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定情
仙人一道氣勁橫掃過去,將他毫不留情推到了門外。
“你滾,現在就滾,滾出我的隨云山,找你那渾身胭脂味的小娘子去!”
說完,還憤憤落下一道禁制,徹底隔絕了門外的任何氣息。
郁明燭看著緊閉的房門和那一層皎白結界,驚慌之余,目瞪口呆,又是委屈又是冤枉。
這……這都哪跟哪啊?
還講不講理了?
他何時不喜歡他了,何時要去找別人了,哪來的什么胭脂味小娘子……
且慢。
胭脂味小娘子?
“……”
“嘶……”
郁明燭猛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氣, “玉生,你聽我解釋!”
他猛地拍著那扇木門。
“玉生,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聽我解釋,我能解釋的!”
“我錯了,你先把門開開,有話咱們好好說,行不行?”
可是叫了半天門,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旦企圖靠近,那道結界便兇狠地照出一道白光,挨到的皮膚像針刺一樣劇痛。
郁明燭一籌莫展地站在門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魔尊千忌在魔淵殺魔放火,斡旋爭斗,處理政務的時候,遇到再難處理的局面時都沒這么愁過,愁得他想揪頭發。
青臨揣著袖子,狗狗祟祟湊過來, “郁公子,又惹仙君生氣啦?”
魔尊千忌帶著煩躁瞥過去一眼。
小藤縮了縮脖子。
片刻,又鼓起勇氣道: “畫本子里說,人長嘴就是用來說話的。”
郁明燭煩躁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可我現在想解釋也沒個機會啊,你家仙君把房門一關,任憑我有一百張嘴他也聽不見。”
青臨問: “郁公子,你修為很低嗎?”
郁明燭一怔。
青臨又問: “你沖不開這結界嗎?”
郁明燭張了張口,一時語塞。
他當然沖得開。
可他是想去哄人,不是想吵一頓更激烈的架。沒有玉珩仙君點頭,他不敢沖破這層哪怕與他而言不過動動手指的結界。
青臨知道他在想什么,搖頭嘆道: “孺子不可教。”
郁明燭默了默, “兩碗魚湯。”
“朽木不可雕。”
“三碗。”
“爛泥扶不上……”
“三碗魚湯。再加兩碟糖蒸乳酪。”郁明燭斜眼瞧他, “你若再不說,我就去找青川問了。”
“成交成交。”青臨忙道。
青臨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像這種情況,郁公子你就得主動出擊才行,來一場轟轟烈烈入室搶劫般的愛情。”
“否則照咱們家仙君那個別扭性格,喜歡不說喜歡,吃醋不說吃醋,自己就能把自己逼到絕路上。”
“你不哄他,他能跟你冷著一直到山崩地裂,那時候可就真沒戲了。”
他一連套的詞劈頭蓋臉砸進郁明燭耳朵里。
郁明燭嘗試理解。
遲疑片刻,郁明燭問道: “沖進去哄他就能行?”
“肯定能行,畫本子里都是這樣寫的。遇到誤會要及時解釋清楚,否則會追愛火葬場!”
入室搶劫,追愛火葬場……
郁明燭: “……你到底從哪弄來這種奇怪的話本子。”
青臨: “……咳咳。郁公子別告訴仙君,我免你一碟糖蒸乳酪。”
郁明燭: “不用,我給你加兩碟,你再給我講講,畫本子里還說什么了。”
……
窗外,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密謀著些不可告人的計劃。
窗內,結界隔絕了一切聲音與氣息,屋子里安靜得可怕。
入了夜,屋里沒有燈燭,一片昏黑。
玉珩仙君發完脾氣就后悔了。
說話就說話,趕人就趕人,為什么要那么失態地吵嚷呢?好像真的多在乎他似的。
現在倒好,兩人連個朋友都沒得做,再見面都軟不下臉。
可要他這時候出門把人叫回來,賠禮道歉,做出一副風輕云淡的模樣……他就更不愿意了!
玉珩仙君左右為難,為難了一陣,又覺得傷心。
他未曾這么喜歡過一個人,更無從得知喜歡落空后會讓人如此難受。一呼一吸都帶著苦澀,吃一百碟一千碟桃花酥都甜不過來。
玉珩仙君把臉埋在錦被里,暗自惱怒著。
心想,以后再也不喜歡那個不知好歹的魔頭了!
卻倏地聽見轟隆一聲!
震耳欲聾,煙塵飛濺。
玉珩驚愕抬頭。
只見門口的結界被一道悍然氣勁砸碎,連帶著兩扇木門也遭殃直挺挺地倒了進來。
“轟——”的一聲。
裹挾著寒氣和花香的身影掠到他身前,近乎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動作,就嘩啦倒出來一堆碎玉,小山似的堆在眼前。
郁明燭喘著粗氣, “我來入室搶劫了。”
“……”
玉珩看了看那座玉山,又看了看一臉嚴肅認真的郁明燭。
玉珩: “?”
郁明燭沒解釋,嘩啦又倒出一座山。
這次的雜亂一些。賬冊,符器,鑰匙,各式各樣的乾坤囊,玉珩往里面瞄了一眼,金銀靈石,神武仙寶,簡直不計其數!
最上面的,居然是一枚半掌大小的金印!
玉珩默了默,口吻生硬問道: “你不是來搶劫的嗎?怎么反倒把自己的家當都拿來了。”
甚至連魔尊的金印都在這。
魔淵的日子不過了?
郁明燭定定瞧著他。
以前,那雙狹長眼眸仿若天生浸滿柔情,璨比群星,就連生殺予奪誅人性命時也攝人心魄,笑意溫存。
可此時,郁明燭不刻意笑著,也不刻意巧言討好,就這么定定瞧過來,仿佛說出來的是這世間至純至誠的真心話。
他說, “空口無憑,這些都是我的誠意。”
又道: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從來沒有想走,更從來沒有找過別人。”
玉珩心頭一緊, “你怎么突然……”
突然這么直白……
郁明燭抿了抿唇,舉起手,道: “我向天發誓,若說的不是真話,就讓我死無全——唔。”
“別胡說,”玉珩捂住他的嘴,轉而又覺著自己這樣可別顯得太關心他了,便干巴巴地補充了一句, “我才不信你這些胡言亂語。”
郁明燭任由他捂著,一呼一吸間,溫熱潮濕的氣息盡數噴灑在他掌心,惹起一陣酥麻癢意。玉珩反倒身形一僵,迅速撤回了手去。
屋內一室靜默,月色寧寂,顯得一切細微的動靜無限放大。
玉珩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怒火消了大半,可心中愈發雜亂無章。
他想問,但問不出口。
于是郁明燭主動解釋了: “北賜有位姓謝的娘子,早年家道中落,流落煙花之地名聲敗壞,卻鮮少有人知道她承名師習得雕刻之法,無論花草魚蟲在她手下皆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他伸手撥拉一下了堆成山的玉料, “我去謝娘子門下拜師學藝,送了她整整十八壇百年女兒酒,她才終于松口,愿意教我。”
魔族少有長久的夫妻,大多只做一夜情愛。更何況是地位尊崇的魔尊,大多數連枕邊人有幾個都數不過來。
這么過了千百年,幾乎沒有人記得,魔尊娶魔后是要相贈信物以作定情的。
郁明燭低聲道: “玉生,我想親手刻一支桃花簪贈與你。”
聞言,玉珩低眼去看,看那堆成小山的玉料,有許多只有雛形,還有許多近乎成型,但皆是形態各異的白玉桃花簪。
——這是魔尊千忌遍尋三界九州,搜羅來世間最好的玉料,每一塊都價值連城。
學了三年,刻了三年,謝娘子打趣他已足以搶了她的生意。
可郁明燭總覺得不夠滿意。
不是嫌玉料的顏色不夠好,便是花枝的弧度不夠美,抑或花瓣的形狀不夠飽滿。
還有一次效果尚可,但他心中欣喜,不禁聯想到了仙人簪花的美景。
心神恍惚的剎那間,刀鋒劃破手指。
籽料上半沾了些血跡,他便嫌弄臟了好玉,直接棄了。
千萬種緣由,總是差了一點,不知不覺弄出這么多廢料,卻始終不夠滿意。
始終配不上他的玉珩仙君。
“我總是想做到盡善盡美,總是想尋個最恰當的時機,”郁明燭道, “可是剛才有人同我說,若不懂得當機立斷,一輩子也等不到最好的時機……也或許,眼下正是時機。”
話音落下,郁明燭的眸光也沉了幾分,蘊著滾燙的情愫。
玉珩沒由來地心慌起來,頗有些后悔剛才沒繼續堵著這魔頭的嘴。
他這時候著急忙慌去堵,郁明燭反倒不讓了,非說不可,甚至一手捉著他的手腕,俯身而過,另一手便撐在他身后的床榻間,將他壓在窄小的一方懷抱內。
“玉生,我心悅你,你……愿不愿意給我個機會?”
郁明燭低眉瞧過來,看著仙人近在咫尺的眉眼,不經意間,緊張地指節泛白。
他膽大包天,貪得無厭,居然想將九霄云端的仙人拉入俗世凡塵!
滿室靜默,心跳如鼓。
喜歡的人就在眼前,不留余地的情真意切。
玉珩仙君卻始終低垂著頭,不去接他的灼熱的目光。
郁明燭喉頭一滾,眼巴巴盯著他,視線緊隨。
只見仙人微一側身,從他的懷抱間鉆出來,用纖白的手指略微翻了翻一堆碎玉。
良久的沉默后,玉珩總算開口,卻是沒頭沒尾地問道: “你上次刻出那一支玉簪呢?”
郁明燭一噎,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再好的心態也被磨得有些燥。
但郁明燭卻沒駁他的話,只道: “謝娘子說刻得不錯,我便先單獨放起來了。”
說著,從懷中掏出錦囊,將玉簪展示出來。
那是支青玉髓雕刻而成的桃花簪,頂端逶迤幾朵盛放桃色,其間夾雜圓潤小巧的花苞。玉料也好,手藝也好。
玉珩仙君看了一眼,復又挪開視線。
半晌,高冷地嗯了一聲。
郁明燭:……
郁明燭快被逼瘋了。
“嗯”?
什么叫“嗯”?
“嗯”是什么意思?
同意了?還是單純認可一下他的手藝?都這種時候了,就不能回答得清楚些嗎!
是他搶劫得還不夠兇猛嗎?
他連家當都一分不剩地搬過來了!就差直說:我想娶你,這些夠不夠?
百年前的千忌遠沒有日后的大魔頭不要臉,于情愛一事上尚且青澀,一舉一動生怕唐突了仙人。思慮過多,便難免躊躇不前。
玉珩瞧了眼他憋得發紅的臉色,忍俊不禁。
郁明燭被那粲然的笑晃了晃眼,還未回過神,便聽見仙人將那只被他握住纖腕的手一翻,掙脫開來,又轉而與他十指交扣。
“愣著做什么,我的桃木簪舊了,你幫我換上這支新的吧。”
……
曾幾何時,郁明燭終于坐上了魔尊之位。
他自魔淵的尸山血海歸來,百無聊賴之際,抱著幾許漫不經心的戲謔,只以為不過是如同以往一樣逢場作戲,玩玩而已。
他自以為冷血無情,自以為利益至上,自以為魔淵無數傳言勾勒出那個殘酷狠厲的魔尊千忌正是自己的真實模樣。
卻乍然一眼瞧見隨云山繁茂的桃花樹下,仙人手攬酒壺和衣而眠,眉目清雋,單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清風拂過,明灼的花瓣紛揚如雨。
那一剎那的心動,他方才陡然察覺,魔尊千忌遠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灑脫,其實他早已淪陷于此,窮途末路。
那年春日此山中,我與仙人初相逢。
而今。
屋外圓月高懸,星河明亮。
隨云山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著花香的風繚繞熏暖。萬籟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呼吸滾燙似燎原烈火。
他傾身,下頜與跟前仙人如畫的眉眼挨得極近,動作輕緩地用玉簪挽起如云長發。
而后目光相觸。
好似心中有什么東西將要沖破土地,抑或破繭生出,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他膽大包天,得寸進尺,將彼時心動的后半句補全:
“我自折花贈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風。”
————————
究極戀愛腦郁魔尊——失個戀復盤一百年。
——
第52章
喜歡嗎?喜歡的。
晨起還帶著幾分倦怠。
尤其是海水寒涼,溫珩更是連指尖都懶得多動,心安理得地縮在一方暖融融的懷抱里,借著魔族天生暖熱的體溫賴起床來。
他半瞇著眸子,零碎地回想起昨夜郁明燭鬧得太厲害,被他忍無可忍地踹到床榻邊上,又裝可憐連連保證不再碰他了,兩人這才消停睡下。
但是入睡后,海水太冷,他睡意惺忪間便下意識朝著身邊的暖源貼了過去……
再然后,就又是現在這個不太光明磊落的姿勢。
兩人挨得極近,近到他的額發近乎抵著郁明燭的下頜,近到他能聽到郁明燭沉穩有力的心跳,近到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精致濃烈的眉眼,長睫濃如鴉羽。
那雙好看的眼睛總是笑意盈盈看著他,像藏了世間萬千深情。
溫珩的手不自覺抬起,指尖順著郁明燭的眉心,落到薄唇之間,如同想要描摹那幅五官的輪廓。
卻又遲疑地停在咫尺之距,未曾觸碰。
喜歡嗎?
