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五日后, 八月初三,京城梧桐葉葉報初秋那天早朝之上,刑部尚書劉渠上奏, 說已查明通州府上下官吏貪贓一事,禍首向、高二人已死, 尚有以通判江載雪為首的幾人羈押在牢中,擬革職流放嶺南, 永不敘用。
聽到他的話,沈持心中兀地一揪。
“永不敘用”, 這是要永遠斷了江載雪對仕途的念想啊。
皇帝聽了微挑眉問道:“江載雪貪腐多少銀子?”
“回陛下, 這些年數次分贓, 合計三百七十三兩,”劉渠高聲說道:“都是民脂民膏啊!”
三百七十三兩。
群臣嘩然, 就這點兒銀子也值得貪, 不少人心中很是不屑,莫不是江載雪出身寒微, 眼皮子淺什么錢都看在眼里?!他們在朝堂上壓低聲音說長道短, 有人想起此人是沈持的同鄉, 不由得朝他瞟去一眼。
沈持從容不迫地立在百官之首,不見一絲凌亂。
皇帝瞇了瞇鳳眸,停頓一瞬說道:“三百多兩銀子。”
說完,他又問沈持:“沈愛卿好像對此事從未置一詞, 這是何故?”
沈持手持笏板向前穩穩走了兩步, 稟道:“陛下, 江載雪與臣乃是舊日同窗兼好友,臣理當避嫌,且劉尚書秉公辦案, 臣也無話可說。”
說完,他眼角的余光不經意掃向劉渠,眼底泛出微不可察的冷意。
皇帝沉默了一瞬:“江載雪出身富貴之家,自幼生活優渥,難道也缺這幾兩銀子嗎?”
沈持徐聲說道:“這臣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為了合群隨波逐流,或許是在通州府目濡耳染……臣不敢妄下定論。”
他這樣坦誠冷靜,仿佛是個完全的旁觀者,連皇帝特地詢問時都不曾為江載雪說一句話,極是冷心冷肺。
他都如此,更無其他人站出來為江載雪等人求情了。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皇帝居高睥睨著此刻默不出聲的群臣,他們甚少有這樣一邊倒的時候,倒叫他有些不舒坦了:沈持避嫌,那么其他人呢?明明案件尚有可疑之處,然而他們竟唯劉渠的馬首是瞻,無一人替江載雪等人辯駁句話,連質疑一句的人都沒有……
想到這里,他眼底微冷,不過還是頷首道:“那就按劉愛卿說的辦吧,江載雪等人革職流放嶺南,以為其他官吏之前車之鑒。”
為了表達他的不悅,駁回了刑部的“永不敘用”四字。
音落,沈持握著笏板的手指輕微放松,看似八風不動地轉了下早已發僵的手腕。
……
當日依舊是政務纏身,一直到夕陽斜照時他才回到家中。
吃過晚飯,華燈初上,沈月忽然來了。去歲舒蘭慶考中同進士后外放到地方上做官,她也隨丈夫到任上去了,許久沒有回過沈家。近來得知嫂子即將臨盆,娘家要添丁,才從外地返回京中。
不巧史玉皎飯后由云苓陪著溜達去史家了,沈持聽說后趕忙迎出去:“阿月,你回京了?”但見她身后還跟著一名年紀相仿的女子,姿容姣好,只是神情戚戚,定睛一看,竟是江載雪的妹子江載雨。
江家家世好,江載雪又是進士出身,她嫁得不錯,丈夫也是官宦,這次兄長出事,她匆匆進京,人憔悴了很多。輾轉聽說沈月在京城,便去找了她一道來了沈家。
她見著沈持就要行禮,被他虛虛扶住:“阿雨妹子,多年不見了。”江載雨眼眶一紅:“沈相,我去牢中見過我兄長了……”說著淚如雨下。
沈持微垂目,許久才說道:“對不住。”
眼下他沒有萬全之策。他甚至不知道通州府到底發生了什么。
江載雨搖搖頭:“兄長讓我給沈相爺帶句話,無論如何,一定不要插手他的事,他請沈相爺珍重。”
沈持勉強壓著心中的悲慟:“他還說別的了嗎?”
江載雨放低聲音:“他說……他從未染指過贓銀……”
半晌后,只聽沈持說了三個字:“我信他。”
然而現在看來,這件事刑部或者背地里什么人謀劃了許久,做得很瓷實,一時半會兒完全沒有翻盤的可能。
這個虧,江載雪不認也得認。
江載雨又泣道:“只是此去嶺南山重水遠,途中瘴氣重重,只怕兄長受此打擊,能不能走到嶺南……還請沈相爺想法保他一命……”
沈持:“嗯。”不用她來求,他已經在想轍了。
“那我就不多留了。”江載雨說著便告辭而去。從沈家出來時,她眼前一黑身形搖晃險些暈倒,沈月見狀追過來,又回頭跟沈持說道:“得……我改日再……再看嫂子。”
沈持:“……”
史玉皎在史家小坐片刻就回來了,一進門卻從窗外看到他雙目微紅,她打起簾子他都未察覺,她輕輕出聲:“阿池——”
沈持聽見她的聲音臉色瞬間恢復如常,帶著起身扶她進去坐下:“你怎么來了?”
看到她腳踝有些腫脹,他俯下身用手摩挲著:“抬起來放我身上。”
“我聽說阿月來了?”她進門后聽小紅說的。
“嗯,”沈持說道:“江載雪的妹子也來了。”
史玉皎凝眉:“來求你救她哥哥嗎?”
“沒有明說,”沈持搖搖頭輕聲嘆息:“要是有回旋的余地,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我知道,”史玉皎把手放在他掌心里,悄聲道:“這事兒沒那么簡單,回溯之前的種種,說不準背后是曹相的手筆,你遠沒到能同他分庭抗禮的時候,貿然替江公子說話無濟于事不說,還正正好跳進他們給你挖的坑里……”
曹家在朝百余年,曹慈從十幾歲上進宮為太子伴讀,二十五歲高中進士,一路青云直上,資歷太老根基太深,他一出手旁人輕易撼動不了,暫時避其鋒芒才是上策。
沈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卻猝不及防被她推開:“我去練會兒劍。”閑在家里的日子多了,總覺得手臂腿腳又沉又鈍,關節刺癢,難受得不行。
沈持驚愕:“三娘,不行……不行。”這都什么時候了,他恨不得連她走路時都扶著才安心。
史玉皎莞爾:“我悠著點兒,沒事。”
沈持只好妥協,起身陪他到后院去練劍:“那你過過癮趕緊停下。”
史玉皎點點頭,“噌”的一聲拔出佩劍,霎那劍影起,劍氣出,她周遭的樹葉嘩啦搖晃。沈持在一旁看得心驚膽顫:“三娘,慢些……好了停下吧……菩薩保佑天爺保佑……”臉都白了。
聽他還念叨上了,史玉皎停下來笑道:“好了,不練了,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她對沈持勾勾手,等他附耳過來,她說:“到今日好似足月了,你說今兒夜里會不會生?”
沈持不曉得古代的臨盆日是怎么算的,那些醫術也看得云里霧里的,訝道:“是大夫說的嗎?”
史玉皎:“我自己算的。從去年十月份到現在,足有十個月了吧?”
沈持:“得歇著了。”說完一面拉著她要回屋,一面讓人再清點一遍待產的東西。
史玉皎收了劍,慢吞吞跟著他往前院走,八卦道:“我在史家聽說通州同知高驁養的那個外室柳氏被押進京城了,說是生得傾國傾城一等一的姿色,沈相爺一睹美人兒芳容了嗎?”
說完她挑挑眉,有那么一點兒戲謔的意思。
沈持:“……”他并不知曉,他甚至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他對著她憨笑了下,心里很苦:京中與他志同道合的裴牧等人先后被貶官,沒有人再告訴他這些風吹草動了。
換句話說,他在京城的勢力觸角被斬斷了,別說見柳氏了,連她人在哪里都不清楚。
他玩笑道:“是嗎?這些人不懂事,都不知道孝敬給本相爺。”
史玉皎半真不假地說道:“要不要我去給你搶過來啊沈相爺?”
“去吧,”沈持笑笑:“我在家中恭候美人兒。”
史玉皎捶了他一拳,疼得他直皺眉:“想得美。”
沈持但笑不語。
“這就奇了,”史玉皎一本正經地說道:“你身在相位,耳目竟不如史家靈,你不著急嗎?”
裴牧被貶出京的時候他海不揚波,馮遂、孟度折戟通州府他依舊風平浪靜,如今連通州府動靜這么大的案子的消息都傳不到他耳朵里,他也不急,若在相位而無實權且無可靠人依仗,必然長久不了。
莫非沈持沒想到這個。她心里替他捏一把汗。
沈持牽著她的手走到里屋,讓她坐下,他才說道:“三娘,沒事的。”他貼近她,又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很快,我會送曹相一個只手遮天的權臣當當。”
把左相的權力都讓給他,等他勢如中天的時候,古代的君王與權臣,他們表面上君君臣臣關系挺好,實際上在看不到的地方處處暗流涌動,相互對抗、較量,角力,尤其是當權勢大到一定級別時,君王指望他保持邊界感那是不可能的,權臣不可避免會干預政務掣肘皇帝,和皇帝發生齟齬。
也許只有等到那時出手,將陜西府之事揭發出來——當然,前提是先要暗中查個明白,把證據攥在手里。
直至當皇帝覺得曹慈礙事不順眼的火候時,他才能借皇帝的力或者說他與皇帝合力一擊即中,打得曹慈倒下再無翻身之力。
如今那頭還未有眉目,他自是不動如山。
史玉皎似乎懂了他的打算,掩面打了個哈欠:“我困了,你忙你的去吧。”
第252章
沈持等她睡下后先去宴室, 進去聞到里面隱隱的艾草的特殊氣味,婢女小紅說每天熏一遍,保證室內清潔無穢物, 木架上,一應待產的物品歸置得整整齊齊, 可見下人之用心,他細細看過一遍后才去書房。
二更天夜色如銀。
他坐在書案前陷入沉思, 腦中梳理著白天的事情,深深思索之后提筆在宣紙上寫下一封信——摯友江載雪前往嶺南, 請護之周全, 報酬高。
他答應過江載雨為江載雪周旋, 讓其活著抵達嶺南。
京城有很多鏢局接這種活兒,他們手眼通天, 很有誠信, 只要出得起價格,定能給你辦到。
寫完之后放在手邊晾干, 末了還未封緘, 他卻又拿起來卷成細長的一支, 放在燭火上燒成了灰燼。
而后枯坐到三更初,他披上外衫走到庭院中,跟趙蟾桂說道:“明日休沐,你去備幾壇好酒, 二百兩兩銀子。”
“相爺, ”趙蟾桂們:“您要給江公子送行嗎?”按照刑部的公文, 江載雪明日被押解去嶺南。
他心里算著:咱家的賬上也就只有二來多兩銀子了,這可真是舍得啊。
沈持:“嗯,你去打聽一下他明日什么時候出城, 我去送送他。”
“相爺,”趙蟾桂說道:“您既然不沾手了,為何又要給他送行呢?”
要是被那些御史看到了,又要上躥下跳大肆彈劾沈持。
沈持:“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去辦就是了。”
殊不知,他就是要大張旗鼓給江載雪送行,進而送個把柄給御史甚至曹慈他們,他甚至盼著他們在朝堂上罵他罵到天昏地暗,別留一點兒情面才好。
趙蟾桂不解地說道:“是,相爺,我這就備好東西,明日一早去打聽江公子的行程。”
沈持安排完這事兒這才慢悠悠洗漱就寢。
而同樣在京城的曹家,大氣恢宏的相府之中,曹慈亦未眠。
他坐在太師椅上,回溯這陣子的“戰績”,裴牧被貶至眉縣,馮遂去官,孟度跌落,加上之前被他排擠到禮部的林瑄,被罷官流放的江載雪,似乎將沈持在朝中的根基瓦解了多半,心中自是十分酣暢。
但他并沒有因此得意,而是還在進一步籌算——怎么抓到沈持的錯處,將此人徹底踩于腳下。
管家曹四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道:“相爺,咱們若是將六部的大權抓在手里,不用咱們尋姓沈的不是,六部的人就能將他從左相的位子上拉下來……”
曹慈點點頭:“你說的不錯,我何嘗不知,將左右丞相的權勢攏到手里才是上策。”
他手中的權力越多,沈持越沒用,到時候不用他動手,自有雄心勃勃之人為了左相的位子而把姓沈的擠下去。
一朝發難必能將他置于死地。
一旦沈持不再風光,朝堂上他一人獨大,到時候,不管將來誰當太子,雍王也好,宸王也罷,都得依仗他扶持。
思緒又回到了原點,曹家終其幾代人所求的就是保住權勢,為此,不得不牢牢押穩儲君,不能出丁點兒差池。
不知盤算了多久,他才淺淺睡著。
次日清早,京城城門口。
沈持帶著家仆從馬車上抱下來幾壇酒,他緩緩斟了一杯放在手上,過了半晌,不遠處傳來衙役們的吆喝聲,抬眸一看,幾個官差押著帶著枷鎖的江載雪走出來,他提袍上前,道了聲:“江兄。”
有行人駐足:“咦,那不是相爺嗎?”
