么是娶親。”
史玉皎眼睛一亮:“看不慣周家了?”
周家的哪個人沒眼色惹到沈相爺了,她帶人去打他悶棍。
沈持:“杭州常平倉是周家動的手腳。”雖然戶部搶先一步,有驚無險,但回想起來難免后怕。
史玉皎:“這招高啊,不像周家能想出來的。”周家么,無非就是靠個女兒當上淑妃才發家的,沒這能耐。她拉過他的手心,在里面劃了個“曹”字,能有這般城府的,朝中大抵只有右丞相曹慈了:“該不會是他吧?”
沈持微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阿池,”史玉皎說道:“他宦海沉浮數十年,穩穩釘在相位上,手腕了得,你要千萬小心此人。”在她的認知里,右相曹慈可不是什么謙謙君子。
“嗯,”沈持說道:“我會的。”他同她一塊兒看這份禮單,將與周家有聯姻的京城世家大抵過了一遍,暫且心里頭有個數。
看完,他將單子重新收好放回袖中,拋開公事,轉而問史玉皎:“這兩日有沒有不適,累不累?”算著她已有差不多三個多月的身孕了,他莫名有點兒緊張。
“一點兒都沒有,”她搖搖頭:“對了,今兒遇到德妃娘娘了,她還夸我身手矯健輕如燕呢。”
“不過,我好餓啊。”
沈持看她氣色紅潤才稍稍放心,噗嗤笑了:“你坐著,我去灶房給你拿些吃的來。”快到飯點兒了,沈家的灶房里鹵好了一大鍋豬肘子肉,是趙蟾桂的媳婦兒李氏做的,他一進去就聞到了勾人的香味:“李嫂子,給我撈一塊兒來。”
史玉皎愛吃肉,過了頭兩個月的孕吐后,他便讓李氏每天鹵些肉放在灶臺上,她想吃的時候隨時能端出來。
李氏洗洗手拿起勺子給他盛出一大塊切片裝盤:“相爺,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沈持瞧了她一眼:“有什么話直說就是。”
李氏猶豫再三說道:“這個月家里見天鹵一大鍋肉給夫人吃……雖說相爺有銀子不怕吃,只是這樣吃下去胎兒大了不好生……”
尤其是頭胎,孩子重了臨盆的時候娘要遭大罪。
她說得沒錯,胎兒不能長得太胖了,要不然生產那一關難過,這一點兒沈持還是知道的,但他總不能讓史玉皎餓著:“……興許她習武的吃下去都耗用掉了,要不……后面少做一些……”
“可是往后面身子重了也要歇著的不能舞刀弄槍了,”李氏說道:“照咱們老家那邊的保養法子,多喝湯才是正經。”
沈持:“……”自家媳婦兒是不喝湯的,只愛吃肉,怎么辦。他看著滿滿的一盤子肉犯愁起來。
忽然靈機一動,他拿了兩雙筷子回物,干脆,他陪著她吃算了,一人一半,這樣她吃的不就少了。
……
這是后話,世人聽說沈相爺一生中曾有過兩次發福,據市井之間流傳的說法,一次是史將軍懷胎十月的時候,另一次也是。還說后來皇帝都看不下去了,賜了他一副宮中輕身的秘方,沈持這才瘦下去。
……
這些年,孟度這個大理寺丞不是白當的,因日日直接跟差役們打交道,他籠絡了不少可靠的心腹,當他要用人時,那些人說道:“孟大人放心,這件事交給咱們,保證不會讓他少一根毫毛地押到大理寺。”
孟度取出百兩銀子給他們當盤纏:“那就多謝了。”那些人往日里受他恩惠頗多,推辭不肯受,他說道:“萬一路上遇到麻煩,有錢能使鬼推磨,拿著吧。”差役們聽他這么說才收下。
由于大理寺辦事的人有錢打通關節,動作又快又嘴巴嚴,一點兒風聲都沒走漏,五日后的一天夜里,順順當當地把陳世儀帶進了大理寺。
孟度提前蹲守在牢獄之中,等陳世儀一到就開始審問,先把口供拿到了手里。陳世儀畫押后,他命將這人關押起來,看牢,不準任何人探望。
只等馮遂回京后細細商議了再說。
但周家還是得到了風聲,他們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斃的,周六河更是不安,連夜又去曹家拜訪曹慈。這一次他雖進了曹家的大門卻沒有見到曹右相,那人找個由頭不再見他了。
第234章
周六河在曹慈這里吃了一個好大的閉門羹, 只得揣著滿肚子怨氣回到家中。
這個時候他還心存幾分僥幸——杭州府常平倉又沒折銀子,沒多大個事兒,退一步就算東窗事發, 沈持他們在朝堂上彈劾他,他只管一推六二五, 咬死這事兒跟他沒關系,是陳世儀和商人干的, 皇帝又能怎樣,還不是多半會看在周淑妃和雍王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含糊過去。
頂多叱責他一頓罷了。
預想了一遍后果, 周六河反而不慌了, 他叫婢女上端來酒菜,悠悠然自斟自酌起來。
然而, 這天夜里, 楊回從杭州府飛鴿傳書給他,信中說陳世儀可能落到了馮遂手中, 且多半已押往京城, 提醒他若有機會早點下手殺了姓陳的, 讓那件事死無對證,以永絕后患。
“這個蠢貨,”周六河看完信后將手里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蠢啊……”怎么就落到馮遂的手里了呢。
忙叫來幾名心腹家丁,讓他們去盯著大理寺, 看能不能找到機會殺了陳世儀。
他的夫人杜氏聽到動靜, 從里屋出來:“老爺, 這是怎么了?”
周六河一臉不耐:“……沒事。”他心道:跟你個婦道人家說了也沒用。
“聽下人說老爺去了曹家,”杜氏彎腰將地上的杯盞拾起來重新放回幾上:“莫不是有事求曹相爺?”
周六河“嗯”了聲。
杜氏本想問問何事,但看著他不像是會說的樣子, 轉而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如今雍王殿下長大成人了,他說話辦事難道不比曹相爺管用,老爺有事,何不與殿下相商?”
有什么事是找皇子辦不成的。
婦人之見,周六河心里嘀咕了句,對她擺擺手:“天不早了,夫人去歇著吧。”
杜氏撇撇嘴退出去了。
周六河又接連砸了幾個杯子才去睡覺。
次日,將曹慈堵在去上朝的路上,氣急敗壞地詰問:“曹相爺這算怎么一回事?”
曹慈裝作惶恐的模樣:“什么事讓周大人如此氣憤?”
周六河冷冷哼了聲:“曹相爺明知故問。”
曹慈聽了一點兒都不生氣,反是笑道:“本相歲數大了,記性不好,要是忘了什么事,還請周大人多多包涵。”
周六河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曹老狐貍垂下眼,心中不屑地道:這周家啊,唯一一個長腦子人的是周淑妃……他不再搭理周六河,慢條斯理地挽了下袖子,踱著四方步上朝去了。
把周六河氣了個半死。
這日下朝時,遇到雍王蕭承彧,他想起杜氏的話,一臉諂媚地迎上去:“殿下。”
雍王淡淡還禮:“周表兄。”
他很少和周家人打交道,甚至都沒見過周六河幾回,只知此人從從通州知府的位子上掉下來之后,回到京城做了個閑官——光祿寺卿,一直悄無聲息的,混吃等死的樣子。
“臣最近聽到一些風聲,”周六河試探他道:“說杭州常平倉有些不太平。”
雍王:“本王也有所耳聞。”他深深地瞧了周六河一眼:“它不太平它的,關咱們什么事兒。”
周六河訕笑了聲:“那是,那是。”說完,他看看四下無人,又道:“往后不管殿下聽到什么,要記得周家與殿下是一氣的,殿下要留心別人使壞,沖著周家來的,多半想把殿下拉下水。”
“聽周表兄這么說,”蕭承彧眼眸微冷:“杭州府生絲暴漲該不會是你的手筆吧?”
“殿下說的哪里話,”周六河連連擺手:“臣不敢,亦不屑。”說得比唱的都好聽。
雍王冷笑:“最好是這樣。”說完,他拂袖而去。
周六河搖搖頭:唉,此子……怎么就不跟周家親近呢。
后宮慶春殿。
周淑妃聽說兒子給周六河臉色看了,正要打發人私下里去問問怎么回事,一回頭,猛然看見兒子蕭承彧正目不錯珠地盯著她,嚇了一跳:“彧兒你……你怎么在這兒?”
“你怎么出來也不穿披風呢?”見他只著一件單薄的春衫,心疼地吩咐宮女:“快拿殿下的披風來。”
蕭承彧擺擺手冷然一聲:“不用了,聽聞西北邊關如這般初春日依舊冷風刺骨,兒子有朝一日去了那里,只怕沒人給兒子遞披風了吧?”
周家這么胡作非為下去,他早晚跟大皇子蕭承鈞一樣,也得被他父皇發配到邊關監軍去。
周淑妃聽到“西北邊關”四個字,臉色驟然發白:“胡說什么,”她說完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你……”
蕭承彧賭氣地說道:“兒子不孝,惹阿娘生氣了,請阿娘息怒。”音落,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慶春殿。
周淑妃看見兒子這樣,心知周家惹大禍了,她攏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顫抖,半晌才緩過來。
當晚,大宮女周齡著人去周家問話回來,輕聲說道:“娘娘,周大人……”把常平倉的事說了個大概。
周淑妃拿手指戳了戳鬢發:“這個陳世儀是什么人?”
這么大的事,周六河怎么是怎么找上他的,這人是什么來歷。
周齡:“聽說他從前是莊王殿下的謀士。”
“莊王的謀士……”周淑妃在心里品著這幾個字,過了一會兒說道:“這倒好辦了。”
周齡聽得云里霧里:“娘娘……”
“你再讓人跑一趟告訴六河,”周淑妃跟她咬耳朵:“就說,凡事盡數推給陳世儀,若有人揪著不放,就推給他的老主子——莊王便是。” 這不有現成背鍋的嗎。
周家要做的就是一口咬定跟陳世儀沒有來往,撇清干系。
周齡:“可是娘娘,莊王殿下不是遠在邊關嗎?”