喜歡的。
雙生藤巖洞里舍身相護,霧虛林深夜的篝火溫暖,桃源村中的偏愛袒護……
不,早在那之前。
初見時帶著洶涌血腥味的吻,隨云山落花如雨,燈火煌煌,他看到那人在落花下含笑,將一窩幼鳥舉回枝頭。
他們相擁跌入雪中時。
兩世,二百余年。一直喜歡,更加刻骨。
溫珩閉上眼睛,用牙尖磕著避水丹, “小系,現在的權限開放到幾級了?”
系統頓了頓, 【4級呀。】
“少來。”
【你做任務就做到了4級。】
“說實話。”
【真的。】鋪平的電子音儼然越來越低,底氣不足。
但雪花閃了幾下,仍舊嘴硬。【……真的是真的。】
溫珩默片刻, “你不說,我就自己猜了。”
“權限升級的條件根本就不是維持劇情的主線,而是完全相反。”
“偏得越多越嚴重,我的權限也就越高,換句話說,我越能擺脫原劇情的支配。對不對?”
“也根本沒有什么任務獎勵。玉珩仙君留下的兩件仙寶里,玉塵劍可移山填海,萬生鏡可溯源探知,二者各殘存一抹仙力,共同司掌時空。”
“能夠使用,控制這些仙力的,不是系統,而是我,所以才需要我親口說出,抑或親手觸及,對不對?”
溫珩拿出那枚玉塵劍上掉下來的半塊墨玉。
“當年仙魔大戰,我的靈丹被……他,一劍剜出,劈成了兩半,這是其中之一。另一半,應該就在南海萬生鏡上。”
“就算我不自己主動來,你也會用系統任務當幌子,騙我來一趟,對不對?”
“按照之前的算法,劇情偏一次,權限就升級一次,那如今,算上南潯城,無人山,鮫人域,應該至少到……七級了,對不對?”
他一連串的“對不對”問下來,語氣中卻沒有半分疑惑。
字字句句,全是平靜而篤定的答案。
事已至此,再繞圈子又有什么意義?
系統默了許久,終于長嘆出一口氣。
【按照系統條例,這些隱藏規則是不能向宿主透露的,否則會扣工資……看來我這個月等于白干了。】
蓬萊宮沒有門窗,聳立漆柱間穿堂的水流晃動不歇。
隨著系統默認般的話音落下,溫珩心跳驀然緩了片刻。
這么久以來的揣測與惶然一語成讖,真相大白。
“那……”
溫珩本來還打算問系統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
可是轉念一想,如果之前那些都算“隱藏規則”,那自己要問的這個,恐怕夠得上“至高機密”。
問也問不出來的。
于是他思忖片刻,轉而問了另一件事。
“玉珩仙君隕落至今不過七年,那我上一世的那些記憶算什么?”
他生在那個世界十八年,見過那里林立的高樓和交織成網的車水馬龍,他曾穿行過夜市成線花燈與熙攘人群,嗅見過萬家熱鬧的煙火。
那是一個時代的豐功偉績和盛世太平。
他在里面活過一回,所見所感真真切切,怎么會甘心那只是黃粱一夢。
他擰著眉,聽見系統說【這里是一本書內的世界,不假。】
【你也只不過是一個書中角色。】
他心里陡然一空,黯然失望。
但旋即,又聽見系統說: 【不過你的轉世,不是假的。】
溫珩指尖有些發涼, “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件事發生在系統介入之前,以我的權限,沒資格查看。我只能與你說個大概。】
【人皆有三魂,玉珩仙君隕落時,天魂和地魂被人鎖在了你如今的軀殼里,不得消散,也不得輪回。唯獨一縷人魂逃了出去,成了你的轉世。】
【只不過魂魄不全,便注定天煞孤苦,虛弱早逝。轉世的你死后,碰巧和系統簽訂契約,又被送回這里。】
【說穿梭時空也好,說涅槃重生也罷。你本就是書中人,只不過機緣巧合,比別人多活了兩次。】
剩下的話無需系統再說,一切不言而明。
如果沒有那的這一世書外輪回,大概他會作為書內之人,一無所知地被劇情牽動,走完炮灰背景的一生。
又或者,如果沒有系統介入,他轉世又死去,人魂便徹底消散,留下書中一具軀殼迎接灰飛煙滅的結局。
蕭長清會成為至尊劍仙,執掌三界;郁明燭會魂飛魄散,永封魔淵。還有千千萬萬的書內角色,千千萬萬個命定結局。
可這些,都因一句“只不過機緣巧合”,改得徹徹底底。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書里的故事與他無關,一群文字堆成的木偶無法生出真正的血肉。
可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告訴他。
你也是文字之一。
但你活過來了。
那些人,或許也會活過來。
如果所有人都破繭而出,掙脫文字束縛,打破劇情枷鎖,最后掙扎著長出了血肉,生出七情六欲,成了活生生的活人。
而他們中的某些無辜,又將要在那毫無道理的“劇情”中走向湮滅。
溫珩。
溫玉生。
玉珩仙君。
你管不管?
……
當晃動的海水再次平息下來。
郁明燭眼睫一顫,慢慢睜開眼,如墨的雙眸中哪里有半分困倦惺忪,分明已經醒了多時。
他聽不到溫珩與系統的對話,他只是合著眼,就那么默不作聲地感受著溫珩的指尖離他不過咫尺,又半分不再靠近,如隔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淵。
而后,當溫珩起身抽離他的懷抱,他懷中的溫熱便一點點消散。
冰冷的海水無聲流動,仿佛帶走了他血液中最后一點溫度,讓他渾身僵冷,如墜冰窟。
……
蓬萊宮最北邊有一道縱深萬里的海溝,叫“一線天”。一線天底下,穿過珊瑚礁洞,是一座鎏金殿堂,名為“長生殿”。
長生殿內真空無水,青碧色的滑磚延展遠去,望不到頭,兩側嵌在墻上,成線排開的脂油燈煌煌燃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水香。
殿堂盡頭。
身披灑藍長袍的人影虔誠跪坐著,身披鮫紗,腕戴珊瑚環,卷曲華麗的青發垂在背后,發飾自額間墜下一顆明珠。
珠光耀眼,卻遠不及那雙一棕一碧的異眸明艷動人。
聽到背后腳步聲,那道人影回過頭來,眸光明亮, “溫哥哥,你來找我啦!”
溫珩緩緩走過來,立在他身邊,仰頭看向巍峨玉雕。
那是一座高聳壯觀的仙人像,背靠著長生殿的高墻,頂上高達百丈。
在桃源村邊上的破廟里,也有類似的這么一尊仙人像。
只不過那里的小,這里的大了數十倍。
那里的仙人像氣質溫和,這里的卻有一陣撲面而來的冷肅之氣。
那里的仙人長劍橫在膝頭,一手拈花枝,一手捧寶鏡,似乎不愿多添殺伐,神情安寧而慈悲。
而這里的……
仙人手中沒有花枝。
而是一手握著寶鏡高高抬起,另一手支著的長劍,劍端沒入地面。
仙人像輝煌莊嚴,從底下往上看,看不到玉塑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陣壓迫冷感。
溫珩無聲看了半晌,聽見濯厄咦了一聲。
“溫哥哥,你怎么進來的?殿前守衛的人面鰻沒有為難你嗎?”
他回過神來,輕描淡寫道: “跟他打了個商量,他就放行了。”
濯厄: “……?”
那條心冷如鐵,動不動就把人頭發電到焦黃的人面鰻……是可以打商量的嗎?不打人就萬幸了吧……
不過溫珩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轉而問他: “濯厄,你每天都守在這里嗎?”
濯厄的思路被他牽著走。
“是啊,我是圣子,從我能記事起,就一直跪坐在這里,時時刻刻為整個蓬萊宮祈福祝禱。等我能化出雙腿,扶著墻慢慢走路了,就日日擦拭長明燈的燈臺。”
“這里的長明燈有成千上萬盞,擦完一遍,大概就是你們人間里的一天。”
溫珩轉頭看他, “也就是說,你不能離開這里?那你之前……”
濯厄道, “之前是偷偷跑出去的。”
周遭整個殿堂被長明燈照得亮如白晝,照得一切事物連影子都沒有,顯得虛幻。
這里熾白的燭光與冰冷的仙人像一樣,百年間一成不變,枯燥乏味。
濯厄垂著頭,慢慢嘆了口氣, “我并非不愿承擔圣子的職責,我只是……很想看看天邊的明月,春日的花枝,還有原野自由的風。”
說著,他抬眼看向溫珩,明亮的眼眸一彎。
“如今見過了,就沒有遺憾了。”
……
長生殿外,青色的影子緩步走了出來。
那條守衛著長生殿的人面鰻但在看到溫珩時,居然毫無遲疑地讓開了一條路,甚至微微低矮下覆滿鱗甲的頭,如誠摯敬重地行了一個禮。
溫珩頷首, “多謝。”
人面鰻太過蒼老,發出的靈波顯得平緩而遲鈍。
“仙君見過圣子殿下與仙人像了?”
“是。”
“那為何……”人面鰻的視線落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上, “仙君此來南海,難道不是為取回仙寶?”
溫珩頓了頓,并未直言,只含糊笑道: “萬生鏡如今也是鮫人一族的秘寶,我怎可不問自取。”
更何況眼下,萬生鏡恐怕早已不是他想拿就能拿走的了。
水流平緩,一線天狹隘暗淡。
青霧似的身影在其中緩步遠去,像是在深淵中孤寂獨行,只有一柄長劍傍身。
與百年前如出一轍。
人面鰻似是有所感召,在那道身影遠去到不可傳音之前,忽而惶急。
“鮫王病重,祭司掌權,圣子年幼單純……仙君,南海只怕風雨欲來,您還是盡快拿著仙寶離去吧。”
聞聲,溫珩步伐停了一剎。
他半側過頭,眼底映著長生殿生生不息的燭光暖色。
“南海禍端因我而起,既然已知風雨將至,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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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萬生鏡
那是第一次封禁魔淵之后。
春去冬來,劍宗九峰拔地而起,各峰長老陸續到任,而后是幾批弟子拜入山門,各門各派逐漸走上正軌。
先前這一片地界接壤魔淵,煞氣滔天,幾乎沒有活物敢靠近。
四方荒涼冷清了千百年,唯有鎮壓在此的隨云山安寧太平,仙氣繚繞。
等到頭一回人多起來,熱鬧起來,隨云山依舊是例外,孤僻荒涼地佇立在九峰最偏遠處。
那段時日,有不少人久仰玉珩仙君盛名,想要趁機前去拜訪。
可是臨到了山腳下,才發現整個隨云山都被籠罩在一道青霧似的封禁里。
外面的進不去。
里面的人也沒再出來過。
于是流言蜚語就都說:玉珩仙君和魔尊千忌打得驚天動地,又落下那么大的結界,必然自身受損不小。
所以將隨云山關得嚴嚴實實,自己閉關療養去了。
直到后來,那禁制不知什么時候撤了下去,又陸陸續續來了些下拜帖的人。
可無論來者無論名號來歷,要么被一道臨時的結界擋在外面,要么被兩個青發小童客客氣氣地請出去。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了玉珩仙君性情冷淡,不喜與人交流,便也都知趣地不敢去打擾。
所以那段時間,有一件事瞞天過海——
萬生鏡壞了。
不管如何注入靈力,那上面總是一片斑駁雪花白,霧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玉珩起初以為是魔淵被封,禁制的余波震懾了周圍的妖邪。
人間沒有災禍發生,所以無需他去治災除惡。
可是有一天路過主峰,聽幾個弟子聚在一起,說起南潯城周邊有個自稱羅剎鬼王的魔修作祟。
“捉了許多童男童女,可怕得很。”
“周邊的百姓都快要被禍害得絕戶了。”
他們嘀嘀咕咕說了半天,一回頭,對上一道晦暗的目光。
“多久了?”
幾個弟子頓時怔愣。
其中一個下意識回答, “一個多月了。”
“沒人管嗎?”
