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鯨落
這個時候,已經有不少憤怒的鮫人嘗試沖出水障。
可是一旦離開海水,鮫人的尾鰭立刻化出雙腿,連站都站不穩。
待最前面那個鮫人搖搖晃晃地沖過來,當場被“郁明燭”一把扼住咽喉。
然后輕松一劍,那鮫人咽了氣。
而其他鮫人目睹魔頭輕而易舉便殺了一個族人,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憤慨,緊接著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鮫人前仆后繼地沖過來。一切都發生于短暫片刻。
郁明燭的笑容越來越猖狂,乃至扭曲。
他雙手一張一曲,掌心濃重的魔氣迸發。
忽有一柄薄劍擋住了他。
溫珩站在鮫人一族身前,一手提劍,另一只手的掌心滴滴答答淌著血。
他硬生生撕開了氣釘的桎梏,連帶著撕裂了自己半只手掌。
“郁明燭”一頓,頗為好笑地看著他, “你以為你能攔得住我嗎?”
溫珩頓了頓,忽而唇畔抬起,散漫笑道: “老東西,有本事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玉珩仙君于紅塵之間轉世一遭,沾了幾分輕佻恣睢的市井混不吝氣。
就像在白玉仙人像的唇上點一抹朱砂,冷玉變成了活人,眼底有了人間的光彩。
“郁明燭”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了下來,帶著殘酷的殺意,可他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畫面,不與人共享簡直可惜了。
于是不過僅僅片刻,他便又笑了,意味深長: “乖徒,縱使再來百個你千個你,今日也護不住所有人。”
溫珩心頭一跳。
突然,一聲凄厲的嘶鳴傳來,即使隔著海水也幾乎穿透耳膜。
無數發狂的魔獸從海洋四周沖過來,無差別地撕咬著鮫人一族。那些魔獸都長著魚尾腮鰭,尖牙利齒,身上縈繞著一團化不開的魔氣。
溫珩笑意一凝,目光陡沉。
他怎么能驅使魔獸?
他哪來的這么多可供驅使的魔獸!
還有他身上濃重入骨的魔氣,強悍異常的實力……種種怪象攪合在一起,溫珩心中似是有什么線索一閃而過,卻抓不住。
霎時間,四周充斥著鮫人的悲鳴。
這一日近乎所有的南海鮫人都聚集在蓬萊宮附近,守衛力量不足,面對大量魔獸,鮫人如同甕中之鱉。
親眼看著那么多族人的血彌漫在海水中,濯厄恨極,琉璃色的異眸里怒火噴涌。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發了瘋一般沖出去,溫珩甚至沒來得及攔他,就見他已經被一道強悍氣刃擊飛出去,骨骼在咯吱聲中碎裂。
濯厄摔在礁石上,一口接著一口往外咳血,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的手卻撈到了一截青銅枝。
那是鮫王的,他父親的青銅三叉戟。只要他的手再往前一點點,就能碰到他父親已經冰涼僵硬的臉。
他努力地蜷了蜷指尖,如同要拿起武器再戰。
但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猛吐一口摻著肺腑碎片的污血后,伏地沒了動靜。
周圍的廝殺還在繼續。
溫珩急促呼吸著,將玉塵劍往地上一立。
皎白的靈力再次溢出,絲絲縷縷向四周延展,嘗試壓制海洋中燥郁的魔氣。
可竟然還有一股力量與他抗衡。
那是許多鮫人體內被萬生鏡吞噬后剩余那一部分靈魂因殘缺而產生的煞氣。
三股力量對沖在一起,他顧此失彼,左支右絀,額上早已覆了一層薄汗。
溫珩跪在地上,渾身都在顫抖著。
溢出的靈力如鎖鏈一樣反箍著他渾身的經脈,巨大的威壓之下,干涸丹田如撕裂一般劇痛。
“嗒——”
“嗒——”
“……”
腳步聲越來越近,郁明燭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緩緩壓低聲音道: “溫珩,你好蠢,跟你師尊一樣蠢。”
一只手探來,掐住他的下頜,十分用力,頃刻間就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道道刺目紅痕。
“我最討厭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逆骨,血肉之軀,一己之力,居然妄圖與天道作對!”
他湊近溫珩耳畔, “不過也無妨,自今日起,這世上也就沒有明燭仙君了。”
說話間,他將手爪挾著一團濃郁的魔氣,抵在溫珩的后心,一字一頓,如邪魔低語。
“這世上會只剩下墮入魔道,屠滅南海,甚至喪心病狂到親手殺了自己親傳弟子的魔頭千忌!”
溫珩閉了閉眼睛。
玉塵劍溢出的靈氣如鎖鏈般鉗制著躁動魚群,但同時也讓是他動彈不得的桎梏。他若是躲,這口氣卸下來就再也凝不起來,功虧一簣。
砰的一掌。
“咳咳……”溫珩嗚咽一聲,喉嚨里化不開的濃重血氣,血線沒入大紅的嫁衣,無比妖冶無比艷烈。
致命的殺機近在咫尺。
他若是躲,或許有一線生機。
可他自尋死路,仍舊穩穩扶著劍,甚至用鼻音哼笑了笑。
“長老,沒吃飯嗎?”
“……”
魔氣停滯一瞬,旋即帶著惱羞成怒,就像是連帶著先前善惡臺的舊賬。
新仇舊恨,一起猛烈地拍過來了!
死亡近在咫尺。
又倏地,戛然而止。
魔氣入體的前一秒,有一道身影疾沖過來,攔腰抱住“郁明燭”疾沖入海水中。
“郁明燭”毫無準備地被他推入海,只下意識甩出一道魔氣,將那道身形掀了出去。
魔氣入體,濯厄又嘔出一口血,眼看著“郁明燭”撥開水浪走到面前,臉上帶著狠戾惡意的笑。
寥寥幾招, “郁明燭”輕而易舉捏碎了他的兩條手臂,奪過了他的三叉戟。
旋即。
噗嗤一聲。
戟尖破肉的聲音和水流混在一起。
青銅戟尖一寸一寸釘入濯厄的心臟。
郁明燭猙獰笑著,一字一頓, “就憑你,也想殺我?”
可是濯厄看著他,也笑了,異色的眸燦若星辰,像兩顆純凈的琉璃。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在水幕的邊緣,一潑水兜頭澆下來,將兩人罩進深海。
那條蔚藍如海水的魚尾一搖,甩出一道和著血的氣泡,疾沖著直壓過去。
在海水里,他的動作極快,強大的水壓所向披靡。
“郁明燭”直到背后抵上什么東西,才終于反應過來,可這時候要躲閃要反擊都已經來不及了。
“郁明燭”只能眼睜睜看著濯厄瘋了似的往前壓,那根三叉戟甚至在沖力下將他自己捅了個對穿。
與此同時,鈍端也捅進了“郁明燭”的腹部。
其實濯厄的視線已經渙散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隱約聽見一些鮫人的悲呼: “圣子殿下——”
他在那些悲呼聲中繼續拼命向前壓,兩條胳膊上的骨頭都被捏碎了,軟綿綿的垂在身側,身上又被魔氣拍了幾掌,他也仿若未覺。
“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
他喃喃不知重復了多少遍。
身前之人早已沒了呼吸,可他自己也神識渙散,只剩魚尾如肢體記憶般執拗地抽搐著。
終于聽見“鐺”的一聲。
三叉戟的鈍端觸到了礁石。
他的仇人被他釘死在蓬萊宮的某一根廊柱上。那張臉上的障眼法像是浮沫一樣漂散開,露出底下歪七扭八,震驚不甘的真容。
他被挑在三叉戟尖上,睫羽顫了顫,眼淚化成一顆明珠,墜入深海。
與此同時,寶石藍般的魚尾逐漸無力垂落,殷紅的血彌漫在海水里,似是漾開了一層綿延不息的靈波。
所過之處,鮫族之人身上居然覆蓋了一層金光,那些煞氣也被短暫地鎮壓下來。
他體內的靈魂也散了出來,交織成光怪陸離的走馬燈。
但他的一生著實乏善可陳,沒什么值得看的。大多畫面都是日復一日,白茫茫的長生殿。
只有其中很短暫的一段有些繽紛顏色。
那段畫面的盡頭,他站在夜色如洗的海岸礁石邊,身后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明月,以及衣袂翻飛的仙人。
他說: “我名濯厄,別忘了我。”
……
溫珩的手腕上傳來一點滾熱的溫度。
那是濯厄之前送給他的鱗片,察覺到主人生命的流逝,正在驚慌不安地發出悲泣。
那天在長生殿。
明滅閃爍的數千盞長明燈將長廊照得白熾如永晝,也像一座永遠沒有盡頭的囚籠。
神龕前一立一跪兩道身影。
溫珩遞出一枚流光溢彩的鱗, “此物太過貴重,我不能收。”
濯厄跪在綃團上,不回頭看他,只仰首看向森嚴仙人像。
“鮫人族送出的禮物,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頓了頓,又故作不在意, “只是一片鱗而已,我身上有這么多呢。”
溫珩抿了抿唇,伸出去的手依舊沒收。
只是一片鱗而已。
但那是鮫人后腰下一寸的第一片鱗,死穴的位置,一生只會長出一片來,是他們自我的象征。
當年鮫王十里紅妝迎娶王后,將相同位置的鱗片放在了聘禮第一箱。
溫珩收不起這樣大張旗鼓的心意。
就這么沉默了一陣。
濯厄似乎是敗下陣來,沮喪地嘆了口氣。他轉身接過鱗片,輕輕撫摸著。
他忽然輕聲說, “溫哥哥,我好喜歡你,我希望你能永遠留在南海。”
溫珩心頭一緊,可還未說話,就聽濯厄已經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不行。”
“你是天邊的明月,是春日的花枝,是原野自由的風。你生來不屬于海洋,命數難違,父親母親就是栽在了這個道理上。”
“有時候,我又希望你能帶我一起走,離開南海。”
“不過也不行。”
“你看這長生殿,父親以為他搭建了一座輝煌繁華,卻死氣沉沉的牢籠,可于我而言,這里就是家。”
濯厄說著,指尖凝出一點小小的淡藍色靈力,化出幾根綃絲,又削掉一段卷發,手指一勾一挑,編成細繩。
那枚鱗片也被他刺出一點小孔,穿了上去。
“溫哥哥,我不能離開南海,你帶我的一枚鱗片走吧,外面的山川日月,讓它替我看。”
綴著鱗片的手鏈纏繞在溫珩的腕上。
溫珩抬眼看他,幾經猶豫,終于還是說道: “南海不日便有災殃,若你愿意,我有法子先護送你離開這里,去其他海域暫避。”
濯厄靜靜看著他,異色眼眸如同浸滿海水的琉璃。
半晌,道: “其實,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蓬萊宮傾覆坍塌,化作海底一片廢墟。”
溫珩微不可查地一滯, “那你當如何?”
濯厄驀然笑了, “我是圣子呀,我的存在就是因為蓬萊宮,無論前路是生是死,我都與之共存亡。”
……
隨著一幅幅畫面消散。
他的靈魂碎成千百殘碎光點,涌向四方,從一些鮫人的額心鉆進去。
——長生殿中供奉著上千盞長明燈,每一盞內都添了一個南海新生兒的油脂。
圣子殿下日日夜夜擦拭著燈身,守護著燈火,他的魂靈早就和這些長明燈融合在一起。
他跪在神龕前,誦唱經詩為南海的鮫人驅邪避災。
所以他純凈的血肉可以平息南海經久不散的煞氣,與南海生息相連的魂靈可以補全鮫族人殘缺的魂魄。
代價是他生生世世的輪回。
就如同一場恢宏盛大的鯨落。
一鯨落,萬物生。
當一頭座鯨沉沒于深海,卻會有其他無數的生命因此繁榮百年。
生生息息,種族不死。
……
【檢測到關鍵人物死亡,等級突破: 9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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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心軟
玉塵劍泄出的靈力漸漸虛弱,干涸。
待最后一只魔獸掙扎著沉下海底,鮫人一族惶然無措地環顧著四周。
他們看到了陛下和圣子的尸身,于是紛紛痛哭起來。
其中不少鮫人的靈魂殘缺太厲害,一時之間無法與新的那部分融合,從而產生太過復雜的情感。
但他們仍然本能地感到悲哀。
嗚鳴哭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空靈交雜,如同一座鬼窟。
而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地裂還在擴大。
溫珩直起身,急促地呵出一口氣,跌跌撞撞地走向鮫王的尸體。
他唇齒間噴涌的鮮血再也藏不住。
在水幕收攏前的最后一刻,他撐著最后一口氣,挑開鮫王的左眼上遮覆的烏貝。
那顆干癟的眼珠便骨碌碌滾了出來,被劍尖一撥,化形成了一面銀紋寶鏡。
寶鏡微微震動著,驚懼不堪,在玉塵劍落下時白光驟閃。
交織出一片幻境。
……
禍止十二年。
那天一大早,無禁城中許多邪魔都經歷了一幕無比詭異的場景——
鮮艷如火的紅綢一直從魔淵的仙哭殿鋪到人間的隨云山麓下。
門扉被篤篤敲響,等他們不耐煩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一群身著喜慶紅衣,頭戴紅冠紅花的邪魔。
邪魔簇擁之中的男人一身大赤吉服,玉面英姿。
——是他們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魔尊千忌。
在他們驚恐的目光中,千忌身邊,滿臉堆笑的禮官塞來一只朱紅錦囊。
“魔尊今日要去隨云山下聘,特備薄禮請諸位同樂。”
在他們更加驚恐的目光中,千忌也恣肆地笑著,說: “恭賀本尊大喜吧。”
那一大早上的,魔尊千忌逢人便笑,還笑得那么燦爛,那么彬彬有禮,差點把無禁城的邪魔們嚇瘋了。
等他們稍微回過點神來,仔細一品。
下聘定親,那倒確實是件值得笑一笑的喜事。
對了,咱們魔尊要去哪兒下聘來著?
隨云山啊。
隨……
隨云山?!
邪魔們眼前一黑。
那不是讓人聞風喪膽的玉珩仙君的山居嗎?!!
……
等到浩浩蕩蕩的聘禮隊伍緩慢行至隨云山麓下,恰好是午后的吉時。
為首之人略微停了停步子。
鑼镲聲止,其余人疑惑地看過去,寧淵問: “緊張?”
魔尊將微顫的指尖藏入緋色廣袖,矜貴冷艷: “怎么可能!”
寧淵: “……哦。”
魔尊頓了一會,道: “你們就在這里等著,本尊自己上山,事成之后靈蝶傳信,你們再將聘禮抬上來。”
后面的小魔們早就被隨云山周圍豐沛的仙力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要不是郁明燭捏了個訣罩著,恐怕這會他們渾身的經脈都要裂開了。
聽見暫時不用上山,這些小魔紛紛松了一口氣,卸下挑子,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樹下。
林中掃來一陣微燥的風,葉影搖曳。
寧淵壓低聲音: “玉珩仙君不是早就同意了嗎?”
郁明燭篤定: “他當然同意了,他與我兩情相悅,連定情的玉簪都收了,此番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
郁明燭睨他一眼,帶著幾分明顯的顯耀。 “本尊只是怕突然之間人去得太多,讓他有壓力。”
可是不知為何,這句話剛說完,他心臟的位置突然刺痛了一瞬。
那種心痛十分古怪,似乎沒有任何來由,可他就是在那一瞬間渾身發冷,疼痛如摧。
默了幾息,郁明燭低下頭,不知是在對身后那些邪魔炫耀,還是在對自己安撫似的,重復了一遍, “他與我兩情相悅,連定情的玉簪都收了……他會同意的。”
……
隨云山坐落云端,臨近魔淵的那一側則是峭壁陡崖,而臨近人間的那一側有三千級青石長階。
無論哪一面,對于魔尊千忌而言都與平地無異。
往日他心急上山見仙人,只將足下一點,身形輕而易舉便飛掠千丈遠。
可是今日,三千級長階,他一級一級走上去。
這條山道上走過無數訴冤的百姓,走過遠道而來拜訪的仙友,甚至也走過些山野精怪來尋求庇護。
他是第一個魔。
而且穿著一身大紅吉服,絲毫未被周圍豐沛的仙氣所震懾,甚至眼底染著化不開的笑意。
三千長階,每一步都極其認真,極其歡喜。
像那些上山向玉珩仙君求助或訴冤的百姓一樣心懷虔誠。
待他走完,已是日暮黃昏。
他抬首望了一眼霞光天色,喜不自勝地彎了彎唇角,疾步走入山門,直奔竹屋。
“玉生!玉——”
他推開屋門,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桌案前,背對著他的青衣仙人。
和那面萬生鏡。
郁明燭以前很少見萬生鏡中的影像,因為那里面總是人間各處作祟的邪魔,而玉珩仙君專掌殺掉那些邪魔。
他一個魔淵的邪魔之首,在旁邊看著,總歸有些……奇怪。
所以能避則避,互不干擾。
可是此時,鏡面上是一座巍峨輝煌的宮殿,暗紅色的穹宇間落下無數紛飛花絮。
那是魔淵,無禁城,仙哭殿。
是天下三界內最大的魔窟。
青衣仙人回過身來,目光平直如同根本未曾看見他,輪廓渡滿一層暮色金光,緩緩抬步朝他走過來。
擦肩而過時,郁明燭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如同有所察覺一般指尖發涼, “玉生,你要去哪?”
玉珩仙君道: “天道所示,要我去將那里的邪魔殺干凈。”
他說的好輕松,一如既往地平靜。
就像是說今日天氣很好,亦或勞駕你幫我取一壺桃花酒釀來。
郁明燭閉了閉眼睛,盡量放柔聲音, “玉生,你聽我說,魔淵的邪魔與人間不同,那里有座無禁城,其中不少婦孺并未來過人間,更未作過惡,他們與人間的百姓一樣……”
玉珩打斷他, “只要將那里的邪魔屠殺干凈,人間便不會有災禍。”
郁明燭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執拗,只能繼續耐下性子哄勸, “我知你心存疑慮,你若不信,我帶你去看一看……”
他一路綴在仙人身后出了竹屋。
可仙人步伐未停,連一點點的遲疑都沒有。
郁明燭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掠到他身前擋住去路, “玉生,你今日怎么了,你為何——”
話音未落,凌厲劍光已經自他身前橫掃而過,將大紅的吉服劃破一道口子。
郁明燭一時怔愣,后面的話也跟著咽了回去。
暮色已經到了盡頭,天色漸暗,就顯得西方一點殘陽如泣血般靡紅。
隨云山巔風靜葉止。
玉珩眼底極其微渺的一點掙扎,幾不可見。
他心中其中也有諸多疑惑與念頭,例如為何郁明燭今日穿了喜服似的裝扮,例如為何方才那一劍明明并非由衷,例如為何人魔兩界各行其道今日卻偏要他越俎代庖……
可是種種驚疑都被一道更大的聲音蓋了下去——
只要將無禁城里的邪魔屠殺干凈,人間便不會有災禍。
玉珩仙君,你不是一向以扶濟蒼生為己任嗎?
