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柳正聽了皇帝的話也跟著傷感不已, 只得勸道:“眼下國中農人皆已春耕,只待秋日收成,朝中曹、聶之案已了, 陛下何不讓宸王殿下監國,您移駕西山別苑住一陣子養養龍體呢?”
讓宸王監國。
皇帝垂眸, 手指輕而又輕地叩擊在膝蓋上,良久才說道:“對, 監國,讓宸王學著監國……”這天下早晚是他的。早歷練一番也是好的, 再者監國之后根基穩固再立他為太子愈加順理成章。
遂讓柳正擬旨, 擇日讓宸王蕭福滿監國。
“依朕看啊, 這右相也留給宸王拔擢吧。”皇帝又道。這份天恩讓宸王送出去,日后更忠心于他。
如二鳳駕崩之前將李靖尋個錯處貶黜, 又讓李治登基后立即招回來的手段大同小異, 都是天家的馭臣術之一。
柳正鋪開宣紙,提筆凝神代皇帝寫下命宸王監國的圣旨, 末了說道:“陛下猜猜, 宸王殿下會擢誰為右相呢?”
皇帝稍稍抬了抬下巴頦, 眼尾聚起明顯的魚尾紋,他忽然面上就帶了些狡獪的笑意:“唔,讓朕猜這個……子遂你先說說你押誰?”
“子遂”是柳正的字。
柳正呆板地說道:“……臣不敢亂猜。”
皇帝卻不依不饒:“要不朕在手心里寫個名字,子遂你也寫手心里, 這樣總行了吧?”
柳正:“是, 陛下。”說完將一支筆蘸滿墨水刮了刮遞給皇帝, 另拿起另一只筆來,想了想在手掌心上寫了個名字,等皇帝寫后倆人一塊兒伸出來, 看了一眼都哈哈笑了:“怎么是這位糟老頭子?”
吏部尚書穆一勉。
他們都在心里想著:一朝天子一朝臣,之后朝中該逐漸換一撥新面孔了,這樣的大事,讓吏部天官出任右相來拔擢新人最穩妥不過。
倆人說笑一陣,皇帝心情大好,留柳正在宮里用了頓晚膳才放他回去。
……
傍晚,沈家。
沈持未進門就聽見家中傳出一陣陣清脆笑語,一聽便知是大人在逗他那五個月大的閨女沈明彰,小人兒靠著一雙踢人又快又準的小胖腿在親朋好友中已小有名氣,見識過的女眷們都要嘆一聲“真乃將門虎女”,說跟她娘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塊糕餅,長得像極了性子也像極了,以后長大定然武藝高強,以一揍十不在話下。
只有她祖母朱氏抱著她的時候偷偷小聲嘀咕:“我家嬌奴明明長得跟阿池小時候一模一樣,是吧嬌奴兒,總得有一樣像你爹呀……”
這時候她祖父沈煌總要幫腔一句:“是嘛,閨女隨爹,你看沈月多像我。”
婢女們在一旁聽到兩個人的話總是低下頭抿著嘴笑,心說二老別爭了,咱們大小姐像誰長大都是大美人,到時候求親的從咱家門口排到城門外去,保管叫相爺將軍挑花了眼。
……
沈持踏進門洗了手,細聽是史家老夫人等人來了,他走到后院給長輩行了禮,抱了抱閨女,跟史玉皎說了幾句話,而后不敢擾她們娘幾個的天倫之樂,退出來到書房去。
晚飯也順勢在書房吃——他回來的晚,爹娘媳婦兒早開過飯了。
趙蟾桂端了飯菜來,放在方凳上,這時候恰好孟度遣大理寺的人來告訴沈持,曹慈在獄中自盡了。
“自盡了……”沈持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里,微愕:“何時的事?”
來人聲音發沉:“大約是今日晌午時分。”等他們發覺時人都死絕了。
沈持動了兩下唇:“回去告訴孟大人,就說本相知道了。”
趙蟾桂將人送出去,回來的時候見他又吃了兩口便叫撤下,心疼地說道:“相爺,你的胃口這般不好,要不要請大夫來把個脈瞧瞧?”
沈持擺擺手:“我餓了自會叫夜宵,不用麻煩大夫。”
他只是一時聽聞曹慈的死訊,心里想了些有的沒的,一時有快意,覺得姓曹的落得此種下場是應得的,一時又有種莫名的惋惜之情,論才干,那人也算是個不可多得的能臣,在相位多年施政平穩……情緒波動中無心飲食罷了。
夜中又傳來消息,說皇帝打算近日搬到西山別苑去住一陣子,他不在皇宮的時候,讓宸王蕭福滿監國,以沈持為首的百官輔助之。
沈持乍然一聽:“……”再一琢磨,曹慈一死皇帝立即讓宸王監國,傾力扶持蕭福滿來日坐穩太子之位,連給別人起心思的空暇都不留,這招有點高啊。
對他來說,宸王年少,監國時多半需依賴于他,就算他無心貪權,威望也會日盛,權勢也會日隆,是喜事……吧?