雖穿著常服,還胖了一丟丟,但還是依稀可見當年他高中狀元御街夸官時芝蘭玉樹的影子。
觀者蜂擁而至。
江載雪發髻凌亂,胡子拉碴,肌膚蒼白眼神萎靡,看見沈持后整個人忽然變得神采起來,怔了一瞬才開口說道:“沈相……”
沈持把手里的酒端給他:“我已著人接嫂子和小公子小女郎,江兄,你路上珍重。”
同時,趙蟾桂將沉甸甸的銀子塞到領頭的押解官差的手中:“這位大哥,請路上關照幾位大人,不要讓他們忍饑挨凍。”
有了這豐厚的打點,加上沈持親自出面送行,押解的官差定會盡心護送——既得了實惠又能賣給沈相爺一個好,何樂而不為呢。
江載雪含淚飲盡那杯酒:“阿池,你也是……定要珍重。”說完灑淚辭別他而去。
圍觀的人看著他們這樣,好多忍不住哭了:誰說沈相爺冷酷無情的……這不是挺有人情味兒的,自然也有說風涼話的:當時連撈都不肯撈一把,這會兒貓哭耗子來了……
不管怎樣,沈持為江載雪送行的事很快轟動了整個京城。
御史大夫管聃聽說后笑道:“來活了。”他非得大彈特彈劾沈持一頓,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于是也顧不上休息,揮筆洋洋灑灑寫了一本厚厚的奏折,連次日上值都等不及,就那樣急急地送進了上書房。
而曹慈在家中聽說沈持去給江載雪送行,驚愕了一瞬。
對于沈持的意圖,他很快反應過來,吩咐曹四:“管大人在家中嗎?你去給他說一聲,不要對這件事做文章,更不要彈劾沈相。”
結果很快曹四回來告訴他,管聃彈劾沈持的奏折,已經送進宮去了。
曹慈登時冷汗淋漓:“……”
沈持為江載雪送行,于做官做人都無可指責,并無可彈劾之處,若你彈劾,那便是別有用心。
而且還這樣著急,生怕皇帝看不出他的私心一樣。
看吧,這么一來,以他對皇帝的了解,非但不會斥責沈持,反而適得其反會找管聃的麻煩。
用后世一句扎心的話來說,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
他只怕要被動了。
果然,次日上朝,皇帝壓根兒沒有過問沈持給江載雪送行的事,在他看來,這并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反而是拿此大做文章的人,目的不純,有借此排擠異己的嫌疑,當皇帝的本來玩的就是一手重臣之間的相互制約,他不允許權力的天平傾斜到任何一方,因此接下來在管聃彈劾戶部關于案比的事進展太慢時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沈愛卿,戶部你熟,你來說說,事情進展因何如此緩慢?”
跳過戶部,直接去問沈持,那意思:朕給你搭臺子了,還不趕緊打回去?
沈持不緊不慢地說道:“回陛下,六年前的案比耗時長大八個月之久,再往前翻,十六年前那次耗時有十個多月,如今朝廷連年四海清平,百姓添丁進口,比之六年前人口數多了四十余萬,自然要耗用更多時日……”
一番辯白既說清楚了案比原本就是件耗費時日之事,又奉承了皇帝。
皇帝聽后看了管聃一眼,又轉向曹慈眼神威壓感明顯:“曹愛卿,沈愛卿說的沒錯吧?”
那眼神讓曹慈心驚,連忙道:“沈相所說確實如此。”
心中恨不得給管聃一個嘴巴子,這個蠢貨。
然而他來這么一出,和前頭接二連三的事情串起來看,朝野上下反應過來了,誰跟沈持走得近,誰就等著倒霉吧,還是投在曹慈的門下安穩。
人哪有不趨利的,于是之后曹家門前車水馬龍,沈家則冷落車馬稀。
外人看,大抵是沈持也心生怯懦,除了每日忙碌戶部的案比之外,其他的事也不管了,全都由右相曹慈做主,曹家越發炙手可熱起來,權力也越來越從左右相平分到逐漸往他手中傾斜。
尤其是他舉薦親信蕭必鴻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掌管了官員升遷調動,愈發權勢熏天。
而沈持,似乎眼中只有枯燥的案比,忙不完的這個。好似權力不權力的無所謂,反正級別待遇在這兒擱著呢,日子倒也過得去。
他只冷眼看著曹慈瘋狂攫取權力,不動如山。
到了八月十二夜里,明月清輝似水,沈持還未就寢,聽見宴室里頭傳出動靜,他連忙披上外衫走過去:“三娘?”
前幾日史玉皎覺得自個兒快要生了,就搬到了宴室去睡。
“氣死老娘了!”里面中氣十足一聲罵,接著那個身影風風火火從屋里出來,手里拎著長矛,沈持撲上去想抱住她:“三娘,你……”
跟在身后的婢女子苓說道:“穩婆說胎兒還未入盆,還有得等。”這都距離算好的臨盆日期過去足足有六七天了。
沈持:“三娘,聽大夫的,再等等便是。”他心中的焦急不比她少。
“我動一動,”史玉皎根本不聽他的勸,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去了后院:“再不生我要憋瘋了。”這么多人看著她,讓她天天慢慢走路,慢慢坐下,不,根本坐不下,只能半躺著……簡直是上刑。
她腳下生風,腦中想起當年戍守邊疆時候策馬躍起,長矛如龍,每一次揮擊都伴隨著敵軍的哀嚎,所過之處,一眾兵卒紛紛倒下,血濺當場,頃刻間尸橫遍野。
那多快意。
比生孩子好受多了。
忽然間腹部跳出來一陣鈍痛,本能告訴她,要開始生了。
她當即收了長矛,跟沈持說道:“扶我回去。”
沈持看她臉色倏然變白,慌亂之中伸出手打橫將人抱起來,一邊快步往宴室走一邊叫人:“趙大哥,春花、小紅,你們快去請孟夫人來,還有,之前把說好的大夫、穩婆,全都叫來。”
下人們立即奔出家門去找人。
將軍要生了!
第253章
不出一柱香的工夫, 樂蓮舟、大夫、穩婆劉氏、宋氏還有沈家的親家史二夫人、舒家的舒夫人、沈月婆母倆、出嫁的沈瑩、沈知朵都來了,把前院站得滿當當的。
樂蓮舟帶著穩婆進門后換了身清水煮過晾干的衣裳,又用豬胰子洗凈手, 在溫開水中沖了兩三遍才到后院的宴室來。
進門后,又用爐子上燒著的幾大鍋熱水將用具煮了又煮。
緩慢而無盡頭的陣痛讓史玉皎火大, 但她很快強迫自己適應了,還坐在秸稈鋪就的床榻上同樂蓮舟談笑風生, 盡管一身身的汗浸衣裳,不得不隔一陣子便里外換一套衣裳。
樂蓮舟帶了京城新式樣的頭面和胭脂水粉來, 想讓她看看打發時間, 哪知道史玉皎對這些興致缺缺, 只禮貌地看了幾眼就放下了。
沈家端來金豆讓她數,她也嫌無聊。
沈持時而站在院中, 時而踱進宴室, 眼看著三個時辰過去了還沒動靜,問穩婆劉氏:“是不是頭胎格外難些?”
穩婆回道:“相爺別急, 快了。”從她半輩子的接生經驗看來, 史將軍的產程算快的了, 半天時間就能生下來。
聽見他在詢問,樂蓮舟從屋里走出來,安撫他道:“尋常女子生產,一天一夜都未必能生下來, 史將軍體健, 會快些, 但少說也得半天。”
沈持:“……是,師娘,是我心急了。”
樂蓮舟輕聲道:“少安毋躁。”
沈持點點頭, 想起孟度被貶官不久,他內疚地說道:“對不住,師娘,夫子是被我連累了。”
樂蓮舟搖搖頭:“宦海沉浮乃是常事,我和你夫子從未消沉抱怨過,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沈持未說話,只對她深深一揖。
等待格外漫長難熬,他估摸著自己來來回回走了上萬步,一看沙漏也才過去半個時辰。
這時候云苓穩婆宋氏從屋里走出來,面帶慌張:“史將軍說她要出去走走,相爺,您快去勸勸吧,到這會兒了動不得啊……”
要生之前的陣痛是最劇烈的,像一只腳踏在鬼門關里。
沈持忽然想起來,有一次去史家,史玉皎搶了她兄長的孔明鎖玩,之后時不時看見她擺弄,想是很喜歡的,他匆忙來到前院跟趙蟾桂說道:“去買十個孔明鎖來,撿最難的。”讓她玩以分散注意力。
趙蟾桂趕緊揣著銀子去買。
沈持折回宴室,兩個穩婆齊齊愣了愣:“相爺,夫人快生了,您出去等著吧。”當朝女子生產時一般不讓男子在旁,怕見了血污沖了運勢。
“我不在乎這個,”沈持快步走到史玉皎身旁,只聽她白著臉說道:“這個痛法太折磨人了,不如給我一刀痛快的。”
“劉大娘說快了,”沈持握著她的手:“你試著深呼吸,放松。”史玉皎抓著他的手,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煩躁已達極限,他的骨頭都快要折了。
很快十個孔明鎖被送進來,別人看見后立即抬頭看沈持:……這是玩兒的?沈相爺有點不靠譜啊。
都什么時候了!
沈持顧不上解釋,他拿爐子上煮開的水燙了燙,一一擦干,拿到史玉皎面前:“三娘,來玩會兒孔明鎖打發時間好不好?”
史玉皎緊皺的臉面在看到孔明鎖時微微松弛開來,拿起其中一個橫豎小木棍拼成的說道:“這個是‘莫奈何’吧?”
沈持不知道它們叫什么,但看著應該能拆也能裝,于是忽悠她說道:“嗯,這是十個里面最簡單的,你試試看?”
她拿在手上掰了掰,兩三下沒找到拆開的關竅——鑰匙,急得又緊皺起眉頭,疼得直抽氣。
沈持拿起“莫奈何”,快速翻看一遍,找到一根短橫木頭,說道:“三娘,我猜定是這根,你試試抽出來。”
史玉皎半信半疑地用手指一勾,“嘩啦啦——”,十幾個被打磨過得方正的小木棍霎那散落在手邊,解開了。
沈持將長短模樣一樣的分類,整齊地擺在二人面前:“試試拼起來?”他給出暗示:“三娘你看這四根最長的應該在四面支撐起本體……”
史玉皎竭力屏住越來越洶涌的痛感,在間歇的片刻迫使腦子清明起來,跟著沈持的暗示試了幾次,竟拼成大半,她此刻似乎忘記了陣痛,專心致志地將最后三根木條卡上去,成形!
之后她輕笑了下:“這個簡單。”
沈持從中挑了個最難的——大菠蘿鎖:“這個最難,要試試嗎?”
史玉皎換了個半躺的姿勢問他:“你會嗎?”這時候她已經痛得頭昏腦花,只是被玩心稀釋得鈍了些,才沒那么發狂。
沈持:“摸索一會兒或許能拆了再拼出來。”
史玉皎拿起眼花繚亂的大菠蘿鎖看了看,塞到沈持手上:“你拆給我看。”
其實這個孔明鎖沈持上輩子玩過,他當時研究了十多天才拆解明白,眼下為了牽扯住她的心思,故弄玄虛:“我來看看,這里……哎喲抽不動不對……”
好像真的是反復了幾次他才找到鑰匙旁邊的那根小木條:“我猜是這根。”史玉皎思索片刻后笑道:“不對。”說完她伸手將旁邊的小木條轉了兩下,抽出來,其余的木條先后散落……
但是拼這個最少要大半個時辰,新手則需要的更久。
史玉皎在陣痛中就拼得更慢了,縱然有沈持在身邊耐心地提示,一個半時辰過去,也只拼了半塊不到……
這時候劉穩婆過來將沈持請了出去:“相爺到外面站站吧。”
另一位宋穩婆抱著一張大紅的床單:“史將軍,奴婢覺得您馬上要生了。”
史玉皎早已痛麻了,此時還能對他說道:“出去吧,一會兒生了叫你。”
他還在愣怔時,云苓一把將他推出門外:“相爺過會兒再來抱小千金。”
沈持:“……”
他看著宴室的門關上,頭腦空白的站著,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漸涼的秋風從耳邊拂過,南遷的候鳥拍著隊從空中翩躚飛過,留下輕捷的身影,沈持繞著宴室小小的兩扇菱花窗來回踱步,一會兒緩一會兒急……
焦急之中聽見幾聲無力蒼老的犬吠,沈持想起來了,旺財也在苦苦支撐等著看一眼他的侄孫女呢。他又在心里念叨起來:“老天保佑……”
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時辰,一聲急快的清啼如天籟之音般驟然傳來,伴隨著幾個女人“生了”的高呼聲,宴室的門打開了。
沈持風風火火地跑進去看他媳婦兒,卻被劉穩婆一把擋住:“待史將軍用艾葉水稍稍擦拭一遍換身衣裳相爺再過去。”
就是不讓他到屏風后面去看史玉皎。
“是個千金。”隨后,宋穩婆已用襁褓把嬰兒包裹起來,而后用干凈的絹帕擦去小東西頭上的胎脂羊水等物擦干凈,抱到了沈持面前:“長得真俊,跟相爺的眉眼一個模樣。”
沈持看了皺巴巴的小家伙一眼,嚯,頭發真黑,臉蛋真紅,小手跟個肉球似的……
終于等到屏風后面拾掇好,沈持才得以見到史玉皎,他上前一把抓著她的手:“還好嗎?”