其他的皆是你一己私欲,皆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別去想,別去問。
先去殺了無禁城的邪魔!
去殺了那些邪魔!
去啊!
那些聲音完全占據了他的腦海,控制了他的神識,就如一道振聾發聵的鐘磬,錚然回響,把其他隱約冒頭的疑慮全都壓了下去。
紛雜喧鬧的聲音里,他聽見跟前的人輕聲問:
“那我呢,我是邪魔之首,你執意要屠魔淵眾魔,是不是也要一并……”
那人似是竭力壓著聲音里的艱澀, “殺了我?”
玉珩空洞的眼神中短暫地露出一抹茫然。
按理說……
自當如此。
……
玉珩仙君與魔尊千忌這一戰打得驚天動地,風云變色,靈場碰撞而爆發的余波殃及千里。
就連周邊許多小城小鎮都能遠遠望見東邊被染紅了的天色,以及如落了一層大雪的隨云山。
那日,山麓處的一群邪魔最先被驚動,不明所以地四處張望。
“發生什么事了?”
“這是玉珩仙君的靈場!”
“還有咱們尊上的!”
他們又不是傻子,很快意識到不對勁。
哪有議親能議出架個這勢的?
有底下的小魔問, “寧大人,咱們上去幫把手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兩條腿都打顫了。
魔尊選禮官時,刻意選了幾個人模人樣,吉利討喜的,論起修為來都沒多少真本事。
真讓他們上山去和玉珩仙君打一打,估計玉珩仙君一腳能把他們的腦袋踹出二里地。
姓寧的那位大人是魔尊的親信,這種場合,其他人都得聽他發話。
只見寧大人的臉隱在紅帷紗中。
半晌,帷紗里沉悶道: “不,我們不上山,誰都不可上山。”
還沒等那些小魔為不用跟玉珩仙君打架而松口氣。
寧大人道: “回魔界,叫人手,守山。”
……
很快,人界也意識到不對勁。
玉珩仙君與魔尊千忌對戰的消息一傳開,山下烏泱泱來了幾波人馬。
有些是聽聞魔尊千忌殺來人間,與玉珩仙君開戰,特前來助力仙君除魔。
還有些妖鬼魑魅,想要趁機撿個漏,畢竟無論哪一方戰敗隕落,那些靈骨血肉對他們而言都是大補。
甚至再后來,有不少兩人昔日的仇家,僥幸逃出一命卻又懷恨在心,想來找找報仇的機會。
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這幾波人馬通通連山門都沒摸到,就被守在山下的邪魔們一起端了。
后來,隨著人數越來越多,隨云山麓下也越來越熱鬧。
幾波人魔妖鬼打在一起,打到后來,根本分不清誰在打誰。
就這么一直持續了兩天三夜。
隨云山不曾落下雨雪,可泥土卻始終是潮濕的——那是被無數鮮血浸潤的濡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刺鼻的鐵銹味道。
第三日晨光熹微時。
山上的靈場短暫凝滯了片刻。
魔尊千忌又一次躲開頸間的劍光,又強忍著體內洶涌的魔氣不敢真的打出來怕傷了對方。
劇烈的情緒起伏下,心魔早已在發作的邊緣,仙人每一寸露出的皮肉落在他眼中,仿佛都能讓渾身的血液更滾燙一份。他只能憑毅力強行按捺著。
郁明燭尋了個破綻,將這人雙手一鎖,抵在樹上。
他實在累極了,喉結疲憊地滾動了一下, “玉生,你究竟怎么想的?”
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那句話: “只要將無禁城里的邪魔屠殺干凈,人間便不會有災禍了。”
玉珩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好像除了這句就不會說別的。
郁明燭擰了擰眉。
這三日他早已探過玉珩的神識與靈脈,沒走火入魔,沒被人奪舍,更不至于是受什么刺激瘋了傻了。
那是怎么了?
那到底是怎么了!
誰他媽。的能來告訴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了!
郁明燭煩躁地磨了磨牙尖, “我說了,無禁城并非你想象那般混亂荒唐,這些年來,我已經試著教化他們,如今無禁城有律法,有巡衛,有屋舍,我——”
“魔就是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郁明燭忽然啞了一刻, “……你說什么?”
“我說魔就是魔,生來為惡,罪該萬死。”玉珩抬首望過來,與他四目相對, “我殺了他們以保人間平安,有什么不對?”
郁明燭薄唇動了動,急促地呵出幾口氣,良久,才勉強發出聲音,仍舊是惶然不可置信地問道: “你說什么?”
“玉生,你說什么……我問你說什么?”
郁明燭不自覺地聲音發顫,如墜冰窟, “你之前說人魔雖有異,卻非天性善惡之分。”
“你說善惡不由血脈來定。”
“你說玉塵劍斬盡天下作惡為禍者,卻從不憑虛無縹緲的揣測就妄殺無辜人!”
他半是質問半是自語,不知不覺便松懈了手上的力道。
仙人抽身而出,一步踏上云端,就要往魔淵的方向而去。
“溫玉生!”
他脫口而出,居然真的叫住了對方。玉珩步伐一頓,冷冷回首。
郁明燭怒極反笑,唇角勾了勾,帶著涼薄的諷刺, “怎么,難不成你要說先前都是騙我的?你騙我圖什么?”
玉珩的頭微微偏了一偏,似乎是極認真地在思忖。半晌,道: “多虧了你的血,我已經許久不必受天劫折磨了。”
“我的血?你就為了用我的血度天劫?”
郁明燭似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笑得眼睛都紅了, “你說這話你覺得我信嗎?你自己能信嗎?”
“隨你怎么想。”玉珩說著,轉身欲走。
“溫玉生!”魔尊千忌大抵生平頭一次這么聲嘶力竭,這么全無形象, “在你眼里我們之間算什么,你說要殺魔就殺,那你跟我這個邪魔之首攪在一起,不曾覺得惡心嗎!”
玉珩又停了停。
郁明燭胸膛急劇起伏著。
明明已經怒不可遏,明明事情已成定局。
可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自己說重了話,下意識慌神想要再說些什么找補,比如桃花糕蒸乳酪一類。
可他還未來得及開口。
就見云端之上的仙人忽而抬手,將發間的白玉花簪摘下,棄如敝履似的丟了過來。
郁明燭下意識要去接。
在他馬上就要接到時,又有一道凜冽劍氣劈過來,毫不留情將玉簪劈成了兩截。
當啷,當啷。
斷裂的花簪跌進旁邊的花泥中。
就像是九霄云端的仙人根本不屑于回答他那樣愚蠢可笑的問題,干脆用這碎玉聲響來作答。
郁明燭死死閉緊眼睛,狂躁的心魔再也無法壓制。再睜開眼時,那雙墨黑的眸子被血腥一樣的赤紅侵占。
濃郁魔氣驟然爆發,甚至撕碎了吉服。
狂風中,滿天紛飛的紅衣碎片與落花交錯。
“鏘——”
兵戈相接的剎那,玉塵劍刃映出一道雪白的光,正照在仙人雙目上。
玉珩睫羽微微一顫,短暫的回過神。
他對上一雙熾紅的雙目,里面盛著將要溢出的痛苦和怨恨。
短暫的一瞬,仙人堅固的道心陡然生出一隙裂痕。
那一瞬并不足以讓他理清楚一切思緒。
他只是憑著本能一般,撤劍抽身,將長劍悍然嵌入地中。
玉塵劍有移山填海之能,仙人強悍的劍氣一掃而過,赫然在地面剜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巨淵。
——玉珩!你在做什么!
——你應該殺入無禁城!將那里所有的邪魔清剿一空!
不……
不必清剿……
只要落下這道禁制,將魔淵封存在地底,那魔淵的邪魔照樣再也來不了人間作亂……
——你敢違逆天道?
不是違逆天道!我只是……
我只是與那魔頭死戰三日,實在沒有力氣了,尋個更簡便的法子而已……
他在腦海中無數混雜的厲喝聲中落下幾道印訣,整座隨云山都在劇烈的震顫,大地開裂的巨響震耳欲聾。
山下。
各路妖魔與仙家紛紛停下手來,張皇四顧。
下一秒,就見幾道皎白的靈索從山巔飛速掠來,捆住那些邪魔的手腳往山上拖。
成箱成抬的聘禮散落一地,鑼鼓嗩吶七零八落,那些邪魔原本因數量而占上風,如今在靈索之下卻毫無反抗之力,慘叫聲連成一片。
日后的郁明燭不是沒有懷疑過那日的古怪之處。
可那些話總是玉珩仙君自己親口說的,那些禁制總是玉珩仙君親手落下的,做不了假。
普天之下,誰能讓堂堂玉珩仙君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無人可以。
和他一樣。那一日之后,所有人也都相信是玉珩仙君受天道所示,將魔尊千忌連同世間所有的邪魔用九道禁制鎖入了魔淵。
……
幻境消散。
隨著一道劍氣,萬生鏡上的鑲嵌的半顆墨玉脫落。
與此同時,溫珩掌心的半顆墨玉發出驚人的燙度,燙得他下意識松了手,于是兩塊墨玉如同互相吸引一般緊緊靠攏在一起。
嚴絲合縫的瞬間,一道白光閃過。
兩瓣墨玉合二為一,散發出耀眼的金芒,又在頃刻間貼著他的心口與他的骨肉相融。
一瞬間,千刀萬剮的劇痛讓他近乎暈厥。
就像是渾身的肉都被蟲蟻噬咬到腐爛,再用刀子將那些爛肉一片一片剜下去,而后敲碎的骨頭重新生長,撕裂的經脈恢復血流。
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渾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只能任由巨大的渦流卷著他在海底亂撞。
砰的一聲。
他猛地撞上一處暗礁,咳出一口血沫,連帶著之前藏在舌下的避水丹一起嗆了出來。
窒息的絕望感頓時沒頂而來。
他想要伸手去撈,可能做到的也只有蜷一蜷指尖。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閃過。
他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好疼,好累啊,實在撐不下去了。
好想睡一會……
溫珩闔上眼,唇間泄出一串氣泡,脫力般地向深海墜去。
一線天的渦洞貪得無厭地席卷海水,整個蓬萊宮的宮殿,礁石,貝瓦,珊瑚,就連鮫人也避無可避,全都被強流卷了進去。
在無邊無際的下沉與寂靜中,溫珩忽然聽到有人在叫他。
隔著海水中無數的噪音,或許只是他幻聽,或許那人只是略微動了動唇舌,或許根本就沒有絲毫實質的聲音傳過來。
可他覺得他就是聽到了。
于是他用力將眼簾掀開一隙。
模糊的視線中,有人一身紅衣,撥開水流朝他而來。
郁明燭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將他從急旋的渦流中拉入懷抱。
又吻上了他的唇。
氧氣和靈力同時灌注進來,順著相貼的唇舌流入四肢百骸,那些蝕骨劇痛瞬間消減不少。
眼前總算清晰了不少。
溫珩的視線聚焦在跟前這人的臉上,抬起手,落到近在咫尺的頸間。
郁明燭微微滯一下了,可能以為他生氣了,要算之前欺騙的總賬了。
但郁明燭躲也沒躲,動也沒動,依舊輕輕咬著他的下唇,一股一股地渡靈力過來,幫他安撫渾身的傷痛。
而溫珩的手在那里停留了半晌,總算凝出一抹微弱的靈力——
愈合了郁明燭頸間被海底暗礁劃出的血痕。
這時候,郁明燭才終于停下動作,撤開些距離,定定瞧著他。
瞧了一陣,郁明燭將頭埋進他肩窩,握著他的手打了一道傳音過來。
“玉生,你走吧,走得遠點,別讓我再找到你。”
郁明燭似乎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難得心軟一次,就這么一次,這么好的時機,你不要,以后……可就再也沒有了。”
隨著話音落下。
溫珩被猛地推了一把,旋即周身攏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像一只巨大的氣泡將他包裹其中。
他攀在透明的那層壁上,看到郁明燭朝他揚了揚唇角,而后轉身赴往一線天底的洪渦中。
四周的魔氣與海水對抗著,于是整個蓬萊宮的壓力都在頃刻間摜在郁明燭的身上。
那張驚艷濃烈的美人面在水流中迸開道道血口,筋骨破碎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
再過幾息,郁明燭會在渦流中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溫珩瞳孔一縮,運起渾身氣勁砸向氣泡,一連砸了好幾下才終于出現一張蜘蛛網狀的裂紋。
他拼命朝郁明燭游去,卻被急湍的海水沖蕩得失了方向,后腦砰的磕在某一處,徹底失去意識。
昏迷中,他聽到系統急促的亂音。
【劇情崩塌進度93%】
【劇情崩塌進度99%】
【劇情崩塌進度100%】
【等級突破10……】
【等級*——破……】
【等#。&**/】
當進度到達100,等級突破10級后。
后面系統提示音忽然全都成了亂碼,詭異而尖銳。
再歸于長久的寂靜。
許久之后,忽然叮鈴一聲。
【檢測到關鍵劇情回歸主線,任務進度清零,請宿主做好死亡準備。】
————————
——
第63章
魔尊終于黑化了
溫珩醒來時,眼前的一切都好熟悉。
這里是隨云山竹屋,身側垂著柔軟的床帳,窗縫泄入屋外暖陽熏然,甚至連一呼一吸的空氣中都浸著清淺桃花香。
溫珩在床榻上躺了半晌,想要翻身坐起來,忽然感覺渾身的關節都被抻一下了。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每一處關節上都臥著一只或大或小火紅的靈蝶。
只要動作一大,靈蝶便用長翅捆縛住他的筋骨,若還敢掙扎,靈蝶口器如長針般刺入要穴,渾身又疼又麻,又酸又軟。
他緩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盯著靈蝶,舌尖抵了抵腮。
這是……打算囚縛住他了?
溫珩被氣得用氣音笑了一聲,起身朝外走去。
推門而出。
一位正在掃地的烏發小童倚著掃把,抬起頭瞧了他一陣, “小仙君。”
就似乎還如同不久之前那樣,隨云山春風拂面,云霧清新,晨起陽光刺眼。
溫珩瞇起眸子笑問,早,膳堂在哪?
而小童輕輕巧巧指出一個方向,答,三座山頭,百里之外。
而如今,溫珩無言瞧了他一陣,只覺得眼前這一幕簡直荒唐地過分。
“你家尊上在哪,帶我去找他。”
小童訥訥哦了一聲, “小仙君跟我來吧。”
周圍如同以往一樣清凈,可一向仙氣繚繞的隨云山此時被一層陰翳魔氣籠罩著。
小童帶著他往桃林深處走去。
溫珩垂眸瞧他,忽然說, “我先前也有兩個像你這樣冰雪可愛的小童子。”
那小童很捧場: “后來呢?”
溫珩道: “都死了。”
小童: “……”
小童: “小仙君真會聊天。”
溫珩還進一步詳細說明, “他們被魔氣侵蝕成了善惡藤,墮魔后戕害許多劍宗無辜弟子,所以我殺了一個,你家尊上殺了一個,就都死了。”
“啊,哈哈……”小童察覺那語氣中隱約的冷冽,不禁打了個哆嗦,不安地問: “仙君為何同我說起這個?”
身后之人忽然默了一陣。
在小童毛骨悚然,驚恐地想要回頭之時。
溫珩淡淡道: “沒什么,得勞煩你也死一會而已。”
說完,玉塵劍在小童后心一抵。
“啊嗚——”
一道煙霧閃過,小童半聲尖叫噎回了嗓子里,在煙霧中化出原形。
是只柳枝編成的小兔子,眼睛被紅色的魔氣一點,做成了一具怨人偶……怨兔偶。
過去了這么久,枝葉竟然還未干枯,仿佛再拿靈力催一催,還會揣著袖子唱起“莫生氣”的歌謠來。
溫珩掌心握著兔子,聽見身后傳來一道笑聲。
“記得這只兔子嗎?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我一直用靈力維系著,讓它枝葉長青。”
他回過頭,見郁明燭高冠錦服,自群花間朝他走來。及至走到他身前,眼底情緒滾燙, “我聽見玉生要來找我,所以及時出來相迎。”
目光相觸,跟前的男人徹底撕下溫柔的假面,哪怕僅僅一個眼神,都帶著十足的侵略性。
他低下頭,似乎想要討一個親吻。
溫珩抵住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明燭也不惱,只笑道: “這世間欠魔淵的,本尊要如數拿回來。”
果然。
溫珩眸光一沉。
昔日玉珩仙君在人間落下九道禁制封印魔淵,如今的魔尊千忌想解開那道禁制,便需多造一個陣法。
隨云山,霧虛林,南潯,北賜,南海蓬萊,還有晉陽平陽,宿州定州。以隨云山為中心,一共九個陣眼。
魔尊千忌要將魔淵翻到人間,要無禁城從此得見天光。
許是溫珩的表情過于凝重。
郁明燭臉上的笑意也逐漸落了下來,目光幽暗: “玉生,你想阻止我是嗎?在你眼里,魔族始終是見不得光的,是嗎?”
身后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溫珩回過頭,見到一張熟悉的臉。
寧淵依舊是一身勁瘦黑服。
“尊上,那就劍宗弟子已經都被扔出去了,如今九峰只剩下咱們的人。還有,自從璇璣長老死在南海后,璇璣峰另立頭目,是個叫蕭長清的弟子。”
郁明燭看起來并不意外,淡淡應了一聲。
寧淵道: “那個叫蕭長清的人送來戰帖,讓您要么繳械投降,撤去陣法,要么他帶人來圍山,開戰。”
書中結局時蕭長清已是名震四海的至尊劍仙,可如今劇情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只是個剛上任做峰主的普通弟子。
這樣的威脅聽起來頗有些可笑。
郁明燭懶懶道: “叫些人手,去殺了——”
“不可!”溫珩惶然地抓住郁明燭的手,顫抖著, “別殺他!”
郁明燭不知道,寧淵也不知道。
但溫珩知道,甚至渾身血流都因此冰冷起來。
因為這一切都在走上書中劇情的軌跡!
蕭長清率領劍宗九峰弟子力挽狂瀾,救世于水火;而魔尊千忌灰飛煙滅,尸骨無存!
