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討好
闥東之聽得瞠目結舌,簡直想為李媽媽鼓掌,絕,實在是絕,這老婆子有些本事在,竟還能同時套到三人的玉佩。
他不禁瞇眼仔細打量一番眼前老鴇,可李媽媽這些年吃的確實太胖,眼睛擠成一條縫,兩腮鼓起小山丘,下巴足有三層肉,腫成個白面饅頭,著實沒法從這樣的臉上找出當年的美麗來,他不禁慶幸,還好她閨女長得不像她,要不然別說曹公公不答應,就是曹老三恐怕也搖頭。
嘖,闥東之合上嘴嫌棄道:“帶著銀子走吧,老爺我這趟過來沒帶金銀,正好縣城里底下人孝敬了幾百兩散碎,加上那邊的布料首飾,差不多一千兩,正好一起抬回去。”
“是是是,”李媽媽糊弄的點著頭捧場,“這些東西怕是上好的,慢慢轉手還能多掙些銀錢,是闥老爺心善,故意貼補老身呢。”
“你知道就好。”
第二日中午,會仙樓內,闥東之果然當著縣城里喬、夏、馬、張、李、王、鄭、崔這八家的面,把福娘的身世給抖露了出來,說她父委托自己來縣城找女,將人接回長安相認,如今自己看見了玉佩確定了人,五日后就要帶人返都。
在旁又有黃縣丞作證,表示確實不假,他也知曉內情。說句難聽的,有他們兩個在這里表態,恐怕就是捏造的也能成真,更別說李家還確有證據了。
“哎呀,若非老大人一心為公,愛民如子,豈有李家母女今日,此番孤女認父,當是縣丞大人恩德。”崔老爺人機靈,當即就拍起了黃縣丞的馬屁,也不管人家才來一年多的,李家人怎么就虧得他照料了。
在他邊上坐著的喬老爺反而沉默不語,暗道一聲虧了,早知李福娘還有這身份,他們家就該爭一步,喬公公在長安也不是沒有人脈,說不準認上了以喬家名義嫁過去,還能幫喬公公調回都中,也不至于為著自家嫁女的事和喬公公起了齷蹉。
唉,該死!可惜!
喬老爺后悔不迭,闥東之笑容滿面,陶仲賓聽到了外頭的流言也安心下來。
生意不受影響,陶叔謙也老實呆在家里,麻煩事總算是了結了。
陶仲賓叫過陶叔謙來,與他細說今日會仙樓里的事情道:“你聽見了沒有,李家福娘是要回長安認祖歸宗去的哩,人家眼看著成千金小姐去嫁高門漢子了,這一去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回來的,你還不趕緊斷了你的心思。”
陶叔謙看著他哥,沒回答他的問話,反而問道:“如今福娘有這個身世,二哥覺著,她能做我的妻子了嗎?”
“你還惦記這個!”陶仲賓雙眼一瞪,卻見他這個往日軟弱的堂弟這回倒是有些勇氣,敢正面不低頭的盯著自己,意外道,“長出息了嘛。”
就沖這個,陶仲賓都有些想要感謝李福娘了。
經歷過這一回事,老三長進了,膽氣都壯了幾分,好,很好。
他滿意道:“既然她身家清白,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家,自然可以娶進門。若不是她生在十街,我何苦要做這惡人阻攔你們。”
“二哥說的當真嗎?”陶叔謙滿懷期冀,顯得很是激動。
“那當然,”陶仲賓微笑著,大有長兄的關懷,“仔細一看,她還是蠻配你的,人長得也不錯,又會作詩又會樂器,就是和你娘也能有些話題,只是……”
他話鋒一轉,“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她人都要去長安了嘛。”
陶叔謙心道,不晚,就是到了長安也不晚。他聽到自家二哥應允了的話語,暗下決心,該準備起來了。
闥東之是五日后的行程,陶叔謙這幾日就該預備下東西來,他這里緊急,海棠巷的宋媽媽比他更著急。
這會子坐也不坐,在屋里急的團團轉,足要把鞋底磨破了才罷休,“怎么這么快就要走了?怎么不多呆一會?哎呀,這連半月都不到就要回都城?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的。”
宋媽媽急的腸子都要打成結了,哪知一扭頭,看見小七沒心沒肺還坐在桌前吃喝,沒忍住一伸手就揪住了她的耳朵,“你聽見了沒有呀,闥老爺走的事就沒和你說?還吃呢,這玩意體寒,小心吃多了傷身子。”
小七捧著去了皮籽的香瓜美滋滋的在啃,猛地被她娘打斷,咽下嘴里的瓜肉噘嘴道:“我又不是闥老爺肚子里的蛔蟲,我怎么知道這事,我的身子好著呢,吃一百個也沒事。”
“你這個不中用的唷,”宋媽媽氣得肝疼,指著外頭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個吃。你瞧瞧人家玉娘,才出場不下一年人家就為自己掙了好大銀錢贖身,再瞧瞧人家銀花,那也是勤勤懇懇的在替她媽做生意,哦,還有許家姐妹倆,也傍了老爺買了房子,五朵金花里頭,怎么就你還沒開張。”
怪不得宋媽媽著急,當初端午五人出道,算來也快一年了,這一年中其余四人都或多或少的傳出名氣掙到了銀子,剩下小七一個渾渾噩噩浪到如今,眼看著六巧要走,宋家一個撐門頂戶的花娘都沒有,宋媽媽這幾日梳頭都發現自己愁得多了幾根白頭發。
看小七還是沒有心氣,宋媽媽一氣之下,干脆伸手甩了自己好幾個巴掌,“我這不中用的老婆子,我還活著做什么,叫人家看我的笑話嗎?”
清脆的巴掌聲看得小七長大了嘴巴,顧不得什么吃喝了,趕緊上前就拉住了她媽的手,“媽!你這是做什么!”
“你別攔我,”宋媽媽漲紅了臉,“反正我也管不了你,我還不如趁勢打死我自己,省得將來受別人的氣。”
“好啦好啦,”小七抱住宋媽媽,兩只手將人捆得嚴實,湊上前用頭發摩挲著她媽媽的臉撒嬌道:“我接下來這幾天多往崔家那邊走走,好好討好闥老爺,一定不叫媽丟臉,您看成嗎?”
宋媽媽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心,你就每日中晚兩趟的給我過去,好好獻殷勤把人留下,若是留不下,至少錢得留下,我可看見了,胖頭鵲坐崔家的轎子回來的,帶了一箱子的金銀珠寶呢。”
“好——”小七拖著長音答應下來,豎著指頭發誓,“您就放心吧。”
她果真接下來兩天中午一趟,晚上一趟的過去,連門房都熟悉了人,見著小七過來笑嘻嘻道:“七姑娘您又來了,誒呦,銀花姑娘都沒您這么勤快,您來我們這都快趕上回家了吧。”
小七彎著眼沒因為門房的打趣生氣,反而也好脾氣的跟著笑,“要是回家就好咯,這么大的院子呢,有院子有河的,得多大福氣才能住上呀,我可沒這么好的命。”
她嘆著氣,小臉皺巴巴的活像門房養的小貓崽子一樣,看得他都有些憐愛,不由得安慰道:“您說笑了,要是闥老爺帶了您回長安都中啊,到時候住的屋子,恐怕比這大得多得多喲,長安的屋子可都是一層挨著一層的,數不清的院子,看不完的景色。”
“等您到了那再看,我們這不過小破屋子,一點不稀奇。”門房也知道小七她常來的原因,這會幫她鼓勁。
“您快進去吧,外頭冷,才剛有人送信過來,闥老爺這會兒在書房里呢,書房的路線您熟,小的就不多事稟報去了,正好啊,給闥老爺一個驚喜。”他朝小七擠眉弄眼,暗示她悄悄的過去,跟闥老爺玩點小花招。
第122章 溺水
書房里,闥東之看著前來送信的人驚疑道:“怎么是你來了?”
一般送信的不過是托人代送亦或是借助官驛順便,哪里會專門派人前來,這送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家大哥的親隨,名喚林立充。
闥夫人生有三子,老大闥齊之習文科考,可惜天賦平平,如今還只是個秀才;老二闥理之學武入了錦衣衛,搭上了曹老三,現今已經做到錦衣衛校尉之職;老三闥東之,打小聰慧好記,去歲蒙恩貢得了貢生,是闥禮最看重的兒子。
也正因此,外頭便管闥家叫雞頭豹身鳳尾來形容闥禮的三個兒子,闥齊之雖然年紀大,可本事不如底下兩個兄弟,和他們的關系自然也就平平,闥東之可沒想過這回的信是他哥身邊人給送來的。
林立充彎腰行禮道:“三爺不知,此次事情緊急,大爺擔心若是托人去信容易泄露了消息走漏了風聲,所以特意派小的坐水路快馬加鞭趕來傳信。”
闥東之見他說的這樣鄭重,便出門吩咐下人,不許靠近院落一步,然后才回轉過來,詢問林立充道:“什么消息這樣緊急。”
林立充上前輕聲道:“興王病重,聽宮里的消息,怕是危險了。”
“什么!”闥東之震驚道,隨即追問他:“這事可真,從哪里聽來的?”
林立充從自己腰帶里取出一封糊了蠟的密信交于闥東之,“三爺請看,這消息是曹公公從廠衛那邊打聽到的,據說月初就病了,只是當時瞞著眾人,臥病半月也不見好四處尋醫問藥,露了痕跡瞞不住,才泄了消息出來。”
“哎呀,哎呀,”闥東之激動的在書房里疾步,要是一病死了,對于他們來說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興王是皇上的二子,自從太子病逝之后,就以他為眾皇子之長,饒是景王有貴妃生母也爭不過他去,畢竟皇上也是從庶長子繼位的,有此先例,名正言順,硬生生擋在了景王爺的前頭,恨得他們牙癢癢。
可要是興王沒了,景王內有貴妃爭寵,外有庶長名分,他老人家繼位豈不是理所應當,等王爺上了位,貴妃便是皇太后,他們闥家搭上這條人脈,可算得上是平步青云了。
闥東之用小刀揭開蜜蠟,信里果然寫了二哥盯梢興王府的經歷,還專門收買太監買了王府藥渣送去分析,闥禮叮囑他盡快返都,必須趁此機會壓制晉王一派,西北這功勞,絕不能讓給旁人。
他們兩人在內商議,林立充催促道:“老爺的意思是叫您今晚收拾東西,明日就走,免得耽擱了時候,雖然咱們攀上了那邊,可曹公公的義子義孫眾多,大家都想分著一杯羹,人多杯少,得先搶占位置。”
闥東之點著頭,“我這里事情辦得也差不多了,既然要緊,就干脆明兒帶了那個福娘就走,等到長安婚事一辦,咱們和曹老三也算是姻親,功勞必定有我們一份,曹公公喜愛這等才女,見到了人一定喜歡。”
噓——
闥東之突然用手示意林立充,他似乎聽見外頭傳來了些許動靜,嘴里話語沒停,腳步悄悄來到書房邊的門那里,猛地一拉,果然見著了窗戶那里有個人影迅速跑開,地上還擱置著一個小食盒。
好啊,原來有只小老鼠。
闥東之掖起袍角就追了過去,他的腳步快,沒幾下就把人逼到了園子里,看見樹后頭露出的裙角,他獰笑了一聲,故意道:“奇怪,怎么沒看見人。”
說完話,繞了一邊,慢慢的湊了過去——
天色已暗,宋媽媽在院門口左等右等也不見小七回來,和徐嬸歡喜道:“怕是小七得了闥老爺歡喜,留她住下了吧。”
徐嬸奉承著宋媽媽,“咱們七姑娘的模樣誰見了不愛呢,您養的好,一點不像外頭花娘那樣畏畏縮縮文文靜靜,咱們七姑娘身上那股活潑勁喲,我見了都喜歡,更別說長安來的大老爺了,他哪里見過這樣的姑娘呀。”
“可不是,”宋媽媽也自豪,不是她大話,滿十街都找不出比她家小七還招人喜歡的孩子了,打從小貓崽子那么大的養到現在,臉蛋紅撲撲的腿腳敏捷的可壯實了,“這孩子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命。”
才說話,忽然見有人急忙忙跑來,面色焦急朝她招手道:“不好了!不好了!宋媽媽,快去看看吧,你家小七溺水啦!”
“什么?!!”
宋媽媽突的天旋地轉起來,站也站不住跌到在地,哆嗦著身子抖著嗓問:“你說誰溺水了?”
“小七呀,你閨女宋七呀,被柳溪那橋下的賣酒婆發現了撈起來,現在人都不知還有氣沒氣呢!”
這話一說,滿十街的人都嘩啦啦聚集了過來,天吶,這可是條人命啊!
就連隔壁的玉娘都聽見了外頭的動靜,出門聽見嬸娘們議論,連思考都沒來得及,拉起了宋媽媽就交代邊上的徐嬸快點去請大夫,“嬸子快去請人,興許還有救呢!”
說完和人一起撒丫子往將軍巷子那邊趕去,連什么體統也忘記了,心里求遍了諸天神佛菩薩,千萬千萬保佑小七,可別出事啊!
到了柳溪邊,都不用找,橋底下已經圍了一圈人,玉娘氣也來不及喘勻就沖了過去,河邊濕漉漉一坐一躺兩個人來,借著燈籠光,玉娘咬緊了牙,真個是小七,蒼白無力的躺在地上,閉著眼睛毫無生氣。
邊上坐著的那位賣酒大娘還在使勁按壓她的胸口,可不管怎么用力,小七的身子還是軟綿綿的沒有動靜。
宋媽媽當即就想撲到小七身上痛哭,玉娘拉著她的手攔下,“媽媽,說不定還有救,說不定還有救的。”
圍觀眾人卻搖著頭,“不中用啦,都救上來一盞茶了還沒吐水,救不活了。”
“誰知道在水里淹了多久,唉,沒救了。”
宋媽媽聽得當即就摔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哭道:“我的兒,我的兒,為娘的小七啊!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玉娘聽得也淚津津,心里不敢置信,怎么就出了事,明明早上還好好的來送香瓜,晚上人就沒了。
她深吸口氣,這件事一定有問題,才想詢問,邊上跪著的那位賣酒大娘疲憊道:“別哭了,人還沒死呢。”
宋媽媽沒聽見,還在那里哭得痛心,玉娘卻聽得清楚,果然見小七口鼻處流出水來,叫住了宋媽媽上前探聽心跳,真個聽見了微弱的聲音,“媽媽,宋媽媽,別哭,小七還有氣!”
大娘搓著凍紅了的手,提醒她們兩道:“現在還有氣,可要是再不叫大夫,就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住。”
見著真個把人救了回來,在場人都好熱鬧的幫忙搭手抬人,把小七就急先運到邊上的土地廟中,四散開來去請大夫。
宋媽媽握著小七的手死活不肯放,臉上又是哭又是笑的,等到了廟里,更是不停給神像磕頭,祈求土地老爺土地姥姥能救她女兒一命。
玉娘見她已然六神無主失了主張,干脆自己做主,去廟祝那里花錢借了被褥柴火,請來了縣里各大藥鋪醫館的大夫,又去感謝救人的那位賣酒娘子,“宋媽媽這會沒顧上,您千萬別介意,等小七救回來了,宋媽媽一定給您磕頭謝禮。”
“不用,”那位大娘一擺手,看著前頭一個勁叩頭的宋媽媽哀憐道:“我也知道失去女兒的心情。”
“更何況,我能在此賣酒,還要多虧了宋媽媽哩。”
第123章 公堂
縣里的大夫來得很快,一口氣來了四五家之多。
可人來的再多,面對高燒不退至今未醒的小七也是一樣的束手無策。施針、灌藥、艾熏乃至于最后的叫魂,念咒,宋媽媽所有的法子都使了,幾乎折騰到天亮也沒看見小七睜眼。
她只安靜的躺在被褥里動也不動,若不是胸膛還有微弱的起伏,險些叫人以為她是具尸體。
王大夫看著膝蓋處已經一團漆黑的宋媽媽直嘆氣,“宋娘子,別跪了,不是我們不肯施救,實在是藥石無用啊。七姑娘溺水太久,縱使救上來也已經心脈受損,怕是癡癡傻傻。如今只是吊著一口氣,聽老朽一句勸,還是準備準備后事吧,你這樣撐著又能撐多久。”
他與宋媽媽是老相識了,也不像哄內宅太太老爺那樣敷衍推諉,只實話實說的勸道:“還魂保命湯一劑就需五兩銀,一天三副,人參膏一錢人參一錢金,一日三丸,算上請醫買藥這些,零零碎碎加起來少說也要二十兩,你再大的家業能撐幾天?”
“十天?三十天?還是三百天,三千天?”王大夫伸著手指頭算賬。
宋媽媽這會嗓子已經沙啞的說不出話來了,卻還是流著眼淚拼命搖頭,哪怕就是賣首飾賣屋子,她也得把小七救回來,那是她的命啊。
看病的事玉娘插不上手,可落水的事情她還是能查的,捧著茶水請賣酒的大娘潤潤喉嚨歇歇腳,然后才詢問起事情的起因經過來。
賣酒娘子原名姓呂,先前在十街做酒水買賣,后來她露了口風被十街上的媽媽們排擠,還是宋媽媽好心幫她介紹到將軍巷口做生意的。
她開口道:“這也實在湊巧,巷口雖然有些主顧,可到底不如十街上人多熱鬧,所以我常待到天黑才回去,也好多賣些酒的。今兒也是如此,眼見著天黑了老婆子收拾東西,哪成想眼睛一瞟,河里漂著個人,我就趕緊下河里頭去撈,多虧老婆子水鄉出身,知道溺水人的救法,才總算救了一命。”
是,玉娘心里也感激,真的巧,若不是宋媽媽介紹,呂娘子又怎么會在將軍巷這河邊賣酒,若不是在此賣酒,又怎么能救上小七。
柳溪離李家院隔了好幾條街,得虧呂娘子及時救人,等玉娘趕回來早就遲了。
福娘在旁聽了半天,冷靜追問道:“這么說,呂大娘你也沒看見小七落水?”
呂娘子點著頭,“等老婆子發現的時候,人已經順著河水漂下來了。”
徐嬸子提供了一個消息,“小七先前是去崔宅見闥老爺的,崔宅就在將軍巷里邊,還在橋的上游。”
“那會不會是失足落水?”福娘猜測道。
“不會的!”六巧從屋里端著臉盆出來反駁了一句,這會五福在里面照顧,她出來倒水聽見了就道:“你們不知道,去年小七嚷嚷著要去河里洑水玩,媽媽沒敢讓她出門,又磨不過她哀求,干脆叫木匠打了個床架子大小的澡盆來,小七玩了足有一個夏天呢,不說擅水,可憋氣撲騰兩下還是行的。河兩邊都是人家,掉進水里叫一聲半聲就有人搭手,怎么可能安安靜靜的淹水。”
等著送走了大夫,謝過了恩人,六巧才悄悄拉著玉娘和福娘到自己屋里,“你們不知道,才剛我給小七擦身子換衣裳的時候,她手指甲折了三根,鞋子也丟了一只,最嚇人的是她脖子那好長一道紅印子,我問過小許大夫了,他說那一定是被人勒的。”
“腦袋有傷嗎?”玉娘問道。
六巧搖搖頭,“沒有,就脖子那和手上。”
“那她頭上手上的首飾還在嗎?”玉娘繼續追問。
六巧想了想,“戒指和簪子還在,珠串和釵子不見了。”
“要是這么說,那就不是劫財的,是沖著滅口去的。小七該是先被人勒暈,然后丟水里偽造落水溺亡。”玉娘結合前后痕跡推斷道。
巷子口就停著轎子,要是有人敢在巷子里動手,小七只消叫一聲,就能招來人,更何況她帶著的首飾多少還在,縱使掉了恐怕也是落河里居多,既然不是求財,宋媽媽也不像李媽媽招人恨,哪里惹的仇家。
這樣一究,那住在崔家的闥東之就顯得分外可疑了。
出了這么大的事,這位闥老爺怎么就安安靜靜的待在宅院里,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呢,再怎么,小七也是他的花娘呀。
宋媽媽也是這個猜想,等熬煮好草藥之后,連早飯也不吃就去了巷子那邊打聽情況,親耳聽見守門房的小丁說昨晚見著了小七進門,沒瞧見小七出來的話語,再有巷口轎夫作證,確實沒看見小七人影。
宋媽媽恨得咬碎了牙齒,一抹臉,連回去和人商量也不商量,徑直找了邊上書鋪掌柜寫狀紙,干脆去衙門報案去了,今日正好是初五,衙門接案的日子,上告她女兒小七被人幾乎害死,求青天老爺做主查兇!
夏老爺出了城,這狀紙遞過來就到了黃縣丞的桌案之上。
嘖,黃縣丞晃著腦袋朝坐在他下首的闥東之笑道:“瞧見沒有,這鄉下潑婦人可不是好惹的,竟然還敢獨自報官。”
闥東之起身行禮,慚愧道:“都是小侄沒留意,以至于被此等無賴婦人纏上,還要請姻伯做主,還侄兒一個清白,這明明是老鴇見女兒不中用了故意誣告旁人,勒索錢財。”
“好說,好說。”黃縣丞摸著油光水滑精心打理的胡須答應道,“只是到底報了案,外頭總有流言蜚語,賢侄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老夫還要在此呆上些時日,若是處置不公,難免落人口舌呀。”
闥東之腰彎的更低了一分,面上笑容真心實意,拱手道:“侄兒明白了,多謝大伯指點。”
次日縣丞衙門開堂,黃縣丞召來原告宋媽媽,問她可有疑兇,怎么斷定花娘宋小七落水是人所害。
堂下宋媽媽磕頭道:“啟稟老爺,民婦不敢擅告,自有門房轎夫為證,小女脖頸還有兇徒勒人所留紅印,又怎么會是失足落水。她當晚去了崔宅未出,而后就落了河,定是崔宅內人所為是誰,求老爺明鑒,還民婦一個公道啊。”
“好!”