“他在哪兒不要緊,”周淑妃說道:“要緊的是人人都知道陳世儀是莊王府的謀士,家奴。”他從來都是給莊王蕭承鈞辦事。
周齡這才轉過彎兒來:“是,娘娘高明。”
“另外再跟他們說一聲,要安分,”周淑妃眼眸冷涼:“若再有下次,別怪本宮無情。”多年的后宮生涯告訴她,要是沒有過人的手段,安分是才最好的路子。
周齡又應了個“是”,撩起珠簾出去辦事了。
……
當日,沈家。
沈持散值回來也得知了陳世儀的身份——他竟曾是莊王蕭承鈞的謀士,還真叫人意外。
趙蟾桂:“相爺,他大概是想著莊王完了,翻不了身了,想給自己另尋出路,所以跟周六河一拍即合了吧?”
“或許吧,”沈持說道:“對了,馮大人什么時候回京?”
趙蟾桂說道:“算著還得兩三天。”
“你得空去找下孟夫子,”沈持說道:“就說在馮大人回來之前,看好陳世儀,這個人千萬不能出意外。”
趙蟾桂:“是,相爺。”
交代完這件事,沈持飲了口茶:“咦,夫人還沒回來啊?”
家里太安靜了。
“喲,”趙蟾桂說道:“平日這個時辰,夫人該下值回來了。”
沈持起身道:“我出去迎迎他。”
他還沒走出家門呢,宮里頭來人了,是大太監丁吉:“沈相爺,圣上請您進宮一趟,您請吧。”
沈持才從上書房出來沒多久,訝然道:“敢問丁公公是何事啊?”
“圣上方才忽然來了興致,要在東宮問幾位皇子的功課,”丁吉瞇眼笑道:“故而又請沈相爺進宮,與鄒大人、薛學士一道聽聽。”
沈持:“……”他都差點兒忘了,自己還領了太子太傅一職,給十皇子蕭福滿當老師呢。不過,他甫任左相,每日要處理各衙門、各地的文書、大小朝政,的的確確忙不過來,皇帝也知道他擠不出時間,便先讓蕭福滿跟著薛溆識字啟蒙——暫且和雍王一個老師,因而沈持還從未進宮給十皇子授過課。
他想著十皇子才開蒙能學什么,師生二人不過是去打醬油罷了。
“丁公公,在下還要問一問,”他又說道:“史將軍還在宮里頭嗎?”
丁吉:“老奴從宮中出來的時候,看見史將軍教習完武藝被德妃娘娘請到臨華殿說話兒去了,想是要晚些回府。”
“多謝丁公公告知。”沈持換了官袍同他一道進宮。
春日的皇宮里柳絲裊裊,綠煙曼舞。
沈持入宮時,史玉皎恰好出宮,兩人對視一眼都笑著說道:“真巧。”說罷,他邁步向里,她繼續往宮外走去,沈持很想囑咐她一句“等我回去一起吃肉啊。”,又思及這要是說出來還不得被笑話死,只好憋著沒說。
跟著丁吉很快到了東宮。
皇帝蕭敏與幾位皇子、大臣齊聚東宮,甚至連皇子的生母,后宮的嬪妃們也被請來,她們坐在屏風后面的一端,正輕聲說著笑著。
東宮正堂之中,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首處,他左邊的下首處坐的是皇子們,離他最近的是二皇子趙王蕭承稷,右手邊是大臣們的位子。
沈持到的比較晚,進來后中規中矩地施禮,而后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
人到齊之后,皇帝先掃了皇子們一眼。他忽然發現雍王蕭承彧已長成少年模樣,一張俊美的臉,頎長,但本該銳氣明媚的年紀卻看上去心事重重……再看趙王蕭承稷,這個兒子剛過而立之年,卻一身暮氣沉沉……當他的目光移到十皇子蕭福滿身上時,那孩子正學著對面大臣的模樣正襟危坐,一雙墨眸賊亮,他的心一下子就偏了。
對蕭福滿的喜愛更甚。
皇帝看兒子們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有些不一樣,但就是這樣細微的異樣,讓不遠處屏風那邊坐著的周淑妃看到了眼里。
皇帝的那一眼告訴她,隨著十皇子的長大,比起她兒子雍王來,那孩子更受皇帝寵愛,更得帝心。周淑妃的心一顫,嫉妒瞬間在她心中瘋長,連指甲嵌進肉里都毫無知覺。半天,她平復了心緒,又朝沈持的方向望了一眼,這個人的勢力不知不覺中一下子膨大起來了,已經成為一座撼不動的山了。
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幾乎一眨眼的工夫,成了處尊居顯的左相,她真是想不通,這人是得了什么鴻運。
頭疼。
第235章
被周淑妃在心里一蛐蛐, 沈持忽覺嗓子發癢,想打噴嚏,他掏出手帕輕摁唇角, 將那股微癢壓下去,其間他星目微垂, 通身的氣韻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夸一聲“郎君儒雅”,可當他再次平視時, 春光從雕梁畫棟之間流轉出來打在他臉上,更顯顴秀骨瑩, 顴柄入鬢角, 龍翎骨隱現, 是貴顯掌權柄之相,不禁給人一種仰賴之感。
在座的趙王、雍王時不時狀似不經意朝他這里張望一眼, 眼眸之下盡是復雜情愫。趙王從前拉攏他而不得, 雍王幼時想做他的學生卻不成……這些年,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積累起令人驚嘆的功業, 直至入朝主政, 成為鎮安朝野的磐石, 越發讓他們覬覦不起了。
此時殿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眾人抬眸一看,是右丞相曹慈疾步走來,他跟沈持一樣, 掛了五皇子蕭承安的太子太傅, 但因朝政繁忙而從未進宮教授過課業。
他身后跟著禮部尚書康玄, 此人八十七歲了,他以前身兼趙王的老師,大約十多年皇帝念其年事已高, 恩準他不上朝在家中頤養天年,一般只有禮部有不得了的大事才會驚動他,平日里都是侍郎李叔懷執掌禮部一應大小事宜。
是以沈持只知道有這么個人,但之前從未見過面,這是頭一次。
康玄見過皇帝之后沒有當即入座,而是先走到沈持面前,他如此高齡竟步履穩當,眼眸清明地打量他一眼,執禮道:“早聽說沈相年少俊美,卻沒想到是這般瑰麗不俗。”
“多謝康大人夸贊,”沈持起身還禮,也恭維了康玄兩句:“在下曾聞康大人仕途五十載,為人為政從來都是正道直行,欽佩不已,只恨沒有機會當面請教……”
說話的時候,國子祭酒鄒子溪和侍讀學士薛溆到了,加上隨后進來的四位皇子,人齊了。
“朕一時起興,”皇帝的話打斷了兩位皇子的思緒,冷不丁灌入耳中:“在后天的殿試,考天下士子之前,想先考考皇兒們的功課,”他看著沈持等人說道:“于是請你們進宮一趟,諸位愛卿辛勞。”
沈持與曹慈對視一眼,齊聲道:“陛下言重了,能與格外殿下切磋學問是臣的榮幸。”
君臣寒暄之后,皇帝對皇子們說道:“你們寫一幅字來讓朕和老師們看看,”他看了眼右手邊的幾位大臣:“就寫兩句春景的詩來吧。”
語畢,皇子們應了聲“是”,太監們端著筆墨紙硯送到七位皇子——后宮嬪妃共誕育十位皇子,大皇子被遣去邊關監軍,三皇子、七皇子早夭,跟前,恭請他們賜墨寶。
頃刻,東宮的書房里飄著墨香。
皇子們端起筆,略思索片刻,鄭重在宣紙上寫下一兩行字,有人寫“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也有人寫“萬紫千紅總是春”……反正,寫哪句詩不要緊,主要看各人在書法上有沒有下功夫苦練。
片刻后,皇子們紛紛擱下筆,將寫好的字攤在面前等待晾干。
皇帝則與沈持等人說道:“你們都瞧瞧,他們有沒有用功?”
太監們取來托盤,將皇子們的墨寶放上去,托著依次從皇帝面前經過,再來到沈持他們面前,趙王蕭承稷的字端方矜貴,雍王的字是瘦體,十皇子蕭福滿的字則是矮矮的,扁扁的,肥壯豪放的,其余四位皇子的字也各有特色……
皇帝看了后最先點評道:“趙王的字最像樣子,頗見功力,雍王的字過于瘦了,如樹梢掛蛇,福滿的字活似石壓□□……”
眾人聽到“石壓□□”這四個字,都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又觀摩一遍蕭福滿的字,又扁又肥又矮,可不像一塊石頭壓到了□□身上嘛,還怪形象的。
被人嘲笑,蕭福滿滿不在乎地摸著腦瓜笑了一笑。
沈持望了他一眼,打算為自己的學生說點兒什么找補下場子。
“十殿下才六周歲,”還沒等他開口呢,右丞相曹慈就說道:“他才學了幾天字啊,臣觀十殿下的運筆,不出三年便能練出一手好字,陛下勿憂。”
他的話叫眾人一愕:“……”
怪哉,右丞相曹慈幫十殿下說話了?!出身卑微的鄭德妃之子竟入了他的眼?
這邊大臣們訝異,那邊周淑妃聽了心里堵得慌:她原本把曹慈作為依仗,期望他扶持她兒子雍王的,可這個老狐貍對她們母子竟沒那么死心塌地,這不,開始明晃晃地對鄭德妃母子示好了……
皇帝則神色未動,只順著曹慈的話說道:“是啊,朕本來讓馮遂馮愛卿當書侍來教福滿寫字的,誰知馮愛卿也忙。”
他說著瞧了沈持一眼:“馮愛卿快回京了吧?”算起來馮遂去杭州府有半個來月了。
“回陛下,”沈持說道:“大理寺說馮大人已在路上,也就這一兩日就到京了。”
皇帝點點頭,對蕭福滿道:“等他回來,福滿要好好習字知道嗎?”
蕭福滿稚聲道:“是,父皇。”哪怕被嘲笑了也處變不驚,自有一股老練穩健之態。皇帝看在心里,對這個兒子更滿意了。
他又命國子祭酒鄒子溪檢查皇子們的功課,七人之中,趙王、雍王和十皇子功課學得不錯,受了大臣們一番夸贊。
其余四位平平庸庸,毫無圈點之處。皇帝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們,和他們說話少,期望不高的樣子。
問過功課,皇帝說道:“難得今日將太子太傅們都請到東宮來,不如再取棋來,讓皇子與你們對弈,怎樣?”