史玉皎疲憊地說道:“我很困。”
一旁的樂蓮舟用頭巾幫她把長發攏起來,笑道:“我那會兒生了一天一夜,三娘還不到半天就生了,還是你身體骨兒好,比我少受些罪……”
“你等會兒喝碗魚湯睡一覺。”早有趙蟾桂媳婦兒端了將將煮好的魚湯來,等著給史玉皎喝。
樂蓮舟見這里沒什么事了,說道:“我去和他們說一聲,叫散了都回家去吧。”讓產婦好生歇著。
沈持起身出去送客,宋穩婆把他閨女塞進他懷里:“去讓親戚們都看看,都盼著呢。”
他接過去僵硬地抱著,走了兩步竟說道:“子苓,去抱給旺財,不,去叫人把旺財抱來,讓他也遠遠瞧一眼侄孫女。”那老家伙估計活不了幾天了。
幾位下人:“……”她們沒聽錯吧。不過還是沒敢拂他的意,忙叫趙蟾桂去抱旺財來。
小千金一出現在前院,眾人都圍攏上來,不敢湊得太近,停在看清楚臉面的咫尺外紛紛笑道:“生得多好啊。”
才落草的小小人兒眉毛是眉毛嘴巴是嘴巴的。
趙蟾桂抱著旺財,也跟著眾人看了一眼,他伸出前腿,隔空摸了一下小千金的襁褓。
親戚們不再駐留:“相爺啊,我們見過小女郎這就家去了,等洗三的那天再來。”沈持點頭施禮,送客人出門。
……
轉眼到了三日后的八月十五,中秋節,也是小千金洗三的日子。
前一陣子跟沈持有淵源的官吏接二連三失勢,許多人對他避之不及,生怕禍事臨頭,是以這次趕上沈家的弄瓦之喜,來賀喜的官員也只寥寥數人。
但這天晌午,沈持正在招待親朋好友,宮里頭來人了,是臨華殿的。
“恭喜沈大人,賀喜沈大人,”小太監丁二喜滋滋地說道:“德妃娘娘親手給沈小女郎繡了幾身衣裳,讓奴才給您送來了。”
他將“親手”二字說得格外清晰。在場的眾人聽得愣怔一瞬:德妃親自繡的衣裳……只怕能有此殊榮的只有皇帝和宸王二人,不敢想象,這該有多貴重。
再次,若日后宸王登基,德妃當上太后,沈家小千金這輩子的潑天富貴穩了。
老天奶,這是怎樣的好命。
正羨慕不已的時候,又聽小太監說道:“這些衣裳啊,萬歲爺瞧見都夸咱德妃娘娘手藝好呢。”
這話如驚雷一般炸在眾人耳邊。
莫非,臨華殿給沈家送賀禮,是皇帝授意的?
第254章
他們猜的沒錯, 臨華殿給沈家送賀禮一事,還真是皇帝點頭應允的。
甚至是他提點鄭德妃的。以鄭瓊向來淡淡的性子,是絕不會這樣大張旗鼓送賀禮的。
大抵是最近右相曹慈風頭太盛, 沈持看起來毫無還手之力,皇帝想要給他找補回來一些, 讓左右兩位丞相之間維持微妙的平分秋色,不至于東風壓了西風, 亦或是西風壓倒東風。
但送來親自繡的衣裳作為賀禮,卻不是皇帝指定的, 她早有預備。本想著等史玉皎產后回宮來授藝的時候贈給她的, 哪知道提前派上用場了。
這么一來, 曹慈心神大亂。
他近來靠著根基翻云覆雨,在對付沈持的時候的確是節節取勝, 左相的大權一點點流向他手中, 沈持看似被他擺平了,但是得不償失引來的了皇帝的敲打。讓他不得不反思:這樣嗜權很危險, 盡管皇帝比不得青史留名的賢明皇帝, 但絕不昏庸, 再這樣沖下去會很危險。
他要緩上一緩。
于是讓人備下厚禮到沈家去賀喜。
旁人一看曹慈都去沈家賀喜了,忙不迭跟風,也紛紛前去道賀,把沈家擠得水泄不通。
幸好沈家的親家——史家、舒家的史、舒兩位夫人能張羅, 這才在頻繁的待客中做得滴水不漏, 將上門的每一位貴人都招待得極為周全, 沒出任何差錯。
一天下來,看著堆了半院子的賀禮,沈持微微蹙眉, 讓趙蟾桂一一登記在冊,日后都是要還回去的人情。
洗三當日的后半夜,終于送完賓客后,沈持他娘朱氏洗凈手抱著小孫女在逗樂,忽然提醒道:“阿池,該給孩子取個名字了。”
沈持這才想起來,他三日齡的閨女還沒名兒呢,于是抱著小丫頭去問史玉皎:“三娘,想給咱們女兒取個什么樣子的名字啊?”
史玉皎在喝紅糖益母草水,聞言說道:“你擬幾個來,我選選。”
沈持說道:“我早先粗略想過一想,擬了‘若渝’、‘明彰’、‘赤華’,‘平太’……等,你有喜歡的嗎?要是沒有,我再去翻書想想。”
“‘若渝’,可是出自《道德經》中的‘建得若偷,質真若渝’?”史玉皎問他。
沈持:“三娘博學,正是這句。”
他以為她中意“若渝”這個名字,哪知她卻指著“明彰”二字說道:“同是出自《道德經》中的‘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是吧?”
此句有戒浮躁,清醒謙遜之意。
沈持:“嗯。”
史玉皎琢磨了一會兒說道:“這兩個字大氣,期望之意也好,就‘明彰’吧。”
沈明彰。
聽著尚可,沈持說道:“若哪天靈感乍現想出更好的來,再改就是,”他看著女兒的目光帶著慈祥:“乳名叫‘八寶’怎樣?”
史玉皎“噗嗤”一聲笑了:“好好的閨女為什么要叫‘八寶’,想喝粥啦?”
沈持嘿笑道:“非也,非也,是八月出生之寶貝的意思。”
史玉皎:“……”行吧。
“還有啊,這時節京中八寶花開得團團簇簇,滿目紅云,我也希望閨女前程燦爛絢麗……”沈持又解釋道。
史玉皎又笑:“干脆叫‘八寶花’,不用省那一個字。”
沈持:“……”“花”字用在名字里很容易顯俗氣的。
“叫‘嬌奴’吧,”史玉皎想了想說道:“到底是個女娃兒,大名大氣些就夠了,乳名還是要求一個‘嬌’字的。”
沈持:“好,好聽著呢。”他兩個人一起看著襁褓里睡得香甜的閨女,一個喊“沈明彰”,一個喊“嬌奴”,樂了好半天。
……
曹慈帶頭給沈家送了賀禮還不算完,他進而開始約束并收斂門生故舊的行徑,讓他們把撈權撈財的手收一收,在外也不要太囂張,生怕被皇帝盯上并揪出來,借機打壓他。
但是嘗到了作威作福甜頭的那些人,又豈是一句勸告能收手的,依舊我行我素,驕橫跋扈。
曹慈的親信蕭必鴻坐上吏部左侍郎的位子后,不以才擇吏,而是重資質、親疏,凡是討好巴結他的人都得到了升遷和重用,而那些剛正清貧的翰林院士子因不愿意逢迎而升遷無望,他們頗為不滿,聯名上奏皇帝,控訴吏部任人唯親,有結黨營私之嫌。
蕭必鴻這個人呢不但和曹慈關系好,早年更是把皇帝哄得舒坦,聽聞風聲并沒有太當回事,不做過問。
眼看著曹慈在朝中的勢力日益膨脹,沈持則搖搖欲墜,有人在心底看好戲,也有人捏一把汗。
大抵是天意助沈不助曹,八月底九月初,皇帝去祭祀了一次宗廟,他看著多數在六十歲出頭仙逝先帝們,盡管他身體尚可,卻也有種不得不做好后事之憂,流露出立太子的想法。
但是他還有些猶豫。自從蕭福滿抓鬮抓到了宸王的封號后,朝臣們心中暗暗在想皇帝的心思可能在宸王身上了,對鄭德妃母子是刮目相看,想巴結他們的世家如過江之鯽。他看著十來歲的宸王,心道:被奉承的多了,難免養成驕橫的性子,于江山社稷不是幸事。
于是他心生一計,命皇子們盡數遷到東宮去念書,由薛溆、徐照真等翰林院學士輪流授課不再分各自的太子太傅,一視同仁,不偏不倚,讓外人看不出他帶諸皇子任何區分。
這下朝臣們又摸不著頭腦了,他們以為皇帝還在皇子之中挑選,畢竟,也挑了這么多年頭了,急什么。
龍體欠安之后,各皇子、后宮嬪妃輪流侍疾。
其中以周淑妃來得最勤,侍奉湯藥也最細致,極為盡心。一次皇帝心血來潮嘆息:“你入宮陪伴朕二十多年了吧,倘若到了那一日,朕還真舍不得你呢,淑妃。”
周淑妃跪在龍榻前嬌聲嗔怪:“萬歲爺只是微染小恙調理兩三日便好,莫要說這種話,叫妾聽得心驚肉跳的……”說完她低聲啜泣起來。
皇帝無端笑了:“朕不過開個玩笑,你哭什么。”潦草地哄了一哄她。
……
隔了一日鄭德妃來侍奉湯藥,寢殿中的藥味和皇帝倏然衰老的氣息熏得她頭昏腦脹,她強壓著不適,柔情款款伺候在龍榻前。
皇帝拉著她的手說道:“朕不敢閉眼,不知道要去地下等多久才能等到阿瓊。”
鄭瓊面不改色,跪在他面前決絕地說道:“陛下,若真有那一日,妾便追隨陛下前去侍奉。”看著她生死相隨的模樣,皇帝笑了:“朕不過染了小恙而已,阿瓊莫哭,朕過兩日就能好起來。”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將后宮的嬪妃問了個遍。一圈試探下來,全都是哭哭啼啼說些場面話安慰他的,但唯有鄭德妃一人說出了要下去陪他的話,其忠貞可見一斑。他想:忠貞的女子,哪怕日后當了太后,行事也會以他的江山社稷為重,而別人虛虛哭兩聲,哭的也是她們自己的榮華富貴,那些人一旦當上太后,難保不干政、斂財……
皇帝又想了一晚,衡量再三,終于下定了立太子的決心,遂躺在病榻上召欽天監正副使來,讓他們選個吉日,為十歲的宸王加元服。
從漢代開始,皇帝加冠禮叫做“元服”,到了唐朝,李治夫妻倆為九歲從長子李弘加元服,是立太子之意,此后,太子的加冠禮也能叫做加元服。
總之,攤牌了,他要立宸王蕭福滿為太子。
風聲一出,舉朝嘩然。
后宮的慶春殿內,周淑妃眼前一黑癱倒在貴妃榻上。
大宮女周齡找了雍王蕭承彧來,他去冷冷說道:“父皇看中的是十弟,兒子就安安分分做個王爺,吃喝享樂,不再想其他的了。”
“彧兒,”周淑妃恨鐵不成鋼地說道:“要是日后宸王登基,能容得下你嗎?”當初皇帝可是很寵雍王的,朝中文武也一度以為太子之位是他的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蕭承彧:“……”
“彧兒,我們娘倆沒有余地了,”周淑妃說道:“只能賭上命去爭一爭。”
蕭承彧眼睫下壓:“娘,兒子曉得。”
“可是娘,父皇心意已決,我們又要如何去爭呢?”
“臨華殿德妃母子二人與沈相親密,”周淑妃說道:“而與曹相疏遠,想來曹相也不希望宸王當上太子,只怕眼下與咱們一樣急上了,你悄悄去尋他,聽他的啊……”
蕭承彧想前想后應下:“是,母妃,兒子得空去見見曹相。”
……
而此時的曹府,跟慶春殿周淑妃母子二人一樣,心里頭火急火燎的——宸王馬上要當上太子了,他跟曹家不親近!
曹家多少代的富貴,只怕到宸王一登基就到頭了!
曹慈徹夜未眠,次日,聽說蕭承彧想見他,他再三考慮,并未去見雍王。而是又等了五日后,才讓他的夫人王氏進宮去周淑妃的慶春殿坐了坐,轉述了他的話:“萬歲爺先前是很寵雍王殿下的,”王氏支支吾吾了半天,直接說道:“要不是周家不省事,拖累了娘娘跟殿下,何至于此啊……”說完她竟也抹起了眼淚:“殿下也不該屈居繡娘出身的鄭德妃所生的宸王之下……相爺一直是把殿下當作……來看的。”
未說出來的是“太子”二字。
周淑妃被她說得迷了心竅:“相爺有沒有說過,眼下本宮該怎么做才行?”