弟子搖頭, “南潯那地方又荒又窮,誰去管啊。”
那人沉思片刻,轉身而去。
外人乃至劍宗各峰弟子,對玉珩仙君的印象一直都是強大,戰無不勝,但卻行蹤不定,清冷孤僻,總以一副鎏銀面具示人。
聽過其無數顯赫戰績,卻鮮有人見其真容。
導致幾個弟子怔愣半晌,這才陸續反應過來,剛才見到的居然就是向來不露面的正主。
另一頭,玉珩回了隨云山,跟斑駁的萬生鏡面面相覷了一陣,又試著打了幾道靈力進去。
上面仍舊是一團白霧,什么都看不出來。
這種情況無非兩種原因。
一是施法者修為不夠,靈力不足以驅動萬生鏡。
二是想從鏡子里看到什么的人茫然自失,心緒紛亂。
自己都不知自己該要什么,萬生鏡又如何照得出來?
前一種,玉珩仙君覺得不太可能。
后一種,一向以蒼生為己任,清正無私的玉珩仙君覺得更不可能。
既然找不出源頭,那便先解決眼前難關吧。
玉珩親自去了一趟南潯,去收拾那個為非作歹的羅剎鬼王。
那魔修不知得了什么機緣,身上竟沾有幾分仙氣,一副瞇眸笑臉,像個描了戲妝的青面書生。
和玉珩對上的時候,他笑問, “玉珩仙君,你我都是一類,何必刀劍相向呢。”
玉珩冷著臉, “殺生如草芥,傷天害理,誰跟你是一類。”
“怎么就不是,”羅剎鬼攤開雙手,垂眼瞧著上面淋漓的鮮血,諷刺笑道: “你殺生,我也殺生,有何不同?難不成就因你殺的是妖魔,我殺的是人畜,我就合該低你一等了?”
玉珩懶得與他廢話,玉塵出鞘,凜冽的霜白劍鋒橫掃,帶著極寒的氣息迫然壓了過去。
羅剎鬼王無處可逃,干脆橫起兩柄長刺,硬抗住了第一道劍氣。
巨大威壓之下,他噴出口血,同時也低低沉沉笑了起來。
“玉珩仙君,你難道就沒殺過無辜之人嗎?”
第二道劍氣。
鏘的一聲,震斷了兩柄長刺。
羅剎鬼王依舊不逃。
“你敢說你劍下所斬皆是罪有應得?”
第三道劍氣過去。
羅剎鬼王兩條手臂里的骨頭都碎成了渣,骨刺從皮肉里刮開猙獰的血口,雙臂殘廢。
饒是如此,他仍舊笑吟吟地問, “玉珩仙君,你知道魔淵有座無禁城嗎?”
這回,劍氣停了一霎。
“無禁城?”
“那想來是不知道了。”羅剎鬼王反問, “難道仙君以為做魔便都是成天茹毛飲血,便都是從出生起殺人如麻?真是可笑,魔淵亦有城池瓦舍,老弱婦孺。”
“仙君定然也不知,自從你那禁制結界落下后,魔淵再無天光,只剩血紅的穹頂,于是魔氣肆虐,那些老弱婦孺只有被發狂的魔頭們吞吃殆盡的份兒!”
仙人短暫茫然, “我確實不知……無人同我說過這些。”
羅剎鬼王如同聽見好笑至極的事,顫聲笑了起來, “你不知,哈哈哈……你當然不知!”
他自知死到臨頭,絕無逃生的可能。所以喉嚨里不斷涌出污血,也不去管,任由那些血順著下頜滴滴答答往下淌,觸目驚心。
他只顧笑著, “你玉珩仙君高高在上,隨云山坐落九霄,拿區區幾萬條魔佞的賤命,換一個高風亮節的名聲,多劃算啊!”
“那些賤命憑什么入你的眼,死了再多你又何曾在乎過?”
聞言,玉珩心頭陡然一恍, “胡言亂語!”
旋即,玉塵長劍一抵,千鈞威壓直接將那羅剎鬼王扣壓在了地上。
“分明是你殘害南潯百姓,死有余辜,安敢如此詭辯!”
羅剎鬼王渾身的骨頭都在震動中粉碎,卻依舊狂笑著,他伸出雙手,淋漓的鮮血之間泄出幾縷純凈靈力——
那是修行百年的仙人才有的靈元。
他笑得近乎瘋癲。
“是啊,我墮魔殺生,我死有余辜!”
“可我的發妻,一生行善從未作惡,為什么只憑一個魔族血脈就被鎮壓在魔淵底下?”
“我的幼女,尚不足一歲,你告訴我她能作過什么惡?”
“如今被那些魔分吃得連骨頭渣都未曾剩下……”
終于,羅剎鬼王笑著,連那具千瘡百孔的軀殼也要在凌厲劍氣下支離破碎。
他笑得目眥盡裂,面容扭曲,眼眶里也流淌出兩道赤紅的血淚。
“玉珩仙君,這些,全都拜你所賜!”
“世人怎么敢說你光明磊落,怎么敢說你慈悲為懷!”
“你分明是個冷血無情的兇犯!你分明最該死!”
一聲一聲,痛徹心扉,聲嘶力竭。
他在徹底粉身碎骨的前一剎,最后一次調動渾身僅剩的氣勁。
驟然間,內丹熊熊燃燒,被碾壓碎裂,爆發出一道洶涌澎湃的氣波。
玉珩明明輕而易舉就能避開。
可是不知為何,他一動未動,任由那道氣波橫掃過來。
鋒利的長刺碎片緊貼仙人微垂的下睫劃過,劃出一道刺目血口。
他卻只是輕眨了下眼睛,被那一點濡濕血珠弄得有些發癢。
南潯城郊外的萬鬼窟,濃云蔽日,寒風刺骨。
那曾經的散仙,如今的鬼王,在狂笑中被劍氣碾成了齏粉,肢體,鮮血,還有兩把斷裂的長刺全都頃刻消散于空中。
耳畔只回響一句撕心裂肺的詰問——
“玉珩仙君,你難道沒有在乎的人嗎?你沒有心嗎!”
……
四野寂靜,風亦歇止。
玉珩閉了閉眼,忽然覺得好累,好悶,呼吸都不順暢了,像是有一只手憑空緊攥他的心臟,血流僵滯難以流動。
他連動一動指尖都覺得疲憊不堪。
可事情完沒還。
羅剎鬼王座下還有不少妖魔小鬼,除去些無關緊要的,剩下但凡對南潯百姓動過殺手的,他都得一個一個親手殺過去。
玉珩仙君行事就是如此,有怨報怨,以命抵命。若有有朝一日這種報應落到了他自己身上,大抵他也能毫無怨言,一聲不吭地受過去。
殺到最后,整個南潯郊外都是化不開的血腥氣。
他摘了染血的面具,信手一拋。
銀絲面具在郊外碎石上磕了幾下,發出清脆的“當啷”聲。
正滾落到一只伶仃鬼腳下。
那是一只尚在幼年的伶仃鬼。
大抵是被之前那羅剎鬼王虜來當苦力的,餓得面黃肌瘦,瑟縮在角落里,驚恐地看著他。
“我,我不曾殺人……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把那些孩子吊起來,說要放血作陣……我只是不想死……”
頂著伶仃鬼恐懼的目光,玉珩抬步走過去,朝他伸出手。
伶仃鬼嚇得狠狠一抖,閉緊了眼睛。
可是玉塵長劍沒要他性命。
面容淡漠的仙人也只是接過了他懷里那個孩子。
————————
——
第54章
失魂落魄俏寡夫
或許這世間真的有因果。
數日之前,伶仃鬼抱著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心中暗道:算了吧,這么小就死了怪可惜。
不如悄悄藏起來,救他一命。
而今,生殺予奪的玉珩仙君也在想:算了吧,今日實在累極了。
不如權當是實話,留他一命。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咧著嘴朝他笑。
玉珩用他的額發做了幾張尋靈符,打出去找他的家人。
回來的靈符上沾滿黑血。
那是早已死去多日,血肉干涸才有的顏色。
……
南潯城中最熱鬧的街市上有家茶館。
里面的說書人年過半百,發妻過世后一直孤身一人,近些年得了嚴重的肺癆,命不長了。
那日,他在坐在門口矮凳上費力咳喘著,一抬頭,便瞧見那位眼熟的青衣仙君已經到了門前。
這位仙君來的不算頻繁,可是身姿和面容,見過一次的人都很難忘。
每每來此,都獨自閑坐在二樓窗前角落,熏著花茶果香,聽一聽醒木拍案,看一看街上人群熙攘。
說書人掩口咳了幾聲,起身想要跟熟客打個招呼,這才發現仙君今日懷中抱著個孩子。
“這……”說書人愣了, “您有孩子了?”
次次相見,仙人氣質孑然疏離,從未聽說有道侶啊。
玉珩一怔,搖頭, “不是我的。”
說書人腦子一轉,再想想最近邪魔一事,明白了個大概。
“那……這孩子父母呢?”
玉珩道: “死了。”
這會剛入冬,枝頭僅剩幾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飄下來,正飄到襁褓中,落在孩子的鼻尖。
“咯咯咯——”孩子笑起來,伸出軟乎乎的小手抓葉子玩。
說書人嘖了兩聲, “倒是個說書的好苗子。”
玉珩看他。
他便解釋道: “舌頭天生比別人短半截,說起話來爽快利索,練起功來少受罪,老天爺賞飯吃。”
玉珩哦了一聲,垂眸想了想,問: “那你要嗎?”
他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說得像地瓜土豆,像街頭做買賣似的,輕描淡寫地問,那你要嗎?
說書人起初想笑,可看著襁褓里粉粉嫩嫩,咧著嘴笑的團子,笑容倏地怔忡。
多年看著茶館里人來人往,皆是三五成群,唯有他孤獨一身。
一個活生生的,會笑會哭的孩子啊……
他還真挺想要的。
……
玉珩先前來路上,和那羅剎鬼打斗時,把孩子親手交給說書人時,心里想的都是:早些完事,早些回隨云山。
他累極了,好想回去歇一歇。
想喝熱茶,吃花糕。
出門時與那人說定了要早日回……
不對。
玉珩仙君的步伐一滯,陡然想起,自劍宗九道禁制封印魔淵,隨云山已然沒有人在等他早日回去。
亦不會再有備好的熱茶花糕。
偌大空曠的隨云山在經歷過短暫的煙火熱鬧后,又變得如同以往一樣清冷,甚至因那段熱鬧而更顯孤獨,讓人幾乎無法忍受。
要過年了,南潯城好喧鬧,處處張燈結彩,紅福楹聯。
可那一剎那,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中央,忽而一陣惶惶,被冬日凜然的寒風吹了個透徹,心冷如冰。
直到黃昏日落,天邊霞光綿延萬里,如同火光后的余燼。
他獨自倚在石橋欄桿邊,懨懨懶懶的眸子半垂,青霧似的身形在夕陽余暉下投了老長一道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呼嘯寒風也越來越冷。
他伸握了一下僵冷的五指,呵出一口白氣。
似是個內里早就筋疲力盡了的魂靈,卻又想要竭力支撐起來外面的這層軀殼與骨肉似的,支起了身。
該回去了。
他心中這般想,抬步欲走。
與此同時,身后隔著幾道青石板階,遙遙傳來蒼老悠長的叫賣聲。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封印魔淵的禁制威力滌蕩四野,雖然大部分都被玉珩親身扛了下來,但余波仍舊威力驚人。
青臨青川也受了點傷。
兩個小童子蔫蔫地縮在一起,青川不開花玩了,捧著自己一段枯萎的新枝抽搭鼻子。
青臨道: “別哭啦,有那么疼嗎?”
青川嘟囔: “我又不是為自己疼才哭的。”
這兩日隨云山的天都是陰的,沒出太陽,霧蒙蒙的,仿佛籠罩著一層未散的硝煙。
兩個小童子正說著,遠處的大霧里走來一道身影。
青臨眼睛一亮: “仙君回來了!”
“嗯。”玉珩將銀面隨手拋給青臨,方向一轉,居然朝著竹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兩個小童子都摸不著頭腦,于是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然后眼睜睜看著仙君生平第一次……踏進了廚房。
青臨青川對視: “?”
成仙修道之人本就口腹之欲有限,更何況是玉珩這種懶到一定地步的。開灶生火,洗菜切肉,哪一個在他眼中都是能免則免的瑣事。
只有極少數時候,兩個小童子會來這里,幫他燒水,沏茶。
所以先前,這間磚瓦房說是廚房,還不如說是燒水房。
直到某個人來了,承擔起下廚做飯的工作,才讓這里變得整潔有序,充滿人間煙火。
眼下,看著四處翻翻找找的仙人,青臨小聲問: “仙君,您這是要做什么?”
玉珩淡淡: “許久未吃桃花糕了。”
青臨頓了頓, “您要親自動手做嗎?”
他這句話也不知哪里戳痛了仙人。玉珩轉過頭,慍怒反問: “怎么,我自己親自動手就做不來了嗎?”