弈是古代貴族的雅事之一,也是士子們的基本技能,從小都要跟隨老師習棋,他想看看兒子們的棋藝如何。
太監們又取了棋來,讓皇子跟幾位大臣對弈。
十皇子蕭福滿對沈持招招手:“沈相,你與本殿下對弈好嗎?”
沈持笑笑,來到他跟前盤腿坐下:“是,殿下。”
那邊,趙王找曹慈對弈,而雍王則跟康玄手談。
“聽聞殿下棋藝了得,”康玄說道:“臣有些怯陣了。”
蕭承彧的棋藝很好,這是皇帝都夸過的。
“康大人謙虛了,”雍王一笑,伸出手指點了一下棋盤說道:“本王執黑,請。”
康玄挽起袖子把一盒白子挪到手邊,凝視棋盤,他忽然掀開眼皮看了眼雍王:“殿下……”
雍王:“康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周家跟康家早在多年前就結為親家,康玄的孫子娶了周淑妃的侄女,兩家應當說是同氣連枝,私下里往來頗多。
環顧四周,每個人的心思似乎都在棋盤上,康玄打發走身邊伺候的小太監,探頭前傾,用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可借棋造勢。”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啊。
他將“造勢”二字說得又慢又輕,就連蕭承彧也勉強聽清楚,很快明白過來康玄之意——對弈時將黑子在棋盤上下成北斗七星之狀,斗柄指向自己,這事兒要是傳出去,會被認為是天子之命,即所謂的造勢……
蕭承彧輕輕搖頭:事先無籌謀,只怕倉促之下難以成事。
康玄以眼神勸諫:殿下,機不可失。
蕭承彧思忖片刻后微微點頭:試試吧。他近些年來也生出些對太子之位的覬覦心思,且越發狂熱難以自抑。
二人“眉來眼去”半天才開始對弈。
這邊才布局完,那邊其余的皇子們已經輸了,沒了什么興致,都來圍觀他兩人的棋。
蕭承彧面似沉水先落下一黑子,康玄的白子隨后落在棋盤上,其余人都湊過來同榻而坐,身體微屈,視線投向那幾枚黑子,流露出一種驚艷的神態——雍王的棋藝著實精湛,一會兒就占據了上風。
觀棋者中,趙王是個臭棋簍子,他看得眼花繚亂,此刻把右手搭在蕭福滿的肩膀上,親切隨和地小聲咕噥:“十弟,你學棋了嗎?看得懂嗎?”
蕭福滿的目光緊盯著康玄,沒注意到他的搭訕。
康玄波瀾不驚,一步步穩扎穩打,被圍時一只手舉起,似乎在考慮如何落子,然而很快,在一片緊盯著他的目光中“吧嗒”一聲將棋子落在棋盤上。
棋盤上黑來白往,棋局變幻莫測,時而云卷云舒,時而黑云壓城……一會兒黑子似被白子圍剿的孤軍,又一會兒白子陷入死地而后生……兩位對弈者凝視著棋盤,每落一子都深吸一口氣,而每一子的落下也緊緊牽動著觀棋者的心弦,空氣中彌漫著緊張,他們不由得捏緊了手指,連呼吸聲都小心翼翼起來……
皇帝看得乏了,先起駕回寢殿。
雍、康二人繼續對弈。
沈持一直緊盯著黑子,他也入了局,從布局到中盤,黑子殺機四伏時他手心微汗,防守攻堅時他在心里暗暗使勁兒……此時快要收官了,蕭承彧落子越來越慢,他閉目沉思,忽然想出來后面的十多步走法,他上輩子擺弄了很多年的圍棋,棋藝十分了得,等他在腦海中一落子,再縱觀棋盤時,倏然驚得險些“啊”出聲來……
這盤棋再走下去,黑子最終會在棋盤上組成一個圖案——北斗七星!
而且北斗七星的斗柄,正對著雍王!
北斗七星在古代是天上的最尊星宿,斗柄指向誰,誰就是帝王命,九五至尊的權力將收束于誰的手中——故宮博物院藏著一幅南唐時期的《重屏會棋圖》,畫中李氏的數位皇子對弈,北斗七星的斗柄就正對著南唐第二位皇帝李璟,而他日后真當上了天子……
一旦蕭承彧手中的棋子落定,斗柄指向他,傳出去世人必定嘩然,認定雍王有天子命,這是最好的造勢,天衣無縫,若皇帝不肯立他為太子,那么就是違背天意。
他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為雍王造勢!
第236章
沈持睇一眼康玄, 雙眉微皺:這老家伙手段可真不少,一般人真想不到,也沒有這隨時隨地抓住機會就干的魄力。
隨著棋盤上北斗七星雛形初現, 他手心里的汗意越發重了,一旦叫雍王得逞, 那么周家更不好對付了,不僅如此, 也將在朝堂之中掀起風波……沈持的腦中飛快思索著如何不著痕跡地阻止這場猝不及防的造勢。
他被世人認為巧捷萬端,然而此時卻束手無策, 只能眼睜睜看著雍王與康玄二人滴水不漏地落子于棋盤上。
“噠, 噠, 噠……”每一次黑白棋子輕敲棋枰,都像錘子重擊在他頭上, 將他敲得暈頭轉向。
這時, 悠閑地品完茶的曹慈走過來,再次湊過去觀棋, 他暫時還未窺出雍、康兩位的意圖, 看得津津有味。
眼看著雍、康二人只要再下三五步, 北斗七星定式就要落成,勺柄會正對著蕭承彧,沈持心道:不能再等了。
思忖片刻后,他走到趙王蕭承稷身邊, 抬起手腕, 不緊不慢地伸出竹節般修長勻稱的手指, 手眼配合,看著棋盤上黑子的布陣,手指看似不經意也攏成“七”的樣子……
趙王觀棋不用心, 時不時東張西望,一下子瞥見了沈持的神情與手指上“漫不經意”的微動作,他好奇了一瞬,也盯著黑子看去,他并不算特別草包,在雍王又落下一子時,康玄的白子還未跟上,北斗七星定式的形狀是更為凸顯,他很快看出來了,頃刻,棋盤上那黑子連成的圖形倏地撞擊他的神智,他只覺得后脊背微涼,失神的工夫,雍王又穩穩落下一枚棋子,再有數步,斗柄成矣,他頭腦中終于“嗡”地一下炸了:雍王無視他這個嫡出的皇兄妄圖給自己造勢登上太子之位,呵,當他死了嗎?
是可忍熟不可忍。
為了截胡雍王造勢,他凝著沈持看起來,眼神很是凌厲。
這是讓沈持想辦法阻止,絕不能讓棋盤上的北斗七星落成。
沈持眼角的余光瞟到他的神色,只當作沒看見:“……”這怎么辦,難不成他來粗野的,發癲上前去把棋盤給掀了?這下不僅眉頭,俊臉都皺巴了,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沒轍”。
趙王:……
哼,沈滑頭。
正一籌莫展時,跟隨他的太監李夢看到主子看著棋盤的臉色不好,還不斷給他使眼色,瞬間知曉這盤棋有問題,他當即湊上去從主子手里接茶盞,端過來時身子不經意往前一傾,手一個不穩茶盞沒拿穩,茶水飛濺出來潑灑到了康玄的官服上,胸前、腰上淋濕好大一片……
“喲,”李夢見自己“失手”了,陪著笑臉道:“奴才該死,康大人,奴才這就服侍您去更衣。”
為免君前失儀,康玄和雍王對視一眼,無奈地說道:“殿下稍后,臣片刻就來。”
等康玄離席后,趙王的視線粘在棋盤的黑子上,俄而笑著跟雍王搭訕:“皇弟這盤棋走下得好,下得妙,對了,何不請畫師來,將今日對弈之狀畫于紙上存留?”
雍王聽了他的話,神色微不可見地變了變,心中一涼,知道賭輸了。他此刻后悔不已,真不該聽康玄的,倉促之下行此險招。可本來勝算極大,怎么會在只剩三五步棋時功敗垂成呢,他在心中萬分扼腕,那么一瞬間是心灰意冷的——難道這是天意,他沒有太子命嗎?
雍王下意識地看了眼沈持,眼神之中五分詢問,五分埋怨……知道是他發覺的。
沈持負手而立,眸中一片清明。
眾人聽趙王話里有話,聞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重又朝棋盤看去,一下子也看出雍王的意圖來了,都在心中倒吸一口涼氣:這局棋要是下完還了得!
說不定雍王搖身一變就成太子了。
然而看趙王這架勢,必攪了雍王的好事不可。
其他皇子在惶惶之后又深深地松了口氣。
有小太監聽不懂他們話里話外的挖坑,爭著獻殷勤道:“是,奴才這就去請畫師來。”
跑著找畫師去了。
請畫師的事驚動了皇帝,他問:“是什么光景要請畫師作畫?”