黃縣丞一拍驚堂木,下令譚塨帶人尋了崔宅目前居住上下主仆六人,轎夫二人,再派仵作前去給小七驗傷,一盞茶的工夫領人回來,譚塨猶豫片刻,才小聲回稟:“大人,縣城人瞧見小的帶人,現在圍了衙門口看熱鬧,您看是不是派人驅散他們。”
畢竟崔宅住著的那個闥東之,可是管您叫大伯呢。
“不用,”黃縣丞義正言辭拒絕道:“本官秉公執法,有何見不得人。”
啪一聲,先帶了門房小丁,責問他道:“前天晚上你確實見著宋家小七進了崔宅?”
小丁吃力的跪在地上磕頭道:“回稟老爺……回稟大人,確實看見了。”
“那你見著她出來了沒有?”黃縣丞又問道。
小丁點著頭,“回稟大人,確實見著她出來了,醉醺醺的,像是喝多了酒。”
什么?!!
“你撒謊!”宋媽媽噌的一聲站起來,沖著小丁啞聲道:“你明明說沒瞧見她出來的。”
小丁沒理會宋媽媽,只唯唯諾諾的點著頭,“小的親眼見著七姑娘出了門。”
“你先前不是這樣說的,你不是說你沒看見人嗎?她怎么就醉醺醺了,你撒謊!你為什么撒謊!”宋媽媽扯著喉嚨質問他,如同暴怒的獅子一樣駭人,嚇得小丁縮成了一團不敢看她,只嘴里喃喃著我見著人了,確實見著人了。
嘖,黃縣丞一皺眉頭,嫌棄堂上鬧哄哄的,譚塨見勢趕緊持棍上前,攔住了想要撕扯小丁的宋媽媽。
宋媽媽極力掙扎,譚塨使勁捂住了她的嘴巴,趁著黃縣丞沒注意,在她耳朵邊急聲提醒道:“咆哮公堂可是要挨板子的,想想你家小七!她還等著你回去照顧呢!”
見那邊收住了陣仗,黃縣丞這才又拍了一掌,“好,帶轎夫。”
轎夫兩人是常在十街上討生意的陸老大和賈老二,這會也低著頭進了大堂下跪行禮。
“可是你們二人前天送宋家花娘小七去的崔宅?”黃縣丞責問道。
兩人磕頭如搗蒜,“是,是。”
“你們有見著她出來嗎?”
賈老二抽著氣道:“小的雖然沒看見人,可是聽見她站在門口與門房說話道別。”
“哦?”黃縣丞沉吟片刻,看向仵作,“你去看了,確實有紅印嗎?”
清平縣這位仵作年紀六十多了,蒼白的頭發矮小的身子,他面對黃縣丞時并沒有像其余人那樣膽怯,站在下首低著頭。
“邕仵作,聽見本官的問話了嗎?”黃縣丞瞇著眼看向堂下,把話又重復了一遍。
那仵作才像是驚醒了一般躬身道:“回大人,看過了,確有紅印不錯,只是那不是勒痕,而是落水時衣物收縮外加落水磕碰所致,并不是人為。”
“哦,”黃縣丞點點頭,“將崔宅所住闥東之及其仆婦丫鬟帶來。”
黃縣丞問得很仔細,態度非常認真,一應問話答話全都由旁書吏登記在冊,黑字白紙明明白白寫的清楚,時間地點說的明白。
又是啪的一聲,黃縣丞一捋胡須,滿意道:“此事經本官查證,已然水落石出,確是那花娘飲酒過度,醉酒后神志不清失足落水,只是雖與崔宅無關,到底事涉人命,便罰崔宅暫住生員闥東之賠付宋家二十兩紋銀。”
“大人,”闥東之上前一步,面有不忍道:“七娘與我有幾日交情,她如今生死不知,在下愿補償宋娘子五十兩銀。”
“好呀,”黃縣丞鼓著掌感嘆,“小子仁善,本官豈有不允的道理。”
他扭頭看向面容扭曲瞪著眼睛的宋媽,意味深長道:“此案雖是誣告,可本官念你愛女心切,就不怪罪了,若是再敢鬧事,便杖責五十,罰牢三年,宋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啪——
“結案。”
烏泱泱一群人散場,只剩下癱倒在地痛哭出聲的宋媽媽,凄厲嘶啞,順著風聲傳到了滿縣衙——
玉娘她聽到時,已經是中午了,五福親自上門來訴說,“如今媽媽瘋了,只呆在屋里和小七說話,又是哭又是笑的,不是我們害怕,實在是擔心媽媽的身子骨。”
她手里還捧著先前從玉娘那里得的二十兩銀錠,這會全塞給了玉娘,懇求道:“好玉娘,我知道你的手段,我也知道這活為難,就只看在小七和你的情分上,看在宋媽媽和我幫襯過你的份上,想個法子吧,好歹……好歹叫媽活下去。”
玉娘攔住膝蓋打彎的五福,扶住了她的身子,望著她的眼睛保證,“你放心,這事絕對不會就這樣過去,五福姐,你敢不敢出趟城門。”
“我有什么不敢的。”五福看向玉娘,“你只管說。”
玉娘從懷里取出個紅布荷包來,“這里邊是晏老爺上回送的我玉佩,你坐老馬的馬車出城去趟皇莊,拿它求喬公公說句話,喬公公一定認得這個東西。”
“什么話?”五福忙問。
“求他請夏老爺三日后重判此案。”縣城里能推翻縣丞定案的,就只有縣令了。
“可夏老爺人在外頭呀,誰知道他如今在哪呢。”五福先是眼睛一亮,可隨即又暗了下來,總不能到處去尋吧,這要是訪查起來,等找到夏老爺,人早回長安去了。
玉娘道:“所以你出城前,還得再去一趟溫家,溫老爺與夏老爺有交情,他一定知道人在哪里。”
“他能告訴我嗎?”五福擔憂道,她怕溫家連門都不許她進,更別說告訴縣令行蹤這種大事了。
“會的。”玉娘篤定道,她指了指那紅布荷包,“你把這紅布荷包送上,問一句溫小姐如今可好,溫家會幫忙的。”
她心里也感嘆,誰曾想當日順手救人的事,如今派上了用場。
玉娘不企圖要溫家多大的幫忙,只要一個地址就行。
五福姐到底比六巧靠譜,得了玉娘分派就轉身往外行動,半點也不多問,直到晚上才匆匆返回,同玉娘點著頭,“喬公公答應了,夏老爺的話,三日后重判此案。”
“好。”玉娘望向大碼頭,三天,也不知這三天,人能不能趕到——
夏知縣的話不單是對玉娘說的,他直接派了身邊龔師爺回城下令,連原本收拾東西準備要走的闥東之聽聞得這消息,都惱怒的砸了茶盅,“這窮酸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黃縣丞嗤笑了一聲,安撫闥東之,“你管他呢,事情已經辦妥了,無非是再演一回,賢侄又何必焦慮。”
他手指點著前頭,“再等三天也就三天,事情處置完了你干干凈凈回都,等領你的功勞去,和他計較什么,等死的庸碌老朽而已,等你升上去,奈何他還不簡單。”
啊,也對。闥東之聽教的點著頭,“還是伯父有見識,是小侄慌張了。”
黃縣丞面上如常,心里卻更看低了他幾分,就這樣的貨色,也能壓在他頭上,可知蒼天何等不公。
闥東之多留三天的消息,宋媽媽不知怎么也從六巧的嘴里聽說了,六巧見自家媽媽終于肯看她,忙不迭把市面消息全都說了一遍,對夏知縣充滿期望,“媽媽放心,夏老爺既然肯重判,就不會眼睜睜被人糊弄的,他是咱們的青天大老爺,一定能秉公執法,還小七一個公道的!”
宋媽媽遲鈍的轉著眼珠,沒有搭理六巧,只看著躺在床上依舊沒有醒來的小七,看了許久,看得六巧都閉上了嘴,她才起身去到廚房,尋出了早年間劈瓜的一柄細刀,開始研磨起來。
宋院如今每日都有大夫登門診脈,許大夫、王大夫、孫大夫領著藥童過來看病,卻對在院里磨刀的宋媽媽視而不見。
宋媽媽白日夜里磨刀,刀刃與磨刀石接觸時嚓嚓聲在夜里格外清晰,可是左鄰右舍卻對這個聲音充耳不聞。
只有她早上渾渾噩噩前去買肉時的肉攤胡娘子出了聲,叫住宋媽媽,指著自己的喉嚨對她輕聲指點道:“知道嗎,我殺豬殺雞的時候,朝這里用力最快最輕松。”
街面上明明人來人往,可不知怎么的,攤子附近眾人都如常一般買肉賣肉,似乎誰都沒聽出胡娘子話里的意思,也沒見著宋媽媽抖著身子的鞠躬。
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第124章 報恩
距離開衙倒數第二天傍晚。
玉娘終于在挑擔子的小販里看見了自己要等的人,虧得他只穿了背心短衫,匾扎起褲子,腰里圍一條破爛爛黃布巾,挑著扁擔叫賣瓜果。
帶著個草頭帽子,魯嬸都認不出,見這小販上門還不耐煩的揮著手驅趕,“你往別家去,少站我們這,姑娘媽媽們可不吃你的瓜,離遠點,別把泥點子帶進來了。”
玉娘站邊上看這位晏老爺吃了魯嬸好一陣的排頭才心滿意足的出來,招手道:“嬸子叫他進來吧,我瞧瞧果子新鮮不新鮮,福娘昨兒念叨著想吃甜口呢,再有買些送隔壁也好。”
見李院真正的主人都發了話,魯嬸這才讓開了院門,指揮著這瓜果販子將東西挑到屋里去,忍不住還在后頭念叨:“別拿些次的糊弄人,我們在十街上都認識人,你小子要是糊弄了我,你就甭打算再開張了。”
“是是是。”那販子哈著腰,殷勤討好的抬著東西進了里頭,玉娘站在門口那往外望去,魯嬸依舊站在院門往巷子那里瞧熱鬧,沒關注這里,她這才轉身過去,瞧著晏子慎抿嘴取笑他道:“怎么這副打扮?”
晏子慎卸了扁擔,摘下草帽邊扇風邊看著玉娘,見她沒少肉沒愁眉的才算放下了心,笑道:“你信里頭那么著急忙慌的,我擔心出了大事兒,怎么敢光明正大的回來,喏,瞧瞧,這衣裳可都是真家伙,才早上跟城外頭的瓜農買下來的。”
“連瓜也是嗎?”玉娘探著頭,左右兩大筐里頭滿滿當當,真就是才摘下來還掛著露水的香瓜,不禁點起了頭,確實準備充分,怪不得他過來時沒人懷疑。
“你就放心吧,”晏子慎擼起袖子躍躍欲試,“我是坐康逢,哦,就是你二姐夫的船過來的,專門從小碼頭上岸,換了衣裳進城門,誰都不知道我來了。對了,咱們要動手的話,最好除了你之外,也別讓其他人知道。”
“動手?”玉娘嘴里嚼著這兩個字,納悶的抬起了頭,怎么覺著他比自己還興奮?
“你計劃做什么?這時候學十步殺一人的做法可不成,你近不了他的身,人家宅院里頭住著呢。”
晏子慎一拍胸脯保證道:“不用近身也有法子,只是事情做下了,我就得趕緊走,免得叫衙役捕快們抓著。”他不擔心殺人的問題,畢竟殺人好說,動動手的事,真正麻煩的是之后處置,那才是要動腦子的。
晏子慎坐船時已然想好了解決方案,千般計謀,只消一計,反正是老曹家的人,死了也算是給朱大哥報仇,沒了人,哪還有什么帶福娘去長安的事,哪還有什么威脅人的事。
反正也沒人知道他來了清平縣,誰開了天眼才能想到府城的晏子慎跑到清平縣殺長安來的闥東之呢。
晏子慎倒出一筐子的瓜果,從最底下抽出把胳膊長的砍瓜刀來向玉娘示意,“只要他往我前面這么一走,保管就能要了他的命。”
計劃很好,只是——
玉娘按下了他的手,“你這樣動手殺人,闥東之是解決了,黃書瑯可還活著,被兇徒刺殺,他必得給闥家一個交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一,再者……”
玉娘站在門口往外頭一指,“真想動手的人不只有你,冤有頭債有主,合該叫他死在她的手里。”
沒錯,玉娘也知道了宋媽媽的行動,準確來說,左鄰右舍都猜著了此事,誰聽不見那整夜整宿的磨刀聲呢?
“這……”晏子慎犯了難,“不是我小瞧了他,我好歹學過幾招,是個成年男子,那媽媽年老體弱,她就是動手,可又怎么保證能打得過人,更別說之后躲過衙役去了?”
“所以呀,”玉娘朝晏子慎勾勾手,示意他湊近點,“我叫你來正是為了你力氣大,手腳方便,且比我們行走在外更不引人注目的緣故,不是雇你來殺人的。”
玉娘大手一揮,搶過了本次行動的指揮權來,“后日就是開衙重審的日子,咱們現如今就剩下明天一天的時間,可得趕快。”
說來也奇怪,玉娘真有那樣的自信,只消一封信寄去就敢賭晏子慎能陪她做這殺頭的買賣;晏子慎也有這樣的自信,真個僅憑一封信就只身前來,愿意擔負起殺人的罪名幫上這忙。
兩人商議好計劃,伸手擊掌就走,連敘話閑聊的時間也無。
晏子慎挑擔往西北邊去,玉娘則叫魯嬸劉媽和金盞過來分果子,她們每人兩個,再單獨分出小簍等會送到宋家,剩下七八個里留了兩個給福娘,兩個給自己,其余洗凈切好讓魯嬸捧到正房里給李媽媽嘗去,她嘴里夸贊的五姐夫回門沒什么好孝敬岳母的,幾文錢一個的香瓜請先笑納吧。
李媽媽正在那里撥算盤算賬,見著玉娘來了,頭也不抬就道一句正好,“你和宋家那邊關系比我親,我這里空閑銀子算出來還有三十六兩,等會替我送去,多年的鄰居,多少幫一幫。”
魯嬸放下盤子聽見了這話就嘆氣,“好媽媽,三十兩能堅持幾天哦,我聽徐嬸說,光藥錢一天就要二三十兩的,您這也就夠燒一天的份。”
“饒是這樣,再不醒來也就只能熬個兩三日,躺在那里生不生死不死的,吃不下飯咽不下水,便是用藥吊著能吊多久,不過三五日也就耗盡了。”
“王太醫不是說他家祖上做過太醫,有個什么家傳秘方嗎?”在旁邊的福娘提到,這還是她今天早上在宋家聽到的消息。
“可了不得!”一說起這個,魯嬸就拍掌道:“福姐你不知道后頭的事呀,徐嬸她們問過藥方了,誒喲喲,真是宮里人才能吃得起的東西,上面的人參靈芝肉桂,都不是尋常貨色,要上好的,什么白人參紫靈芝陰肉桂,聽聽這些名字,怕是幾百兩都買不到的好東西,宋媽媽哪有這個錢哦,就是她現在賣院子,一時也找不到人手湊呀。”
“所以五福要嫁人了嘛。”李媽媽撥動著算盤珠子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剛還請了我們幾個媽媽過去寫契書哩,就是那個先前她做過的客人陸老爺,人都過來談好了,嫁過去嘛要他三百兩彩禮銀,六巧呢,贖身也肯給三百兩,她再自己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說到這里,李媽媽忽的抬眼看了一眼玉娘,嘆了一口氣羨慕道:“這么好的女兒哦,我怎么養不出,見著自家媽媽有難,舍身也要幫哩。”
玉娘笑了一聲,平靜的說出事實,“怎么養不出?只是即便有這樣的女兒,在她不掙錢吃白飯那會兒就該被您給趕出院子了,哪還能捱到后面報恩呢。”
第125章 意外?
縣衙開堂這日是初九,宜祈福、出行、拆卸、動土、安葬。
清平縣城人對此案都十分有興趣,哪怕縣令老爺并不允許其他民眾進入堂內圍觀,單是在衙門口那就聚集起了一大幫子的人。
作為原告的宋媽媽再次出行在縣衙里時,已然大變模樣,形容枯槁面色憔悴,連身上都沒換過衣裳,還穿著早上給小七煎藥時的那身黃布襖子灰長裙,整個人搖搖晃晃的站立不住,看她這樣恐怕也走不進大堂,玉娘便求譚老爺開恩,許她扶著宋媽媽進去吧。
按理說,今兒陪宋媽媽過來的該是她院里的兩個花娘,可五福眼看著要嫁人,進了衙門沾染上命案太晦氣,六巧得在家里照顧人,玉娘便當仁不讓的站了出來,比起其他人,她可進過好幾回衙門了,一回生二回熟的,舍她其誰。
便是李媽媽嫌棄玉娘愛出風頭,可看著宋媽媽的份上也不好說什么,只嘴里嘟囔著反正你也贖身了,我也管不住你之類的話語,由著玉娘今日陪著宋媽過去。
相扶著進去,果然是在縣令的衙門大堂上審理,大堂高掛明鏡高懸四字匾額,下面是暖閣,上首的高背椅上坐著一位清瘦中年人,時不時捂拳咳嗽幾聲。直到如今,都已經六年時光,玉娘才算見著了清平縣的真正一把手——傳聞中的夏老爺。
他左下首坐著黃縣丞,右下首坐著張主簿,邊上設有小案,坐著書吏準備做筆錄,兩邊衙役持棍肅立,闥東之已然站立其中,見著宋媽媽與玉娘過來,他忙朝上同黃縣丞對視了一眼,見著黃縣丞點頭才放下心來,嘴角勾起一抹譏笑。
宋媽媽麻木的下跪磕頭,依舊是那個流程,依舊是召來當初的人手詢問,夏知縣用帕子捂著嘴時不時就咳嗽幾聲,有氣無力的問著話,由著黃書瑯在那里推進流程。
先是門房,再是轎夫,最后衙役,黃縣丞等著全部問話結束,也沒見著夏知縣有什么動作,真個就像是重新把三日前的故事演練了一遍似的,半點也無插手的意思。
宋媽媽只跪在地上垂著眼,手縮在袖子里半倚靠著玉娘,玉娘一邊盯著堂前闥東之的位置,一邊按住宋媽媽,示意她時機還未到,且再等等。
啪——
夏知縣聽完證詞,驚堂木一拍,慢吞吞的下了判詞,“此案無有明證,豈可因疑心定罪,念在宋氏慈母心腸,不再追究,此案已定,不許再報,退堂。”
哎呀,闥東之聽著這話,猶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神清氣爽,低頭躬身拜謝道:“謝老大人還學生一個清白。”
夏知縣也不理他,只揮手就走,其余人緊跟著退散開,黃縣丞朝闥東之笑笑,果然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便跟著夏知縣離開了。
闥東之踱著步來到宋媽媽邊上,輕蔑道:“還以為你有什么手段,原來也只是白費功夫,有什么用。”
他低著頭笑瞇瞇的打量著在旁的玉娘,嘴里驚訝了一句,“怎么才死了一個女兒,這么快又認了一個呀,噢,老爺我說錯了,那個還沒咽氣吶,命還真硬。”
玉娘攙扶著宋媽媽起身,兩人并沒有像闥東之想象的那樣勃然大怒亦或是反駁辱罵,反而加快了腳步踏出房門,將他甩在了身后。
闥東之呸了一聲,這樣軟弱的下賤東西,還敢和他耍心眼,要不是碰巧橋下有人,早把那叫什么小七小八的淹死在水里了,哪還有后頭的事。他感嘆了一聲,到底還是心慈手軟了,下回動手一定要更狠辣些才行,免得留下后患。
正想著,忽聽見堂內有人叫他一句,闥東之疑惑的轉過頭去,那明鏡高懸的匾額下頭的磚石間竟然有光閃爍,他瞇眼仔細一看,才發現縫隙里不知何時冒出來了水漬,闥東之不由自主就上前了幾步查看,頭上也滴答落水了才反應不對,衙門里哪來的雨水。
這時候動作已經晚了,猛聽得轟隆一聲,頂上房梁瞬間塌下一塊,順著匾額的方向直接連帶著砸向了闥東之,將他壓在了木瓦之下動彈不得。
才出堂門的老爺們都被嚇個夠嗆,譚塨帶著人極力招呼他們趕緊往外跑,也不管屋里有人沒人,只要三位老爺沒事,其余人死不死與他何干。
外頭人聽見梁折瓦碎的大動靜也驚慌起來,紛紛叫喊著:“不得了了,縣衙又塌了!”
外面叫喊,里邊的闥東之忍著劇透也使勁求救,“快來人吶!快來人吶!人都死哪里去了!”
塵土飛揚之際,果然見得有人冒著被砸的風險疾步行來,闥東之大喜過望,拼命張著嘴許諾好處,“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救我出來,我賞你黃金百兩,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
可許諾出去也沒見人答應,闥東之晃了晃腦袋,努力睜大了眼睛去看來人,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沾著泥土的布鞋,再往上是膝蓋灰黑的裙子,土黃帶藥跡的短襖以及一張才剛被他嘲笑過的麻木的臉。
只是這會盯著他的眼睛明亮,隱隱還能看出一絲痛快,那人高舉右手,手上一抹比珠子還顯眼的明光。
“等等——等等——我——”
闥東之剛要求饒,才說了半句就聽見刀刃劃過長空的氣聲,緊接著就是頸部的劇痛和噗嗤噗嗤往外飛濺的噴血聲,宋媽媽頭也不回,解下裙子包住短刀就往外走,原來她內里還穿著一身同樣的裙子。
說來也奇怪,搖搖欲墜的匾額直等著宋媽媽走出了門,才轟然倒下,將闥東之嚴嚴實實遮蓋在明鏡高懸之下。
外頭亂糟糟人群四散,直到好一會兒之后才聚集到一處,黃書瑯發現不對,怎么他的侄子闥東之不見了人影。
記錄的書吏小心猜測道:“該不會……闥公子留在了屋子里沒來得及跑出來吧。”
黃書瑯當即揪住了譚塨的衣領,怒喝著叫他趕緊去救人,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救出來。
譚塨為難道:“老爺,不是小的躲懶不肯去,而是房梁傾斜倒塌,塵土尚未分清,看不清里頭的情形,這時候進去底下人怕是也容易遭難,還是再等一等吧。”
“等?”黃縣丞黑著臉卻無可奈何,總不能強逼著這些偷奸耍滑的奴才去送死,只能懸著心等待。
直等到塵埃落地之時,眾人才進殘墟中找人,在朽木爛瓦里頭發現了闥東之的尸首。
黃縣丞暴跳如雷,連邊上的夏知縣都沒顧及,惡狠狠的發令道:“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膽敢在縣衙行兇,查!給本官去查!”