王氏為難地垂下頭,閃爍其詞:“……那條路是絕路,娘娘萬不要想。”
周淑妃:“絕不絕的,本宮自有考量,你只管說出來。”
王氏以手指蘸水在幾上寫道:若娘娘仙逝了,雍王殿下便與周家再無瓜葛。
周淑妃如被雷劈,愣怔在當場。
也就是說,她死了,雍王跟周家再無瓜葛,到那時,曹家便會扶持雍王當上太子。她掩面涕泣:若如此,本宮死而無憾。
王氏假惺惺地又寫道:娘娘,臨華殿那位繡娘……
周淑妃將心一橫:本宮若要走,怎會不帶走一個路上使喚的賤婢。
第255章
見挑唆成了, 王氏眸中的笑意不達眼底:“俗話說輕易不言生死,淑妃娘娘還是好好想想,妾這就告辭了, 去仙壽宮看看幾位老太妃她們。”
周淑妃面上客氣地將她送到慶春殿門外:“曹夫人好走。”
等一關上門,周淑妃彎下腰折斷一枝花, 拿在手上一瓣瓣扯下扔在地上,冷冷哼笑:“曹老匹夫。”
哪里是真心幫她們母子, 分明是想借她的手除掉鄭德妃,讓宸王失去母妃這個最大的依仗, 這算盤打的真是太好了, 可惜, 她沒那么蠢。
大宮女周齡虛虛扶著回到房里,說道:“娘娘, 曹夫人……”
周淑妃擺擺手不叫再提, 王氏的話叫她清醒——縱然宸王蕭福滿母子不搭理曹家,曹家也不會扶持她們母子的, 周家出事后, 她和雍王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再像從前那樣重, 曹家早看不上他們了,想依仗曹家翻身這條路,斷了。
而曹家既然對鄭德妃起了殺心,表明他們不會忠于宸王蕭福滿, 縱人他當上太子也會被曹家或廢或殺, 這個太子當不安穩……想到這里, 她瞇著眼睛,對周齡說道:“打今兒起,咱們慶春殿關起門來過自個兒的日子, 跟外頭那些人少來往,免得后面出了什么事牽扯到咱們。”
周齡疑惑地應了聲“是”。
當晚,雍王蕭承彧來請安的時候周淑妃又交代他:“你在東宮只管專心念書,記著兄友弟恭,凡事不要出風頭……”
蕭承彧聽了默然片刻,倏然冷笑:“怎么,母妃這么快就認命了?”
周淑妃附在他耳邊將那日王氏的話說了:“看吧,縱然宸王當上太子,曹家也會使出百般手段讓他登不了基,你們只要坐山觀虎斗便是。”
一旦蕭福滿成不了事,想都不用想,最后皇位必然會落到她兒子頭上。
蕭承彧聽了心中暗喜:“是,母妃,兒子謹記。”這日子好似又有幾分盼頭了。
……
數日后,一夜間京城寒風起,蕭蕭送別最后的雁群,路上行人都穿上了夾襖,暮秋時分了。
馮遂化名從陜西府給沈持送來迷信,說他和裴牧二人已經暗中知曉了陜西知府聶暉是如何每年從每戶的收入中神不知鬼不覺撈走二兩銀子的,不過他們還抓不到證據,只能再等些時日。
另外,裴牧把眉縣從前的稅賦賬冊悄悄謄抄了一份,也一并送到沈持手里,說日后一旦事發,怕來不及保留物證。
恰逢沈明彰滿月,沈煌夫婦見史玉皎出了月子,便辭別小兩口要回京郊的田莊上去住,給家中新添的乳娘、婢女們騰地方,沈持便將眉縣的籍冊交給他們帶過去保管。
沈煌不知詳細,但直此物絕不能有閃失,對兒子說道:“放心吧阿池,爹會給你看好的。”也許在這一刻,他們才切身感受到了官場上兇狠的暗斗,又擔憂地叮囑:“阿池,萬事小心著。”
沈持:“沒事的爹,娘,你們放心吧。”
他平生敢自夸的唯有“謹慎”二字,如今的局面尚在掌控之中。
沈煌夫婦一步三回頭,不太放心地往田莊上去了。
……
欽天監給皇帝擇了明年正月二十一為宸王加元服,禮部正在忙著籌備諸事,看來太子花落宸王身上已是板上釘釘的了。
正如周淑妃所預料的那樣,曹家果然不會坐等宸王蕭福滿當上太子,日后登基為帝,十月下旬,龍祥五年立冬這一日,他們對皇帝給鄭德妃認的娘家——鄭國公一家動手了。
鄭國公一家子孫不算興旺,但也不單薄,二十多個孫子輩里面最有出息的是長房三子鄭芹,此子在三十來歲那年高中進士走上仕途,官場摸爬滾打數年后得了皇帝的賞識,或許是也因為沾了鄭德妃的光,如今已升任荊州知府,正經的四品大員,封疆大吏。
曹慈盯上了他,這日在朝堂上由御史言官發難,彈劾荊州知府鄭芹賣官鬻爵,魚肉百姓……樁樁件件聽上去查抄滿門都不為過。
如果不是御史彈劾,皇帝都忘了遠在荊州的鄭芹了,他問道:“有無證據?”
吏部左侍郎蕭必鴻奏道:“臣上任后命人到各地暗訪官吏治理地方是否清明,收集了鄭大人若干罪證。”
說完把早已寫好的奏折連同罪證一道呈給皇帝看。皇帝翻著看了一眼,怒道:“柳愛卿、劉愛卿,查。”
大理寺卿柳正、刑部侍郎劉渠冷不丁被點名,靜默一瞬才道:“……是,陛下。”
先前鄭芹在京中之時,他們都跟他有來往,那人清高孤傲,不是嗜財之人,難道應了橘生淮北的話,主政荊州之后大肆斂財起來?
當日散朝之后,大理寺、刑部分別遣人往荊州辦案。
對鄭芹這件事,沈持心中警鈴大作——這次鄭芹“犯事”,意在宸王吧。而作為宸王的太子太傅,他看似無法袖手旁觀……
盡管他不想貿然插手。夜里回到家中,史玉皎也聽說了此事,問他:“你打算怎么辦?”
倘若鄭芹的罪名被坐實,勢必牽連到鄭德妃母子,宸王加元服能不能成行就成變數了。
沈持沉思道:“鄭家世代公侯,不會沒有一點兒自保之力,我在等他們來找我,或許借他們的人手,事情會好辦一些。”
音落,外頭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他微微凝眉:“多半是鄭家的人來訪。”
迎進來果然是鄭芹的夫人蘇氏,大抵是女子出門不易被人察覺,是以鄭家遣她來沈家求救,一進門就跪到在地:“求沈相爺救救我家大人,若能逃過這一劫,鄭家日后悉聽沈相爺的,世代供您差遣。”
史玉皎把她扶起來:“蘇姐姐言重了,有話坐下慢慢說。”
蘇氏拘謹地坐了,哽咽道:“我家相公不是那樣的人,自他上任荊州知府,不要說撈錢了,甚至還從府里借走一萬兩銀子為當地建了七座學舍……”
沈持聽了說道:“鄭家可有法子趕在大理寺刑部之前知會鄭大人?”
蘇氏想了一想說道:“有。”
“那便立即給鄭大人送信,先跑了再說。”沈持說道:“一刻也不要耽擱。”
曹慈敢出手發難,必是想要栽贓的“罪證”早已備好,一旦被押解進京想要翻身就難了。
蘇氏驚愕:“……沈相爺,往……往哪里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且一旦逃遁,豈不是更坐實了污名。
沈持伸手蘸了些水在幾上寫道:昆明府。
蘇氏極為聰慧,心道:從荊州前往昆明府,只要出了長沙府便是黔州府,當地知府俞馴與沈持交情匪淺,必不會為難他,而到了昆明府,更有沈持的諸多舊友在那里為官……想暫時謀個安身之處活命不難……
她趕忙跪下道:“多謝沈相爺指路,妾這就回府給我家相公送信。”
……
十天后,在京城初冬的頭一場雪來臨時,大理寺、刑部趕到荊州撲了個空,鄭芹在他們抵達的前一天晚上卷鋪蓋——還攜帶十幾箱謄抄的荊州府賬冊,跑了,人去衙空。
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荊州府衙門口懸掛著一副字,上面寫著:本人荊州知府鄭芹,從未拿過百姓一文銅板,等他日朝廷還我清白,自會進京向圣上請罪。
趕來辦案的官差面面相覷,硬著頭皮查了一遍,因鄭芹卷走了大多數他在任之內的賬簿,曹慈等人想要栽贓給他沒那么容易,不得已,只能空手而歸。
坐不實他的罪名,還把人給逼跑了,彈劾他的御史大夫管聃被免官、吏部左侍郎蕭必鴻被皇帝狠狠訓斥一頓,罰了俸,好個沒臉。
而對鄭芹,皇帝震怒,畢竟在宸王即將加元服這個節骨眼上鄭家出事,那是打他的臉,命下旨通緝,抓捕歸案。
但鄭芹也不是吃素的,他逃到昆明府之后,租賃了一個小客棧住下,將隨身攜帶的賬冊重新謄抄一遍,雇當地的行商帶往京城,在大白天送到了大理寺門口。
大理寺眾官吏一查賬發現,人家鄭芹當官完全沒有中飽私囊,清清白白的,于是上奏皇帝,請求撤去通緝令,還他清白。
皇帝見到奏折心情一下子好轉,當夜便擬旨,命鄭芹速速回到荊州府官復原職,但因他私自逃遁,罰俸一年以為懲戒。
劫后余生,鄭家為答謝沈持,在沈明彰百日的時候送了厚禮,兩家的女眷逐漸來往起來。
……
管聃栽倒之后,曹慈痛失一條使喚得心應手的好狗,著實煩心。一連多日睡不好覺,總覺得離他栽到沈持手里時日不多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陜西府那邊,裴牧與馮遂聯手,一點點查清楚了當地百姓年年都要借二兩銀子才能度日的真相,收集到手的證據也越來越多,不出差池的話,明年春末夏初便能返回京城,揭發聶暉的罪行了。
而在京城,一日天將降黑時,恰好陜西知府聶暉依照多年以來的慣例往曹家送銀子,馬車進城門口時忽然馬受了驚,咆哮著撒蹄亂奔,被京兆府的衙役們追了大半條街才射死制住,馬兒轟然倒下,車子被帶翻了,衙役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搬起馬車時,不意竟從中滾落出幾錠白花花的銀元來!
第256章
而沈持, 不早也不晚,正正好在銀錠滾落到地上的瞬間從拐角處走了出來,不遠處, 曹慈的二兒子曹仲亭也帶著家丁騎馬趕了過來,凌亂的鬢發看著匆忙而焦急。
見面, 無不暗暗吃驚,都在心中道了句:來得真是時候。
馬車里一個賬房模樣四十來歲的男子驚魂未定地從車里爬出來, 飛快地撿起銀子揣好,抬頭對上京兆府以韓為為首的衙役、沈持以及曹二公子三撥人, 眼神躲閃:“……馬, 馬受驚了。”
韓為看了一眼沈持:“哦, 相爺,這是曹相家的馬車, 咱們經常見到, 很熟識。”
沈持故作恍然:“哦,本相也想起來了, 上回咱倆遇到的時候, 本相問過你這是誰家的馬車。”
一聽這就是二人對好的劇本, 實際上也是,沈持從前一陣子偶然遇到黃昏天將黑時駛進京城的曹家馬車之后,便又“不經意”“偶遇”了數次,且每次都在同樣的時間, 按照京兆府每日的記錄, 曹家的這兩馬車里頭坐著一人, 馬夫一人,但是他觀車轍碾過路面的車痕,說承載了五六個人的分量也不為過。
沒妖才怪。
因而這次他和韓為聯手試了一試, 他們找來駱駝的糞便,拌進它的唾液,用麻布袋子裝著,等曹家的馬車路過時便扔到腳邊,馬兒鼻子極其靈敏,又極討厭駱駝的氣息,冷不丁聞到便受驚狂奔,拉車的那匹雄馬又高大又肥碩,勁兒大得出奇,連曹家的馬車都掀起側翻了。
這一翻車果然掉出來些東西。
沈持玩味地看著那個拘謹的男子,目光淡然中不掩逐漸升騰而起的銳利。
曹仲亭滿眼要殺了男子的陰鷙,他轉瞬壓下對著沈持一拱手:“該死的東西,驚著沈相爺了。”
沈持撣了撣衣袖:“不打緊,不打緊,既是貴府的馬車,曹公子趕緊帶著回府吧。”
曹仲亭就等著這話呢,他給帶來的家仆使了個眼色,有人另外牽來一匹馬往馬車上套想盡快把馬車弄回曹府,哪知道這匹馬根本拉不動,顫顫巍巍半天才往前挪了兩步……
周圍駐足圍觀看熱鬧的行人:“喲,曹相爺家的馬車里這是裝滿了銀子嗎?咋這么重呀。”
曹仲亭的臉黑成了鍋底。
曹家的仆人見狀一塊兒上前推,才緩緩推著馬車往前移動。
一路上,越來越多的百姓前來看熱鬧,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聽說翻車的時候掉出來幾錠一個足有十兩的銀錠,看這車里這么沉,少說得有一萬兩……”
這事兒當夜就傳遍了京城,成為百姓坐在家里睡前圍著火爐消遣時的談資。而在朝的大小官吏則嗅到了一絲神龍即將失勢的氣息,他們甚至跟好友聚眾在一起,談論著“好船者逆,好騎者墮。①”,嘆息一聲,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跌落的都是位高的……
當然,也傳進了宮中。
上書房內,皇帝本來擱筆要去歇息,聽聞此事忽然困意全無,一甩玄色龍袍又坐下去:“丁吉……”
大太監丁吉忙上前:“老奴在,萬歲爺您請吩咐。”
皇帝許久沒說話。
丁吉極會察言觀色:“萬歲爺,老奴聽說今日曹家的馬車翻倒時沈相爺在場。”
皇帝瞇著眼睛凝著他:“你是說,這事兒朕當作不知,先等等?”
