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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一夜安然無話。

    次日五更天, 曉風拂拂,月色漸漸西沉,此時的沈持已穿戴齊整, 如往常一般出門上早朝,到了皇宮的東華門外, 竟遇到了右丞相曹慈,這人在家暫避一陣風頭又出來了, 他淡然的仿若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還是一張上位者沒吃過虧的老臉, 正掛著笑意跟同僚們打招呼。對視的一瞬, 沈持心頭癢癢, 很想找個機會讓他嘗嘗從云端墜落吃癟的滋味。

    跟曹老狐貍打了聲招呼,沈持理了理衣袖, 隨和跟同僚們一塊兒踏進宮門往太和殿走去。

    近來朝中平靜, 是以皇帝變得松懈,大抵是起晚了遲遲沒駕到, 朝臣們一開始還肅著臉畢恭畢敬地端著, 后來實在躁了, 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說起話來,聲音也越來越大,處處唾沫橫飛,就在快要掀飛太和殿屋頂的時候, 鑾駕來了。

    群臣立即噤聲, 等皇帝端坐于龍椅上后行跪拜禮, 山呼萬歲。與往日不同,帝半晌才啟口說道:“眾卿平身。”

    他的聲音極度沙啞乏力,讓群臣心中暗暗吃驚:帝龍體欠安?還未細想, 大太監丁吉就給他們使眼色:“萬歲爺昨兒夜里批折子歇得晚了,眾位大人有什么事長話短說盡快上奏吧。”

    批折子,什么折子讓皇帝勞神至夜不能寐!真是一驚未平又一驚。

    群臣不約而同朝沈、曹兩位丞相看去。沈持微抬眸飛速瞥了一眼皇帝的氣色,只見帝眸光黯淡,嘴角的弧度向下,印堂之中顯現出一道新的深深的懸針紋……憔悴如斯,他心中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或許是出事了。

    而且是極大的事。

    沈持瞧一眼曹慈,穩穩地握著笏板上前說道:“陛下,臣無事要奏。”曹慈也跟著說道:“臣手邊也無甚要緊之事。”

    聽他二人這么說了,群臣也都知趣地附和道:“臣等無事要奏。”

    于是,君臣就這樣默契地冷場了。

    皇帝揮揮手讓他們退朝,百官人心惶惶地出來宮門,開始以眼色相互發問:出什么事了嗎?怎么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街肆上人人聲鼎沸,正是百姓出來吃早點的時候,貨郎高聲吆喝著,煙火氣讓人聞幾下就餓了,但是誰也無心思去吃早點,都在放慢腳步,期盼著能聽到來自宮里頭的一丁點兒風聲。

    宮門“吱呀”一聲又開啟,太監丁逢腳步利索地走出來尖聲說道:“萬歲爺請沈相爺、曹相爺去上書房一趟。”

    沈持急忙折回去,曹慈緊隨其后:“丁公公,圣上還好吧?”

    想打探口風。

    丁逢搖搖頭:“二位相爺喲,奴才也說不好,只聽人說,昨兒夜里萬歲爺要歇的時候,西北送了一封加急奏折來。”說到這兒他打住了話頭,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了。

    西北。

    根據這個信息能聯想到的有兩樣事情,一是打仗邊關失守了,二是被遣往邊關的莊王蕭承鈞……死了。

    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事能讓皇帝這么揪心。

    沈持與曹慈互看一眼,面色都沉了下來——邊關若有戰事,只怕八百里加急先要送到兵部,不會在夜里送進宮中,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種可能……

    快走到上書房的時候,大太監丁吉匆匆迎過來,低聲說道:“莊王殿下……”他下巴朝上書房內點了點,欲言又止。

    果然。

    沈持止住腳步:“多謝丁公公提點。”

    聽到里面傳來低沉的一聲“宣”,他和曹慈進到上書房,里面撲面而來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傷,他二人微怔后,忙道:“陛下。”

    皇帝半倚在龍椅上,平靜之中帶著復雜的情緒說道:“昨夜沐將軍從西北發來急報,說……莊王,去了。”

    年僅三十四歲。

    莊王蕭承鈞自從前年被遣往西北監軍后,無論眼中看到春日灼灼,茅店雞聲,亦或天寒歲暮,長河落日,他都要生出一番透骨的傷感,有時無聲落淚,有時夜里從夢魘中一骨碌爬起來,掀開帳子將燈剔亮,望著月光燈影,總覺得自己身在京城,嚷嚷著要進宮見他父皇……白日醒來后又懊惱自己失儀了,這么一日日鬧騰下來,漸漸消瘦,以致于后來一日日茶飯不思,成日沉浸于憂愁之中,不久積攢了一身的病,他也不傳大夫來看,就這么拖到了病入膏肓,前幾日突然死了。

    ……

    皇帝的聲線一字一字艱難地將這話扯出來,收尾時看了看沈、曹二人,微瞇起鳳眸,重重地嘆了口氣。

    天家父子終究是落了個生斷死絕,想來著實令人唏噓。

    曹慈哽咽著跪倒在地:“莊王殿下啊……”他已是泣不成聲:“陛下節哀……”

    沈持也跟著他說道:“請陛下節哀。”

    皇帝無力地掀開眼皮:“不說他了,朕在想,是不是該立太子了?”儲君之位懸空,讓每位皇子都生出覬覦之心,一個個耍手段玩心機,及至父子間生出罅隙慈愛不復過往,怎能不叫人傷神。

    他心想:要是選一人立為太子,絕了其他皇子的心思,這日子是不是就能太平了,他甚至后悔沒有早立下太子讓莊王絕了爭儲的心思,讓他為此送了命……

    遂忽然生出立儲的打算。

    但皇帝這個打算吧,沒那么情愿,因為他中意的十皇子蕭福滿還小,立儲的時機未到,說白了是被皇子們勾心斗角不省事給逼的,沒轍了。

    沈持:“……”

    原來皇帝叫他和曹慈兩個人過來是想商議立太子的事情,這過于突然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曹慈也卡殼了,半晌沒吭聲。

    皇帝又瞧了他二人一眼。

    曹慈遲疑一瞬,趕在沈持前面說道:“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或許有些早,況且這是大事,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定下來的……”

    他少時曾是皇帝的伴讀,與之打了四五十年的交道,太會揣摩蕭敏的心思了,知道帝心里頭還在猶豫,并不愿意立儲君,至于為什么不愿意,他猜帝權衡的大約是立了成年的太子怕其儲君當久了勢力坐大后等不及老皇帝駕崩便逼宮奪權,要是選了年幼的,又怕不能服眾,徒惹紛爭吧……

    因而說了一籮筐冠冕堂皇反對立太子的話。

    皇帝聽了非但不生氣還甚是欣慰,他出于對大兒子之死的愧疚生出立儲的念頭并不是要真的立儲,同樣,也不是真的召左右丞相來商量立誰為太子,而是讓他們來說服自己不要急著立太子,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曹慈的話恰好說到他的心坎上,皇帝又凝著沈持:“歸玉,你說呢?”他還想聽聽沈持怎么勸阻他此時立儲。

    就在方才,沈持想了許多,他肅然道:“回陛下,臣以為莊王殿下乍然薨逝,朝野上下皆悲慟不已,而立儲是普天同慶的大事,要是陛下擬了旨,臣子與臣民,是該為莊王殿下悲傷還是為新儲君高興呢?請陛下三思。”

    皇帝聽了沉思片刻說道:“歸玉所言極是。”

    瞧,不是他不想立儲,而是沒法立啊。

    皇帝聽到了他想要聽的,本來要讓他們退下,只聽沈持又說道:“臣還有一事要奏,臣斗膽請求陛下下旨,再封一皇子為王。”

    再封一子為王。

    皇帝和曹慈都下意識地想掏一掏耳朵,不是,沒聽錯吧?

    “沈愛卿說說,這是為何?”

    沈持徐聲說道:“臣聽聞莊王殿下才情出眾,他駕鶴一去,百姓痛惜不已,殿下若再立一位同樣品行出眾的皇子為王,一來或可撫慰百姓之心,二來也叫他們知陛下膝下枝繁葉茂,有眾位皇子綿延天龍脈,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歸玉說的倒也是,”皇帝聽了沈持的話忽然想到:若日后立蕭福滿為太子,眼下也該給他鋪路,是時候封他為王了,這個提議不錯說到點子上了,遂從諫如流:“沒了莊王,朕就再補百姓一個王,賢能的王。”

    曹慈瞟了沈持一眼,心中起了波瀾:聽這話的意思,姓沈的是要抬舉十皇子。先為他博個王,呵,下一步棋該推蕭福滿坐上儲君之位了吧。

    這私心太顯眼了。萬不能叫他得逞。

    曹慈在心中揣摩皇帝的意思,他豁然發覺,從過往帝待皇子們的種種看來,沒準兒帝要選立為王的皇子也是蕭福滿!甚至他日立儲,也更傾向于十皇子!

    他霎時驚出一身冷汗,不行,他不能讓沈持扶蕭福滿成為王,再成為太子,這功勞得是他的,心急之下,他來不及提醒自己“事以急而敗者,十常七八。①”,于是在皇帝還未問出哪位皇子配封王的情況下,他草率開了口:“陛下,若說封新王,臣也深以為然。”

    皇帝聞言順著他的話問道:“那么兩位愛卿說說,哪位皇子可堪封王呢?”

    沈持本想說“這是皇家的家事不敢置喙云云”,但他慢了一拍,被曹慈搶答了:“臣觀十殿下龍顏鳳姿,更兼性情如冰瑩雪至,實在配得上享親王之尊。”

    第242章

    十殿下。

    當曹慈說出這句話時, 他心中“咯噔”一聲,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明明是沈持提出來的封王,他卻神差鬼使上趕著舉薦蕭福滿, 將自己的私心袒露無遺……然而覆水難收,悔之晚矣, 只能暗暗罵自己老糊涂了。

    而沈持則是愕了愕:“……”不是,曹相爺, 咱們話題還沒進行到議論封哪位皇子為王的地步吧。

    皇帝雖未動聲色,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啟口, 他輕咳一聲掃了眼沈持:“曹相說的, 沈愛卿看怎樣?”

    他本就有意封蕭福滿為王, 不需要旁人舉薦。

    沈持:“……”說實話不怎么樣。

    “陛下,”他說道:“臣以為這是您的家事, 臣不敢妄議。”

    一旁的曹慈聽了沒好聲氣地說道:“難道封王的事不是沈相提出來的嗎?”他嚴重懷疑沈持給他挖了個坑。

    沈持不慌不忙地說道:“陛下, 作為臣子,可以勸諫君王立儲君, 也可以提議分封皇子為王, 至于封誰, 立誰,”他看了一眼曹慈:“臣不敢妄議。”

    這話沒毛病,朝中的臣子們隔三岔五就要進諫一回——請立太子,但沒人敢點名說立哪位皇子為太子。

    那得由皇帝親自定奪。

    是以他敢提議皇帝再封一位王, 但可不敢說讓封蕭福滿為王。

    曹慈:“……”

    他越發覺得這坑是沈持給他挖的, 更氣的是, 他還急吼吼地跳進來了。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曹慈一眼,說道:“嗯,既是朕的家事, 那朕得自己好好想想,不能讓兩位丞相代勞了。”

    曹慈訕訕地說道:“是,陛下,臣多嘴了。”

    “無妨,曹相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面上若無其事,換了話題:“莊王英年早逝,朕很痛心,兩位愛卿替朕盯著點兒鴻臚寺,讓他們好好為莊王辦后事吧。”

    沈、曹二人同時道:“是,陛下。”

    為表示失去大兒子的哀慟,皇帝又道:“朕明日輟朝一日,告知百官吧。”

    二人又應了一聲“是”。

    之后皇帝抬手輕擺,示意他們退下。

    沈持從上書房出來后瞧了一眼曹慈,見他僵硬地挪著步子,說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辭。”

    曹慈心中想著方才的事,叫苦不迭,不耐地說道:“沈相請便。”

    沈持一拱手,快步流星走出皇宮。

    自從升任左丞相后,沒有專門的衙門給他上值,只因在當朝,左右丞相任期滿兩年后,皇帝會賜一套大宅子,俗稱相府,五進院,前面兩進院作為丞相辦公差之用,叫“開府治事”,后面三進院供家眷居住,沈持任期未滿兩年,他調侃說自己還在試用期內沒轉正,不享受這個待遇,得再等上一年半載的。

    因而今日這么早下朝,乍然無所事事,他恍惚了一瞬,不是很適應。沈持飛速理了理思緒。

    眼下,皇帝雖交代了要過問莊王的喪事,但得鴻臚寺先接手,等擬好了喪儀后他才能看看是否周全,因而此事不急,暫且擱置。

    又想著夏季了,該去工部仔細瞧瞧各省疏通、治理河道的情況,于是他朝工部衙門走去。到了半路,遇到正帶著兩個書吏匆匆趕路的京兆少尹裴牧,見了他立即上前施禮道:“喲,巧了,下官一直想著哪天有機會見著沈相,對上次的事道聲謝呢。”

    前陣子他殺了宮中的太監丁會,是沈持在御前據理力爭保他,才免了丟官甚至于牢獄之災。

    沈持還禮:“裴大人無需放在心上,本官認的是理,上次的事裴大人無過。”

    裴牧也不跟他客氣,抬袖一拱手:“下官還有事,先走了。”

    沈持見他挺匆忙的,問:“什么事啊裴大人?”