青臨一縮脖子。
玉珩想找面口袋,卻不知放在哪里,翻找時恰好打開了最靠門邊的櫥柜。
而后怔住了。
里面砧板上躺著整齊排列桃花瓣。
曾經他吃的糕餅里,喝的清茶里,都放了這種花瓣,都熏染了清冽桃花香。
是有人一瓣一瓣洗干凈了,晾曬在這里。
可是已經過了太久,沒人來收,鮮花已經晾成了干花,被仙人衣擺帶起的風一吹,就要到處跑。
玉珩趕忙去收攏,都攏到一起。
隨云山最不缺桃花,每年一茬一茬開得熱烈,這些干枯腐朽的花瓣一點價值都沒有。
可他還是去找了個罐子,全都收好裝進去,甚至還小心翼翼加了一層加固的仙法。
青臨見他抱著罐子神色晦暗,不由問道: “仙君是想要新鮮的花瓣嗎?我幫您去摘些……”
玉珩打斷, “不必,我自己去。”
他說自己去,真就萬事親力親為,也不用仙法,也不要童子幫忙。
一朵朵桃花摘下來,掐下花瓣,再用后山溪水淘洗干凈。
這些他做得還算順手。
可是到了揉面團的時候,就怎么都不對了。
折騰半晌,水多了加面,面硬了添水,最后揉搓出來個硬邦邦的死面團子。
他還不信邪地搓了把火去烤,烤出來跟黑炭一樣。
一團污糟的廚房,青衣仙人冷玉似的臉上左邊沾著面粉,右邊蹭著碳灰,抿唇盯著死面團子生悶氣。
青臨小聲提議, “要不要加些油和蛋清?”
玉珩轉頭看他,怒氣沖沖地遷怒道, “你如何得知?”
青臨虛聲: “我也不知,但之前偷看……”說到這里頓了頓,沒說具體的人名, “偷看別人是這么做的。”
不過那個“別人”是誰,簡直不言而喻。
玉珩又盯了他一陣,轉回頭去,重新舀了一碗面粉,加豬油,加蛋清。
這次倒是像模像樣,只不過火候不對,烤出來的仍是焦炭。
玉珩又做了一次。
沒熟,流心的。
再做。
再做。
他一次次笨拙地嘗試,不知是在跟誰賭氣,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等到總算做出幾顆七八成相似的桃花糕,已經是第二日的半夜時分。
玉珩站久了,腿上發酸,便端著一碟子桃花糕,隨便扯了個小板凳坐上去。
青臨捅了一下睡著的青川。
青川驚醒,睜眼看去:哦,仙君做出來能入口的東西了!
兩棵小藤緊盯著玉珩,眼巴巴見仙君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碳灰,拈起一塊糕點小心翼翼嘗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來。
玉珩喃喃道: “咸的。”
他沒分清糖和鹽。
做出來的糕餅是咸的。
本就不多的耐心總算被消磨干凈,玉珩抱著幾顆糕點,越想越覺得惱怒。
他親自動手,怎么就能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這隨云山沒了個做點心的人,他還能活不下去了?
他鐺的撂下盤子,拂袖欲走。
“啪嗒。”
袖口里掉出來個紙袋。
青臨青川幫著將紙袋撿起遞回他手中。
黃皮的硬紙層層掀開,露出里面紅白相間的山楂雪球,已經在一天一夜的廚房煙火中融化了不少,下面的都黏在袋子底。
玉珩怒氣沖沖地想扔,可伸出的手一頓,又遲疑片刻,從上面撿了一顆。
山楂不在應季,入口酸澀難吃,就連厚厚的糖霜都遮蓋不過去的酸澀,順著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臟。
他放眼四望隨云山。
桃樹下,竹屋里,花窗前。
處處都是那人的痕跡,處處都籠著一股散不開的沉香氣。
他騙不了自己。
那些始終沒機會宣之于口的癡心妄想,怎么可能只有郁明燭一人深陷其中?
玉珩忽然覺得自己好可笑。
既然喜愛,又要痛下殺手;既然殺了,偏偏念念不舍。
這段時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不愿見物是人非的悲涼。
可今日方才知,躲不開的。
即使不想不看不見,那道身影那副面容也早就刻骨銘心一般,烙印進他的心底,由不得他裝聾作啞。
仙人捧著半袋子酸澀難吃的山楂。
清明如霜雪的道心有一瞬間松動,陡生裂痕。
生平頭一次覺得周遭一切都如蒙上一層虛假的濃霧,剎那之間,心中疑竇叢生:
昔日天道統管之下,玉珩仙君無欲無求,無傷無淚,像個被雕好模樣,牽上絲線的木偶一樣,日復一日重復單調乏味的生活,所見所聞都如同蒙了一層絨布似的不真切。
那個時候,他愛吃山楂糖球與桃花酥嗎?
他打過雪仗,折過桃花嗎?
他愛與人玩笑,喜怒嗔罵嗎?
一句句詰問如暮鼓晨鐘,轟然回響。
忽然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撥云開霧,醍醐灌頂——
他曾信仰的那一切,天道,仙魔,蒼生,當真都是有血有肉的真相嗎?
————————
第55章
魔尊很沒安全感
那天晚上,萬生鏡居然輕微地震蕩起來,細碎震動聲吵醒了仙人。
幽暗夜色中,他趿拉著錦靴,驚疑不定地走到鏡前。
看了一眼后,心中頓時覺得無比荒謬。
鏡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間妖魔,而是那日魔淵被封時候的猩紅蒼穹,是那人轉頭看過來時,眼底的悲慟和恨意。
頭一次,萬生鏡察覺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邊卸出幾縷金色的靈力,蔓延過來將他包裹。
在那沒頂的金光里,他聽到好多嘈雜的聲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鐘聲一般叩響在心底最深處。
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蹺,為何沒有再多問問?
你真有那么光明磊落,那么慈悲為懷嗎?
那你怎么不知無禁城萬千殞命的魂靈?羅剎鬼王妻女慘死的時候,你又在哪?
還有……
那九道禁制落下時,你有沒有一瞬遲疑過,當真別無他法嗎?
屋里的氣息越來越亂,近乎波及了整座隨云山。兩個小童子沖進來,青臨一道封禁打在萬生鏡上,青川幫他平穩了氣息。
“仙君……”青臨皺眉。萬生鏡千百年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反噬。
玉珩粗重喘息著,忽然道: “幫我造一片幻境。”
青臨青川愣了。
古藤一族與萬生鏡同起源于伏羲神木,天生有顯化欲念的能力。
萬生鏡能讓人看到心之所向,古藤一族也能幻化一片類似的幻境。
不知多久之前,兩個小童子惡作劇時想要造出一片幻境,捉弄仙君,窺視仙君心中所想。
可玉珩仙君是神玉化人,澄澈道心中連凡俗的七情六欲都冷淡,哪來的什么執念與妄想。
于是幻境里只有一片濃霧,什么都看不到。
仙君隨意揮了揮手,輕而易舉就將幻境攪散,還順便罰了他倆去掃山門前的階梯。
從此,青臨青川就知道了——玉珩仙君無欲無求,看不到幻境內的癡妄。
可是今天,仙人卻又說要一片幻境。
兩個小童子對看一眼,默契地沒有多問,調動靈力將屋內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片綠霧。
直到此時,他們也以為幻境也會像以往一樣,根本只有一片虛無。
可是下一秒,那霧氣居然濃得嚇人,完完全全將玉珩吞沒進去。
……
待霧氣略微消散,玉珩遙遠看到了烽火硝煙中的隨云山。
地面裂開一道深淵巨口,無數厲鬼妖魔似乎竭力從那里爬出來,又頃刻被細密如絲的靈力拖拽著拉下深淵,墜入猩紅的血湖,凄厲的慘叫震耳欲聾。
橫尸與廢墟間,有一道浴血的身影跪坐,手中捧著斷裂的一支玉簪,倉惶地看向他: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嗎?為何?為何?
他聽見自己回答:天道如此。
就像聽見了多么荒謬的答案,繃斷了最后一根弦。
那人頓了頓,闔眼。
半晌,顫聲笑起來,聲音酸澀嘶啞:狗屁的天道!
魔淵的裂口近在咫尺之遙,那人起身,踏著無數尸骨堆積出來的血路一步步走來,那雙眼眸也逐漸猩紅。
魑魅魍魎,厲魔哭嚎。
眼前場景,赫然要與那日萬生鏡里的魔尊滅世之相重合。
玉珩一震。
須臾之間,他如被人奪舍一般不由自主,待反應過來,一道凜冽的的劍光已經掃了出去。
那人躲也沒躲。
重創之下,一個趔趄,半跪在地,連帶著手中的玉簪也掉落在旁。
那人抬起頭,直視而來的目光中帶著挑釁笑意, “如何?要殺我嗎?”
玉珩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近乎無法自控。
玉珩仙君殺過那么多妖魔惡人。
他自然無比清楚,修士的靈丹養在丹田,修為被廢,人尚且能茍活。
而魔族的魔丹生于心臟,共生共死。
于是玉塵長劍直直朝著對方的心口刺去,不留余地。
但也正是因為他知道。
所以劍芒刺入血肉的剎那,玉珩握劍的指骨用力到蒼白,竭力反抗著那一股無形的控制,將劍推偏了一寸。
他這個動作太微弱了,微弱到近乎本能。
被血模糊了雙目的郁明燭沒有看到。甚至連他自己都無從察覺那一瞬以為自己要親手殺了那人的恐懼。
“玉珩,你真要殺我?”眼前之人死死盯著他的臉,抬手緊握上劍刃。
血一滴一滴地自掌心流下,郁明燭渾身都疼到蜷縮,心如刀絞。
腳下魔淵的裂口在緩緩閉合,九道禁制逐個落下,轟然巨響穿云裂石。
但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拼了命似的,執著地想要從那張一貫清冷的面容上找出些不同的神情。
痛苦,悲傷,悔恨……或者,哪怕僅僅是一點遺憾都好。
找了半晌。
卻自嘲地笑了。
因為都沒有。
——玉珩仙君鐵面無私,又怎么會為一個罪該萬死的魔佞生出半分遺憾?
恐怕日后還要欣喜,慶幸,終于擺脫了他這個附骨之疽!
濃艷的眉眼染了血,肆無忌憚地笑聲在腥風中蕩然回響。
“你明明說過魔也有善惡之分,絕不濫殺任一無辜生靈!你說信我,護我……我從不輕信于人,唯你一次例外!”
“我不該信你。”
“是我錯,我不該信你。”
與此同時,玉珩渾身的經脈都似被看不見的絲線牽縛著,一舉一動皆不由自主。
他在那道痛極恨極至極的目光中,毅然拔劍,伸手,將郁明燭推入萬丈深淵。
當日當時,魔淵滾燙的風撲面而來,模糊了感官與知覺。
可是如今在幻境,玉珩睫羽輕顫,忽而覺得眼下一片濡濕。
他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滴眼淚。
……
從幻境里出來,玉珩緩了許久。
凡間修道之人總有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的,譬如那羅剎鬼王。
以往玉珩仙君從來沒有這種顧慮。他自認心境清明,守正不阿。
可是如今,就像激流洪水的河岸開了一道口,全都崩塌決堤。
再看萬生鏡時,玉珩就不由自主想到更多。
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天道到底代表著什么,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古怪。
自己為何會言不由衷,行不由心。
一年之后,仙人去了一趟南海,將萬生鏡交托給心境澄澈的鮫人一族保管。
還特地百般囑托,千萬莫要觸碰封禁,莫要被萬生鏡蠱惑心神。
……
溫珩回去時,郁明燭倚在床榻上,垂眸兀自翻弄一截紅珊瑚。朱紅的珊瑚枝和他勻長白皙的手指相稱,更顯得他膚如冷玉,近乎無情。
溫珩道: “我有正經事與你商量。”
郁明燭抬眼瞧了他一眼,本是想要說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落,落在他腕上。
那里那片眼熟的青鱗已經被鉆孔穿成了手鏈,半掩在青色的廣袖里,刺目得很。
于是先前的話便盡數咽了回去。
郁明燭薄唇一抿,淡淡問, “什么事?”
溫珩深深吸了一口氣,道: “萬生鏡。”
話一出口,陡然靜默片刻。
郁明燭好笑問到, “你知道我是為了萬生鏡而來的?”
溫珩點頭: “猜到了。你不也猜到我也是為了這個嗎?”片刻,又皺眉, “不過如今,只怕他們不會輕易交出來了。”
原本溫珩來拿,算物歸原主。
郁明燭想要,那算巧取豪奪。
但是現在,物歸原主也好,巧取豪奪也罷,恐怕都不那么容易。
郁明燭的笑意逐漸冷了下來。
他一旦不是真心要笑的時候,總習慣這樣若有若無地勾著唇角,顯出幾分涼薄的譏諷。那雙狹長眸子里閃著寒光,薄唇間吐出的話語要多殘忍有多殘忍。
“無妨,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們若不交,我便硬搶,然后血洗整座蓬萊宮,把那些長尾巴的怪物都殺了,丟去魔淵喂魔獸。”
溫珩覺得他就像狼崽子齜牙咧嘴地說胡話,也沒多在意, “不僅僅是鮫人,劍宗那些人上次來找你打問萬生鏡,恐怕也是有意于此,只是不知道他們要萬生鏡究竟意欲何為……”
他擰著眉,凝神思忖,聽見郁明燭緩緩道, “他們啊……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如今沒空搭理他們,等日后空出手來,一起殺了就是。”
這魔頭說著,忽而又粲然笑起來,俯身過來,指間纏繞起他的一縷垂發, “相較之下,我更好奇你為何要找這面鏡子?”