“咳咳——”夏知縣又是一陣咳嗽,捂著帕子慢條斯理的攔住了人,“黃縣丞許是慌著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在縣衙里頭行兇,傳出去,豈不是本朝巨案?你我不都成了庸碌?”
黃縣丞這會哪里還管什么名聲,死的是闥家老三,曹公公義子的親兒子,四舍五入那就是曹公公的孫子啊,處置不當,他頭頂的帽子也甭想要了。
黃縣丞沖夏知縣不客氣道:“難道大人是要包庇兇徒,草菅人命?”
“黃縣丞,兇徒不是你說了就有的,”夏知縣平靜的搖著頭,對著血肉模糊的尸體沒有半分慌張,只叫人帶了邕仵作過來驗尸,“可驗出是謀殺還是意外?”
邕仵作六十多歲黑瘦的身軀,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才回稟三位老爺道:“回稟大人,是意外被飛濺出的梁柱木片劃破喉嚨,失血過多而亡,并非有人謀害。”
“哈,”夏知縣笑了一聲,轉頭對黃縣丞道:“書瑯可聽見了,邕仵作是積年老吏,祖輩都在清平縣做胥吏,幾十年的老仵作了,他不會看錯的。”
黃縣丞抖著人指著那幾乎割斷了快小半的喉嚨,氣笑道:“什么木片竟能如此鋒利,倒比得上刀子了。我看這房梁倒塌也有問題,合該仔細審查。”
“哦,既然這樣,譚塨,”夏知縣扭臉看著譚塨問話道:“你方才在大堂上,可發現什么不對勁了嗎?這梁柱可有檢查出什么問題來?”
譚塨頂著黃縣丞怒氣沖沖的一張臉堅定的搖著頭:“小的看過了,梁柱是積水過多腐朽而斷,并無任何人為痕跡。”
“這么說,你們也覺著是意外?”
“是。”不但譚塨點著頭,其余衙役書吏也點著頭,時間還沒過去過久,在場所有胥吏手里都還留著當初貪墨下來的銀錢,梁柱的事情絕不能細查!
黃縣丞看著底下人異口同聲的回答,原本被怒火填充發熱的身軀,突然一瞬間就感到了發寒。
作者有話說:
夏知縣:此案無有明證,豈可因疑心定罪啊
第126章 扎針
縣衙關緊了大門商量了足足一天,最后給出的定論是去年聘請修繕屋檐的蘇州園林師傅手藝不精,加上連日雨水壓塌了房梁,才砸死當時還在屋內的闥東之貢生,如今衙門已經責罰了當日前去雇傭工匠的衙役,且把南方工匠加入黑名單中,絕不允許這種手藝低劣的人再在清平縣中討活計。
許是因為心虛的緣故,雖然這次從大戶那么募集到的銀兩不過三百六十兩銀,可卻沒人伸手,實打實的買了好木頭,請了本地工匠過來修繕,畢竟修的是知縣老爺大堂,這回死了個外人還好說,要是縣令大人死了,可就沒這么好圓過去了,朝廷追查下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去。
崔老爺倒不是心疼錢,好吧,他確實有些心疼,才一年就捐了兩回銀子了,可不能再出事啊,誰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這要是一年捐一回,干脆他們家自己去請人得了。
那記賬的書吏見他這樣擔憂,笑著拍胸脯應承道:“崔老爺,您就放心吧,到底外來的和尚不如本地的會念經,這回咱們請的可是縣城里的工匠,要是出了事,也好找上門去追責,不叫大家吃虧。老成家在縣城做了幾十年了,他們兩父子比那什么南邊的工匠可靠譜的多。”
“噢,那就好,那就好。”崔老爺知道是本地的就安心了,感慨道:“若是當初就請他們來,也不至于死個闥老爺,可惜了喲,多好的人呀,斯斯文文的。”
他對闥東之死的悲痛,是僅次于黃縣丞的,畢竟花了那么大的價錢,騰了屋子請人住,派了仆婦前去伺候,每日飯食供應著,結果人沒巴上還差點惹了官司,實在晦氣!
“可不是,”書吏也覺得晦氣,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公堂上,差點砸了大家伙的飯碗,“聽說好幾根大柱砸下來,尸首都不完整了,主簿爺爺擔心壞了縣衙風水,叫人趕緊連人帶木頭全燒了萬事。”
“噫,縣丞老爺就不攔著?”崔老爺震驚道,這也忒著急了吧,普通老百姓死了還能落全尸進棺材埋地里呢,這位大老爺竟然就給燒了?
“不燒怎么辦呢,聽說砸成肉餅子了,送回去給誰看?”書吏敷衍著人,心里卻贊嘆張主簿處事果斷,燒了好啊,燒了大家都安心,到底張主簿才是為他們著想的好老爺,黃縣丞哪里替底下人想活路。
何止書吏這樣想,衙門里的衙頭仵作乃至于看門的,心里都偏著張主簿去,還是本地的老爺好,本地老爺跑不了。
其實何至于底下人這樣想,就是張主簿張嚴回了家都忍不住惋惜,就差一步,老黃就能自絕于清平縣,偏偏被他逃了過去。
“爹,什么逃了過去?”張承志聽說了縣衙今天出事,難得來了一趟張主簿家里打聽消息。
“不該問的別問!”張主簿瞪了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大兒子一眼,“平日里不見你來盡孝心,出了事就跑來聽信,你老子欠你的不成!”
就他這個混賬兒子,張主簿今天要是和他說了實情,今晚上他就敢在酒席上和人吹噓傳出去。
張承志笑呵呵的臉上當即一僵,磨著牙冷哼一聲,悶聲悶氣埋怨道:“是呀,您有小兒子疼哩,哪還要我這個不中用的大兒子。”
張主簿聽他這話,氣得吹胡子瞪眼就要揍人,可看著張承志揚著臉,對著他那張熟悉的叫人愧疚的臉卻怎么也下不去手,到底還是后頭的章娘子聽到了動靜出來打圓場,父子兩才算下了臺。
“哎呀,我說老爺,如今承志也是要做爹的人了,您怎么還像待小孩子那樣喊打喊殺的,看著大孫子的面上,和氣些吧。您這樣板著臉,肚子里孩子也害怕哩。”
一提起還未出生的孫輩,張主簿的臉色總算好了不少,不管怎么說,這孩子也是英娘的親孫,自己對趙家也算是有交代了。
他瞥了一眼張承志,沒好氣道:“外頭人孝敬了我幾簍云母粉茯苓霜,我一個老頭子吃這些也活不了百歲,你帶了家去給媳婦吃,補一補孩子。眼下黃縣丞一肚子的氣沒處撒,別往外頭跑招惹了他,他好借機拿你泄氣。”
張承志憋著一肚子的氣走了,臨了還帶走了三簍霜粉三壇好酒外加三匹綢布,底下人回稟章娘子的時候,章娘子聽著都好笑,“這哪是來問安的,分明是來進貨的。”
張主簿擺了擺手,頗有些意興闌珊的意思,“隨他去吧,他也二三十歲的人了,難道我還能手把手的教他規矩禮儀?”看在他娘的份上,縣城里有自己撐著,且這么活著吧。
“教老二的嚴先生,他母親生辰快到了吧,記得備份禮過去。”張主簿交代著話,“用心些,嚴先生雖然功名不高,家境清貧,可我查過了,他底下教出了五六個秀才,可見水平還是有的,別輕視了他。”
章娘子一邊幫忙揉著張主簿的肩膀,一邊輕笑道:“知道,沒送那些金銀,我去藥鋪里特意買了幾份藥材,補氣養血的,還有兩套衣裳鞋襪,都是我和宋媽親手做的。咱們思賢讀書用功著呢,前兒還聽先生夸他會解書。”
“好好,這就好。”張主簿聽見這話,忍不住撫須長笑,這才是他將來頂門撐戶的好兒子,往讀書的正道走,別學外頭不三不四的,跟著別人廝混,連正經的官身都沒有。
張家那邊替親兒籌劃將來,宋家這邊也在為幼女處置過去。
衙門出了事,里頭的人就全被攆了出去,宋媽媽被玉娘扶著坐馬車徑直回了院子,關上院門,五福已經備好了炭盆,當著小七的面,宋媽媽從自己懷里取出包得嚴實的物事——一團揉皺帶血的衣裙扔到了盆中,玉娘往里倒上烈酒,火苗噌的一聲猛躥,將那骯臟的血團燒了個干凈。
宋媽媽看著那火苗又哭又笑,自己終于……終于為小七報仇了!那畜生終于死了!死在了自己手里!
可仇是報了,小七卻再也醒不過來了。宋媽媽摸著小七干瘦的胳膊淚流滿面,她已經許久沒聽見院子里的笑聲了,所謂的藥方有沒有用,宋媽媽心里頭清楚,不過只是想有個希望。
玉娘看得難過,忍不住出了屋子,正好聽見院門外有人敲門,打開往下一看,許濟之滿頭大汗拿著藥箱一臉嚴肅的找了過來,“我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不是玉娘小瞧,連他爺爺正經的許大夫都束手無策,許濟之人還沒她高呢,也沒實際看過幾個病人,這醫術水平,值得商榷呀。
許濟之抿著嘴皺著眉,“這事得和宋媽媽說,得她同意。”
“這……”玉娘猶豫了片刻,半彎著身子盯著許濟之,“有把握嗎?”
許濟之搖了搖頭,他信心也不是很夠,只是看著以往“欺負”他的活潑姑娘變成了個活死人,心里實在難受,才從醫書里翻出來了個例子辦法。
“進去吧。”出乎意外,玉娘讓開了地方讓手道,見著許濟之疑惑,玉娘嘆口氣,“知道你腦子清醒就行了,好歹也是你的一份心意。”
哪怕真的沒用,好歹叫小七看看他的心意,管能不能行呢。
許濟之心情復雜的進了屋子,見著了宋媽整理了會心情才和她道:“宋媽媽,我在葛方十經里看見過一個病例,那病人也是落水昏迷,無所知覺,葛醫用十三存金針從百會人中行針入腦,針行三日,終于把人喚醒,我在家拿牛馬試過,宋媽媽敢不敢賭一賭。”
宋媽媽看著形容稚嫩的許濟之,猶豫再三,還是點了頭,“許大夫,你輕點扎,我家小七最怕針了,別扎成了刺猬。”
許濟之安慰宋媽媽,“您放心,頂多十三針,不會成刺猬的。”
“別……別……”
宋媽媽身后突然傳來極其虛弱的求饒聲,“別扎針……一針也別扎……我怕疼哩……”
作者有話說:
醫術方面全是胡編亂造,別信,信了你也得扎針。
第127章 收著
小七醒了,隨著宋媽媽的一聲尖叫,整個宋院的人都烏泱泱全都聚了過來。
許濟之個頭矮,一下就被其他人擠到后頭去,哪怕踮著腳也看不到里頭的情形,氣得他當即提著藥箱出去說改日再來,畢竟瞧里頭激動的模樣,恐怕一時半會兒他是擠不進去的。
宋媽媽疼愛的撫摸著小七的額頭,想她開口說話,可又怕她許久沒說話說多了傷嗓子,慈母心左右為難,又見著小七這會兒清醒,趕緊叫徐嬸煮燕窩粥、養氣湯、歸元膏、補血盅,什么珍貴煮什么,好趁早的恢復元氣。
小七也很爭氣,才醒來不喊疼,只嚷嚷著肚子餓。
玉娘在邊上聽著抿嘴樂,知道餓能吃飯就好了,想吃飯就說明身子沒太大問題,這是好事。
她這里還記掛著縣衙里跑出來的另外一個人,便和這會兒忙里忙外腳打后腦勺的宋媽媽告辭道:“媽媽別送我了,我這邊先回去告訴我們媽媽好消息去,等明兒您院子里有空了再過來瞧瞧小七。”
“好。”宋媽媽點著頭,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女兒的臉,等著小七喝了半碗沉沉睡去,她才終于從之前的喜悅中反應出來,拉著邊上五福的手喜道:“好孩子,如今小七也已經醒過來了,家里用不著那些銀錢,你要是不想嫁啊就別嫁,如今不用委屈你。”
宋媽媽還記得之前陸老爺與五福之間的往事,雖說他心里頭惦念著五福不假,可后堂巷里還做著一個翠喜呢,陸老爺性子軟弱,兩邊都做著總會鬧出事情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亂七八糟的影響心情,何苦還要摻和進去。
五福搖搖頭,笑自家媽媽想的簡單,她礙著小七在睡覺,聲音特意放低了幾分,朝宋媽媽解釋道:“都已經換了帖子,定了時間了,現在說不嫁,豈不是得罪了陸老爺去。”
“那幾百兩,媽先幫我收著吧。”五福握著宋媽媽的手,只覺媽媽這些時日消瘦了好多,往日福氣的手背這會摸過去都有些硌手,“這幾日媽媽信我,我也信媽媽,放您這總比在我身邊安全。要是日后在他那里過的不如意了,大不了我撕扯一頓趕出來,再投奔媽您這來。”
五福揚眉道:“這樣還能多掙一筆銀錢呢,陸老七和王翠喜兩人上回加一塊也打不過我,更別說日后單挑了,媽放心吧,您現在擔心我?我倒擔心您呢。”
說到這里,她眉頭緊鎖,擔憂道:“雖說衙門里頭只說是意外,已經定了章程,不算兇殺也不再追查下去,可縣丞老爺人又沒死,死的是他一個什么侄兒的,人家哪怕明面上找不著兇手,可私底下難道就不會遷怒了不成?”
“他在這里一日,就記恨媽和小七一日。現如今有我的銀子,又有六巧的贖身銀,媽不如關了院門,一二年且先別開門做生意了。要是擔心日后沒著落,那就趁著現在市價低,挑個好的調/教/調/教/。他是外來的官兒,難道還能在咱們縣城做一輩子去嗎?不過二三年就要走的,到他走了,媽再出來做生意也不遲。”
這一番話說得宋媽媽感動不已,忙拍她的手道:“好孩子,多虧了有你。”
如今她女兒一醒,對于宋媽媽來說就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哪里還顧得上做生意去,連聲答應下來,打算過幾日就去外頭替五福采辦嫁妝,一定要風風光光把她嫁走。
“要是王家那邊搗亂,你就告訴我,我就帶著徐嬸,再借了李家的劉媽去給你撐腰。”宋媽媽含笑的看著五福,“你是我的女兒,這就是你娘家,嫁出去了不順心就回來住著,沒人說嘴,大不了我養你和小七一輩子去。”
五福答應著低下了頭,只看著她與宋媽媽相疊的那只手,嘴角不自覺的也笑了起來——
另一邊,玉娘回院子把這件好消息告訴了李媽媽,李媽媽當即就納罕起來,稀奇道:“這小生瓜蛋子,醫術沒想著竟然這么高明啊。”
玉娘提醒李媽媽,“沒扎針呢,小七就醒了。”
“沒有扎就能把人醫醒,這不更說明醫術好呢嘛。”李媽媽摸著下巴,沒理會玉娘的解釋,開始琢磨起來有沒有什么法子好籠絡許濟之的,這年頭好醫生可不容易找。
玉娘實在不想說明許濟之的年齡,自家媽媽現在籠絡是不是忒著急了,只推了推桌上白瓷碟子勸道:“媽媽還是吃點瓜果吧。”把腦子用在吃東西上,省得再長心眼。
“吃的煩了,”李媽媽不耐煩的推開果碟,吃三天了都,頓頓都有小香瓜,她晚上放屁都是香瓜味的。
一說起這個,李媽媽就想起來什么似的,狐疑的看著玉娘,“你這幾日怎么老買瓜?前幾日買了一簍不算外,今兒又買?那瓜販子現在還在房里頭等著呢。”
之前也沒見玉娘這么愛吃呀,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值得這么三天兩頭的就買一筐嗎,還把人叫到了自己屋里頭,“該不會……”
“沒錯。”玉娘坦然的點著頭,“我看上他了,故意借著買瓜,和人搭話/調/情/呢。”
“你——”李媽媽聽得瞪大了雙眼,“是真的還是故意唬我呢?”
“那得看您怎么想了,”玉娘攤手道:“您想簡單點,那就是我覺著這瓜滋味好,所以又叫了他來了一趟;可您要是往壞里想嘛,那就是我年歲到了,想挑一個耍耍。”
李媽媽氣得直拍桌,“好不害臊,你還沒點蠟燭呢,就說這些話,你才多大,哪有花娘倒貼泥點子的!”
玉娘一抬下巴,“我樂意,我就愛田里的莊稼漢,圖他身子好。”
說著就要往外走,可等著走到門口,卻聽得里邊李媽媽突然一聲大喊,“你給我站住!”
玉娘回過頭去,見著李媽媽氣哼哼的從牙縫里頭擠出幾個字來,“你要耍自己的身子,我也管不住你,只是,我既然是你媽媽,就告誡你一聲,玩歸玩,別弄出人命來。”
“一個賣瓜的,他能有什么身家,你跟他有了人命,你的身價就甭想有了,往后怎么辦,他也未必養得起你。玉娘,”李媽媽鄭重其事的朝玉娘勸說道:“你媽媽我是見過例子的,你贖身掙錢不容易,別為這點樂子葬送了一輩子,不值當啊。”
李媽媽的話真情實意,玉娘幾乎能從她感傷的神情里看到一絲絲的悔意來,這么大年紀氣著了也不好,可別氣中風了。
“媽放心吧,”玉娘和她保證,“真只是吃瓜而已。”
玉娘確確實實和晏子慎沒什么身體接觸,他還得到時候回去做不在場證明呢,哪里能有別的空。
兩人只共享了縣衙大堂倒塌這個瓜的里外情形而已,晏子慎朝玉娘夸耀道:“怎么樣,叫人查不出來吧。”
玉娘朝他豎了大拇指,“實在厲害,就是我們在邊上看也沒瞧出什么不對勁,晏大老爺救人一命,真是當世圣人呀。”
一頂頂不要錢的高帽往人身上戴。
晏子慎卻哼了一聲,許是穿上了底下人的衣服,說的話也粗俗起來,“圣人有個屁用,你瞧瞧你,為了救別人白填了多少錢去?”
一邊念叨,一邊從懷里扣扣索索掏出個荷包來,“喏,拿去吧。”
“我要你銀子做什么?”玉娘剛想客氣客氣,就被丟過來的荷包重量壓了手,沉甸甸的鼓鼓囊囊,她咦了一聲打開一看,卻發現里頭不是什么金子銀兩,而是滿當當的散碎銅錢。
看見玉娘可惜的嘴臉,晏子慎沒好氣,“這可是我賣瓜掙的血汗錢。”
這兩三日他走街串巷的也才賣了幾百文錢,“收著吧,有出就有進,咱們五姑娘做了大好事,也該掙個好意頭。”
即使沒人知道,可做了好事救了人,就該得獎勵。
第128章 威脅
玉娘看著手里的荷包稀罕道:“我當花娘這么久,這還是頭回收銅錢荷包呢。”嘴上說著,雙手小心捧著東西,那姿態可比當初晏子慎給她匯票玉佩鄭重多了。
只是,他送這東西做什么?
玉娘將荷包放進里屋枕頭下,出門看著晏子慎,卻只見他望著自己不說話,眼神里千絲萬縷透著些覺著古怪,便下意識就尋個話頭想打破這氣氛,“對了,你回府城去查找朱千戶,可查出什么訊息了嗎?”
一提起這事,晏子慎果然收了神情,嘴角下垂有些痛苦,“查過了,我還特地往西北那邊去了一趟,山陽府有退下來的敗軍,從他們那里查實,朱大哥確實死在了戰場,可恨領將無能,敗退城中,連為戰士收尸都來不及,朱大哥的尸首恐怕……恐怕也……”
說到此處,晏子慎捶柱憤慨,如今河東府里朱潯的墳墓棺材里,埋葬的不過是身空衣裳,朱大哥為了趙家天下拼死拼活,到最后連具完整的尸身也無,更可恨的是,朝廷至今在為此次戰敗來回推諉責任,滿堂諸公倒是平安康健,實在可笑。
“有你惦記他的這份心就夠了。”玉娘嘆著氣,好歹還有人記得他,每年焚香拜祭。“那小武呢,他怎么樣?”
玉娘隨即就想起了跟著朱潯前去參軍的伙計小武來,“她嬸娘眼看著就要生了,這個月嘴里常念叨著他,說人走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這個做嬸娘的心里著實不安穩,還往玉皇廟那點燈油祈禱呢。”
桃花源酒樓李娘子是去年夏季懷的身孕,如今已經九月有余,當初就是為了她們夫妻二人有后,有好事的嘀咕家宅從此不寧、兄弟相爭等等才迫使小武跑的,可等著他人走了,那起心眼壞的有開始嚼起是李娘子見不得侄兒分家業逼他出走等話。
饒是武掌柜再三否認也攔不住流言飛散,散著散著就散進了李娘子的耳朵里,氣得她三四月足叫了好幾回大夫,玉娘與武掌柜的關系不錯,也和小武有過交情,這會詢問起晏子慎時就有些迫切。
晏子慎斜著眼看她那副模樣,嘴里只嘖嘖,陰陽怪氣道:“他的命好,戰場上救了劉太監一命,護著他往城里退,巴結上了老劉,眼下已經被提拔為親兵衛隊隊長了,誒呦,那叫一個前程遠大,那叫一個年少有為。”
玉娘拍掌道:“阿彌陀佛,總算聽見了個好消息,等會我就把這事同李娘子說去,叫她平平安安待產,省得到時候還懸心,白添了風險去。”
親兵衛隊隊長,哪怕是太監的護衛隊,那也是有編制的吧,玉娘好奇道:“這算是個官嗎?既然已經守城抵御,那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要是趕在滿月之前,可就是雙喜臨門了。”
哼。
晏子慎鼻子里冷哼了一聲,扎刺道:“是呀,雙喜臨門喲,又年輕,又有官身,家里人還相熟,就隔兩條街呢吧,離得多近哦,哪像長安啊,有些人怕是連城門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吧。”
玉娘努努鼻子,怎么聞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長安晏大官人難道還和清平縣里的伙計競爭起來么?他們兩哪輩子結下的仇怨?