丁吉:“老奴以為,更大的熱鬧在后頭呢。”
“只是老奴想,”他又說道:“或許有人早預備下了,只等過了今冬,明年春一開,宸王殿下行過加元服之禮,才會拿出來給萬歲爺看。”
他就知道,沈持不是個任人拿捏的主兒,他的同窗江載雪在嶺南等著沉冤洗雪,孟度幾人等著復出……沈相爺能閑著?
皇帝端起玉盞飲了口茶,半晌才含糊了聲:“嗯。”
但他也不能全然作壁上觀,而后又道:“你去跟柳愛卿說一聲,讓他也暗中查查,記住,查出來的東西只能告訴朕,旁人就不必知道了。”
命大理寺暗中介入。
丁吉應了聲,連夜去柳府傳旨。
……
是夜最慌亂的當是曹家,府中大門緊閉,靜得瘆人。
闊氣的堂屋里,曹慈踱著步,自始至終一言未發。他身前,立著曹家各房的老小。三更末,他才開口:“別站在這兒了,都回房睡去吧。”
曹家老小倏然抬頭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行字:屁大點兒事,慌什么慌。
可惜他們沒讀出來,只好絕望地重新又垂下頭,他們在腦海中映出一幅曹府被封禁,諸人被關押在府中,大理寺、刑部的官差查抄個不停的畫面……
漸漸傳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啜泣聲。
曹慈的夫人王氏抹著淚兒道:“老爺,只是翻了輛馬車罷了,老爺不要再嚇唬他們了……”她自以為曹家斂財的手段隱秘極難為外人得知,心中并不太當一回事。
底下立在人堆里的二房媳婦趙央冷哼一聲:蠢貨。馬受驚翻車掉出銀子或許是意外,沈相爺路過可能也是偶然,只是這兩者合在一起,誰信它是巧合那是自欺欺人。
看吧,曹家的勾當很快要事發了。
多好的事兒,她早盼著曹家樹倒猢猻散,扔一份和離書給曹仲亭而后走人的那一天呢,面上竟比往日多了幾分神采。
曹慈還是那句話:“都散了吧。”他此前偶爾沮喪的時候早有預感,早晚會栽在沈持手里,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不過,狂瀾來臨之前總要有幾日的靜謐,他想,還好,明年正月宸王要行加元服之禮,也許在此之前,沈持不會發難于他。
萬幸,他在心里頭數了數,今兒是十一月二十,還有兩個月的時日,足夠他扳回來翻身了。
這么一想,曹慈又搖身一變,返回先前那個穩如泰山的曹相爺了。
他立即著手布局,火速遣人前往陜西府,告知知府聶暉,毀掉一切同曹府來往的賬冊、書信,以及在任之內的稅賦籍冊,并自認這次是為了行賄曹慈以求提攜升官送往曹府的銀兩……
他把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又細細排查再無漏洞之后,迎來了五更初的拂曉雞鳴,市井之中傳來熙攘的叫賣吆喝聲,升斗小民開啟了一天的營生。
曹慈洗漱更衣,面色如常出門上早朝。
他不知道的是,沈持昨晚同他一樣,也忙活了一個通宵。他原本只是想試探一下曹家這輛常來常往的馬車是不是給曹府運送銀子的,沒想到竟真叫他試出了些東西來。這么一來,打草驚出了蛇,只怕要咬人了。
他也遣人快馬加鞭給遠在陜西府眉縣的裴牧、馮遂送信,暗示他要動手了——彈劾曹慈這樣會引發朝野動蕩之事,放在明年宸王加元服禮后比較適宜,也就是兩個月之后……都是修煉千年的老狐貍道行深,不用他多說什么,裴、馮二人自然知道該怎么做。
果然,幾日后,馮遂收到沈持的密信看了一眼,立即帶著早已收集到手的種種罪證——其實這些一多半賬冊早已送到了沈持手里,喬裝成商人,跟著行商悄摸離開陜西府,到外地去了。裴牧則派出心腹衙役一路護送,生怕有半分閃失。
他自己也出銀子招募了多名眉縣當地武功高強的壯士,日夜輪流守在身邊,防著一旦事情敗露,陜西知府聶暉狗急跳墻時對他不利。
而一直到據說馮遂已行至通州府,馬上要進京了,曹慈那頭才聽聞風聲,他一屁股跌坐進太師椅里,完了,沈持已摸清楚額上青筋暴跳:“曹四,不管用什么法子,不能讓馮遂進京。”
務要殺了這個人,絕不能讓他活著出現在京城。
“是,”曹四眼神陰毒地說道:“相爺。”遂派出曹家熟識的身懷上乘武功殺人果決的殺手暗中潛進通州府,找尋馮遂的下落。
然而苦尋多日未果。
……
兩位丞相暗中斗法,曹高一尺,沈高一丈,你死我活,然而明面上在朝中卻一團祥和,無所保留地配合著輔助皇帝將朝政大理得井井有條,紋絲不亂。
隨著臘月年終的臨近,兩人之間越發微妙而詭譎的平靜連皇帝都在心中無不遺憾地感慨:這是他登基三十多年來最輕松的時候,要是閉上眼不聞不問,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然而一想到大理寺卿柳正在奏折中說,他已查了個大概,曹府與陜西知府聶暉聯手攫取陜西府膏脂,十幾年來積攢的財富或可達上千萬兩白銀時,心中怒氣騰騰:這絕無可能,朕絕不容忍姑息曹賊,蠹蟲,毒瘤……朕要同他算賬!
皇帝心里揣著事,到了歲末不大有心思過年,處處透著敷衍了事的跡象,群臣又何嘗不是,每過一天都無比忐忑,不知朝中即將掀起的大動蕩是否會波及到自家,也不肯講究,于是,這個年就這樣干巴巴地過著。
恍惚中倏然到了龍祥六年的大年初一。
在各家各戶都忙著拜年的時候,之前讓曹慈的人將通州府掘地三尺都沒有找到的馮遂大大方方地乘坐馬車進了京,當日回家沐浴更衣后,去拜訪了大理寺卿柳正。
他一露面如平地一聲驚雷起,正在曹府門口等候拜年送年禮的官吏們心照不宣地齊齊轉身,步子越來越快逃遁而去。
第257章
曹慈曾是京城世家里最出挑的公子哥兒, 十二歲被選為東宮伴讀,二十六歲高中狀元,三十五歲等上相位, 執權柄二十多年,順風順水, 而如今在他五十七歲這年,迎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
看著大年初一清晨寥落冷清的曹府大門外, 一瞬他眸光呆滯,轉而又將冬日的刺骨冰冷融進眼底, 拂袖轉身回到書房。
接近晌午時分, 宮里的太監丁逢來傳旨, 尖細帶笑的聲音今日聽起來卻刺耳:“曹相爺,圣上請您午后赴元日宴。”
本朝年年正月初一皇帝都會在宮中設宴, 宴請大臣、番邦使節并接受朝賀, 這是慣例。
曹慈險些把這件事給忘了,他心神不寧地給管家使喚了個眼色, 曹四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丁逢手里:“有勞了。”
像是碰到了燙手山芋一般, 丁逢眼疾手快將那張銀票反手塞回去, 要笑不笑地說道:“老奴沒帶賀禮,怎好收相爺的賞賜呢?相爺折煞老奴了。”
堅辭不受。
對曹家那叫一個避之不及。
曹慈訥訥無言,及至送客后回到書房,還未來得及呷口茶水潤潤喉, 忽然一聲干咳從胸膛竄上去, 他忙拿手帕去拭, 竟吐出一大口血來……他的狼狽與窗外呼嘯的寒風交映,頓生窮途末路之感。
但他還沒有認命,緩了口氣便叫家仆拿來嶄新的官袍, 往舌頭下含了片高麗參,閉目穩住心神,過了晌午精神抖擻去皇宮赴宴。
好巧不巧,在東華門口下馬車時,迎面遇到了沈持。四目相對,雙雙眼中帶笑,互相恭賀新年。
并肩走時,曹慈忽然湊近沈持耳邊,低聲說道:“本相一直想不通,陜西府的事是怎么叫沈相起疑心的?”
沈持凝著他笑:“還要多謝曹相,當初設局讓在下去案比,見了各地的稅賦賬冊,這才發現了曹相在陜西府的財路,果然妙啊,在下終其一生只怕都想不到這種法子,甘拜下風。”
正如再鋒利的劍也斬不斷自身的銹跡,最完美的棋局總是毀于己方的昏招。
曹慈聽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竟是自己引來的滅頂禍事,蠢啊!
他心口猶如被利匕一道道割開,鮮血淋漓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面上卻紋絲未動,笑著說道:“沈相聰慧至極,在下輸得是心服口服,不過,哪又怎樣,誰又敢說若干年后你不會重蹈我的覆轍呢?”
誰有了權勢不會走向斂財的那一步呢。
“只怪我太貪心,沒有激流勇退,才給你鉆了空子,呵呵呵呵……”
沈持淡笑:“多謝曹相教誨,在下必當謹記在心。”
……
及至在群臣的一聲聲的賀年聲中進了太和殿偏殿,略掃一眼全都倒吸一大口涼氣,三十幾張用來宴請大臣的長桌上僅僅擺放著幾盤冷菜,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糖果,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寒酸得沒眼看。
他們的目光乍然投向曹慈,其中意味復雜不明——曹相啊,聽說成馬車的銀子往你們曹府里拉,莫不是擅權營私肥了自己瘦了朝廷……
“嗯……”聽見一聲輕咳,群臣眼角的余光瞥見明黃色的衣裳一角,知道皇帝來了,忙肅立山呼萬歲。
“都坐吧。”皇帝溫聲道。
說完他端坐于龍椅之上,對著重臣大員們說了一通年年如此的開場白,末了:“眾卿隨意,吃飽了便回家中過年去吧。”
群臣個個傻眼:“……”這……這菜式能吃飽?
拿筷子夾一口塞塞牙縫就沒了。
他們見皇帝拿起筷子在吃,也裝模做樣吃起來,等皇帝放下后,他們也跟著放下:“陛下,臣等吃飽了,這就告退。”
說完又跪下說了些吉利的話,無外乎祝大昭朝社稷萬年國泰民安之類的。
皇帝擺擺手:“回吧,都回吧。”
今兒的元日宴走了個倉促的流水賬。
大臣們心里打著鼓退出皇宮,無人敢多言,心事重重回家去了。可以預見,這個年是過不大好了。
不過沈家不一樣,去年添了個千金,全家沉浸在喜悅之中,親朋好友往來,歡聲笑語不斷。
沈明彰滿百日了,吃得胖嘟嘟的,臉蛋又白又粉,眼睛又黑又亮,總是彎成月牙逗大人笑,手里抓著她娘親小時候的各種金刀鞘玩,小小丫頭脾氣不大好,只愛聽好話兒,夸她的時候她樂呵呵的,一旦你說了不好聽的話,比如說她拉屎臭,她會揮著小拳頭捶人,砸中就是一個大大的紅印,很疼的。
然而沈持時常被她砸了滿臉都是還樂此不疲。“你莫要從小慣著她,”朱氏看不慣他:“長大養成驕縱的性子不好。”
沈持聽見了依舊我行我素,轉頭回去不知跟閨女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又挨了一通小拳拳。
他還笑得很開心:“閨女能打。”
史玉皎:“……”算了,不理他了,這人近來有點瘋魔。
……
消遣幾日后到了正月初七,京城各衙門開印,百官上值,開始辦差。
朝中最頭等的大事是宸王加元服禮,定在正月二十一,禮部正在按部就班著手中,沈、曹二人則一一把關加元服禮的流程、細節等事情,至前一天終于精心籌備完畢。
二十一日早朝之上,加元服禮開始。奏大雅樂后,禮部侍郎林瑄奉旨宣讀皇帝親自擬的《為宸王加元服慶賜詔》,“宸王以守器之重,有成人之量。屬陽和肇歲,甲子惟日,加乃元服,循於舊章。①……”到底是親兒子,夸起來毫不惜詞兒。
群臣肅然屏息凝聽。
年僅十一歲的蕭福滿身穿玄黑金線繡龍爪的冕服,上玄下明黃,在禮部的指引下,一步步行了禮。
一些赤誠之臣見他生得結實,且老成有威嚴,喜極而泣:“國本穩固,國本穩固……”
嘈雜的一聲聲讓曹慈頭暈目眩,險些在朝堂上吐出一口血來。
最害怕當屬刑部尚書劉渠,他不知道他給曹慈做的事情有沒有被沈持等人清查出來,如芒刺背,惴惴不安。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也快沒有了,宸王蕭福滿加元服禮成的次日,大理寺卿柳正率先在朝堂上發難,詰問當時刑部辦理通州府大員貪贓窩案的證人柳氏何在?