    “也沒什么大事,”裴牧說道:“去和個稀泥。”

    說完又怕沈持覺得他故弄玄虛不夠坦然,又停住腳步解釋說:“去年開春的時候康陽公主猝然離世,下葬的時候她的長女曹夫人嫌父親,駙馬趙大人給她的陪葬寒酸,想要將公主的嫁妝陪嫁,奈何趙駙馬一直不肯松口,曹夫人鬧騰著不讓她入土,雙方僵持一年有余,這不,告到京兆府來了,本官翻遍律例遍尋不到判案依據,只好登門去調解一二。”

    他說的康平公主是皇帝的妹子蕭文君,公主年輕的時候用后世的話說是個戀愛腦,放著京城那么多高門世家公子不嫁,非看上了出身平平的駙馬趙誠,當然,趙駙馬長得儀容俊美,據說他每次出門,百姓看見了都要呼朋引伴跑去圍觀,可以想象他帥的有多么哇塞。

    然而美男子雖好,但也花心,公主嫁給他之后一連誕下三個女兒,無子,駙馬便以延續趙家香火為由,納了好幾房美妾進來,這些妾進門后實在能生,十年間陸續生了二十多個庶子庶女,孩子多了開銷大,趙家原本就沒多少家底兒,這么一來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皇室的賞賜頗為豐富,趙府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后來公主薨了,她親生的三個女兒也出了閣,天子便不再照拂趙家,他們的日子是每況愈下,甚至窮到要出去打饑荒的地步,別說給公主置辦陪葬物,連她的嫁妝都惦記上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等著過幾年皇家淡忘了這位公主后,他們變賣她的嫁妝過活呢。

    哪里舍得用來給公主陪葬帶到地下去。

    然而,她親生的長女趙央——嫁給了當朝右丞相曹慈的兒子曹珩,是相府的兒媳婦,看著娘親的墓中空空如也,寒酸如斯,不干了,回娘家為娘親抱不平,誰知道趙誠說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該對娘家的事指手畫腳,父親無情,她索性撕破臉將娘家告到了京兆府。

    ……

    沈持皺眉:“……”聽起來就棘手。他問裴牧:“裴大人準備怎么調解?”

    裴牧:“公主下葬,夫家本應給她置辦不遜于其他公主的陪葬物,若是無力置辦的,將她的嫁妝隨她一起去也無可厚非,無論如何,總不能叫公主寒酸著走。”

    “本官只對趙駙馬說,”他又說道:“公主下葬,請趙家按照規格操辦就是。”

    要是趙誠不肯,他高低得參這人一本。

    京兆少尹親自登門放話,大約足矣讓趙家不敢再打公主嫁妝的主意,要是真按照公主的規格陪葬,除了嫁妝外,趙家還得添不少物件呢,畢竟這些年公主拿自個兒的嫁妝填了他們家多少不敢細算,他們哪里置辦得起。

    裴牧虛心地說道:“沈相,下官這法子可行嗎?”

    “這也是本官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沈持:“裴大人去試試吧。”

    裴牧:“那就不叨擾沈相了。”

    “裴大人快去忙吧,”沈持說道:“告辭。”

    等裴牧走遠了,他搖搖頭,心道:這個趙誠還真是不地道啊,連妻子的嫁妝都想吃干抹凈。又想,康平公主的長女趙央竟然是曹慈的兒媳婦,不知這位相府少夫人會不會用夫家的勢來壓娘家一頭……呵,這下精彩了。

    心中嘀咕一頓,他轉身繼續往工部走去。

    到工部轉了轉,得知各地都在有序疏通河道,他才放心,老熟人戶部員外郎胡見春說道:“沈相還記得下官嗎?”

    沈持:“當然記得,本相與胡大人一同赴黔州府開過朱砂礦。”

    胡見春哈哈一笑:“沈相好記性。”

    沈持:“哎呀瞧胡大人說的,本相今日過來想問問各地河工的情況,聽說今年夏天旱的旱澇的澇,到處都在疏通、治理河道。”

    胡見春愁眉緊鎖:“可叫沈相問著了,今早李尚書還在盤查各處的河工,好在盯得緊,各地官府都重視著呢。”

    沈持出任左相后,凡事事無巨細,對于各地上來的奏折,但凡其中有事情奏得含含糊糊模棱兩可,拿語言藝術糊弄的,都被他圈住問了個底兒朝天,三番五次下來,各地的官吏曉得這人不好糊弄,多數人已繃緊神經不敢怠慢公事。

    比如在今年的河工上,各省都下了相當大的工夫,出差錯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好,”他稍稍放心:“麻煩胡大人多盯著些,夏季本相最不放心的就是河工了。”

    胡見春:“下官定然緊盯此事,不叫出半分差錯。”

    沈持點了下頭,辭了他從工部走出來。六月初的天氣清風無力,很熱,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將官袍脫下來疊好擱在手上拿著,只穿一件圓領袍,往前走一陣子有片集市,沈持在那里遇到賣鮮活小河蝦的,他買了一大兜,打算拎回去炸了給史玉皎當零食吃,補鈣。放在后世,聽說孕婦得額外補充鈣制劑。

    拎著往回走,到了竹節胡同口時恰好碰到岳母史二夫人,她帶著兩個婢女,各提著一個大食盒,一看就是去給閨女送東西的。

    不用想,又是鹵好的大塊肉。

    “你買的這是什么?小河蝦,羊奶?”她瞧了瞧沈持手里拎的小河蝦,訝然:“三娘現在愛吃這個?”未等沈持回話,她忽然眼圈紅了紅:“是不是之前在西南那邊沒有肉吃,只能吃這個……”她閨女只愛吃大塊的肉,這小蝦米不夠塞牙縫的還得吐殼。

    沈持看她下一秒就要哭著喊“我可憐的女兒”了慌張地說道:“阿娘,不是不是,這是我和旺財吃的……”

    給狗吃的?

    史二夫人轉而在心里同情了旺財一把:“歲數那么大了,給它吃點兒肉,吃這哪兒行啊。”

    沈持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背了背:“……是,聽阿娘的。”

    第243章

    兩個人走回家中, 史玉皎還未回來,沈持親自奉茶招待她:“阿娘,我過兩天就找人來算一算, 在哪里布置宴室的好。”

    在當朝,不是家中隨隨便便一個地方都能當作宴室的, 當然也不能隨時動工,要擇地兒擇日擇吉時, 很講究的。

    史二夫人淺淺喝了一口茶:“不急不急,提前一個月都來得及。”她想了想又說道:“對了阿池, 你還記得姜道長和邱道長嗎?兩位道長好久沒有音訊了。”不然還能找他們來給拿個主意。

    “是啊, 阿娘, ”沈持微皺了下眉頭說道:“兩位道長好多年沒有露面了。”也不知道那個見面就叫他“沈富貴”的邱老道如今在何處云游。

    忽然還怪想他的。

    史二夫人:“是啊,兩外道長也不說回京看看老朋友。”她說完話, 婢女云苓接話道:“當年夫人生將軍的時候就是姜道長給選的宴室呢……”

    沈持:“阿娘, 要不我打聽打聽姜、邱兩位道長,若是方便, 請他們回京一趟?”

    史二夫人點點頭:“麻煩你打聽打聽吧。”找別人她不放心。

    沈持:“好的阿娘。”讓他想想怎么找人。

    史二夫人讓婢女把她帶來的東西送到灶房:“家里煮了些吃的, 給你們拿過來點兒。”

    沈持謝過她, 叫人接過去,又望了眼外頭的天色,說道:“云苓姐姐,這個時辰三娘快回來了, 你去外面迎一迎她好嗎?”

    云苓道了聲“是”, 出去接史玉皎。

    史二夫人坐得不耐煩了:“我就不等她回來了, 你倆有事的話再打發人去家中叫我。”

    沈持送她出門,而后到廚房讓趙蟾桂他媳婦兒把小河蝦炸了。再看史二夫人送來的,一盆缽黃芪鹿肉湯, 一盆當歸羊肉湯,肉多湯少……他心道:全是熱性的。于是說道:“李嫂子,得空給夫人煮個金銀花茶。”

    李氏瞧著那些大塊的肉說道:“是,相爺,這些補是補只是吃了易上火,是要喝點兒涼茶……”

    沈持交代完后去柴房看忘旺財,狗老了跟人老了一模一樣,既有種成精的感覺,又有種糊糊涂涂,生命在一點點流逝中。

    沈持喂它喝了小半碗肉湯,喝完后,旺財懶懶地瞇著眼,睡覺。

    他傷感了片刻,直起身回了前院的廂房。

    聽到外頭一陣爽朗的笑聲,是媳婦兒回來了。沈持心想:她心情很好,遇到什么高興事兒了?

    他馬上出來:“回來了?”伸手接過她手里的荷包去放起來。

    史玉皎臉上洋溢著喜氣:“嗯,”伸了個攔腰:“好累。”

    子苓從灶臺上端來了炸好的小河蝦:“夫人回來啦,先吃點兒東西墊墊,一會兒就開飯。”滿屋又酥又香的味兒。

    史玉皎洗了手,看著炸得金黃的小河蝦,拈起一只放在嘴里:“好香啊。”

    沈持倒了一杯熱牛乳給她:“今兒怎么這么高興?”

    “聽說沒有,”史玉皎說道:“圣上要分封各皇子,想來十殿下也有份兒,要當王了。”自己的徒弟要當上王爺了,她當然與有榮焉。

    沈持微微一愕:“聽誰說的?全封王?”早上他在上書房的時候提到這件事,皇帝還說要考慮考慮呢,這就做出決定了?

    不是單封十皇子蕭福滿一人,而是給還未有王位的五位皇子全部封王!

    嚯,好大的手筆。

    史玉皎:“嗯。”

    “我從宮里頭出來的時候遇到丁公公了,他正滿身喜氣地去給皇子們報喜呢。”大約等過了莊王的葬禮,就該著手封王的事了。

    沈持:“……”

    史玉皎低聲嘟噥了句:“莫不是莊王殿下過世,圣上怕百姓論其涼薄,這才給幾位皇子封王的?”

    沈持眼神微發散:“或許是吧。”他想皇帝可能還有一重意思,讓諸皇都成為王一樣尊貴,借此告誡臣子,不要過早“拜山頭”,暗中押寶某位皇子,那成不了事兒。

    不過既然回了家,他便不愿意過多說起朝中之事,換家長里短來說:“方才阿娘來了,送了一些熟食,有鹿肉,有羊肉,晚上有的吃了。”

    史玉皎聽了咽了咽口水:“今兒德妃娘娘與我閑談兩句,她說宮里頭的娘娘們到了臨盆前一兩個月,御膳房便不怎么送葷菜了,怕腹中胎兒太大不好生產……我還是少吃些肉吧。”

    沈持:“……”太好了,終于有個人勸她,感謝德妃娘娘。

    不過他看了看她,縱然身懷六甲還是那么矯健并不笨重,瞧,常年習武的好處在這一刻具象化了,他不忍心地說道:“要不,少吃點兒?我陪你吃。”

    說著話兒,史玉皎不經意打量沈持好幾眼:“咦,阿池,你……好像發福了?”

    沈持心虛地說道:“……是嗎?”他承認這陣子陪媳婦兒吃的肉多,但……胖這么明顯的嗎?

    史玉皎笑了笑:“你沒覺得?哦,想來是我眼花了。”

    沈持湊近她:“你再仔細瞧瞧,我是不是胖了許多?”史玉皎掐了掐他的腰:“也沒胖多少,三兩圈吧。”

    沈持兩眼一黑:“……”

    等過了這陣子他要把八段錦和三腳貓的劍術撿起來,應該能……輕減些吧。

    “我去洗漱,而后睡會兒,”史玉皎笑道:“你忙你的去吧,不必陪著我了。”

    說完讓婢女陪著沐浴去了。

    沈持只好去書房,坐下后他想了想,給遠在祿縣的他爺沈山寫了封信,一來告知家中即將添丁之喜,二來詢問邱長風在不在那里……

    沈家這邊歲月靜好,而右丞相曹府則有些黑云壓頂。

    曹慈得知皇帝要加封諸皇子為王的消息后問了管家曹四兩遍:“圣上當真是這么說的?”

    不是單封十皇子一人為王,而是加封諸位還未封王的皇子?