不由得看了晏子慎一眼,只疑惑道:“你發癲了?人家武家的前途,與我何干?”
這話也不知哪里戳中了他的點,人瞬間溫順起來,開心的點著頭,“可不是,他小子前途再好,也與你我無關。”
“是與我無關。”玉娘改正道,“沒有你。”
“對對對,”晏子慎點頭如小雞啄米,“與我們,哪里有什么你我。”
玉娘好恨自己手腳快,剛剛怎么就把荷包收起來了,這會要是還留在手上,直接砸過去多得勁,保管能叫他不再頂嘴。
兩人斗著嘴皮子,忽見金盞急忙忙跑了進來,跺著腳慌張道:“不得了了,了不得了,五姐,外頭縣丞老爺來咱們家了!”
“他來做什么?媽呢?”玉娘驚疑道,怎么突然就跑李家來了?
玉娘一邊說,一邊迅速推搡著晏子慎往她里屋走,“快,你先進我屋里躲躲,別叫人認出模樣來,躲屏風后頭去。”
金盞好奇的看著穿布衣布鞋的晏子慎,驚嘆還是自家五姐膽子大,養漢子直接光明正大的放自己屋子,只可惜五姐速度太快,叫她都還沒來得及看清人臉,也不知好看不好看。
這會聽玉娘問話,就搖著頭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媽在正房招待他呢,嬸子叫我快請您過去,說看媽媽的臉色不大好。”
惡客登門,誰的臉色能好過,便是李媽媽這么一個能說會道迎來送往的花街媽媽,此刻也繃緊了臉嚴肅了面孔,謹慎的請黃縣丞喝茶,“黃老爺喝茶,我們這里小門小戶的粗茶淡飯,您可千萬別嫌棄。”
黃書瑯一肚子的氣,哪里能喝下茶水,一擺手就婉拒道:“茶就罷了,我來只是想交代一句,雖說我侄兒不幸亡故,可他生前在都中受人委托尋女,臨死之前還特意與我囑托,要帶了你家福娘進都認父的。”
黃縣丞說到這里,話語哽咽,停頓感傷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這是我那侄兒死前唯一愿望,我這個做伯父的也實在不能違背,我已同知縣告了假,后日就帶上我侄兒的尸首返都,順便把你家福娘也帶過去,所以今日交代你趕緊收拾行李,后日申時隨我上路。”
“啊?這……”李媽媽當即就白了臉,揮著手就想拒絕,人都死了,怎么還要帶著福娘走?
“怎么?你不樂意?”黃縣丞黑下臉來,毫不客氣的訓斥她道:“這是她生父囑托,縱使你是她的生身之母,可自古有言,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雖然你們二人不成夫妻,可也有了夫妻之實,就該聽從夫家話語,他們還未追究你私自攜帶子嗣逃亡一事,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現在更是不顧良賤,欲認你女,這不是好事是什么,你還敢攔?”
黃縣丞似乎要把今日在縣衙里所受的火氣全部發泄出來,指著李媽媽的鼻子罵道:“三綱五常的道理都不懂,果然是賤婢!還不趕緊收拾東西去,耽擱了時日,你們李家上下能挨受多少板子。”
玉娘在門口頓住腳,聽著屋里邊厲聲威脅著人:
“你當本官不知道,你手底下那個馬夫很能跑啊,還去了臨縣打聽房舍院落,怎么,想跑?你跑得掉嗎?我告訴你,明日申時我要是見不到人,別說你了,你們李家上上下下,且等著吧。本官有的是時間和法子,咱們到時候啊挨個的試,看看究竟是你李家的嘴硬,還是衙門里的棍硬。”
第129章 改變
事實上,黃縣丞這會兒也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闥東之的亡故,是意外還是謀殺,人橫豎已經是死在了他管轄的清平縣城里頭來,與他脫不了干系,哪怕不是第一責任人,第三第四還是能排的上的。
這叫他怎么跟闥家交代,闥東之不是闥齊之那個讀了二十多年的蠢貨,而是目前闥家最有前途的子弟,那是闥家將來撐門頂戶的希望,他這一死,闥家沒了指望,即使自己是闥奇之的岳父,恐怕也會被遷怒上。
闥家能把他從偏遠縣城調來此富裕之地,也一定能把他從這兒再給調回去。
黃縣丞只要想想就膽戰心驚,他已經吃夠了風沙黃土,那地方哪里是讀書人住的,即便做了官也不過是住石頭房子、穿破布襖、吃咯牙粥,又無美人作伴,也無富貴纏身,還時不時受夷敵侵脅。
就這樣擔驚受怕的熬了十多年,他絕不允許自己再回到那個地方去!
所以當黃縣丞面對全縣衙人的意志退了一步,承認闥東之是被意外砸死的事實時,他就下定了決心,要重新給自己找個護身符來,好壓住闥家的怒火。
既然是護身符,最好的人選自然就是已經被闥東之選定了的福娘。闥家的權勢也是倚靠著曹公公,既然如此,能壓服他家的也就只有曹公公了。
只要把福娘送上,做了曹公公的媳婦,哦,不對,是曹公公的侄子媳婦,曹公公必然對他滿意,借著曹公公這張虎皮,闥家要恨也只能往清平縣城里頭的人群去,與他可就無關了。
黃縣丞看著抿緊了嘴不發一言顯得十分不合作的李媽媽,干脆上前拍了拍她的臉,“記住了,明日申時在小碼頭春風樓前,我等著你家的福娘。遲一刻,關一人,要是遲上一個時辰,那你李家上下連帶著那車夫可就全都要進大牢了。到時候給你們個什么罪名好呢,杖責?流放?還是砍頭?”
“哈哈哈——”黃縣丞威脅著放了狠話才甩袖離開,畢竟他突然起意要去長安,也得回府里好好收拾東西去,總不能空著手進都。
玉娘貼在外房門那,見著黃縣丞出了院門,才扭身進到屋子里頭。
一見著玉娘,李媽媽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連忙拉著玉娘詢問起自救的法子,“好孩子,我知道你的主意多,你又心善,福娘可是你的妹妹,你一定得幫她呀。”
玉娘拍著李媽媽的手,發覺李媽媽身子肉似乎都在哆嗦,顯然是被黃鼠狼這番話嚇得不輕,“媽媽放寬心些,之前咱們就商議好了計劃的,如今只不過是換了個人,法子照用就是了。只是這回行動需要更小心些,黃鼠狼可不比那嫩頭輕好對付,他見識多閱歷深,要是露了餡被他識破,那可就完了。”
“既然這樣,那就加大劑量,干脆鬧出個重病在身來。”福娘也一掀簾子進了門,斬釘截鐵插話道。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聽見了多少?”李媽媽看著福娘,眉頭擠成個川字形,還想把這事兒瞞著她。
“您能瞞誰?他那樣大張旗鼓的過來,咱們院里誰不知道?”福娘干脆跪在李媽媽身前,抬起頭決然道:“這一回就看天命吧,要是捱得過去,咱們平平安安的回來過自己的日子;要是捱不過去,那也是老天菩薩要收我,與其嫁過去被人折磨死,倒不如一病死了痛快,他們也怪不得媽你們身上。”
說到這里,福娘眼里淚水說來就來,滾珠子的滴落在地,“只是我想求媽,若這回我僥幸捱過去了,您就由著女兒一回,叫我自己挑人嫁了吧,這死里偷活的命,也叫我自己做一回主。”
“什么捱不捱,天命不天命的!這些神佛哪里靠得住!”李媽媽聞言就急忙搖頭,倒讓邊上的玉娘大吃一驚,忍不住扭頭望了望西邊供著的菩薩來,好哇,原來李媽媽心里也挺明白,虧得她時常還供佛拜祖的,合著和自己一樣,有樸素信仰二極跳呀。
李媽媽沒理會邊上站著的玉娘,只苦口婆心勸著福娘,“你難道沒聽過前頭白三的教訓,他先前不也嚷嚷著只是小賭,可最后呢。我的兒呀,只要賭就會輸,就是神仙也不能保證他回回都是贏啊。”
"聽為娘的話吧,咱們不是說好了么,只要吃一丸就行,身上臉上略發些紅疹,看著嚇人就好,大劑量?你知道大劑量有多大劑量,萬一拿不準可是要吃死人的!扁食巷王婆她孫女,不就是這樣死的,你難道忍心看你媽媽也做個無依靠的婆子嗎?”
這段話李媽媽說得飽含深情,又是舉賭博的例子,又是舉喪女的例子,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呀。
可福娘卻十分冷靜,“媽想的是好,可量少了有什么用,才剛玉娘也說過,黃縣丞不比別人,他四五十的年紀,誰知道他先前是不是見識過這種吃東西發紅疹的人呢,萬一他見過知曉底細,叫大夫下了催吐的方子,把我關進屋里耐心養個半月,那可怎么好?”
“萬一他猜到了咱們是在故意裝病,那又怎么好?這計只能用一次,既然要用,就別縮手縮腳的,我都不怕,媽您怕什么?”福娘下了決心。
“我怕什么,我怕你的命呀。”李媽媽激動的指著隔壁,“你瞧瞧宋媽,她沒了小七甘愿以命相賠,我難道不如宋老鼠?我的兒,你就是我的命,你要死了,讓媽媽我日后指望誰去?”
她們母女倆激烈爭辯,把邊上還站著的玉娘給忽略了個徹底,玉娘好幾次的想插嘴表現存在感,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
她倒沒有看熱鬧的意思,只是有些憂心忡忡,深思著剛剛黃縣丞說的話語,闥東之一死,好像對黃書瑯的壓力真的很大,像是真的被逼急了狗急跳墻一般,連好聲好氣哄騙人的手段都不用,明碼上門來威脅人,顯然是因為他如今的指望全在福娘身上。
既然如此,福娘若是真的生了病,他肯放棄嗎?
玉娘揉著額頭,計劃是制定了計劃,可計劃最怕的就是意外。
人不是機器,設定了程序就按著流程行動,小七的事是意外,那福娘身上會不會也有意外?
玉娘摩挲著手指,所以,她得給自己的計劃上個雙保險。
玉娘回了屋子緊趕慢趕的催著他帶上陶三,兩人先一步坐船去長安落地做準備。
晏子慎原本還計劃著能在玉娘這里多待幾天呢,哪成想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就被攆著出門,還要帶個什么陶三玻璃四的,這會兒一抱胳膊撇嘴道:“他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我還要帶他?那他身上長著兩條腿做什么用,這么大個人了,順著水路坐船不就到了。”
“我還是留下來,跟你們一同進長安吧,”晏子慎挺著背揮著手,極力展示自己的靠譜,“順帶我還能給你介紹介紹長安的城門往哪開?你也熟悉熟悉路。”
“我用得著你?”玉娘看著晏子慎那遠不如劉媽李媽的身子板,努努嘴叫他往自己腰間看,掀開自己的對襟短襖來。
只見玉娘襖內系長裙的腰帶上,掛著琳瑯滿目足足四個荷包來,紅黃靑白各有顏色,玉娘一一介紹道:“這里頭是石頭,這里頭是辣椒粉,這里頭是石灰粉,這里頭是磨尖了的長針。”
她看著面前的晏子慎,攤開手來,“說實話,我覺得它們可比你更叫我安全。”
真動起手來,無心換有心的,咱們的晏大老爺恐怕也擋不住。
咕咚——
晏子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好好好,從一變四是吧,你這是防誰?!!
等著吧,他回去就去拜西城王鐵匠為師,遲早打造一副石灰潑不進,石頭砸不著的鐵盔甲來!
第130章 出發
黃書瑯的到來實在是太突然,突然的讓人沒有準備,以至于李家忙活到天亮才算是把給福娘的東西收拾好。
玉娘腰里那些荷包,只能她自己使用,福娘恐怕還沒等打開就先要累死了,這些的分量可不輕,她柔柔弱的身子承擔不起。因此玉娘只拿了根花生仁那樣粗細的銀簪子,寶貝似的交給福娘,這就是她給福娘預備的防身法寶了。
“喏,你看。”玉娘雙手往簪子兩邊一使勁,那銀簪就中間斷開一分為二,內里是中空的,插著一根巴掌長的釘子,后端打磨了指印方便把持,前端則是厚厚一層鐵銹。
這可是玉娘拜托成木匠專門去馬車輪子那里拆卸下來的,少說也有五六年的歲數,生長了青紅鐵銹,這玩意要是扎在人身上,都不用特意往心臟那里戳,隨便挑個地兒就成,自帶的破傷風就夠置人于死地了。
玉娘把簪子合攏遞給福娘,鄭重道:“萬一,我是說萬一,咱們的法子不管用,黃鼠狼還是把你送進了府,這就是最后的手段。我寧愿在大牢里頭見你,也不想在義莊里頭見你,知道么。”
“嗯。”福娘緊緊握著這根銀簪,認真的點著頭,“你放心,到了至急關頭,我會護著我自己的,我打算回來嫁人哩。”
只是可惜,為著時間緊急的緣故,昨天下午晏子慎就帶了陶叔謙離開,以至于福娘與陶三都沒來得及見上一面。
“這有什么。”福娘摩挲著手上戴著的當初陶叔謙給她的那枚寶石戒指,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一絲笑容來,“我與他的情意都已經定好了,就是不見面也知道的,橫豎到了長安總能見上一面,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關系。”
等著送人去小碼頭時,福娘是坐著老牛的馬車走的,臨走之時,李媽媽從小窗那里拉著福娘的手,想說什么又硬生生吞回了口,再三沉默之下,還是老牛打破了僵局,咳嗽一聲低沉提醒著李媽媽,“時候不早了,再拖延下去,怕是對六姑娘不利呀,她還小呢。”
唉,是啊,還小呢,這么點大的丫頭,她能藏住什么話呢。
李媽媽一思度到這里,就把原先的話語重新壓在了心底,只交代福娘一定保管好了自己交給她的三枚玉佩,等到了長安就聽黃老爺的安排,他叫你去哪家就去哪家認親,家里的事不必瞞人,實話實話,該認的總會認的,有玉佩在呢。”
“誒,知道了。”福娘低著頭示意自己聽明白了話語,可低下的神情卻有些凝重,她之前見過李媽媽藏在枕頭下的玉佩模樣,可那玉佩不在媽媽給自己的三塊玉佩之中——
這一趟入長安坐的是官船,給長安那邊送各州府進貢的禮物,船身寬廣,足有三層高。也不知黃縣丞是怎么走通的門路,竟然以區區八品的身份擠了進去,還帶了女眷和下人一行五個人。
除開他與福娘外,還有榮娘和一個丫頭叫冬珠的,一個小廝叫常寧的,都是在清平縣里買的人,這會跟著縣丞老爺進長安,各個都開了眼界。
黃書瑯雖說帶了福娘,可他哪里會同一個毛丫頭說話,只安排了榮娘去照顧人,這也是他特意帶榮娘的原因,到底得避嫌,要不然萬一曹公公知曉了自己的侄兒媳婦一路跟著自己進都,心里不自在起來,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黃書瑯思考的周全,安排的妥帖,可卻未必能如人的意。當初在李家之時,福娘的這個四姐就常看她不順眼,時不時的話語擠兌她,而今到了船上,只怕更不知用什么手段來折磨嘲諷了。
哪知福娘做足了心理準備,□□娘卻并沒有對她使手段,只是冷著臉坐在邊上,自顧自干自己的活計,頂天了也就是個不搭理。
不但如此,在福娘有些不適應坐船時,榮娘竟還吩咐東珠給福娘送陳皮含在嘴里好清醒。奇怪呀奇怪,福娘心里納悶,自己這個四姐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怎么倒像是對不住自己一般?實在是奇怪。
前頭官船浩浩蕩蕩,后有小船乘波疾行,船主借著前頭開辟的浪流跟在后頭,速度不比官船慢多少。
玉娘和劉媽就坐在這小船之中,邊上還有個穿藍衣裳的女子,一邊聽劉媽講述去歲縣城里發生的故事一邊笑道:“可惜我走的早,竟然錯過了這些熱鬧。”
“縣城里能有多少熱鬧,二姐您跟著二姐夫在長安府城來回的轉悠,恐怕見識比我們更多。”玉娘捧了一句。
原來她坐的正是新二姐夫康逢的船只,這回的行動要隱秘,還是自家人靠譜,二姐連生意都擱置下了,陪同康逢送玉娘等人進都。
要不是李媽媽體型龐大,進了長安也遮掩不住,極容易被黃縣丞察覺出來,只怕李媽媽也要一起的,現今只派了玉娘和劉媽,若不是玉娘再三重復人多了危險,恐怕她還想把魯嬸金盞也塞進去,李院舉家行動。
二姐氣了一聲,斜睨著邊上搖櫓的康逢哼聲道:“我能有什么見識,你二姐夫膽子小哩,一年到頭也就在幾個店里來往,也不曉得去外頭闖闖。”
康逢悶聲不搭話,由著二姐麗娘在那里埋怨她,可玉娘瞧著自己二姐,說歸說,臉上的笑容卻做不得假,比先前從槐庥那里逃出來的神經繃緊可松散多了,面色也紅潤了許多,話語里連嗔帶怪罪的,竟讓人品出一絲甜滋滋來。
膽子也比先前大了,聽到劉媽談起昨日黃縣丞的囂張跋扈,麗娘拍著船板惱怒罵道:“這活該見閻王的豬狗,怎么還能做官?偏生叫他坐了官船,要不然,我叫他死在半道上,看他拿什么囂張!”
嘶——
玉娘倒吸一口涼皮,我的好二姐,你這話可比黃鼠狼的還要囂張,說的你成個水路賊寇去了。
康逢在外頭也聽見了麗娘的叫罵,終于忍不住開口阻攔她道:“快收聲,什么死不死的,咱們有幾斤幾兩重,還敢截殺朝廷大官么?”
“是哩,”劉媽也笑了,“二姐如今嫁了人,越發會開玩笑了,倒真和姐夫是一對,虧得您聽了不害怕。”
玉娘也想笑,這樣說來,二姐嫁的這位康逢康姐夫,倒真個適合她呢,怪不得人總說一婚盲婚啞嫁,父母做主;二婚你情我愿,自己相看。親手挑的果真更合心意。
“就你多嘴舌。”麗娘啐了康逢一句,“怎么你倒管起我來了,難不成我還怕他聽見砍了我的頭么?”
康逢悶聲悶氣,“我不是怕他,只是想給孩子積點口德,別叫他/她聽見什么亂七八糟的。”
等等——孩子?”劉媽一下就反應了過來,她也是看著麗娘長大的,這會不禁高興道,“哎呀二姐,你這是有了?”