那小太監迷糊地說道:“趙王殿下說雍王殿下的棋下得實在是太好了,要請畫師去畫下此情此景,以存留后世……”
皇子下棋的畫流傳給后世……
皇帝無意中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幅畫,叫什么《重屏會棋圖》,是這幅畫吧……棋盤之上,南唐中主的黑子呈北斗七星狀,斗柄正對著他……蕭敏臉色大變:“走,朕也去一觀。”
他重新來到東宮,眾人見皇帝又來了,都不約而同地瞥一眼雍王,有為他捏一把汗的,也有打算落井下石看笑話的……
這時候康玄已更衣完畢,回到席位一看皇帝在場,眼眸微微一震,拈棋子的手都顫顫巍巍起來。
而雍王再次看見他父皇來觀棋,臉色煞白,不過很快他又淡定自若,但他兩根手指夾著一枚黑子遲遲未落下。
沈持在想:他是繼續落子成北斗七星呢還是故意失誤一子打消造勢的心思呢……
他很想知曉。
皇帝也算深諳棋藝,他一看黑白棋子的布局,什么都明白了,卻說道:“繼續下,他們都等著看呢。”
見不得人的心思被戳穿,康玄不敢再繼續下去,他揉了揉眼睛,倚老賣老說道:“唉,老了,不中用嘍,陛下,臣說眼花就眼花了……恐不能陪雍王殿下盡興……”
說完,他起身立于一旁,佝僂著腰,再無之前老當益壯的勁兒。
康玄窺一眼右丞相曹慈,似乎想請求他上前給雍王解圍,但是,對方卻面無表情地一聲不吭。
顯然,曹慈已經不看好雍王了,他最是會見風使舵,生怕沾上這件事,當然不會站出來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皇帝面色猶淡然,和藹地看了沈持一眼:“歸玉,朕記得你的棋藝也尚可,你去,不能掃了雍王的興。”
沈持:“……是。”
他理了理衣裳,恭敬地坐于雍王對面:“殿下承讓了。”雍王盡管竭力自若,但心神早已不穩,這盤棋并不難下,沈持縱觀棋盤片刻后落下一枚白子。
他盡量裝作真在對弈的模樣,給蕭承彧個臺階下。
然而雍王亂了方寸,再落子的時候毫無章法,只十個回合下來就被沈持吃掉一片黑子,整個北斗七星的勺柄再不見雛形。
蕭承彧的眼神之中有絕望,也有認命,臉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不大一會兒便一潰千里,輸給了沈持。
皇帝笑道:“還是沈愛卿棋高一籌,你們以后要多跟他下棋,誰贏了他,朕有賞賜。”他籠在玄黑寬袖中的手此時放松地活動了兩下手指。
說罷,他看著雍王蕭承彧冷了臉:“彧兒棋藝還不夠火候,當閉門多琢磨。”
這是要罰蕭承彧閉門思過了。他們在心里道:雍王這下子算是完了。
蕭承彧跪地道:“是,父皇,兒子遵命。”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掃視一眼其余人,道:“不早了,你們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去吧。”
眾人跪安退出。
從皇宮出來是近黃昏時分,街肆上點點楊花隨春風飛舞,沈持惦記著馮遂,于是順道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吏多半已散值,他進門后迎面碰到了正準備回家的孟度:“沈相來了?”
沈持:“夫子,我來瞧瞧馮大人回來沒有。”
孟度一邊鎖門一邊說道:“跟他去的衙役提前回來送信了,馮大人明日旁晚抵京。”
沈持跟著他往外走:“嗯。”
兩人走到大理寺門前的石獅子前,站住了,孟度問他:“才將進宮去了?”
沈持點頭:“圣上在東宮問起皇子們的功課,我去聽了聽。”
孟度:“圣上為何忽然問起皇子功課?”還興師動眾把幾位太子太傅都叫過去觀摩。
沈持回憶了下方才在東宮的情形,說道:“圣上說后日就是殿試了,一時興起想看看幾位殿下的學問。”
這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他寥寥一句帶過,之后把雍王、康玄想在對弈時趁機造勢的事說了,感慨道:“這官場之上,無處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①啊。”
孟度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雍王弄巧成拙,這下完了。”他又問道:“雍王之外,阿池,趙王、十殿下又是怎樣的人?”
沈持微微笑道:“趙王穩重,十殿下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不敢押太早。何況皇帝的身體看起來還行,一時半會兒的也不會駕崩。
孟度會心一笑:“也是。”
孟度微微一笑,用眼神問他:既然這樣,那咱們對周家動起手來是不是可以狠一些了?
雍王蕭承彧觸怒皇帝,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光景,周家岌岌可危了。
沈持:“嗯,是翻舊案的時候了。”
時候痛打落水狗了。
孟度搓搓手:“走吧,回家去,明兒等馮大人回來我叫人去給你送信兒。”
天色漸漸暗下去,天上浮起一彎新月如鉤。
沈持與他各自回家:“那就拜托夫子了。”
……
回到家中把在東宮的事跟史玉皎說了,她唏噓道:“雍王殿下太心急了,康大人的膽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沈持微笑道:“他們以為能瞞天過海成事,不過,還是被你夫君我截胡了……”
史玉皎:“你就吹吧。”分明是讓趙王給攪黃了。
沈持也不駁她,又笑了一笑,二人吃了晚飯,又說了些瑣碎的家務事,早早就寢。
他次日一早照舊去上早朝。因明日殿試,是以今日朝堂上全是在商議、安排殿試之事,并無其他要事。但即便是這樣,等沈持議完一撥又一撥的事,從皇宮之中散值出來時,又到一天的黃昏時分了。
走到半路,大理寺的衙役找來了:“沈相爺,孟大人讓小的來迎一迎您,馮大人回來了。”
沈持一聽立刻道:“走,去大理寺。”
……
馮遂從杭州回來了,還順手捆著幾名拐子招搖進京,他這么做是回京后堵人嘴用的,看吧,他到杭州府真的是去打拐的,沒干別的。
第237章
抵京后他回家沐浴更衣, 再倒頭睡了一覺,起來扒拉兩口飯,漱了口立馬直奔大理寺, 待巡視了一圈地牢,看到陳世儀等嫌犯都好好地被關著, 這才松了口氣。
彼時孟度還沒走,看見馮遂笑道:“人交到在下手里馮大人還不放心嗎?”陳世儀被押進大理寺地牢后, 他遣兩個信得過的牢頭日夜輪流值守,不讓任何人接近, 是以至今無事。
馮遂嘿笑兩聲, 去一趟杭州府回來, 大約旅途奔波的緣故,他人更瘦了, 但眸子銳利如鷹:“在下有些不討喜的毛病, 還請孟大人不要同在下計較。”
兩人正說這話,沈持來了, 他踏著春日芳華, 一身淡淡的芬芳與這里的氣息頗不相襯, 讓衙役們看得眼神發直:“……沈相爺。”
沈持拱手跟他們打過招呼,一抬眸看見孟、馮二人迎出來,面上都帶著笑意,心道事情十拿九穩了。
寒暄之后, 三人去了密室, 馮遂說道:“杭州府生絲暴漲之事基本上沒有懸念, 背后的推手是光祿寺卿周六河,操辦此事的是陳世儀。”
“嗯,”沈持點點頭:“這件事是明晰了, 只是,”他頓了一下看著馮遂說道:“這件事的難辦之處就在于陳世儀本來是莊王殿下的人,一旦追究起來,甚至連莊王殿下都要被卷入其中。”
再扯上蕭承鈞,事情會鬧得太大。
他搖搖頭:“不大好。”
馮遂皺眉道:“下官也是這么想的。”
“或許他們當時利用陳世儀的時候,”孟度說道:“就想到要是失手了便推到莊王殿下身上,這是個坑,咱們不能往里面跳。”
一旦拉皇子下水,不知多少人要被卷進來。
“那另辟蹊徑,”馮遂說道:“只說打拐之事。”這件事周家也不干凈。周六河犯的事不少,沒必要吊死在常平倉的那件事情上。
“對了,”沈持將舒蘭慶給他的與周家結親的名單拿給馮遂:“倘若跟周家有勾連涉及略買略賣人口的,可趁此機會查明并彈劾。”
馮遂過目后一一記在心里,如獲至寶:“沈相爺放心,絕不會讓他們有漏網之魚。”他眼神不經意瞥到康家,訝異地問:“康老尚書如今得有快九十歲了吧?”
二十多年前他來京春闈時見過此人,那會兒康玄主持了當年的會試,已是快七十歲的老叟了。
孟度頓了一瞬:“是吧。”
沈持卻沒搭這話:“明日殿試,接下來幾天陛下顧不得別的,你好好查就是了,不要急。”
“下官怎么聽說,”馮遂壓低聲音問:“雍王失寵了。”
他一進京便聽市井在議論此事。
外頭傳的是“雍王失寵”,僅四個字。不過朝政的事往往字越少,事越大。
沈持笑道:“馮大人可以大膽往深里查略賣略買人口的案子了。”不用再估計皇帝會袒護著周家了。
馮遂會意一笑。
“或許,”孟度還要火上澆油:“還可以翻翻陳年舊案。”很多年前周六河在通州府當知府時,但凡大比之年,天下士子入京趕考,他便縱容當地蟊賊打劫過往舉子,恨得人牙癢癢。
馮遂高深笑道:“在下定給他挖一挖。”
沈持理了理衣袖:“那就拜托馮大人了。”他垂眸沉思片刻:“不過,馮大人,謹防有人狗急跳墻啊。”
昨日雍王的事必然叫周家上下惶恐,他們不會束手待斃,必要做一番垂死掙扎。
孟度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馮大人,下官總覺得近來有人在大理寺附近晃悠,不知是否跟此事有關,還請馮大人多加小心。”
馮遂聽得緊張:“孟大人,有無人賄賂牢頭,想要探監什么的?”那些人是想法子來撈陳世儀的吧。
“暫時沒有,馮大人,陳世儀押進來之后,下官是用化名關押著的,且三日或者五日換一間牢房,除本官之外,就連牢頭對他關押在何處都不甚清楚……”
根本不給他們留空子。
“孟大人真是高啊,”馮遂都不敢接手了:“還請孟大人繼續協助本官。”
沈持笑了:“人到了孟夫子手里保管丟不了,放心吧馮大人。”
馮遂:“沈相爺你忙你的,等略買略賣人口一案梳理得差不多了,下官再找您。”
沈持也乏了,于是跟他二人道別:“那本官先回去了。”
從大理寺出來看看外頭的天色,山腰落日,燕背斜陽,又到了傍晚時分。當朝官員獨有的青色帷幕的馬車停在對面,他走過去坐里面,閉目說道:“回家。”
馬車“吱呀吱呀”往家中趕,走到半路,史玉皎冷不丁跳進車里嚇了沈持一跳:“……媳婦兒你怎么來了?慢點兒。”
“我從宮里頭下值出來步行一陣子就看見你的馬車了,”史玉皎笑著說道:“巧了不是。”
她坐穩后抻了抻腿: “今兒在宮里,雍王殿下沒來習武,換了八殿下來。”
沈持早知會這樣,他沒說什么,把她的腿扳到自己身上,一邊給她揉捏一邊說道:“……腿酸吧?”
史玉皎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嗯。”
沈持加重力度給她捏腿,再一看她,已經靠在馬車壁上睡著了。
媳婦兒這睡眠真好。他在心里感慨了下。
等到了家中,他想抱她下來,才發現她這陣子圓潤了不少,不過比之尋常的婦人妊娠四個多月,她一點兒都不胖,沈持還能很輕巧地抱她下馬車。
但是他一動她就醒了,見他試圖抱她下車,索性雙手一伸故意掛在他身上:“抱得動嗎?”