刑部尚書劉渠支支吾吾:“……一個柳巷女子,本官怎知她的去向,或許受了罰,在哪里做苦工吧。”
“哼,”柳正冷笑一聲:“本官怎么聽說養在京郊的一個田莊上啊?劉尚書。”
說完他不再看劉渠,而是接著奏道:“陛下,臣昨夜已將柳氏請到了大理寺,據她所說,高驁從未給過她什么賬冊,真正的賬冊藏在高家的地窖里頭,由馮遂暗中查找出來,元日那天送到了本官手中,而劉大人所說刑部從柳氏家中搜查出來的,只能是旁人偽作的。”
說完呈上馮遂帶回來的通州府賬冊:“請陛下明鑒。”
去年十一月間馮遂從陜西府喬裝回京,到了通州府之后他買通了當地的地頭蛇混子,得知有人在那里蹲他,大抵要要他的命……跑來不及了,他們一行人急中生智躲進了被朝廷查封,已荒草凄凄黃鼠狼出沒的原同知高驁的家中,白天藏在犄角旮旯不出來,夜里裝神弄鬼出去尋點兒吃的喝的……
偶爾放松一小片刻,他將高宅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幾個月前他來通州府辦案時就打算搜一遍高府的,奈何當時刑部來的太快,他根本沒來得及……
也許是直覺往往是對的,他在高宅躲了一個多月,跟院子里的母黃鼠狼都廝混熟了,彼此看著頗為順眼的時候,才在地窖里一個石頭鑿出的匣子中發現了這本油脂布包著的賬冊,打開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
大太監丁吉接過去,拿到御前給皇帝過目:“筆跡相似。”
禮部尚書李叔懷提醒道:“陛下,國子祭酒鄒大人最擅辨別筆跡,只要請鄒大人來仔細對比,必能分辨真偽。”
皇帝:“嗯,請果子祭酒鄒子溪來,讓他好好辨辨筆跡。”
為了不出差錯,國子監甚至拆開了當年高驁考中進士的試卷墨卷,這個真實無法作偽,對比兩份賬冊之后,鄒子溪說道:“這份柳大人手里的賬冊,與高驁的筆跡一致,而刑部判案用的那本,似乎是有人模仿他的筆跡寫就的。”
再對照柳氏說過從未交出過賬冊之類的口供,賬冊從哪兒來的不言自明。
皇帝動了動唇:“……”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堂堂刑部竟在他眼皮子地下耍這樣的技倆陷害良臣,可惡至極。他沉聲道:“高驁家中的賬冊上有無江載雪等人同流合污的記錄?”
柳正:“并沒有。”
皇帝冷笑一聲:“好啊,劉愛卿,好的很……”他不想跟劉渠廢話,給左右使了個眼色。羽林衛會意,悍然上前扒了劉渠的官服,將他押往殿外打了三大板子,而后交給大理寺詳審此案。
又下旨命此前被貶官的馮遂、孟度官復原職,回到大理寺。
……
當日下朝時,皇帝深深地看了曹慈一眼。
曹慈的心驟然墜入深淵,打著冷顫跟去上書房,在門外脫去官服,跪著挪到皇帝跟前:““圣上,臣該死,不用他們彈劾臣,臣自個兒告訴陛下罷了。”打感情牌來了。
曹慈從前幾天妄圖保全翻身到此刻只求能保命。
皇帝微愣:“從心啊,”曹慈字從心:“朕與你認識十四多年了,你我君臣這么久的緣分,實在是難得,到底沒有善終給史書留一段佳話啊……”
曹慈跪在他腳邊痛哭流涕:“罪臣共斂財一千六百萬兩,愿盡數送給陛下,求陛下留臣一命,有生之年還能看見陛下治理之下的人間煙火。”
皇帝老了難免心軟,但在聽說一千六百萬兩的時候著實驚了驚,他連六百萬兩都不敢想,沒想到前面還得加個一千,真讓他刮目相看。
“縱然朕想保你一命,”皇帝搖搖頭:“只怕有個人不肯,你還是去找他吧。”
沈持。
如果沈持留曹慈一命,該怎么向天下揭發這個案子,輕重如何,他應該有所衡量,他也不知沈持是要一舉置曹持于死地還是……只將他逐出朝廷便罷手。
曹慈叩頭:“多謝陛下,臣這就去求沈相。”
沈家。
沈持接到一封從嶺南來的信,信中的字跡飄忽無力,寫信人必是病了,手握不穩筆的情況下才會有這種情況,他心中大驚,一目十行掃過去,是江載雪的,他說嶺南瘴氣重重,他抵達四個月來一直纏綿病榻,又不知得了什么病,雙目視目模糊,幾乎看不見東西……
他說趁著他還清明,抓緊寫封信告訴沈持,他被流放是自己疏忽沒有防范著了小人的道,他并不怪沈持,也請沈持不要自責……
沈持拿著信的手微微發抖,急問送信之人:“請大夫看了嗎?”
來人搖搖頭:“當日所帶銀子都打點了人,身上留的勉強夠口糧……”為了不讓家人操心,他沒有寫信告之家人,江家還不知道此事。
沈持聽了眼眶通紅,立即讓趙蟾桂把他新年的俸祿拿出來,又湊夠一百兩,讓去找最快的鏢局送到嶺南給江載雪用,并囑咐他一定要找最好的大夫醫治眼疾。
……
看完信再站起來時,他的雙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一般,走一步挪一步。
夜間,曹慈一個遠房的侄女婿國子監司業李雋來訪,開門見山道:“曹相托下官來通個話,他說他愿將家資悉數獻給圣上,想乞一命安度殘年。”曹家托他當傳話筒來的。
沈持眼睛紅紅的,他絲毫不加掩飾:“李大人,在下剛收到江載雪的來信,”他將那封信展開:“請李大人過目。”
李雋是個讀書人,還算有些良知,看了一遍默然良久:“下官實在找不出話來說了,打擾沈相,告辭。”
沈持抬手作揖:“李大人好走。”
李雋離開沈家后給曹府畫了一個剝卦送進去,《周易》中,此卦象為坤地艮山,山高地低,山之土石剝落而下,如秋末樹葉凋零,草木枯萎毫無生機,是個死卦。
告訴曹家沈持決不會手軟。
看到剝卦后,曹慈又彎腰吐出一口血來。
“那本相便與他同歸于盡。”他發瘋一般取下墻上的佩劍,目眥欲裂:“明日去上早朝,家丁跟隨我,見了姓沈的便殺!”
只不過他再沒有機會等到清晨的五更天去太和殿上早朝了,因為當夜,沈持進宮去面圣回來后,新月娟娟的三更末,大理寺卿柳正、少卿馮遂等人帶著上百名衙役層層圍住了曹府。
一同前去的大理寺丞孟度手里恭敬地舉著一道查抄曹府的圣旨。
第258章
被馬蹄聲驚醒的京城百姓點燃燭火, 一家家一盞盞很快亮成一片,京城里許久沒見過這樣大的熱鬧了,好事者披上棉襖, 不管初春寒風料峭,竟紛紛爬上墻頭伸著脖子朝曹府的方向張望。
偌大的曹府里黑燈瞎火, 不見一人亂竄,亦不聞一聲哭喊。曹慈微微佝僂著背, 讓曹四提著一盞琉璃風燈,一步一步從內院走到正門口, 打開朱紅色的厚重大門, 他攏了攏大氅站定, 目視著柳正說道:“喲,柳大人。”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 受人奉承仰視慣了, 縱然從云端跌落,面上也竭力維持著矜貴。
柳正公事公辦地一拱手說道:“本官奉旨前來辦差, 若有得罪之處, 還望曹相海涵。”說完他微微偏臉看了一眼孟度:“孟大人, 宣讀圣旨。”
孟度卷了下衣袖,闊步上前展開明黃色底的圣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曹慈因劫掠民財, 禍國殃民, 朕不得不為之。今令抄家, 以示威嚴,以正視聽……”
他讀完,曹慈跪俯在地上啞聲說道:“柳大人, 曹家所有財產皆封存好并已造冊,請如數帶走就是。”
柳正又道了聲:“得罪了。”手一揮讓馮遂帶人進宅清點。
……
查抄曹府很順利,到次日晌午時分便已完畢,大理寺調來馬車,將曹府的財產裝箱,一一運往朝廷的府庫,之后將曹家一眾老小收監,再馬不停蹄捧著賬冊進宮復命。
上書房內,重臣咸集。
皇帝翻了翻柳正呈上來的賬冊,半尺厚的線裝本里面密密麻麻記載著金銀珠寶、古玩字畫、玉石香料……冷笑道:“曹慈忙忙碌碌一輩子,倒給朕做了嫁衣裳。”
曹慈跌倒,天子吃飽。
“朕前些日子手頭緊,連修建寢陵的黃腸題湊都沒舍得買呢。”自打他登基之后就開始選址修建寢陵,修修停停至今尚未完工。
當皇帝的都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帶進陵墓,預算從來都是上不封頂,多少銀子都不夠花的。想來曹家這點兒銀子也就夠買個黃腸題湊的,臣子們心疼銀子,默不作聲。
皇帝已經在想著征伐哪里的徭役讓他們去砍伐柏木的時候,忽然聽沈持不知趣地說道:“陛下,陜西府百姓被曹、聶二人聯手掠劫這么多年,民生艱難,和不等大理寺查抄完聶暉的家,一并清算后返還給他們,比如說免除其三年或是五年的徭役、賦稅,臣懇請陛下以民生為重,勿在寢陵上過度奢靡。”
眾人倒吸了口涼氣:從未聽說過貪官在地方上所貪的銀子還要吐還給百姓的,聞所未聞。
皇帝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目光微微泛涼:“沈愛卿就這么看不得朕用上一兩個錢嗎?”
沈持絲毫沒給他留情面,幾乎是針鋒相對:“陛下,人死如燈滅,當年漢武帝駕崩之時將漢王朝三分之二的財富帶進了陵墓,然而茂陵卻未經幾年便被盜了,他精心積攢的東西全肥了盜墓賊,臣未聞登仙之人能享用凡塵之物的,懇請陛下三思。”
皇帝盯著他冷哼一聲。
戶部尚秦沖和經年為朝廷拆東墻補西墻,最怕花錢,也跟著說道:“陛下,臣也未聞天下有不掘之墓,拿陜西府百姓的膏脂以待盜墓賊,何不如沈相所說,還于陜西府百姓,這樣一來,青史必能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后人感念陛下恩德,豈不是樂事?”
皇帝從龍椅上起身,試圖像在早朝上一般俯視他以增強自己的威壓使人屈服,但沈持這根犟骨頭哪里肯,依舊說道:“陛下,臣不為一己之私,只求陛下為百姓考慮一二。”
從最新的案比數據來看,陜西府在聶暉主政年間是歷年人口增長最緩慢的,其民間溺斃的女嬰不計其數,賣兒賣女之家多如牛毛,遠高于其他地方。可窺見百姓生存之難。
皇帝不太聽得進去,怒道:“朕……都退下吧。”把他們攆出了上書房。
沈持顧不得想是否得罪了皇帝,他急急去問大理寺卿柳正:“朝廷送往嶺南的圣旨多久能到?”通州府一案查清楚了,皇帝命下旨命江載雪官復原職。
柳正面色微微凝重:“沈相啊,那個地方太遠了,少則二十多天,慢的話……得一個多月啊。”
沈持眸光一滯,謝過他匆匆往宮外走去,邊走心中邊念叨:載雪兄,曹慈倒了,通州府案件已了,消息比書信傳得快,你應當很快就聽到了吧。
曹家事發,京城街巷之中有人哭哭啼啼瘋癲無狀,有人拍手稱快,稱上二斤小酒慶賀:“瞧著沈相爺順眼,曹相爺唉喲,到底是貪了些……”
沈持步行往家中走去時,能偶爾聽到一耳朵議論。
“來了,來了,”他經過時,那些人坐在茶樓上探頭往下看:“咦,沈相爺好像清減了,真別說,這身段遠看跟二十來歲的少年書生似的……”
有人的視線追隨著沈持,等他走近了才搖搖頭,一臉嚴肅地道:“沈相爺何止是消瘦了,你看他那雙眉凝的……心事重重啊,自是比不得咱們無官一身輕的……”
這些人的眼睛最是毒,的確,沈持已經一連數日沒怎么睡得著覺了,每每一入夢總會夢見江載雪,夢見幼時初見,他翩翩少年小公子的溫潤模樣……醒來后看著窗外春風陌,明月天,不禁焦急地算著送信的人何時才能抵達嶺南,快些,再快些……
兩日后,皇帝總算是相通了,在早朝上說道:“朕想了想,既然曹、聶二人所貪之銀兩皆出自陜西府,便如沈愛卿所提議,免除該地兩年賦稅徭役吧。”
眾臣一怔,而后跪下高呼皇帝英明。
沈持在心里算了算:曹、聶從陜西府攫取的遠不止兩年的賦稅銀子,皇帝這是不肯吐出來了……轉念一想,皇帝到底是妥協了,總歸沒有全吞,他還是見好就收吧,遂沒再進言力爭更多。
“如今陜西知府犯事,”皇帝對他的知變通很滿意,又說道:“吏部呢趕緊擇一人前往就任,抓緊安撫好當地百姓,別叫出亂子。”
音落,眾臣還在思索舉薦何人,沈持快人一步上前奏道:“陛下,臣舉薦眉縣知府裴牧。”
裴牧。
皇帝聽到這個名字皺了皺眉頭,他是不喜裴牧的,但經曹、聶一事叫他知曉此人才干不可小覷,又聽吏部尚書穆一勉、京兆尹溫至二人齊聲說道:“裴大人狀元出身才華卓爾,又曾任京兆少尹,眼下即可赴任,再沒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不少人也陸續附和。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不情愿地說道:“既然這樣,先讓裴牧暫代陜西知府吧。”
總算是松口了。
暫代沒什么,沈持心想:以裴牧的賢能,早晚會成為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深信不疑。
……
曹家被抄的消息傳到后宮之后,嬪妃、宮女紛紛以之為談資,說曹慈的夫人王氏從前高傲,兒子又攀得高門,不怎么瞧得上她們,每次進宮都是昂著脖子走路,眼睛往天上看……先是絮叨一番風水輪流轉,又唏噓如今曹家的女眷淪落得只怕連民婦都不如了,成日里掛在嘴邊笑話人。
唯有周淑妃渾身打了個冷顫,曹慈竟這么不中用,讓一個年紀輕輕根基淺薄的沈持給斗倒了?