沈持能確定七八成。等他當上權臣,可以輔佐蕭福滿勵精圖治,進而開創盛世,有朝一日使周邊小國咸來朝歸附,百姓以寧……
也不枉重活一回。
他起身走到庭院踱步,杏花春雨的夜,四周靜悄悄的:“趙大哥,去灶臺上瞧瞧還有沒有吃的,幫我拿些夜宵來。”
似乎人生在這一刻忽然進入了下一個階段,與之前的種種要做個道別,沈持心想:就以這頓夜宵為始吧。
他心頭飄過來幾幀影像,有祿縣的,有退思園的,有賀俊之,曹慈……忽而化作齏粉,一瞬息不見了。
龍祥六年六月初,宸王蕭福滿監國,當上了實□□帝,他向皇帝進言,請求讓原本到明年年初才轉正的實習左相沈持開府治事,同他一道執掌朝政,治國平天下。
沈家從竹節胡同的二進小院搬進了皇帝賞賜的泰寧胡同雕梁畫棟闊綽的五進院相府,進門是一處“麒麟獻瑞”的照壁,麒麟吐玉的圖案雕刻得栩栩如生,照壁的圖案里隱約浮出一幅對聯——“鵲報進士及第,麟鳴冢相輝光。①”,寓意此相府子孫繁盛有出息之意,上聯模糊不清,沈持讓趙蟾桂取來毛筆,寫下“帶礪河山”四個字,這一武將才用的詞以示他媳婦兒史玉皎曾戍邊多年,子孫后人勿忘此志。
搬進相府之后,沈持除去早朝的時間多半都在府中半差,各地的奏折也如紙片一般飛上他的案頭。
每次看到通州府江載雪所上的奏折,他都會多瀏覽上幾眼。
時光回溯,五月初,江載雪從嶺南返回通州府繼續當他的通判,并來信來告之沈持,自己的目疾已有所好轉,暫不妨礙公務,讓好友放寬心,勿念。
沈持見到了他書信上的親筆字跡,信以為真,直呼老天有眼,讓江載雪有驚無險渡過此次劫難。
他不知道的是,曾拿著暹羅國的目疾藥方去醫館詢問時,那大夫便在心中記下了他的方子,過了不多時日,江載雪遣人來京中尋訪名醫,恰好找到了那名大夫那里,大夫如實相告有這么一個方子雖能讓人復明卻不長壽,奈何問藥之人執意要用……
八月初,一轉眼宸王已監國兩月有余,朝野上下對他的施政贊不絕口,夸他“賢”、“仁”,有其父之風,當然,前一句是發自肺腑的,后一句則是考慮到皇帝還在世,出于禮貌不得不歌功頌德一句,此時天氣涼爽,皇帝也將養得氣色紅潤,打算回朝了。
哪知回鑾的前一日夜里,王淵過世的消息傳到了京城,故人長絕,皇帝悲痛不已,說道:“朕不能處理老師的身后事,還是讓宸王去辦吧。”
他繼續留在西山別苑,讓宸王繼續監國。
此時,皇宮東宮之中。
宸王看著昆明府呈送上來的訃告,皺眉問沈持:“沈相,本王聽說陛下對王大儒有孺慕之情,這次王大儒過世,朝廷的追封、賞賜,恐不能照搬先例吧?”
禮部侍郎林瑄也在場,沈持問他:“林大人記得先前帝師辭世之后是如何追封、賞賜其家人的嗎?”
林瑄記性好,隨口說了幾例:“無外乎追贈謚號,拔擢其子孫。”
王淵無子,這一項不用考慮,對于追贈謚號一事,宸王說道:“還請禮部擬幾個來送與陛下過目。”
他又看著沈持:“別的……”
沈持說道:“臣當年在退思園求學時,老師一次提及他游學長安一帶,多次拜謁陪葬昭陵的唐代大臣之墓,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看了眼宸王:“殿下,臣斗膽猜測,陛下若讓王大儒陪葬皇陵,他必能含笑九泉。”
宸王對林瑄說道:“林愛卿,你將此條記下來,到時候連同擬定的謚號一并上奏給陛下。”
林瑄道了聲“是”,告退出宮回禮部。
眼看著沒什么事了,沈持正要告退,宸王說道:“我娘叫人從西山別苑捎了些小玩意兒給史小女郎,”他對侍立在兩側的小太監說道:“去將德妃娘娘送來的東西取來。”
鄭德妃隨皇帝到西山別苑住著去了。
小太監取來個紅木匣子,上面刻著鵝黃色的結香花,打開來里面放著一個金澄澄的花絲鑲紅瑪瑙的寄名鎖,做工尤為精致繁復,一看就是出自宮廷名匠之手,沈持連忙謝恩:“臣替小女謝殿下,謝德妃娘娘。”
宸王微抿了下唇說道:“等過陣子我母妃回來,請史將軍得空帶著沈小女郎去臨華殿坐坐,陪她說說話。”
他總覺得自己的母妃常年郁郁不樂,唯有見到史玉皎的時候整個人才明媚起來。
但因擔憂產后弄槍使棒引發宮胞下垂,史二夫人讓史玉皎告了一年的假在家中養著,是以她許久未進宮過了。
第262章
有那么一瞬, 沈持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問問鄭德妃近來貴體是否安康,只是后來不知哪根神經搭錯又忘記了,只道:“是, 臣回去后轉告賤內。”
宸王點點頭,讓他退下出宮回府去。
旁晚前回到家中, 史玉皎看到鄭德妃送給女兒的寄名鎖,動容道:“聽說前陣子德妃娘娘抱恙, 太醫天天往臨華殿跑,不知好些了沒有。”
沈持皺了下眉頭:“……我忘問了。”他今兒在東宮當多問宸王一句話的吧, 回來也好告訴史玉皎。
他歉疚地笑了下, 轉而問:“明彰睡了?”府里太安靜了。
史玉皎往史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乳娘她們抱去史家陪她曾外祖母了。”今兒午后史老夫人打發人來把小重外孫女接走了。
沈持“哦”了聲:“你怎么沒去?”