沈持:“……”
抱是抱得動就是抱起來不敢動,怕一個不穩摔了。但是看著她沒有要自己走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把她抱回里屋,末了緊張出一身汗。
史玉皎則笑著打趣他:“沈相爺體力還不錯嘛。”
沈持:“……”
她還是很困,飯也顧不上吃,頭挨著枕頭就睡。他把帷帳放好,跟婢女云苓說道:“等夫人睡醒了去書房跟我說一聲。”
云苓蹙眉:“相爺,要不讓夫人辭了差事吧?”京城武將多的是,又不是離了她們將軍不行。
沈持犯愁,反問她道:“以夫人的性子,她歇得住嗎?”
云苓:“……”這倒是實話。
沈持在書房看了大半個時辰的書,她來叫說史玉皎醒了,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去同她一道吃晚飯。
夜里沒什么事,一覺睡到次日五更,洗漱穿戴后照常去上朝。
春日天亮的早,出門一看,年光三月里,京城百花中,很養眼。
沈持坐著馬車往皇宮走去。
今日參加殿試的貢士們也一早穿戴齊整來到宏大肅穆的東華門前,走到這一步,都有著榮辱不驚的勇氣與耐力,因而他們的目光豁朗而鎮定,不同凡俗。
沈持到了之后看著他們微微一怔,距他當年春闈已過去十二年了。世事漫隨流水,流年暗中偷換啊。
他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眾貢士們見了他眼神直了一瞬,天下的讀書人,誰不知道沈持,又有誰不想像他這樣仕途順利,步步青云,二十多歲便登上相位呢,紛紛同他執禮。
中有一弱冠之年的佳公子,乍一看跟董尋的氣韻有點相像,沈持神思恍惚——這人便是右丞相曹慈舉薦的裴牧吧,聽說是河東大儒董真的學生。
忽而他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藥苦味,沈持以為裴牧身體也不好常需服藥,心中憐憫,說道:“清晨風涼,裴貢士還是到廊下避避風吧。”
裴牧眼神微驚,而后對他拱手施禮道:“多謝沈相爺關懷。”
說完聽話地真的站到廊檐下去了。
可沈持又陸續從別人身上聞到了這種苦味,他心道:好多士子身體是真不好啊。
后來他才得知,如今天下的士子讀書,常服一種用苦參、黃連、熊膽和成的丸藥,夜里讀書時含在口中,讓苦澀的味道刺激自己,免得打瞌睡。
也暗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寓意。
沈持:“……”
他那會兒還沒這么多花樣。
很快,東華門打開,貢士們跟在百官身后,魚貫進入皇宮,他們會在文華殿寫策問,之后接著回去等,等閱卷排名后的金殿傳臚。
而這場殿試,沈持作為左丞相,從頭盯到尾,累到幾乎虛脫。在這次的為國選才中,裴牧的確是學問和氣度不輸董尋的一個才子,皇帝只一眼便認準他是新科狀元,因曹慈推薦在先,被夸贊慧眼識才。
曹慈又風光了一回不說,得了裴牧這個得意門生,臉上滿是喜氣。
沈持在心里冷笑,也犯難,跟此人同朝為官,實在是時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終于在新科進士們赴完瓊林宴的次日,他早早散了值,去大理寺找孟度大吐苦水:“白忙活了。”
孟度沉思道:“什么時候曹老狐貍被咱們拽住尾巴,才能松口氣。”
曹慈這人,出手總是意想不到,而且還能全身而退。
沈持苦笑:“這個人高深莫測。”
孟度:“是啊,手腕極高。”
就像常平倉那件事,誰能想到呢。
沈持自嘲道:“所幸我比他年輕多了,總是能贏到最后的。”當眼下拼不過別人的時候,可以寬心將眼光放長遠一點兒,好好養生,比命長。
兩個人正說著話,馮遂來了,寒暄后立馬切入正題:“沈相,孟兄,查出些眉目了。”
他說這幾日翻出來一樁參與略買人口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竟查到了康玄頭上,原來這位老尚書頗好男色,每隔三五年都要買兩名九、十歲左右的美男童,養在身邊兩三年等他們年紀大了又發賣出去,再換兩名歲數小的……馮遂聽到拐子的口供后破口大罵:“……老而不死是為賊。”
沈持:“人證物證皆有?”
馮遂:“嗯,其中牽線的就是周家。”
沈持:“查略賣略買人口之事是圣上下的旨意,大理寺在辦,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告知柳大人一聲。”
要是大理寺卿柳正不想攬,他便親自寫折子上奏。
馮遂:“是,下官明日便詳詳細細告訴柳大人。”
還有,他將周六河在通州時所犯的事也查了個七七八八。
沈持點點頭:“馮大人之果斷迅捷,在下佩服至極。”
馮遂謙虛了兩句,又忙他的事情去了。
翌日,等大理寺卿柳正一來,涉及略賣略買人口的案子、口供都擺到了他案頭上,捅不捅出來全在他。
柳正這個人,骨子里還是有幾分正直清高的,他看了后氣憤地說道:“好個康玄,好個周六河,無法無天了。”
他可不慣著周家,第二天在朝堂上彈劾起了康、周倆人,沒有繞任何的圈子,直接彈劾,連周六河在通州府打劫舉子的事情都給翻舊賬了,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群臣聞聽一片嘩然,也有人感知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心中惴惴不安。
在大理寺用拐子的事攻訐周六河時,壓根兒沒有人提杭州府生絲暴漲的事,好似這件事不存在一般。
周六河懵了。
皇帝沉思良久:“柳愛卿,這件事既是大理寺查出來的,就還由大理寺處置吧,不得姑息。”
據說康玄得知事情敗露,又驚又怕,還未等皇帝最終發落就一病不起沒幾日便一命嗚呼了。
三月二十八,康玄的死訊傳到宮中,皇帝破天荒在夜里去了慶春殿,周淑妃聽說后不是喜出望外而是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對自己說道:周家出事了。
皇帝問罪來了。
然而并沒有,蕭敏進來的時候是笑吟吟的:“看樣子淑妃已經睡下了。”
周淑妃:“今兒起的早了,想著夜里無事,就早早睡下了。”
皇帝攜她的手一同入帷帳之中:“朕也乏了,就寢吧。”
周淑妃受寵若驚,微微僵笑道:“是,萬歲爺。”
“淑妃啊,朕與你做了快二十年夫妻了,”皇帝躺在榻上半瞇縫著鳳眸說道:“彧兒也十六了,有些人啊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周淑妃聞聽這話渾身打起了擺子:“萬歲爺,妾常年居于深宮不聞外頭之事,疏于對家人管教,是妾的不是……”
皇帝沒再說話,翻個身睡覺。
周淑妃哪里睡得著,不等天亮就送信給周家,讓周六河立馬辭去官職,上奏給皇帝請求寬恕。
周家老太爺得信兒后舉起棍子打了周六河一頓,打完兩眼失神地跌坐在地上,都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是周家的棍棒之下卻出了個逆子。
看看他干的好事。
不過此事,周家樂觀地想著:只要周六河辭官,皇帝便會看在周淑妃母子的份上饒了周家。他們連夜擬了辭官奏折,等次日一早送進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誰知皇帝看了之后依舊火氣很大,放出口風說要褫奪雍王的封號,直接遷怒到蕭承彧身上了。
第238章
沈持聽說后回家對史玉皎說道:“圣上約摸是在逼周六河自裁以謝罪啊。”
倘若真叫大理寺把周六河的罪狀昭告天下, 天子臉上也不好看,畢竟沾親帶故的。
“周家有那么聽話嗎?”史玉皎微微冷笑:“周六河斷然不會自我了結,必要機關用盡求個生機, 這下有好戲看了。”
“嗯,多半是這樣的, ”沈持若有所思:“不過,你這話提醒我了。”等周家有病亂投醫, 慌了陣腳,便是他上樹拔梯的時候。
史玉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要趁火打劫給周家挖坑啊?”
沈持光笑不答:“先看看再說。”遇到時機能踹周家一腳當然要踹啊, 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當什么正人君子。
史玉皎:“圣上動了怒, 周家已是秋后的螞蚱, 話說窮寇莫追,圍城必闕①, 你袖手旁觀吧, 別沾手了。”
沈持笑道:“嗯,我記住你的話, 輕易不會插手的。”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下場。
觀望, 嘿嘿。
這件事就先這么著。
外頭珠簾簌簌而響, 子苓走進來說道:“相爺,夫人,史老夫人打發人來,讓夫人回去史家一趟, 說是有事找她。”
“我過去看看, ”史玉皎跟沈持說道:“一會兒回來吃晚飯。”
“要是祖母留飯, ”沈持說道:“你就在那兒吃吧,不用管我。”
史玉皎也不同他客氣:“好,那我走了。”說完帶著婢女回娘家去了。
她們出門后, 剩沈持自個兒呆著,他沏了一壺茶,到書房去坐著看書,剛翻開一卷,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傳進門來,他立刻起身往外走,到了前院,竟看見沈煌從京畿的田莊上騎馬回來了,懷里還抱著老狗旺財,說是快不行了,卻一直不肯咽氣:“大約是要見你最后一面。”
沈持一怔,旋即伸手接過旺財抱在懷里,老狗的毛發干枯雜亂,吐出比進氣多……叫趙蟾桂:“趙大哥,快去請獸醫來。”
趙蟾桂犯難了:“相爺,京城里只有給馬治病的,給貓兒狗兒治病的大夫只怕沒有啊。”京城家家戶戶幾乎豢養馬匹,或騎或駕車,是以有人專門習了給馬看病的醫術。至于給貓兒狗兒瞧病的,他從來沒聽說過。
“旺財都二十來歲了,”沈煌嘆了口氣:“壽命到了,大羅神仙來了也無法。”
沈持摸著旺財的頭:“狗小叔,你是就此別過呢還是再續續命,等我生個崽兒讓你看看?還有五六個月吧……”
旺財極度虛弱地乜了他一眼,渾濁的眸子里放出微光,好像在說:這還用問嗎。老人家當然要看到孫輩才能閉上眼啊。
沈持:“趙大哥,快去街上打聽打聽哪家的大夫能給狗看病,實在不行,請給馬看病的大夫來。”
趙蟾桂急忙去找獸醫。
沈持把旺財抱到灶房放在干草堆上,給他盛了一碗肉湯,拿勺子一點點放到它嘴邊讓它舔食,吊著口氣兒。
好半天后趙蟾桂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相爺,找到了,大夫來了……”
沈持抬頭一看來者:“……”
裴牧。
這……
那人執禮道:“在下略通獸醫術,故而毛遂自薦,冒昧之處還請沈相爺寬恕。”
說來也巧,趙蟾桂上街去請獸醫,跟個無頭蒼蠅似的到處問誰會給狗看病,恰好讓跟同年在街肆上逛游的裴牧聽見了,恰好他幼時養過一群貓貓狗狗,每年季節交替時,小東西們難免生個病,為了給它們看病,他翻爛了《活獸慈舟》,自學成才醫治好不少貓狗之疾……立刻上前自薦,于是便來了沈家。
沈持來不及問他有的沒的,直接把人領到灶房:“那就麻煩裴狀元看看,這狗還有沒有救了?”