溫珩的恐懼落在郁明燭眼中就成了另一個意思。
郁明燭的笑意一點點落了下來, “他是死是活,于你很重要嗎?”
“對,很重要,因為他是……”
余下的話全都堵回了嗓子里。
頭劇烈的疼痛,系統音狂轟亂炸——
【警告,您的任務進度已清零!一切權限全部封鎖!】
【系統禁止您透露內部真相!】
尖銳的耳鳴聲中。
郁明燭鉗住他的下頜,指節泛白, “為什么不能殺蕭長清,嗯?玉生,你告訴我,為什么不讓我去殺他?”
說到后面,近乎是在逼問,那雙點墨般的鳳眸中,是毫不掩飾的危險與瘋狂。
溫珩眼前發黑,勉強在系統的威壓下喘過來氣。
他閉上眼,艱澀地吐出一句話: “你想做什么都好商量,但千萬別去殺蕭長清!”
空氣中冰冷的殺氣幾乎化成實質。寧淵早就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室內寂靜,只剩溫珩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想做什么都好商量?”
半晌,郁明燭冷冷笑一聲, “那若是本尊想要娶你呢?”
他的拇指松下幾分力道,轉而在溫珩的下頜先前被他掐出來的紅痕上輕輕撫摸。
動作如同憐惜,甚至稱得上是溫柔。
“郁明燭……”
“玉生,你自己親口說的,無論正道還是邪路,無論世人非議,無論此身生死,都愿與我并肩同往。”
郁明燭傾身壓近,低聲道, “玉生,我要你愛我,要你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耳邊低沉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唇齒間呵出的溫熱氣息盡數拂在耳廓與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痣頓時不受控制地染上一層薄紅。
溫珩下意識往旁邊側了側頭。
可是現在,似乎他的任何一丁點逃避舉動都會刺激到郁明燭。
剎那間,伏在他身上的十數只靈蝶將長翅一振,口器如長針般刺入要穴。
溫珩疼得額沁細汗,將下唇咬得發白。
郁明燭心疼地用拇指撥了一下他的唇,不許他再咬。
“玉生,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讓你走,你偏偏不走,還要回過頭來找我。我說了我只心軟那一次,你錯過了,就不許再反悔了。”
疼痛逐漸轉化為麻癢。
溫珩難耐地閉了閉眼睛: “我答應你就是。”
“……真的?”
“真的。”
“你不逃了,也不再騙我?”
“不逃,也不騙你。”
忽而一片靜默。
溫珩睜眼,見郁明燭抿唇定定瞧著他。
良久,郁明燭嘆了口氣,道: “你已經騙過我太多次,我都被你騙怕了。”
溫珩正要反駁: “這次不是騙你。”
郁明燭卻說, “不,你就算騙我也無所謂。”
魔尊千忌自小見過的恨比愛多,惡比善多,欺騙比真誠多。按理來說,他早就該習慣了才對。
更何況郁明燭自認卑劣無恥,得不到的便無所不用其極——
“就算只是騙我,我也甘愿陪玉生將這場戲永遠演下去。就算你逃,我也能把你抓回來。”
隨云山的桃花又是一年漫山遍野,落花如雨。
郁明燭俯身而來,笑著在那微涼的唇角吻了吻, “玉生,我與你此生太多糾纏,上窮碧落下黃泉,至死方休。”
……
無禁城有大喜之事。
魔尊千忌春風得意,親自著手一切相關事宜。
三日后,良辰吉時。
迎親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鑼镲嗩吶和鞭炮聲此起彼伏,響了一路。
無禁城的街道百年來頭一次如此熱鬧非凡,人流如織。
交錯紛雜的響動里。
魔尊千忌騎在高頭大馬上,唇畔噙著化不開的笑意,墨發束冠,風姿綽約,朱紅華貴的吉服襯得身姿愈發俊朗挺拔。
儀仗隊列繞著無禁城走了一圈,接上漆紅木轎,直至仙哭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對拜——”
禮樂聲中,禮官笑唱: “南斗六星秤桿上,福祿壽喜聚吉祥,天降祥瑞在今夜,挑開紅錦見嬌郎!”
一柄秤桿被遞過來, “尊上,請您掀蓋頭。”
郁明燭接過秤桿,緩緩將大紅繡鴛鴦的蓋頭挑了下來,露出里面一張仙姿玉貌的美人面。
那一剎那,周圍的喧鬧聲和喝彩聲都停了。
這場大張旗鼓的婚事歷經三天,無禁城只記得應付春風滿面的魔尊千忌,卻忘了問一問,另一位新人是誰?
于是直到此時,在場的邪魔們親眼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才終于猛然驚覺——
歷經百年,他們尊上要娶的人,還是百年前的那一個!
人間百姓修士們忘記的事,無禁城的邪魔們沒忘。百年過去,依然對玉珩仙君談虎色變。
更何況百年前的那一場封禁,滌天蕩地,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所有邪魔的噩夢!
禮官兩股戰戰,頭上的大紅花也跟著一抖一抖,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他家尊上仍舊從容含笑,就跟人間那些真心高興的新郎官一樣。
甚至微微側目看了他一眼,如同不明所以的催促。
禮官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唱詞。
“花開并蒂結良緣,天作眷侶不羨仙,金樽對飲合歡酒,鸞鳳和鳴到白頭!”
兩杯酒釀遞了過來。
兩人交杯而飲。
滾燙的酒流入喉嚨,似乎連帶著五臟六腑都灼熱地燒起來。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攜,桂馥蘭馨!”
郁明燭將兩人的長發各取一縷,用紅繩纏了幾圈,剪下來放進錦囊中。
“禮成!”
外面陡然炸起一陣陣絢爛的煙花,五彩繽紛綴滿了夜空,照亮了半邊夜色。
照理說,這時候該給新郎官灌酒,但他們不敢。然后應該鬧洞房,這他們就更不敢了。
所以魔尊千忌揮了揮手,屋內的閑雜人等皆唯恐避之不及似的,趕緊一窩蜂逃散出去。
屋內安靜下來,只剩紅燭搖曳。
郁明燭眼眸含笑,低聲道, “玉生,我好高興。”
他已經是第三次穿大紅的吉服,上一次,只是為了做一出假戲,禮節未成。再上一次,他被一劍貫心封入魔淵,差的更遠……
唯有這一次,終得圓滿!
如同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終于得到一汪靈泉。
郁明燭傾身吻了上去,帶著濃重的侵略性和占有欲,毫無理智,毫無章法,惡狠狠地又碾又咬,在那溫軟的唇舌間流連。
溫珩身體微僵,手虛抵在身前之人的肩上,卻始終沒有推拒,被咬疼了也只是悶悶哼一聲。
就這么被動地承受,予取予求。
吻痕一路向下蔓延。
礙事的吉服被毫不留情地剝開。
“不行,別……”
心口處被溫熱觸及的剎那,溫珩如同終于知道怕了似的,微微一顫,想推開他。
然而,郁明燭一只手便輕而易舉鉗住了他兩只清瘦的手腕,聲音啞得可怕, “玉生,別在這種時候拒絕我。”
溫珩眼中已經蒙了一層瑩潤的水光。
但推拒無效,反抗無果,只能任由對方進一步攻城略地。
可就在他閉上眼睛打算破罐子破摔之時。
郁明燭忽然停了動作。
他顫著睫羽睜開眼簾,見郁明燭凝眸盯著自己的手。
郁明燭的掌心正在傳來一陣滾燙。
那是幾道陣法符文,連通劍宗九峰,此時燙得如同在火上炙烤灼燒。
便說明,那群人快要沖破他落下的陣法結界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這個時候?
郁明燭壓下眼底的戾色,柔聲道: “玉生在這等一會,我去處理些人,很快就回來。”
他說得柔聲細語,就像只是去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溫珩倏地一顫,如驚弓之鳥,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去處理什么人?我同你一起去!”
郁明燭盯了他一會,搖搖頭,淺笑著在他的后頸上輕輕摸了一下。
頓時,天旋地轉。
他只來得及聽見郁明燭說: “外面在廝殺,太多血,不好看,玉生還是睡一會吧。”
第64章
仙魔大戰
隨云山周圍的薄云霧嵐通通化開,成了濃郁的魔氣和遠處數不清的鎮山邪魔。
這里也做了與南海一樣的陣法。再過七十二個時辰,陣法運作,整個劍宗九峰都會被埋入永不見天日的深淵。
取而代之的,是魔淵,無禁城。
山門外聚集了無數修士,列次排開如千軍萬馬,一眼看不到邊際。大悲寺僧人腳踏蓮花寶相莊嚴,無極齋道長白衣颯沓符箓翻飛,絕情宗女修面覆薄紗身姿窈窕。
為首之人一身颯沓白衣,額間朱砂如血,身姿挺拔似青竹。
他身側兩位姑娘,一長劍颯沓一藥香薰身,一嬌美動人一冷淡沉穩。是寧輕輕和祝清安。
除了呼嘯的狂風,山下一片死寂。
氣氛冷到冰點。
直到山巔之上傳來一道溫潤含笑的聲音,清晰地落入每一個人耳中。
“好熱鬧啊,本尊恭候各位大駕多時了。”
山巔之人迎風而立,赤紅吉服上壓著墨金絲絳,被吹得紛飛亂舞。未著魔尊冕服,自有帝君之資。
山下眾人頓時感受到一陣沉重的威壓籠罩而來,近乎讓人不敢直視。
戒律長老依舊是最暴躁沉不住氣的,最先怒罵出聲: “你這陰險狡詐的魔頭,人間因你生靈涂炭,你還有臉站在這隨云山上!?”
“何必說得那么難聽?你們早就想撕開人間與魔界的通道不是嗎,本尊干脆將魔界翻到人間來。”
郁明燭揚起薄唇,勾出一抹譏諷的弧度, “說起來,本尊此舉算是幫你們達成所愿,你們該說聲多謝才對。”
這話一出,后面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們竊竊低聲, “他在說什么?什么叫我們早就想撕開人間與魔界的通道?”
“他說的莫非是幾位長老?”
“長老們為何要如此?”
但這些竊竊私語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戒律氣急敗壞呸了一聲, “你這厚顏無恥的魔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隨著話音落下,他一甩長鞭,劃出一道寒芒。
“劍宗弟子,殺魔頭!守九峰!”
“殺!!”
“殺了他!為璇璣長老報仇!”
“魔頭休要囂張!我等今日定要將你誅殺于此!”
喊打喊殺聲響徹云霄。
然而下一瞬,地動山搖。
自郁明燭身后遠處而來,烏泱泱的一群邪魔,手持刀槍斧戟沖入戰場,頃刻間沖散了劍陣。
黑云翻滾,山前陷入一片腥風血雨。
縱然劍宗弟子人多勢眾,可面對不要命似的的邪魔,仍是處處受制,逐漸落于下風。
戰場漩渦中罡風四起,兵荒馬亂,人人自顧不暇。
唯有一道身影靈活地穿梭于刀光血影,在眾人無所察覺時掠到了郁明燭眼前。
“鐺”的一聲。
長劍與折扇磕在一起。
蕭長清迎著氣浪, “你把溫師兄藏哪兒了?”
郁明燭的笑容中多了幾分戾氣: “人人都道本尊墮魔后,親手把那孽徒殺死在南海了,怎么,你沒聽說嗎?”
“聽說了,北昭長老說他于南海游歷,受鮫王所托擔任祭司一職,你屠殺南海時,他恰好借助萬生鏡存留下了那些畫面,幾日前給每一個劍宗弟子都看過。”
說到這里,蕭長清頓了頓,話鋒一轉, “可我不信。”
那算你有點腦子,郁明燭暗道。但他還是有些好奇地問道: “為何不信?”
蕭長清冷冷笑了一下, “你對他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真以為沒人知道嗎?”
郁明燭瞇了瞇眸子,嘲諷似的輕笑一聲, “那你呢?”
蕭長清不說話了。
郁明燭嗤笑: “人活一世貴在自知,本尊勸你,莫要覬覦不屬于自己的人。”
“你有什么資格說這句話?”蕭長清掃了一眼他身上的吉服, “像你這樣死路一條的魔頭,和他在一起,遲早會害他這一世!”
字字句句,正好戳在郁明燭的痛點上。
郁明燭眸中泛起猩紅,一招一式間都裹挾了極煞的殺氣。
兩人的身影交錯在一起。
可不知為何,蕭長清對他的一招一式都無比熟悉,就像曾經見過一樣。
緊接著,郁明燭一滯,一種古怪的感覺蔓延全身。
就如同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渾身的骨血經脈,要他行不由己,一舉一動都受人調控。
所以蕭長清沒費多大力氣就將他掀翻在地。
郁明燭驚疑地避開劍芒,又攻上去。
結果還是一樣。
唰的一聲,長劍貼著郁明燭太陽穴之處劃過,在他側臉添了一道血口,最終抵在他的頸下。
蕭長清淡淡道: “別費力了,再來十次八次,你一樣打不過我。”
郁明燭垂眸睨著劍尖, “那你怎么還不動手?”
“我殺你不費吹灰之力,但我想與你談筆交易。”
“什么交易?”
蕭長清頓了頓,淡淡道: “把他交給我,你想翻魔淵,想殺劍宗,都隨你的便。”
郁明燭不由嗤笑了一聲。
蕭長清盯著他陰沉的臉色,淡漠的唇畔勾起一抹笑, “魔尊千忌,我們……拭目以待。”
最后幾個字被震耳巨響蓋了過去。
……
后山竹屋前。
寧淵有所察覺似的支起身來,擰眉看向金色天空。
那是上千修士合力結成的劍陣,以兇悍的氣勢碾壓向山前一處,余波震蕩間,就連他腳下的土地都傳來明顯的抖動。
與此同時,屋內傳來一陣靈波。
寧淵警覺,迅速轉身看去。
卻見屋內一片灼目白光,近乎不由人靠近,哪怕他隔著一道門待在屋外,也被震懾地神魂發顫。
那是一片屬于昔日玉珩仙君的靈場!
底下的小魔顫顫巍巍問: “寧大人,那群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咱們怎么辦?逃嗎?”
寧淵瞥了他一眼, “你若想逃,現在就逃去吧。”
說完,寧淵頂著白光的威壓,一步步走進房間。
但當他站在床榻前,卻見光已經逐漸暗淡下去,露出里面一臉痛色蜷縮成一團的人。
他眸光一變,去探床榻上人的呼吸與心跳,卻只探到一片冰涼,如同已死之人。
寧淵瞳孔一縮。
死了?!
但他還來不及驚詫,就聽得窗外一聲凄厲的慘叫——剛才的小魔逃出去沒多遠,便被剛殺過來的劍宗弟子當場斬殺,死無全尸!
他沒時間深究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個活人還是只剩一具尸首,囫圇將溫珩抱入懷中,朝巖洞的方向掠去。
紛飛的劍影靈波自他身后炸開,寧淵不敢回頭,沖進巖洞,毫不猶豫地跳進靈池,任由池水頃刻間灼燒掉他一層皮肉也不敢停,抱著溫珩徑直潛向池底。
……
溫珩陷入深沉的昏睡,意識幾度被攪碎又重組。
待那種靈魂撕裂般的痛苦微微消減,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蒼茫的白霧。
白霧無邊無際,就像一方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空間。
他立在冷霧之中,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說——
【宿主x61,好久不見,想我了嗎?】
不是屬于他的那個小系,而是數月之前在古藤巖洞邊祝賀他第一次升級的那個女聲。
“你是誰?”溫珩問, “你和他一樣,也是系統嗎?”
【嚴格來說,我們都屬于系統的一部分。】
【而且我是他的上司,是接收他差錯報告和辭職報告的人。】
女人笑聲如軟羽, 【悄悄告訴你,那些報告,我一個都沒批準哦。】
溫珩在心中短暫的為他的小系默了下哀,又問: “那你這時候來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做回玉珩仙君,你想去救郁明燭。】
【要不要我大發慈悲,幫幫你?】
“有代價?”
【當然。】
女人聲音中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如今你的兩個身份在互相沖突,天道找不到玉珩仙君,因為他已經成了轉世的溫珩。系統規則不讓你的兩枚內丹相融,與你而言是牽制,也是保護。】
【我可以切斷你與系統之間的聯系,讓你融合內丹,徹底變成玉珩仙君。】
【可與此同時,你也要承擔天道所設下的,玉珩仙君原本的結局。】
隨著女人話音落下,蒼茫的白霧中忽然顯露出一片場景。
玉珩仙君親自去過魔淵,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化作一片廢墟的無禁城。
四處皆是斷壁殘垣,破敗樓宇。
無禁城正中,仙哭殿早已坍塌,化作一片染著血色的焦土,這里生靈涂炭,寸草不生。
可是在那血色焦土正中,居然生長著一棵茁壯繁茂的桃花樹。
樹下仙人盤腿而坐。
溫珩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仙人默然垂首,三千長發盡染霜白,柔順地垂散下來,有幾縷恰落在毫無呼吸起伏的心口處。
如同一尊美得攝魂奪魄的白玉像。
然而焦土之中探出五根鎖鏈,緊扣住仙人的四肢與玉頸,冰冷玄鐵與冷白肌膚帶來極強烈的色彩對比,看一眼便覺刺目驚心。
剎那間,溫珩從靈魂深處生出一種恐懼。
就好像他也曾淪為一塊五感盡失的死玉,被天道枷鎖囚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深淵,無知無覺地度過百年千年。
“這是……”
【這是你啊, 】女人不疾不徐道, 【另一個世界的你。】
昔日玉珩仙君受天道所指,將魔淵封禁于劍宗九峰之下。
如今魔尊千忌要逆天而行,要將魔淵重新帶回人間。
地底下缺了個大窟窿,不是將劍宗九峰壓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天道用不上這一塊補天之玉的時候,可以放任他生出靈智,化為人形。
但等天道需要的時候,又會毫不留情捉他來補這塊缺漏。
天道要他從此淪為無知無覺的死玉,永遠深埋地底,承受永無止境的囚困之苦。
溫珩本能似的往后退了幾步,渾身發冷,腦海一片空白。
他聽見女人問:
【如何,溫珩?】
【我可以幫你去救他,但這就是代價。】
【你愿意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換他一個重回人間的可能嗎?】
————————
抱歉orz,這周生病了,癥狀嚴重到一天要躺床上昏昏沉沉將近二十個小時。
所以大結局劇情寫得太過于倉促。
【劃重點:從這一章往后有大量修文,主線基本不會變,但會細化補充很多劇情點!】
【有購買意向的寶們可以盡快買奧,后續字數增加后再買會貴幾個幣,現在買了以后可以直接看】
(沒有任何綁架訂閱的意思!僅從省錢角度給出建議,作者沒辦法保證每一個讀者對修改后的結局百分百滿意,如果不放心還是可以等等看,一章一章訂及時止損!)