    ……這不是打他的老臉嗎。

    “回相爺,”曹四小聲說道:“這消息是從宮中傳出來的,多半是真的。”

    曹慈心中泛起陣陣苦澀,還夾雜著些許恐慌,他深重地嘆了口氣:“唉……”上回栽了,皇帝必已對自己厭煩、生疑了吧。

    他懊惱地咬了咬后槽牙,愈發恨起沈持來,再一次在心中感慨與此人斗法猶如牽牛下井,極為棘手。

    但他卻不能安坐待斃,還得打起精神來尋個機會扳倒沈持,否則他寢食難安。

    他對曹四擺擺手:“你下去吧,讓我好好想想。”

    曹四拱手才要退下,忽然聽見前院傳來女子罵罵咧咧的聲音:“……哼,我就不信那幾個賤婢有命花我娘的陪嫁,給我等著……”

    曹慈皺了皺眉頭。

    “相爺,”曹四說道:“是二房少夫人,她今兒回了一趟娘家,許是因為她娘康平公主的事兒跟趙駙馬鬧別扭呢,聽說,還告到了京兆少尹裴大人那兒……”

    康平公主的長女趙央嫁給了曹慈的次子曹仲亭,是以管家曹四稱她為“二房少夫人”。

    裴牧,呵,是沈持的人對吧,他接手了這樁案子?好的很。曹慈的眼睛驟然發亮——對付沈持難,但對付他的人不很容易嗎,等一個個折了他們,姓沈的孤掌難鳴還有什么用……他心道:裴大人啊裴大人,你我本沒什么仇怨,等你倒了霉,千萬別怪我,要怪就去怪你的沈相爺……他要有本事的,自然還會撈你出來。

    曹慈要在這樁趙家的案子上給裴牧使絆子,他微瞇起狹長的眸子:“趙駙馬……”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手指“咚咚咚”地急促叩擊在幾面上:“曹四,你去讓老二來見我。”

    “是,”曹四愣了一愣,心道,難道相爺要插手趙家的爛事:“老奴這就去請二公子來見您。”

    片刻后,曹仲亭來了:“父親叫兒子來,可是有事?”他生得俊俏秀氣,只是面色白得發青,看上去沒有陽剛之氣,有種陰柔之感。

    曹慈端著茶碗乜了他一眼:“你媳婦兒怎么三天兩頭兒往娘家跑?”曹仲亭跟他夫人趙央并不和睦,兩個人自打成婚后各玩各的誰也不在乎誰,聞言怔了片刻:“……兒子不曉得。”

    曹慈放下茶碗,起身在房間踱步:“她與趙駙馬因為康平公主嫁妝之事鬧得幾乎父女反目,這你也不知道?”

    “兒子不曾聽說半分,”曹仲亭慚愧地說道:“婚后她對兒子很是冷淡,兒子許久未到她房里去了……”

    這個“許久”大約是三五年了吧,他每日在美妾房里廝混,似乎連趙央長什么樣子都記不得了,她也不找他,倒也相安無事。

    “不管之前如何,”曹慈嚴厲地說道:“打今兒起,你把她管起來,暫時不許她回娘家,最好不要踏出曹府半步。”

    “要是她不肯呢?”曹仲亭犯難了:“爹,她……她為人兇悍傲慢……”只因趙央是公主之女,他打心眼里怵她,不怎么敢得罪她。

    “只要嫁進我曹家了,”曹慈說道:“就是我曹家的兒媳婦,就得守家規,守三從四德。”

    “是,父親……”曹仲亭不解地問道:“只是為何忽然如此?”

    曹慈怒罵:“蠢貨,問這么多做什么,只管看好你媳婦兒就是了。”

    第244章

    別看他貴為相府公子, 卻是個極沒出息的東西,修身齊家沒有一樣拿得出手,還為人窩囊愛躲清閑, 此刻聽了他爹的話心中嘀咕“管那個悍婦作甚,由她作鬧去吧……”, 一臉的不情愿。

    曹慈一看兒子那沒用的樣子就來氣,他壓著心中的怒意嘆了口氣說道:“你媳婦兒將你岳父家的事告到了京兆府, 由裴少尹接手了此案。”

    他要借此事給裴牧挖坑下套,須得兒媳婦趙央暫且罷手。

    “哦, ”曹仲亭根本聽不懂他爹在說什么, 不加深思地隨口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 誰接手的讓誰管去好了,父親無需為此煩憂, 兒子也勸勸賤內, 讓她收斂一二便是……”

    曹慈聽了直搖頭,失望地擺擺手不再多說:“嗯, 婦人既已嫁人, 就該以夫家為重, 你回房后告訴她,莫要對娘家的事指手畫腳,免得損了我們家的名聲,你管好你媳婦兒吧。”

    曹仲亭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 請安后退下。

    而后, 管家曹四進來給曹慈續了杯清茶, 說道:“老奴看不懂了,要是咱們放任二房少夫人鬧著,裴大人不是更頭疼?”

    曹慈輕瞟他一眼:“你懂什么?”

    要是她接著鬧, 與趙駙馬父女二人僵持不下,裴牧只會從中活稀泥,根本不會判,他上哪兒讓姓裴的吃癟。倘若趙央不插手,按照大昭朝的律例,以裴牧一板一眼的性子,大抵是將康平公主的嫁妝判給趙誠的,不會讓其陪葬。

    但一旦他這樣判了,可就惹怒有外嫁女的京城世家了,誰甘心女兒嫁人后被夫家吃干抹凈,不群起而攻之才怪。不光如此,還會極大地傷了皇家各公主的顏面,等她們哭哭啼啼進宮鬧起來,皇帝雖不好登時發作,但因他上次對裴牧擅殺太監的事就有所不滿,這次也定會尋個其他的由頭跟他過不去,哼到時候就等著罷官下大獄吧。

    想到這里,曹慈已經在心中暢想沈持焦頭爛額多方奔走撈裴牧的場景了,那叫一個暢快。

    曹四很快看穿他主子的心思,說道:“相爺,咱們辦事雖說支開了二房少夫人,還有一個壞事的要不要讓他忙起來?”

    最好是忙到東倒西歪無暇他顧。

    沈持。

    此人太有城府,又似有天助,樁樁件件事情都從未失過手。

    曹慈:“嗯,你說的對,該給姓沈的手上塞點兒事。”可是有什么事情能讓沈持騰不開手呢。

    讓他好好想想。

    他在朝中多年,深知各衙門的積弊,想要尋個事情不難,只要他琢磨一二,很容易讓沈持忙個天昏地暗,留給他讓裴牧出事的機會。

    曹慈起身蹀躞了半天,說道:“研墨吧。”

    經過幾番深思熟慮,他寫了封奏折,向皇帝提議清查各省田畝、戶籍等事宜,這項公務最繁瑣耗時,自前左丞相蕭汝平致仕后再沒人過過手,是時候讓沈相爺主持大清查一遍了。

    ……

    曹仲亭了他們二房的院子,他往屋里看了眼,趙央正倚在貴妃榻上,一左一右兩名侍女跪在地上輕柔地給她捶腿……

    曹仲亭輕咳一聲走進來:“阿央。”

    趙央生得微胖,歪著的時候脖頸粗,他瞧了下便嫌棄地撇開眼去。

    她也不待見他,只瞥了丈夫一眼,淡聲問:“什么事?”

    “我聽說你今兒去看岳父了,”曹仲亭說道:“家中還好嗎?”

    趙央側過身去背對著他:“老樣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曹仲亭本想拿他爹曹慈的話來勸她幾句,一聽趙央這口氣,知道勸不了,遂道:“那就好。”說完,他大踏步走出去,到了門口,吩咐身邊的小廝:“明兒我出門后你們直接把這院子的門鎖起來,就說是我爹下叫的。”

    小廝愣怔了下:“二公子,這……萬一少夫人鬧著要出門怎么辦?”

    曹仲亭不屑地冷嗤一聲:“鎖了門,隨她鬧去,你們在門外就當沒聽見,不用匯報給我爹。”

    小廝:“……是,二公子。”

    ……

    官場深千尺的水暗潮涌動之時,沈持正在看鴻臚寺送來的文書——安排莊王蕭承鈞的下葬之事,他看了看問鴻臚寺卿曾愛筇的操辦規格后說道:“曾大人諸事都寫得分明,本相自愧不如,如此該無虞了。”

    “多謝沈相夸贊,”曾愛筇皺著眉頭:“只是,圣上昨日遣人來捎了一句話,說他正在讀《唐史》,下官……不懂這是何意?”

    琢磨許久還是一頭霧水。

    沈持:“……”他一聽也有點懵。在莊王治喪的事情上,皇帝說《唐史》……不僅讓他想起李二鳳跟他兒子承乾的事,承乾被貶為庶人后死在流放地,二鳳以國公禮厚葬,葬禮拔高規格……他腦中靈光一閃,說道:“曾大人,本相以為,莊王殿下多年不辭辛勞在西北監軍為國效力,是否應該上奏皇帝以太子的規格入葬?”

    對于莊王的死,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這個兒子,而是他的名聲,還有朝堂儲君之爭,要美化莊王,也就是美化他們皇家的父子關系,皇帝是有這個意思的。

    太子。

    滿朝文武現在聽見這兩個字都頭疼,曾愛筇嚇得面色煞白:“沈相,這……下官不敢……”

    他說完竟掏出手帕抹起額頭上沁出的冷汗來。

    “曾大人,”沈持緩緩說道:“多年未讀唐史了吧?”

    “《唐史》……”曾愛筇想了一想,半天才恍然道:“哎呀,下官真是老糊涂了,多謝沈相提點,下官這就回去重擬奏折。”

    “曾大人慢走。”

    送走他,沈持又將手頭的奏折一本本細細看了幾遍,從公文堆里抬頭看窗外時,天色已經暗了,是近黃昏時分。

    他整理好桌面,之后從戶部衙門出來,沒有乘車,而是步行施施然往家中走去。

    途中路過街邊小店,順手買了一兜糕餅。到了家中,史玉皎到她舊日的副將蘭翠家做客去了——蘭副將回京探親,今日抵京,而沈煌夫婦則回來了,微訝:“爹娘,你們回來了?”

    朱氏說道:“嗯,田莊上的莊稼都收了,我和你爹回來看看你們。”

    說完她接過沈持手里提的油脂包:“買的什么?”

    “糕餅,”沈持說道:“隨手買的。”看著很酥。

    “這是哪家的餅啊?”朱氏擦了擦手拿出一塊嘗了下說道:“喂雞都得拌點兒水,不然雞都咽不下去。”太干了。

    她看著兒子搖搖頭:“你自個兒吃吧,別給你媳婦兒吃。”咯牙。

    沈持憨笑:“娘,我想事情來著,沒細看,喲,果然太干了。”

    說著讓趙蟾桂他媳婦兒拿下去了。

    朱氏又說道:“你媳婦兒快到臨盆之日了吧?身體好不好?”

    沈持:“大夫說還有四十天左右。”

    一天天臨近,他也慌著呢。私下里已經尋了幾本婦人生產的書在啃,古代庸醫太多,他得略懂醫術,不然總是不放心。

    心理上怕被忽悠。

    “宴室什么時候布置?”朱氏再一次問他。

    沈持:“前幾日送了信回祿縣,問問邱道長在不在,若在,請他來。”

    朱氏:“就算邱道長在祿縣,接到信賣你面子趕來,也來不及了吧。”

    沈持:“若再有十來天尋不到邱道長,我再找別人。”他也在四處打聽靠譜的堪輿之士。

    朱氏繼續提醒他:“京城人家添丁、月子和咱們祿縣不同,你要多打聽,要周全,免得失了三娘的面子。”

    沈持:“知道了娘,我心里有數。”

    朱氏又叮囑他幾句旁的,回屋去了。

    沈持一面洗手更衣一面等史玉皎回來吃飯,到天完全黑時,蘭家打發人送信兒過來,說蘭家老夫人留飯,讓家中不必等他了,還說自個兒晚些回去,叫他不必記掛。

    沈持只好陪自家爹娘用了晚飯,之后去蘭家接人。哪知到了又撲了個空,史玉皎在蘭家吃過飯后,蘭翠想要去拜訪史家長輩,二人又往史家去了……

    他又趕到史家,只見堂屋里頭史老夫人左手拉著史玉皎,右手拉著蘭翠,非要留倆女娃兒住下,慈愛又狡猾地對沈持說道:“阿池,今晚讓你媳婦兒跟著我住,我們娘幾個說些體己話,你聽不得,我就不留你了。”

    自六年前收了滇地之后,西南無戰事,蘭翠再沒打過仗,此時脫下戎裝換上襦裙,倒像個大家閨秀,笑盈盈地拉著史老夫人的袖子:“老夫人,您這可就委屈沈相爺了。”

    沈持聽了苦笑道:“……蘭將軍說笑了,不委屈,不委屈。”說完問了史家長輩的安后告辭回家。這夜他睡得不太安穩,翌日清晨早早就醒來,卻磨蹭到快趕不上早朝了才出門,路上

    碰到裴牧,沈持問他:“趙駙馬的家事調解的怎樣了?”

    裴牧苦起臉來說道:“不知為何,曹夫人忽然不回娘家了。”不鬧了。

    這就麻煩了。按照朝廷律例,女子嫁夫隨夫,康平公主死后的嫁妝怎么處理,是她丈夫趙誠的事,別人無權插手,京兆府也得這么判。但是判了呢,康平公主寒酸下葬,讓天家面子上不好看,必然引來皇帝的不悅,哪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但如果趙央鬧著呢,他可以打著趙家父女二人的訟詞說法不一致,要勘驗核對的幌子和稀泥,拖著不判。

    眼下看起來沒法拖了,這很燙手。

    沈持:“……”聽著是有點兒蹊蹺。

    不過他一時沒有多想,趕著上早朝去了。

    第245章

    一路上, 文武群臣步履匆匆進了皇宮,到了太和殿,站定后喘口氣的工夫, 皇帝就來了,他今日起的格外早, 叫人心中一咯噔:圣上今日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一時皆噤聲如寒蟬。

    直到皇帝開口詢問,鴻臚寺卿曾愛筇才底氣不足地說道:“圣上, 臣這兩日在籌劃莊王殿下的喪儀,臣以為, 殿下在西北監軍數年, 期間兢兢業業, 與戍守將士保了我大昭朝多年太平,于社稷有功, 當以……太子規格入葬。”他說到后來, 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音落, 還下意識地朝沈持瞟去一眼。

    耳朵尖的人還是聽到了, 他們也陸續望向沈持, 心道:難道這是左相的主意借曾大人的口說出來,有人故意拔高聲音說道:“曾大人想要讓莊王殿下以太子規格治喪?”