“我這不是在家等你嘛, ”史玉皎大抵是嫌頭上的金釵沉,伸手拔了一支下來放進梳妝匣里, 又拿一支木簪準備挽發, 嬌嗔:“開了府跟沒開一樣,回來的愈發晚了。”
沈持一抬眼看見她正對著菱花鏡, 鏡中的人兒面賽桃花嬌媚十足, 驟然有些情動, 湊近攬著她的腰肢道:“為夫忙得冷落你了是不是?”他已經想不起來上回二人春宵纏綿是哪一日了。
史玉皎聞聽他冷不丁隱隱帶著艷色意味的聲線,猛一抬頭便撞到了他下巴上,沈持痛得臉發白:“……”
房間的空氣凝滯了片刻。
史玉皎默默挽好發,垂下杏眸說道:“等晚上。”
沈持臉上發熱拘謹地小聲道:“……嗯。”
史玉皎瞪了他一眼才同他說起正經事:“玉展寫信回來, 說他要和左女郎訂親了, 或許明年開春就要大婚, 我擬了份禮單想盡快采買起來,你瞧瞧。”
她說完從另一下匣子里拿出一份寫好的禮單展開放到沈持眼前請他給掌掌眼。
沈持心中“咯噔”一聲,他的俸祿銀子每月月初拿到只過一下手“嗖”的就不見了, 手頭緊巴巴月光,沒錢給小舅子置新婚賀禮,心中歉疚不已,瞟了一眼單子說道:“這些都不是什么罕物兒,三娘,要不去閣樓里翻翻,這幾年陛下賞賜的東西不少,挑幾樣給玉展送過去吧?”
有絹帛,有玉石,有珍珠……拿得出手。
史玉皎:“可那都是陛下賞賜給你的,我怎好拿去給玉展?”她只是想讓沈持看看禮單有沒有什么要添補的,而后用她手頭積攢的俸祿銀子去置辦,并不曾打家中的主意。
沈持:“是我的一份心意,三娘,你先從那里面挑選一選,若覺得還少,再采買不遲。”等他下個月領了俸祿銀子手頭就寬裕了。他這才盤算起來,當朝丞相一年除了正俸——就是基本的七十兩俸祿銀子外,還有衣裳、祿粟、茶酒廚料、薪炭、鹽、隨從衣糧、馬匹芻粟、公使錢及恩賞等等高達二十多項補貼,合著到手小二百兩……不算不知道,一算竟這么多錢,沈持自己都大吃一驚。
果然還是官位越高越好!他搓搓手再一次無比大方地說道:“給玉展的定要撿好的。”
史玉皎想了想:“那多謝相公了。”
……
八月底,皇帝為帝師王淵擇了“瀾忠公”的謚號,并賜陪葬皇陵,交由宸王去辦,此旨一出,天下士子感動得痛哭流涕,未來的新君大大地刷了一撥好感。
九月初,京城草木翻黃時,皇帝回到皇宮重新臨朝聽政,見時機已到,幾日后,下旨冊封宸王為太子,大赦天下,并祭祀宗廟。
新太子舉薦吏部尚書穆一勉出任右丞相,命他大力拔擢有為官吏,不拘一格用賢才。
新官上任三把火,十月底,京兆尹溫至因年事已高致仕,吏部將唐注從西南邊疆調任進京,補了他的缺。
唐注面相老,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已儼然是個老頭子了,進京后去拜訪沈持未語眼眶先紅了:“沈相。”一別經年,又見面了。
沈持:“唐大人快快請坐。”沈持才放下手頭的事情:“西南二地,黔州、昆明情形如何?”
“黔州府這五六年間新增三十多萬人口,昆明府四十幾萬,”唐注說道:“兩地的田畝數增至兩千多公頃,且工部在那邊開的金礦產出量一年比一年增多,怎么,戶部沒看到這一進項嗎?”
沈持說道:“去年案比時瞧見了,西南穩固,消除了朝廷的一大隱患,想來陛下聽到不知該有多高興。”
多年前跟大理寺段氏連年打仗,不知耗費多少銀兩,思來令人肉疼。
同年十一月,裴牧正式出任陜西知府,他寫信來告訴沈持,說收到吏部的公文后一夜未睡,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成為了一方封疆大吏,十分感謝提攜之恩。
沈持未敘私情,只囑他重視當地農桑,教化百姓……云云,外人看來不過場面話,只有在宦海一同沉浮過的他們才知這些沒有半分煽情的話寄于多少期望。
同月,江載雪官升一級,任通州府同知,朱堯晉戶部左侍郎,徐照真外放到江浙,任鹽鐵轉運使,……
沈持的門生故舊相繼出頭。
有人找到雍王蕭承彧,欲跳起他的爭儲之心,他冷笑道:“當初沈相還是鄉野小子本王尚不能遏制之半分,如今他已成巨擘,門生故舊林立,本王若沒眼色還去同他爭,只怕是以卵擊石啊。”
瞧瞧眼下京城的世家,哪家不是在等著沈家小千金快快長成,好通過結門姻緣攀上沈家,誰還有心思搭理他。
來人羞慚無言以對。
對于爭儲這事兒,他早已自暴自棄,逼自己放手了。
十一月,京城迎來第一場雪后,史玉皎重新換上戎裝,進宮接著教諸位皇子騎射,放課后,她在臨華殿見到了鄭德妃。
頭一眼她幾乎沒認出這位以美艷寵冠后宮十幾年的德妃,鄭瓊極瘦,一襲素色宮錦襦裙穿在身上猶如麻稈掛著衣裳立在那里,吹口氣就要倒,粉黛遮不住她青白的面色……史玉皎匆匆一瞥趕忙上前見禮:“德妃娘娘。”