裴牧蹲下來看了許久旺財,搖頭說道:“它老了。”并沒有什么疾病,而是衰老到極限了。
“有無續命的法子?”沈持看著旺財,面上閃過一絲不舍。它在沈家二十年了,跟家人沒什么兩樣。
裴牧皺眉道:“有是有,只是使那方子讓沈相爺花了銀子,也不過半年左右。”狗能活到二十來歲已經很高壽了。
“它還有活著的意愿,”沈持輕撫旺財的腦門:“是不是啊小叔?”
旺財微微瞥了裴牧一眼,從這一眼里,沈持似乎看到了催促:它不行了,要治就快點兒吧。
沈持:“麻煩裴狀元開藥方吧。”
“薅一把鬼針草來,”裴牧說道:“給它喝,能喝多少是多少。”“再用川穹、冰片、降香……搓成米粒大小的藥丸,一日喂三次,大約能吊著命……”能活多久他就不清楚了,看命。
趙蟾桂:“好,我這就去。”
跑出沈家才想到:鬼針草是什么,他不認識啊。好在他機靈,找了個老伯問了問,很快就在一處墻角找到了。
他又去藥鋪抓了藥搓成丸,急匆匆趕回去,照著裴牧的法子給旺財服下,眼看著它的眼神從渙散到一點點微弱地重新聚起來,整個狗似乎又有了些微生氣……
沈持見狀松了口氣:“裴狀元,請到書房坐坐?”
“下官恭敬不如從命,”裴牧說道:“沈相爺請。”
二人到了書房,沈持說道:“裴狀元請坐。”說罷他也落了座:“去翰林院了吧?還習慣嗎?”
河東大儒董真一脈的士子,在當朝以篤誠內向出名,沈持其實很想招攬裴牧的,奈何被曹慈先下手為強,著實遺憾。
“下官才去了兩日,見到同僚尚有些拘謹。”裴牧如實道。
沈持:“本相當年也打這時候過,放寬心,很快就熟識了。”
“多謝沈相爺開解,今日貿然登門,一來在下確實會些獸醫術,二來,”裴牧躬身施禮道:“替家師謝謝沈相爺從前對青溪兄的照顧。”
“慚愧,”沈持默然一瞬:“是我疏忽他了。”
裴牧搖搖頭:“家師沒有埋怨沈相爺之意,只能說一切皆是定數罷了。”
沈持再無其他言語,只說道:“他日有機會,一定去拜訪董大儒。”
“在下這次,也是來向沈相爺辭行的,”裴牧說道:“在下當算上奏圣上,乞求外放。”
當上翰林院修撰,仕途前景光明燦爛啊。
沈持愕然:“裴狀元這是為何啊?”
裴牧沉思片刻說道:“牧有些不服京中水土,怕他日碌碌無為,落個橘生淮北則為枳的笑柄。”
其實他是討厭曹慈,此次被他舉薦,按理說該以曹相的門生自居,但他瞧不上曹老狐貍,不愿意來往,因而想要躲出去。
沈持:“……”人各有志,他也不想說什么。
“沒別的事,”裴牧喝了一盞茶,起身道:“在下就告辭了。”
沈持:“多謝裴狀元為我家旺財瞧病,多謝。”
裴牧:“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沈持把他送到門外:“裴狀元好走。”
送走客人,史玉皎打發云苓給家中送了飯菜來:“夫人說相爺不用再張羅飯了,吃些這個吧。”
大概是在史家給絆住了,留她吃飯。沈持接過來:“謝了。”云苓一看沈煌也在:“老爺,飯菜不夠的話奴婢再回去取些來。”
沈煌擺擺手:“我還得趁著天沒黑透趕回莊子上去,不然他娘要擔心的,你們吃吧。”
沈持揭開食盒:“爹,好幾個菜呢,咱爺倆兒湊合吃一頓吧?”
說完他拿來兩雙筷子,又搬出一壇酒:“爹,來,少喝點兒。”沈煌坐下跟兒子一起吃飯,說起話來:“怎么聽說雍王殿下……”坊間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他在京郊都聽見了。
“嗯,”這兒只有他們父子,沈持樸實說道:“爹聽到的都是真的。”
沈煌聽了擔憂地問:“你沒牽連進去吧?”
沈持搖搖頭:“沒我什么事兒。”
沈煌仰頭喝下一盅酒:“那就好。”在得到兒子的答復之前,他心里頭忐忑的不行,生怕兒子一個不慎卷進去,他心想:事涉皇子,這里面的水得有多深啊,阿池要吃虧的……這下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兩個大男人吃飯快,片刻就風卷殘云吃罷了晚飯,沈煌漱口后牽來馬要走:“天不早了,我走了。”沈持送他出門,順路去史家接史玉皎。
小兩口回家后又是卿卿我我,然后這一日如流水般又過去了。
日復一日,平淡過了十來天。
這日,四月初二,報曉晨鼓敲過,天色才明,他照舊起床去開啟門戶,乘坐馬車沿著寬一百步的京城大道的左側行駛,赴皇宮上朝。到了東華門外,幾名提早到來的大臣,吏部尚書穆一勉,大理寺卿柳正等人正在談論:“……裴狀元上書到吏部請求外放做官,唉可惜了……”
外地的官吏都是年年盼,日日盼著進京做官呢。
沈持:“……”他心道:這個裴牧還是真有點兒意思。
這件事很快就在文武百官之中傳遍了,片刻后到了朝會上,穆一勉上奏給皇帝之后,議論聲更大了,紛紛為裴牧惋惜。
右丞相曹慈聽到這事兒后很是堵得慌,這好不容易撈了個人,他是想栽培裴牧,來日做他的左膀右臂的……這人怎么不上道,好好的翰林院修撰放著不當,請求外放算怎么一回事。
這是被什么迷了眼吧,曹慈還想留著裴牧這個人為自己所用,于是進言道:“陛下,京兆少尹林瑄林大人上任已有五年之久,是不是該拔擢一下了?”“光祿寺卿空缺,臣以為以林大人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功績,當能勝任。”
周六河辭官后,官祿寺卿的位子空出來了,要有人補上去,曹右相真是能操心,什么事都想著呢。
沈持從朝會開始到現在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但他心里嘀咕:曹慈一開始這哪里是舉薦林瑄,這是排擠人啊。光祿寺卿別看這品階高,但跟京兆少尹一比,那就是個虛職。
林瑄跟自己走得近……呵,曹老狐貍這是不動聲色對他的人動手了啊。這個提議好啊,一石二鳥,既籠絡了裴牧又傾軋了林瑄,呵。
眾人聽了也都不解:“……”
這不在說裴牧的事兒嗎,曹丞相扯到京兆少尹林瑄身上是幾個意思。
馬上又聽曹慈說道:“陛下,裴修撰想到地方上當官,或許想歷練治理一方,咱們京兆府與地方大同小異,且從前沈相、林大人都是狀元出身任京兆少尹,不如讓裴修撰上任京兆少尹,這樣免去了狀元郎外放,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想了想說道:“林愛卿是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久了,只是光祿寺卿過于清閑,”他乜了禮部侍郎李叔懷一眼:“禮部也該有新尚書了,李愛卿,你也該升一升了,你來當禮部尚書,讓林愛卿當禮部侍郎,如何?”
原禮部尚書康玄死了之后,空缺的官職總要有人補上去的。
冷不丁升官,當上禮部尚書了,在侍郎位子上坐了將近二十年的李叔懷一時過激,愣了好打一會兒才跪地謝恩:“臣謝主隆恩。”
同僚紛紛輕聲道和。
皇帝又說道:“至于裴愛卿嘛,是可以去京兆府歷練一番。”
他對曹慈的話從善如流,事關三個人官職變動的事情就這么落定了。
林瑄去禮部當侍郎,算是實在升官仕途往上走,沈持心里踏實多了。
……
這日散朝后,在翰林院供職的裴牧接到了調任京兆少尹的旨意,得知又是曹慈舉薦的之后,臉色有點難看。不過皇命難違,他只能做好上任的準備。
而右丞相曹慈那邊呢,為了抬舉“他的人”,在四月十二日裴牧上任京兆少尹時,遣禮部用車隊護送他前往京兆府,前有衙役鳴鑼清道,后也有衙役們戟陣追隨,一眾僚佐相擁……然而走到半路,突然之間,宮里頭的一名太監丁會出宮辦事,大約很急或是平日里橫行慣了,馳馬橫向竄出,直沖他而去,裴牧眼疾手快,命人一下子制服了他,且按住馬頭,下令依照法令行事,除以杖擊。
太監開始還很囂張:“裴大人,奴才只是驚了馬而已。”
裴牧鐵青著臉:“行刑。”
一陣棍棒落下,太監氣絕身亡。一般很少人會惹他們。偏剛入仕途的裴牧不怕,直接把人給打死了。
沈持:“……”
當晚,皇宮上書房內,皇帝面帶怒氣,責問他和曹慈,裴牧為什么殺人之前不請示,要獨斷專行。
曹慈誠惶誠恐:“……”
京兆,也就是京城,在漢代時被形容為輦彀,意思是天子的車轍之下,坊間說道“輦彀”二字的時候,多數時候是指離天子太近,各種矛盾總錯復雜,人際關系盤根錯節,皇親國戚、御林軍、宮里的大小太監都是不能惹的,然而裴牧卻貿然行事,不知變通和退讓……這能成什么大器,看來他看錯人了。
此人斷然不可用!