麗娘又羞又歡喜的捂著肚子,和劉媽笑道:“有了,才三個月呢,本想著今次歡歡喜喜回家和媽說的,沒想到福娘那里出了事,我就沒說。打算干脆等接了福娘回家再和媽說去,叫媽痛痛快快高興兩回。”
玉娘也緊跟著恭喜,“真是一件大喜事,這孩子可來得真是時候,好兆頭呀。”
她貓著身子往船艙里頭走了幾步,準備去自己包袱里選個平安鐲子好給二姐祝賀,沒防頭踢著了一塊隆起的船板,露出底下小隔層來。
船艙里昏暗,玉娘湊近了瞇著眼睛仔細一打量,才發現里邊是閃著寒光的兩把環首大刀。
啊?玉娘脊背一涼。
啊,玉娘恍然大悟。
第131章 打扮
水路行走果然比陸路迅速,只消三四天的功夫就到了都城長安,到了此處,康逢這等小船就和前頭的官船散開道來。
官船自有渡口停留,似康逢這等私人民船,若是老老實實也跟著在渡口停下,就得繳納船只稅、行人稅、停滯稅以及船上商品稅等,零零碎碎加起來,少說也要幾兩幾十兩銀錢,所以小船只們另有出路。
順著大河往前行駛五十里處就有條細長河流,拐彎一路直到城門口附近,上岸處也有人收費,可稀奇的是竟然也穿著官服,竟然也是胥吏,只不過他們收費就比前天的要便宜,只按人頭收錢,一人一兩,不上岸的不算。
麗娘見玉娘有些不解,嘲笑道:“你當他們是什么好人哩,還不是想著法的從我們身上撈錢,大船大老爺們吃,小船他們自己吃去,要不然,哦,要不然挨的這么近開了小渡口,怎么老爺們就不管呢,還不是一窩的么。”
只是已經到了人家的地界,麗娘也不敢太過高聲,只譏諷了幾句就收住聲不提,與玉娘交代道:“我與你姐夫去收好布料去,你若是有事想找我們,就往西城門三里茶館那和一個瘸腳伙計說一聲,叫他捎個信來,他和你姐夫是拜把子的兄弟,知道咱們的底細,信得過。”
“誒,知道了。”玉娘從船艙里換好衣裳鉆出來,答應著麗娘的話。
她這時已經往臉上點了十三顆黑痣,穿上件青藍的粗布襖,爛黃的馬面裙,裙長只到小腿處,露出里邊絞了碎緞裁成的膝褲,腳踩一雙黃草鞋,手挎一個藍布包,活脫脫就是個鄉下姑娘。邊上的劉媽也是這樣的打扮,頭上包著布條巾,背后背著柳條筐。
玉娘還嫌不夠,等心痛的交了銀子上岸之后,走遠些就往道上泥灰處摸了幾下,將原先白皙的手弄得灰突突才肯罷休,看得劉媽都有些咋舌,“五姐,你何苦這樣糟蹋手喲。”
玉娘倒并不在意,還順手往衣裳上也拍了幾下,左右看看沒露出什么痕跡方才滿意道:“我的娘,咱們要進的可是長安哩,咱們縣城里才多少人,就出了那么些個禍害爛泥,長安比縣城更大,禍害也更多,誰知道咱們進去了會不會碰見,還是安全些的好。”
玉娘比劉媽更清楚,一個無背景無家世偏生又生得美貌的姑娘到了新地界會遭受多大的危險,總不能見人就砸荷包去,長安的老爺可不像縣城那樣摳搜,人家場面大得很,身后跟著小廝家奴護衛不知多少,豈是玉娘一個荷包就能解決得了的。
與其想著到時候的脫身,不如從一開始就斷絕這種可能。
公子哥們喜歡會詩書能歌舞又嬌弱的姑娘;商人老爺們喜歡能逗趣愛說笑會手段的姑娘;大小頭目們喜歡長得漂亮又無法反抗的姑娘。
在這些人的眼里,凡是好的,就似乎都對他們有意,千方百計想要弄上手,唯獨只有一種才叫他們覺著扎手無視,那就是粗俗貪財且無所顧忌的姑娘來。
粗俗便叫公子捂鼻,貪財就叫商人卻步,無所顧忌便可讓人掂量掂量招惹的后果。
也只有提前想好了這個打算,玉娘才敢同劉媽兩人進長安,免得還沒救上福娘,她自己就先搭了進去。
長安,國朝的首都,天下人的目光所及,圣人貴人的定居之所,自然建造的極其富麗堂皇,往來人數不可計量,繁華富麗無所估算,饒是玉娘見過上輩子的大陣仗,看到此時的國都依舊忍不住撫掌贊嘆,有心而感道:“好多人啊。”
劉媽嘴角抽搐,突然好想與五姐實說,可以不用扮粗俗的,她現在就挺……挺……挺樸實。
吞著話扯了扯玉娘衣角,瞇著眼往前望了一望,指引路道:“老婆子離開長安也已經十余年了,不過路還記得熟,五姐跟我來,咱們走秋直門往大市街那過去。”
“不對,”玉娘認真的糾正著劉媽,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是從鄉下來都城投奔親戚的,大字不識一個,您可別這樣說話,叫人聽見疑心,懷疑咱們是小,耽擱了救福娘事大呀。”
“啊對對對,”劉媽點著頭,險些忘了大事。
于是乎,等著長安城里有些名氣的妙音如來曇花娘子聽聞到外頭趕場過來報信,說她鄉下老家三姑母外侄孫女來找她時,出來一見面就看見個灰頭土臉的大丫頭沖了過來,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歡天喜地的叫嚷道:“花姨,花姨,俺的親小姨,噫,可算找著你哩。”
第132章 寶蓮閣
要不怎么說曇花是玉娘的師傅呢,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場面也沒有露怯,反而捧著玉娘的臉左右看看,認出了人之后就將她摟在懷里,背朝著外頭人只感傷道:“哎呀,五妞,是你,是你呀,五妞,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家里出事了,妹妹生了好大一場病,俺娘手里有些錢,可是藥買不著,大夫也不見人,娘就把我攆出來了。俺和嬸子想找姑姑,求您給俺找條生路哩。”玉娘依舊大著嗓門,沒和曇花說實話,還往后頭招了招手。
劉媽也一臉賠笑的上前來給曇花福身,“她李家小姑,記得人不?俺是你劉嬸兒啊,你堂妹家邊上住的那個挑水劉嬸。”
一見著劉媽,曇花的心里就更篤定了兩分,確實是鶯鶯家里出了事。她礙著有外人在場不好多說,便叫趕場的先把人走后門領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等午后不接客了,家里人再說話去。
長安城寸土寸金,饒是西城這邊不在正當中,可地價也比清平縣貴的不知幾倍,曇花所投身依靠的院子是在朝天宮附近的丹鳳街上。
此街類似十街,也是花娘們聚集居住之所,不過并不是玉娘那種普通人家住宅的模樣,而是像是園林會館,栽花移樹,砌池建亭,養鳥喂貓,系繩供燈,宛如天界嫦娥宮闕,堪稱地上皇家行宮。
這樣的地方,若不是劉媽帶路,玉娘是絕不敢進的,里頭看場子干粗活的下人少說也有幾十個,一聲吆喝就能把玉娘圍住,她便是做足了準備也逃不出去,對于玉娘這種單身姑娘來說,實在危險。
幸好地方沒找錯,劉媽見著館名就放下心來,“沒錯,沒找錯,是寶蓮閣,老字號了。”
“也沒見著花呀,怎么取這個名字。”玉娘維持人設探頭張望,“俺還以為能有蓮子吃呢。”
趕場的小廝是個才十來歲的年輕人,是前院子負責看場面聽傳喚的下人,極少和后院的姑娘們搭上關系,如今見玉娘劉媽兩人果真和曇花有些親戚關系,便不嫌棄她們的土氣,趕著獻殷勤將兩人領到小院,一邊走還一邊笑著搭話道:“不是有蓮花才取名,這寶蓮是我們媽媽先前得了一株白玉蓮花,所以以此取名的,名氣大得很呢,就是老爺大人們也常過來耍的。”
根據這個小廝的講述,閣院中現今有三個在長安闖出名氣了的花娘,分別是妙音如來花盈盈,玉仙子白蓮蕊和詩詞雙絕如意藏,這花名不是自家取的,而是外頭給的,長安成千上萬的花娘里頭,能有名號的少之又少,寶蓮閣能有三個已經十分了不得了。
直到這時,玉娘才知曇花的名姓叫做花盈盈,和李媽媽的李鶯鶯還挺像,玉娘促狹的想著,取名的媽媽還挺會偷懶,不知當初結伴姐妹幾個,是不是還有叫茵茵、瑩瑩、櫻櫻的。
“花姑娘在咱們閣里有院子,你們是她的親戚,自然能借住過去,不過最好別久住,花姑娘到底要接客哩,碰見了客人礙了興致,媽媽要罵人的,也最好別老說村話,得改成官話。”小廝自己不嫌棄,并不代表客人就樂意,好好的找花娘聽曲,邊上出來個說著俺呀俺呀的丫頭,再好的曲子也沒了情調。
“誒,俺,哦不,是我,我知道嘞,多謝——”
見玉娘卡了殼,那小廝自我介紹道:“院里人都管我叫小機靈,你叫我這個名就好。”
“多謝小機靈哥了,只是這名字怎么這么古怪。”玉娘坦率問道,她如今是鄉下來的,可以理直氣壯發問,用不著拐彎抹角,在這個名頭的照耀下,不會有人覺得她有什么不對。
小機靈笑道:“名字是古怪,可是好記呀,你瞧瞧你不也一下就記住了嗎,客人要是能記上我一句,叫茶水叫點心,傳話出外差,多叫我一聲,我可就能多掙一份打賞錢。”
“這倒是,真個好記。”玉娘往懷里摸了摸,又捏了捏自己包袱,最后朝劉媽攤手要道:“嬸娘,俺們是不是也要給小機靈哥引路錢。”
劉媽往自己腰里摸摸,找出個紅布頭來,一層一層掀開,從那布頭里翻出幾小塊黢黑的碎銀,狠狠心挑了倒數第二小的遞了過去,“我們才來投奔她娘家小姑,來這里暫住幾天就走的,要是院子里有什么不好惹的,小哥和我們說說,我們也好避開點。”
小機靈接過銀子還有些意外,不過用手捏了捏,確是白銀無誤,臉上的笑容更真摯了,碎銀也是銀呀,“大媽媽還好,她老人家信佛,不愛打罵人的,管事嚴媽媽就兇多了,動輒就指鼻子罵,不過她也管不到你們身上去,你們也不是她家買的,別出了院子到處跑就成。”
想了想,看在銀子的份上,小機靈還是多說了一句提醒,“花姑娘年歲大了,客人少,一年倒有好幾個月的空閑,全仗著老客支撐。如今閣里頭最有名氣的是白姑娘,她的性子不大好,和花姑娘不太對付,你們別撞上她了,她愛穿白衣裳,見著了就快快跑。”
“哪有這么巧的,就碰上?”劉媽笑了一聲,她們來長安只為了救人,接回六姐就走,哪里還能摻和上寶蓮閣里的爭斗。
小機靈把人帶到院子,同院門口的丫頭交代道:“這是花姑娘的親侄女和遠方嬸子,來拜訪人的,花姑娘叫我領過來。”
先前的李家倒是也雇了丫頭,但那是全院共用的,榮娘玉娘福娘三人支使一個,有時候榮娘支使玉娘跑腿倒比叫金盞更多,也說不清誰是誰的丫頭。宋家呢,更干脆,一個丫頭也沒雇,只有徐嬸子和宋媽媽兩人干活。
可曇花的院子就不同了,真個叫玉娘這個裝作土妞實則土妞的大開眼界,門口兩個小丫頭,院子里清掃抬水兩個媽媽,屋里邊倒茶送果兩個年輕姑娘,還有先前跟著曇花身邊的一個描眉畫鬢的俏麗小娘,合在一起就有七個人伺候。
嘖嘖嘖,玉娘口里感嘆,果真是都城的花娘,和她們一比,清平縣城里頭的花娘倒真是沒見識的鄉下地方了,還得自己捋袖子干活跑腿呢。
所以……
咱們的晏大老爺的口味實在是清奇。
起承轉折調侃晏子慎,今日份的陰陽怪氣也已送上,玉娘也不管晏子慎在寺廟那邊突然打起的三個噴嚏,喃喃自語該不會是人到了等話。
陶叔謙關心道:“是不是風寒了,有沒有大礙,會不會影響到計劃呀。”
晏子慎斜眼看了他一眼,“呸呸呸,少胡說八道,我身子好著呢,這是相思噴嚏知道不知道,我娘子心里頭惦念著我呢,我才打的,換你,哼,那肯定就是風寒了。”
“胡說,”陶叔謙許是和晏子慎待了幾天,膽子漸漸放大,這會敢回嘴道:“五姑娘明明沒和你成親,怎么會是你娘子。”
晏子慎得意的抬起了下巴,拍了拍自家這個連襟的肩膀,志得意滿道:“你懂什么,親事雖然沒成,可等著這次回了縣城,肯定能成的。”
玉娘不知道那邊的動靜,她只心滿意足的卸了包袱放在腳下,同劉媽坐在西邊屋下小茶桌前,自自在在捧著那杯才泡好的蜜餞金橙茶嘬飲,只覺長安的蜜餞也比縣城更舍得放糖,甜滋滋透著果子香氣,格外香甜。
哎呀,此間樂,不思清平縣呀。
第133章 對策
那個小廝小機靈說的興許真是實情,午后才過沒多久,曇花就從前面回來了,身后只跟著侍女一人,后面并沒有什么客人相伴的。
她一進到院里,就直接去了西廂房玉娘待的那個屋子里,卻不想見著玉娘半點拘束也無,自己自自在在,在那里撿果子吃糕點,捧著茶盞同屋里兩個丫頭笑呵呵的說著故事。
玉娘起初進屋子被丫頭們看著做樂子也不羞臊的,反而熱情的邀她們也坐下聊天,反客為主起來,倒把待客廳變成了茶話會,談天說地,將沒怎么出門的丫頭全吸引了過來。
咱們李家五姑娘是什么人呀,她拉攏兩個小丫頭片子還不手拿把掐的,上到廟宇道觀神異顯靈,下到村口無賴流氓扯皮,把兩個年紀還小的丫頭聽得入神,連客氣也顧不上,屁股長釘一般釘在了椅上,十分捧場的做著聽眾。
玉娘時不時還給那兩個丫頭倒茶添水,一個勁的勸她們多吃多喝,嘿,她倒待起客來了。
看著曇花只好笑道:“我在前頭還憂心你們兩個過不自在,這可倒好,和我屋里人稱兄道弟成了個姐妹。”
玉娘無有被抓包的意思,拍著手笑嘻嘻站了起來,“花姨,你都沒和我說過,自己屋里頭有這么多好看的姐姐哩,說話又好聽,長得也好看,就跟我們年底上村里賣貼畫里的仙女兒似的。”
曇花瞧瞧那兩個不爭氣的,已經自矜勾起嘴來,就知道玉娘這馬屁拍到了她們心頭里,“下去下去,你們倒悠閑。今兒我侄女來了,不叫大廚房里燒菜,你們叫外頭婆子往段家去,叫上一桌席面來給她們接風壓驚。”
那兩個丫頭一聽曇花發了話就收住笑摒氣凝神的福身出去了,動作利索,動靜輕微,顯然是被刻意教習過的。
這樣的姑娘,在清平縣城做個食指無名指的姑娘絕對夠格,可以算是第二等花娘了,可在長安,居然就只能做個丫鬟,還是在屋里連門也不得出的丫鬟,連在外頭亮相的資格也沒有,這其中的差別實在是大。
玉娘幾乎下意識就盤點了一下自己與她們的技能差別,還好還好,自己不算太差。
屋里伺候的人下去了,只曇花和她身邊服侍的人,再有劉媽和玉娘合計四人在內,曇花見玉娘目光移向自己身邊的阿迦,就替她擔保道:“這是我打小養大的妹妹,你放心,她與我心貼著心,肉連著肉的,什么事也不曾瞞她,是咱們自己人。”
好,玉娘這才開口,剛說了一個俺字,曇花就二指頭伸了過去,照著玉娘的腦袋結結實實來了個彈指,嫌棄道:“我忍你好半天了,你從哪兒學來的話,張口閉口就是俺呀俺的,聽得我腦袋都大了,快,趕緊的變回來。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和我一五一十說清楚。”
玉娘捂著額頭識趣的改回了正經模樣,正色道:“壞事,壞事,您聽我細說。福娘先前在縣城里無意透露了自己生父是長安人士的消息,偏生我們縣城里頭新來了的那個黃縣丞,他正好想找千金小姐,好嫁給都里的什么個曹公公,做他侄子媳婦好巴結上人。”
“縣城里頭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恨福娘說的話不知被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就找上了我家,威脅李媽媽,硬逼著她交出福娘人來,前幾日已經帶了福娘來長安,說要幫她認父好做婚事去的。”
“我媽她老人家擔心壞了,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您素來足智多謀的,求求您給出個主意,好歹看著福娘是媽的親生女兒份上。說實話,這門婚事來的實在蹊蹺,我們使人打聽了,這個什么侄子的已經克死了好幾個老婆,可見他的命有多毒,李媽媽實在是害怕福娘也被他害了命,又是氣又是無能為力,好好的身子快瘦了有大半個了,這不,所以才趕忙派了我和劉媽來都中找您想法子呢。”
玉娘一口氣吐露了大半個事實,把對面的兩人聽得齊齊皺起了眉頭。
“壞事,壞事。”曇花眉頭緊鎖道:“先前你說個什么曹公公的,我還不知道人,宮里邊姓曹的太監多了去了,什么大曹小曹老曹的,要是找,可就如海底撈針一般艱難。可你一提及他侄子選親,我就知道了是誰,偏生他是最差最差的人選。”
曇花也知玉娘她們久在縣城,長安的消息恐怕不大清楚,便叫身邊的阿迦出了房門,只在門口守著以防有人偷聽,謹慎動作之后,才嘆氣解釋道:
“這個曹公公是貴妃身邊服侍出身,現今做著御馬監提督太監一職,雖說他上頭還有個掌印太監,那些個管緊兵提軍的事他管不住,可那管理皇莊錢糧內庫的事兒,卻都是由他負責。他只消一松手,從指頭縫里露出來的金銀就是上千上萬。有他支撐著,有鄭貴妃護著,如今太子的人選還未必定下,你說,滿長安誰敢去招惹他呢?”
“要不是為著他先前侄子媳婦死的實在太蹊蹺,第三個大娘子的娘家親戚氣不忿,非要開棺驗尸查出了什么,恐怕往這火坑里頭跳的人家還有不少。”
曇花揣測道:“我估摸著你縣里那個王八縣丞,恐怕就是鉆了這個空子,知道長安都中有身份的人家已經是不肯嫁女了,畢竟真嫁過去一家子的名聲都不成樣,不但是清流里名聲壞了,即使在民間在世交,甚至于在太監里頭名聲也不好聽,虎毒還不食子呢,連親生閨女都能拋棄的人物,你說這人還頂用嗎?還可靠嗎?”
“是了是了,”玉娘此刻才算恍然大悟,她就說福娘怎么就成了個香餑餑,先是闥東之要人,闥東之死了,黃縣丞又接著要,還非得加急第二日就啟程的,長安有身份的人家數不勝數,何苦非要盯著個花娘呢,原來如此。
合著諸多人選里頭,愿意嫁的沒有福娘有身份,有身份的偏又沒有福娘長得好,長得又好又有身份的,人家何苦去結這門親事,挑來挑去,到真個最后只剩下了福娘合適。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劉媽在屋子里頭急著轉圈,“咱們六姐就活該被人這樣糟蹋不成,不管怎樣也得講個理吧,哪有牛不吃水強按頭,非逼著人去嫁人的,她老子娘還活著呢,這還有天理,還有王法嗎。”
劉媽當初也知曉曹家這門親事的古怪,這回聽了更是篤定,哪有給侄子娶親非要挑美色的,不該往合適的方向選么,這哪里是給侄子娶親,分明是那太監借著侄子扯了個謊,給自己娶媳婦兒呢!
“劉媽媽,”曇花直到此時,語氣依然平靜,只淡淡道:“你別忘了,要結親的是宮里的曹公公,御馬監大太監呀,他一個人就能讓成千上萬的人指著他過活,他一揮手就有幾百幾百的官兵為他做事,他皺皺眉頭,不用說話就有底下人思量著幫他解決麻煩。這樣大的權勢,這樣了不得的人物,又豈是旁人說反悔就能反悔,想拒絕就能拒絕的。”
“真要惹急了,他老人家把李家上下都解決了,再找個好人家把福娘認作義女,嫁過去不也行的通。橫豎骨血是真的,身份也是真的,福娘確實是鶯鶯姐和長安公子哥生下的孩子這不就成了,知道了身世,便是后頭換了戶人家又有什么關系?”
一番話說得劉媽癱坐在了地上,六神無主,慌忙無助。
可……
曇花這樣的話只能嚇到劉媽,卻唬不住玉娘。
地位高是不假,可再高也只是宮里的太監,權勢大是沒錯,可說到底這權勢也不是他自己個的。
他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難道成了個什么貴人,就上下都沒有破綻了不成?
玉娘從不信這些東西,要是信命,最早一開始她就該老老實實的做李家花娘,給李媽媽掙錢去,哪里會有后頭的贖身?自然也不會有二姐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了。
玉娘改命也不是一回兩回,她可不認命。
想到這里,玉娘直直的望向曇花,央求道:“師傅,不管怎么說,福娘也曾被您教導過,如今我們來了,總得試一試再回去。就是不成,也帶著她的尸首回家,好過她在這長安他鄉里頭死也不安寧。”
“什么主意?”曇花嗤了一聲,“難不成你能通天?叫皇帝老兒管這門親事?再有就是找上貴妃?她也是曹太監的主子,自然也能吩咐,若是不成還有三皇子,那也算他正兒八經的小老爺,除這幾位外,余下你還能找誰?”
“前兩位住在皇宮,便是你會飛,能游水,使神通也進不去的。后面那位倒是住在都城坊市里頭,可我和你實說吧,”曇花一攤手,“我與他隔著十來個長安的距離呢,便是再想巴結也巴結不上的。那樣的大人物怎么會來丹鳳街里頭找花娘,自然是別人精心挑選養好了奉上去。我連帶皇氣的都沒碰見過一回呢。”
玉娘沒被曇花的冷眼嘲諷擊倒,只耐心的順著她的邏輯往下理,“您說的是,叫停這門婚事需要的力量自然大,可若是婚事里頭出了岔子,想來應該簡單些吧。福娘在清平縣城里頭待了十幾年,突然來長安,您說她會不會水土不服?您說她會不會感染病癥?您說她會不會重病在床,出不得門,站不起身?”
“我想,”玉娘盯著陷入沉思的曇花繼續道:“便是這位大公公想給侄子娶媳婦兒,想給自己娶媳婦,恐怕也不會娶個沒幾日活頭的過來吧,那樣進門沒幾天就死了的,豈不是更糟蹋名聲。”
曇花若有所思,只是還沒松開,依舊詢問玉娘道:“照你說的,那她怎么就能有把握,自己可以在這個生了病,還是一場大病呢。”
玉娘道:“師傅有所不知,福娘身上有個毛病,不能吃某樣東西的,只要到時候一吃這東西,自然就會出紅疹。”
玉娘沒實說是什么東西,曇花也不細問,只語氣更急迫了幾分,“那這時間可得恰好才行,太早了用不上,太晚了定了婚也不能更改,必須得是在快要議定了婚事可卻偏偏還沒來得及相看的時候才行。
“這個時候福娘想必是會被嚴加看管的,”曇花探著身子,瞇著眼壓迫似的看向玉娘,“你怎么就能保證,她能在這個恰當的時候吃上這樣東西?你憑什么呢?”
玉娘坦然道:“所以我們才來找您呀,師傅。”
玉娘真情實意的懇求著曇花,求人的時候最好別說假話,她老老實實把這困境與曇花說了一遍,“若是能買通那邊的下人,托他們帶進去給福娘也是一條路,可若是買不通亦或是守衛嚴格,思來想去,也就只能找您了。”
“我?”曇花反指著自己,自嘲道:“我一個失了色又啞了聲的過氣花娘,我能幫得上你們什么忙?”