鄭瓊淺淺一笑:“史將軍來了,賜坐。”等宮女搬來矮凳,她打量幾眼史玉皎又說道:“氣色真好。”宛如春日里枝頭新開的桃花色,飽滿,光潤。
叫她好生羨慕。
“想來是妾胖了許多。”史玉皎道:“多謝娘娘夸獎。”
好半天未再聽見鄭瓊開口,她微抬視線輕瞥,見這位寵妃竟不知怎么走了神,眼底似有點點淚光浮動。
見她瞟來,鄭瓊猝然回神,也不掩飾一二:“連日來不思飲食,總是想東想西,讓史將軍見笑了。”
上次被周淑妃下絆子后,她對皇帝心灰意冷,一日比一日消沉,連飲食都懈怠了。
史玉皎看她心思極重,想起之前宸王的話,說道:“娘娘歇著吧,哪日臣休沐時再帶小女來看娘娘。”
臨走時鄭瓊非要起身相送,出門被冷風撲了下說道:“今年看來是個嚴冬,真冷啊。”
史玉皎望著卷地而來的北方,說道:“今兒都十一月半了,再過兩個來月也就春暖花開了。到時候臣再陪娘娘賞春,娘娘快留步吧。”
春暖花開。
史玉皎雖說的是氣候,但落在鄭瓊耳中還有另一重意思——宸王已是太子,再忍忍,舒心的日子就要來了。
鄭瓊腦中一道白光劈下,瞬間有醍醐灌頂之效,豁然通達,心結解了一半:“如此,本宮與將軍當守約。”
“那是自然,”史玉皎說道:“娘娘好生養著,臣告退。”
鄭瓊點點頭:“將軍慢走。”
送走史玉皎,她對宮女說道:“去給本宮拿些阿膠糕來,餓了。”
宮女聽了歡喜道:“是,娘娘。”自家主子總算肯吃些保養之物了。
……
臘月,皇帝在吃了一頓炙鹿肉后又病了,太子蕭福滿每日侍奉在床前,孝順非常。皇帝時常夜間醒來看著兒子抱著腿將頭放在膝上席地而坐瞇著,一有動靜立馬起身,十分辛苦,一日他對太子說道:“跟父皇一起睡吧。”
太子不敢應,大太監丁吉私下里也勸止:“萬歲爺,萬萬使不得啊。”自古天家無父子,哪一朝沒樁你死我活的宮廷秘史,萬一太子急著登基……怕對皇帝不利。
皇帝笑著搖搖頭:“太子只是年幼,不是傻。”難道不知道自個兒父皇多活幾年等他年長一些再登基更坐得穩皇位嗎。
這也是皇帝為何一直執意選年紀偏小的皇子來立儲的緣由之一,不用擔憂他盼著父皇早死給他騰地方,臨了尚能留幾分父子之情。
從此,太子來侍疾便跟睡在皇帝身側。
次年,龍祥七年的正月,皇帝忽然又病了,而且時常陷入昏沉之中,朝廷取消了當年的春闈,延遲至下一年舉行。
誰知他的病情瀝瀝淅淅反反復復,到龍祥八年年初更重了,春闈再一次推延。
到了這年五月份用盡天下岐黃之術依舊不見好轉,初十六夜里,皇帝只覺得驟然精神抖擻頭腦清明,起身看見太子蕭福滿和衣而臥在榻側,喚了聲:“太子?”
蕭福滿陡然清醒,一骨碌爬下床來:“父皇怎么起來了?可有什么不適?”親自去倒溫水給皇帝解渴。
皇帝拉著他的手:“太子,速速下詔請沐琨老將軍回京,朕要見他。”他覺得這是回光返照,余下的日子不多了。
朝廷一半的兵馬在鎮國大將軍沐琨手里,而他人在西北。
“另外,從明日起請沈相、柳大人、六部尚書,侍郎,”皇帝又說道:“還有國子監鄒大人、翰林院薛大人等人輪番進宮值守吧。”
萬一他想起什么,也好及時交代。
太子心中悲痛,但面有平湖,按照他說的,有序著人去辦一樁樁事情。
……
是年六月二十一,皇帝蕭敏駕崩于寢宮,享年六十歲。他一生在史書上留下的著墨并不多,僅一頁干巴巴的紙上記載,他在位的三十多年間,大昭朝子民增長過四百余萬,又有西南大片的疆土納入王治之下……
執史書之人說他筑就“熙元盛世”的基石,后世學者對此頗為認同。
蕭敏乘龍升天后,城中百姓惶惶然,不知年僅十三歲的新皇能否平安登基。直到沐琨老將軍披著玄黑的斗篷騎馬悍然馳入京城,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有他坐鎮,霄小翻不起風浪。
六月二十二日,太子蕭福滿在他的靈柩前登基即位,當是時,他穿著冕服一步步踏上太和殿的龍椅,目光老練堅毅,威嚴撲面而來,百官登時跪下山呼萬歲。
“眾卿平身。”隨即響起略帶稚嫩的少年帝王的聲音,等百官起身后,他下旨改國號為“懷佑”,取自“懷佑以寘,愫民以安。①”一句,次年即為懷佑元年,令左相沈持攝政,并主持恩科,大舉為國選士。
天下英才皆躍躍欲試次年的春闈,心中所想皆是金榜題名后能目睹素有“仁”之美譽的新帝,再與沈持同朝為官,若能得其二,此生無憾矣。
但不久后,沈持命禮部發下公文,說朝廷治國之要在于選人,此次開恩科為國選賢,倡導文以載道,要求士子筆下言之有物,摒棄佶屈聱牙,雕章逐句,華而不實的辭藻,求,才要擅長治理國家,學生須將四書五經等經義與時務結合,棄,只會空談、不懂食貨,不曾耕種稼穡之讀書人;求,憂國憂民品行高潔之士,棄,德行有虧,好異求高、以詆訕為能者……
總之,要選出一批通經致用才德皆備的良才。
第263章