于是趕緊說道:“當街殺人,陛下雖愛惜裴牧才華,但也得給他一些教訓,臣以為該貶官才行,讓他長個教訓。”說完還搖搖頭:“臣糊涂,請陛下責罰。”
他急不可耐地又想要把裴牧踩下去,跟他切割。
皇帝微一點頭,正要下旨,沈持說道:“陛下,請聽臣說一句。陛下既任裴大人為京兆少尹,令他管理天子腳下的土地,上任之日就有人縱馬驚了他的,這不僅是對裴大人無理,更是驕縱,他對縱馬的人用刑,重在當街縱馬,與宮中的公公身份無關啊。”
皇帝想了一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怒氣未消,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追究他事后不匯報的過失,沈持說道:“裴大人只是行使正常的職責,可寫在日常的奏折之中,沒必要當時就匯報給陛下。”
這邏輯沒問題。
皇帝還不甘心,再求其次:“那這種事情就不用告知朕了?”
第239章
他氣的不光是裴牧打死了宮里頭的太監, 還不滿為何沒有把這件事上奏給他。
沈持說道:“陛下,臣以為,應該由宮中的司禮監上奏給陛下。”被裴牧打死的太監丁會是司禮監管的, 合該由他們過問并上奏此事。
跟裴牧無關,他作為京兆少尹, 遇到有人在街頭縱馬橫沖直撞,選擇執法沒有一丁點兒問題。
皇帝想了想, 又看了曹慈一眼:“曹愛卿,朕聽著沈愛卿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要不, 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
冷靜一想, 裴牧此舉雖不討喜,但大昭的律例就是這樣寫的, 他占理啊!
他話鋒一轉:“不過, 沈愛卿啊,你下次見到裴愛卿, 還是要提醒他一句, 性情要溫和……”
沈持順坡下驢:“是, 陛下,臣一定轉告裴大人。”
君臣二人談得很順利,曹慈在一旁聽著心里五味雜陳,他這虧吃的太大了——沒把林瑄攆到光祿寺卿這種沒用的位子上, 裴牧又跟他全然不是同道中人, 費了半天心思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心里直抱怨這陣子走霉運, 應該閉緊嘴巴蟄伏靜待時機來著,到底還是心急了些。
皇帝朝著沈持下巴微抬:“去吧,去吧。”
“是, ”沒他什么事了,沈持趕緊說道:“是,陛下。”
等他一走,皇帝屏退太監等侍從人員,只留下曹慈,君臣倆看樣子要說體己話了:“曹相啊,你這兩日見過雍王嗎?”
曹慈微微一愣:“……”他心道:雍王不是被你自個兒給關起來了嗎?我又如何能見得到他。
皇帝這么問,難道是老糊涂了。
可轉念一想,不對,皇帝眼神銳利,哪有半分老態——不會是在給他挖坑吧?
曹慈一字字斟酌著說道:“陛下,臣心里頭一直惦記著殿下,只是這兩日殿下沒空見臣,如果陛下恩準,臣請見一面殿下。”
皇帝凝著他說道:“唉,曹相啊,你有所不知,朕心里頭苦啊,朕的這個兒子年紀小,心思單純,難免一而再再而三受人挑唆犯錯,一時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來……朕只好讓他閉門靜靜心,只是,他畢竟是個半大的孩子,朕也不人心責罰太過,”他頓了頓:“曹相,這該如何是好?”
受人挑唆?
曹慈首先想到的是康玄,可那老東西不是已經死了嗎。
還未等他想好如何應答,只聽皇帝冷不丁換了話題:“周六河雖去了官,但……”話都這里沒再說下去了。
這下曹慈聽懂了:皇帝對周六河去官并不滿意,大約是對這人起了殺心吧。
等等,皇帝為何單單留下他說這件事,曹慈轉過彎來了,是讓他給周家傳話,去逼死周六河!
什么時候周六河死了,就什么時候放雍王出來。
一陣輕微的不安襲來,他穩了穩心神,面上神色不動,裝糊涂地說道:“周家這陣子寂然無聲,夾著尾巴做人,想來也在思過,陛下,想來是雍王殿下從前提點的緣故……”
曹家和周家是親家,要是他出手逼周六河去死,天下人不笑話他落井下石嗎。
他不能沾這個手。他得甩出去。
又把話題拽到了雍王身上。
皇帝本想讓曹慈出手逼死周六河,奈何對方不聽話,只好悻悻地擺擺手,生硬地說道:“曹相也忙別的去吧。”
曹慈趕緊告退。
從宮里出來回到家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太師椅上,額上驟然汗津津的,干坐半晌才端起茶盞灌下一口茶,這時候管家曹四在外頭通報了聲:“相爺,周家給咱們送分紅銀子來了,您要過目一遍嗎?”
周家為什么給曹家送分紅銀子呢,說來話長,這兩家在京城有一樁共同操持的生意——放京債。
京債,看名字就知道跟后世的借貸是同款,沒錯,它是古人放高利貸的一種,但它挑人,是專門放給那些在考中進士之后沒有銀子支持赴任之前在京的開銷銀子的新科進士的,說簡單一點兒就是還未踏上仕途的準新官,他們先借一筆銀子維持生活,然后等他們獲取官后,戶部會發放一筆銀子,他們再拿這筆銀子去償還京債。
借京債大概是從唐朝開始的,《舊唐書》有一句不大起眼的話——“所冀初官到任,不帶息債,衣食稍足,可責清廉。①”
說的是新科進士到地方上上任,如果他沒有借過京債,沒有利息要還,靠朝廷的俸祿就能富足,他多半會清廉,不會想方設法搜刮老百姓。
反過來說,如果一位新官背負著京債上任,到任之后為了還債,首先要想辦法魚肉百姓——撈錢,不會一心做個好官。
因而,京債弊大于利,雖能讓寒門士子能體面過活,但更多的是讓新官鉆進錢眼里,從而沒了愛民之心,是以唐之后的歷代明君都三令五申禁止放京債,但是卻沒有那一個皇帝的治下能夠拒絕京債,屢禁不止,這是公開的秘密了。
是以本朝一旦新科進士選了官職,戶部立即會發放一筆銀子,就是為了盡可能杜絕他們借京債。
但總免不了有些新科進士缺錢,等不到戶部的銀子,只能靠借京債過活,因此從未絕跡,只要不出事,京兆府、戶部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大過問。
……
周家是在二十來年前就開始放京債的,后來周淑妃進宮得寵,他們攀附上曹家之后,兩家聯手一起做,京城士子進京考試,私下里暗暗借京債,周家那些年往外放了很多,若是有用的,便不要利息,要是后來覺得沒有用的,還清楚了便不再說其他。
但就在幾年前,曹慈忽然命曹家人金盆洗手,退出不干了。
但周家為了籠絡住曹家,每年依舊送些分紅過來。
曹慈沉聲道:“送進來。”
曹四把銀子拿了進來:“相爺請看。”
曹慈漫不經心隨手拿起銀錠托了兩下,說道:“你去把周六河放京債的事情捅出去,讓戶部去查。
曹四:“……”曹家先前不是也參與了嗎。
曹慈把賬冊丟到火盆之中:“從前的也都燒了吧,記住,曹家,跟這件事沒有一丁點兒關系。”
曹四愣了片刻說道:“是,相爺。”
翌日,便撒出了口風。
而后,戶部果然上當了,員外郎朱堯頭一個讓人暗中去查,果然,查出許多起這樣的事情。
放京債,借京債這個事情其實沒多大事,但是,周家通過放京債這兒籠絡人,這就是嫌命長了。
朱堯找到證據、證人之后去找沈持:“周家放京債這事兒,咱們管不管?”
沈持是知道有京債這么回事的,但他不知道京城里放京債的是周家,心道周家的膽子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皺眉說道:“秦尚書知道嗎?”
朱堯:“下官還沒有跟他說。”
“還請朱大人跟秦尚書說一聲,”沈持說道:“聽聽他怎么說。”
朱堯將這件事報給了戶部尚書秦沖和,秦老狐貍一琢磨:周家剛失事,這事兒隨之被抖露出來,看樣子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戶部的手再給周家一悶棍,說道:“讓本官好好想想。”
過了一日后,他問朱堯:“沈相知道嗎?”
朱堯點點頭:“下官告知他了,沈相說讓知會秦大人您一聲。”
秦沖和點點頭:“你擬一份詳細的奏折來,本官先上奏給曹相爺。”曹慈和周家是親家,不知曹家是否涉及其中,他得先試探試探。京城各家之間的事情盤跟蹤錯,復雜啊。
“是,”朱堯說道:“秦大人。”
兩日后,關于周家放京債的奏折遞到了曹慈的手里,他打開一看腦子嗡的一聲:他不是把這件事甩出去了嗎?怎么又回到了他手里,一看是秦沖和的印章,氣得摔在地上:“秦老匹夫,不會給沈相嗎?”
他越來越覺仕途力不從心了,樁樁件件事情都變得很被動,他臉色變得頹然。
一旁的管家曹四瞧著他的臉色問:“相爺,這都是什么事兒啊,咱們怎么辦?”