沈持……竟這般難對付嗎?
她呆坐良久,不得不承認從前太輕看沈持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子了。
傍晚雍王來請安,周淑妃留他在慶春殿用晚膳,母子二人誰都沒提曹家的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樣一來,往后只要沈持在朝,太子只能是宸王,他們連想都不用想了。
周淑妃一想到日后要在鄭德妃手里討生活,低三下四給她請安,她的指甲驀地掐進掌心里,鮮紅的雪珠子迸出來,疼痛撕扯著瀕臨窒息的神智,又妒又恨,幾要發狂。
不甘心,還是不甘心。
“兒子聽說當時父皇在病中問宮中嬪妃,他……之后她們該何去何從,”夾了兩口菜便沒了胃口,蕭承彧擱下筷子,語調平平地問周淑妃:“母妃是如何作答的?”
他說得不甚清楚,然而周淑妃卻立即回過神來,服侍他們的宮女早已退至珠簾外面,她說道:“本宮中規中矩回的你父皇,誰知鄭德妃那個賤人……竟說萬一有那一日,她要追隨你父皇去地下絕不獨活……一聽就是虛偽的邀寵之言,偏你父皇就信了……”
姓鄭的那個狐媚子慣會哄得皇帝團團轉。
蕭承彧挽起寬袖又重新拿起筷子用膳,直到吃了個七八分飽才徹底放下,用手帕拭過唇后才說道:“這事兒只咱們知曉無趣,母妃,是時候該傳揚出去了。”
他狹長的眸子總是輕瞇,叫人瞧不清眼底的喜怒。
周淑妃想了又想:“彧兒你是說……”她忽地一笑,伸出蔥白的手指在桌面上寫道:她既這么說過,又怎能藏著掖著,不叫人知道她有為你父皇殉葬之志呢。
待朝野都知道了,必會稱頌鄭瓊的貞烈之心,日后皇帝一旦駕崩,由不得她,想認也得認,不想認還得認。
到那時,就算宸王登基為帝,殉葬了的鄭瓊不過空享太后的頭銜,而她卻能長長久久地享受太妃之天家富貴,誰又敢說她不是贏家呢。
周淑妃拿定主意,笑道:“彧兒聰慧至極,本宮明日便著手此事,你放心吧。”這次,她絕不會再失手。
第259章
周淑妃磨刀霍霍。
第二日, 莊王妃鄧氏進宮來走動,到各處都坐了坐,與后宮諸貴人們說了會兒話, 出宮后帶回去個令人驚駭的消息——鄭德妃曾在皇帝面前起誓,要與帝死生相隨, 活著的時候當比翼鳥,死后做連理枝, 絕不分離。
這事兒很快在京城世家的女眷之中傳開了。有心善的貴夫人私底下惋惜地說道:“德妃娘娘才將將三十來歲吧……”而皇帝眼瞧著要六十的人了,一旦有個不測, 鄭德妃豈不是要……殉葬?
“喲, ”也有刻薄的婦人聽了微微揚高聲調:“要不說人家德妃娘娘邀寵的手段高明呢, 嘴上這么一說把陛下哄得高興,瞧, 人家兒子宸王殿下才幾歲就行了加元服禮, 太子之位穩了。”
再瞧周淑妃汲汲營營這么多年,到底沒給兒子掙上個什么, 說來說去的, 還是不如鄭德妃會哄人。
“可不是嘛, 沒人比德妃娘娘狐媚子的手段更多了……”
“這可不是說說罷了,”頭先開口的貴夫人說道:“君前無戲言,難道說過的話還能賴了不作數?”
“看吧,這事兒啊鄭德妃母子必是要賴掉的, ”不知誰家未出閣的女郎過來給夫人們見了禮, 插話說道:“到那會兒宸王殿下登基, 誰還敢提這事兒不成。”
你不提,我不提,就當從沒有過這事兒。
“要這樣, 莊王他們幾位殿下能服氣?”
……
女眷們回家后很快將此事說給了自家的相公,在朝為官的聽了直皺眉:本朝帝王仁慈,從未有過生殉嬪妃之事,這不是昏君行徑嘛,還得了,不少人上書詢問皇帝有無此事。
皇帝也懵圈了,他和后宮嬪妃的榻間之話,怎么就傳出到宮闈外面去了呢。只好硬著頭皮跟臣子們解釋:“你們聽到的以訛傳訛了,德妃不是這樣跟朕說的,諸位愛卿無需多操心。”
按理說當事人都出來澄清了,這件事也該過去了,誰知道沒過幾天,竟然有人上書說后宮皇后之位空懸多年,請立鄭德妃為皇后,乾坤俱全,陰陽調和,才能使社稷更加穩固,江山太平長久。
皇帝聞言心中一驚,畢竟鄭瓊出身太低,而且他都到這個歲數了,似乎也沒有立皇后的必要,是以從未起過念頭。
但被人一提起,群臣之中有人開始跟隨:“請陛下立后。”他們并不是為鄭瓊說話,而是為了巴結宸王,畢竟,宸王當上太子已經是定數了,今日為他們母子說話,他日定會有投桃報李的恩寵。
于是開始起哄。
皇帝很頭疼,淡聲說道:“立后干系重大,朕要好好想想。”面上將這事兒暫且敷衍過去。
回到后宮后他琢磨來琢磨去,叫來丁吉問:“德妃倒是跟朕說過那樣的話,只是過去這么久了,怎么宮外反而知道了?”
偏又是在宸王行了加元服禮之后。再加上今日早朝之上時隔二十多年有人提出立后,事出反常。
丁吉應了聲,退下后叫來幾個干兒子,問風聲是從哪里傳出去的。幾乎刨根問底,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才問出大概是從莊王妃鄧氏進宮之后開始的。
“萬歲爺,”神仙打架,他還是躲遠一些吧,丁吉不敢再問下去了,直接告訴皇帝:“老奴聽他們混說自打那天莊王妃來后宮走動了一趟后,宮外就開始風聞了。”
皇帝的臉色有點難看:果然,沒有什么流言是無緣無故傳出去的。再聯想到前幾日有朝臣冷不丁提出立后之事,他又想著:一旦鄭德妃坐上后位,哪日自己歸天,她更要踐行自己說過的話追隨先帝而去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倘若她出爾反爾,宸王不知要被笑話成什么樣兒。
兩下里一印證,他便知曉了這一環套一環的事是個陰謀,后宮之中有人按捺不住又開始作妖了。
他叫來莊王兩口子訓斥道:“宮里聽了什么閑話,自不必到外頭說去。你二人也該長長腦子,別總是給別人當刀使。”
莊王妃嚇得面如土色:“父皇,兒媳……知罪。”皇帝不跟小輩計較:“這件事錯不在你,故意讓你聽去的人才可惡。”
莊王妃長跪不起:“謝父皇寬宥。”
皇帝擺擺手,讓這一對蠢貨滾出宮去。
宮外的風言風語還在沸騰,聽得多了,皇帝極偶爾也在考量鄭瓊那番話到底是不是哄他高興才說的,人老了疑心病重,難免想東想西的。
而偏偏此時,后宮劉太妃跟宮中小太監對食廝混的事東窗事發了,恰是周淑妃掀出來的:“當年劉太妃跟先帝愛得死去后來,先帝去后絕食沽名釣譽,這才幾年就忍不了寂寞另投他人懷抱與太監對食歡好……”
句句刺在皇帝年邁的心上。他甚至想,要不成全了鄭德妃。一來絕了母壯子幼的后患,二來,也可少了劉太妃這等骯臟事,叫人嘲笑他……
是以他再次去臨華殿的時候,半開玩笑舊事重提,問鄭瓊還認不認這回事。
鄭瓊當時面對皇帝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試探,說出那番話是情非得已,本朝沒有嬪妃殉葬的先例,彼時她也不會以為皇帝會當真,怎么也沒想到時過境遷之后有人會將此事拿出來將她架到火上,似乎要將她置于死地。
她抬頭看著臨華殿外高高的宮墻,隔絕了她想偷窺那人一眼的半點兒心思,入宮十多載日日如履薄冰,殫精竭力又換來了什么,她頓時絕望透了,很好,你們不是想要我的命嗎?
不用等了,我這就死給你們看。
她當年生女兒蕭承頤的時候,遭遇難產險留下了個隱疾——月事時稍不留神將養便下紅淋漓不僅,一直持續十多天,為了養這病,她平日里要細細服用藥膳,不能涼著熱著惱著……
此次生了悶氣,她遂將藥膳倒了,不肯再喝。
五日后,月事如期而至,卻下注如崩,病倒了。
纏綿于病榻之時,一雙兒女跪在床前哭得令人揪心,鄭德妃扯著皇帝的袖袍只有吐氣沒有進氣的份了,看著所剩光景無幾:“妾說過的話不能作數了,妾估計要去了,去那邊等著陛下……”
太醫一個個往臨華殿跑,都搖搖頭,說鄭德妃的身子糟糕極了。看著宸王茶飯不思的模樣,往日對答如流的孩子總是出身地望著空中飛舞的風箏,女兒直著眼神一直哭,想起自己年幼喪母,皇帝慌了神,走到殿外怒道:“誰都再不許提什么殉葬不殉葬的事,朕不當那昏君。”又命太醫竭力醫治鄭瓊,要是她死了就讓太醫院陪葬。他要讓鄭德妃活著,撫養、庇佑他們的一雙兒女。
其實細究,鄭德妃真的一心求死嗎?未必,她多半是有意為之,拿她的大半條命賭皇帝對一雙兒女的憐憫。
萬幸,她贏了。
……
過了兩日,丁吉對皇帝說道:“劉太妃之事,淑妃娘娘早就知曉,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知怎么近日抖了出來?”
皇帝哼笑:自然是為了間離他與鄭德妃。
這么看來,德妃要殉葬的傳言多半是從周淑妃口中傳出去的。
推測出真相后皇帝的心中微微一冷:有這對母子在,只怕日后宸王的儲君之位不穩,他們太不安生了。
當夜他稱自己有些頭暈,叫太醫院熬了一碗湯藥來,又召周淑妃前來侍奉:“這藥看著太苦了,朕不喝。”
“萬歲爺多大個人了,”周淑妃嗔怪道:“怎么還怕苦?”
說完像從前一樣那銀勺另舀出兩三口來嘗了嘗,然后才端給皇帝:“萬歲爺,不苦啊,你看妾都喝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放那兒吧,朕不想喝。”
周淑妃訥訥地將藥碗放在幾上,柔情小意陪了皇帝一會兒,忽然腹部傳來一陣絞痛,而后那痛遍及周身,她失了儀態,痙攣地縮成一團跪在地上:“萬歲爺……這……”
皇帝淡淡地說道:“你方才喝下去的是牽機藥。”
牽機。
大名鼎鼎的毒藥。
周淑妃聽了之后渾身抖如篩糠,又疼又懼之下神智都不清醒了:“萬歲爺饒命,妾錯了,妾知道錯了……”
在地上打滾不止。
“鄭德妃的事,是你主使的吧?”