郁明燭不知昔日的玉珩仙君為何將萬生鏡置于南海而不顧,更不知那鏡上藏著他半塊碎裂的靈丹。
郁明燭只是……發現他身上有諸多事情超出掌控,于是便近乎本能地覺得惶恐。
如同狼犬習慣于將獵物囚困于爪牙下,或許獵物不掙扎不亂動時,狼犬還愿意伸出濕紅的舌尖,溫柔舔弄一番。
可一旦獵物露出一分半毫要逃的意愿,狼犬便立刻猩紅著眼睛露出獠牙,不管不顧地撕咬上去。
只不過眼前的這只狼犬披了張美人面,會將一切陰暗的欲念藏于無害笑容之下。
直到此時,那種失控感愈演愈烈,快要藏不住了。
寧淵說得對。溫珩在一步步變成昔日那個玉珩仙君。
郁明燭的呼吸愈發沉重灼熱,沉沉盯著眼前之人,甚至在心中衡量。
他原本在南海的計劃被溫珩的出現而打亂。那如今,他是應該放任溫珩去拿萬生鏡,打破那個計劃,還是應該……
應該將獵物徹底囚縛,哪怕要承擔一點獵物怨他,恨他的風險?
溫珩本能地從那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危險氣息,甚至下意識退了半步。
可還未來得及更多反應,就倏地一陣轟隆作響,地動山搖。
震耳欲聾的巨響中,整座宮殿坍塌傾覆。
溫珩只覺得腰間一緊,郁明燭攔腰帶著他從海水中飛濺的碎屑殘片中掠出,退避到外面的安全地帶。
待震動逐漸歇止。
他聽見周圍無數鮫人的悲泣——
“長生殿坍塌了!海神降罰了!”
————————
這章有點糙,等我再修修
——
第56章
好哥哥
蓬萊宮主殿前,兩名守衛將三叉戟交疊橫在了溫珩與郁明燭眼前。
“大膽罪人!你們竟然還敢出現在蓬萊宮!”
他們的眼神充滿敵意,三叉戟裹著寒勁席卷而來。
郁明燭身形一側,將溫珩護到身后,而后一道靈刃輕而易舉撥開了戟尖。
他還欲動作,手被溫珩不動聲色地按了下去。
果然,在兩名守衛再一次動手之前,殿內響起一聲, “都退下,讓他們進去。”
層層水霧中,祭司顯出身形,不疾不徐朝著兩人做了個禮,而后道: “鮫王陛下在蓬萊宮坍塌前,親眼看到了劍宗弟子鬼鬼祟祟,偷竊圣寶。”
“圣寶失竊后,海神震怒而降罰,一線天開裂,長生殿坍塌,余震甚至波及蓬萊宮。”
他頓了頓, “如今,鮫王陛下在里面審判罪人,還請二位前往一同觀刑。”
他讓開了道路,彬彬有禮請兩人進去。
可是旁邊的守衛依舊一臉敵意,咬著牙反駁: “祭司大人,他們是罪人的同族,同樣罪孽深重,難辭其咎!”
如果不是顧忌到祭司還在場,那三叉戟恐怕恨不得直直戳到兩人臉上去。
祭司淡淡搖頭, “他們二人是圣子殿下請來的貴客,縱使與罪人同族,也不可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受連坐。退下。”
“可是……”守衛一臉不甘心,卻還是憤憤放下了三叉戟,狠狠瞪過來一眼。
“待陛下給那些罪人定罪降罰,南海再也不歡迎你們這種天性骯臟的種族!”
……
進了殿內,才發現這里的鮫人守衛更多,一層一層人山人海,皆是披堅執銳,氣氛嚴肅凝重得可怕。
主位上,赫然分坐著鮫王和祭司。
劍宗那幾峰長老也都在,只不過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他們自詡在修真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來了南海,卻只配站在堂下。
他們的一群弟子更慘,全都昏迷在地,手腳還被上了枷鎖。
郁明燭和溫珩走進來的時候,近乎沒引起任何注意。
唯有溫珩暗中皺眉。
離鮫王越近,那股熟悉的煞氣就越重,近乎彌漫籠罩于整個蓬萊宮上方。
鮫王陰陰惻惻垂著眼,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
堂下,璇璣長老深呼吸幾次,硬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鮫王陛下明鑒,我們劍宗這幾名弟子縱然平日沒什么出息,卻都不是頑劣為非作歹之輩!”
貪狼長老也幫腔: “如今這幾位弟子都昏迷不醒,或許其中有些誤會也未可知,不如還是等人醒了,問問清楚再做定論。”
玄清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你們蓬萊宮那么大個長生殿,說是我們幾個弟子弄塌的,那么要緊的至寶萬生鏡,說是我們幾個弟子偷的。”
“贓物呢,罪證呢?連點證據都沒有,還講不講理了!”
他們每說一句,周圍鮫人就愈發憤慨一分。
鮫人生性純樸,不懂如何與人爭辯,一時之間憋得臉都紅了,恨不得沖上來將這群強詞奪理的外族人打出去。
一片喧鬧聲中。
“夠了!”鮫王冷冷喝道: “本王親眼所見,難道還不足以算證據?”
“長生殿坍塌之際,唯有你們那二十一個親傳弟子在場,行蹤可疑!”
“他們偷盜我南海珍寶,損毀我蓬萊圣地,后遭海神之力反噬陷入昏迷,如今,你們倒叫起冤屈來了?”
“若不是他們干的好事,海神何故降罰于他們?何故以海神之力要他們至今昏迷?”
璇璣長老啞口無言。
鮫王冷冷笑一聲, “來人,將這群人族全都拖下去,扔進無間深淵喂魚!”
眼看著一群守衛氣勢洶洶逼近,幾個長老心急如焚之際,忽然聽見一道冷靜平淡的鮫人語傳來。
是溫珩問: “可若他們不是真正的罪人呢?”
場面有一霎時的安靜。
就連幾峰長老都愣住了,半驚半疑的眼神看過來,似乎沒想到會是他在這個關頭開口反駁。
鮫王瞇起眼睛,戾聲反問: “你是說,本王在說謊嗎?”
溫珩淡淡笑了笑: “鮫王誤會了,只不過是事出蹊蹺,沒準另有隱情。”
他瞥了幾個昏迷弟子一眼,忽而沒頭沒尾地問道:
“對了,還未來得及問候,鮫王后近來身體可好?”
“您的左眼怎么了?”
“近來南海似乎有不少鮫人生病昏迷,癥狀與您相似,鮫王陛下可曾聽說了?”
他每問一句,鮫王的臉色便沉下一分。
到最后,海水幾乎凝固,要被凍結成冰。
鮫王看過來的眼神中帶著冰冷殺意。
溫珩依舊氣定神閑,只不過手卻不動聲色地按上了玉塵劍柄。
他身側,郁明燭未動,一直是冷眼旁觀的模樣,可唯有這時半抬了眼簾,指尖搓出一小團紅色的靈力。
那是將渾身氣勁運轉起來的預兆,蓄勢待發,隨時有翻江倒海之勢。
千鈞一發之際。
忽然一陣劇烈的動蕩打斷了幾人對峙,近乎地動山搖的程度,轟隆巨響不絕于耳。
琉璃仙花容失色道, “這是怎么了?!”
待巨震微微平息,外面的守衛急匆匆沖進來, “鮫王陛下!”
“怎么回事?”鮫王擰眉。
那守衛的臉色就跟天塌了似的, “陛下,一線天在持續開裂,很快就要蔓延到蓬萊宮了!”
聽見這話,在場鮫人人心惶惶。
“一線天向來安穩如山,從不會有這種接連開裂的情況!”
“果然是海神降罰!”
“殺了罪人!平息海神之怒!”
周遭陷入一片躁動。
璇璣長老面色也不好看。琉璃仙低聲問: “那叫什么一線天的海溝,裂開了有什么影響嗎?”
居然是祭祀回答了她的問題: “一線天歷來被稱為海神的神宮,如果一線天傾覆,那整座蓬萊宮都會被顛倒的暗礁深埋進海底。”
周圍的鮫人憤慨起來,對著一群人指指點點,口中咕嚕咕嚕發出怨毒的咒罵。
在他們眼里,是這群萬惡的人族招致蓬萊宮的厄運!
甚至有情緒激動的鮫人想上前來動手,可兩邊還沒來得及開打,倏地又是一陣劇烈的震蕩。
“轟隆——”
這次的震感更加強烈,甚至牽動了整座宮殿一起搖晃不止。
咔嚓一聲,激烈的水波沖垮殿堂橫梁,直直朝著人群中砸去。
“不必驚慌,眾鮫退后!”
關鍵時刻,鮫王凜然起身,將手中的青銅三叉戟鏘然在地面一磕。
剎那間,靈印如蛛網般擴散開來。
祭司也同時結印,與鮫王的三叉戟一起織出一扇強大的結界,籠罩整座蓬萊宮。
驚慌擠在一起的眾鮫人還沒來得及慶幸,忽然就見地面上一道巨大的裂隙蔓延過來。
與此同時,無數因海洋異動而狂躁的魚群沖了進來,肆意攻擊嘶咬。
“啊——”
“救命,救命啊!”
縱使守衛竭盡全力平穩著局面,魚群仍然造成了很大的危害,不少鮫人被咬得血肉模糊,慌亂之下,又接連要掉下那道縱深的巨裂。
整座蓬萊宮充斥著絕望的哭喊。
就連九峰長老都對發狂的魚群束手無策,手中靈波亂飛,各個狼狽。
卻不料陡然間,有一道皎白靈力洶涌爆發,無聲地包裹了整座蓬萊宮。
混亂之中,溫珩半跪于地,手中玉塵長劍楔入地面。
世界寧寂了一瞬。
源源不斷的靈力像濃稠的白霧一般,頃刻間撫平了焦躁的煞氣。
方才狂躁的魚群此刻盡數安靜下來,不戰而潰。
玉塵劍充沛四溢的靈力如和風細雨,所及之處,魚群的兇煞之氣逐漸得以平息。配合鮫王與祭司的結界交織成網,穩固了蓬萊宮的震蕩。
與此同時,幾只火紅的巨型靈蝶振翅飛于地裂邊緣,將下墜的鮫人及時托起,平安送回地面。
“啊!救命——”
有只鮫人慌亂間一腳踏空,眼看就要粉身碎骨,幸而被一只手穩穩拉住。
郁明燭垂眼看他,將他慢慢拉了上來。
另一只手的五指上纏繞著數不清的紅色絲線,牽連著另一端無數靈蝶,將險而墜入地裂的鮫人們一個個拉了出來。
那只鮫人驚魂未定,用不熟練的人語說, “謝謝,你是好人。”
誰知,郁明燭動作卻頓了頓,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好人?
不久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說,要硬搶萬生鏡,血洗蓬萊宮,把所有鮫人扔到魔淵喂兇獸。
結果現在,居然有一只無知無畏的鮫人信口開河,說他是好人。
郁明燭覺得好笑,鳳眸一彎, “你謝錯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不是,”鮫人想不到那么多,只覺得疑惑, “你救了許多鮫人呀。”
這回,郁明燭沒作聲,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而變得懨懨。
場面逐漸安定下來。
溫珩正要斂劍入鞘,突然聽見有人低聲喃喃。
“好眼熟……”
那只鮫人的目光緊緊盯著他手中的銀白長劍,片刻,又挪到他臉上。
鮫人一族天性單純,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似乎,我見過一位穿青色衣服的仙君,也帶著這么一把白色佩劍。”
有了這么一個口子,其他人也紛紛想起來。
“是啊,那是近百年之前的事吧?”
“那位仙君戴著面具,青紗罩身,將萬生鏡贈與我們南海做鎮海圣寶。”
“我還記得劍上的花紋,與這柄劍如出一轍。”
“是他,就是他!”
百年前的場景仿佛歷歷在目,所有鮫人越說越篤定。
直到有人問了一句: “那位仙君名號叫什么來著?”
陡然長久地寂靜了片刻。
鮫人們茫然地面面相覷,竟然發現自己怎么都想不起來那位仙君的名諱,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那段記憶盡數抹掉了一般。
萬眾矚目之下,溫珩握著劍柄的手指暗暗攏緊。
劍宗幾峰的長老也紛紛驚訝看過來,璇璣長老瞇了瞇眸子,似是想到什么可能性,眼底閃過一抹驚疑。
鮫王盯著他: “……當年是你?”