公文一經昭告天下便讓文人士子們熱血沸騰, 從京城到邊陲,但凡有讀書人的地方,都能聽見對此事的高談闊論聲, 很快秋盡冬來,臘月里下了好幾場大雪, 像是送先帝蕭敏一程,又或是瑞雪兆豐年, 贈與新帝蕭福滿的祥瑞,更讓人驚喜的是到了年三十, 風雪停了, 家家戶戶守夜后在懷佑元年元日黎明時分打開家門, 只見一片彩霞迎曙日,萬條紅燭動春天, 太平之紫氣東來, 令人不禁要說一句:“定是個好年頭啊。”
等家中的九九消寒圖快要涂滿時,讀書人收拾行囊, 從各地提前進京赴試, 所到之處官府招待食宿, 有鄉紳還會贈趕考的人衣衫財物……那些從前不得志憤世嫉俗的也閉了嘴,只一味趕路,心中所想皆是怎樣寫出務實的文章。
等到了京城,看著街肆上車水馬龍, 商行鱗次櫛比, 有人掩面痛哭:“盛世可期, 盛世可期啊……”
這場時隔五年的恩科由沈持出任主考官,六部尚書任副主考、翰林院學士薛溆、禮部侍郎林瑄、大理寺卿馮遂等往屆三鼎甲任閱卷官,聲勢尤為浩大。
且前頭因先帝之病耽誤了科舉, 這次新帝下詔——自然是沈持的提議,杏榜酌情增加錄取名額,往年取士二百出頭,今年擬定三百余人,彰顯朝廷廣納賢士的誠心。
從二月初九開始在國子監會試,到三月初貢士放榜后,沈持才算睡了一兩夜安穩覺,緩了口氣又率考官、閱卷官天團出殿試策論的題目,經過好幾天商議,最后這次策論的題目定為“刑賞忠厚之至論”,出自《尚書·大禹謨》之“罪疑惟輕,功疑惟重。①”。
……
三月二十五日今科策論考完之后,國子監的閱卷樓中熏香裊裊,茶香四溢。考試已進入閱卷環節,林瑄、馮遂等人負責文章初審,發現優秀文章再推薦給沈持。
閱卷的頭一日旁晚,林瑄隨機拿到一張試卷,讀了一遍后贊了一聲,又讀一遍,竟更加嘆服于這篇文章的用詞和剖析說理。在試卷中,考生層層鋪墊層層遞進地闡明君主刑罰當以懲戒后來者的理念,強調“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②”。在他看來,這篇文章文辭簡練且說理透徹,曉暢易懂又磅礴雄健,簡直“有孟軻之風”,于是如獲至寶般趕緊分享給馮遂,馮大人看了之后也叫絕,進而推薦給沈持。
沈持瀏覽良久,目光也流露出驚艷,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文中有一句“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③,他不知此典出自何處,請教了林瑄才曉得,心中頗覺慚愧,只道學海無涯,天外有人。
這篇文章出自江南大族薛家的子孫薛幼成,是薛溆的族叔,大概是人小輩分大,此子不過十九歲。
再看下去,能與薛幼成文章媲美的不在少數,不同流俗的少年才俊真多。閱卷官是越看越興奮,秉燭徹夜閱卷,絲毫不知倦怠。
……
四月初放的杏榜上,三百二十位賢才高中,御街夸官那日,盛況空前。可謂繁花欲開,群星初耀,是一個碩果累累的季節。
之后,新科進士們陸續前往拜訪沈持,相府門前車馬盈戶。
沈持聲望鼎盛之時,詆毀的聲音也隨之而來,有人說他是亞父,有人說他是大昭朝第一權相……
莊王蕭承稷、荊王蕭承安等人跑到小皇帝面前去說沈持的壞話:“陛下難道不擔憂沈相成為第二個霍光擅權營私嗎?”
蕭福滿要笑不笑地說道:“沈相若有二心,便不會悉心教導朕治國,從小將朕養成驕奢淫逸之昏君,等朕失去人心,他來篡權豈不是易如反掌?”
從他監國開始,沈持哪次不是將如何治國如何用人掰開了揉碎了毫無保留地教給他,他登基不過短短數月,便在朝野之中立起了威信,名聲,要是沈持真有心擅權,怎會為他博這些。
小皇帝心說:朕只是小又不是傻,輪得到你們來挑撥離間?
兩個不怎么熟悉的皇兄啞口無言,竟不能反駁。
小皇帝端起茶將二人攆出去,并未聲張此事,而是換上便服到臨華殿去看鄭太后,他登基后尊鄭瓊為太后,宮中的各嬪妃也都晉了太妃,暫且居住在先前各自的殿里,并未折騰挪動。
一進臨華殿便聽見咯咯咯的笑聲,不用想,是沈明彰。
他母后愛極了沈持家的小閨女,時常接進宮里來,有什么好東西都賞給那小女郎,儼然跟公主蕭承頤是一般的疼愛。
小皇帝走進去,果然看見一個兩三歲梳了滿頭沖天小辮的黃毛小丫頭從臺階上往下蹦,她雙手插在兩側的口袋里,走路搖搖晃晃,臉蛋粉妝玉琢,烏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嘴角趟著口水……小手臟兮兮的,見她快要摔了,他想去接一把,小丫頭卻朝他一擺手:“讓開。”別擋著她往下蹦。
小皇帝:“……”他連忙閃過身往殿里去了。
殿中,鄭太后穿著素凈的夾襖襦裙嫻靜地坐著,她臉色養回來一些,精神頭也見好,問他:“皇兒從哪里過來的?”