(非常感謝,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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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很慘的魔尊
劍宗陰暗的地牢之中,一條隧道的燈火明滅,在昏暗中平添幾分幽邃。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
最里面的大坑,原本是用來囚鎖大型兇獸的。
可如今偌大一片囚牢,卻只鎖著個氣息微弱的男人。
那人被迫跪伏,身上一處完整的皮肉都沒有,大抵是將墻上那些鞭鋸刀斧的刑具都受過一遍。
他身上的關節處仍然釘著三寸長釘,血順著那些釘子流下來,浸泡破碎的吉服,又匯聚在他雙膝下,蜿蜒出一道臟污的血河。
幾道的腳步聲傳來。
待那些腳步聲停駐,隨后,便是兜頭一盆冰冷刺骨的水。
“嗯……”
郁明燭悶哼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簾。
幾雙干干凈凈的錦靴布鞋立在跟前,居高臨下,似乎連踏進這一方地牢都嫌沾上了血污。
“如何,明燭仙君?”
依舊是尊敬的口吻,但語句卻極盡嘲諷。
“鮮少有人能活著將我戒律堂的七十二刑依次受一遭,你是第一個,滋味如何?”
戒律好整以暇地垂眼。
卻沒聽見回答。
空氣中回響著滴血的聲音。
郁明燭被水破醒了,但依舊懨懨懶懶地沒什么多余反應,只靜靜掀起眼皮看著他。
就像是,并沒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放進眼里。
戒律長老忽然就覺得倍感侮辱,心底怒火騰得竄了三丈高。
“啪——”
懲戒鞭裹著烈火破空而來,狠狠在他傷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幾道血口,深可見骨。
最后一鞭落下,死死纏住了郁明燭的脖頸。
郁明燭如今沒有靈力護體,那鞭子上面的一層火焰頃刻間便將皮肉燙得焦黑,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劇痛。
“郁明燭,七十二刑還磨不軟你的骨頭,算你有種,不過,你也傲氣不了多久了!”
“明日劍宗就要當著天下人的面誅殺你這個邪魔,挖了你的魔丹,將你千刀萬剮!”
其余幾位長老也沉冷地盯過來。
劍宗九峰如今已是他們的道場,他們于這天下一切的名聲,地位,甚至仙力,都依賴于九峰的存在。
如今郁明燭要將九峰顛覆于地底,讓他們如何能甘心?
到時候他們什么都沒了,得再多的魔丹輔助修煉,又有何用!?
貪狼沉聲道: “郁明燭,你若是現在撤去陣法,我們尚可既往不咎,留你全尸。”
旁邊,戒律冷冷笑一聲, “或者你開口求一求老子,沒準老子一高興,明日挖心的時候讓你少受點罪。”
一片壓抑的寂然之中。
郁明燭總算有反應了。
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遭,干澀淌血的薄唇扯了扯,啞聲嘲弄: “做夢。”
“你!不知好歹!”
戒律長老氣急,一扯鞭子,旁邊的鐵鎖如有所感應般松了一根。
郁明燭的右手垂落在地上。
那只昔日勻長好看的手已經被拔去了五片指甲,指尖染著淋漓的血色。
在地上磕了一下,立刻疼得下意識想要蜷縮起來。
但轉瞬,便有一只腳踩了上去。
還用了十足的力氣,狠狠碾了幾碾。
戒律暢快地看著郁明燭眼底一閃而過的痛色,猙獰惡意地笑起來。
“依老子看,就不該讓這魔頭多茍活三日,不如現在就挖了他的心,取出魔丹來開開眼!”
戒律刷得拔出刀, “老子剜了成千上萬的魔丹,還沒見過魔尊的魔丹長什么樣呢。”
說著,那閃著寒芒的尖端就要扎下來。
又中途被貪狼長老攔住了。
貪狼搖頭, “莫逞一時之快,還是明日當眾再挖這魔頭的心,方可名正言順。”
戒律長老幾度呼吸,終是哼了一聲,平息了怒火。
幽暗地牢中,他意味深長地看過來一眼。
“說得也是,反正……早晚都是咱們的囊中之物!”
地牢終日昏暗,無從得知時間的流逝。
郁明燭本能覺得自己應該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渾身刑具帶來的痛楚堪比永無止境。
但那段時間應該又很短,因為他的血還沒來得及流盡,就看到一縷微光從敞開的門照進來。
幾個弟子拖著他往外走。
天還未亮,善惡臺就已人潮洶涌,喧鬧不止。
高臺之上,白柱聳立。
他被壓跪在正中,三重縛魂鎖,十二道蝕骨釘,渾身血跡斑駁。
周圍,各個宗門的大多弟子圍在善惡臺只在三日前聯手誅魔時見過他匆匆一面。
而那些百姓,干脆與他見都沒見過,但似乎一夜之間都突然忘記了,數百年歲月,劍宗現世之前,是誰在斬妖除魔,鎮守四方。
忘了他們曾受過隨云山多少恩惠。
忘了曾有不計其數的人跪在仙人腳邊,凄哀哭求著尋求庇護。
這些人此時此刻圍在善惡臺邊,不約而同對他恨之入骨,咬牙唾罵著“魔頭”, “妖孽”, “不得好死”。
一片喧吵聲中。
劍宗數位長老仙風道骨,衣不染塵。
“刑時已到,閑人肅靜!”
隨著一聲令下,四周鴉雀無聲。
戒律長老手持長卷,擲地鏗鏘。
“魔族妖佞郁明燭,欺世盜名,以魔族之身假冒仙長,其罪一。”
“濫殺無辜,為修邪陣顛覆南潯等七城,至使生靈涂炭,其罪二。”
“背信棄義,殘害同門,致使我門璇璣長老殞命于南海,其罪三。”
“今我劍宗連同天下宗門協力將你誅殺,剜出魔丹以正天道,剮去骨肉以慰亡魂,你可還有何辯駁?”
“阿彌陀佛。”大悲寺的廣慈主持雙手合十,苦口婆心, “郁施主從前也是名震四海的名門仙君,自當知道苦海無涯,何不及時醒悟,回頭是岸啊。”
無極齋的凌霄道長冷冷道: “為一己私欲顛覆七座城池,屠殺鮫人族,害死同門長老,甚至喪心病狂到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傳弟子。罄竹難書,罪無可恕,還與他廢話做什么?殺!”
還有其他宗門成千上萬長老,弟子,都緊緊盯著善惡臺中心。
他們或許是都在等郁明燭崩潰,求饒。
可是劍陣最中心,那道玄色身影半跪在地,居然垂首沉沉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和著血音,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明明他才是末路窮途,狼狽不堪的那一個,可是某一瞬間,在場之人皆心生驚慌。
有弟子喊道: “長老莫要與他廢話!此等魔頭,直接殺了就是!”
“是啊,殺了他!為璇璣長老報仇!”
“殺了他!殺了他!”
廣慈主持搖頭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似是不忍再看, “唉……”
戒律長老冷呵一聲, “死不悔改,來人,拿剜心刀來!”
很快,有弟子捧著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走上前來。
戒律長老上前,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郁明燭,我最后問你一次,撤不撤陣法!”
郁明燭扯了扯染著的唇, “要殺就殺,廢話真多。”
說著,把柄匕首直直扎過來,噗嗤一聲沒入血肉。
戒律噙著一抹笑,正欲翻轉手腕,將里面攪得血肉模糊。
臉色卻忽然微變。
手感不對。
匕首入體的剎那,薄刃就如同消融在郁明燭的胸膛里,非但無法剜起血肉,反而還化作一股溫和的靈力,頃刻間潤澤修復了碎裂的經脈。
郁明燭同樣低聲, “蠢貨,匕首被換了都不知道。”
下一刻,縛魂鎖驟然斷裂。
戒律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腹下就多了個血洞。
郁明燭垂眸看向染血的內丹,輕輕笑了一聲,五指一攏,碾出一團碎末。
這顆靈力充沛的內丹歷經百年,暗地里用了無數靈丹妙藥,甚至搭上成千上萬的魔族性命來滋養。
可是眼下化為飛灰只用了不過短短一瞬,就靈力四泄,了無痕跡。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甚至有很多人都還只是呆呆愣愣地圍觀。
直到看臺上也轟然作響,無數靈波亂飛,近乎是無差別地攻擊所有人。
一群人始料未及,驚慌地四下躲避。
一時間無人注意,有一道身影趁機掠到了善惡臺上。
妙手長老塞來個仙盤,壓低聲音: “快走!照上面的方向,回你的魔界去!”
“你呢?”
“我再找機會。”妙手推了他一把, “九峰到處都是之前玉珩仙君布下的陣法,誰都解不開,眼下是唯一的時機,少廢話!”
郁明燭道: “我不走,你走吧。”
妙手詫異: “你發什么瘋?”
郁明燭忽然說: “陣法就要成了。”,
他在掌心一劃,毅然拍在地面上。
霎時間,一張金網自他腳下鋪開。
陡然一陣狂風卷地,地裂山搖。像是整個人間都因此震蕩起來,連同南潯,北賜,等其余九個陣眼,一起震動起來。
霎時間,一張金網自他腳下鋪開。
陡然一陣狂風卷地,地裂山搖。像是整個人間都因此震蕩起來,連同南潯,北賜,等其余九個陣眼,一起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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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重回巔峰,霸氣護夫
世界仿佛有一瞬間的沉寂無聲。
隨云山巔萬眾矚目,卻是紛紛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天地忽而變色,狂風大作,吹得周圍旌旗獵獵作響。
鋪天蓋地的劍雨驟停在離郁明燭的咫尺之距,嗡鳴震顫著,卻竭力也動彈不得。
郁明燭毫發未損。
一道淡青光華將他籠罩起來,如屏障一般將他牢牢護住,擋下了漫天洶涌的劍氣。
一片死寂中,卷地風起。
隨云山巔十二里桃花簌簌如雨,紛飛錯落。
遠處,一道身影踏著縹緲云霧緩步而來,如同天宮謫仙般青衣不染塵。
仙人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了那些劍刃之上。
萬千金色長劍無聲地碎裂成齏粉,消散于浸滿花香的風中。
蕭長清握劍的手猛地一緊,臉色驟變, “溫師兄……”
溫珩的目光自眾人間一掃而過,看到許多各不相同的眼神。
憤怒,憎惡,震驚,畏懼……有不少昔日熟悉的臉,比如陸仁嘉等人,都在看他。
最終,溫珩的目光一落,與那雙染血長眸相對。
那一瞬間的萬籟俱寂,天地失色。
“是那魔頭先前的徒弟!可他不應該死在南海嗎?”
“咱們都被騙了,這師徒倆原來是一丘之貉!
“他定然是來救這魔頭的!”
有人喊道: “殺了他!”
于是一群弟子舉著劍沖了上來。
溫珩抬了抬手。
霎時,那群人被無聲的氣浪掀翻在地,驚恐地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也發不出什么聲音。
周圍總算安靜下來。
他們聽見一道清冽的聲音,明明溫和輕緩,卻隨著風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我先前神識被封,為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煩,曾施下仙法,篡改了諸位的一部分記憶,實在抱歉。”
“如今正是時機,該讓諸位想起來了。”
話音落下,溫珩信手一握,玉塵長劍化形,
他手一橫,將薄如蟬翼的劍刃在掌心劃過。
殷紅血珠滾滾而落,在他腳下沒入泥土。
旋即光華流轉,自他腳下鋪陳旋開,頃刻間蔓延向四面八方。
光華所過之處,人們的腦海中轟然一聲,如同鐘磬陣陣回響。
許多前塵舊事的記憶豁然明晰。
他們猛然想起來,百年之前隨云山上的仙君名號玉珩,而非明燭。
青衣仙人仗劍策馬,穿云過海,曾以玉塵長劍斬盡天下邪魔,也曾落下九道禁制封禁魔淵不見天日。
七年前玉珩仙君以身合道,是那魔頭千忌自魔淵血海中爬出,為仙君收尸骨,塑金身,將已死之人從無盡地獄拉回人間。
……
待那些真實的回憶慢慢消化,取代了虛幻的假象。
眾人早已一片呆滯。
劍宗之人尤甚。貪狼,琉璃仙等人慢慢回過神來,頓時如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從頭涼到腳。
而溫珩看了他們一眼,想起來什么, “對了,還有些事,正好趁今日人齊告知諸位。”
他手指攏了攏。
就似是什么不容置喙的召喚。
貪狼腰間的乾坤袋劇烈抖動起來,幾息之后,砰得炸裂開來,里面一道白光閃過。
溫珩手中化出一面銀紋寶鏡。
寶鏡震顫著,在仙人的驅使下不得不乖順地露出縷縷光影,在隨云山上方遼闊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清晰的畫面。
生動真實,惟妙惟肖。
那是劍宗九峰的一些平平無奇的日常。長老們授藝育人,弟子們練劍習武。
可是畫面陡然一轉。
那是幾個璇璣峰的大弟子在圍毆一個瘦小年幼的小弟子,拳打腳踢,口中還罵著“狗雜種” “死廢物”一類。
日復一日,那個小弟子不堪欺凌,舉身跳了枯井。
若是只到這里,大概僅僅算得上“駭人聽聞”。
再然后。
死了人,事情鬧得太大,那幾個大弟子要按門規受罰。
本該二十懲戒鞭打碎筋骨,打斷經脈,罰他們戕害同門,草菅人命。
可畫面一分為二。
左邊是夜深人靜,戒律堂幾道人影發出竊竊笑聲,戒律長老饜足地接過幾箱金銀靈石。
右邊是善惡臺審判行刑,二十懲戒鞭看上去狠戾無情,實則只堪堪打破了一層血皮,無足輕重。
善惡臺上,逝者墳前。
他們故作羞愧地低下頭發出哭泣聲音,可無人看到的地方,臉上哪里帶半點眼淚,分明只有輕松得意的笑容。
那些笑容定格,光點一凝一散,畫面變了。
紅燭帳暖,燭光旖旎。一陣陣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不絕于耳。
女子媚眼如絲, “別鬧,下回你家那個兇婆娘又要來找我的麻煩了。”
“她哪里比得上你的一根頭發絲?待我尋個機會徹底把她踹開,我們往后的日日夜夜都長相守。”
男人低聲笑道, “嫂嫂,你也叫我一聲好哥哥來聽聽……”
場景太暗,看不清一男一女的臉。
可是那兩人的聲音卻分外耳熟。
貪狼與琉璃仙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尤其是琉璃仙,近乎當場暈厥。
畫面又變,成了一片湛藍色的海洋。
和之前顯露出來的畫面相差無幾,前半段,是郁明燭墮魔殺戮的慘狀。南海圣子與他同歸于盡,將他死死釘在了礁石上。
先前人們都說這魔頭命大,竟然死里逃生,又卷土重來。
如今才見后半段陡然一轉,照在了“郁明燭”逐漸融化的臉上。那張臉在海水中褪掉一層假面,赫然變成了劍宗璇璣長老的模樣。
不停變換的畫面還有許多。樁樁件件,都像是把劍宗之人釘在了恥辱柱上。
這是世人不曾得見的劍宗,被覆蓋在赫赫聲名的名門正派下,陰暗的那一面。
場面一度十分安靜。
隨云山巔聚集了人間所有宗門,此時此刻,皆抬頭注視那些難以描述的畫面,看著萬生鏡將不為人知的齷齪揭露眼前。
而最終,點點光影交織——
那是以璇璣長老為首,劍宗九峰數十人暗中飼養邪魔,取其魔丹以助修煉的畫面。
他們貪婪地吞噬著魔丹,連自己身上早就溢出絲絲縷縷的魔氣也渾然不覺。
幾經閃動,定格于一張張饜足而扭曲的面容上。
空氣如同凝固,一片壓抑的寂靜。
終于有弟子艱難開口,難以置信地問, “長老,這些……這些都是真的?”
但其實無需回答。
萬生鏡乃上古至寶,能將過往之事顯露于人前。他們要如何否認,如何辯駁?難不成說這些都是假的,都是萬生鏡污蔑他們?
簡直荒唐!
幾個長老的臉色變了又變,越變越難看。
饒是如此地步,仍舊有人自不量力,愚昧不堪。
貪狼長老咬牙道: “就算我宗有諸多齷齪,這最多算是……算是門風不嚴!是我等宗內事務!輪不到外人插手來管——”
完沒說還,就被打斷。
“那依你看,我可有資格管一管嗎?”溫珩淡淡看向他。
劍宗之事輪不到外人插手。
那親自創立劍宗九峰的玉珩仙君,可否有資格來管一管劍宗之事?
貪狼的臉色一僵, “你……”
直到這個時候,他對上溫珩的目光。
那是一雙極沉極冷的眸子,在漫長歲月的無盡殺伐中鍛就的寒冽。
僅僅是被看了一眼,他忽然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他才恍然大悟,醍醐灌頂似的終于意識到,眼前的已經不是先前那個軟弱可欺的廢物弟子。
這是玉珩仙君!
是可憑一己之力開天地,戰諸邪的玉珩仙君!
他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徹骨寒意,渾身不由得顫抖起來。
有不少弟子接連回過神。
“仙君!縱然幾位長老罪孽深重,可這些年對劍宗勞苦功高,您就給他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吧!”
“仙君慈悲為懷,何不高抬貴手!”
“阿彌陀佛!”大悲寺的廣慈主持忽然雙手合十道: “仙君,此事實乃貴宗內部事宜,我等不宜插手,可大敵當前,這個魔頭可是想把魔淵翻到人間來!事關天下蒼生,仙君您難道不該先誅殺邪魔?”
于是眾人紛紛想起來。
有不少百姓覺得,玉珩仙君良善正義,管得了劍宗之人,卻總不會對他們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動手。
于是紛紛指指點點地責怪道:
“大敵當前,仙君不該本末倒置。”
“早有傳聞說隨云山的玉珩仙君與這魔頭有斷袖之癖,糾纏不清……”
“別是玉珩仙君為了救這魔頭,故意顛倒黑白的吧?”