    也不知是蓄意挑事還是被驚到了。

    沈持的目光巋然不動,只淡然看著手里的笏板,毫不在意那些各懷心思的張望。

    皇帝坐在龍椅上砸吧了一下嘴唇, 看了看沈持, 卻忽然目光轉向曹慈, 問道:“曹相以為呢?”

    要不說曹慈是個老狐貍呢,皇帝一開口他就聽出了眉目,花白的胡須微抖了一下說道:“老臣以為曾大人說的沒錯, 莊王殿下功在社稷,臣跟曾大人想的一樣,當以太子之禮安葬殿下。”

    百官一聽右相都表態了,七嘴八舌追憶莊王的好,那個不成器的大皇子蕭承鈞,在死后搖身一變,成了賢能仁德之士,不知在地下聽了作何感想。

    皇帝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最終說道:“嗯,那就繼續由曾愛卿操辦,各位愛卿若還想到別的,多少跟曾愛卿提一嘴。”

    “是,陛下。”曾愛筇身上的汗終于落下去,再次暗暗感慨,還是沈相靠譜啊。

    這件事說定之后,皇帝的臉色稍稍松弛,群臣吊在嗓子眼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而后,曹慈接著奏道:“陛下,自貞豐二十一年蕭相致仕后,我朝關于各省的戶籍人口、田畝數等再未仔細摸排清查過,至今已達六年之久,要知道,我朝治下的大地主一向逃稅成風,若長時間不清查,只怕不利于朝廷收繳稅賦……”

    “通過篩查,可以敦促各地知府想法子讓治下的人口增多,”他搖頭晃腦掉書袋,全然是憂國憂民的腔調:“為國之要在于得民多。民多則田墾而稅增,役眾而兵強①……因而臣奏請案比。”

    古代將戶籍普查稱為“案比”,此事辦起來事無巨細,從縣到鄉,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總角歲以下孩童,逐一進行造冊登記,內容很細,連身高、相貌都要記錄,叫做“貌閱”,為的是防止有成丁人口遺漏,逃避官府的稅賦徭役或者征丁等事。一地的人口登記完之后,還要請駐當地的府兵前往核驗……可以想象公務量之巨。

    皇帝點點頭:“要不是曹相提醒,朕幾乎將這件事忘了。”說完,他睇了戶部尚書秦沖和一眼,說道:“秦尚書,是該重新查一查了。”

    秦沖和打了個哈欠,脖頸微微前傾,他年紀大了,一年比一年說話慢:“是,陛下,臣遵旨。”

    皇帝又跟沈持說道:“以往都是左丞相主持,戶部主理,各省大員詳查,沈愛卿,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問曹相就是。”

    沈持垂下眼:“是,陛下。”

    怪哉,曹慈怎么忽然提議這件事呢。沈持一時想不清楚他的用意,但聽聞過這件事的繁瑣,心中暗自叫了一聲苦。

    群臣又奏了些各自手頭的事,皇帝一一聽了,到點一揮大袖,命退朝。沈持跟著他從太和殿轉到上書房,繼續議事。

    一堆堆朝政之事捋下來,累了個天昏地暗。已是倦鳥歸林的旁晚時分,沈持走出皇宮后又被戶部員外郎朱堯截住:“沈相,下官就重新造冊戶籍、田畝的案比一事初略擬了個方案,想請您移步戶部瞧瞧。”

    沈持向遠處望了望,舒緩眼睛的疲憊:“走。”走到路上,遇到賣羊肉湯的,朱堯說道:“沈相,要不吃個飯?”

    沈持擺擺手:“算了,家里等著呢,你若是餓了就買點兒東西帶到戶部墊墊肚子吧。”朱堯還沒成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朱堯小跑幾步去買了兩個燒餅夾肉又緊跟上來,嘿笑道:“讓沈相見笑了。”

    聞著噴香的食物氣息,沈持更想回家了。快步走到戶部,一眼瞧見籍冊室內燈火通明,不少官吏留在那里整理丁口、田地、房屋、牲畜、賦役等資料,見沈持進來齊聲道:“沈相。”

    沈持點點頭,跟他們寒暄幾句:“秦尚書有何安排?”

    朱堯說道:“今日早朝之后,秦大人命下官給各地發了公文,告知案比一事。”

    “往年案比一次需花多久工夫?”沈持又問。

    朱堯說道:“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沈持:“……”有點磨人。

    他淺淺翻了兩頁籍冊:“是個細活兒,咱們別急,慢慢來就是。”說完,他又在心里砸吧了下曹慈忽然給他手里塞這件事的用意,依舊想不出眉目,只好悶頭就此事跟戶部的幾位官吏說了會兒話,而后才回家。

    接下來的幾日,沈持幾乎每日從上書房出來還要再去戶部呆著主持案比,翻閱堆積如山的籍冊,以至于常常夜里二更末才能回到家中。

    ……

    這一日,京兆府衙。

    趙誠手拿一本大昭朝的《律例》氣勢洶洶地出現在京兆府,扔到了京兆少尹裴牧臉上:“裴大人,這事兒你們京兆府不是敢接嗎?怎么拖了這么久還不判?”

    按照我朝律例,婦人過世后,她的嫁妝就該由夫家處理。哼,趙央那個逆女,竟然把自個兒爹告進了衙門,好,等他緩過來這口氣,定要寫一紙訴狀,反過來告她個不孝之罪。

    裴牧彎腰撿起《律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本官何時判案還要趙駙馬來教嗎?”他抖了一抖官袍:“要不,本官將這京兆少尹的位子讓給趙駙馬來坐?”

    趙誠冷笑一聲:“不敢,不敢……”

    裴牧:“貴府上的事本官自有安排,趙駙馬請回吧。”他心道:從你攀附公主當上駙馬的那天起,你家的事就跳出約定俗成的男尊女卑,不在《律例》之中啦趙駙馬。

    任誰也不敢真格將康平公主的嫁妝判給趙家。

    趙誠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到了家中,妾室們各自領著自個兒生的庶子庶女齊刷刷跪在他面前:“老爺,家里揭不開鍋了,再不生法子就要餓死人了……”

    趙誠目光狠狠地看著他們,一字一字說道:“你們先回屋。”既然趙央那個逆女不回來鬧了,康平公主的嫁妝就是他的了。

    他在閣樓里將十二個樟木箱子打開,琳瑯滿目的珠寶霎時發出奪目的光芒,刺痛了趙誠的眼,他心中一個念頭叫囂:這是他的,都是他的,不能讓她帶到地下……

    他抓了一把籠在袖中,走出閣樓,叫來管家:“快拿出去賣了換成銀子。”仆人見了欣喜若狂,抱著珠寶就往當鋪跑去。

    ……

    幾日后,趙家的妾室個個都穿得珠光寶氣,出門臉上也帶著春風,京城里的貴婦們見狀開始聚在一處談論:“不是說曹夫人去鬧了嗎?看樣子還是沒別過趙駙馬,可憐康平公主了。”

    “趙家一大家子人要養,”有貴夫人揉著太陽穴接話:“沒那個骨氣讓公主帶走。”

    “不是說曹夫人告到京兆府了嗎?”

    “告官又怎樣,按照我朝律例,女人死了,她的嫁妝就是夫家的,給她陪葬是情分,不給,誰也說不出什么……”

    “可她是公主出身皇室,”另一位貴夫人挽了挽蜀繡大袖,昂頭說道:“能跟尋常婦人比嗎?寒磣的是圣上的面子。”

    “這么一來,京兆府為難嘍……”

    “接手這件案子的裴少尹是狀元出身,”最開始說話的貴婦笑道:“說不定有絕妙的法子既保住天家的面子,又讓趙駙馬松手,甘心讓公主帶走呢……”

    她說完,沒人接這話,大概都在心里想著:才將將踏入仕途的裴少尹,只怕沒有足夠老練的手腕處理好這件傷腦筋的事。

    ……

    就在越來越多的人等著看好戲的時候,曹家不負眾望地把趙央放了出來,她顧不得跟曹家置氣,急匆匆跑回到趙家后,掌摑了挑頭的庶母,直到趙誠趕來喝斥她才住手。

    父女反目再無往日情分,趙央被從娘家轟了出去,回到曹家后,她罕見地哭哭啼啼去求丈夫給她撐腰,曹仲亭虛情假意地說道:“不是告到京兆府了嘛?難不成,裴少尹把岳母的嫁妝判給了岳父?”

    “夫人別哭,那你去找他,讓他給改判回來……”

    趙央聽到這里已經不想說什么了,心中不屑地哼了聲:就知道這是個沒用的東西。

    她立馬乘坐馬車到京兆府找裴牧理論。或許裴牧早有預感,他這幾日都不在京兆府衙,康平公主吃了個閉門羹,氣得又去找她的姨媽們訴苦。那些公主們聽了說道:“趙駙馬太不厚道了……”一個個都在找機會進宮向皇帝告狀。

    ……

    很快傳到了朝堂之上,御史大夫管聃開始彈劾裴牧罔顧人倫,縱容趙誠侵吞公主嫁妝,草率安葬康平公主,實在不配坐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

    口水在空中亂飛,試圖讓周遭的官員們“雨露”均沾。他們卻紛紛掩起袖子,表示嫌棄。

    第246章

    皇帝近來在后宮聽了數耳朵康平公主的事, 心中本就不滿,加之上次因太監被杖殺事對裴牧有成見,此刻聽了面上更是漫過慍色, 掃視了下立在百官之中的京兆尹溫至:“溫愛卿?”

    溫至蹣跚上前奏道:“陛下,臣昨日問過裴少尹, 他說曹夫人告官一事,京兆府只是暫且受理了她的訴狀, 訟詞、辯詞之中涉及到的諸多事宜還在查證之中,并未判決。”

    皇帝聽了臉色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惱怒:“既然還在查證, 為何叫生出諸多風波, 裴牧這個京兆少尹是怎么當的?”

    “瀆職。”

    他下一句直接點明吏部、刑部的天官, 說道:“穆大人,劉大人, 裴牧瀆職, 該怎么辦不用朕提醒了吧。”

    這是要治裴牧的罪了。

    穆、劉二人,連同溫至下意識地朝沈持瞥去一眼, 都在想:這次, 沈相會不會保裴牧。

    此刻, 連續幾日忙到腦殼發僵累成狗的沈持才覺得曹慈提議讓他主持戶部案比和這件事似乎有些關聯,但模模糊糊的還是不甚清晰,但他沒有開口為裴牧分辨一句,只是淡淡地站著, 通身散發著事不關己的冷漠。

    或許哪怕他多說一句, 曹慈早已想好招數等在那兒了, 比如含沙射影說他結黨……那人是熟稔如何挑撥皇帝忌諱的神經的,他不敢涉險。

    思緒翻騰片刻后,沈持深知裴牧這次兇多吉少, 但他分析了一下,覺得不會丟命,不過丟官不丟官,可就不好說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心道,有命就行,大不了蟄伏幾年后東山再起。

    吏部尚書穆一勉與刑部尚書劉渠嘀咕了兩句,兩人齊聲奏道:“陛下,臣等以為裴少尹失職的,當降職貶出京城。”

    皇帝不甚在意地哼了聲:“嗯,準。”遷怒于裴牧,同時也是在發泄對康平公主的駙馬趙誠的不滿。

    這件事相比于浩瀚繁瑣的朝政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到此就過去了,大理寺卿柳正開始奏前一陣子清查的黔、滇兩地拐賣人口一事,當場拿出奏折念出了一連串涉案謀私的官吏名單,足有四五十名之多,叫百官聽了倒吸一口涼氣:“柳……柳大人,都坐實了?”

    “無一冤枉,”柳正肅然說道:“犯案俱已認罪。”

    皇帝坐姿微僵,冷聲道:“重罰,不得姑息。”又緩了緩語調:“回頭你另擬個名錄,朕要賞大理寺諸人。”

    “臣遵旨,多謝陛下,”柳正又說道:“此案從頭至尾皆是馮大人主持操辦,還請陛下重賞。”

    皇帝換了個坐姿,上身微前傾:“馮愛卿有些本事,朕記下了。”

    大理寺之后,各衙門也陸續上奏政事。沈持一一聽著,該他說話的時候他就說兩句,言談舉止與往日無異,看起來絲毫不為裴牧之事煩憂。

    曹慈時不時睇過來一眼,心道:裴牧是頭一個但不是最后一個,本相爺要一個個折了你的門生故舊,慢慢來,哼,總有你急的那一日。

    他急不可耐地暗暗物色下一個目標。

    ……

    當日早朝之后,沈持依舊是上書房忙完挪到戶部接著忙,入夜邁出門時頭頂已是月色皎皎,他撣了撣衣袖上的墨汁味兒,正要朝家中走去,卻險些和立在陰影處的一人撞了個頂頭:“……裴大……兄?”

    來人未著官服,身上一襲半舊的襕衫顯得略寒酸,頎長的身形帶著失意的蕭瑟,正是裴牧,他對著沈持鞠了一躬:“沈相,在下是來辭行的。”

    他被貶為陜西府眉縣縣令,明日就要啟程赴任。

    沈持凝神打量他片刻,笑了:“喲,裴兄不會是來向在下討送別詩的吧?”