“您千萬別這么說,妙音如來,這得是多大的名氣呀,我們一進長安就聽人夸起了。如今天底下凡是人的,就沒有不聽曲的,凡是有錢的,就沒有不叫花娘的。福娘被看管起來,肯定也是要找個合適的地方,總不至于在館驛吧,那地方買通人更簡單了。”
玉娘仔細分析著地點,努力說服著曇花,“既然不是館驛,那恐怕也不會是獨門獨戶的租房子,一來那樣的地方嫁出去不體面,二來租賃的屋子也不安全,雇傭的下人誰知道靠譜不靠譜,萬一趁著他不在家把福娘賣了也難說的。”
“黃縣丞經驗老道,閱歷深厚,所以我料想我若是他,必得給福娘挑個好人家的住處去住,深宅大院的塞進個院子看管人也方便,也輕易傳不出去什么流言。那樣的人家,一個月里怎么能不叫花娘進去熱鬧,只要進了內宅,想辦法碰上面,塞了東西給福娘,少說也有三分希望了。”
玉娘冷靜道:“花娘在他們這些大老爺的眼里,可沒有什么危險哩,那是貓兒,是狗兒,是鳥兒,就只不算是個人,哪里能放在眼里。”
“好!”
不等玉娘再說其他,曇花就大改方才的冷漠,一口應承了下來,“前頭你說的那些全都是空話,我連一句也不想聽。我這身上壓著我的命,我妹妹的命,還有這屋子,寶蓮閣上下一二百人的命,為了空話去賭,我能這樣犯渾?”
“可你后頭說的這個,倒是真有三分希望。”
曇花握著玉娘的手,承諾道:“只要真有三分希望,我就幫你!”
第134章 搶戲
有了曇花這句話,玉娘這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原本的進度終于有了些實質的進展。
畢竟先前玉娘的計劃設想的多好,可若是沒有個長安本地人作為內應,再好的計劃也只是空談而已,并沒有什么作用。
一提起這個,玉娘不由得就冷哼了一聲,原本是不需要轉一道手找上曇花的,畢竟咱們晏老爺也是個地地道道的長安人士,祖輩定居在此,那可比曇花更有人脈。
可偏偏晏子慎這種一看就是在脂粉堆里長大的男人,眠花宿柳的風流浪蕩客,竟然還假兮兮在自己面前說他自己不熟悉長安的花娘,拙劣,這個謊言實在是拙劣!
這話若是假的,他能說出這樣弱智的謊話,簡直是把玉娘的腦子摘下來踩;可若是真的嘛,既然他不熟悉本城花娘,那玉娘可就該和他算算之前嘲諷奚落的舊賬了。
別以為這事兒能輕易過去,玉娘活這么大,還是頭一次有人當著人面嘲笑她的名字粗俗呢,她一項一項都記在自己的賬本里頭,且等著救回福娘來再算賬。
有了曇花做擔保人,玉娘和劉媽順順利利的住進了寶蓮閣中,她們兩就如同一滴水滴入大海一般毫不顯眼,長安嘛,每日進都的鄉下人不知有多少的,誰會在意這個呢。
有了安身之地藏身,接下來就該與先前的人會合,然后盯著黃縣丞那邊的動作去。
玉娘和劉媽兩人初來乍到,自然不會兩人都滿長安的轉悠,劉媽年紀大些,與黃縣丞也沒怎么打過交道,就由她借著賣茶在丹鳳街街頭街尾那里轉悠等人,玉娘只老實窩在院子里,免得被眼尖的人發現身上的不對勁,能不出意外就不出意外的。
介于先前在縣城時,她就已經把曇花的花名告知了晏子慎,想來這一二日間他打聽到妙音如來的住址就該找上門來的,耽擱不了多少時日。
為了避免麻煩,玉娘每日都照舊糊著多痣土頭土臉的裝扮,雖然貼身內里換了曇花身邊阿迦姑娘給的,她前幾年做的嫌老氣沒穿的一身板栗色的衣裳,可外頭依舊還是套上自己那層布殼子,只是在領口、袖子以至于裙邊偶爾動作篇幅較大時,才能看出玉娘確實換上了新衣服。
院子里人問起時,玉娘只憨厚的捂著頭笑,珍惜道:“這樣好的衣裳,俺怕弄臟了哩。”
聽聽,多樸實的孩子。
丫頭們只圍著她取笑這幅做派,可看她舉止還算體統,沒有像外頭人那樣探頭探腦的瞎打聽,手腳也干凈,只是窩在房門里頭不出院子,時不時還幫她們干些雜事,也便沒有太介意。
閣里其他院人不懷好意問起時,還能幫著辯解幾句,“是鄉下姑娘,不過人挺老實的,倒不是什么莽撞人。”
常聽玉娘講故事的那兩個阿五阿六,更是偷偷纏磨著阿迦央求道:“好姐姐,要不然就讓她留下吧,在哪里不是干活,不如在院里,都是認識的人,活計也輕省,外頭能找到什么好差事呢?”
阿迦自然不可能同她們小丫頭說那些厲害事,只做驅趕的動作,“去去去,咱們院里都是要簽了身契才進來的,她們是姑娘的親戚,媽媽難道還要強買人嗎,我勸你們都安靜些吧,這一陣子管事媽媽和大媽媽心情可都不爽快,你們別鬧騰的招惹上她們,白挨頓罵。”
阿迦這樣一說,玉娘倒是來了興趣,湊過去好奇道:“姐姐,怎么心情不痛快了?您說說,我們聽著也好避開些,免得惹了禍事帶累上你們,連花姨也落了不是。我才來,見你們這里金山銀山的好的不得了,難道媽媽們還會有什么不順心?”
阿迦見丫頭跑遠了,玉娘又只是個外人,過不了多久就該回縣城的,這才放心和她吐露:“你不知道,咱們寶蓮閣雖然在丹鳳街上有些名氣,可這條街上最厲害的還屬梧桐園,她們家借著丹鳳這條街的街名,當初特意種植了一大片的梧桐樹呢。還給底下花娘故意取了個什么金鳳、彩鳳、火鳳的名字,湊成了個女中三鳳的名頭來,引得都城里人言丹鳳街,必提三鳳女,搶了好大的風頭去。”
“咱們閣里和其他院子看不過,這幾年陸陸續續挑了好些花娘取成花名,想和街上人家一起湊個十二月花仙,好也在都中揚名的,哪成想這個月迎春桃花跳了槽,跑梧桐園去了,山茶要嫁人,十二花仙缺了三個,湊整都湊不齊的,眼看著又是隔壁出風頭,媽媽們能不生氣嗎?
哇,到底是長安啊!
玉娘沒忍住感嘆了一聲,真的好會玩。
當初曇花把她們五個在縣城推出來時喚做五朵金花,玉娘就已經覺得很會營銷了,沒想到一山還比一山高,原來長安都中早就深諳這套玩法,什么三鳳的十二花仙的,人又多又有名頭,還能聯合其他家,厲害呀,借著整體一起抬高身價和名氣,誰說古人不會營銷的,這不又學一招。
又過了一日,這天午后劉媽媽突然背著背簍賣茶回來,倒讓阿五阿六有些意外,“嬸子怎么今兒回來的這么早。”
劉媽媽捶著自己肩膀叫苦,“啊呀,長安人摳的很吶,問的多買的少,俺唾沫都要說干哩也沒賣出去多少,外頭甜水賣得貴,還是回來喝口水吧,省錢。”
阿六捂著嘴笑,“那您多喝點我們的茶水,灌一肚子再出門,就不怕渴啦。”
劉媽一邊和她們說笑,一邊沖站在門口的玉娘比劃了個眼神,示意自己已經碰上了人,接上了頭。
玉娘拉著劉媽到了里屋才輕聲問道:“媽媽見著了誰,他們是怎么說的,咱們在哪里好碰頭?”
劉媽媽神情古怪,“碰見了晏老爺哩,他說不用五姐你想法子,他自有妙計,只叫您下午的時候往閣門處站站就成。”???
玉娘滿頭問號,這怎么不按她的計劃來?只是既然那邊已經說了,玉娘也只好照著做,低著頭順著道跟著劉媽往外走,旁人問起只說幫著嬸娘干活,心疼她老人家賣茶累得慌之類的話。
寶蓮閣院門是兩扇高高大大如意門,門朝向里頭,并不挨著街面,所以玉娘站在院門口時是見不著街面上的情形的,為此她便特意將身子背過遠門,只扭著頭往外看去。
這會子里頭正有客人出來,陪客的溫媽媽只賠著笑,“這位老爺,今兒不是我們故意看人下菜碟,實在是玉仙子傷了風不便見客,底下的姑娘不討您的喜歡沒事,您過幾天,等玉仙子病好了您再來。”
“什么玉來玉去的,真是俗氣,哼!都說你這寶蓮閣的姑娘好,依我看也就這樣。”那老爺并無好氣,腳步匆匆就往門外走去,顯然十分不中意。
等他們走到門口時玉娘才聽見動靜,這會想及時轉身已經晚了,還沒來得及就被個錦衣白袍的男人撞到,玉娘下意識用力往外一推,把人摔了個屁股墩。
“誒呦,你怎么回事!”那后頭相送的媽媽都被玉娘的舉動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攙扶,“這位老爺,您沒事吧。”
那男子擰著眉頭強撐道:“我能有什么事,起開起開。”他毫不客氣揮開了媽媽的手,自己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玉娘,板著臉像是要問罪,把閣子里的人嚇個夠嗆,“壞事了,壞事了!花姑娘的親戚惹惱了客人”
“這可怎么是好,我早就說了不能讓這些人住進來,你瞧瞧,出事了不是。”
里頭人皆抱怨道,生怕自家沒招到客人反而得罪了人,這位老爺出手可大方得很呢,廳前見客都給了賞,連倒茶的丫頭都有銀錢。
可沒等她們出面訓斥,那公子忽的摸著自己的下巴笑了一聲,“這個娘子倒是合我的意,”
只見他湊近了細打量,玉娘一身布頭巾布襖裙,臉上十三星,手上滿點泥,“哎呀,哎呀,”那公子持扇歡喜道:“好特別呀。”
邊上的媽媽震驚的睜大了眼睛,不但她,守門的門房,相陪的丫頭,甚至是挑水的仆婦都齊齊愣在了原地,順著視線看向玉娘,我的天爺,難不成今日遇見個瞎子相公?
玉娘只呆呆的站在門前,像是嚇傻了沒有反應,只由著那位公子走上前去柔聲詢問,“不知娘子名姓是何,今年幾歲,家住哪里呀。”
玉娘沒說話,只靜靜的看著晏子慎表演,好,很好,演員不按劇本走,他改戲啊!
導演呢,導演人呢!!!
第135章 家底
周圍一片寂靜,忽然間劉媽媽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原來是小機靈瞅準事情不好及時跑去提醒了她,這會兒狂奔而來,朝著晏子慎就屈膝賠笑,“這位老爺,俺姑娘才從鄉下來的,不懂事,若是哪里沖撞了您,您千萬別怪罪。”
晏子慎笑瞇瞇的擺著手,“無妨無妨,是我唐突了小娘子,又怎么會是小娘子得罪了我呢?怪不得我一見小娘子就覺得格外清新脫俗,原來不是我們城里人呀,舉止言談,別有一番天真浪漫的風味。”
晏子慎持扇拍手,“眼下想來是被嚇到了,這樣,這街面上有一家茶館,不如我請小娘子去茶館里坐坐,點上一杯靜心茶,也好暖一暖身子、平一平心緒。”他倒也沒忘記劉媽,順口道:“這位大娘要不要也去那里坐坐,也好陪著她呀。”
事實上,晏子慎這一長串的稱贊并不能讓玉娘饒了他的更改劇本大罪,等著在一眾人傻愣愣的目光下,她與晏子慎和劉媽牛媽走到了茶館小包間里,玉娘伸手就往晏子慎胳膊上逮住塊肉順時針一擰,旋轉90度咬牙切齒道:“我讓你接頭,你就是這么出場的?”
晏子慎疼的齜牙咧嘴,不敢還手,只求饒道:“我這是為了合情合理呀,要不然旁人若是看見我和你搭話,豈不是覺得可疑,我這都是為了福娘啊。”
玉娘斜眼看著他,總覺得要是讓他用慣了這個借口,說不得將來還會更蹬鼻子上臉,現在是一見鐘情,那過后會不會就假戲真做,然后干脆成了個夫妻之類,玉娘惡狠狠的警告著晏子慎,“眼下福娘的事最要緊,你若是耽擱了這個,我便是成了鬼再活三世,也絕不會原諒你。”
“知道,知道。”晏子慎捂著自己多半已經揪紅了的胳膊連忙答應,趕緊匯報情況,“我已經悄悄的使人打聽去了,應該今天晚上就能得到消息。各縣來都城住的地方都是有慣例的,老黃既然如此小心注重安全,連坐船都只要官船,那想來就是進了都城也不會住在私人客棧酒樓,只會去館驛那里借宿。”
“很好。”玉娘點了下頭,隨即又想起來今日他前來時只有一個人,“陶叔謙去了哪里?”
“他在大鐘寺里借住呢。”提起陶老三,晏子慎就搖著頭有些嫌棄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也沒個見人說話的功夫,木木訥訥笨笨蠢蠢的,他要是在我身邊容易壞事,干脆我就讓他打扮成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反正他那股窩囊勁兒渾然天成,壓根不用演就十分像個窮書生。”
“也行,只是……,”玉娘懷疑的目光看向晏子慎,一個是進京趕考的窮酸書生,一個是鄉下進城的土妞,一個是街邊賣茶的茶婆,剩下一個卻扮演的是個家財萬貫的公子哥,嘿,怎么就他的身份這么好?
合著不是演員搶戲改戲,是帶編劇進組呢吧。
玉娘瞇著眼,“你身家到底有多少?扮演公子哥可不是隨便穿身衣裳就能哄人的,前后俱得打賞,揮金如土,踏銀如泥,若是沒有富豪身家支撐,恐怕演不了一二天就該現出原形。”
這就打聽家底了?
晏子慎咳嗽了一聲,故意看了坐邊上的劉媽一眼,劉媽媽便識趣的說道:“我去外頭再點幾盤糕點。”
等她出了門,晏子慎才挪著椅子挨到玉娘邊上,數著指頭向人實說道:“先前我家里沒什么銀錢,我爹不過是個讀書的,他能攢下多少。后來出了事,朝廷那邊為了彌補,再加上早年的交情,便讓我認了曹公公作干爺爺,雖然他老人家失了勢,可到底資歷還在,手里總算捏著一個神宮監養老。”
“神宮監沒什么權力,只是負責主管太廟靈位的地方,供應祭祀等物,那些個香燭燈油紙扎綢布,每年有一成半的抽成,我既然認了他為爺爺,將來自然是要給他養老的,他只拿了一層,剩下半層讓我收著,零零碎碎也有個萬把兩的銀子。”
“再有就是朱大哥先前,他帶著我在河東府里做糧草絲綢生意,開了一間米鋪一間紬絹鋪,每年也有幾千兩的利潤,我在長安和河東府各有一所宅子,把這些都算上,零零散散大約有個四五萬兩吧,其余得的珠寶首飾還有衣裳,卻不好計算了。”
哇,玉娘真心實意感慨,好多啊。
太監的孫子就這么掙錢,不知道他老人家肯不肯收個孫女的。
不對不對,玉娘使勁晃了晃腦袋,把一瞬間興起的苗頭被丟到爪哇國外,那是人家的錢,那是人家的爺爺。
她冷靜下來,瞬間發現了晏子慎所說弊端,冷笑一聲道:“怪道這么闊綽,原來晏老爺是真人不露相,家有萬貫纏身哩。可我說句不中聽的,你最好還是節省些吧,你朱大哥這一走,府城里面恐怕生意也就沒多少好了,都城里頭雖然有你爺爺在,可你爺爺年紀到底大了,又能活得了幾時,失去了他,你在長安還能入賬抽成銀子嗎?只怕拿了多少就該吐出來了。”
“是極,是極,”晏子慎不因為玉娘劈頭蓋臉的警告生氣,反而極為贊同,“所以我也有意打算賣了我這舊宅,干脆去找一處依山傍水的小縣城里過活去罷,這長安叫人實在是難呆,又亂又惡心人的,再大又有何用呢,我又不需多大的地方,只要那么小小一兩間屋子,能擋風遮雨就夠了,最好……”
“最好什么?”玉娘搶白道:“最好再有個嬌妻美妾是不是?再有個知心花娘是不是?那樣的日子,別說晏老爺覺得美,連我也覺得好哩。”
“原來你糾結是為這個,那好,我保證,我只——”
晏子慎話還沒說完,玉娘就朝他比了一個噓,打斷道:“這些話都是空話,咱們還是別往下談了,沒意思。”
玉娘盯著晏子慎,漆黑的眼珠里暫時不想看路后頭的風景,“我們還是繼續說福娘的事吧,福娘的事最要緊,既然已經來了長安,你又是個本地的,正好,當初李媽媽給了福娘三塊玉佩,言道三戶人家,不知你是否認識,亦或是使人前去打聽,一定要查出他們家家風怎樣。”
黃縣丞就算找人認親,也不可能三家都認上去,自然是得挑一戶合適的人家。
玉娘說過,她最怕意外,所以計劃做了不止一條。買通看管福娘的下人送東西是一條;拜托曇花結交花娘到內宅送東西是一條;有一有二自然有三,這第三條,就是想法子預先在那要認親的人家那兒埋下人手,只要有一條能見上福娘、送上東西。
這救人的計劃可就有五分把握了。
第136章 蠢貨
話分兩頭,這邊廂小茶館二人議計,那邊廂黃縣丞在闥家可是結結實實吃了好大一份閉門羹,闥家只把闥東之那骨灰箱子抬了進去,緊接著就轟隆一聲關上了黑漆大門,黃書瑯險些被門碰到了鼻子去。
隔著門板,還能隱約聽見里頭哭天喊地的痛哭聲,以及叫門房小廝快去倒水潑地的吩咐聲,黃書瑯明白了,闥家這是恨上他了,連門都不許他踏進一步。
這可怎么是好,黃書瑯進都是想和闥家好好解釋重歸于好的,可要是連話也不讓說,那這仇豈不是越結越深,闥東之的爹闥禮如今是吏部員外郎,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吃拿卡要,錢權交易都是平常。
當然,黃書瑯也不是什么好官,可正因如此,他才知道闥禮想報復他的手段有多少,既能輕易把個邊陲小官調來大縣,也能把八品縣丞送上絕路。
黃書瑯思索再三,干脆派人假借商號名義去闥家給他女婿女兒傳信,請他們往三合酒樓一聚,誰知闥齊之沒有這個膽量前來,硬是讓黃縣丞空等了一天。到最后,還是黃縣丞咬咬牙,在長安三居的柳泉居里設宴擺席,才算把他這個好女婿好女兒給等了過來。
闥齊之一到就連聲埋怨黃縣丞,“岳父大人怎么就害了我弟,我家爹娘恨不得立時要您償命去的,還是我好說歹說才攔了下來,您怎么還敢過來。”
“是呀,”黃縣丞的女兒黃嬌也跟著抱怨,“爹不曉得,我那婆母如今見了我,就跟見著仇人一樣,若不是我逃得快,差點把我活吞了,動輒就是打罵處置,我今日出門還被她指鼻子又罵了一頓。
黃書瑯看著他們兩個停不住的嘴就覺厭煩,說什么不敢來不想來的,不還是來了。他咳嗽一聲,臉上委屈之色濃厚,溫言替自己解釋道:“我在信中與你家說明了的,實不是我害了東之,真是天大的冤屈,那幾日正好下雨,衙門塌了頂梁,砸在東之的頭顱上,霎時就要了他的命呀,我還命仵作匠工再三查驗過,確實意外無疑。”
“您這話我信,可我爹不信呀。”闥東之無賴的攤著手,老三就是他爹的命,培養了十來年的功夫,去趟外縣就丟了性命,這叫他爹怎么能接受呢。
“糊涂!”黃縣丞突然呵斥了一聲,倒把闥齊之有些嚇愣,抬眼望向了自己這位老泰山。
黃縣丞看著闥齊之頗有些恨他不爭氣道:“如今人已死了,你父親膝下就你們兩個兒子,你該高興啊,趁著這會老二還沒反應過來,你更要表現的好些,他往日里頭給老三的人脈資源,現在還不都是你的了。”
啊,闥齊之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就明白過來,“對呀對呀。”他忽的改變了對黃縣丞的埋怨態度,轉而觍著臉笑道:“多虧岳父大人點明,不然小婿還糊涂著呢,險些丟了好時機。”
黃嬌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等著闥齊之湊她耳朵邊細細解釋才歡喜道:“這樣說,婆母的首飾箱底,現在全都是我的了?”
黃縣丞閉上了眼睛,這樣的蠢貨怎么會是他的女兒,他運了運氣,才瞪了一眼黃嬌,“你老實回去聽罵聽打,你婆母的東西將來才有可能給你,你要是現在就翹尾巴,你小心被她壓著休妻攆出門去!”
“哎呀爹,她敢?”黃嬌不信,那不是要和自家結仇嗎。
“你以為呢,”黃縣丞都要被氣笑了,指著自己道:“難不成現在咱們家還和她有交情嗎?你也說了,恨不得吃了你和我呢,休妻而已,她這個當娘的叫兒子休妻,難道兒女還能違抗不成,有什么敢不敢的。”
黃嬌一聽這話就急了,攥住闥齊之的衣領黑臉道:“你娘要你休我,你聽不聽?”