郁明燭忽然又成了眾矢之的,這回還拖上了溫珩一起。
無數的唾罵聲和指責劈頭蓋臉砸下來,他恍若未聞,定定看著幾步之外的仙人。
隨風傳來一聲輕嘆, “何為本末倒置,何為顛倒黑白……”
人群忽然就安靜下來。
玉珩仙君垂著眼緩緩道, “諸位說得對,逆天而行,屬實罪無可恕。”
“我曾與人約定,無論世人非議此身生死,都愿與之同往,如今……只怕是要毀約了。”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該由我親自結。”
他說一句,郁明燭的心就涼一分,到最后幾近于絕望。
跟前仙人衣袂紛飛,如同百年前一樣一點溫度都沒有。他好像將一塊石頭揣在心口處最熾熱的地方,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沒有將其捂熱半分。
郁明燭忽而釋然了,甚至有點期待,親手殺了他,撇清關系,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從此繼續做他高高在上的玉珩仙君。
溫珩忽然將長劍一立,直摜地面。
純澈洶涌的靈力四泄而出。
霎時間,天空雷聲滾滾而落,閃電在云層之間穿梭不定,天空變成一片血紅之色。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忽而變成貫穿天地的九柄劍影,分立九峰之間。
眾人甚至尚未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
就見九道劍氣從天而降,劈開一道道深淵。
“吾以吾血祭此陣,吾以此身破天門,陣開!”
百年之前的陣法是為了將魔淵鎮壓于地底,而如今,則是將它帶回人間。
天空中血色的云層翻涌成一片,就像一只眼睛,怒目而睜注視著人間。
溫珩能感受到強悍的威壓從天而降,如同一只無形的手在跟他抗衡著,渾身近乎撕裂。
周圍驚叫聲怒罵聲響成一片,有人在四散而逃,也有不少人想來阻止他,又被兇悍的靈波擋在外圍,寸步不得靠近。
仿佛一切都在混亂著。
而玉珩仙君屹立在這些混亂的中心,無堅不摧。
這一次天道要罰就來罰他,千夫所指萬人唾罵,亦由他一己承擔!
……
萬千紛飛劍影之中,那道單薄的青影直起身,朝善惡臺正中被捆縛的邪魔走了過去。
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終于近在眼前。
玉塵長劍劃出最后一道劍氣,鏘然斬斷了那三重縛魂鎖,十二道蝕骨釘。
溫珩唇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么。但他已經承受不住了,剛才那一道劍氣是他的極限。
在郁明燭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腳下一錯,跌進了郁明燭沾滿血腥味的懷中。
郁明燭惶然低頭,看著那淺色的唇滲出一道血線,指尖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他想去幫溫珩擦一擦臉上的血,卻忘了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更多,這么一擦,反倒沾了更多污血上去,將那張清雋冷淡的仙人面弄臟得臟污不堪,頓時手足無措。
“為什么……”郁明燭從沒這么害怕過,怕得一切理智都不知所蹤。
他早就做好了祭陣的準備,所以才將寧淵留在溫珩身邊,護著溫珩回魔界,再不濟去南海躲一躲也好!
為什么溫珩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郁明燭低吼, “我明明讓寧淵帶你走的!這個廢物,每次看人都看不住!”
溫珩忍俊不禁, “莫要遷怒他,是我自己要來,他攔不住。”
又輕聲安慰著: “別難過,沒有那么疼……”
“我不信!我不信!”郁明燭惶恐地抱緊他, “溫玉生,以后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了!”
這個巨陣是他做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威力!
經脈俱斷,骨肉消碎,如果不是隨云山作為玉珩仙君的道場,幫他消解了一部分威壓,只怕如今連這一具肉身都被挫骨揚灰了!
溫珩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但是眼下實在連抬一抬指尖都十分費力,一旦用力,就不由自主又連咳出幾口摻著肺腑碎片的污血。
郁明燭察覺到他的動作,趕忙握住那只手扣在自己臉上, “玉生,我再也不鬧了,再也不逼你,不跟你發脾氣了!我什么都不奢求了!玉生,你……”
他頓了一下,如同悲痛至極,啞著嗓子艱澀道: “玉生,你別不要我……”
他們近乎沒有察覺到,一片陰寒的殺氣自身后籠罩過來。
琉璃仙懷抱琵琶,一雙美眸里全是陰毒之色, “魔尊千忌,玉珩仙君,原本大家各吃各的,不好嗎?你們為何總要與我們作對,把我們從那高臺之下拽下來,與你們有什么好處!”
說到最后,幾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可是那兩人一個理她的都沒有。
溫珩是實在太累了,懶得反駁這番荒謬之言。
郁明燭則是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里。
琉璃仙的表情猙獰了一瞬。
她五指一撥,彈出一道梵音。
郁明燭習慣了戒備,以往每次遇到威脅都會下意識在第一時間祭出殺招,后來改成了在第一時間護住溫珩。
眼下,即使他也魔丹干涸,渾身傷痕,他依然是下意識側了側身,想要將那道梵音盡數擋在自己背上。
可是在那之前,已經有一道身影站在他們身前,擋住了琉璃仙的音浪。
陸仁嘉眼底悲痛萬分, “師尊,剛剛那些……都是真的嗎?”
琉璃仙面色一僵,但仍舊維持著表面的威嚴, “是真的又如何?魔尊千忌罪孽深重,萬死不惜!玉珩仙君助紂為虐,與魔為伍,我劍宗九峰自當將其一起誅殺!”
她逼問: “為師要誅殺邪魔,陸仁嘉,難不成你也與他們沆瀣一氣,要攔為師?”
卷地的風云之間,縹緲峰的弟子仿佛自動分成了兩派。
一路跟在琉璃仙身后喊著誅殺邪魔,另一路如陸仁意陸仁冰則毅然站在陸仁嘉身側,將善惡臺嚴嚴實實護了起來。
陸仁嘉閉了閉眼睛, “師尊,您素日教導我們恪守本心,除魔衛道,但弟子覺得,本心不該是為了一己私欲去禍亂生靈,我們要守衛的也絕不是這樣害人利己的道!”
琉璃仙嗤笑, “他是魔,魔算什么生靈!”
“那南海鮫人呢?南潯城里的無辜百姓呢?還有溫師兄……”陸仁嘉頓了頓,改口, “還有玉珩仙君呢?他們難道不算眾生嗎?”
琉璃仙沒耐心了, “滾開!讓本尊殺了他們,之后再收拾你們這些逆徒!”
陸仁嘉的拳頭緊了緊, “師尊,恕弟子難以從命。”
這個時候,數不清的魔獸已經從地裂中爬了出來。
他們像是帶著十分明確的仇恨,朝著這邊源源不斷地撲過來,活的踩著死的,從層疊尸體上踏過來也在所不惜。
琉璃仙咬牙,也顧不得許多,幾道琵琶音打過去,都被陸仁嘉咬牙硬受了。最后一道過于猛烈,若是打在身上,多半要打碎五臟六腑。
陸仁嘉不得不祭出琵琶,回了一道音波。
兩道音浪撞在一起,掀起一陣罡風,將周遭草木吹得低伏。
“陸仁嘉!你的琵琶是本尊教的,如今你竟敢反過來對付本尊?”琉璃仙氣得柳眉倒豎。
琉璃仙身后的縹緲峰弟子們也忿忿不平: “陸師兄,你要欺師滅祖嗎?”
“我們縹緲峰沒有你這樣助紂為虐的弟子!”
也有些弟子勸道: “師兄,回頭是岸!”
陸仁意和陸仁冰擰著眉,紛紛擔憂地看向他。
陸仁嘉支撐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
他深吸一口氣, “師尊說得對,弟子的本領是您教的,不該用這些本領來對付您。”
琉璃仙眸子里閃過幾分得意, “既知悔過,還不讓——”
忽然,迎著眾人詫異的目光,陸仁嘉將琵琶一立,半跪下去,將右手按在琵琶邊的地上,左手一翻化出一截短匕。
他沉聲道: “您教授的招式,今日弟子悉數還給您!”
音落,短匕裹著寒風依次刺下,毫不猶豫地挑斷了五指的筋脈。
筋脈并非只有一段,所以他一刀一刀扎入手中,直到整只右手都變得血肉模糊。
琉璃仙錯愕喃喃, “你瘋了,你怎么敢……”
這個弟子是她門下最有天賦的一個,更是她真心愛惜過的,愛他天賦異稟,惜他勤勉刻苦。
唯獨遺憾他秉性方正,方正太過竟成了執拗。
陸仁嘉身后的弟子們也心有所感,一排接著一排跪了下去,自毀五指筋脈。
那場面過于震懾人心,以至于剛才喊打喊殺的縹緲峰弟子都安靜下來,好像那匕首也扎在了他們的手上似的,不寒而栗。
陸仁嘉跪正,用血肉模糊的手撐著地,朝她磕了一個頭。
“多謝師尊教誨之恩,今弟子自請逐退師門,從此師徒之情恩斷義絕!”
琉璃仙忽而自心底生出一陣茫然,原本要將這些逆徒好好收拾一頓的念頭全都熄滅,轉而成了難過和惶恐,甚至……隱約的幾分后悔。
為何會這樣?
是不是她真的做錯了什么?她也只是為了提升修為,殺了些死不足惜的邪魔而已。
她從沒害過人的!
怎么可能有錯?
……她錯了嗎?
直到貪狼長老踏著靈云落在她身邊, “你在猶豫什么?為何還不動手!”
琉璃仙轉頭看他,喃喃道: “我沒做錯,我一定沒做錯,我早日飛升成仙,才能更好的庇佑蒼生百姓,我怎么可能會錯……”
貪狼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轉身拔劍而出,對陸仁嘉喝道: “滾開!一群蠢貨,自毀經脈還想攔住我們?”
樂修廢了手,連弦都撥不動,相當于徹徹底底將前半生的努力修煉付之一炬,這種痛苦遠非常人所能忍受。
在貪狼眼里,這么幾個約等于廢人的弟子簡直不值一提。
他拎著劍,正不耐煩道: “再不讓開,我替你們師尊清理門戶!”
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口哨,挑釁似的,輕佻地拐了好幾個彎。
“老東西,忘了還有我們了?”
貪狼一滯,錯愕地回過身。
眼前是浩蕩成群的北昭戰馬,和弟子手中閃著寒光的長刀。
壓迫感十足。
貪狼忽然雙腿一軟, “你…你們也要反?!”
“反什么反,”崇煬肩抗長刀,不屑道, “老子就沒和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禽獸站一邊兒過。”
下一秒,長刀裹著罡風席卷而來。
近乎霎時,這里便成了另一片硝煙戰場。兵戈刀劍交響聲震耳欲聾。
陸仁嘉身側有一道颯沓馬蹄聲疾速掠過。
他抬頭,恰好看見崇煬超這邊露出一個狂肆笑容。
“大恩不言謝,往后別再不自量力跟我們北昭搶東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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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湊合過吧,也不能離
禍止一百二十七年。
玉珩仙君以自身仙力為祭,親手破九峰結界,劍斬九峰峰主。魔尊千忌位臨帝君,奉玉珩仙君于后位,成一代曠古奇聞。
午后陽光正暖。
青衣仙人坐在窗前曬太陽,隨意支著下頜,滿面慵懶倦意。
珠簾一陣作響。
玄色身影緩步走了過來。
郁明燭落坐在側,信手一攬,將他攬入懷中,埋入染著花香的肩窩深深吸了幾口氣。
溫珩似是被嚇了一跳,微微一顫。
郁明燭笑問: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沒什么,”溫珩搖頭, “今日議事結束得好早。”
郁明燭嗯了一聲, “那些魔首煩得很,天天不是勸我打這個宗門報仇,就是攛掇著殺那個道僧雪恨。”
“他們在地底下關太久沒見過活人,都憋瘋了似的爭強好戰。”
“我稍微發了發脾氣,把他們糊弄過去了。”
魔尊千忌將魔淵翻過來只是個開頭,如今也有如今的難處。世人心中的成見始終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千百年來,被視如洪水猛獸的邪魔突然說:我們改邪歸正了,我們想與你們和平共處。
這話誰能輕易信?誰敢輕易信?
郁明燭管得了他手下的人魔不去侵擾百姓,卻管不了百姓對無禁城始終避如蛇蝎。
江南一帶甚至建起一座新城,名為臨丹闕,聲稱與魔尊千忌勢不兩立,許多宗門與百姓都舉家舉戶搬了過去。
郁明燭自他身后摟著他,將下巴擱在他肩窩里。
“不說這些了,一大早上聽他們嘰嘰喳喳吵得我頭疼,玉生陪我再睡一會。”
魔尊千忌如今凡事親力親為得很,尤其是與溫珩有關之事,從不假手于人,似乎很是自得其樂。
待他理好軟枕與床褥,卻見溫珩仍然坐在原處。
“玉生?”他輕喚了一聲。
溫珩眼底一閃而過的遲疑,緩緩起身,朝著這邊走過來。
郁明燭總覺得他這副模樣有些奇怪。
就像是眼盲之人,走路時總會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茫然,于是不由自主將腳步放到了最輕緩。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溫珩已經到了他身前,還朝他伸出了手。
這么主動的時候可不多見。
郁明燭受寵若驚,趕緊去接,連帶著將之前的不尋常也暫時拋之腦后。
他將溫珩擁入懷中,兩人縮進錦被。
溫珩這幅模樣看起來極為乖順,半張臉被錦被蓋著,只露出清雋如玉的眉眼,微微耷垂,如同一只慵懶困倦的貍奴。
郁明燭在他額角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快到新年了,我給寧淵他們放了休沐假,我也可以趁這段時日多陪陪你。”
溫珩懶懶應了一聲, “要怎么陪?”
郁明燭想了想, “南潯城有燈市,要不要去看?”
……
兩人如今身份不同,再到南潯就需得易容喬裝了。
郁明燭讓寧淵給他改了一張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臉。溫珩不喜歡假面糊在臉上的憋悶,干脆又戴了副銀絲面具,遮住半張臉就算糊弄過去。
這一日正值新歲,下午的時候街道上還沒什么人。
到了傍晚,家家戶戶點起燈籠,喧鬧的燈市綿延整條南潯街道,暖黃色調鋪滿了人流如織的街頭。
南潯城中橫亙著一道窄河,再晚些到了子時鐘響,南潯百姓會沿著河畔齊齊將蓮花燈推入河水。
那個時候,明亮熾熱的燈線綿延在河面上,遙遙無盡地延伸向夜色天邊。
溫珩在街市上逛得累了,懶懶地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休息。
他們這個地方沒有燈火,攏在樹后一片陰影里。
郁明燭趁機親了親他的唇角,低聲問: “長椅冷不冷,坐我腿上?”
溫珩微詫,搖頭: “大庭廣眾,像什么話?”
郁明燭: “我怕你冷著。”
溫珩: “我又不是瓷娃娃。”
郁明燭: “你在我眼里跟瓷娃娃差不了多少。”
現在的溫珩廢去一身靈力,不說跟以前玉珩仙君的仙骨比,就算跟個肉體凡胎的百姓比,也顯得格外體弱畏寒。
趕上這樣天氣涼的日子,經常手腳都是冰的,要時刻抱著暖爐或讓郁明燭揣進懷里,才能稍微暖上幾分。
但是眼下,溫珩堅決拒絕坐他腿上。
郁明燭只好將溫珩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里,用靈力幫他暖一暖。
溫珩被人捉住雙手,便百無聊賴晃蕩著腿,恰看到自己的錦靴尖上沾了些河邊的污泥。
他本來想俯下身去擦一擦。
但他一動,狐裘就松了,好容易捂出來的幾分暖和氣被寒風一吹,登時散了個干凈。
“阿嚏——”
郁明燭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長椅上,道: “我來吧。”
雖是暗夜,但不遠處的街道上還有不少行人。
郁明燭不便用靈力,就真的俯身蹲在他身前,拿軟帕沾了些河水一點一點仔細擦弄。
讓一個矜貴非凡的帝君,蹲在他身前親手擦靴上泥灰……
顯得他多恃寵而驕啊。
溫珩耳垂有點發紅,微縮了縮腿: “你怎么不把我供起來?”
郁明燭抬眸瞅他一眼: “有什么好羞的,如今我們成婚了,我是你名正言順的夫君,你有什么事不能隨意使喚我?”
溫珩很沒良心冒出個念頭,成婚了,但洞房夜還沒成禮呢。
而后又覺得自己實在太缺德,專挑人短處,便心虛地擰過頭去,假裝是在看街上熱鬧的花燈。
看了一陣,溫珩拽了拽他的衣袖,理直氣壯開始使喚人: “我想吃那個。”
他朝街邊賣山楂雪球的攤位抬了抬下巴。
魔尊千忌果然被使喚得很高興,歡歡喜喜地討了個吻,又幫他掖了掖狐裘,去幫他排隊買雪球。
攤販前大多是些十來歲孩子,舉著銀錢吵嚷要買雪球。
他們舉起手來才堪堪能及郁明燭腰際,便顯得郁明燭站在其中格外惹眼。
溫珩望著那一幕,唇角不禁彎了彎。
……
賣山楂雪球的換成了個小姑娘,年歲不大,和之前那老人于眉眼間有幾分相似,多半是老人的孫女。
她依次給小朋友包好黃紙包,忽而感覺身前站定一人,攏下一團陰影。
她一抬頭,是位五官端正的公子。
“要一袋山楂雪球,多謝。”
姑娘心神一恍。
這人站在她跟前,恰遮住了頭頂上一片燈光,身姿挺拔修長得過分,聲音也是極低沉好聽的,如同春日浸了花香的酒釀。
甚至讓她恍惚間覺得,這樣的氣度,與這張平平無奇的臉實在不夠相配。
“姑娘?”
“啊?哦,客官稍等!”
她回過神,匆忙將一個紙包遞過去,又不禁想跟這人多說兩句話。
便微紅著臉,旁敲側擊: “公子是給家里孩子買的嗎?”
那公子一怔,坦誠搖頭, “我是為道侶買的。”
姑娘本來見他搖頭,心中還生出幾分欣喜,下一秒就聽他說是給道侶買的,頓時又覺得失落。
但她也沒失落多久,大大方方地笑了,由衷道: “您的道侶真是有幸,祝你們幸福圓滿,白首如新。”
郁明燭眼底生笑,頷首, “借你吉言。”
說著,往寶葫蘆錢筒里放了幾枚銅錢。
在收回手時,他不動聲色將廣袖一抖。
啪嗒,一枚銀錠暗中落了進去。
聲音被街市熱鬧壓在下面,并不惹耳。
待走出去好遠,他才聽見身后姑娘喜出望外的驚呼。
郁明燭想起那句幸福圓滿,白首如新,眼底不禁又漾出幾分笑意。
幸福圓滿,白首如新。
真好聽的幾個字,比他聽過所有的阿諛奉承都要讓他由衷歡喜。
魔尊千忌揣著山楂雪球美滋滋地穿過人群,回到河邊。
卻在看見空無一人的長椅時,陡然凝住了笑意。
人呢?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甚至還退了幾步,左右張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但是肯定沒錯,那張長椅上甚至安安靜靜擱著一只熟悉的暖手爐,眼下已經涼透了。
“……玉生?”