“不是我。”
頂著無數情緒各異的視線,溫珩冷靜地反駁: “我師承隨云山明燭仙君,劍是師尊傳給我的,劍法亦是師尊傾囊相授,或許因此得了師尊三兩分真傳。”
哦……原來如此。
百年前的仙君名號明燭。
而溫珩是郁明燭唯一的親傳弟子。
徒弟像師父,天經地義,合情合理。
劍宗九峰的其余長老了然,沒再多心。
但是因為這個插曲,鮫人一族的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仙君,求您救救我們!”
“百年前是您將圣寶帶來給我們的,您現在一定有法子找回它!”
“南海能有百年平安,多虧圣寶平息海神之怒,若是找不回來……后果不堪設想!”
“仙君救命啊——”
郁明燭被他們仙君仙君喊了一通,打了一道傳音過去, “仙君,怎么辦呢?”
——魔尊千忌不敢自作主張,得先來問問玉珩仙君本尊。
但是,兩人自從揭破那些秘密,就再也沒有以師徒相稱過。
畢竟要是真的算算年齡,玉珩仙君斬妖除魔時,魔尊千忌還扶著井欄學步呢。
剛才于眾人面前,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無奈之舉。
可眼下,唯二人可聞的私下傳音里,玉珩仙君笑了笑,竟然說: “弟子自然是都聽師尊的。”
轉世一遭,乖徒溫珩比玉珩仙君不要臉得多。
這會叫起師尊來,同樣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促狹意味。
他叫得時候只當戲謔,開個玩笑。
結果肉眼可見,郁明燭的笑容忽地頓了頓,似乎聯想到什么,生出幾分玩味。
溫珩:?
是錯覺么?
他剛才好像從郁明燭的眸光中看到一個不可描述的世界。
外人不知這師徒倆傳音中的不可描述。
萬眾矚目之下,只見明燭仙君似乎垂眸思忖片刻,緩緩道: “無論劍宗弟子是否盜竊圣寶,如今圣寶失蹤已成事實,本尊愿親自將其追回,查出罪魁禍首,屆時決不輕饒。”
縱使過去了百年,仙君的名號在南海依舊十分有影響力。
他這么一說,鮫人族暫時按下了仇恨,點頭稱是。
郁明燭眸光一轉,看向鮫王: “懇請鮫王陛下寬限時日,待我找出真兇,追回圣寶。”
從方才至今,鮫王的眼神一直意味難明,帶著幾分隱晦的暗芒。
四目相對,無聲沉默。
祭司及時開口提醒, “鮫王陛下,明燭仙君所言頗有道理。”
鮫王回過神,幽幽看了他一陣,終于點了頭。
“好,那便依仙君所言。”
……
寢殿內寂然無聲。
濯厄浮在彩貝之間,正由鮫侍給他包扎著身上的淋漓血口。瘦弱的小鮫垂頭喪氣,眉宇間一片焦急之色。
待聽見聲音,抬頭看去,眼睛才亮了亮。
“溫哥哥,你來看我了!”
溫珩走到他跟前,看著他身上的傷擰了擰眉, “怎么傷得這么重……”
郁明燭綴在后面,不緊不慢道: “長生殿坍塌,你被整個埋在底下,還能留一條命,受這點傷已經算好運了。”
濯厄道: “我也不知為何會突然……嘶!”
他被藥藻弄疼了傷口,疼得眼淚汪汪,拉著溫珩的手抽抽搭搭。
“好疼,”小鮫人嗚咽著想要伏身過來, “溫哥哥,我從小最怕疼了,唔……”
一只手抵在了他的額上,阻止了他的靠近。
郁明燭垂眼睨著他, “疼便自己忍忍,你抱他就不疼了嗎?”
溫珩看不下去了,撥開郁明燭的手, “別理他,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捧起濯厄的手,磕著避水丹呼出一串氣泡。
那些氣泡里都蘊幾分純凈的靈力,觸及傷口的瞬間,立刻消解了灼燒般的刺痛
濯厄的傷口不疼了,但還是情緒低落。
默了幾息,弱弱囁嚅, “溫哥哥,圣寶失竊了,至今下落不明,問那些人也問不出來。”
“嗯。”
“長生殿也坍塌了,上千盞長明燈,仙人像,都損毀了。”
“嗯。”
他說一句,溫珩就輕柔地應一聲,接過鮫侍手中的藥藻,耐心仔細地幫他一點點抹在傷口上。
濯厄欲言又止,聲音越來越低, “溫哥哥,你說,會不會真的是海神氣我擅離職守,降罰于南海了。”
他越說越難過, “我不該偷偷跑到陸地上玩的,是我害了族人……”
溫珩幫他包扎完傷口,順手在他發頂揉了揉, “不會的,別多心。”
濯厄眼眶通紅,眼巴巴瞅著他。也不知是疼的還是難過的。
溫珩輕嘆了口氣, “此事不怪你,海神即為神,想來應當會明辨是非,若有降罰,也只會罰那些真正的罪人。”
“別難過了,你受了重傷,先好好休息吧。”
……
待回到寢殿。
四下無人。
溫珩擰眉: “此事十分蹊蹺,我們須得商量商量。”
卻聽郁明燭似是用鼻音哼了一聲,道: “你怎么不去和你的圣子殿下商量。”
溫珩還沒意識到異樣,自顧自說了下去: “劍宗那幾個弟子為何會恰好出現在長生殿。”
郁明燭: “因為我從小最怕疼了。”
溫珩一默。
他小心翼翼試探: “……晚上吃什么。”
果然,郁明燭笑意冷冽,緩緩答: “吃我給你吹吹。”
溫珩: “……”
溫珩看著跟前冷臉的男人,不禁問道, “你覺不覺得,這海水里有些味道?”
郁明燭揚眉,總算說了句不帶陰陽怪氣的, “咸的?”
溫珩笑說: “酸的。”
郁明燭: “……”
溫珩道: “別鬧了,先說眼前這事,你是不是已經有法子了?”
“嗯,”郁明燭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反倒在他唇邊啄吻了一下。
而后好整以暇望著他。
這意思是:想要情報,得先給點報酬才行。
溫珩推了推他: “說完再親。”
郁明燭不干: “親完再說。”
四目相對,郁明燭眼尾一撇,低聲道: “溫哥哥……”
溫珩被他叫得頭皮發麻, “停停,你這是又犯哪門子毛病?”
“怎么,他叫你哥哥你就心疼,我叫就是犯毛病?”郁明燭薄唇一抿,不樂意道, “按年紀算,你年長我不少,我稱呼你為兄長也不算逾矩。”
他湊過來, “溫哥哥,我也好疼,你親親我,我就不疼了。”
低醇微啞的聲音緊貼著耳畔,溫珩被他唇間泄出的氣息刺激得后腰發軟,難耐地閉了閉眼睛, “你別這樣。”
“溫哥哥,哥哥,好哥哥……”
溫珩受不了, “好好,別說了,讓你親。”
郁明燭眼底閃過幾分新奇。
原來這么叫,還真能討得幾分好。要是早知道有用,他早就這么叫了。
奸計得逞的大魔頭滿心歡喜地俯身湊了上去。
然而,溫珩忽然紅著耳垂推他,自唇間喘息泄出一句, “先等等,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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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晚安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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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們要成親
幾峰長老進了殿內皆是一愣,面面相覷,十分困惑,眼里都寫著:這是怎么了?誰惹這位祖宗了嗎?
因為明燭仙君的臉色那叫一個陰沉,幾乎能滴出墨來。
再看兩眼……
許是他那廢物小徒弟犯蠢惹他吧。
小徒弟低眉順眼站在明燭仙君身后,看起來大抵是剛挨完罵,眼側連著耳尖都染上一層薄紅,眸光中也帶著幾分乖順的潮意。
他們看得久了些。
明燭仙君瞥了他們一眼,側了側身,將小徒弟擋住,面色不虞: “何事?快說。”
璇璣長老回過神,他們這會可沒空管別人師門私事。
“明燭仙君,情況緊急,我們也就不兜圈子了。那圣寶萬生鏡,您究竟有什么頭緒?”
“沒什么頭緒,”誰料,郁明燭不耐煩道: “南海這么大,我怎么知道該去哪找。”
“什么?”璇璣長老臉色大變, “那您剛才……”
郁明燭: “緩兵之計而已。”
“……”璇璣長老咽了咽口水,半晌,苦著臉道, “可是仙君,咱們劍宗那二十多個弟子還在他們手上呢,至今昏迷未醒,這么一直緩下去也不是法子。”
“哦。”
哦?什么叫哦?!璇璣長老差點被他哦得一口氣沒上來。
大概半柱香功夫過去。
無論幾位長老怎么費盡口舌,郁明燭始終沒什么太大反應,高興了應和一兩聲,不高興了兀自垂眸,氣場能凍死人。
貪狼長老眉一豎, “明燭仙君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打算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郁明燭頗為奇怪道, “此事與我本來就沒什么關系,那幾位是你們的弟子,又不是我的。”
他說得實在太過理直氣壯,所有長老都噎了一下。
貪狼深吸一口氣,驚怒道: “那也都是九峰親傳弟子,活生生的人命!仙君就不打算顧及同門情分?”
他不這么說還好,一說,郁明燭反倒冷笑一聲。
“本尊唯一的親傳弟子如今能好端端站在這里,多虧數月前本尊出關及時,否則,他硬生生在善惡臺被打死也沒見有人管。”
“如今倒是想起人命情分了。”
“怎么,就你們的親傳弟子是活生生的人命?就你們弟子有同門情分?”
聞言,幾位長老臉色齊齊一僵。
當時他們都以為明燭仙君閉關數年,不打算要溫珩那個廢物徒弟了,是死是活都沒人管。否則也不會下手那么重,一點后路都不留。
誰知道明燭仙君非在那個當口出關?
還當眾給那廢物撐腰?
甚至如今這事都過去幾個月了,居然還在記仇?
一片死寂中,溫珩若有所思地看了這人一眼。
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郁明燭天生樣貌哄人,笑起來時極具迷惑性,很容易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信任。
再加上刻意學了往昔玉珩仙君許多行事作風,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赫然便是位仙風道骨的仙君,從沒對外露出過破綻。
可是眼下,郁明燭渾身都透露著一種倦怠感,像是懶得再裝了,便干脆把那層偽裝的假面撕下來,將內里惡劣的魔尊千忌大大方方露出來,隨便人來看。
……懶得再裝?
溫珩心中陡生疑竇:
可他為何懶得再裝了?
郁明燭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滯了滯,收斂了幾分懶散。
轉而對幾位長老道: “或者,我還有一個法子。”
璇璣長老忙問: “是什么法子,您快說。”
“既然問心無愧,自認沒有罪責,那又何須承擔罪果,”郁明燭輕描淡寫地暗示: “幾位長老身為劍宗幾峰之首,要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帶幾個人離開南海,不是難事吧?”
“這……”幾峰長老一時沒反應過來。
直到琉璃仙一臉驚詫出聲: “你的意思是,偷了人就跑?”
貪狼等紛紛回過神: “這,這成何體統!”
“劍宗九峰好歹也是修仙界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如今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哪有不澄清不自證,反而合伙潛逃的道理?”
“這哪里是名門正派的作風?只怕比那些惡貫滿盈的魔頭行徑,還要更無恥些!”
溫珩瞄了眼某“惡貫滿盈魔頭”的臉色,覺得若是再不幫忙打圓場,可能那幾個倒霉弟子都輪不到鮫人族動手,就能托他們師父的福,齊齊趕上明年清明。
“幾位長老言重了,我師尊的意思是,南海近日多生事端,未免夜長夢多,還是盡早離去得好。”
他道, “你們雖然先走,但我與師尊留在這里,定會履行承諾追回圣寶,查出真相。又怎么能算是畏罪潛逃呢。”
他就差把你們留著也是礙事說在明面上了。
但幾峰長老依然紛紛表示不贊同。
一群反對聲中,只有璇璣猶豫著開口: “明燭仙君所說……或許也有幾分道理。”
其余長老:?!
頂著幾道長老們的震驚視線,璇璣清了清喉嚨,道: “我們此來南海,本就是為了借取秘寶萬生鏡,如今反被卷入風波,得不償失,還不如及時抽身而出或可止損。此為其一。”
“萬生鏡原本就是明燭仙君的秘寶,他更有能力,亦更有資格插手此事,此為其二。”
后面還跟著其三其四。
說了半天,一言以蔽之:咱們溜吧,鍋甩給明燭仙君就行。
幾峰長老的表情逐漸動容。
“可是……”琉璃仙猶豫道, “鮫人一族也不是吃軟飯的,我們要從他們手底下搶人走,好說,走了之后呢?難保他們不追究。這終歸不是件容易事。”
溫珩道: “此事就交給我們吧。”到時候,他們多半沒心思管失蹤的幾位弟子。
……
待一群人走了。
四周水波逐漸平靜下來。
溫珩低聲,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郁明燭一頓,語氣如常, “我能有什么事瞞著你?”