曹慈默然片刻說道:“唉,送到本相手里的奏折,只能上奏給圣上了。”
這件事還得由他來揭出來,交惡周家。
忽然。
“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門,曹慈給曹四使了個眼色讓他出去看看,過了會兒,人進來了,是周家的。
一開口說的就是放京債的事,他們聽到風聲了,但是曹慈很不耐煩:“這事兒啊你們還是去找淑妃娘娘的好。”
周家人氣憤道:“曹相,別忘了……”當年曹家也是有份的。
曹慈冷笑道:“周老爺,千萬不要血口噴人,否則,只會更難收拾爛攤子。”
周家人被他嘲諷得啞然:“……”曹家早在幾年前就退出放京債了,還真是空口無憑。
只能悻悻離去。
他一走,曹慈立即去書房寫了一封奏折,遣人連夜送進宮去。皇帝看到后拿手臂夾著奏折,直接去了周淑妃住的慶春殿,聲音平淡如常地說道:“你看看這個。”
自打雍王失意后,周淑妃每天過得戰戰兢兢的,聽他這么說更是嚇得面如土色,抖著手打開一看便癱軟在地:“……萬歲爺,這……這……妾……”
囁喏著說了半天,甫一抬頭,皇帝不知什么時候早走了。
皇帝從慶春殿出來后,用御筆在曹慈的奏折上寫了行字“替朕去一趟周家。”,命人送給他。
曹慈看到朱批,搖搖頭:“唉……”終究是躲不過去,還好,奉旨辦事也算是過得去,當晚,他去了一趟周家。
至于他對周家人說了什么,旁人無從得知,但是他走之后,還未到天明時分就傳出了周六河暴斃的消息。
周六河死的很倉促,死得很突然。白日里死訊傳到宮里的一瞬,皇帝舒展開眉頭,徐聲說道:“去給雍王殿下送床涼席,這天兒眼見著有些熱了。”
大太監丁吉愣了愣:“……是,陛下。”
第240章
彼時, 京城各世家也都知道了周六河的死訊:“死……周大人死了?”先前與他不對付的人一抿唇,心中別提有多痛快了,而平日里來往密切的則心中惶恐, 著人四處打探消息,生怕牽連到自家, 更多的是與之毫不相干的人家,他們三五好友聚眾小酌, 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說的最多的還是“到底是誰弄死了周六河”, 有人說道:“我聽說是曹相爺, ”他說完擠了擠眼睛:“曹相爺這是揮淚斬親家啊……”
“我怎么聽說是戶部干的, 說是周大人私放京債,被戶部彈劾了……”
一人壓低了聲調說道:“我表兄的小舅子的表姨父的侄子在京兆衙門當差, 他說呀, 是周淑妃和雍王母子倆失寵了……周大人從前干的那些舊賬被翻了出來,圣上大怒, 公事公辦叫他死的……”
“唉, 不管怎么說, 曹相爺這人是真狠……”有人反駁他:“當大官的哪有不狠的。”
“話不是這么說,我瞧著沈相爺就不賴。”
一陣短暫的靜默后又有人開腔:“說起沈相爺,全天底下能有幾個那樣的人物,無論樣貌, 才學, 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 是啊,這種事情必為沈相爺不屑于為之啊。”曹慈這事兒辦的很“減分”,招來一片嘲諷, 不得不告假在家中暫避一避風頭。
因而朝中百官和沈持打交道的愈發多起來,至此,他仕途的前半場,可謂是政績名聲粲然可觀,一路高升,根基初成,不知不覺間開啟了恢弘的后半場。
不過,更忙了,往往從清晨五更離開家去上朝,一直到黃昏時分才得以歸家,匆匆吃口飯又要到書房處理、復盤手頭的事情,深夜時分才得以就寢。
眼下到了五月初,史玉皎妊娠的月份越來越大了,算著得有七個多月,每晚起夜頻繁,迷糊著如廁,沈持怕她磕絆,哪怕有婢女值夜他也不放心,非要一趟趟自己親自跟著,這么一來,夜里睡得少,也不安穩,未到六月,他人又胖了一圈——大概是傳說中的過勞肥來了,一日在上書房,皇帝蕭敏不經意打量他一眼,皺了皺眉頭又笑了:“沈愛卿發福了啊。”
然而他的面目看上去卻有些憔悴,不似先前那般目光眉彩奕奕動人。
沈持臉皮很厚地說道:“說來慚愧,臣近來想學心寬,沒想到卻只是體胖了起來。”
皇帝聽了哈哈大笑:“對了,朕聽十皇子說史將軍月份大了,擔憂累著她,向朕請求讓她講《孫子兵法》,不再動槍使棒,你看怎樣?”
皇子們縱然不領兵打仗,也要粗略讀兵法書,這是昭朝皇室的規矩,大抵是要他們博個文韜武略的名聲吧。
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
沈持趕忙謝恩:“臣替賤內謝過陛下,只是臣回去后還得過問她愿不愿意。”十皇子有心了。
“嗯,你回去跟史將軍商量一下,”說完這件事,皇帝又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沈持從容道:“回陛下,戶部與吏部的事情多一些,戶部左不過是夏收之事,而吏部則出了些意外,多名外地官吏上書,說是在任十多年升遷停滯不前,漫長時光里他們仕途不濟,一直未能被拔擢,請求吏部考量,酌情升遷。”
皇帝說道:“我朝的地方官吏的的確確是有這個問題,你跟穆尚書說說,從今往后多加考核,要及時向朕舉薦有能力的官吏。”
“是,”沈持執禮說道:“陛下,臣遵旨。”
這時候外頭有太監稟道:“陛下,雍王殿下來請安來了。”
周六河死后,皇帝把雍王給放了出來。
沈持聽見立馬道:“臣告退。”
皇帝擺手:“去吧。”
沈持從上書房退出來,到了門口,正正好跟雍王打了個照面,那孩子消瘦許多,眼神也帶著隱隱的不安,見了他啞聲道:“沈相。”
“臣見過殿下。”他站定后施禮道:“殿下萬安。”
雍王微一點頭,轉身邁步而去。
沈持心道:看他這副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興風作浪了,加上前有曹慈稱病告假在家,朝堂上大抵要安靜一陣子。
此后果然如他所料,一時間,京城的權貴從上至下全學乖了,無人再生事,很是平順。
是日傍晚沈持回到家中,吃飯的時候跟史玉皎說了皇帝的意思:“圣上讓你從明兒開始給十皇子講兵法,不再動氣力了。”
史玉皎微愣,而后苦笑道:“要講兵法,翰林院那么多才子呢,哪個不比我講的好。”
因月份漸大,身形易顯笨拙,是以她梳了高聳的云髻,換上了繡花繁復的交領上襦,下襯一條素色百褶裙,這樣既不束著小腹,也不顯懷,反倒有種雍容華貴的氣韻,跟世俗的認知中,她丞相夫人的身份全然契合了。
沈持夾了一塊肉放到她碗里說道:“翰林院都是些文人,他們沒打過仗,讓他們去講,還不是全都浮在文字上面,怎有你身經百戰講起來生動深刻。”
史玉皎眉尖微蹙。
“你要是不愿意,”沈持說道:“我想個法子幫你辭了吧?”
京中什么人物沒有,不用可著他媳婦兒一個人薅。
“也不是不愿意,”史玉皎為難地說道:“我畢竟沒什么學問,怕哪里講錯了叫人笑話。”她又想了一想:“被人笑話是小事,萬一錯了,誤了皇子,說不定啊還要獲罪呢。”
有些不敢攬這樁事。
沈持:“你現在月份大了,容易累著,在家里歇著最好不過了,要不,辭了怎樣?”
“這樣又辜負了十殿下一番好心,”史玉皎愁眉苦臉地說道:“好難開口。”
沈持:“我去說,好不好?”
史玉皎卻搖了搖頭:“你讓我再想想。”
“要不這樣,”沈持給她支招:“兵法書上的字眼呢,你就照本宣科,多講一些實戰,這樣就不會出錯了吧。”
史玉皎:“這倒是個法子,可是我照本宣科都怕出錯呢,你不知道,兵法書中好多廢話呢。”畢竟她幼時學兵法書,只留意了對打仗有用的,比如“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①”這句,她認為只有“不戰而屈人之兵”有用,其他全是啰嗦的廢話……但要給皇子講授的話,這些廢話也得細究其意,講得深入淺出,難著呢。
沈持拍著胸脯笑道:“這個容易,找你相公我幫你寫注解嘛。”
“真的?”史玉皎眼睛一亮,帶著幾分戲謔淺淺笑道:“沈相爺忙得過來嘛?”
沈持挑了下眉:“圣上讓吏部多升遷官員,很快就會有一撥賢才進京,到時候我就清閑多了。”
不像眼下這般每日忙得分身乏術。
“那好,”史玉皎精神抖擻地說道:“以后就靠你了。”
沈持笑笑:“嗯。”小兩口有說有笑才吃完這頓飯,沈家在京郊的田莊上來人了,送了滿滿一車干麥秸來,說是朱氏交代,這些秸稈是今年新的,反復曝曬過,是給兒媳婦布置宴室用的,讓他們擇個吉日鋪進房子里去。
宴室是古代婦人生孩子的產房。在當時的京城,家中有婦人妊娠,會專門在靜僻的院子里騰出一間屋子來,將門窗擋上做好避風,室內擺設分娩所用之物,室內用艾草熏上數遍以消毒,還要在吉利的方位擺上擺件祈禱大人孩子平安。
孕婦在分娩之前的幾日就要搬到宴室,在這里臨盆并坐月子,一直到滿月后才搬回從前的臥室。
這秸稈是用來鋪在宴室的地上,上面再鋪毯子,到時候踩上去軟軟的,要是萬一孕婦想要站著生下孩子,“落草”時也不會摔著磕著。
沈持聽見“宴室”二字凝著史玉皎說道:“還有些早吧?”算著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呢,可見沈煌夫婦倆盼孫子孫女的心切。
他是知道家中要給產婦布置宴室這件事的,想著等幾日去孟度那里討討經驗,誰知他爹娘就先給張羅上了。
史玉皎則從來沒想過這事兒,下意識地用手拍了拍肚子,跟拍西瓜一般說道:“沒熟,還早著呢。”她看著送來的碼放整齊的秸稈:“讓阿娘費心了。”
沈持連忙拉住她的手:“輕點兒。”嫌她拍肚子的勁兒大了。
史玉皎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旁的婢女也在低頭偷笑。
沈持說道:“宴室的事也交給我,你不用操心的。”史玉皎皺了皺鼻子:“辛苦相爺你了。”她打了個哈欠:“困了,沐浴,睡覺去。”
沈持伸手牽她回屋。
五月底的天氣,人間已開始苦炎熱,等她洗澡回來后,他拿蒲扇坐在床邊搖涼風:“明兒叫人去買些冰塊來……”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側著身睡著了。沈持扯起唇邊無聲地笑了笑,心想:謝天謝地,到了孕晚期媳婦兒照舊能吃能睡,不那么受罪,真好。
她睡著后,他去書房,先從書架上抽出本《孫子兵法》來,翻了幾頁,提筆在她當作廢話的句子后面寫下注解,一條,又一條……
子夜,狼毫筆尖滑過宣紙,發出沙沙沙的細微聲,搖曳的燭光照得書房通明,窗外的中天上,月兒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