郁明燭試探地叫了一聲。
無人回應。
河岸邊空空蕩蕩,了無人跡。
“玉生,別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快出來。”郁明燭聲音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知道我最怕這個,別這樣捉弄我,好不好?”
“玉生……”
暗夜之中,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河邊,身影顯得茫然失措,甚至帶著幾分可憐的意味。
怔愣了半晌,他才猛地想起來,趕緊捏出一只靈蝶, “去找!快去!”
但是那靈蝶在他指尖盤旋一圈,又落了回來,就好像難以在人世捕捉這一絲氣息。
許是郁明燭在那站了太久,找人的意思也太明顯,不遠處街市上一個賣花環的阿婆慢慢走過來,拍了怕他的肩。
郁明燭回過頭。
好在天色已經黑暗一片,阿婆也上了年歲眼神不太好,所以沒能看得清楚郁明燭猩紅的雙目和那眉宇間滔天的陰戾寒煞。
阿婆問道: “是不是孩子丟了?方才橋上響了鐘,人們都往那邊去選河燈了,許是孩子天性喜歡熱鬧也跟著人群上了橋,你往那邊找一找。”
郁明燭眸光亮了亮,正要抬步,卻忽然又猶豫, “可我若走了,他回來會不會找不到我……”
“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這幫你看著。”阿婆擺了擺手,拎著一籃花環坐到了長椅上, “在哪做生意不是做啊。”
“那就多謝您了!”郁明燭也沒時間再多猶豫,疾步往青石橋的方向而去。
南潯城的風景其實很好看,紅磚黛瓦,水波畫船。青石橋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樣的花燈繁華耀眼,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唯有一道身影逆著人群,渾身的血液都在一點點變涼。
有好幾次,郁明燭都喜出望外地覺得自己找到了。
可是走上前去,卻又失望地發現那只是一點相似的身形或者衣裳顏色。
失望積攢得太多,到后來,他連一點欣喜都不敢生出,只是麻木地走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重復地去看身側經過的每一個人。
他想,怎么會這樣……
怎么離開那么一小會,人就不見了呢?
溫珩現在連靈力都沒有,能跑到哪兒去?
還是說……
那一瞬間,郁明燭忽然渾身冷一下了,從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和恐懼。
他寧愿溫珩是主動離開的,也不敢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橋邊某一處忽然嘩啦圍過去一圈人。
“你們看!水里有東西!”
“那是什么?一件衣服嗎?”
“不對,那好像是個人……”
一瞬間的寂靜后,有人尖聲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郁明燭機械地往那邊看了一眼,在散開的水波里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經在水里浸泡了多久,一點聲息都沒有,靜靜隨著水流飄動。
那一瞬間,如墜冰窟。
橋邊圍著的一群人還在驚恐喊叫,忽然感覺一股風貼著身側掠過去。
再然后,撲通一聲,水面又散開一片水花。
有人顫抖著手指著水面, “又…又跳進去一個?!”
但后面跳進去那個顯然水性極好,短短幾息之間就扯著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于是一群人又嘩啦圍到了岸邊。
他們這時才發現,后來主動跳水救人的是個英俊公子,濕漉漉的玄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飽滿流暢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臉上濕成一片,有人給他遞帕子,他也來不及接,只顧得上匆匆將那狐裘一抖,抖出里面的人來。
是個半大少年,嗆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謝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報……”
后面的話郁明燭就都聽不進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間,極其疲憊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發梢上還在淌水,水痕順著額前流入眉眼,眼睛里頓時一片灼燒感。
旁邊一只手遞來干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風會著涼的。”
“我說了不……”
郁明燭猛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動作甚至帶著幾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溫珩正一臉關切地看著他。身后是燈影幢幢,行人交織。
溫珩渾然不知郁明燭心中大起大落,極悲極喜,只是在勸說無果后,正要伸手幫他擦一擦臉上的水跡時,陡然被一把擁入懷中。
郁明燭緊緊抱著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將他揉進骨血。
“你這是怎么了,”溫珩輕微地掙了掙, “嘶,輕點,你勒疼我了。”
但郁明燭仍舊緊緊抱著。
溫珩聽見他壓抑著,輕輕抽泣聲。
溫珩一怔,總算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明燭,你以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溫珩安撫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郁明燭嗓音嘶啞,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溫珩哭笑不得, “怎么會?”
郁明燭繼續控訴, “我買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見了,只剩一盞手爐。”
“我叫你叫不應,放靈蝶也不管用,有人說你來了橋上,我又在這邊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緊接著,就聽見有人落水……”
郁明燭抱著他的力道又緊了緊, “玉生,我那個時候好怕,我甚至寧愿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溫珩張了張口,驚詫: “可我在手爐下給你留了字條啊,你沒瞧見嗎?”
那時候剛巧趕上橋頭開燈市,熙攘的人群從西面八方全圍過去挑花燈。
他怕去得遲了,就搶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邊有賣楹聯的,他便借來紙筆,寫下:我去買河燈,很快就回來。
字條就壓在手爐下面。
他還以為很顯眼的。
郁明燭啞口, “我當時還以為……”
他當時還以為溫珩連手爐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況他急著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區區一個手爐底下壓了什么。
這么想著,郁明燭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還壓幾分淺紅,濕漉漉地看過來,顯得十分委屈。
溫珩很難不心軟。
他用干帕一點點擦郁明燭臉上的水, “我錯了我錯了,不該不親口跟你說一聲就走的,以后絕對不這樣了。”
聽見以后兩個字,郁明燭好受了一些,低聲問: “你以后都不這樣了?”
“我保證。”
“都不離開我?”
“不離開你。”
“有什么事都跟我說?”
溫珩動作微滯,輕輕嗯了一聲。
郁明燭眼底染笑,很不要臉地得寸進尺, “那你以后都會對我很好嗎?”
他想哄著溫珩多承諾幾個“以后”。
溫珩無奈地順應, “會的。”
擦了一陣,干帕都成了濕帕,郁明燭還是跟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好在他體質特殊,不必擔心因此而受涼。
溫珩猛地意識到: “你不是有靈力嗎?自己烘干就好,何必要我一點點擦干。”
郁明燭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剛才還說以后都會對我很好的!”
溫珩: “……”
郁明燭失落: “到頭來,連為我擦一擦水都不愿嗎?”
溫珩: “……”
很有一種以后都會被這幾句話道德綁架的預感。
溫珩臉一木: “我能收回剛才的話嗎。”
郁明燭搖頭, “不行,我已經聽見了,記住了。”
溫珩只好任命耐心地給他擦水,心想湊合過吧,反正也不能離。
好在郁明燭也沒真幼稚到那個地步,知道催動靈力烘烤著身上的衣裳。
大約只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干干爽爽地站在了溫珩眼前,只剩烏發還帶著兩三分潮意。
溫珩暗暗慶幸總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話題過多停留,拉著郁明燭到河邊,預備子時鐘聲敲響時,一起放蓮花燈。
放燈前要將心愿寫在紙條上,紙條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燈順著河水漂得越遠越好。
郁明燭拈著毛筆湊過來, “玉生,你寫了什么?”
溫珩捂住, “不能給你看。”
郁明燭不滿: “為什么不能給我看?你剛剛說了以后……”
溫珩及時堵住他的話頭,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郁明燭抿唇盯了他一會,讓步道, “好吧,那等你寫完,我們一起選個好位置放燈。”
溫珩含糊著應了一聲,把他推走。
這時候的夜色已經極黑,就顯得南潯城整個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燈火中。
河邊街頭聚集無數百姓,嬉笑歡樂聲交織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遠處傳來悠揚撞鐘聲。
那一時刻,橋頭岸邊的人們一同將蓮花燈推入河水。
整條河的燈流在暗夜中破開暖黃色的長線,蜿蜒著看不到盡頭。
郁明燭合手閉目,將方才塞進花燈的心愿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護,眼下算是生平頭一次如此虔誠地拜神祈愿。
他念完,睜開眼睛,卻見溫珩閉著眼睛,還在許愿的模樣。
而跟前溫珩的那盞花燈因逆著風向,又被推回了岸邊,擠在幾段濕樹枝中掙扎。
郁明燭想要把花燈救出來。
結果他剛伸出手去,上面的紙條被風一卷,恰落在他手心里。
半開半合,十分誘人。
郁明燭短暫地遲疑了片刻:能看嗎?
玉生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但這也不是我主動要看的,這是它自己跑過來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說”不出來的不靈,我這屬于偷看一眼,不作數吧?
只看一眼。
這么想著,他指尖輕輕一撥,將紙條展開。
——郁明燭歲歲平安。
幾枚小字清雋飄逸,落在宣紙上煞是好看。
但是內容很讓人不滿意。
郁明燭擰了擰眉,用余光瞄了溫珩一眼。
見沒被察覺,便膽子更大地將紙條攤在掌心,另一只手指尖凝出一點靈力,憑空劃了幾筆。在那行小字的旁邊又額外加了三個字。
——郁明燭和溫珩一起歲歲平安。
嗯,這樣才對。
郁明燭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這樣總算順眼了些。
他及時在溫珩睜開雙眼之前將那紙條塞了回去。
待溫珩凝眸望去,蓮花燈正順著水流飄飄蕩蕩,緩緩沒入燈流。
周遭人群的喧鬧聲更加熱鬧,又好像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邊,卻聽不真切。
“嘶——”
郁明燭忽然倒吸了口涼氣。
溫珩被打斷思緒, “怎么了?”
郁明燭懊惱: “先前我來橋上找你,怕你回去長椅那邊反而錯過,便讓一位賣花的阿婆在那里幫忙看著。”
溫珩一驚, “那咱們快點回去說一聲,再謝謝人家。”
“好。”郁明燭起身,拉起他的手,逆著人群穿行過去。
溫珩跟了兩步,便甩開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郁明燭盯著他,欲言又止。
溫珩笑了笑, “我不會走丟,你快去,別讓人家再等太久。”
郁明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靈力系了一條紅繩,連著自己的手腕,別人看不見。
溫珩便順著河邊緩緩漫步。
他的關節處傳來一陣陣的酸澀僵硬,只有用這種緩慢的速度,這種看似悠閑的姿態,才能勉強不露出破綻。
他們剛才為了放河燈,專門往上游走,如今回來下游,就顯得行人格外稀少。
只有河中的燈流與他同向。
溫珩眸光一滯,落在某一點。
恰好看見一只被水打翻的花燈。精致又華美,底下綴了一段火紅色的絲絳。
好像是郁明燭的那一只。
溫珩遲疑了片刻,走到河邊,順伸手將那只花燈撈了出來。
這么一看才發現,里面的紙片不是一張,是三張。
那么窄小的花瓣縫隙里,居然貪心地硬塞了三張紙條。
——愿人間少疾苦,多安寧。
——愿玉生順遂康健,喜樂無憂。
——愿我與玉生幸福圓滿,縱白首,亦如新。
后面兩張都被水泡濕了,洇出一團難看的墨色,只能勉強辨認字跡。
也就在這個時候,溫珩眼睫微微一顫,上面落了一點冰涼。
緊接著是眉際,鼻尖,唇邊,都察覺到輕微的點點涼意。
他抬頭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細密的小雪落在南潯燈市,還沒到地面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于無。
但溫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許久之前,隨云山的大雪紛飛。鋪天蓋地的銀白之中,有人將一捧雪塞進他的衣領,笑著說: “騙到仙君了!”
溫珩唇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幾息之后,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說,花燈要順流而下,擱淺在碎石岸邊,等里面的燈芯燒到了盡頭,就會連同整個花芯一起燃起來,將紙條也燒成灰燼。
愿望要燒掉,才能上達天聽,得以實現。
可現在花燈已經滅了。
溫珩抿著唇思忖了一陣,從街邊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來一簇火,重新點燃了花燈,將僅剩那張干潔的紙條塞進最中間的花芯里。
剩下兩張濕漉漉的紙條……
他本來想扔,但又覺得不忍心,遲疑再三,還是一起放進花燈里去,跟先前那張干潔的隔著一層花瓣,不讓它沾上水汽。
花燈重新入水,漂蕩遠去。
他在河邊看了一陣,心里生出點的期許。旋即又覺得可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那盞花燈被打濕過一次,再燃起來時就顯得費力。
最后擱淺在河岸時,火光明明滅滅,掙扎了數次,但也只燒掉了最里面的那一張紙條。
即使外面那兩張已經干了,也無濟于事。
花燈靜靜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漸寧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轍難改。
可是一片寂靜中,忽然岸邊鞭炮炸響。
噼里啪啦的煙火四射飛濺,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燈里。
恰有夜風吹過。
火焰陡然竄高,將整盞花燈連帶兩張寫著癡妄的心愿一起燒成灰燼。
————————
——
第68章
do了
子時之后,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下來。
溫珩走到之前的長椅邊時,郁明燭和那阿婆正在撿散落滿地的花環。
溫珩也想上前幫忙,被郁明燭推到一邊, “不用你,去旁邊歇著,離河遠點。”
音落,手中被遞來暖爐,顯然已經被郁明燭用靈力重新催熱了。
溫珩看向籃子里的花環,二月冬日,里面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種花的手藝真好。”
阿婆嘆了口氣, “再好有什么用,近些年不時興這個了,生意不好做嘍。”
說著,她挑起花擔,蹣跚著走遠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響起一聲, “阿婆。”
轉頭一看,是個水靈靈的小女孩,扎著兩顆圓髻,眼睛水靈得像葡萄。
阿婆驚詫, “你是誰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么獨自在街上?”
小女孩沒答話,攤開手,遞過來幾枚銅板, “我想買一個花環!”
“哦,好好。”阿婆給了花環。
結果,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就不見了。
“怪了……”
她繼續往前走。
“阿婆,留步!”
這回叫住她的是個年輕姑娘,嬌艷欲滴的模樣,同樣遞來幾枚銅板, “阿婆,勞煩您幫我挑只最漂亮的花環。”
再然后,還有為心儀女子買花的書生,為家中愛美夫人買花的富商。
阿婆沒有注意到,那些一閃而過的買花人會在隱入小巷的剎那化作一只火紅靈蝶,翩躚著將花環銜去一人手中,而后無聲消散。
不到一會,阿婆籃子里的花全沒了,變成了滿滿當當的銅板。
直到最后一人站在眼前,阿婆愧疚道: “抱歉啊,花已經買完了,要不您明日再來?”
“我不是來買花的,”來人木著臉,竟然露出幾分給了打了一百年白工的疲憊感, “我家主人想聘請您去庭院里栽植幾棵桃花樹,價錢好商量……”
……
小巷子里。
溫珩揣著手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人, “哎,你怎么發現寧淵跟著咱們的?”
郁明燭抱著滿懷的花環, “他的身法都是我教的,怎么可能糊弄過我。”
溫珩抿唇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幸災樂禍。
笑了一陣,溫珩又正色: “是大事嗎?要不要回去看看?”
郁明燭搖頭: “要是大事,寧淵剛才就說了,多半只是那群地頭又憋壞,寧淵被磋磨煩了,就想把我抓回去跟他們打太極。”
說著,郁明燭低聲道: “我好容易放個假,和你單獨相處一會,才不想這么早回去。噓,玉生,我們快趁機悄悄溜吧。”
“好。”溫珩先是應了下來,旋即又想到: “可這大半夜的,咱們去哪?”
……
外面的雪一直下,甚至有種越下越大的氣勢。
原先的細雪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碎瓊,連帶著風也一起呼嘯著冷了起來。
南潯甚少有這么冷的冬日。
迎春客棧的掌柜在桌前一邊搓手一邊撥弄算盤,忽然外面一陣寒風刮進來,連帶著送進來兩道人影。
掌柜暗道,這大過年的時節是哪個有毛病的來住客棧?
一抬頭,愣了。
跟前兩個人,左邊的端正高大,氣勢迫人,右邊的裹在狐裘里,面具下露出冷白的半張臉。
端正的那個懷里抱著許多花環,竟然還能空出一只手來,往桌上扣了一袋靈石。
“勞駕,一間上房,快些。”
“好嘞,一間——”掌柜說到一半,抬頭: “一間?”
錯愕的眼神里明晃晃寫著:你們倆大老爺們,要睡一間房?
“怎么,不行嗎?”抱花的男人笑了,意味深長道: “我聽說你們家客棧,歷來是一家包容且開放的客棧。”
掌柜頭皮發麻, “行,行……”
掌柜記好賬,把鑰匙遞出去, “二樓右手邊第一間,您慢請。”
眼見那兩人走出一半,都上了半截樓梯,抱花那人居然又回過頭來, “熱水和干巾盡快送上來,補酒就不必了。”
掌柜: “……”
待二樓的房門合上。
掌柜喃喃道: “奇了怪了,他倆怎么比我還熟悉這套流程……”
過了一會,熱水和干巾被送了上來。
篤篤兩聲敲門,掌柜問: “就給您放門口行嗎。”
里面說, “放門口做什么?拿進來。”
掌柜猶豫: “不太妥吧。”
這是他能看的嗎?