“不好說,”溫珩思忖著, “總感覺,你是故意支開他們,別有目的。”
郁明燭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把他們盡早糊弄走不好嗎,反正留著也只會礙事。”
溫珩抿了抿唇。
倒是沒錯。
可他心里總有種莫名的預感,似是風雨夜的前日,空氣潮濕陰涼,冷風一吹,讓人倍感不安。
跟前,郁明燭神色和緩,與往常一樣散漫地勾著唇角,眼底笑意盈盈。
沒有分毫破綻。
……許是他多心了。
溫珩嘆了口氣,轉而問, “那你方才說,究竟有什么法子?”
郁明燭道: “我那只是個猜測,具體是否成真,還要看看……”他頓了頓,笑意愈深, “咱們的鮫王殿下作何反應。”
迎著溫珩疑惑的眼神,魔頭彎眼笑了笑,在那唇畔邊落下一吻。
“七月初七日,燕爾新婚時。”他低聲問, “仙君可否愿意舍身與我做一出假戲嗎?”
……
兩人牽手走進蓬萊宮主殿時,鮫王正獨身立在庭外珊瑚樹下,仰頭望著垂下的海草與絲絳出神。
鮫王無意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神思追憶。
他先前纏綿病榻,夢里輾轉常見這棵珊瑚樹;待偶爾醒來,又可惜無力下床,只能隔著海波遠遠望過來,看不清楚。
如今……
如今許是壽數將盡,回光返照,還能再親手摸一摸枝干上刻滿歲月痕跡的紋路,真好。
察覺兩人走近,鮫王微微收斂了臉上的神情,半回過頭, “明燭仙君此時不該是在追查圣寶失蹤一案嗎,怎么有空來本王這里閑逛?”
郁明燭笑了笑,溫聲道: “走訪各位病患時,無意間聽說一樁傳聞,特意來瞧一瞧。”
傳聞中有一棵姻緣樹,歲近百年,凡是在此樹下婚嫁,成禮的鮫人佳偶,都會受到海神庇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郁明燭抬眼望向高聳的珊瑚傘蓋, “聽聞若有鮫人在此成禮,便在枝干上系一段鮫綃絲絳。只要鮫綃不斷,姻緣便長長久久。”
上方隨水搖曳的瑩白綃帶成千上萬,一眼望去,如同人間蓋滿枝頭欲落未落的厚雪,縹緲夢幻。
“沒想到明燭仙君也會對姻緣神樹的傳聞感興趣。”
鮫王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容中染上幾分涼薄的諷刺, “本王還以為人間修道者,都是斷絕了七情六欲,不沾俗世煙火的木頭心呢。”
郁明燭不置可否, “原先是這樣的,可如今……”
說到這里停頓了片刻,似是無比珍愛那人,所以就連提及時,語氣都分外溫柔。
他道: “如今,幸而遇到了心儀之人,所以也想來沾沾姻緣樹的福氣。”
“哦?”鮫王聞言,眸光登時亮了亮,似乎很感興趣, “不知何人有幸,配做仙君的心儀之人啊?”
郁明燭牽起身側之人的手,無聲宣告。
溫珩便抿唇笑了笑,適時做出一幅溫和又羞赧的模樣。
鮫王愣了一瞬,拍掌大笑, “好,好啊!”
師徒人倫,斷袖之癖,或許于人間在駭人聽聞,但鮫人族沒有這樣的避諱。
鮫王笑道, “自從孤病重,蓬萊宮中少有慶賀,若是仙君愿意賞臉,不如就于這珊瑚神樹下與您的心儀之人喜結連理?”
郁明燭頷首,笑道: “正有此意。”
“那,仙君的婚期定在了何日?”鮫王語氣中掩著幾分藏不住的急切。
看上去比兩位要成親的本人都急。
郁明燭全當沒聽出來, “自然是越快越好。”
鮫王眼眸一轉,似是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拍板道: “那就后日。換成人間,是七月初七,宜婚宜嫁,一應禮器都由我蓬萊宮負責。”
“卻之不恭,那一切有勞陛下費心。”郁明燭頷首。
待兩人走后,鮫王垂下頭,笑意漸漸落了下來。
那道身影煢煢孑然,立在珊瑚樹下,只剩無盡孤寂。
“阿宛,你瞧見了嗎?又是十年歸祀節。”
他喃喃輕嘆。
“都已過去這么多個十年啊……”
……
百年之前,南海的水更清澈些。
蓬萊宮外的長廊映著夜明珠明亮的光彩。
青面小鮫好奇地打量著眼前人,驚艷道: “哇,你有兩條尾巴呀!”
他說著,繞著青衣仙人游了一圈,好奇的目光打量來打量去。
“你來自人間,對不對?我聽大祭司說,沿海打漁的人族就有兩條尾巴。不過,他們應當都沒有你好看,你長得像……”
他琢磨了一陣, “像長生殿壁畫上,海神身邊降福的仙使。”
仙人抿唇笑了笑,大抵是只把他的話當孩童兒戲,道了句多謝,便抬步欲走。
但小鮫卻覺得仙人這樣笑起來更好看了,纏著仙人不許他走, “你別走,你幫我看看,這串珠貝要怎么穿才好看?用紅寶還是珊瑚?”
“你若是幫我出個好主意,待我以后做了鮫王,在長生殿為你修一座仙人像!”
仙人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停下腳步,端詳了一陣他手心里的珠串,選了其中之一, “用這顆青珊瑚吧,與你的發色更相稱。”
誰知,小鮫搖頭, “這不是給我自己串的。”
仙人一怔, “那是……”
“是送給我喜歡的姑娘的。”
小鮫說起這些沒有半分羞赧,笑得眉眼彎彎, “她叫阿宛,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若我登位做了鮫王,那她定是我的鮫王后,到時候,我要將南海最美麗的夜明珠全都送給她!”
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個頭還沒到他的腰際,卻信誓旦旦定好了喜愛的人,還說要娶她,要送她世上最漂亮的明珠。
仙人不禁笑了笑, “那便祝日后你與阿宛姑娘琴瑟和鳴,白首偕老。”
小鮫高興地笑著,眼睛像是璀璨的寶石。
他笑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鄭重道: “噓,這件事情,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旁人。”
“為何?”仙人不解。
小鮫尾鰭輕輕擺動了一下,低垂下腦袋,顯出幾分低落, “因為阿宛與你一樣,是人族。”
南海鮫人不喜歡人族,更厭惡捕殺魚類,侵占海洋的漁民。
人族亦無法再萬里海底生存,將海洋當做資源而非與之共生。
而阿宛是沿海漁民中最平凡不過的漁女。
他們為敵,天生不相配。
小鮫兀自難過了一陣,卻半天沒聽見動靜,不由抬眼看過來。
見仙人一臉怔忡,似是恍惚出神。
半晌,仙人輕聲問: “那,你當如何?”
小鮫人一時沒懂,于是仙人垂下眼簾,又困惑認真地問了一遍, “你當如何?”
若是你們種族不同,立場相悖。
若是曾有種種虧欠,萬般仇怨。
若是天道海神不許你們相愛。
你當如何?
身經百戰,所向披靡的仙人,這會竟然極其困惑,又極其認真地詢問一個懵懂無知的稚齡孩童。
而小鮫擰眉沉思了一陣, “我沒想過,但我知道,既然我喜歡她,那無論她是什么種族,我都會一如既往喜歡她。”
“海神若不許我娶阿宛,那我便不住在海底蓬萊宮,我要去人間找阿宛。”
“因為喜歡就是喜歡,互相喜歡就合該在一起。誰來阻止都沒用!”
————————
——
第58章
大掉馬預警
蓬萊宮外,有一道巨型暗礁邊遠離照亮的明珠,沒有光線,一片黑暗。
黑暗中籠罩著數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沿著暗礁一路朝著與蓬萊宮相反的方向走。
“都快些,再過一里,就能順著潮汐出南海了。”
偶爾有光線透過海水的折射將這里照亮一瞬,露出為首幾人的面容。
赫然是劍宗幾峰的長老們。
而后面一排則是仍舊昏迷未醒的一眾弟子。每人額頭上都貼著一張驅使符,僵硬地跟在他們師父身后。
倏地,璇璣長老一頓,低聲道: “不好!”
其他幾人一驚,都轉過來看他。貪狼皺眉, “怎么?”
璇璣面露難色, “我的仙寶太極拂塵落在地牢中了。”
他咬了咬牙, “你們先走,我回去一趟。”
琉璃仙微微蹙眉, “明燭仙君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一起行動,而且不能回頭……”
“事出緊急,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你們放心,待我取回拂塵,定來得及再追上你們。”
“可……”
“快走吧,否則咱們這么多人停留在此,實在是過于惹人注目了。萬一被鮫人族守衛注意到,豈不是功虧一簣,全軍覆沒!”
其余幾人猶豫片刻,也只得點頭, “那好吧。”
待一群人的身形陸陸續續消失在視線內,璇璣長老臉上的急切之色也盡數褪去。
他裂開嘴角,露出一個帶著些陰狠的笑容,低聲如自語, “明燭仙君,多謝你送來的好機會……”
……
歸祀節是祭拜海神的日子。
今年尤為特殊些,長生殿與仙人像一起坍塌。為平息海神之怒,這場盛典要辦得更宏大。
恰好又撞上了仙人新婚。
鮫王特意下令,按照人間的規矩來。于是蓬萊宮處處掛了鮮紅的喜布與福貼,處處欣喜熱鬧。
只有關于珊瑚神樹的禮儀沒變。
儀禮之前,要由郎君為娘子親手串起九十九顆大小不一的寶珠,而新婦親手織成一段鮫綃,遮面拜堂后,系掛于珊瑚神樹,方為禮成。
但是……
禮官看著左右兩位俊俏郎君,一臉為難, “二位,你們……誰串寶珠,誰織鮫綃啊?”
這不僅僅是寶珠和鮫綃的事。大婚當日,串寶珠便要穿女子婚服,織鮫綃的則著郎君婚服。
溫珩并不在意這些,而且心里對自己很是有數。
他不經意伸手去拿絲線, “我——”
“我來織鮫綃吧。”
卻有一只手自他眼前搶先一步,將絲線接了過去。
郁明燭垂眸柔和瞧著他,道: “我織鮫綃,你串寶珠就是。”
溫珩心念驀然一動。
雖說斷袖之癖二人同為男子,可這種陰陽之分,似乎總是令人在意的。
尤其是郁明燭平日跟個狼崽子似的,恨不得叼著他給所有人展示一圈,好勝心和占有欲都強烈得讓他后頸發麻。
怎么這種時候,這種事情,反倒愿意屈居人下了?
待禮官走后。
溫珩低聲, “其實你不必為難,我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郁明燭瞥他一眼: “因為我了解你。”
溫珩: “不,我是真的不在乎……”
郁明燭: “你手拙,織不出來鮫綃。”
溫珩: “……”
溫珩臉色一木。
原來是這樣的解。
兩人各自帶著一盒寶珠,一團絲線回了殿。
自這時候起至婚嫁禮成,兩人便不能再見面了,稱為躲災。
溫珩一開始想,不就是串幾顆珠子,能有多難,哪里用得了三日?
可是真的動起手來才發現,絲線浸了水,軟綿綿地飄來飄去,跟那細如發絲的珠孔對也對不準,穿也穿不進,還要按著嚴格的順序,錯一顆也不行。
他企圖用仙法作弊。
卻被鮫侍毅然決然攔了下來,鄭重其事,苦口婆心地勸道: “郎君,心誠方能顯靈。”
溫珩只好認命地繼續一板一眼串珠子。
一直忙到第二日晚,他看著自己好容易串起來的三十來顆寶珠,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突然發現——
第三顆竟然穿錯了顏色,得全褪下來重穿!
那他這一天一夜,全白忙活了!
玉珩仙君的脾氣上來了,抿著唇蹙著眉盯了一會手里的珠子。
而后用衣袖一掃,嘩啦一聲全卷回了盒子里。
他打算去找想出這餿主意的罪魁禍首負責。
殿外守著許多鮫侍,眼觀鼻鼻觀心,渾然無覺有一道淡青的影子從后面窗柩翻了出去,直奔蓬萊宮另一頭的寢殿。
片刻。
隔著層疊的珠簾,溫珩看到那人坐在桌前,勻稱修長的手指勾著梭子與紗線,神情專注認真。
海底明滅的光暈撒下,那張面容十分好看。
溫珩正要撐著窗戶翻進去,神思卻陡然一恍。
想起許久之前,自己也是隔著老遠,瞧見那人俯首于桌案間。
帝王的冠冕垂下一串珠簾,半遮掩了那俊美而專注的側臉。
……
禍止十三年。
無禁城門口兩個守衛正懶懶散散打著盹。
一道縹緲的氣息自兩人身側掠過,又很快消散無痕。
其中一個驚醒,鼻頭聳動兩下,捅了捅旁邊那個。
“哎,醒醒,你有沒有嗅到股奇怪的味道?”