    裴牧也笑了笑:“不敢不敢,早聽聞沈相不大喜好作詩。”

    玩笑一過,沈持說道:“這次的事云里霧里,我如今也瞧不真切,故而不敢為你說話。”

    “相爺若為在下進言,”裴牧苦笑道:“非但不能保在下,還會被人詬病有結黨之嫌,惹來更多的麻煩。”

    “相爺自保的同時也是保了在下。”

    他非常通透,心知這次的禍事,從康平公主之女趙央前來京兆府遞訴狀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他若不接,會被御史彈劾懶政德不配位,接了,依律例判,得罪皇家,要是諂媚天子,將公主的嫁妝判給她,又會被百姓戳著脊梁骨罵他,甚至被言官堵著罵……

    總之,他難逃此劫,從未想過讓沈持撈他。

    沈持很欣賞他的清明,不再多提,只問他:“此去眉縣有什么打算?”眉縣,陜西府,嗯,他今日還翻過陜西府多年前的案比籍冊。

    裴牧回道:“饑推谷食,煖課蠶桑,秉公執政,牧自會竭力護一方百姓安定。”這句話他以淡淡的音調說出來,卻隱有一股氣壯山河的士子風骨。

    沈持聽了點點頭,打心眼里更器重他,千言萬語化作了一句樸實無華的話:“我知道,你會做到的。”

    裴牧喉中凝噎,又對他深深一揖:“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見,請沈相珍重。”

    “珍重。”沈持擺擺手:“回去收拾包袱吧。”

    裴牧轉身疾步而去。

    沈持輕嘆了口氣,心情復雜得無以言說,悶悶地繼續往家中走去。

    到了竹節胡同口,一把胡須似的東西甩到了他臉上,驚得沈持左躲右閃,直到聽到一聲“沈富貴”才定住身形,一把揪住那柄還在他眼前晃動的拂塵:“邱道長,啊不,師父。”

    不知那陣風把邱長風吹到了他面前。

    “哎哎哎,你可別叫我師父啊,”多年不見,邱長風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面容清癯只須發中添了幾絲銀白,扎眼的很:“我可教不出這么豐腴的徒兒。”

    嚯,這小子比上回見面足足胖了兩圈,果然是權勢養人啊。還有,可見早把他教的八段錦和劍術給扔了,沒練過,呵。

    “我前一陣子往祿縣去了封信,”沈持臉色微窘,忙說起正經事來:“四處尋師父你呢。”

    邱長風被他兩聲“師父”叫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哼,貧道就是聽說你在找我,這不趕緊過來瞧瞧,你有什么事兒啊沈富貴?”

    “想請師父為我瞧瞧,家里那邊適合建一處宴室?”

    邱長風瞇眼捋著胡子:“怎么,史將軍有喜了?”

    “嗯,下個月師父要見你徒孫了,”沈持:“晉升為道爺啦。”

    邱長風:“走吧,走吧現在就去,當給我徒孫的見面禮嘍。”

    沈持:“多謝師父。”叫得一聲比一聲甜。

    邱道長:“……”有種白用你不給好處的預感。

    “對了,姜道長呢?”沈持又問起邱長風的師兄姜衡。

    “四處云游,”邱長風不滿地說道:“怎么,貧道一個還不夠給你家指點個宴是的,還得捎上師兄?”

    沈持:“師父誤會徒兒了,我就是惦記姜師伯,問問。”

    邱長風看著他:“貧道想起來了,要定宴室的位子,需一樣道器,貧道還得去尋摸。”

    說完就要溜,想著去哪個道觀順一件。

    沈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道袍袖子:“師父,師父,徒兒孝敬您一件好啦。”一張二十兩的銀票轉眼移到了邱長風的袖中。

    邱長風抖了下胡須,沉默了一瞬問:“沈富貴,你先跟我說說,如今年俸多少?”

    沈持:“還成吧,夠活。”

    邱長風:“開府了嗎?”

    沈持:“后年吧。”不出意外的話后年轉正。

    邱長風:“貧道還以為這次來就能住你的相府呢。”

    沈持笑道:“師父只要在京城呆到后年,等我開府治事了,定將師父接入府中孝敬。”

    “算了算了,”邱長風不肯跟他去沈家了,拿出銀票晃了晃:“貧道去買個道器,明兒來找你。”

    說罷在沈持再開口啰嗦之前就閃人了。

    沈持心情輕松地回到家中,進門后,趙蟾桂領著兩個新買的婢女來見他:“相爺,您先前說要給夫人再添兩個人使喚,我留意許久總算遇到兩個穩妥的,您瞧瞧?”

    這事兒說過去有陣子了。

    兩個十二歲上下的婢女齊齊跪在沈持面前,小心翼翼地行禮:“相爺。”

    聽口音是京城本地人,沈持問她們:“你們二人叫什么名字,因何賣身為奴?”

    一個女孩兒小聲說道:“奴婢名叫小紅,去年家中父兄死了,窮得揭不開鍋只好將奴婢賣了。”

    另一個跟著她說道:“奴婢名叫春花,奴婢的娘生了十一個丫頭,家中養活不起……”

    她們說完,趙蟾桂將賣身契遞到沈持手上。沈持接過來飛快掃視一遍,知曉她們不是被拐子拐出來的后藹聲道:“領她們去見云苓、子苓,學些規矩后再領給夫人看。”

    趙蟾桂應了聲“是”,領著二女就要退下。

    沈持:“夫人呢?”

    不僅沒看見史玉皎,連她的兩個婢女都沒影兒了。

    音落,史玉皎從門外進來,快步走到沈持跟前,拿隆起的肚子碰了他一下,笑道:“你眼前。”

    可能是她沒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沒有防備,倏然趔趄一下險些摔倒在地,他趁勢攬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穩:“……去哪兒了?累不累,快坐下來。”

    手忙腳亂服侍自家媳婦兒。

    “看好戲去了,”史玉皎笑著躺靠在貴妃榻上:“阿池你沒趕上實在太可惜。”她今兒從皇宮出來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熱鬧,便也擠進去看了會兒。

    沈持端起一杯溫水放到她唇邊:“什么好戲,來,喝口水慢慢說。”

    史玉皎眨巴著眼眸:“趙駙馬今兒給咱們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戲,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來了,拉著一車車珠寶哭著送去公主的地宮了……”

    今日皇帝罷了裴牧的官,趙誠聽到后慫了,立馬將公主的嫁妝打包,為了讓人都看到,還寫了一首悼亡詞,一邊哭一邊吟地送了過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趙家富貴幾代的金銀珠寶,拙劣夸張的演技給圍觀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帶來了不少樂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聲不斷。

    “下次有好戲叫我,”沈持說道:“趙駙馬也算是學乖了。”

    這時候子苓插話道:“那可不,還丟人丟大發了呢,趙駙馬的女兒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著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寶呢。”

    沈持:“他們也去看熱鬧了?”

    “想來約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溫水才說道:“一路跟著,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婦兒,還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說道:“才不像夫人說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輕功擠到了前面,曹二公子倆口子坐在馬車里你一句我一句風涼對方呢……”

    “曹二公子笑話他岳父家為這點兒東西大打出手丟人現眼,他夫人說那是誰比得了曹家生財有道啊……曹二公子黑著臉不說話了……”

    沈持聽到“生財有道”四個字,腦中轟然散過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財有道”并不是個貶義詞, 甚至說話者往往多半是帶著欣賞羨慕的口吻來評價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蔭蔽, 靠朝廷賞賜、俸祿富貴,族中子弟明面上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頭上, 似乎就有些諷刺的意味了。

    也難怪曹仲亭會黑臉。

    然而趙央不會無緣無故拿這個來嘲諷曹家,沈持想, 莫非她在曹家窺到些什么。從曹仲亭的反應好像也在佐證他的推測。

    沈持淡聲問云苓:“后來呢?”

    “后來曹家的馬車走遠了,”云苓回道:“奴婢就聽不清楚他們說什么了。”本來她也沒刻意去聽, 只是湊巧被灌了一耳朵。

    “阿池, ”史玉皎掐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

    沈持笑了笑道:“我怎么就錯過這么好看的戲了呢。”

    史玉皎捧著肚子搖搖頭笑話他:“你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湊熱鬧呢, ”說完她拿起幾上的絹絲團扇子呼啦啦扇了一陣涼風,一晃又到了一年中最暑熱的七月初, 離了扇子一會讓便汗流如注:“餓了餓了, 快擺飯來吃吧。”

    沈持看了看房里,四個角都放著宮里頭賞賜的冰, 或許散發的涼意抵御不住酷熱, 他也熱得微微煩躁, 一邊從她手里接過扇子給二人搖著一邊叫去傳飯,等待的工夫,史玉皎瞥見外頭廊檐下垂頭侍立著兩個身形單薄佝僂的小丫鬟,問:“她們是誰?”

    “先前一直說給你添兩個人使喚, ”沈持說道:“這不, 趙大哥找著了, 兩個都是京城貧苦人家的孩子,我原說讓子苓、云苓姐姐教過規矩后才給你看的……”

    史玉皎朝春花、小紅招了招手:“過來。”

    兩個小丫頭趨步進來,跪在她面前叫了聲“夫人”, 史玉皎打量她們倆一眼,瘦得可憐的女娃兒皮膚黧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從小做活兒的,幾句話問下來聽著是老實本分的,說道:“云苓,你明兒把家里裁衣裳的布拿出來給她們做兩身衣裳,對了,你們會做針線嗎?”

    云苓、子苓兩個打小習武,于女工上是不大在行,以后孩子出生,少不得要做些小衣裳什么的,故而隨口一問。

    兩個女娃兒早聽說史玉皎是將軍出身,生怕不和她心意了抽她們鞭子,本來還懸著一顆心唯唯諾諾的,但見她這樣隨和大方,心中感激,說道:“奴婢二人從五六歲上就開始給人縫補,會些平常的針線。”

    “那正好,”史玉皎瞧著沈持說道:“明兒開始做些小被子什么的。”

    沈持不停地搖著團扇:“你安排就是。”

    子苓把她倆帶下去了。

    這時飯也擺好了,趙蟾桂媳婦兒搬來一張方桌:“相爺、夫人,老爺和夫人不在家,你們就在這兒吃吧。”

    沈煌夫婦倆回來兩日這不頂著大熱天又回到田莊上去了。說是買了兩只小羊羔,等著養大了給他們吃肉,如今還離不開人照料,總之就是閑不住。

    沒有長輩在,小兩口不用到飯廳吃飯,哪里舒坦就在哪兒擺張桌子。

    “三娘,”吃飯的時候沈持說道:“找到邱道長了,這兩日來看風水設宴室。”確切地說是邱長風得知他在找他,回京來了。

    挺夠意思的吧。

    史玉皎跟邱長風不大熟,想了片刻才說道:“他是姜道長的師弟?”

    沈持:“嗯,姜道長說他見過你小時候呢……”就著這個話題,小兩口扯了會兒家常,他見她胃口實在是太好了,不著聲色地搶了半盤鹵肉:“今兒午飯沒吃好,三娘你是不知道,戶部的食堂有多難吃……”

    史玉皎擱下筷子:“……”咦,他上次不是還說京城的衙門里面,戶部食堂的飯菜最可口嘛,難道是她記錯了。

    她又打量他,欲言又止——阿池胖了吧。然而片刻后她在心里跟自己說,也許是過去他太瘦了,如今這般才是正常身形,不胖,一點兒都不胖。

    于是又叫人給他添了一碗飯。

    沈持:“……”沒辦法只得笑納。

    等他磨蹭著吃完飯,腹中已有十二分飽,吃撐了。史玉皎渾然不覺,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她攀著沈持的手臂借力起身說道:“我要回房歇著了。”

    到了孕晚期,饒是她體格在強健,一天下來也十分累。

    沈持看她眼皮子很重,虛虛扶著她回屋,等她沐浴后陪她說了會兒話,直到她睡下才起身去書房。

    書房的墻壁上貼著一面銅鏡,映出他明顯發福的身形,沈持看了眼,有些微焦慮。不過很快,他便放下這些無用而多余的內耗,坐在書案前復盤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除了裴牧被貶官讓他十分痛惜,旁的再沒什么,只那從云苓嘴里聽來的曹家“生財有道”四個字讓他反復盤了數遍。

    他在戶部短暫任過侍郎,粗略知曉京城世家當下明里暗里有些經營,然而那里頭并沒有曹家……

    莫非曹家的手段十分的隱蔽,連一丁點兒風聲都未曾露出來過。否則偌大一個家族人多眼雜,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悄無聲息的呢。

    沈持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起書桌上的醫書看起來,里面說婦人產后若要恢復輕巧身形,可用泡決明子陳皮山楂茶,他想著對他也適用吧,于是寫了個紙片,叮囑趙蟾桂明日去藥鋪抓了一些,回來當茶飲。

    ……

    當晚直至半夜才打算就寢。寬闊的拔步床上掛著輕薄的霞影紗的帷帳,沈持沐浴后換了中衣揭開一角,剛探身躺下就貼上來個圓滾滾的肚子,他把手掌輕輕放上去,隔著衣裳感受到里面是不是發起的好像拳打腳踢的動靜,倏然有種后知后覺的激動:這是他的娃兒!他的娃兒!