里面: “……”
嘩啦一聲,門開了。
掌柜下意識閉上眼睛,又小心翼翼睜眼,然后慶幸自己看見的人尚且處于衣冠齊全的狀態。
開門的是方才那位抱花男人,垂眸睨了過來一眼,帶著幾分一言難盡的意味。
他身后,那位裹著狐裘的公子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挑著一頂花環打轉。
掌柜盯著那只從狐裘中探出的手,纖弱得比花枝還惹眼,忽然覺得一陣眼熟。
但他還沒來得及想起究竟何時見過,跟前,那公子默默接過了他手里的木桶與干巾,而后側了側身,擋住他的視線, “多謝。”
就像是狼崽子看守到嘴的獵物一樣,占有欲極強。
掌柜心道,很好,這一幕更眼熟了。
……
郁明燭關了門,回來將熱水舀了些到盆里,剩下的放在床邊。
“別玩花了,來泡泡腳。”
溫珩慢慢悠悠晃過來,卻是直接賴在了床上, “不要,我好困了,要睡覺。”
郁明燭把他撈過來, “別鬧脾氣,睡前用熱水泡一泡對睡眠好,還能緩解體寒。”
溫珩被按在床榻上,褪去鞋襪,捉住腳腕壓進了熱水里。
他舒服得瞇了瞇眸子,本來掙扎著要跑,這會不掙扎了,往后一仰,懶懶地把自己攤進錦被里。
郁明燭這種伺候人的事來得心應手,手中的纖足也是瘦弱見骨的,他一只手就握得過來,腳趾如花苞一般透著淡粉。
兩人私下相處時,溫珩顯然嬌縱了很多,也沒覺得不自在,甚至頗為放肆地趁擦干之后,往郁明燭肩上抵了抵。
“那你怎么辦?你先前渾身濕透,得沐浴才行。”
郁明燭不惱他肆無忌憚地踢自己,但是怕他剛洗完就著涼,于是趕緊捉著他的腳腕塞進被子里, “我掐個凈身訣就好,這么晚了,不折騰了。”
“不行,”溫珩皺了皺眉, “河水臟,得洗。”
溫珩敷衍地安撫了一句, “洗完抱著睡。”
郁明燭被他磨得有點躁,但也沒脾氣,只好用之前留下的熱水給他擦了臉和手之后,又管掌柜要了幾桶熱水,在屏風后匆匆洗了一遍。
等他洗完走出來時,溫珩已經蜷進被子里,睡成了暖融融的一團。
郁明燭趁他迷迷糊糊,任人擺弄,低頭下去親了好幾口。
而后隔空熄了燈火。
郁明燭鉆進被子,把人一摟,一道動作一氣呵成。
他饜足闔眼,哄道: “睡吧。”
冬日夜里寒涼,屋里的炭盆燒得極旺,發出細微的嗶啵聲。
然后郁明燭絕望地發現,就跟上次一樣,溫珩一旦熱了,睡覺就極不安分,左踢又蹬。
一會嫌這個姿勢不得勁一會嫌那個姿勢硌著了,滾來滾去,滿床找涼快地方。
明明剛才說好抱著睡,但是現在又嫌棄地說: “你身上太熱,別挨著我。”
慘遭嫌棄的魔尊千忌被這句“別挨著我”刺激得夠嗆,委屈又生氣地咬了一會牙,暗搓搓地把自己體溫調低了些。
這回涼了,要不要來抱?
果然,這人一點也沒有見異思遷的害臊。
郁明燭身邊很快貼過來一團暖熱。
然后,郁明燭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因為溫珩也并不是抱著他就乖乖地不動彈了,而是在他懷里蹭來蹭去。甚至還嫌那一層單薄的里衣太礙事,上手剝開。
許是覺得那兩塊悍利的肌肉泛著涼意時手感還不錯,摸完,直接把臉埋了進去。
這么相擁著的姿勢,溫珩低頭,呼吸時又燙又癢的氣息恰掃在郁明燭心口,抬頭時,又恰好近乎吻住了他的喉結。
……
溫珩睡著睡著,忽然感覺身邊之人撤身而出,半坐起來,靠在枕上。
他迷迷糊糊問: “怎么了?”
頭頂上傳來郁明燭的聲音: “你先睡,我冷靜冷靜。”
溫珩被困意侵蝕的大腦并不能想明白,三更半夜有什么值得坐起來冷靜冷靜的。
他含糊哦了一聲,翻過身去睡了。
郁明燭坐起來時將軟枕挪開了一點,這會靠在上面,就感覺有什么東西硌在后腰上。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本畫本子。
好巧不巧,那上面赫然印著幾個大字《霸道師尊的甜寵掌中寶》。
和之前溫珩壓在枕下那本一模一樣。
看來這是一部十分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作品。
郁明燭本來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但一想到溫珩曾經那么寶貝得藏在枕下,就忽然又興趣十足。
他瞥了一眼身邊安睡的人,正睡得毫無察覺。
他便小心輕慢地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借著清皎的月光仔細看去。
然后猛然眸光一滯。
這上面畫的是……
兩個男人……
這本書大概是延續了這家客棧一貫的風格,被掌柜塞在枕下用作道侶合歡時助興之用。
魔尊千忌到底不是百年之前那個青澀稚嫩的模樣了,他現在不要臉得多。
如果只是幾張翻云覆雨的圖畫,他完全做到能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把書塞回枕頭下面,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是他翻開的那一頁,旁邊還用空白的圓圈標了畫中兩人的臺詞。
一人含笑喚“乖徒”,一人含淚叫“師尊”。
又恰好溫珩翻來覆去,睡意朦朧間貼了過來。
郁明燭大腦哄的一聲,一瞬間的空白。
他猛然想起,在最初那會兒,溫珩并沒想起來那些前塵舊事,在溫珩眼里,兩人該是天經地義的師徒!
那溫珩當時將這本書壓在枕下是為何……
郁明燭呼吸一亂,渾身血液都灼燒起來。
有些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讓他的理智瘋狂燃燒。
可旁邊的祖宗不滿意了。
“你身上怎么不涼了……”
溫珩不信邪似的往他身上摸。
手像只貓爪似的,收起了尖銳的指甲,只剩溫熱綿軟的肉墊在他身上探來探去。
郁明燭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氣,偏偏一只手被書占著,只能用另一只手勉強按住他胡作非為的爪子。
但這么一掉以輕心,就措不及防被一條腿壓了上來。
溫珩閉著眼,屈腿往上頂了頂。
“這是什么,手爐嗎……”溫珩迷迷糊糊地嫌棄著, “好燙,拿出去。”
“溫珩!”郁明燭忍無可忍。
溫珩被他突如其來的低吼嚇得半醒,茫然睜開眼, “怎么了?”
頓了頓,猶豫道: “是你冷嗎?你冷的話,不拿出去也行——唔!”
話音未落,就見郁明燭一個翻身,將他抵在了床上。
“溫玉生,是不是我與你相處時太克制太慣著你了,你還把我當男人嗎?”
溫珩莫名其妙, “你在說些什——”
戛然而止。
熱騰騰的“手爐”兇悍地抵在了他的腿上。
郁明燭居高臨下的望著他,顯然是正在身體力行地告訴他:說得就是這個。
但郁明燭緊接著就發現溫珩一副呆滯的模樣,跟受驚嚇傻了似的。
郁明燭的心又軟點。
算了。
玉珩仙君天性疏離冷淡,愿意與他同榻相擁,恐怕已經是十分喜愛后的破格例外。
兩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郁明燭不想為自己這點齷齪的一己私欲讓他有半點不自在。
他正打算放輕聲音,哄上幾句。
就聽跟前,溫珩怔愣喃喃: “原來你能行?”
“……什么?”
溫珩可能真的是困傻了,什么都敢說,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不行,我也沒敢問,怕傷到你的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畢竟…”溫珩猶豫了一下,說出自己的論據, “咱們在一起這么久,你也從來沒……”
他越說越小聲。
直到一室安靜,針落可聞。
郁明燭閉著眼睛長出一口氣。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總跟他說些什么“做人不要有太重的攀比心”,原來是在照顧他的自信心!
該死的!
他都快憋瘋了,溫珩居然在照顧他的自尊心!他有個屁的自尊心!
跟前,溫珩總算漸漸清醒過來,察覺到事情不妙。
郁明燭緩緩睜開眼簾,露出染上猩紅的眼眸,其中是毫不掩飾的侵略性。
溫珩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正要從他身下鉆出去,卻被猛地鉗住手腕。
“明燭,我們有話好好說,別——”
余下的話被猛然堵了回去。
而且這次郁明燭似乎半點讓著他的意思都沒有,又兇又狠,逼急了干脆什么罪名都往他頭上扣。
“你躲什么?你不是早就想這樣嗎?”
“我何時……”溫珩又驚又委屈,百口莫辯。
“每次都花言巧語的哄我,”郁明燭像是要算總賬似的,惡狠狠道, “不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明燭,別……”
“嫌我臟,還嫌我熱?”
“我錯了,明燭,”溫珩壓著一絲泣音,口不擇言, “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嗯唔……”
恰有夜風穿堂而過,搖動滿案花環。
隱秘幽暗的夜色中,一株飽滿的虞美人垂了下去,恰抵在桃花上簌簌晃動。
桃花不堪重負,花葉齊顫想要逃離。
卻又被夜風毫不留情地吹回了虞美人的堅硬花枝下,只能崩潰似的一口一口吐出花露。
兩只花的新葉交纏在一起,如同人緊緊相扣的十指。
一室暗香浮動。
……
一夜過去。
郁明燭之前的早晨總過得太驚險,久而久之,天一亮就自然醒了,還養成了趁這個時間松松筋骨的習慣。
等他神清氣爽地從后院回來,床上的人還卷著被子昏睡。
他越看越歡喜,干脆連被子帶人一起摟進懷里,輕聲問, “給你煮了粥,要不要起來喝點?”
溫珩現在看他一眼都煩, “不喝……”
郁明燭能屈能伸: “還難受嗎,我給你揉揉?”
溫珩沒應聲,郁明燭就當他默認了,伸手覆在他的后腰上,掌心蘊了一團溫熱的靈力按揉著。
那段腰窄且勻稱,一只大手便能覆住一半,但卻絕不羸弱,能很清晰地摸到流暢勁瘦的肌肉線條。
揉著揉著就不大對勁了。
郁明燭是個失戀了將近百年的魔頭,按照魔族年紀來算,應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
一大早上,剛鍛煉完。
他腦海中全是昨夜溫珩隱忍的嗚咽,和滾燙交纏的吻。
他像個不知饜足初次開葷的狼崽子。
身下之人崩潰的地要逃走時,又被他掐著這段窄腰輕而易舉地捉回身下。
郁明燭很可恥地滾了一下喉結……
……
溫珩這回是真的不搭理他了,懨懨懶懶垂著眸子,捧著粥碗小口喝。
郁明燭自認理虧,只能眼巴巴坐在旁邊,時不時夾些小菜過去。
這么長時間,他早就知道自己用什么眼神才能顯得自己委曲求全,能讓溫珩心軟。
窗外傳來一陣人群喧鬧聲。
溫珩如同無意似的分過去很短暫的一瞥。
郁明燭立刻支棱起來,起身走到窗邊,將那木窗推開小小的一隙。
街上人群圍了一圈,有人驚叫, “這不是先前醉春樓的弄弦姑娘嗎?怎么成了這幅半人半鬼的模樣?”
這個角度溫珩看不到,郁明燭本來冷淡而漠然地垂眼看過去。可是當看清聽清街上的人時,陡然凜冽起來。
風將那白色的帷帽掀起,露出里面女子腐爛了一半的臉。
“救命,救救我……”
弄弦拼命掙扎著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片浮萍: “臨丹闕……已經成了人間煉獄!”
……
仙哭側殿里,屏風里中藥味苦澀得刺鼻,卻仍舊遮不住腐肉的腥臭味。
屏風外,妙手臉色凝重道: “她這是中毒了,內里肺腑完全腐爛枯竭,沒得救。”
一刻鐘之前,弄弦姑娘趁片刻的清醒道:每當有百姓進了城,臨丹闕主都會給他們發一粒藥丸,說能驅邪避祟,祛病健體。
于是那些百姓一邊高呼臨丹闕主是個心懷蒼生的大善人,一邊歡歡喜喜將藥丸吃了下去。
然后他們就都成了腐爛而未死的活死人,無一幸免。
溫珩抿唇, “自古藥毒不分家,能有如此實力將整座城都變成活死人的,世上恐怕也沒有幾家。”
郁明燭看向妙手, “你能看到出這是什么流派的毒嗎?”
“可以,細究起來,我還熟悉得很。”妙手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咬牙, “蝶谷,祝家。”
蝶谷,祝家。
祝清安……
氣氛陡然靜了片刻,空氣形如凝固。
忽然有人來報, “尊上,外面有位姓陸的公子求見。”
郁明燭和溫珩對視一眼。
郁明燭頷首: “請他進來。”
很快,外面走進來個寬肩闊背的男人。
短短數月不見,陸仁嘉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一身舊布衣,下巴上長出青灰的胡茬,風塵仆仆。
一進來,便開門見山道: “陸仁冰和陸仁意在臨丹闕內失蹤了。”
第69章
吵架
話如平地驚雷。
屋里幾人神情皆是凝重。
溫珩給他遞了杯茶水, “別急,慢慢說。”
陸仁嘉一飲而盡, “一個月前,臨丹闕主放出消息,說魔尊千忌欲屠殺不愿歸順佑寧城的宗門與百姓。”
“各大宗門有能力自保的還算鎮定,可百姓們難免人心惶惶。”
溫珩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看了郁明燭一眼,見他依舊眉眼冷淡,似乎并沒因為這番話而產生什么情緒。
自從結界破開,人間各種流言蜚語就沒停過。今日說魔頭要屠城殺人,明日又說魔軍要燒殺搶掠。
一旦千忌斬殺了哪個人或是哪只魔,他們不問被斬者是正是邪,只說,你看,他果真是個嗜殺成性的魔頭,那血必定濺起三尺高。
捕風捉影也好,空穴來風也好。
事關生死,流言蜚語足夠動搖人心。
誰也不想拿命去賭:一個“嗜殺成性”的魔頭,明天究竟會不會真的殺到自己頭上來?
陸仁嘉繼續說: “不少散修收錢護送各方百姓前去臨丹闕暫避。陸仁意和陸仁冰上個月進了臨丹闕后,就與我徹底斷了聯系。”
“我進城找過,也求過其他宗門幫忙。但我們進臨丹闕的時候,那里十分正常,他們兩人如同人間蒸發一般,一點蹤跡都沒有。”
“我再篤定地說里面有鬼,也沒人信。”
說到這里,陸仁嘉很疲憊地抹了把臉, “現在仍有五湖四海的百姓前往臨丹闕尋求庇護,危在旦夕,我不知道天下還有誰能管這件事,只能試試來找你們。”
他頓了一下, “但如果你們不愿平白招惹是非,我也能理解,我再進城,總有法子能找到,總有法子攔下一部分百姓。”
……
事關重大,郁明燭以佑寧城主的身份聯絡其余宗門。
包括先前那幾家跟隨劍宗來除魔的大悲寺,無極齋,大大小小都在其列。
信紙寫完,墨跡未干。
郁明燭手中握著千忌的印信,未抬頭,道: “玉生,你幫我遞一下朱砂泥。”
溫珩應了一聲。
朱砂泥……
應當是放在書格第二層里了。
他低下頭,手伸到書格前,卻倏地止了動作。
是在哪個位置來著?
遲疑的功夫,一只手伸過來,取走錦盒。
溫珩茫然地看過去。
見郁明燭握著錦盒,含笑打趣, “這不是就在你眼前?它看見你了,你都沒看見它。”
“噢……”溫珩抿了抿唇,似乎也只是開了個無足輕重的玩笑, “最近眼睛不太好,總是看不著東西。”
魔尊千忌的信使即刻快馬出發。
然而,幾人干等大半天。
除了大悲寺派僧人裝模作樣回了一堆阿彌陀佛寺內靜修不理俗事之外,其他幾家宗門干脆連個回應都沒有。
甚至有些勢單力薄的小宗門,自以為天下將亂,正打算卷鋪蓋舉家搬到臨丹闕里面去。
于他們而言,一邊是風口浪尖人人喊打的佑寧城,一邊是素有賢名庇護百姓的臨丹闕。
傻子都知道如何該選哪一邊。
最后一位信使灰頭土臉地回來后,郁明燭揉了揉眉心, “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親自去探一探吧。”
溫珩點頭, “我隨你一起。”
臨丹闕附近有個名為杭鎮的邊陲小鎮,他們在那隨便找了家客棧落腳。
靈鹿仙車早上啟程,傍晚才到杭鎮。
溫珩原本揣著暖爐,窩在郁明燭懷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可是眼下才剛清醒一會,居然又困了,縮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犯懶。
郁明燭幫他掖好狐裘,柔聲問: “晚上想吃什么?”
溫珩揣著暖爐,垂眸思忖片刻, “想喝你煮的粥,還要桃花酥……”
說完,又頓了頓, “算了,這個時節沒有桃花。”
昔日隨云山的桃花經年盛放,即便冬日落了厚雪也依舊一茬一茬冒出新苞來,雪化后十里鋪紅。
如今隨云山不再,人間找不到這個時節盛開的桃花了。
誰知,郁明燭道: “有的,你想吃就有。”
說完迎著他微詫的目光,在他唇邊落下一吻,起身出門了。
……
溫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輕手輕腳地臥在他身側,隔著被子將他擁入懷中。
他費力地睜眼, “你回來了……”
郁明燭嗯了一聲, “晚飯做好了,但你若是還困,再睡一會也好。”
溫珩搖頭, “不睡了。”
桌上一粥三菜,加一碟色澤誘人的桃花酥。
溫珩拈著糕點咬了一口,驚奇道: “真的是桃花,你哪弄來的?”
郁明燭笑道: “先前趁花期收了些干花,要用的時候用溫水泡開,摻上凝練的花露,味道色澤便可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口感沒有鮮花好。”
他輕聲: “等以后回去佑寧,我叫人在庭院里多栽些桃花樹,今年開花的時候補給你,好不好?”
溫珩沒應聲,端起粥碗小口抿著。
桃花酥做得多,按照郁明燭對他的解,再喜歡的吃食也就吃那么一兩口,剩下的就由郁明燭撿著吃。
所以郁明燭此時也同樣十分隨意,十分自然地撿起一塊花糕咬了一口。
然后動作忽然滯住了。
他無聲地抬眼,看向溫珩, “玉生,這桃花酥的味道如何?”
溫珩只當他是隨口一問, “很好吃,很甜。”
郁明燭依舊那么靜靜看著他。
如果不與他相熟,大抵看不出那雙漆黑如墨般的眸子里壓抑的驚濤駭浪。
溫珩一怔,逐漸意識到什么,放下了手里的半塊桃花酥。
一陣近乎凝固的死寂。
甚至連溫度都逐漸涼了下來。
郁明燭深吸一口氣,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杭鎮所處的位置是江南一帶,飲食習慣與劍宗所在的北方頗有不同。
就例如廚房用的細細密密如棉雪一樣的棉糖,而不是北方粗糙大粒的砂糖。
郁明燭不知這一點,所以在罐子里找砂糖時,實際上找到的是粗鹽。
這份桃花糕咸澀難以入口。
而素來最挑剔的人吃得有滋有味,還說好吃,很甜。
郁明燭覺得自己離失控不遠了,而眼前,溫珩居然還遲疑著含糊,企圖抵賴。
“你在說什么,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問你的身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狀況的!”