“母后,”蕭福滿挨著她坐下:“兒子從上書房來,好累。”到底是年紀小,當了皇帝后每日不得不聽見雞叫就起床上早朝,根本睡不足。
看著他眼下的烏青,鄭太后心疼不已:“這皇帝一點兒都不好當啊。”因而當年她從未為兒子爭過儲君之位。
“可是也有一個大好處,”小皇帝閉著眼睛養神:“可以按照自己的抱負治理天下。”
鄭太后:“母后不懂這些。”她像是隨意又像是準備了好久:“皇兒,你給母后請個女夫子吧,母后也想讀讀書習習字,好不好?”她從前倒也央求皇帝讓她習了幾天字,但后來心思不在上面,荒廢了。
小皇帝很驚訝:“母后……是覺得宮里頭無趣嗎?”以后要學那些太妃們抄寫佛經嗎。
鄭太后說道:“今年你父皇剛去,元日沒有辦宮宴,等三年后出了孝期,母后要和你一起見朝臣,你想啊,他們個個都是飽學之士談吐不凡,要是母后在宮宴上聽不懂他們說話,豈不是給你丟臉?”
小皇帝哭笑不得:“好好好,過一陣子就給母后請個女夫子,讓母后念書。”
忽然。
外頭傳來“咚”的一聲,旋即傳來幾聲嚎啕大哭,原是沈明彰摔下去跌倒在地上哭了,娘倆連忙出來,宮女已將小丫頭扶了起來:“娘娘,陛下,奴婢該死。”
鄭太后把哭花了臉的沈明彰抱起來:“你老實一會兒罷。”
小皇帝見她把太后身上蹭得都是黑印子,又氣又好笑:“等你長大了再讓沈相和史將軍揍你。”
小丫頭止住哭聲一挑眉,氣鼓鼓地對他磨了磨新出的乳牙。
好在習武的時辰到了,史玉皎已在校場上候著,小皇帝習武去了,等他們操練完,史玉皎來接沈明彰,鄭太后又留她們娘倆坐會兒:“聽說沈相打小養了條狗,明彰出生后才不在了。”
“呀,這點兒小事都傳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了,”史玉皎微愕:“是,有這么回事。”
鄭太后給左右擺擺手,兩個宮女出去,一會兒又提了個籃子進來,里面裝著一條臘腸幼犬,圓頭圓腦,又憨又機靈,她說道:“帶回去給明彰養著玩兒吧。”
史玉皎見沈明彰已將小犬撈起來抱在手上了,只得拉著女兒謝恩:“謝太后娘娘。”
鄭太后搖搖頭:“說多少次了,史將軍用不著這么客氣。”
……
六月天氣熱起來,一日沈持去翰林院,見院中地方緊張,新科進士們擠在一團辦差,盛夏里非常辛勞,遂上書皇帝在宮中另設弘文館,從翰林院優中選優,擇數十人日夜輪流值守,要是小皇帝下朝之后有什么事情,或者緊急奏折送往宮中,可以召這些人來商議對策,對朝政做出決斷,甚至興致來了還可以與他們“暢文辭而詠風雅”,吟詩作對……說白了,相當于給小皇帝選一批私人幕僚,既能讓小皇帝慢慢學著主政,又能分散左右丞相的權力,還能集思廣益,幾乎是個三全其美,不,四全其美,畢竟誰能入弘文館,時常伴君左右,于日后的仕途那是再有助益不過的。消息一出,有人摩拳擦掌準備一展抱負,還有人恨不得自己晚生些時候,遺憾怎么就沒趕上這大好的機會呢。
而對沈持而言,一陣子后,小皇帝習慣或者發掘這些英才輔佐的好處,才不會過分依賴他。
不過,對于開設弘文館,又有人解讀為沈持怕樹大招風功高蓋主,用這種方式將權力遣散出去,免得招來小皇帝的忌憚。
可對于當事人沈持和小皇帝來說,他們從來沒功夫去想這些事,一個每日睡不足,得空想打個盹,一個忙得像陀螺,只想趕緊栽培一撥賢士幫著干活。
所幸弘文館很快順利開設,選進去的英才個頂個的管用,他終能偶爾躺平一日半日。
上天眷顧大昭朝,新皇登基三年以來風調雨順,外無戰事內無饑饉,國庫里的銀子漸漸堆積如山,民間百姓家中的米面新糧進來舊糧還未吃完,常有百姓到處借貍奴抓老鼠看糧倉……
在江南等本就富饒之地,已初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④”的太平盛世之象。
而這年,懷佑四年對沈持來說,卻是個奔波之年。
九月秋風乍起時,他的祖父沈山過世,享年八十七歲,高壽。他告了假,帶全家回秦州府祿縣奔喪。
至親過世,對于官員來說,還涉及丁憂一事,所謂丁憂,是說官員在家中親喪時辭官守孝,在當朝,丁憂屬于自愿,你想辭官便辭了去守孝,不想的話,奔喪后繼續當你的官,不作為攻訐他人的理由,是以丁不丁憂全看自己想不想。
但是令所有人震驚的是,沈持上書請求辭官,回鄉丁憂三年。
皇帝時年十七,已能親政,但他看到折子后還是很慌,拉著沈持的衣袖:“沈相,你走了朕心里沒底,何況三年太久了,朕和母后都離不開你。”或許是習慣了猶如定海神針一樣的沈持在朝,又或許,還有種別的情愫吧,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沈持:“陛下說笑了,陛下知人善任從善如流又聰慧至極,親政沒什么可憂慮的。”
小皇帝十五歲之后他便不再說教,免得爹味太濃惹人嫌棄。
“朕還有很多事情要沈相做主呢,”小皇帝見留人不成,又拿出撒潑打滾的耍賴姿態:“朕還未選皇后,還未成家。”
沈持:“……”
第264章
這是想媳婦兒了?不對啊陛下, 你不是找錯人了,該找鄭太后說去才是。
沈持在心里嘀咕兩下:“陛下,或許……”他有點頭大地說道:“您該去問問太后娘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皇帝的婚事好似輪不到他張羅吧。