    而且,很快就要見面了,也就一個月吧。

    沈持想著想著又興奮又緊張,一點兒睡意都擠不出來,卻竟然也不覺得長夜漫漫,只記得自個兒傻笑了一兩回外面就雞叫了。

    次日清晨依舊按點去上朝。路上遇到馮遂,更或者說那人在竹節胡同口截住了他,京城的官氣養得人通身頗有威嚴,見了沈持冷著臉:“沈相。”仔細聽,還帶著一絲嘲諷與不屑。

    “馮大人,有事?”

    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種上位者的威亞讓馮遂稍稍收斂,語氣也恭敬起來:“今日裴大人離京赴陜西府眉縣了。”

    “他……他冤啊……”明明是受人排擠。秉性相似的兩個人,哪怕只見過幾面,也會惺惺相惜,他為裴牧被貶放逐而難過不安。

    原來是為裴牧的事而來。

    沈持心想:我心中的憋屈也不比你少。

    但他又能說什么呢:“初入仕途,到地方歷練一番沒什么不好。”

    這話叫馮遂暴躁起來,他直接質問沈持:“沈相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無故被貶,不打算說一句話為他爭一爭嗎?”

    沈持壓下聲線:“這是本相自己的事。”

    裴牧被貶,除了曹慈等人拱火而外,說到底,是皇帝不喜他,借個由頭遷怒把人攆出京城罷了。

    “沈相日日伴君左右,”馮遂聽了越發耿直:“難道不該勸諫陛下賞罰公平,愛惜賢才嗎?”

    沈持的那雙墨眸幽深沉靜,倒映著夏末濃稠碧綠的樹葉,耐心地說道:“本相以為這次裴大人確實瀆職了。”辦的事沒能讓皇帝滿意。

    說到底,士子行走在朝堂之上想要平步青云享高官厚祿,無外乎“有用”二字,在其位就要擺平“麻煩”,萬不能捅到皇帝跟前,要是沒這個用處,就只能讓位走人了。

    裴牧這次就是不慎沒攔截住趙家的“麻煩”,讓皇帝為此煩心了,他不走人誰走人。

    雖然這個“麻煩”給到沈持手里也未必能消弭。但官場就是這么殘酷,哪有那么多通融共情。

    “多謝沈相教誨,”馮遂慚愧地說道:“是下官沉不住氣了。”但他還是不甘心,要上奏折為裴牧討個說法。

    沈持看出了他的倔強,沒再說什么:“若沒有別的事,告辭。”

    馮遂不懂他的冷淡。沈持亦不強求。

    能改變一個人的,不是說教,而是南墻,撞一次不悟那就多撞幾次,沈持決定尊重他的命運。

    等沈持走過去之后,馮遂這才想起他不過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驚詫于他竟這般……該說是冷漠還是淡然……他抹了抹額頭上不知是冷汗還是熱的,匆匆到大理寺上值。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馮遂上書為裴牧喊冤,這讓正在尋目標的曹慈眼睛一亮:這不送上門來了。

    他給自己的門生故舊發了話,找馮遂的麻煩。馮遂就這樣被曹慈的人給盯上了。而他卻不自知。

    ……

    而沈持對此從不置一詞。

    甚至一日下朝之后在上書房見到馮遂的奏折,他都沒看一眼,還有興致說起這幾日喝的消脂茶,皇帝哈哈大笑,說自己如今還如青年時保持同樣的體重,沈持羨慕不已,忍不住問道:“陛下的自制力實在是太好了,臣不及一二。”

    皇帝大笑,讓太監取了一大包茶賜給他:“試試看,不出一月便可讓人衣帶漸寬。”

    沈持謝恩后接了過來。今日事情不多,難得清閑一回,從上書房出來后他趕到戶部,將之前的戶籍、田畝籍冊悉數過了一遍手之后,各種數據移到了沈持的腦海中,這么一來,等各地重新統計了數據來,就能比較出增減,戶部對各地的人口、農事、稅賦等便有了新的了解。

    進而將各處的經濟命脈掌控在朝廷的手里。沈持曾出任戶部侍郎的時日短,很多東西他并不知曉,所以這次要花大精力跟著戶部過一遍,以后便不用這般事無巨細,放手給戶部的官吏去做就是。

    他一連數日在查看陜西府的籍冊。

    不過今日惦記著宴室之事,比往常要早一些回到家中,但是沈家遲遲等不到邱長風到訪,疑似被放了鴿子。不過這天晚上等他在書房看書的時候,邱道長來了:“沈富貴。”

    沈持聽見動靜,微微一驚,聽見聲音走到庭院,邱長風從屋頂上跳下來:“富貴啊,貧道這幾日碰上點兒事情給耽擱了,這不連夜趕來了。”

    “無妨,”沈持說道:“師父進來喝杯茶吧?”

    邱長風看著窗明幾凈的書房,不好意思地撣了撣道袍上的灰,擠出個尷尬的笑意:“不渴,算了吧。”

    沈持只好將茶水端來庭院中招待他,月明星稀,邱長風沈家兩進院的宅子里轉了轉,說道:“倒不必費事,貧道瞧著先前挨著二進院廂房東南角的耳房便是宴室,大抵是后來這家房屋的夫人年紀大了,不生了,將宴室拆除了。

    沈持:“是個好方位嘛?”

    邱長風:“東南一般來說是家中長女之位,貧道算著你這次一舉得女,此位易得貴婿,且還是個保女子平安生產的吉位。”

    沈持不假思索:“就這里。”他所求的不就是她生產順利嘛,至于生男生女對他來說都一樣,沒有更偏愛的。他甚至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情。

    邱長風圈定了地方,想著明日讓趙蟾桂去尋工匠來,將那間屋子收拾重新給裝潢一下。

    哪知次日史玉皎聽說東南方利長女姻緣,不干了:“移到正東面去吧。”

    古代的宅子中,正東是長子的方位,說此方位有助于長子科甲興旺,懷珠抱玉,來日出人頭地。

    沈持懵了片刻,他心想:莫不是為了更好地戍守邊疆,效忠國家總是期盼誕育男丁?這大抵與普通百姓之家喜好男丁所謂的傳承香火不同吧。

    他趕緊說道:“兒子閨女都行,三娘你不也一樣戍守邊疆那么多年嘛。”萬一是個女兒,還未出生就被娘親嫌棄了可不好。

    史玉皎看了他一眼,凝眉道:“不管小子丫頭,都要養成能文能武,至于貴婿什么的都是虛的。”

    在她這里,旺自個兒的才是正經。

    第248章

    沈持聽懂了, 他媳婦兒的意思是不管生男生女,都得像培養家族長子一般寄于厚望并嚴加管教,卷起來!

    所以就算懷的是個女兒也要把宴室建在正東方位, 想來來日養育時也不會驕縱溺愛,他在心中暗暗心疼了一把即將見面的閨女。

    想到邱長風說東南方是保平安生產的方位, 沈持拿出哄人的調調:“三娘,在我心里你能順利分娩比什么都強。”

    史玉皎鮮少聽他這樣說話, 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雖然是新手心里沒底兒但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說, 氣定神閑道:“阿池放心吧, 會的。”

    給沈持一種“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的錯覺, 但他向來謹小慎微,還是說道:“聽道長的話好不好?”

    在妻兒的事情上, 他是極其迷信的。

    史玉皎很犟:“聽我的。”

    沈持不再同她爭執:“好, 都聽你的。”夫妻二人就宴室之事達成一致后,囑咐趙蟾桂去辦。

    另外到時候還有選一至兩名穩婆, 還得有個隨叫隨到醫術高明的大夫……都要提前花些心思預備周全。

    需要個人來張羅。他想了想, 入夜時分去了趟孟家。孟度見著他微愕, 把人請到書房,又揶揄又嚴肅地說道:“我的沈相,你怎么來了?”

    “夫子,”沈持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邊, 開門見山:“我有件事想麻煩師娘。”思來想去, 在京城, 唯有師娘樂蓮舟可靠妥當。

    孟度又微訝:他原以為他是為裴牧被貶的事來的,畢竟近日朝堂還算平靜,唯有此事算個不小的風波。

    “哦, 史將軍快到臨盆之日了吧?”很快又反應過來。

    沈持:“還有一個月左右,今日定了宴室,我想請師娘幫我張羅一下穩婆、大夫等諸多瑣事。”

    孟度笑了一笑,叫下人去請樂蓮舟來:“你親自同你師娘說。”

    沈持端起茶盞潤喉:“多謝夫子。”

    不一會兒,樂蓮舟推門進來,一襲素色襦裙襯得她人淡如菊,笑容溫和道:“沈相爺來了。”跟著她來的還有孟樂,這小子快兩歲了,兩條粗胖的小短腿走路很穩,如水銀丸般的眼眸亮晶晶好奇地打量著沈持。

    沈持連忙施禮說明來意:“不知師娘能否抽出空來。”

    樂蓮舟笑了笑說道:“這些事交給我就好。”算是應承下來了。

    音落,孟樂來到沈持身邊,爬到他身上仰著臉用清晰的小奶音說道:“你叫沈持?”

    “嗯,”沈持摸了摸他的小腦瓜:“你叫孟樂對不對?”

    “阿樂,”孟度一本正經訓斥兒子:“不能呼他姓名,等你長大,讓他給你當老師。”緊接著又追了句,瞧著樂蓮舟說道:“我來教阿池的娃兒,換著教。”

    不是自家孩子打起來不心疼。

    大人們相視大笑,嚇得孟樂一骨碌從沈持腿上爬下去撲進樂蓮舟的懷中,她起身抱著兒子:“打明兒起我給你留意著,你們聊吧。”說完帶著孟樂出去,只留師生二人對坐品茗。

    孟度說道:“裴大人被貶出京城頗是遺憾。”

    沈持安靜地點了下頭:“夫子,官場起伏再正常不過。”

    “你是越發老練了。”孟度笑著說道:“那日我一直擔心著你。”那時候去保裴牧,簡直就是給別有用心的人送菜,生怕沈持下場撈人。

    沈持:“有家有口的,腦子熱不起來。”

    早學會了審時度勢。

    “怎么聽說馮大人上書為裴牧說話了?”孟度又問。

    沈持:“嗯,我知道。”

    孟度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馮大人……真是正直。”

    沈持好半天沒說話,待喝了一盞茶后才道:“多半是徒勞。”皇帝不會聽的,甚至還有可能大發雷霆,再罵上奏的人一頓。

    孟度瞇著眼沒再說下去。

    “戶部主持案比的事浩大,”他說道:“我一時半會兒分不出身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弄完。”最近的六年前那次案比,前左丞相蕭汝平、戶部統共花費足足半年多才錄完。

    沒有電腦的時代真耗時耗力!

    沈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句。

    要牽扯他大半年的精力,還絲毫懈怠馬虎不得。

    “聽說案比的事是曹相提出來的,”孟度問:“怎么忽然想起這個來了?“

    沈持:“嗯,要不是他塞我手里這件事,興許我還能給裴牧想想辦法。”他太忙了,以至于當裴牧跟他說了那件事之后,他再沒來得及多想。未幾,已是回天無力。

    電光火石間,他低聲道:“會不會……”

    是曹慈在對裴牧動手之前事先給他挖了個坑,讓他無暇顧及。倘若如此,此后遭殃倒霉的就不止一個裴牧,還會有其他人——跟他走得近的都將會被視為他的黨羽而加以排擠鏟除。

    想到這里他后背沁出一層冷汗。

    “對了夫子,”他掩去幾分緊繃,問孟度:“你在大理寺這些年,可否知曉京城世家明里暗里的財路?”

    孟度:“放京債,之前也有摸著邊拐賣人口分一杯羹的,還有倒賣古玩字畫,疏通關系牽線的……你都知道。”給了他一個怎么忽然說起這個來的眼神。

    沈持手指蘸了點水,在幾面上寫道:“曹家有橫財嗎?”寫完把從云苓處聽來的話簡要說了一遍給孟度聽。

    孟度想了想說道:“竟有這等事情,還從未聽聞。”京城但凡不光彩卻又隱蔽無從上奏彈劾的財路,曹家都沒有參與。

    沈持沉默半晌:“京城沒有,難道在外地?”就算曹家祖上積攢下來的金子會下單,也總得有個窩接著吧。

    孟度:“你還別說,這還真有可能,不過,倘若曹家在外面斂財,那些錢早晚得送進成京城不是?”

    送進來一定有跡可循。

    不經意的一句話提醒了沈持,他眼睛驟然一亮:“我叫人留意下。”京兆府的盤查或者銀號之類的。

    “京兆府啊,戶部啊,”孟度說道:“這不是順手的事兒嗎?”都曾是沈持的地盤。

    沈持:“夫子說得是。”聊到這兒,已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時分,他跟孟度告別,踩著夏夜的月色往沈家走。

    路上遇到京兆府的衙役巡邏在驅散行人為一輛行色匆匆的馬車開道,見了他都來給他行禮,為首的韓為道:“沈相爺。”

    當年任京兆少尹時,他都和這些人打成一片的。

    “韓大,”沈持朝他們的頭兒瞧了一眼:“咱們京兆府,這么晚了還有馬車進城啊?”