郁明燭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連帶著先前幾次不尋常也盡數在此刻翻了出來。
“前幾日我讓你幫我拿印信,就在你眼前的盒子你都看不清。”
“上次在南潯城,你說花環很香,可你不知那是催熟的不合時節的花,顏色好看,卻根本沒有任何香味。”
“這盤桃花酥,咸得連我都吃不下去,你說是甜的,很好吃……”
“你越來越畏寒,嗜睡,我起先以為你是肉身損耗太大才精神不佳,可現在你的破綻太多了,是不是……”
郁明燭滯一下了,聲音微不可查地顫抖, “是不是已經嚴重到,你連裝都裝不下去的程度了?”
溫珩皺了皺眉。
那幾分遲疑和躲閃就如同導火線,郁明燭瞳孔驀然一紅,一時氣急,卻又找不到發泄的途徑,只能扣著他的后頸,氣急敗壞地啃咬上去。
直到糾纏的唇齒間彌漫出血腥味。
他啞聲威脅, “溫玉生,你說不說!”
溫珩呵出一口氣,如輕嘆般, “是天道。”
郁明燭一怔,頃刻間,一股寒意從心底滋生, “……為什么?”
溫珩輕輕道: “明燭,你想想,要將魔淵封印是的天道,你把魔淵翻到人間是逆天而行。”
“那地底下如今缺了個大窟窿,不是將劍宗九峰壓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是,我違逆天道,若有報應我照單全收!”郁明燭咬牙, “這與你有何干?我不用你替我!”
“不是替你,本就是我破開最后一道結界的。”溫珩糾正他, “而且,我生而為補天之玉,偶得機緣化作人形,細究起來,也算是逆天而行。”
以往玉珩仙君度天劫時便是又冷又僵,五感弱化。
除非不停運轉渾身靈力,泡在靈氣充裕的靈池中疏通經脈,否則隨時會化回一塊沒有神識的冷玉。
如今也是這樣。
天道降罰,要捉回那塊化作人形的頑玉。
所以溫珩的感知越來越遲鈍,從只能看到模糊的畫面,到后來視線只剩一片黑暗,嗅覺與味覺接連喪失。
有時候夜里,他埋首于郁明燭衣襟中,想要努力再聞一聞郁明燭身上深邃濃郁的沉香味,卻發現自己已經嗅不到任何氣味。
他不難過,只是覺得遺憾。
遺憾再也看不到那人精心折來的桃花枝,也嘗不出桃花糕與山楂雪球的清甜。
他承諾的,希冀的那些“以后”,終究淪為癡心妄想。
觸到郁明燭驚怒交加的目光,溫珩輕聲安慰, “無妨,是我做錯在先,種下這一段罪因,自然也該由我承擔惡果。”
他這一路上都在修正他的罪過。
雙生藤,桃源村,南潯城,蓬萊宮……那些因他而起的罪過被一樁樁糾正過來,如今,就只剩下這最后一件。
無論是否出自本心。
也或許一百個一千個邪魔里只有一個無辜。
那都是他百年前的罪過,難辭其咎。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玉珩仙君臉上的神情仍然是冷淡漠然,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要反過來,安撫似的笑一笑,對人說:無妨。
他眼見著郁明燭一拳砸過來,眼也未眨。
“砰——”
掀起的風擾得烏發微晃。
郁明燭的拳貼著他的側臉砸進墻壁,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裂坑,卻未傷及他分毫。
郁明燭胸膛劇烈起伏,艱澀地啞聲: “溫玉生,你憑什么這么看得開?你覺得你該死,你就坦坦蕩蕩赴死,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跟我承諾的那些以后算什么!”
郁明燭閉了閉眼睛,強行壓抑著洶涌情緒: “你跟我回去找妙手,他一定有辦法!”
他說著,要來拉溫珩的手。
但卻沒拉動。
溫珩朝他搖頭, “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溫珩說完便覺得后悔,可此時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郁明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正事,什么叫正事?!”
郁明燭闔了闔眼,薄唇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是,在你玉珩仙君眼里只有他人之事叫正事,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以往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魔尊千忌連帶著以前的舊賬一起翻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心寒。
郁明燭拂袖而去,出門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要先解決正事,好,我去解決給你看。”
第70章
臨丹闕主,原來是你
夜色幽邃,殘月孤懸。
臨丹闕城口有兩個守衛,一動不動僵站在原地。
離得近了,才發現那兩人已經爛了一半身子,露出半幅蒼白的骨架,似人非鬼,死氣沉沉地守著大門。
有風,上方懸吊的火燈微微閃了一下。
他們有所察覺,喀吱喀吱地抬起頭,想要看清楚風的來源。
但下一秒,兩顆頭就齊齊脫離了脊骨,滾落在地上。
一道寒煞至極的殺氣掠入臨丹闕。
夜晚的臨丹闕與白日截然不同,街道上穿行著許多那樣的活死人,陰森得如同鬼域。
其實要避開他們也很容易。
這些活死人行動僵硬,五感滯緩。
如果魔尊千忌打算暗中潛伏,成百上千個活死人加在一起,大抵也連他的衣袂都碰不到。
可是他不避,也不躲。
他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地一路殺進去,近乎是發泄似的掐碎一顆顆頭顱,眼底猩紅,滿身煞氣滔天。
所過之處,活死人的身影便應聲倒地,在夜色中發出沉悶的“咚” “咚”聲。
青灰的石磚上鋪出一道殷紅血河。
就這么一路殺到主殿。
殿內中央有一張冰榻,冒著森白寒氣。
臨丹闕的主人未曾向外人透露姓名容貌。
少數人說見過他。
但那些少數人又分成了兩部分。
有人說他是個面容清秀的姑娘,也有人說是個氣質冷冽的少年,各執一詞,眾說紛紜。
直到此時,那位神秘莫測的臨丹闕主正坐在冰榻之上,臉覆玄鐵面具,懷里蜷著個赤身的人形。
人形用薄毯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垂落的一縷雪色長發。
乍一看去,像是魔首亦或人間世家訓養的奴寵。
被臨丹闕主視若珍寶似的抱在懷里,似乎還趁低聲耳語時,輕吻了吻那一縷白發。
聽見動靜,臨丹闕主掀起眼簾。
郁明燭逆著微弱的月光朝他走來,不緊不慢,踏地有聲。
臨丹闕主面具下傳來沉悶的聲音, “佑寧城主深夜來訪,不覺得有些失禮嗎?”
郁明燭懨懨垂眸,手中翻弄一柄折扇,姿態閑適風雅得像是在賞玩瑤宮的花,或逗弄仙臺的鳥雀,而不曾沾染半分與殺伐與鮮血。
可事實上,扇刃上的血淋漓成線,正滴滴答答流淌不停。
聞言,他恍然大悟似的抬首,溫潤含笑, “深夜擅自登門來殺您,真是冒犯了。”
四目相對。
一剎的寧寂后,兩道勁氣悍然撞在一起。
“轟——”
冰榻被殃及,頃刻間碎裂。
臨丹闕主只來得及將懷中之人往外一推,就被兇悍的魔氣蕩飛,不得不單膝一跪,化出長劍支著地面,堪堪停穩身形。
旋即,折扇從他面門險而掃過。
當啷,面具碎成兩半落地。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血,冷冷抬頭。
郁明燭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頓了頓,輕輕笑了一聲, “原來是你。”
眼前之人眉如銀鉤,眸似寒星,額心綴著一點鴿血般殷紅的朱砂痣。
單看這幅面容,會覺得他仿佛生來少年意氣,能醉邀明月下酒,也敢劍指九州蒼穹。
可偏偏這樣的人如今成了臨丹闕主,親手造出一座鬼城。
郁明燭噙著諷刺的笑容,折扇一開。
蕭長清瞳孔驟縮。
“鏘”的一聲——
扇刃與玄鐵護臂磕在一起,濺出一道火花似的光。
蕭長清唇邊沁出血線,額角不受控制地繃出道道青筋,卻依舊無法阻止扇刃殺氣一點點壓下。
千鈞一發之際。
蕭長清忽然問: “你想救他嗎?”
于是扇刃凜冽的鋒芒陡然而止,停在他咽喉的毫厘之距。
郁明燭盯著他, “……你能救他?”
蕭長清點頭: “我能。”
明明從始至終都未有人清清楚楚說過那個“他”是誰,但此時此刻,兩人心照不宣。
郁明燭漆黑如鴉羽的長睫投下一片陰影,就顯得眸光愈發晦暗不明,如同在不動聲色衡量真假。
蕭長清盯他片刻,忽然攀上了他的手腕。
郁明燭下意識的出招堪堪剎停。
因為身邊的景象忽然變了——蕭長清將他拉進了一片幻境。
他先是看見了劍宗九峰,然后又在一群弟子里看見了蕭長清。
但那人似乎又不是蕭長清。
或者說,那是其他世界的另一個“蕭長清”。
景色迅速轉變,蕭長清從年少落魄受人欺凌,到扶搖直上功成名就。
昔日窮苦的少年終于成了九州第一至尊劍仙,戰無不勝。
欺負他的下場凄慘,擁戴他的如日中天。
再然后,郁明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翻覆陣法將成的那日,至尊劍仙與魔尊千忌打了一架,幾經曲折,終于用天火劍將魔頭挫骨揚灰。
就像一段有頭有尾,跌宕起伏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的結尾善惡有報,一切都圓滿結束。
可是故事里的蕭長清并不滿意。
如同時間定格在了故事的結局,就像是提線木偶演完了他們的戲。
他身邊的人一夜之間變得呆滯死板,如古井無波,再也沒有絲毫長進亦或變化。
包括他自己。
他在很久之后的一個清晨,望向窗外日復一日盛開的花,連花瓣的數量,花枝垂落的弧度都毫無變化。
他才突然意識到,他每日都坐在這個位置,朝著這個方向出神,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大夢初醒似的想要去做些新鮮的事。
可是每每剛起了個頭,就有人勸他不該這樣。
于是他沒由來地覺得方才還極感興趣的事,突然又變得乏味至極。
就好像他也是提線木偶之一,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控制他,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在窺探他。
而他產生的一切自我意識,乃至突發奇想的小小的興趣,只要不符合幕后之人的預期,就要被悉數剝奪。
他試過很多方法,想要擺脫那種令人生不如死的監視和桎梏。
但都無濟于事。
最后,他總是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上,終日麻木出神。
直到有一次,窗外起了風。
一朵花被風托入窗縫,飄落在他掌心里。
不是桃花,只有花瓣顏色與桃花有七八分相似。
莫名其妙的,蕭長清陡然想起——
曾經那日,仙哭殿被罩在熊熊烈火里,四周是抱頭鼠竄的魔族和拍掌叫好的修士百姓,只有一道身影義無反顧地撲進了烈火里。
是誰來著?
似乎是個劍宗弟子。
叫什么名字?
不記得了。
如今在何處?
只怕早就隨那魔頭一起被天火挫骨揚灰了。
蕭長清反復自問,找不到一個對此過多上心的理由,卻又毫無理由地無法釋懷。
于是他下到魔淵,去看那一方被自己親手打成廢墟的荒蕪之地。
他在樹下看到了被天道囚鎖的仙人。
仙人面容依舊栩栩如生。
好像只要有人俯身去吻一吻,那片冷淡的薄唇就會重新泛起潤紅的血色,就會生出明澈的幾分笑意。
蕭長清注視了一陣,如有所感地伸出手去。
果然在仙人通體寒冷的心口處,居然探到一點溫度。
——那是被藏起來的郁明燭的一縷殘魂。
那個世界的魔尊千忌死在蕭長清手里,沒能真的將魔淵翻過來,仙人出現在那里也并非因為要補地裂。
而是在所有人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時候,他偏偏要飛蛾撲火,去救一個罪該萬死的魔頭。
天道震怒,將不知好歹的仙玉囚禁在此,打作無知無覺的死玉,徹底掐滅他的癡心妄想。
可是縱然如此,死玉依舊在昏沉往復之間,近乎依靠著本能,一次又一次生出一點血肉,又被天道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剃掉。
剔掉的血肉化為碎玉絮。
這個世界容納不下,便順著破碎的時空,飄零到另一個世界里,成了魔淵不知由來的“無因花”。
眼前。
在蕭長清撫上他心口的剎那,仙人居然長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霜色的睫羽下,那雙眼瞳也是白茫茫的,澄澈得空無一物。
有一瞬間,蕭長清死寂的心久違地跳動起來,生出幾分嫉恨與不甘。
他想讓那雙平靜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為他而泛起波瀾。
可是下一刻,他怔愣著低頭看去。
面無表情的仙人攥緊劍柄,將早已斷裂的玉塵殘刃抵在他胸前。
不知是認出了他,想要報仇;還是僅僅出于想要保護那一縷殘魂的本能。
好蠢。
只靠一柄斷劍,一塊死玉,怎么可能殺得了如今天下第一的至尊劍仙?
所以蕭長清握住仙人冷如寒冰的手,幫他將玉塵斷刃一寸寸壓進了自己心臟。
那個時候,他希望就此結束,塵歸塵土歸土。
但是沒有結束。
黑暗中響起尖銳的鈴聲和死板的電子音, “檢測到主角意外死亡,劇情重置中!”
再一睜眼,他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前世種種,如同做了一場轉瞬即逝的大夢,他甚至很快就忘了夢中的大部分情節。
這一世他經歷和夢中一模一樣的劇情,又在功成名就后,日復一日的枯坐中想起某個不甚重要的角色,下到魔淵廢墟,看見了樹下囚鎖的仙人。
第三世,他嘗試著去做些不同的事。
轉眼又到了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
雖然他始終沒有擺脫被人監視的附骨之疽,雖然兜兜轉轉,仍舊回到起點。
但后來,他總算在無盡的轉世中尋得一隙清明,能記得清發生了什么,也能去嘗試不同的活法和死法,一點點摸索規則。
他想,這應該是某種類似于天道的程序,凌駕于這個世界的一切之上。
天道要這世上恨他厭他的人都死無葬身之地,愛他敬他依附于他的人方得善終。
他是漩渦的中心,其余人離他越近,就越受天道控制,淪為陪襯。
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為他哭,不為他笑,不依附于他而生,更不因他而赴死。
那人身軀被天道囚鎖在終年不見天日的深淵,魂靈卻始終掙扎著游離于天道之外。
那人與他一樣。
在這無盡的轉世輪回中,唯有他們與眾不同,所以他們合該最為相配!
蕭長清終于在乏味而漫長的新生中找到了目標。
他學醫術,研究秘法,甚至將上古邪術禁術試了個遍。
……
幻景消散。
郁明燭如有所覺,眉心一沉,將折扇一甩而出。
“鏘——”釘進了碎裂的冰榻。
扇面掀起的風掀開榻上之人的斗篷,露出里面的仙人面。
眉如積霜,睫似霧凇,三千白發垂落床榻,如同鋪開的雪色錦緞。
可惜雙目空洞失焦,像具沒有靈魂的偶人。
郁明燭被這場景惡心得夠嗆,掌心蘊出一團濃郁的魔氣,恨不得當場將眼前四不像的鬼玩意燒成飛灰。
“我勸你別動他。”蕭長清阻止,道, “明燭仙君,還記得你講過的雙生藤嗎?”
蕭長清抬起手,小指上逐漸顯露出一段紅線,一直連到那具傀儡的小指上。
郁明燭眼底閃過一抹詫色, “你把傀儡的生命和你的綁在了一起?”
蕭長清笑了笑, “嚴格來說,是我把我的生命,和他的綁在了一起。”
那具傀儡明明沒有靈魂,卻有心跳。
因為那顆跳動的心臟屬于蕭長清。
蕭長清道: “你殺了他,就相當于殺了我。”
“我死了無所謂,不過是去第一百零一世的輪回。”
“可你,和他,都只有這一世,你舍得看他落到那個下場嗎?”
殺了這具傀儡,溫珩就會像之前那些轉世里一樣,被天道捉去鎖于深淵,受無止無盡的囚困之苦。
郁明燭鳳眸一瞇,流露出危險的氣息, “你在威脅我?”
“我只是陳述事實,”蕭長清道, “我說過,你執意和他在一起,只會害他這一世。”
郁明燭想說荒謬至極,無藥可救。
但又說不出來。
他看到有法子能讓溫珩躲過天道時,一點都不心動嗎?
不可能。
要是他能提前得知,要是換他來做,他只會比蕭長清更喪心病狂。
幾息沉默。
郁明燭舒出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你要什么?”
蕭長清露出一個很自信的,很志得意滿的笑。像是上位者掌控規則后,對下位者的不屑一顧。
他問: “魔尊千忌,你知道在我那上百世輪回里最害怕誰嗎?”
郁明燭嘲諷反問, “你受天道偏愛,竟還會有害怕之人?”
“有,”蕭長清坦蕩笑了笑: “我最害怕你。”
永無止境的轉世中,他對這個世界已經熟悉至極。
他做一件事之前,能預料到所有人的反應。
倒也無非是那么幾種,敬他愛他,恨他殺他,一群木偶的臉譜化的情緒,著實很容易被猜到。
唯有郁明燭。
他猜不透,看不穿。
很多轉世里,郁明燭差點就殺了他。
甚至有一次,郁明燭似乎有所察覺,轉而利用天道的規則,騙他自己殺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天道,如果不是能重來。
蕭長清毫不懷疑自己站在郁明燭的對立面,會一點勝算都沒有。
包括他為溫珩造肉身一事。
他試過很多次,做過很多不同的傀儡,怨人偶,無一例外都出現的不同的問題。
例如腐化得太快,例如肉身與靈魂無法相容,最后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像外面那些活死人。
直到有一世,有一個人搶在他前面為溫珩重塑肉身,而且史無前例地成功了。
那個人是郁明燭。
他用幾十次轉世,成百上千年求而不得之事,郁明燭僅用了那一世,短短十年就做到了。
從那個時候,蕭長清對郁明燭生出一種無法熄滅的深刻恐懼。
這個人活著,對他而言隨時是一種威脅。
這個人死了,難保不會從墳里爬出來,殺他個措手不及。那些轉世中,也不是沒有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過。
眼前這一世,他傾注最多心血,不允許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所以首要的,便是及時解決這個最大的變數。
蕭長清嘆了口氣, “我為他做的這具新軀殼骨肉俱全,唯獨還缺一點至純魔族的心頭血,方可千年不腐。”
郁明燭掩在廣袖里的拳一點點攥緊,眸光越來越沉冷。
“郁明燭,在這個世界里,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你救不了的人,我能救。”
說話間,蕭長清遞過一只瓷瓶,聲音低緩,如同蠱惑。
“吃下這瓶藥,做我的活死人。”
“我會幫他脫胎換骨,躲過天道,永遠掙脫那個噩夢一樣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