“這……我……這……”闥齊之支支吾吾,不敢答話。
“好哇,我嫁到你們家十來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闥齊之,你個窩囊廢,你個無膽鼠,你干脆夾著你的貨進宮當太監去好了,連親娘子你都護不住,你說你還有什么用啊,我白嫁給你了!”黃嬌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使巴掌扇人,把個闥齊之打得抱頭鼠竄,忙叫岳父大人救命。
“好了!”黃縣丞拍著桌案,喝止了黃嬌,“你爹還沒死呢,我這不正在想辦法嗎。”
“什么辦法?”夫妻倆異口同聲詢問道。
黃縣丞直到這時,才向兩個糊涂蛋說起當初闥東之往清平縣城的緣故來,將福娘的身世,曹公公侄子娶親要求,全講述了一遍。
見他們兩人都眼前一亮,才滿意的摸了摸胡子,自覺已經來到了自己熟悉的節奏,“佳婿,你現在懂我入都的原因了吧,本來這件事該與你父說明的,可如今看府里的情形,恐怕是難坐下詳談了,既然如此,這潑天富貴,合該你我翁婿共享。”
“等巴結上曹公公,你不也就同你父親一樣,大好前程唾手可得,不過是個官身,曹公公一句話的事就有了,哪里還用得著指望你父親,他可還打算壓著你繼續進學念書考科舉的。”
一提起科舉,闥齊之就想起那三天三夜的苦熬,身子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苦,太苦了,那樣的日子哪里是人能受得住的,老三能熬,他熬不住,更何況老三不也被熬走了嗎,可見不是活人能呆得住的。
他趕緊點頭,拍著胸脯發誓道:“岳父放心,有我在一日,嬌嬌兒便是我闥齊之的正頭娘子,無論如何我也會護著他的。”
“咳咳——”黃嬌沒想到闥齊之一時熱血上頭,把個閨房稱呼在她爹面前叫出,趕緊咳嗽著提醒。
黃縣丞只當自己瞎了聾了,只繼續講著自己的計劃,“好,既然如此,那我這里眼下就有兩件要緊的事托付你們夫妻,第一件,是那鴇母先前時與三家郎君相好,多年過去,我也不太知曉長安舊事,還得靠佳婿你去打聽一二,將那三家底細,女眷,子嗣等全數查清,我們才好做選擇。”
“哪三家?”闥齊之好奇道,“不是小婿在岳父面前逞能,讀書小婿固然是榆木腦袋一個不中用,可論起長安新鮮事,街頭巷尾府門宅院的消息,小婿可是個千里眼兒順風耳,消息靈通著呢。”
“好,這就是佳婿你的中用之處啊,”黃縣丞違背良心夸獎了他一聲,“那三家據她所說,一個是御史臺都事蘇家三郎蘇荃,一個是泰寧侯五房庶子陳恩,還有一個則是現襲錦衣衛世職的薛家表親陸林輝,如今也不知做著什么官職,人又在何處,都需佳婿細細打聽。”
“至于第二件嘛,”黃縣丞轉臉看向黃嬌,“你那里派出兩個親信仆婦,不,仆婦還有家里人,容易走漏風聲,最好是兩個健壯且與闥家沒多大干系的人過來,幫為父將人好好看管住,免得她跑了。”
黃嬌點頭答應,又有些為難,一個還好,同時調走兩個,在府里恐怕難掩飾過去,不禁開口道:“爹,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姑娘,哪里用得著兩個人去看呀,一個不也行嗎?”
“不單單只是一個,”黃書瑯垂下眼眸,慢悠悠道:“兩個貨呢。”
“除她外,還得看著隨為父進都的一個花娘,她是福娘的養姐,雖說是與福娘養母結仇有恨,可誰能擔保這會會不會與她密謀逃跑呢,不得不防啊。”
自打塌方一事之后,黃縣丞就明白了人心不可測的道理,他現在懷疑一切。
作者有話說:
細分析李媽媽結交的三位客人,一從文,二勛爵,三武家,誰能說李媽媽眼光不好。
第137章 香園
聽黃縣丞這樣說,黃嬌一轉眼珠子,就滿口答應下來,“既然爹都開了口,那好,就叫我陪房老才一家過去吧。他們夫妻兩個力氣大,正好看人。就是我婆母妯娌問起來,我只說叫他們外頭幫我采買東西去了,到時候爹您叫他們回來時,略帶些絲綢布料的,我就好圓謊。”
“這話好說,要是這事成了,為父給你再置辦一回嫁妝也不難。”黃縣丞笑瞇瞇的畫餅許諾著,聽得黃嬌美滋滋的只點著頭。
闥齊之見此也趕緊為自己表功,“岳父大人,我這里也有主意。正好過幾日是端陽時分,誠意伯世子在香園設宴擺席慶賀佳節,那里往來賓客眾多,您與我去那里,定可以打聽一二。”
“誠意伯?”黃縣丞驚訝的看著自己這個窩囊廢女婿,大有些驚訝他人脈廣大的意思,“你是什么時候搭上他們家了?竟還能去那里赴宴。”了不起啊,那可是個伯爺。
“嗐,爹您別聽他瞎吹,”黃嬌白了闥齊之一眼,揭破他的老底道:“哪里是誠意伯,是他三兒子的外室擺宴席,正經有爵位的人家誰肯去赴宴,不過是些不三不四的,外加我們這種小官小吏過去湊湊熱鬧罷了,虧得你臉大,倒拿著誠意伯的名頭往外吹噓,也就哄哄爹這種幾年不進都的人了,在長安的誰不知道。”
“三兒子?”黃縣丞努力回想著當初在長安的所見所聞,“誠意伯不是只有兩個兒子么?”還全都是他夫人所出,這在長安官場上都已經是趣談了,官場中哪個不知誠意伯畏妻如虎的,在家在外那是半點美色也不敢近,稍有動作就引得家中貓兒一頓抓咬,時不時就告假養病,非等著臉上好全乎了才敢上朝。
說起來,誠意伯這個爵位不是開國有功得的,雖說已經襲了兩代,可上一位老誠意伯是當今萬歲的舅舅,原先不過只是個平頭百姓。
只是老娘娘可憐吶,萬歲才一登基,她老人家就歡喜的熱痰堵塞生了重病,臨走前心心念念就是想拉扯一把自家那不成器的兄弟,皇上為討老人家開心,才特地的破例給母家封了爵位。老誠意伯沒過幾年好日子就去世了,爵位傳給了大兒子,也就是說,現今的誠意伯是皇上的表弟。
當初娶親也是皇上特意挑的人家,娶的是武安侯的女兒,家世背景都好,即便脾氣差了點,武勛世家嘛,也可以理解。誠意伯與夫人生了二子一女,除此外家里干干凈凈,別無姬妾,怎么這就又突然冒出個三兒子,難道是老蚌生珠?
“別說您了,就是我們起先也嚇一跳,”闥齊之神情古怪,“前幾年長安鬧時疫,倒霉催的誠意伯兩個兒子都得病死了,膝下沒有男丁,這爵位眼見著要沒了的時候,武安侯那邊都已經提出讓外孫認大舅為父繼承爵位的議請了,沒想到誠意伯不知從哪個嘎達角落提溜出個私生子來,都已經二十歲了,瞞得可真好。”
“皇上也礙不過誠意伯哭求呀,這事就這么過明面了,認在夫人名下,所以是三公子。”
原來如此,黃縣丞捋須感嘆,果真是時也命也,一個私生子竟然能繼承二品爵位,實在是中了大運。只是……
“那他還敢堂而皇之在外養外室?”不應該老老實實在府里窩著做人么,也不怕御史風聞,奏他一本。
“所以他才出名了呀,”闥齊之一提起這個就有些激動,“這位三公子聽說先前在外念過書的,可惜他父不詳,所以沒能科舉,但也拜了南安先生為師,還有一個紅顏知己相伴,可后來一認親,他們是勛爵人家,自然該和文官劃界限的,師傅也認不得了,紅顏也逼著舍了,人家心里有怨氣呢,干脆接了紅顏光明正大養在長安,他爹都不管,誰還能多說什么。”
嘖嘖嘖,瞧瞧,這才是風流公子呢。闥齊之忍不住有些艷羨,卻隨即就被黃嬌揪住了耳朵啐道:“你少給我在這里多嘴舌,難不成你還想學他?哼!我勸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有爵位,你有個屁。”
“斯文,斯文些。”黃縣丞聽著自家女兒一口一個屁的,忍不住皺眉,瞧瞧,這就是在邊陲養大的姑娘,滿口村話土話,所以他才不接了人在縣城團聚,實在是丟人。
被黃縣丞這樣一教訓,黃嬌只瞪著闥齊之讓他住口,自己繼續介紹道:“這位外室倒是有些手段,人稱金石夫人。已經三四年了,還把攏得三公子離不開她,平日里什么金銀珠寶都往她這里送去,還專門買了一處園子供她居住,栽種鮮花百樹,取名香園,這位又好熱鬧,三五不時就在園中開宴,現如今已經是長安一等熱鬧之處了,爹想打聽消息必得去此。”
“你想打聽消息,過幾日香園開宴,可是個好時機。”
曇花與玉娘介紹道,“每回香園開宴,城里有些名氣的花娘總能被邀請過去做客,這也是我們找客人的好地方,別說是大商人了,就是那些個官宦子弟也常去的,甚至于還有各公侯家的少爺,貪新鮮圖熱鬧,偶爾匿名改姓的過去游玩也不在少數。”
“我托人查過了,前面你說的那個御史家目前沒有消息,可后頭兩人確有去過香園的。再算了,就算沒見到他們,你與金石夫人搭上關系,恐怕也有助力。”
曇花對玉娘充滿信心,總覺得自己這個徒弟能討別人歡喜。
玉娘自己都沒曇花有自信,謹慎道:“咱們的消息不能透露,就這么明晃晃的說要求她幫忙,沒有緣由也沒有前因后果的,她哪里肯幫忙。”
“誒,這不然,”曇花提起金石夫人時篤定道:“若是你要搭救施恩做好事,即便跪死在她門前,她也理也不理;可你要是生亂惹事,那她一定相幫。”
“我和你說過的,這位夫人好熱鬧。”曇花意有所指,卻不細說,只讓玉娘到時換了衣裳行頭,打扮成花娘進入香園,到了園中有眾人掩護,她們兩再匯聚說話。
玉娘若有所思,回去后便找晏子慎詢問,才知事情真有意思。
誠意伯是皇上表弟,如今搖擺不定,并未明面上支持哪位皇子,可武安侯確實明牌的與皇后母家交好,這樣想想,即便真針對起曹公公,人家也絲毫不懼怕其背后的勢力。
這個香園,看來她是非去不可了,也不知這一回能碰見三家里頭哪一位。
第138章 人選
香園不在長安城中,而是在南城門外不遠處,因此玉娘若是想去,還得額外雇傭一輛馬車來,既然是冒充有名氣的花娘,馬車就不能隨意挑選,必得是大車大輪,錦布良木,車夫也得是個端正相貌,才不至于丟了臉。
得虧李媽媽為了救福娘,這回是下了血本,玉娘上回給的匯票全都拿了出來,還有些金銀細軟也交給了劉媽,對于此次計劃的花銷,李媽媽只給了玉娘四個大字——上不封頂,只要人能救回來,便是花上一萬兩銀子也值得。
既然李媽媽都這樣開了口,玉娘自然不會手軟,先前曇花倒是說了可以拿衣裳給玉娘,但既然她那邊也去,穿舊衣服就容易引得人懷疑,還是新買的好。長安不比縣城,縣城里的成衣店衣裳大都是寬松款式,講究一個眾人穿的,長安這邊的鋪子倒是闊綽,按著尺寸各做了幾套去,玉娘只按著身形挑選下來,穿到自己身上就和請裁縫做的差不多。
為了換衣裳,玉娘和劉媽還特意從寶蓮閣出去住了一夜。
理由?
理由自然是長安老爺看上了自家侄女,請她們去府里游玩呢,有晏子慎當時著迷的狀態作證,誰能不信。也就是口里罵罵這老爺口味真清奇,閣里的姑娘看不上,倒把鄉下的丫頭當成了寶。
換好了衣裳坐上了馬車,不消多時,玉娘同劉媽媽就來到了香園,果然如同曇花所說,是個極大的莊園所在,依山傍水處,錦繡閣樓間,百樹綠蔭幾成林,千花漫野生春波,前有梧桐后栽梨,闊葉芭蕉海棠桑,左種芙蓉右養杏,滿墀芍藥醉牡丹。
看得玉娘都不禁稱贊,“好一處景色福地,不算白來。”饒是李媽媽也咋舌感嘆,“誠意伯府好大的手筆,這樣的地界竟然說給也就給了。”
那車夫也是見慣了的,見她們主仆兩震驚,臉上不自覺也帶起了自傲道:“這算什么,這地方不過是占了花草樹木種類的光,論地界,周邊有四五處比這大得多的,十來處和這差不離的,娘子怕是贊也贊不過來的。”
果然,首都的司機師傅不論是哪朝哪代,都十分健談。
玉娘見他興致濃厚,干脆請教起他來,“既然那些地方出眾,怎么我在都中只常聽人夸起香園的好呢。”
“這您就不知道了,”那車夫見玉娘搭話,越發興致上來,“其余園子要么是宮里頭的,要么是各位王爺公侯的,他們哪里肯讓咱們進去瞧瞧,也只有金石夫人心善,她的香園能讓咱們進去瞧瞧,可不都夸這個么,您讓我們夸別的,也夸不出來呀。”
車夫也有些遺憾,身為老長安人,竟然不能一一欣賞,作為談資,這些個大人物還不如一個女子有魄力有好心腸。
玉娘聽著車夫的話語,這位香園主人的名聲在底層人里倒是不壞,“金石夫人?我這回受邀請時才知道這一位的,還請您為我介紹一二,不知這位夫人性情可好。”
這……車夫砸吧了下嘴,猶豫道:“您問小的,小的也不好說,我也沒真見過她,只是聽往來車夫和香園門房、下人嘴里說過好話,錢糧從不克扣的,時不時辦個宴會還會給賞,就是我們這些下等人,遇上刮風下雪的天氣,也肯開園門叫我們進去躲躲,這樣看來,這位夫人實在是個好人。”
“可我聽說她性情不定,時不時還會喝罵折騰人?”玉娘故意道。
“嗐,罵人這有什么,給足了銀子,您往我臉上吐唾沫都行,”車夫一擺手,大有不以為然的意思,“忠節侯府里頭倒是個個都念佛的,從不打罵奴才,可我聽說內里連月例銀子都發不出來了,哼,還出過人命呢,這也算好人家?”
他呸了一聲,“好名聲?只在上頭人里的好名聲對咱們有什么用,好娘子,我看你年輕,勸你一句,在長安找客人可得留心,好相貌好名聲里藏著鬼哩,凡事多打聽打聽,那些人在旁人面前還可裝的下去,在我們這些下等人面前就露了形。”
玉娘對車夫的善意提醒感激不盡,叫劉媽結賬時特意多賞了一兩,還專門問了他的名姓,車馬行老石頭,玉娘點頭道:“我記下了,若是今兒在香園相中了客人,到時候就麻煩您在長安做我的車夫。”
石車夫連忙點頭,臉上帶笑的在園子門外等候,手心里摸著硬邦邦的碎銀滿意道:“我就說這花娘有錢,這下半月不愁活計了。”
進香園也簡單,只給引路家仆展示了邀請帖子,那仆人眼多精,都不用瞇著眼睛打量便能算出玉娘一身行頭的價錢不在百兩下,笑著就為她引路道:“娘子您來得還算早,現如今攬霄樓,夢游軒、嘵翠亭、百花臺等都還清靜,只一二娘子在那賞景;鹿鳴館、野耕園、紅錦閣,萱花坪那倒是熱鬧,不知娘子要往何處。”
看起來是已經把路線給區分清楚了,但是為景色就直行,為看人就左轉,玉娘有心賞景,只是這會還有任務,便只叫人往前帶路,彎彎曲曲引到一處十分熱鬧的景地。
家仆識趣退下,玉娘手持團扇謹慎的遮著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回尋找,曇花與她約定好了,今日頭上戴一根酒黃珠花簪,映著日光極為好認,沒多久玉娘就找到了人,與她悄悄匯合在廊下。
曇花看著玉娘打扮,點頭道:“好,這一身衣裳穿著,便是我閣里的人也不敢認你了,我已經尋看過了,今日赴宴的人齊全,那陳老爺和陸老爺竟都來了,一個在百花臺里賞花,一個在野耕園射箭,我領你過去。”
有曇花帶領,玉娘很快就見到了人,泰寧侯五房庶子陳老爺如今三十五歲的年紀了,留著寸許胡須,即使來了香園這著名的游樂場所也不放縱,只在花叢間駐足贊賞,與邊上三二好友吟詩賦典;與他相反的是那位世襲百戶的姨表親陸老爺,脫了半拉衣袍,露出健壯膀臂,持弓與人比箭,贏了就把壺灌人,邊上圍了一群花娘為他助陣,嬌嗔軟語,熱鬧非常。
玉娘靜靜打量了他們半個多時辰,連曇花都耐不住先撤了也沒離開,一直圍著兩人來回觀察,等到要開宴時方才離開。
劉媽湊近好奇道:“五姐,你找出黃鼠狼看中的人了嗎?會不會是陸老爺哩,你瞧他那放浪形骸的模樣,肯定不會拒絕多認個女兒,好巴結上宮里的。”
“我覺著,倒不一定是他。”玉娘搖了搖頭,囂張也是需要本錢的,尤其是在長安這地方囂張,倒是陳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想作詩去哪里不行,非得在這表演,也不嫌吵鬧么。“陳老爺這么大的年紀還來這里,依我看,他的名頭雖然大,可手里的牌還不如陸老爺的多。”
正說著話,玉娘眼尖,猛的一拽劉媽,兩人在花叢里緊急蹲下,借著姹紫嫣紅遮掩了身形,那迎面走過來的可不是熟人么,正是黃縣丞與個年輕些的,兩人邊說邊走,走錯了路也不知曉。
黃嬌舍不得錢,買了帖子只是個兩人份的,干脆勸他爹偽裝成闥齊之的隨從跟了進去,省一張請帖的費用。許是怕黃縣丞罵她,自己帶了丫頭故意推遲些再過來,只讓闥齊之被黃縣丞罵了一通。
即便到了園中也不痛快,黑著臉不看路就直沖沖的往前走。
闥齊之覷著自家岳父的臉色,心里也把黃嬌罵個狗血淋頭,自己這會賠笑道:“岳父大人休氣,這園中認識咱們的沒有多少,您放心,臉丟不出去的,對了,前頭就是野耕園了,陸林輝時常在那與人比試射箭掙彩頭,您去瞧瞧他適合不適合。”
“噤聲。”饒是在園中,黃縣丞依舊謹慎的很,左右看了一圈發現周邊無人靠近,才訓斥闥齊之道:“事以密成,語以泄敗,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怎么連這個道理也不知曉,快住嘴。”
闥齊之不敢違背,只小聲嘟囔,“哪里有人,您老人家從縣城回來就神神道道的,難不成這花草樹木都成了精怪,她們還長眼睛耳朵嘴巴了不成。”
黃縣丞哼了一聲,見闥齊之憋住了話才吩咐他,“行了,你別跟著我了,去找你娘子去,就說我交代的,叫她再派一個仆婦,家里那個病了,正缺人手。”
等等——
玉娘屏起氣來,誰病了?
第139章 看管
該不會是福娘吧?
玉娘同劉媽心里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選,不由得緊張起來,劉媽是擔心福娘身體,玉娘卻不僅僅是為這個,而是覺著這消息透露出來有些不大對勁。
先前和福娘商量時言說過的,該是等自己這里打聽清楚判斷好了時日通知給她,她再生病,現在突然發病,如果是真的還好,只是個意外而已;可若是假的,提前這么早,福娘是想做什么呢?
玉娘心里有些把握不住,作為編劇,最怕的就是臨時出意外,尤其還是這種迷霧一團探聽不到消息的意外。
她見那兩人已經走遠,忙讓劉媽遠遠的盯著,別挨的太前暴露了自己,只要眼睛里別丟了人就行,自己則先去拜見金石夫人,看看能不能從她那邊得到些許助力。
妙音如來的名頭果然好用,先時守門丫鬟還不讓玉娘上前,等著她說自己是曇花派來送消息的,那丫鬟便讓開了大門,另叫人領了玉娘進去一間小小花廳等候。
丫鬟點過兩遍香,玉娘喝了三盞茶,才總算見著了那位傳聞中的金石夫人,卻不像玉娘想象的面目如同外號一般英朗,反而是株弱弱纖纖柳,迎風顫巍花,即便頭上戴金身上裹銀,也壓不過她那股纖弱的氣質,叫人大吃一驚。
竟是這樣的姑娘?
玉娘大為詫異,她原以為只有取錯的名,沒有叫錯的號,譬如自家李媽媽的胖頭鵲,隔壁院的宋老鼠,乃至于與李家不大對付的黑鴇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個人特征,怎么這位連一分也不像的。
不過等著金石夫人一開口,玉娘就明白了為什么能取這個名字,那人歪坐在貴妃榻上,叫人倒了一杯熱茶,掃了一眼玉娘冷淡道:“你不是盈盈的人,在茶水涼之前說出你的話,等我喝茶時,你就該走了。”
玉娘也不管這冷臉,能見到人已經是個大勝利了,她挑挑揀揀的把縣城故事縮減一遍,后道:“實不是故意欺瞞夫人,只是舍妹命懸一線,走投無路故而拼險一搏。”
金石夫人并沒有因為這個故事而有什么情感波動,百無聊賴的摩挲著自己手里那串碧璽珠子,眼睛隨意的看向面前的茶杯,“所以呢,你要求人救人,該去衙門里呀,該去官老爺的門前磕頭去,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理寺的官,你找錯人了。”
見著她伸手要去夠茶,玉娘想想臨來時車夫的話,一咬牙干脆實說道:“可要娶我妹妹的是宮里御馬監曹太監,他是鄭貴妃的宮里出身,誠意伯府里就不想給他們添點堵嗎?”