小皇帝眼神閃爍:“沈相你是知道的,太后鳳體欠安, 朕哪里敢擾她靜養。”
沈持遲疑了片刻:“……陛下可有中意的女郎?臣愿意前往說媒,為陛下提親。”
“朕……”小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還未曾見過什么女郎。”
沈持:“那陛下往后多留意著。”小皇帝好像心思又不在娶親上面, 話又繞回來了:“沈相奔喪后盡早回朝吧,說不準朕明兒就有中意的女郎了, 隨時得麻煩沈相去提親呢。”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對了, 朕打算誥封沈家祖父母, 沈相稍后,朕這就擬旨。”
他打算封已故的沈山為正三品的通議大夫, 沈煌為從三品中議大夫, 其夫人隨丈夫晉為同品階的誥命夫人。
“陛下,臣現下正在風口浪尖上, ”沈持說道:“請陛下不要再給臣以及沈家錦上添花了, 否則坊間又要起議論, 他日臣自會找陛下討要。”
小皇帝狡猾一笑:“朕可以答應沈相,不過沈相也要答應朕,三個月之內回朝,行不行?”
沈持:“……”他算是瞧出來了, 什么急著娶媳婦兒, 要給沈家誥封, 全是找借口不讓他丁憂守孝。
實在拗不過這位小祖宗,他只好答應年底之前回京,接著鞠躬盡瘁當牛馬。
……
在一個霜風吹客衣, 紅葉傍人飛的九月仲秋日,在京的沈家一家老少頭上纏著孝布,乘坐馬車快馬加鞭往家中趕。除了沈月外,沈瑩、沈知朵嫁人后都添了兒女,三五個年幼的孩子坐在一輛馬車里,出了京城就在路上打鬧起來,一點兒都不理會大人們嚴肅哀傷的神色,嘰嘰喳喳的猶如出門游玩那般歡快。
而在另一輛馬車里,沈煌則哭得不能自己,嗓子是啞的,眼神是直的……
沈持、史玉皎騎馬走在最前頭,夫婦二人同樣是一言不發。日夜兼程五日后進了秦州府,他們一行人穿著常服,稍事歇息后立即動身上路,謝絕一切拜訪。
回到祿縣,街肆上的場景與他二十多年前離開時相比,人多了更喧囂了,百姓的穿著瞧著也更光鮮了。
沈家的馬車穿過市井,有眼神好的街坊認出沈持來,駐足高喊:“沈相爺?是沈相爺回來吧?”
沈持從馬上下來對他們作揖行禮,啞聲道:“是在下。”
知道他是回鄉奔喪的,街坊鄉親們趕緊讓開路:“相爺節哀啊。”
沈持點點頭,又翻身上馬打馬而過。
回到沒玉村村口,遠遠就看見沈宅上面懸掛著白幡,眾人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到了沈宅門口,老劉氏在大兒子沈文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迎出來,沈煌夫婦、沈持、沈月、沈瑩、沈知朵等小輩們走到近前跪下去先哭了一通。
也不知是不是人活到一定歲數就什么都看透了,他奶老劉氏看上去并不怎么悲傷,哭完擦干眼淚招呼沈明彰幾個小輩:“你們都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沈明彰喊了她一聲“太奶奶”,余下的孩子喊“太姥姥”,把個老劉氏欣喜得又抹起了眼淚。
沈家宅子里最顯眼的地方擺著的是沈持縣試、鄉試、會試高中的喜報,上面懸著他狀元及第的匾額,沈山在世的時候每日清晨起來都要將這些當成傳家寶仔細擦拭得一塵不染,縱然時光過去二十多年,依舊嶄新如故。
沈持忽然繃不住,哭了。
史玉皎過來拍拍他的肩頭:“節哀。”
按照沒玉村的說法,沈山這輩子福祿壽全了——看人家孫子的官位,遲早要誥封,是喜喪,是以辦喪事的時候用喜樂吹吹打打為他送行,或許是調子太輕快,沖淡了沈家人的哀傷,過完頭七,便見沈家從京城來的小輩們出門到田間撒野去了。
到晚上回家個個像是從泥地里刨出來的一般,少不了被大人一頓呵斥,但第二天早忘了,又撒丫子跑出去叫不回來。
沈持帶著史玉皎在祿縣逛了逛,又去了史成麟老將軍剿匪的隔壁獻縣,當地還有說書人在茶樓講起那段故事,不過是把山匪吹成了綠林好漢,朝廷軍像個笑話被打得四散逃竄,他們哪里知道當年悍匪將當地百姓抓上山作為人盾,朝廷軍憐憫百姓才中了山匪的計,吃了好幾次大虧……
“顛倒黑白。”沈持面色冷凝,恨不能將那說書人揪起來質問個清楚。
史玉皎笑笑,對此早已釋然:“阿池,算了。”
“等我以后老了,我要編史,哼,絕不能讓這種沒有下限單單為抓人眼球的民間野史大行其道。”
“相公好志向,”史玉皎挽著他的手臂:“走吧,回家了。”
……
沈持暫離朝堂,有人勸小皇帝趁機奪了他的權,日后再不受他掣肘,小皇帝卻大怒,將進讒言之人打了三板子扔出太和殿,私下里遣了名羽林衛,來到祿縣請沈持回朝。
他們不知道的是,沈持不在京城,過苦日子的是小皇帝。太后三天兩頭病著,總是看著沈明彰小時候留在宮里的玩具出神,朝臣事無巨細要跟他奏報,他從五更到夜里二更,沒有一刻是閑著的。
他心里沒底兒,群臣心里也沒底兒。
十月底,西北起了小小的戰事,大抵是塞外游牧小國以為沈持離開朝政,大昭朝君臣內訌,因而趁機挑釁,試圖探一探虛實,妄圖撿幾多便宜。
這對于從未識過兵禍的小皇帝和文臣來說,一下子都慌了。連最老練的戶部尚書秦沖和都急得團團轉,一直問小皇帝:“給沐老將軍撥多少軍餉?”