    韓為回道:“回沈相,那是曹相家的馬車。”

    沈持點頭“哦”了聲,看著那叮叮咚咚的華麗馬車出了會兒神,直到它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見。

    ……

    翌日,樂蓮舟來了一趟沈家,幫趙蟾桂看著宴室怎么布置,需要采買什么東西,盡心盡力。

    史家的下人來送東西聽說沈持特地去請了樂蓮舟來幫忙,滿意的很,見人就說“咱們將軍算是嫁對人了。”

    ……

    眨眼到了七月底,空中的暑氣一絲絲被秋風抽走,日子開始清爽起來。

    朝堂之上,辦完莊王蕭承鈞的喪儀,該操心給五位皇子擬定封王的號了。

    很快,皇帝向禮部索要封號,說擬完給兩位丞相過目后再呈送給他。禮部尚書李叔懷連同侍郎林瑄花了幾天時間,擇了五個封號,分別是“宸、晉、楚、荊、淮”,分別送到曹、沈兩位家中。

    曹家。

    曹慈看著禮部呈送上來的五個字,陷入沉思。又到了曹家押注新君的時刻了。

    曹家這百年來能屹立朝堂不倒,靠的就是每次新老天子更迭,從來都是算無遺策押對了人。

    這次……他額上冷汗淋漓,心中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他們先前看好的七皇子雍王蕭承彧受外族周家的連累,不成了。其余幾位皇子,除了十皇子蕭福滿,其他幾人根本不得皇帝待見,而且資質愚鈍,毫無天子之相……但是一想到蕭福滿是沈持的學生,他眼皮垂下去掩住凌亂的眼神。這是他順風順水五十多年的人生中遭遇的最棘手的事情。

    他的手指哆嗦著摸在“宸、晉”兩個字上,都是極好的字,說不定皇帝會給十皇子,他咬咬牙,心道:太子必然是這位十皇子的了。

    他們曹家押也得押,不押也得押。

    這又繞到了最初的那個事情上——十皇子是沈持的學生,跟沈家走得近,跟曹家八竿子打不著。

    這就難辦了,但是他想到了十皇子的生母鄭德妃,他心道:鄭德妃雖然認了鄭國公家為母家,但鄭家衰微,遠不如曹家勢大可靠,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會為了她們母子跟曹家走得近的。

    曹慈打算把鄭瓊拉攏過來。

    他背著手走到夫人王氏的房里,對她說道:“十皇子要封王了,你要去宮中走動,跟鄭德妃搭上話。”

    不用詳說,王氏瞬間明了:“妾明白老爺的意思。”

    她出身跟皇家沾點兒邊,要是候著臉皮論起來,能跟幾個老公主攀扯上親戚,因而她時常厚著臉皮登門,當然她出手大方,送出去的禮厚,那些老公主們也愿意跟她結交。

    就這樣她得以有機會出入宮廷,常常去看看那些閑得發霉的老太妃什么的,接近鄭德妃不是難事。

    于是次日,她便帶著厚禮,攛掇著幾位老公主進宮去坐坐,尋找機會跟鄭瓊搭上話。功夫不負有心人,一連去了幾趟后,終于碰到了鄭瓊。

    盡管已誕育子女,年近三十,但鄭瓊冰肌玉骨依舊讓王氏驚為天人,心中唏噓:就這模樣這輩子想失寵都難,怪不得相爺要押鄭氏母子呢。

    王氏雖跟鄭瓊搭上了話,但貴人待人十分疏離,除了寒暄之外從不肯多說一句旁的話,托相熟的老公主送的禮也被如數退回,絲毫不給她結交的念想。

    她連臨華殿的門都進不去。

    王氏回家后跟曹慈抱怨:“那么個美人兒竟這樣難結交,唉,老爺你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曹慈緊皺眉頭不語。

    要想押注扶持十皇子為新君,要么他們母子與曹家結盟,要么,他徹底扳倒沈持,讓鄭氏母子除了曹家沒有可選的余地。

    如今看來似乎只有后者可選。

    然而徹底扳倒沈持,將人從朝堂之中逐出去卻不是易事,曹慈心中涌起一股無從下手的暴躁感。

    “本相先前讓人盯著姓馮的,”他目光陰沉地看著管家曹四:“有信兒了嗎?”

    曹四搖搖頭:“相爺,咱們的人還沒找到姓馮的把柄。”

    馮遂雖耿直卻做事滴水不漏,他的心腹把這人的老底兒都翻出來了,卻找不到一點點為官的過失。

    第249章

    然而事情卻在兩天之后發生了轉機, 通州府發生了一樁驚天大案,同知高驁把知府向爾仁殺了。

    之后,高驁又被向爾仁的家丁打死了。據說是向爾仁與高驁的一個愛妾有染, 事發后二人斗毆,以致于雙雙喪命。也有人說這二人聯手貪了一大筆銀子, 分賬不均才打起來的……這些僅僅是風聞。

    案子發生當夜已經報送進京,到左右兩位丞相和大理寺、刑部了。

    深夜里, 曹慈從睡夢中驚坐起:“向大人、高大人都死了?”

    從通州府來的報信人說道:“是,曹相爺, 都死了。”

    “通州府豈不是亂成了一鍋粥?”不知有無人趁機叛亂。曹慈站起身來命家仆給他更衣, 只怕皇帝得知后會連夜召他進宮議事。

    “如今是通判江載雪江大人主持治下一應事情, 暫時未出現岔子。”來人回道。

    江載雪。

    曹慈對他沒有幾乎沒有印象:“你們江大人是哪一年的進士?”

    那人想了想說道:“江大人大約七年前中的杏榜。”

    “才七年就做到了五品通判,”曹慈嘆道:“可見是個賢才。”能在混亂時以一己之力穩住通州府, 有些本事。

    “是啊, 不光賢能,”那人想炫耀一下江載雪在朝中有人, 說道:“江大人還是沈左相的同鄉兼同窗好友呢……”

    曹慈忽然記起來江載雪這個人了, 是沈持年少時的摯友, 他眼神中的欣賞倏然不見,命家仆賞了來人一把銅錢,打發走了。

    他不再等宮中來人,穿戴好官服后徑直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燈火通明, 里面人影瞳瞳, 柳正、馮遂、孟度等人俱神情肅然, 可見得知此案后各官吏都從家中來了衙門,畢竟是震驚朝野的大案,怠慢不得。

    “遣大理寺少卿馮遂、大理寺丞孟度立即趕赴通州, ”曹慈立在大廳的門外下令道:“徹查此事。”

    知曉江載雪暫時主持通州府事務后,他有個主意:便是用向爾仁、高驁之事將江載雪牽連進去……不,一個姓江的不夠,正好加贈大理寺那二位,好,扎堆了,正好等你們快辦完案子的時候再遣刑部自己的人過去——刑部尚書劉渠可是他的人,挑這仨人的毛病,務要重挫這三人,最后讓他們丟官,再回不到京城,一窩打盡。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真是天賜良機。

    曹慈覺得這必是上天眷顧,曹家依舊氣數正盛,搓手躍躍欲試。

    柳正出來抬頭望了眼四更初漆黑如墨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道了聲:“是,曹相。”他看了身后的馮、孟二人一眼,說道:“你二人拿著大理寺的出城令牌,速速前往通州府徹查此案。”

    二人齊聲道:“是,曹相,柳大人。”沒有一句啰嗦,接過令牌告辭而去。

    孟度出城之前去找沈持,沒想到走到半路正好遇到:“載雪那邊出事了,不知有無波及到他。”

    沈持也聽說了通州府的事情,他正要趕去刑部——通州知府向爾仁曾在刑部任職多年,想來刑部的人與他更相熟,查起案子來更容易,跟刑部尚書劉渠商議遣官員過去查案,說道:“曹相下的令?讓夫子與馮大人一道去通州查案?”

    他領了連夜出城的令牌,馬上出城趕赴通州府。

    沈持微愕:曹慈竟火急火燎最先讓大理寺去審理這樁案子?

    他問:“刑部有人去嗎?”這樣的大案,不應該由大理寺獨自審理,刑部、督察院,三司都要出動的。

    盡管本朝的督察院是擺設,但刑部不是啊,那可是實打實主管刑罰的衙門,怎么都越不過它去。

    孟度搖搖頭:“不清楚。”

    沈持:“夫子,此去定要謹慎啊。”不知為何,又在心中砸吧起裴牧那件事來。

    “嗯,不用你說,”孟度說道:“我和馮大人定然會萬分小心。”

    “夫子……”沈持忽然笑道:“請稍等,”他對跟著的趙蟾桂說道:“去家中我書房的壁柜中取一些小銀魚來,再拿一套文房四寶。”

    孟度:“……”

    “夫子不急著走,咱們說說這案子,另外,到了通州府替我給江大人帶個好,”沈持說道:“自從離開祿縣,沒見過幾面了。”

    說話的工夫,趙蟾桂就折回來了,將兩個荷包中裝得滿滿當當的小銀魚遞給他:“相爺,都拿來了。”

    沈持交給孟度:“江大人家有一兒一女,這是給他們的,請夫子幫我轉交。”還有一套文房四寶,是京城最新式樣的,大概是給江載雪兒子的。

    孟度笑了笑:“這禮可夠重的啊。”

    “偶爾會想起在祿縣的時光,”沈持說道:“一轉眼快過去這么多年了,令人唏噓啊。”

    當時年少春衫薄,那些同窗是他純真的回憶。

    孟度眼眸微動:“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這個。”

    沈持苦笑:“我本來是想拖延些時間,看看我倆對通州的事能生出什么有預見性的想法來,現在看來卻是腦子空空,算了,夫子多加小心吧。”

    孟度點點頭:“我走了。”

    ……

    好巧不巧,沈持走到刑部衙門口,遇到了曹慈。

    他從馬車里下來同沈持打招呼,兩人面上的笑意浮且淡,曹慈說道:“本相已遣大理寺的馮大人、孟大人赴通州府查案去了,快的話天亮之后就到了。”

    沈持聽了眸色未動,只說道:“巧了,在下來刑部也是想遣人過去查案的,想一塊兒去了。”

    曹慈擠出個不達眼底的淡笑:“在為朝廷社稷上,我與沈相真是心有靈犀啊。”

    沈持在心中“呸”了聲,看向哈欠連連的刑部尚書劉渠:“劉大人,本相聽說向大人曾在刑部多年,想來與他相熟的同僚不少吧?”

    劉渠眼皮微掀,飛速跟曹慈對視一眼后皺著眉苦哈哈地說道:“沈相有所不知,向大人已經離開刑部七八年之久,那些相熟的舊僚都到別處任職去了……”

    “如今刑部的人,除了下官之外,多數沒和向大人打過交道……既然大理寺去了兩位大人,下官看刑部就不必一窩蜂趕過去了……”看曹慈的意思,是暫不讓刑部下場參與查案,他只好找個理由推了。

    沈持心中了然,和顏悅色一笑:“劉尚書說的是。”說完他睨著曹慈:“哎呀曹大人,看來今日上朝的時辰要提前了,一起走?”

    曹慈本是來找劉渠謀他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的,有些不甘心地抬了抬眉頭:“走,一道走。”

    兩人甩著寬大的官袍袖子同時從刑部出來。

    他們坐上各自的馬車來到東華門,果然今日皇帝起的早,大門已經開啟,趕來的官員們不用等候,徑直進宮去太和殿。

    通州府的事令朝野震驚。皇帝今日起了個大早,或者說昨晚半夜都沒睡,臉色鐵青地俯視著群臣,聲線帶著怒氣:“眾愛卿都知道通州府發生的事了?”

    群臣跪下山呼萬歲:“陛下,臣等十分痛心。”

    曹慈上奏道:“臣已遣大理寺馮大人、孟大人前往查明此事,給朝廷給死者給通州府百姓一個交代。”

    皇帝聽了說道:“有勞曹愛卿。”

    他又命吏部尚書穆一勉:“趕緊抽調人手過去穩住通州府,萬不要生出亂子。”通州府離京城太近,一旦生亂或許要禍及京城。

    ……

    當日早朝的大半時間都在商議通州府之事,等一一捋順了君臣才有心思涉及其他的朝政。禮部尚書李叔懷說起給五位皇子的封王擬定的封號:“陛下,禮部擬的五個字已呈送兩位丞相。”

    皇帝疲憊地點了下頭:“二位丞相已轉呈朕,‘宸、晉、楚、荊、淮’,嗯,不錯,都是好字。”

    李叔懷大松了口氣。

    曹慈緊接著奏道:“陛下,只是這些封號給哪位皇子殿下,臣與沈相不敢擅作主張,還請陛下定奪。”說完他側過眸子看著沈持說道:“是吧,沈相?”