周淑妃滿臉是淚也有汗,艱難地扯著嗓子說道:“妾一時糊涂,還請陛下看著妾入宮多年的份上,饒妾一命吧,彧兒還小……”
她已快疼得昏了過去,意識逐漸模糊,她看不清皇帝的臉面,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兩個宮人過來將她拽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等到她再醒來時,身上一股穢臭味兒,竟是坐在馬桶上,她嚇得又哭又叫:“來人,來人啊……”
她是不是死了,這又是什么光景。
慶春殿的大宮女周齡跪著撲到她面前哭道:“娘娘,奴婢在呢,您看看奴婢……”
周淑妃抓起她的手掐了一把,見了血才放開:“本宮沒死,還活著還活著……”
“萬歲爺送您回來時候說您誤喝了他的藥,”周齡泣道:“讓您歇著,可娘娘您自打回來后一直腹瀉嘔吐不止……”
連茅房都出不了。
“快去給本宮請太醫,”周淑妃哭著發抖:“怎么不給本宮請太醫……”不知那是什么勞什子的藥,她頭疼欲裂,渾身疼得厲害。
周齡跪下哭道:“萬歲爺說不讓太醫給您瞧病,讓您……”
能活著就活著,活不了死了拉倒,讓她自生自滅。
聞言,周淑妃眸子里不多的光一瞬像被全吸走了一樣,只余下一片灰暗:“……”
一通折騰下來,周淑妃也去了大半條命,只能成日躺在榻上。
……
到了三月十二,花動一城春色,沈持終于收到來自嶺南的音訊,送信的驛卒手里沒有信,只給他帶了句話,說江載雪已動身啟程,月余后就能抵達通州府。
“他的病好了?”沈持驚喜地問道。
驛卒吞吞吐吐:“江大人……嶺南沒有良醫可治目翳,江大人說等回到通州府,再好好治治……”
沈持的人去得及時,江載雪得以尋醫治病,但終究是耽誤了一段時日,他的目障愈發嚴重,已不能視物,是以沒有寫信送來。
第260章
“目翳?”沈持淺聲重復了這兩個字一遍, 微垂的眼皮掩住了眸中的寒光:“本相知曉了,多謝。”
賞了一把銅板把驛卒打發走。
戶部的案比已近尾聲,他幾乎不用再為此事操勞, 然而沈家門前好像忽然開了集市似的,總是人來人往, 找他的各衙門官員一個接著一個,他依舊騰不出空閑來, 沈持正要找找是誰偷走了他的時間,忽然想起來:曹慈下獄之后, 右相的活兒沒人干也得他接手操辦……
怪不得依舊忙得像陀螺。
這一刻, “學成文武藝, 貨與帝王家。”這句古代賣身打工的話具象化了。
當日直到夜里二更末,沈持送走來訪的工部官員, 聽他們匯報完春夏之交各地修整河工之事, 才得以暫時閑下來。
目翳,眼疾……他心中念著江載雪, 忽然想起他曾在翰林院瀏覽過的本朝皇帝的起居注中記載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寥寥兩句話, 先帝晚年曾被眼疾所擾,得暹羅國進貢一藥方醫治好了……
只知是暹羅國進貢的藥方,所用何種藥材,未有記載。
沈持換了身干凈的官袍, 連夜遞了帖子給太醫院聞訊, 誰知值守的太醫麻無雙卻叫人回話:說先帝當年是有用過暹羅國一個藥方醫治眼疾, 藥到病除,只是不知為何底方未交給太醫院留存,說這事兒要去問曹慈, 他或許知曉一二。
曹慈。
唉,怎么偏偏是他。
沈持心中喪氣,他站在院子里踱步,到了三更初,忽然送來一封來自昆明府的奏折,是已王淵呈給皇帝的,并叫人帶了句話給沈持,說他年事已高近來疾病纏身醫石無效,恐命不久矣。
沈持下意識地轉了個身,面向西南方,眼中不覺竟簌簌落下淚來。他看看夜色,將奏折擱進袖子里。
見他似要出門,趙蟾桂問:“相爺還不歇下嗎?”再有兩三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我去一趟大理寺。”沈持說道。
他要去見曹慈一面。
趙蟾桂去屋里取了件披風出來:“相爺,夜里風涼,您加件衣裳吧。”
沈持攏了攏披風,讓他去備馬車。
大理寺內燈火通明,后院的廂房里鋪著過夜的被褥,柳正、馮遂、孟度等人悉數在值,他們已經好多天守在這里不曾回家過夜了,日夜審理曹、聶一案,已臻尾聲。
“沈相你怎么來了?”馮遂衣角帶著獄中發霉的烏血氣息:“這頭差不多快審清楚了,沒有疑問,很快就能結案了。”
沈持:“馮大人,我想見見曹相。”
馮遂微愕,但他沒有多問:“……好,沈相請跟下官來。”
大理寺的地牢挖得很深,下沉的長長的甬道讓人頭腦昏沉,走到一處還算寬敞的牢房前,馮遂說道:“沈相,曹相就關在這里了。”
等亮起墻壁上的火把,沈持看見曹慈窩在一角里發呆,他的頭發凌亂骯臟,聽見聲音許久才轉過眼睛看外面,看清楚來人,他動了動唇,什么都沒說。
“曹相,”沈持坐在一個矮凳上,隔著門說道:“我來是有求于你。”
曹慈的眼皮動了動,半天才冷笑道:“沈相如今高高在上,還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匹夫我呢?”
火光跳躍,黑色的跳蚤在他雜亂打結的胡須上跳來跳去,看得人頭皮發麻。
沈持:“江載雪得了嚴重的目翳,據說已不能視物,我聽說先帝曾用過一個暹羅國進宮的方子,想問問曹相當年在宮中為陛下伴讀,還記得那個方子嗎?”
曹慈皺起眉頭,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深了:“暹羅國的方子?”
他看著自己繚亂的花白胡須:“能不能給我借一把剪刀?”大理寺的人去拿了,之后遞給他,虎視眈眈:“剪完立即還來。”別想著耍花招用來干別的。
曹慈不搭理他,將胡子一把剪掉扔在一旁:“唉,這監獄里的跳蚤真是煩人。”沈持靜靜地看著他做這一切。
“沈相怕是沒過過這種生活吧?”他自嘲了一聲。
沈持盯著他,肅然道:“通州府通判江大人受曹相之流誣陷被流放嶺南,正是意氣風發如今卻已是一個瞎子,陜西府百姓年年欠債家中養不起人口,產下女嬰便溺死在水盆里……曹相這生活,曾是他們不敢求的……”
曹慈輕聲一笑:“世人本就貴賤有序,沈相因我貪了陜西府的銀子而將我打入大獄,可曾想過,就算我不曾貪他們的銀兩,難道民間就沒有勞苦可憐之人了嗎?”
沈持沉默良久:“曹相說的對,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賤命,只是為官為吏者當有父母心,不該再加諸黎民的苦難……”
曹慈苦笑兩聲:“沈相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教導在下?呵呵呵……”
“曹相的記性真是不太好啊,”沈持說道:“我來是想問問暹羅國治眼疾的方子。”
曹慈點點頭:“嗯,你為江載雪求的。”
沈持:“還望曹相相告。”
曹慈說道:“太久遠的事了,我記得不甚清晰,你去問別人吧。”
沈持:“我從不白問人索求,我想曹相如今還是有求于,或者說用的著我的地方的。”
曹慈眨了眨眼:“如果我要你保我一命,拿方子換,你能答應嗎?”
沈持很干脆地點點頭:“只要曹相肯告之醫方,我會在圣上面前竭力保你一命。”
曹慈聽了大笑:“你不怕日后我東山再起,翻了身反過來要你的命嗎?”
“江大人為我所累落得這個病,”沈持說道:“我自當不惜代價為他尋醫問藥,”他凝著曹慈微微笑道:“曹相這高看自己的毛病也改一改了,彼時你用盡手段都奈何不得我,何況日后?”
曹慈氣得呼吸急促,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沈相還是年少輕狂啊。”之后他嘆了口氣:“罷了,老夫想了想,還是拿方子換命,延殘喘幾年劃算。”
“不過,你又怎么有把握說服陛下留我一條命呢?”
沈持從袖中取出一封奏折,在他眼前晃了晃:“昆明府王大儒呈給陛下的奏折,他還叫人轉告我,說他病重,恐將不久于人世。”
“我想,定是老師聽到曹家犯事,上奏折來為曹相向陛下求情的。”
看到這封奏折,曹慈忽然挪兩步靠近沈持,渾濁的眼珠發紅,跪在地上艱澀地說道:“老師……”
曹慈十來歲進宮伴讀,與皇帝一道師從王淵學習多年,是王大儒地地道道的嫡傳學生,如今聽聞此護犢之情,不禁哭了出來。
明日消息傳入皇帝耳中,以他的行事風格,或許會念及舊情給王淵個面子,留曹慈一條命。
他想了想說道:“拿紙筆來。”馮遂立即取來文房四寶:“曹相請。”
曹慈回憶起四十多年前的宮廷往事,緩緩在紙張上寫下一張藥方:“老夫記性尚可,此方應當無誤。”
沈持接過來看了看,如珍寶一樣放入袖中:“多謝曹相。”
“沈相方才說的話還作數嗎?”曹慈乜了他一眼問。
沈持:“自然作數。”他頓了一頓:“曹相有什么要在下做的嗎?”
曹慈拿起筆:“沈相稍等,老夫想寫一封奏折請沈相代為轉交給陛下。”
沈持和馮遂知趣地說道:“曹相慢慢寫,我二人在外頭候著。”
說完轉身離開牢房,到外間坐著喝茶。
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再回去時,曹慈已經寫好給皇帝的書信,折起來交給沈持:“請沈相守諾言,將此信交給陛下。”
沈持點點頭:“放心吧。”
曹慈甩甩破爛的衣袖:“走吧,別讓老夫看著你動氣。”
沈持一拱手,從地牢里走出來。
孟度:“聽說他給陛下寫了封信,必是求情的,阿池,絕不能讓他翻身。”他們再經不起這樣的對手漫長而廣闊的磋磨了。
沈持搖搖頭:“夫子,不必看了,”他低聲說道:“陛下罕見地動氣要了周淑妃大半條命,他不會給宸王留個爛攤子,會將對宸王有二心的人全攆出朝堂。”
所以,就算曹慈活著,任憑他用盡手段,他都不會再被起用了。
孟度:“雖說如此,但也不能大意。”
沈持:“嗯,我會小心的。”
他拿出曹慈寫下來的藥方:“載雪兄眼睛不好,我討了張方子給他試試。”
孟度送他走出大理寺:“阿池,你不必過于自責,他不會怪你的。”
沈持:“我曉得,只是心里頭過意不去。”
孟度看著越來越濃重漆黑的夜色:“你早些回去歇著吧。”
他看沈持比之前瘦多了。
沈持拱手告辭,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一家開著的藥館,拿出藥方給坐堂的大夫看:“請看這藥方是治眼疾的嗎?”
大夫看了大驚:“公子從哪里求得這般藥方?”
沈持:“這藥方有什么不妥之處嗎?“
大夫說道:“如果老夫沒有記錯的話,這藥方不是我朝所有,是番邦來的,要是家中老人失明倒可一試,只是……這藥對少年人不好,服了會得心悸的毛病,恐短命啊……”
對數歲輕的心臟不好,有毒副作用,對年邁之人卻無毒,也是奇了,當年暹羅國使臣也說不出這是為何,想來是這個緣由,太醫院才沒有留下底方。
沈持:“……”
曹慈沒騙他,給他的是暹羅國當年的藥方,只是這藥方本來是給年邁的皇帝用的,江載雪根本吃不得。
“多謝先生。”他付了診金,憂心忡忡地回到家中。
此時東方浮白,沈持坐在藤椅上打了個盹,之后洗把臉換上官袍出門上早朝。早朝上說的全是為陜西、通州兩府遴選官吏之事,一番爭吵下來,總算擬定了三五個,還有空缺,只怕還要吵上個兩三天爭執一番。
跟著皇帝來到上書房,沈持將曹慈的信拿出來呈上:“陛下,臣昨夜去牢中見了曹相,他讓臣轉交這封信給陛下。”
皇帝接過去卻沒有看,他對曹慈似乎有點愛之深恨之切的意味,當然這個詞有點不恰當,不過沈持眼下想不出更貼切的來了,只聽他說:“君臣緣分已盡,不必看了。”
在曹慈大肆斂財的案子被揭發之前,他在內心與之是很親近的,畢竟兩個人從年少相伴,四十余年,彼此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想不到曹慈竟背著他干了那些殺他十次都不解氣的勾當。
沈持垂下頭不語,只將王淵的奏折呈上,過了很久才說道:“陛下,先生讓人帶話說他大約已在彌留之際了……”
皇帝聞言眸光微動,他只覺頭忽然一疼,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沈持施禮退下。
等沈持告退,他摸著一封信一本奏折,展開了曹慈的那封信,字還是他無比熟悉的字跡,
信中,曹慈沒有為自己和兒子、侄子等曹家男丁求情,只說曹家的女眷無辜,乞求皇帝在定罪時不要將他們沒入賤籍被人凌辱,為她們留個平民身份,讓她們貧苦而清白地了此殘生。
皇帝看完后久久沒放下那封信,等丁吉來提醒他該用晚膳了,才淡聲說道:“宣柳大人進宮吧。”
他會留曹慈一命,讓曹家以庶民身份度日。
丁吉著人去大理寺傳柳正,人是來了,但也帶來了曹慈在大理寺獄中自盡的消息:“陛下,臣沒看住他……”
皇帝搖搖頭:“他沒有向朕乞求活命。”說完把那封信團了團,扔到了瑞獸爐里:“曹家之事,不牽連其他人,給他們留一套住宅,讓他們回家去吧。”
柳正:“是。”
皇帝又說道:“讓曹家人厚葬他。”
聽到他聲音乏力,柳正本準備告退,忍不住多說兩句:“陛下龍體欠安嗎?”他們是親表兄,問這種話不算逾越。
皇帝:“朕聽到老師病重的消息,心口發悶,今日一天都未緩過來。”他又釋然地自嘲道:“或許是老了,近來頗好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