小皇帝微愕:“秦尚書是不是記錯了,沐老將軍要的是糧食和行軍打仗的布鞋。”好在朝中賢能不少,縫縫補補總算將西北要的軍餉軍糧和布匹給湊齊運過去了。
饒是心里知道有沐琨老將軍坐鎮西北,這仗很快就打贏了,但他還是寢食不安,偌大的皇宮里,除了鸚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后來想到設在宮中的弘文館,百無聊賴之下將四年前的新科狀元薛幼成等人宣進上書房,讓他們給他讀書,他一遍聽一遍同之探討學問。薛幼成幾人不僅讀書好,且騎射嫻熟,讀書之余也陪著小皇帝活動筋骨,幾個少年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月余后,西北戰事平定,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氣。
小皇帝這時候才明了,當初沈持提議設弘文館的目的,不光是外人所說的要遣散手中的權力,也有讓他培養自己的近臣之意。
在第二次想要催促沈持回朝的時候,小皇帝忽然反悔又叫人將人召了回來:“罷了,沈相多年未歸,讓他在家中住一陣子吧。”
他要漸漸習慣并學會一點點兒掌控朝政。
……
年底沈持回朝,小皇帝已親政。
君臣之間沒有微妙的拉扯、試探,他從未要過,他也從未說還過,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朝政就到了小皇帝手里。
朝野上下,連同沈持自己也深深地松了口氣。這一年,他三十九歲,近不惑。
……
懷佑七年,鄭太后為弱冠之年的皇帝蕭福滿下旨選秀,聘秦沖和的孫女秦氏為皇后,行冊封大典。
同年,四十二歲的沈持老蚌生珠,又忙前忙后伺候她媳婦兒去了。跟頭一回當爹一般,還是吃吃吃,到史玉皎臨產之前,他已胖若兩人。
小皇帝又像當年先帝一樣揶揄了他幾句,送了個清減的藥方,他每天泡茶喝,年底,得了個兒子。
兒子生得跟史玉皎相仿,但性子卻安靜內斂,從出娘胎開始就安安靜靜地睡著,從來不吵不鬧。
跟姐姐沈明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次年抓周時,全家都在盼著他抓魁星點斗的毛筆,沒想到他卻抓起一本醫書,捧著愛不釋手。
后來,這孩子成人后雖學問極好但卻沒有入仕,懸壺濟世成就一代名醫。不過他的三個兒子個個文采出眾,先后出任高官,繼承了祖父之志,這是后話。
懷佑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鄭太后沉疴病重。皇帝親自來到沈家:“沈相,請你進宮看看太后吧。”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似乎從皇帝眼里看出什么,說道:“妾昨兒帶著明彰去探望過太后娘娘了,今兒就不陪相爺一塊兒去了。”
這個時節,臨華殿薔薇開得正旺,散出滿院清香。殿中安安靜靜的,沈持在門外說道:“臣沈持見過太后娘娘。”
半頭白發的老宮女宋蓮噙著淚說道:“相爺,娘娘已說不出話來,您近前看看她吧。”
沈持站立不動:“無太后傳召,臣不敢逾越。”
就在此時,鄭太后忽然清明過來,她說道:“沈相來了?宋姐姐你扶我坐起來跟沈相說說話。”
宋蓮:“娘娘……”
沈持等了片刻,殿中的宮女們都退下了,偌大的臨華殿里一點微風吹到耳畔都聽得格外清晰,他輕聲道:“太后娘娘?”
隔著屏風,鄭太后說道:“我這一生時常郁郁寡歡,顧影自憐,一半因囿于后宮之中日日如履薄冰,另一半,因為你,沈相。”
沈持聽著她的話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太后娘娘,臣有罪。”
鄭太后淡淡一笑:“沈相不必惶恐,這是我自己的事,”她搖搖頭:“與你沒有絲毫干系。”
“就在幾年前,我忽然想通了,”她好像趕著要把話說完:“原是我太不知足了。”
“回想起先帝給了我幾十年的寵愛,君臨天下的兒子,金尊玉貴的太后……哪一樣不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而不可得之事,因而我漸漸把你忘了……只是疼愛明彰好似成了一種習慣……”
她坦坦蕩蕩地繼續說著:“今兒我叫你來,是想把這件事說清楚,也是要交代你,給明彰選一門好親事,我早為她備好了嫁妝已交代給皇帝,不要讓她受委屈……”
沈持聽得不覺已是淚如雨下:“……是,臣謹記娘娘鳳命,定會護彰兒一生安穩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