啪嗒——
金石夫人動作停滯了下來,直到這時才抬眸看了一眼玉娘,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你不知道?誠意伯早就投到三皇子的旗下去了,人家現下是一家子人,你信不信,我一張口,便能叫你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她原本想看玉娘驚慌失措、甚至于兩股戰戰不敢置信的模樣,可隨著她話越說,玉娘的神色反而越加鎮定下來,“不,夫人,您這樣一說,我倒安心了,真要是一家子,哪還能容我繼續坐著說話。”
“還算聰明,”金石夫人挑了挑眉,表情興奮里帶著些許玉娘看不懂的惡意,“誠意伯府是誠意伯府,我香園是我香園,你說對了,我就想給他們家添點麻煩,誰讓我姓柳呢。”——
松昀館內小院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中草藥味,柴大點頭哈腰的送走前來抱怨的驛卒,這會關緊院門就朝在墻角處煮草藥的自家娘子喊道:“你往屋里頭煮去,味都傳到外頭去了。”
柴大的娘子姓霍,這會不樂意道:“屋里頭?屋里是咱睡覺的地,擱在那邊還不把床鋪都熏臭了。要我說啊,老爺也忒摳門了,緊巴巴的擠在這地方,連個宅院也不肯租住。”
從最早進長安的一行六人,現在又加上了他們夫妻兩人,一共八個住在這館驛西邊統共五間房的小院子里,哪里夠住喲。
正房三間是黃老爺和榮娘的地方,剩下東廂房里間歸了福娘,房門上著鎖,外間由霍娘子住著,柴大只在外頭大通鋪里睡覺,至于原本的小廝和小丫頭,已經被黃縣丞被賣了,這才空出了一間屋子呢。
也正是因為東珠被賣,才引得榮娘察覺出了不對勁,怎么連她身邊的人也要賣掉,還從外頭叫了仆婦過來,看霍娘子整日只在自己屋里晃悠,福娘已經被鎖起來了,她這是在防誰?
榮娘不敢聲張,等著聽說福娘鬧邪風入體身子不舒服的時候,她也緊跟著就呼起痛來,躺在了西屋里裝病不出房門,霍娘子見她成日家躺在床上,干脆就不往她屋子里過,怕沾上病氣,只守著院門也不怕人逃跑。
趁著霍娘子沒注意,榮娘趕緊悄悄的收拾起自己的東西,順便把頭上戴的幾根銅鎏金簪子取了下來,逮著空就往墻角那里打磨。
一下子病倒兩個,霍娘子就是再能干也沒法長出四只手來,只好和黃縣丞告急,“老爺,咱們還是再雇個人手來分擔吧,要不然,萬一走脫了一個兩個的可怎么好呢。”
黃縣丞一想有理,只是嫌棄雇人到底不安全,便等著今日和闥齊之交代,叫他再派個人來。
霍娘子嘴里嘟囔,“那小丫頭怎么就給賣了,也才一兩銀錢,多不劃算。”
“你懂什么!”黃縣丞瞪了她一眼,無知仆婦,那丫頭是清平縣城人,又不是他家下奴才,萬一走漏了風聲可怎么好,還是賣了了事。
他這里又雇人又賣人,又生病又煮藥的,這一番大動靜,晏子慎沒用幾天就打聽到了,趕緊著叫出玉娘道:“查出來了,要我說,他不該叫黃鼠狼,就是黃鼠才對,膽子也忒小了,竟然真個一直住在館驛里頭,那驛卒說身邊還帶著兩個花娘一個小廝和一個丫頭的,前幾日把奴才賣了,有雇了一對夫妻過來照顧,不巧才賣了人,兩個花娘齊齊生起病來,到現在也沒出過門呢。”
“兩個花娘?”玉娘面色凝重,“不好,榮娘也在。”
出亂子了。
玉娘出行的時間太趕,以至于都不知道黃縣丞也帶上了榮娘的消息,“她見過福娘五年前發病,是知道福娘吃桑葚會長紅疹的,這是個大疏漏!”
“那怎么辦,”晏子慎提議道:“她到底是你們的養姐,就算再恨再討厭李媽媽,可姐妹情誼總是真的,你只和她說明了嫁過去的下場,她該會幫忙的吧。”
玉娘把頭搖成了個撥浪鼓,嘆氣道:“你不知道我四姐的性子,這招對曇花管用,對她是半點也無,她只在乎自己,若是幫了福娘惡了黃縣丞,榮娘是絕不會這樣做的。除非……”
玉娘咀嚼著嘴里的話,在屋子里慢慢轉著圈,“除非……除非……除非……”
轉得晏子慎眼花繚亂之時,才總算站定了腳,身子搖搖晃晃的差點摔著,看得晏子慎心發慌,沖上前去攙扶住也不管,只仰頭和他道:“除非這事牽扯到她自己身上,你信我,四姐都不需要你我勸說,她就能出手幫忙。”
恐怕這也是福娘生病的原因之一,好透露出榮娘也在自己身邊的消息,只是這樣傳遞始終不清不楚,必須得人對著人傳信才行。
玉娘攥住晏子慎的袖子,“你說他們進都的丫頭小廝全都賣了,新雇來的是長安本地的仆婦?”
晏子慎低下頭,就看見玉娘雙眼亮晶晶的,“那他們一定不認識我們。”
“對,我們。”晏子慎磕磕絆絆的重復著玉娘說的話,只顧點著頭。
第140章 接頭
松昀館里的驛卒是很好收買的,他們并不是哪個官員門下的家仆,每月只領著館里發的月薪銀子,更準確來說,他們只屬于這座館驛,只有驛丞館曹才算直系領導,其余借宿官員都只是名義上的領導而已,既然如此,那自然也不用提什么忠心不忠心的。
晏子慎只用二兩銀子,就成功買通館里一個三四十歲的驛卒賈仁六,請他幫忙盯著黃縣丞,若是有什么動靜亦或是出門了,就請及時告知,自己則同玉娘喬裝打扮,換上了紅袍綠裙,像是一對尋常官員的夫妻打扮。
玉娘看著衣裳都嘆氣,這段時間換裝可比她六年來都多,過足癮了都,一邊感嘆一邊手不停的往晏子慎臉上糊大痣,現在是沒有監控的,也沒有任何可以及時留影的物件,想形容人就得口述,所以做個標志性的特征十分有用,會使人下意識的忽略了其他地方。
這還是當初偷東西的溫忠教她的呢。
趁著老黃出門的空,兩人急忙進了館驛之中,那賈仁六捏著實打實到手的銀子,哪里管晏子慎他們是要哄騙還是偷竊,全然配合著他們的表演,只當真是一對前來尋住處的夫妻那般殷勤介紹,畢竟人家給錢了的,二兩銀子呢,頂他好幾月的月薪了,倒不像那個什么縣丞的扣扣索索用銅錢打賞,呸,小看誰呢,咱大小也是長安官啊。
一邊介紹一邊領著人往西走,才走到附近,那柴大守在院門外頭與門內的他娘子正說話,看著一行人到來剛準備提起警戒要關門,就見晏子慎厭惡似的捂住了口鼻,邊上玉娘也是如此,晏子慎嫌棄道:“哎呀,怎么這么臭,你們煮屎吃呢?”
像這種場合。就該讓給咱們的晏大老爺,瞧他輕巧巧一句話,頓時引得柴大夫婦二人的火氣來,在墻根底下煮藥的霍娘子一聽這話就動起了怒,擱下東西出來跳腳道:“你才煮屎呢,沒聞著我們是在煮藥么。”
“是哩是哩,你們經手的自然分得清,畢竟是自己才屙的嘛。我說驛卒,”晏子慎手指頭點著她們兩個輕蔑道:“這樣的人你也能放進館里頭?好好的地方都給弄腌臜了,簡直比城門邊上的乞丐窩都不如,又臟又臭,嘖嘖,果然是下等人。”
“放屁,你才乞丐,你才屙屎拉尿!”霍娘子氣得漲紅了臉,指著晏子慎破口大罵,也管不上他的身份如何了,說話怎這么粗鄙,肯定不是好的。
“瞧瞧,她急了。”晏子慎風輕云淡繼續挑釁,把霍娘子和柴大的注意力全給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借著驛卒的遮掩,玉娘腳步悄悄的就往院子里去。
這院子狹小,正房多半不可能住福娘,玉娘便直奔那兩間偏房,靠近了窗戶輕聲叫人,“陶老三娘子在嗎?陶老三的娘子在嗎?”
這叫法果然吸引了福娘的注意,除了自己身邊人促狹之外,其他人哪里曉得這個名號,她趕忙湊到窗戶邊咚咚咚的敲著墻壁,等著玉娘湊了過去才急聲道:“五姐,是你嗎?”
“怎么不是,福娘你現在還好嗎,怎么聽說你病了?”玉娘也不跟她寒暄,時間緊迫,急急忙就問清福娘的情形。
福娘在里頭聽見果真是玉娘,原先被關進屋子里也冷靜的心情,到這會兒卻幾乎想要哭出來,她狠命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才勉強平復住,“黃鼠狼簡直不是個人,他到了這里就把我帶來的東西,還有我身上的首飾全都拿走了,只把我關在這房里,外頭還派了人來看守,我怕你們不知道里頭的情形,才想著裝病,叫你們知道計劃發生變化了,他實在不好對付。”
確實是不好對付,玉娘聽著都緊皺起眉頭來,黃鼠狼黃縣丞可以說是玉娘目前遇到最棘手的人物了,一是老道,二是謹慎,他想的幾乎每一步都打亂了玉娘原先的設想。
只是聽見里邊福娘顫抖的聲音,玉娘當然不能漏怯,仍舊信心滿滿的寬慰福娘道:“你放心,憑他怎么樣,他在明我們在暗,盯著總能想到法子的,陶老三也到了,我們幾個人一定會救你出來,帶你回家的。”
她在這里正說著話,卻看對面有人朝自己招手,玉娘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比先前消瘦了些的榮娘。
榮娘原本在床上躺著歇息好省力氣的,聽到院門口的吵鬧聲才想著去看看熱鬧,畢竟霍娘子也看著她,能看這婆子被罵也算解氣,哪知道她才站到房門口,就見著左邊大窗戶下說著話的那人,不是玉娘是哪個?
哎呀,榮娘震驚的睜大了眼睛,實在沒想到老五竟然敢跟過來,她是怎么來的?
雖然不是異國,可也算是他鄉,能在這時候遇到自己的熟人,對榮娘來說也是一種希望,她忙在那門口拼命搖著手,等把玉娘招過來之后才期冀的拉著她道:“你怎么來了?還有誰,媽媽也跟過來了嗎?”
玉娘搖了搖頭,“媽哪里會來?只有我,我放不下福娘才跑過來的。”
“哼,你倒是惦記著她。”榮娘脾氣一發作,甩下手哼的一聲,但隨即又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局面,扭過臉去央求道:“玉娘,好玉娘,你救一救你四姐,姓黃的不對勁,他倒把我也看起來哩。”
這話說的正好,玉娘正想著怎么拉榮娘過來呢,就見她說了這話,便疑問道:“四姐你還不知道,我在外頭打聽著聽人說,黃縣丞要把你們給送到好地方去呢。”
“這我知道,不是要嫁福娘嘛,闥老爺死了,自然這送親輪到他去。”榮娘奇怪,這不早就在縣城里就知道了。
“好啊,原來這事你也知道,”玉娘瞪了她一眼,“你既然知道老黃在縣衙出了事后還對福娘有興趣,怎么不及時通風報信的,也好讓我們早做準備。”
榮娘替自己辯解道:“我被他看著呢,哪里有的空,你想想,我在縣城里頭黑鴇子盯著我,去了那里他們又盯著我,我哪有時間傳信呀。”
這話的問題很多,就算沒有時間,難道連派人通風報信的時候也沒有?之前還能約著玉娘呢。
她是自由身,黑鴇子哪里敢像管手底下姑娘似的管著她,可見是在扯謊。
玉娘沒工夫跟榮娘計較這個,現如今救人的事第一,其他的小心思都可以先放下,她也懶得再與榮娘客套,只恐嚇她道:“哎呀,何止是福娘哦,福娘是要嫁人的不假,可四姐你也有人家,聽說是給個嘴歪眼斜流口水的傻子做媳婦。”
“黃老爺為了自己的官位,在長安里頭到處跑嘞,福娘是他的登天梯,你就是梯下墊著的石頭,兩個都用得上呀。”
這話說的榮娘果然慌張起來,“好啊好啊,這遭瘟的老頭,要下地府的老不死,我真心實意待著他,他竟然這樣對我,要我把嫁給個傻子去!”
“四姐等回屋里再罵,眼下時間緊,”玉娘往院門外看了看,所幸晏子慎功力還在,把兩個人氣得團團轉,幾乎要動起手來,完全沒注意到院子里頭,“現在你和福娘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若是想要我搭救,你也得幫忙才行。”
“這話說的,”榮娘見自己倒要承擔威脅,當即就有些不樂意,“你別和我搗鬼,你信不信我在這里叫嚷一聲,他們就能立刻捉了你。”
“嘿,你倒威脅我來了。”玉娘翻臉不認人,起身就要往外走。
“別別別——”榮娘見玉娘態度這樣剛硬,自己身子骨馬上就軟了下來,賠笑道:“好玉娘,我是逗你的,說說吧,你要我幫什么忙,我就是拼了命也替你做到。”
“用不著你的命,你既然是住在這三間正房里的,那黃書瑯的書信文件肯定也在這里,趁著沒人的時候,你去他屋子里頭翻找看看,若是找著什么重大消息,你就都記下來,到時候叫那個驛卒傳出去給我們,喏,就是那個。”玉娘指著人叫榮娘記住,隨后又交代她道:
“福娘的隨身首飾全被黃鼠狼拿走了,我見著你頭上手上首飾都還在,想來沒防著你,你想法子去找找福娘的首飾,她有根挺粗的銀簪子,那里頭是保命的鐵針,到時候想法交給她去,至于其他什么事,也不用你多做,你只盯著黃鼠狼就成,我們會想辦法讓你見著驛卒的。”
玉娘嘴里交代話,眼睛時刻關注著院外,見著那邊好像聲勢減弱下來,她便趕緊離開,等到了院門口那,霍娘子已經罵得氣喘吁吁,柴大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唯獨晏子慎氣定神閑,面色淡定,站在那里似乎還可以再吵個三百回合。
“罷了罷了,”玉娘用袖子捂著口鼻,只推著晏子慎嗔怪道:“這里頭住的都是些大人,他們萬一聽見了你和仆從吵架,還不看低了你的,快走吧,別跟這些人見識,瞧,你衣裳都熏臭了,回去就扔了吧,咱們換一家地方住去。”
霍娘子氣得攥緊了拳頭咬牙恨恨,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怪不得能做夫妻,一窩混賬。
把她氣得一直等到晚間黃縣丞回來了,霍娘子都忍不住上前抱怨,“老爺,要不然咱們換所宅院住去吧,這里人來人往的實在不安全。”
“不用。”黃縣丞一揮手,滿臉的笑容,足見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好,“我已經找著了人,過幾日就把里屋的送到他家看管去。”
親娘咧,前途有望,前途有望啊——
這樣的好消息自然也瞞不過跟他同個屋檐下居住的榮娘來,榮娘見著黃鼠狼臉上帶笑,神情輕松,一改,日回來唉聲嘆氣的愁苦模樣,就知道事情有了進展,正好她要在玉娘面前顯出功勞,好讓自己這鬼精靈的五妹能搭把手的。
她便故意像是撐著病體一般走上前去,對著黃縣丞噓寒問暖寬衣倒茶,好一番照顧。看得黃縣丞都不禁感動的握住榮娘手道:“唉,你還生著病呢,這些叫柴大家的去做也就是了,累壞了你,我可心疼。”
榮娘心冷口暖,嬌嗔道:“我伺候黃郎這么些天了,交給別人可怎么放心呢?這幾日喝了藥水,雖說手腳還是軟的提不起東西,可白日里歇了會兒,多少也有些精神,您就讓我伺候吧。”
見她這樣,黃縣丞嘴里說兩句也就由她去了,榮娘趁他轉身過去才死命的用腳踩燭光里黃縣丞的影子,恨不能以影代人,拿自己的鞋踩他身上去,心疼?心疼我還要把我當賊一樣看守?還叫那婆子給我喝些亂七八糟的草藥?
幸好榮娘一行人居住的院落偷工減料,雖說地面是磚石不假,可那墻底下卻是泥土地,并不像大戶人家里頭那樣全木質亦或是全磚石,所以那一兩碗的藥榮娘只悄悄順著縫倒掉,倒也沒叫人查出什么異常來。
這會兒見氣氛正好,榮娘便嬌滴滴的挨著黃縣丞坐下,摟著他的胳膊撒嬌道:“這幾日進長安來,還從未見黃郎這樣高興的,感情是福娘的親事定了?”
“你倒是聰明。”黃縣丞先是臉色一僵,但看著榮娘消瘦的模樣和纖細的手腳又放松下來,輕松道:“正好我昨日在香園里碰見了泰寧侯府里的陳老爺,一瞧見他呀,我就知道福娘是他的親生女兒,兩個人眉眼間實在是相似。”
“我便拿著那枚玉佩同他相約今日在茶館里,與他說起舊事來,誰知他還是個癡情人,竟還記得你媽,拿著玉佩痛哭流涕說是對不起福娘,當場便認下了人來,只說這一二日就要派人來接的,等把福娘接回家去,就可以開始議親了。”
黃縣丞直到這會兒,壓在心底的那塊石頭才算搬挪了出去,陳恩只要把人一接,自己再去曹府替他把親事一提,此事便有七八分準了,等曹家那兒同曹公公一說,只要曹公公見到了福娘,以福娘的模樣保管能讓曹公公滿意。他老人家點了頭,自己的前途還能沒有?只怕不用干上三年,今年就可以換頂帽子戴嘍。
清平縣?清平縣哪有長安來的繁華,清平縣哪有長安來的富貴,這才是他活了大半輩子該來的地方。
榮娘像是有些聽不明白,只乖覺的在旁邊捧場湊趣,只等到黃縣丞談興已盡,她才心疼的看著他道:“瞧您的臉色,這些天忙乎下來都憔悴了,我叫霍大娘給您熬一碗養生湯來喝喝吧,您到底不同那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還是要保養身子呀,將來的前程等著老爺走呢。”
一說起這個,黃縣丞果然大悅,拍著榮娘的手掌就夸她貼心,等榮娘走出房門交代霍大娘時,黃縣丞還在屋里訓斥了霍娘子一聲,只說是自己叫榮娘吩咐的。
霍娘子聽到他發了話,這才悻悻領命,榮娘得意的使喚她,“這里的提壺染了藥氣,你去前頭小廚房里煮去,別偷懶,要實打實的熬上小半個時辰的。”
等見著霍娘子氣氣的去了,榮娘返身回到屋里,繼續與黃縣丞說笑,見著他似乎有些疲憊,便小心服侍人去床上歇息,趁他不注意,自己拿毛筆快速在這張紙上寫了一個侯一個陳字,把紙團揉成了團,端著茶盞往外潑水的功夫走到了院門邊。
這時是晚間時分,柴大已經去了前頭睡覺,大通鋪也是有時間規定的,不是半夜三更過去了還能睡覺開門,畢竟還有其他人住呢,惹惱了別人睡眠,那可是要挨拳頭的。
柴大不過是聽吩咐過來幫事而已,可不想帶身傷回去,他伺候的前后兩位主子哪一個是大方的,那可是個個的吝嗇鬼投胎,恐怕即便給了藥錢也頂不上補償。
柴大人不在,霍娘子又去了前頭廚房,榮娘便趁機往院門外頭丟了個紙團,自己守在門口,見霍娘子過來時便急忙上前爭著去端,等著把霍娘子引到院子里,關上了院門沒看見外頭的東西才算安心。
紙團在當天夜里就到了晏子慎的手中,自然,這樣快的速度,也需要有晏老爺的銀錢打賞才行。
晏子慎照例又是二兩,把賈仁六高興的那叫一個合不攏嘴,心里發誓自己一天要往那小院外頭轉個十趟八趟,絕對不遺漏任何線索,這可是個大主顧。
晏子慎看到紙上潦草的兩個字,就猜到了人選,和玉娘失望道:“偏偏是最貪的那家。”
先前玉娘叫晏子慎去打聽三人消息,原來御史臺蘇家已經升了,現在正坐著外府監察御史一職,帶著一家老小都在外頭呢,這位是絕找不到人的。
剩下兩個里頭,那位百戶表親陸老爺雖然地位高,可是家里不過才富裕一代,自己也是武夫做派,家宅管理的一塌糊涂,粗漏漏全是縫,不像泰寧侯府的陳恩,即便分出了府,可家里伺候的仆人都是世世代代在他家里做活的,且不論忠心比旁人更甚,便是見過的世面也比其他府里的要多,一開口那可不是幾兩銀子就能打發的。甚至于拿了銀子不干活,反口拿去立功,乃至于威脅勒索,這可都能做得出。
見玉娘還是有些疑惑,晏子慎詳細為她介紹道:“老泰寧侯生有八子,陳恩他爹排行第五,早年間就已經分房出來了,后來得了病,陳恩的爹娘都沒挨過去,他們一死,他便與自己那些兄弟又分了一回,這會兒要說是泰寧侯府也能搭得上邊,到底也能叫聲叔叔。可要是真打聽過,知道底細的,就知道他已經算不上侯府人了。
只剩下一個名頭而已,要不是之前他爹使手段有心計,把人塞到太常寺里頭做個幫閑,恐怕直到現在都還沒有一個官身呢,前年因一樁大案被罷免了,現在光禿禿的,他肯放過這口肥肉?”
“什么大案?連個幫閑也連帶到。”玉娘十分好奇。
晏子慎幽幽地看著她不說話,一切盡在無言中。
“明白了。”玉娘訕訕地低下頭,“那確實鬧得挺大。”
晏子慎冷哼一聲,“死了幾十口人,前后罷了一百多個官呢,怎么不大?這陳恩顯然是怕了,要不然也不會這樣,沒皮沒臉的就一口答應,連你六妹妹人都還沒見著呢,也不怕認錯了。”
“白得個女兒,他怕什么?認不認錯,橫豎人都沒用他養,到了年歲蹦噠出來還能幫他去攀親呢。”玉娘呸了一口,“真叫人看不起這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