    在這種事情上沈持從來不摻和,禮部送來的字他也只看了一眼便轉呈給皇帝了,此刻趕鴨子上架地說道:“曹大人所言極是。”

    皇帝微微垂下眼:“朕想了個法子,能一舉定五位皇子的封號。”

    前幾日,擬封王的號呈送到御前后,皇帝看了看,目光凝在“宸”上,本朝的天子在成為太子之前多是用的這個封號,故而默認這個字是尊貴的,是準太子所用的封號。

    當給十皇子。

    不過很快他便打住了這個想法,心中想的是:福滿還小,顯眼的偏愛會給他帶來嫉妒與暗害,從此再無安生。

    于是他想了個主意,讓人做了個盒子,覆著紅綢,將五個字各寫在紙上,欲讓五位皇子抓鬮定封號。

    看似荒唐,實則精明。要是無意中蕭福滿抓到了“宸”字呢,那是天命,沒有比這更好的造勢了,要是抓到別的,正遂了他不愿意十皇子大出風頭的意愿,兩全其美。

    “丁吉,去,將抓鬮的盒子拿過來。”

    “朕待皇兒的心都是一樣的,想給他們指定封號,又怕你們說朕厚此薄彼,一時不知該如何分封,便想了這個法子,抓鬮吧,讓老天來定。”

    也就是說,誰抓到“宸”字那是誰的命,天命所歸,你們總不能怪朕偏心吧。他輕咳一聲,命御史大夫管聃上前:“管愛卿,你來將這些字放進來。”

    管聃很樂意接手,上前去看了看,沒有任何機關,他將五個鬮放在檀木匣子里。然后讓禮部尚書李叔懷上來,先摸五皇子的,一看是個“荊”字,又摸六皇子的,是個“楚”字,再摸八皇子的,是個“淮”字,到了九皇子,是個“晉”字,最后是十皇子蕭福滿的,群臣縱然知道余下的那個“宸”字一定是他的,但依舊屏住呼吸,盯著管聃從匣子里取出最后一張紙展開在眾人面前。

    沒出任何意外,是個“宸”字。皇帝的眸中波瀾不驚。

    群臣心中卻掀起滔天大浪:天命歸十皇子蕭福滿。百官們跪下齊聲道:“恭喜萬歲,恭喜各位殿下。”

    立在百官之中的雍王蕭承彧死死盯著那個檀木匣子,目光幽深不可測。

    五位領了封號的皇子跟各自的老師上前,一道跪地謝恩,看著沈持跟蕭福滿的身影,曹慈咬得后槽牙生疼。

    ……

    盡管通州府出了大事,但卻不知為何,皇帝今日下朝后沒宣幾位重臣前去上書房議事,而是讓他們各忙各的去了。

    沈持繼續去戶部主持案比的事,他即將翻閱完陜西府的籍冊,就要收起來時候,他不經意算了一筆賬——百姓一戶之家,五六口人一年的收入大約是三十兩銀子,而他們的開銷,衣食住行按照僅僅過得去的標準,最少則要三十二兩,也就是說,百姓不管怎么努力,一年到頭也不上那三兩銀子的缺口,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欠二兩銀子的外債。

    他腦中驀地想起清朝著名的三十三兩白銀理論——當年的主政者發現治下的百姓之家每年的開支在三十六兩銀子后,便通過稅賦讓子民每年只掙三十三兩,這樣一來百姓會拼命勞作,而朝廷則斂了大量的錢財……

    沈持一邊沉思一邊翻開了豫州、徽州、江蘇府的籍冊,粗略一算,并沒有類似情況出現。

    他又去翻陜西府知府等官員的籍冊——陜西知府聶暉,貞豐二年進士,經曹慈舉薦出任過戶部左侍郎,后出任知府,在陜西府約有十五年之久。也就是在他調任陜西知府的第二年,當地稅賦有所更改,之后,百姓就開始年年欠債活命。

    沈持幾乎可以斷定,這跟清朝的三十三兩白銀論不謀而合,都是施政者有意而為之。

    怕弄錯了,他又幾經計算后問朱堯:“你看出陜西府的百姓收入和支出年年有三兩銀子的欠空了嗎?”

    朱堯沒有他對數字的敏感,這才湊過來:“下官瞧瞧。”

    他翻了半天,算了好幾遍才道:“喲,可不是,真是怎么會,一戶人家差二兩,陜西府有八十幾萬戶人家,一年就是一百六十萬兩銀子,這些錢去了哪里?”

    沈持:“此事你暫且不要聲張,只當不知,咱們還需細細查驗此次的案比。”對照仔細了再說。

    朱堯:“是,沈相,下官悄悄地查查。”

    他們甚至連戶部尚書秦沖和都沒告訴,京城各官吏之家牽連甚眾,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風聲打草驚蛇。

    這事兒交到朱堯手中暗暗去查證。

    第250章

    孟度、馮遂抵達通州府的第三日, 悄悄遣人給沈持捎來話,說這件案子的水很深,只怕不止涉及知府向爾仁、同知高驁, 其背后還有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操縱,且關鍵的人證、物證皆不翼而飛不見蹤影, 恐短時間內查不清楚。

    他們想請求沈持遣刑部官員來增援,一道查案。

    沈持微微垂目, 沉思片刻。當日他前去刑部想遣人查案,誰知劉渠推諉不干, 而湊巧在場的右相曹慈卻什么都沒說……他當時就覺得說不出來的蹊蹺, 此刻聽說人證、物證下落不明, 越發篤定此事有鬼——或許從曹慈點名讓馮、孟倆人前往通州府的時候,坑已經挖好了。

    他手心沁出微涼冷汗, 有了裴牧的前車之鑒, 他做了個假設:或許戶部早已知曉此案的來龍去脈,他們不是不介入, 而是在找時機, 便是等馮、孟二人用盡手段什么都查不出來山窮水盡之時, 他們才接手,到時候一舉破案……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到御前邀功,還能順帶揣馮、孟二人一腳,讓御史們彈劾他們庸碌無能, 少不了落個被貶甚至丟官的下場。

    不錯, 挺縝密的手段。還真讓人一時無招架之力。

    他沒說什么, 只讓人帶回去一句話“盡人事以聽天命。”。

    果然,他預料之中事情在七八天之后發生了,遲遲沒有通州府破案的消息送進朝廷, 御史大夫管聃上奏:“陛下,大理寺前往通州府辦案已有十天,至今沒有眉目,未免太無能了吧。”

    眾臣也都議論紛紛:“是啊,怎么還沒破案呢……”看起來也不是多復雜的案子。

    皇帝面有怒色。

    這時候刑部尚書劉渠上前奏道:“陛下,臣愿親赴通州徹查此案。”語調之中透著胸有成竹的底氣。

    立在朝廷之上未發一言的沈持:他假設的沒錯,看樣子刑部早已知曉、向二人之間的齟齬,清楚此案的來龍去脈,甚至那些丟失的人證物證都可能跟他們有莫大的干系。

    他大腦飛速運轉,即便到了此刻,仍想不出什么逆轉之道……這樣的話,他把心一橫,干脆,先讓他們得手!

    皇帝聽見刑部要分憂,道:“嗯,劉愛卿今日便啟程,定要早日查清楚原由。”他因這事兒好幾日沒睡好了,向、高二人之死固然不足惜,但通州府近在京城臥榻之側,生出這樣的事來總是叫人不安。

    ……

    刑部尚書劉渠赴通州府接手案子之后,時隔兩日便傳回消息,說是在高驁養的外室柳氏家中的地窖里發現一本賬冊,賬冊上記載著通州府上下沆瀣一氣勾連謀私,貪贓的每一筆銀子,尤以向爾仁、高驁為巨……云云。

    江載雪的名字也赫然寫在賬冊之中。

    五日后,一舉告破此案——果然如之前風聞的那樣,向、高二人從前最為親密,但近來因分贓不均,加之向爾仁向高驁索要美妾反目等原由反目,高驁設計殺了向爾仁,又被向家家丁所殺……攜人證物證抵達京城。

    群臣在夸贊劉渠辦案神速的同時,也沒忘記扎大理寺一刀,冷嘲熱諷馮遂、孟度二人。

    御史大夫管聃更是趁機火上澆油,說什么大理寺官員如此無用真是白食君祿……與此同時,一些官吏要求嚴查通州府貪贓枉法的官吏之事,更要重懲江載雪等人。

    皇帝看了眼邊說道:“準了。便由刑部、吏部與御史臺一道審理吧。”無用之人不該留在朝堂之上,趁早讓賢才是。而那些蠹蟲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孟度、江載雪、馮遂。

    這三人似乎都是沈持的故舊。眾人想到這一點,種種情緒交織的視線紛紛投向了他。

    沈持一言未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曹慈也挑眉看了一眼沈持,像在看戲:這次次三個哦,還有你老師孟度,不撈嗎?

    沈持連半分眼神都沒給他,還好,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沒什么新鮮的。

    此刻他心疼的是江載雪,恐怕要遭牢獄之災,吃些苦頭了。沈持相信這位昔年的好友不會貪贓,多半是被誣陷了。

    人還是要撈的,只是他不會急急沖進去,無論怎么心急都要耐下性子,先觀望一陣子再說。

    次日,皇帝下旨,罷黜馮遂的大理寺少卿一職,貶徽州府歙縣縣令,但馮大人性子倔,一氣之下辭官不干了。貶孟度為京兆府戶曹參軍,罰俸一年。

    而江載雪則被罷官后羈押進京,關在刑部大牢內等待案子結果。

    馮遂辭官后,暫時寄居在京城。二人事后都明了有人挖坑,沒有抱怨沈持,甚至還反過來安慰他,說幸好都留在京城,可以常見面對坐暢飲……

    沈持面上沒說什么,但心中內疚的很,但他當時拿不出有把握翻盤的法子,謹慎起見只能旁觀。

    等待轉機的日子,等待轉機的日子,沈持依舊忙著主持戶部的案比事宜,陜西府幾個縣陸續送來此次案比的籍冊,朱堯暗地里對比之后告訴他,百姓每年的收入與支出依舊是尋常一戶人家欠了二兩銀子。

    “難道還有鬼從中賺取差價不成?”怪哉。朱堯喃喃道。

    哪有鬼。這兩地百姓負的債,毫無疑問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沈持依舊不讓他聲張。

    是夜,他提筆給裴牧寫了封信,在信中,他沒有直接說此事,而是送給他三十二兩銀子,附上一句話:聽聞陜西府一戶之家一年的支出為這個數,望裴大人安頓好家人,無后顧之憂。

    未幾,信件送到裴牧手里,他看著信箋之中掉落的銀票一開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沒有再問,然而此后不多久,他在查賬的時候發現眉縣一戶之家的年收入大抵在三十兩銀子左右,與沈持給他的銀兩數差了二兩。

    他趕緊又走訪又查證當地的物價,發現只吃飯一項一戶一年便要三十兩銀子,在極致節衣縮食的情況下,當地百姓需要一年欠二兩銀子置辦衣裳、添置家用或者看病買藥,這樣才能活下去,因而百姓們從早到晚都在干活,如拉磨的驢子一般不干停歇片刻。

    他捏著袖子里攏著的那三十二兩銀票,沉思起來。

    按照當地畝產的糧食兩,一戶五六口人家但凡有兩個勞力,一年的收入恰好該在三十三四兩之數,考慮到各家各戶在種田上懶散或者防治病蟲害上的減損,去掉二兩,正好是三十二兩,正好與物價契合。

    因而一戶尋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應當是三十二兩,而不是三十兩,這二兩白銀,到底是欠在哪里,而這些錢,又流向了何處。要是人為制造的百姓貧困就太可惡了,他決心要悄悄地仔細查起來。

    ……

    京城。

    江載雪的案子一直未了結,他依舊被羈押在牢中,而作為他舊友的沈持至今未去探望過,京城人提起來難免唏噓人情涼薄。

    到了八月底,一點新螢報秋信時,馮遂來沈家拜訪沈持,寒暄落座后直接說道:“在下以為沈相這樣悠然自得,必有后手。”

    沈持被他的話說笑了:“后手倒是有一個,只是,本相眼下鞭長莫及,且拿不準是否能稱之為后手。”

    馮遂真摯地說道:“不知可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

    “有是有,只是太委屈馮兄了,”沈持搖搖頭:“或許裴大人處需要人手,只是眉縣地處陜西府,有些太偏僻了……”

    馮遂先是皺眉一愣,繼而說道:“比之先前任職的甘肅會寧縣,眉縣離京城很近了。”

    沈持略笑了一笑,取出三十二兩銀子贈與他:“此去開支頗多,不過聽說三十二兩銀恰好夠一年到生活支出。”

    馮遂連連推辭:“沈相莫不是忘了,在下從未缺過錢財。”

    他的書畫可是很值錢的。

    沈持:“拿著吧,用不著之后回京再還給我。”

    馮遂聽到“之后回京”四個字,眼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垂眼道:“是,在下定不負沈相所托。”

    沈持:“馮大人此去要萬般小心,遇到事情,不管怎樣保命為上。”

    馮遂哽咽道:“是,在下謹記于心。”

    之后,他安頓好家眷,孤身一人悄悄前往陜西府。辭官之后,沒有人在意他的動向,他很快到了陜西府眉縣,找到了裴牧。

    ……

    沈家在樂蓮舟的張羅下,先是布置好了宴室,又一樣一樣買齊了東西,不到半月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此時離臨盆不到半月,而史玉皎也上奏折子,告了假,回到家中安心待產。不得不說,習武之人的體魄就是好,你從她背影竟看不出妊娠十月,依舊可以健步如飛,輕輕一提還能翻過墻去。

    唯獨陪吃飯的沈持胖了,也不知道這個家到底是誰在身懷六甲。

    沈持晌午不在戶部吃飯了,晌午還要回家看她一趟,往往這時候春花和小紅在角落規規矩矩地做針線,小兒的衣裳都已初具雛形,只有扣子沒縫上,說是依照習俗要等到出生才補完整。

    紅色的,藍色的,鵝黃的,全是亮色且可愛精細的小衣裳,他看著喜愛的很。

    兩個丫頭在沈家吃了幾日飽飯,面容白凈明亮許多,只還是怯生生的,看見他就微微垂頭發抖,也不怎么說話,叫干什么做什么,老實巴交。

    不必擔憂她們生事,挺好的。

    庭院中,一株晚開的石榴樹正值花期,在明亮的日光與虛影中,枝頭無數艷紅的花如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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