另一個嘟囔著睜開眼。
“咱們這兒還能有什么味,鮮血味?腐尸味?”
那人又聞了聞, “都不是,似乎……像是股桃花香。”
“你瘋了吧,魔淵哪來的花?”
“我真聞見了,而且這味道熟悉的很,我定是在哪里聞過。”
話音落下,那人猛地就想起自己是什么時候聞過了——幾年前,他曾跟著尊上攻入人間,曾在一座開滿桃花的山頭上與一位青衣仙君打過照面。
怔愣片刻,他喃喃道: “玉珩仙君?”
“……”旁邊那人看了他一陣, “你信玉珩仙君親自來魔淵了,還是信我是千忌魔尊?”
“……”
那人默了一會, “你說得對,我定是瘋了。”
與此同時,他們口中的玉珩仙君正在打量這座陌生的城池。
玉珩仙君雖未親自來過魔淵,卻跟不少魔物打過交道,知道這里該是怎樣一副烏煙瘴氣的光景。
更何況又聽那羅剎鬼王痛訴過妻女慘死,心里早就做足了準備。
尸山血海?生靈涂炭?
可當他親自踏入無禁城,才發現與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魔淵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著一層經年不散的血霧,一切都顯得黯淡無光,漫無邊際的穹宇飄落下血紅色的飛絮。
可這里居然有巡邏守衛,有市井街巷,街上也并不見什么殺伐血光,甚至……
井然有序。
簡直荒唐!
一座充斥著妖魔魑魅的城池,居然用得上井然有序四個字?
玉珩仙君隱匿了身上的仙氣,易容換面,裝作只是個身形孱弱的魔修,在無禁城的街道上緩步穿行而過。
他分出數道神識去探大街小巷。
于是便從無數紛雜的交談聲中得知,十三年前,新的魔尊名號千忌,改年號“禍止”。
他還得知,自從外面九道禁制封印落下,魔界再無天光,險些被陰郁煞氣侵蝕成一片鬼域。
而之所以只是“險些”,是因為魔尊千忌及時將那些煞氣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日復一日受刀刻斧削之苦。
他聽著坊間對千忌的謾罵和贊譽。罵他心狠手辣,殺伐無數;贊他為魔淵改天換地,以自身血肉和修為抗衡煞氣,無禁城因此才得以存在至今。
他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
最終,玉珩仙君的本體駐足在一座樓宇前。
這里明明坐落于鬧市,卻行人罕至,紅磚黑瓦上有嚴重煙熏火燎的痕跡。
那頂頭懸掛牌匾上濺了一串血跡,已經干涸了,變成臟污的褐色。
褐色污血下,三個曾經描金光鮮的大字:
巫山闕。
他在這里探出一道極其熟悉的氣息。
可那道氣息已經很老舊很微弱了,他一時沒想起來是什么,便多駐足看了一陣。
就在這一陣內,旁邊一個跛腿破落叫花子湊上前。
“哎,要買個天海姑娘嗎?都是頂漂亮的。”
他回過神,淡淡搖頭, “沒興趣。”
那花子頓時冷淡下來, “沒興趣你往這邊湊什么,浪費我功夫。”
不過,許是這邊人少,那花子已經枯坐了半晌,閑著也是閑著,便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起來。
“你不是無禁城中人吧?”說完,緊接著擺了擺手, “別誤會別誤會,我對你是什么身份沒興趣,這兒是無禁城,百無禁忌,只要不是仙,你是鬼是妖都無所謂。”
花子不知自己方才離被玉塵劍斬得尸首分離只有一步之遙,也不知道眼前這人偏偏在那個“只要不是”的行列里。
他打量著眼前之人,青衣帷帽,身量單薄,許是個剛化成人形的魔族散修。
“嘿,新來的,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這里之前的主人叫赤玄,是個地頭,專做活人買賣生意。”
那散修總算開了口,刻意壓低的聲音染上幾分懶懶的磁性,十分好聽, “他如今在哪?”
“如今?”花子嗤笑一聲, “如今跟閻王爺報道去了。新君上位后,上面三令五申不許再做活口買賣,偏他仗著根深蒂固,頂風犯案。”
“嘖嘖,那天我就在不遠處看著,巫山闕的血流一地,大火燒了三天三夜……”
“不過也算是活該,誰讓他不長眼,惹誰不好,惹魔尊千忌。”
“魔尊千忌……”青衣散修喃喃重復了一遍。
“對了,新來的,你知道他為何叫魔尊千忌嗎?”花子打量他一通,忽然指了個方向,沒頭沒尾地說: “我勸你最好離那邊遠點。”
散修看過來,無聲詢問。
花子壓低聲音, “知道赤魁為什么死得那么慘嗎?”
“……為何?”不是因為頂風犯案,買賣活口嗎?
花子總算如愿以償,引起了他的興趣,趕緊朝他搓了搓手指,諂媚的笑容里帶著幾分暗示。
——想聽消息,得付錢來買。
跟前,青衣散修頓了頓,手如殘影般一晃,丟了一枚銅錢過來。
這是無禁城通用的錢財,與人間所用的那種可不一樣。這么小小一枚,能買勾欄十數日的好酒了。
花子在這當口做了將近一年的消息買賣,錢袋子里才將將攢下了一枚。
接住銅錢,花子登時樂出八顆白牙,一邊將銅錢用牙尖咬了一下,一邊哼哼道:
“這可說來話長了呀,千忌剛坐上魔尊之位那會兒,無禁城有多少人看不慣他,就有多少人想方設法討好他。”
“赤玄屬于后者。他既然是做那種生意的,自然少不得送幾個樣貌出挑的奴寵過去。”
“也不知道他從哪打聽到,說這千忌不近女色,偏愛男風,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
說到這里,花子仿佛想起了頂好笑的笑話, “結果,噗哈哈哈,他送過去的那幾個男寵,被千忌扒光了原樣扔回他床上。”
“赤玄晚上摟著姘頭回去一摸被窩,摸出一片白花花的男人,聽說臉都氣綠了,哈哈哈!”
他一邊大笑,一邊拍了兩下散修的肩,上氣不接下氣。
“你說他是不是蠢,千忌縱然生得貌美些,好歹也是咱們威風堂堂的魔淵尊主,怎么可能是個斷袖!”
那散修不知為何陷入沉默。
幾息安靜后,問: “……然后呢?”
“然后?然后這赤玄居然還沒死心,覺得問題是出在了男寵的模樣上,千忌眼光太高沒看上。”
“他就又去瞎打聽,花了大價錢,打聽到千忌喜歡穿青色衣裳的男人,最好還是那種,唔……那種冷冷淡淡,不喜言語,再帶點仙氣的疏離模樣。”
散修斜睨了他一眼,不知為何,臉色更加一言難盡。
說來,散修的五官雖平平無奇,可眉眼間如天生一般帶著一抹冰冷霜雪氣息,這么半抿起唇,微皺起眉,顯出幾分忍無可忍的慍怒。
花子登時激動起來, “對對對,就你這樣的,就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冷淡表情!”
“你別不信,那幾個男寵我見過,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散修緊緊閉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咬著牙, “……這回呢?他收下了?”
面前傳來一聲冷笑。
花子壓低了聲音,像是要故意嚇他,陰惻惻地一字一頓。
“這回,那幾個男寵連全尸都沒留下!”
見散修一怔,他露出笑容,又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樣。
“所以啊,你千萬別往那邊去,因為那邊是仙哭殿的方向。千忌千忌,他那上千個忌諱里,有一條就是不喜歡看見你這樣的男人穿青色衣裳。”
半晌,散修朝他頷首, “知道了,多謝。”
至此,花子覺得這筆消息的買賣應該是結束了。
便一手翻弄著銅錢,另一手將腰間錢袋子撐開,想將銅錢裝好。
下一秒,他陡然愣住了。
那錢袋子里除了幾枚小得可憐的靈石,他之前攢的那枚銅錢不翼而飛。
再一抬頭,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只剩一道殘影隱入人群,依稀是往仙哭殿的方向去了。
花了反應了一會,氣得臉通紅,怒吼飄蕩在深巷上空。
“天殺的,你偷老子的錢糊弄老子!”
……
越靠近仙哭殿,周遭的城郭越整潔有序。
看來真的如那些魔所說,自千忌禍止以來,魔淵已經少有混亂與殺伐。
最終他走到仙哭殿外,隔著紛飛錯雜的血紅色的無因花,遠遠望見了帝君高座上一身冕服的男人。
那張面容并沒有變化多少,依舊美絕,濃烈,可卻再也不見昔日拈花品茶時的柔情,而是變得殺伐冷漠。
魔尊千忌只是一言不發地垂著眼看那些賬冊,臉上甚至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嚇得周圍的魔侍連大氣都不敢出,怕極了的模樣。
玉珩看了一眼,陡然驚覺。
其實郁明燭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冰冷,殘酷,無情,像一頭生來便會廝殺嗜血的野獸。
只是因為心甘情愿在他面前收斂了兇狠的獸性,自己為自己戴上轡頭,露出柔軟的腹部任他揉捏。
結果挨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劍。
于是那僅存的溫軟也沒有了,人間不再有郁公子,魔淵只剩下冷冰冰的千忌。
玉珩來時,本來有許多話想說。
說好久不見。
說是我錯,我來給你賠罪,我來認罰。
說喜歡就是喜歡,互相喜歡就合該在一起。
說天道不許我在人間喜歡你,所以我來魔淵尋你了。
可是此時此刻,那些勇氣盡數在紛飛的無因花中消散,變成了因虧欠而滋生的膽怯。
他錯得那么徹底,憑什么還敢奢望別人能一如既往地喜歡他?恐怕曾經再多的喜歡,都已成了血海深仇!
溫玉生,你莫要太自以為是,莫要太不要臉!
玉珩踉蹌退了兩步,轉身拂袖就走,近乎急促惶然,青衣快成一道殘影。
他不敢讓那人看見分毫,也不敢看昔日那雙含笑的眸子變得冰冷無情,里面露出對他的恨之入骨。
他卻不知。
在他轉身的剎那,里頭矜貴凌厲的帝君陡然抬首,如同有所察覺一般凜然看來過來。
卻又因沒能及時捕捉那一剎的身影,而緩緩擰起眉心。
半晌,帝君諷刺地扯了扯唇角,聲音輕如嘆息。
“怎么會是他,他怎么可能來……”
……
海底沒有日月,只有璀璨的明珠驅散蓬萊宮每一方角落的黑暗,晝夜亮堂。
屋內,桌案前。
郁明燭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勾著飛梭,靈活自如,神色專注。
紗霧般的鮫綃已經織好一半。
窗柩處響了一下,有人揣著一盒七零八落的寶珠,掀起衣擺翻了進來。
郁明燭未抬頭,便勾唇笑道: “堂堂仙君,三更半夜翻窗與我這個情郎私會,當真不成體統。”
說完,他抬起眼簾,與溫珩目光相對片刻。
又下落,落到了他懷中盒子上,面露了然。
溫珩被他然得有些惱火,好似自己手拙的事已經不足為奇似的。
于是薄唇一抿,說話蠻不講理: “都怪你出的破主意。”
“好,怪我,”郁明燭全然不在乎在這種小事上吃個口頭虧, “擱在桌子上就是,我明晚前串好給你送過去。”
他姿態放得極低,溫柔又體貼。
可仙君還是不滿意,繼續挑刺, “你大事小事都包攬了,倒顯得我像個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廢物。”
郁明燭瞧著滿臉不虞的仙人,忽而笑了。
這是被珠子磋磨煩了,來跟他鬧脾氣呢。
但他非但不委屈,反倒十分受用——鬧脾氣也很好。多鬧一鬧才顯得親近。
郁明燭放下鮫紗,走上前,撈起那只纖白的手抵在唇邊吻了吻,柔聲哄著。
“怎么會,仙君的時間與精力皆價值千金,自然是要用在更要緊的事情上去。”
“什么更要緊的事情?”溫珩側目看去。
郁明燭輕笑,應對自如: “好好準備,等著嫁我。”
跟前那張美人面眉眼含情,眼底的笑意如同深邃的幽潭,仿佛對視一眼,便要不由自主被這人拉下無盡深淵。
潤紅的唇碰了碰他,又要討親。
溫珩心跳驟然空了一拍,強裝鎮定, “青天白日,魔尊陛下這么輕狂無禮嗎?”
“嗯,”郁明燭比他更鎮定, “我是魔頭,魔頭都不要臉的。”
說罷,尋著縫隙吻了上去。
……
海底的水波隔絕了靈息的流動。
兩人都沒有察覺到。
此時隔著幾塊巨大礁石,有一個身穿太極道袍的人正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們。
“竟然,竟然……”
“天助我也!”
“明燭仙君……就是魔尊千忌!”
————————
*當玉珩仙君吃醋——
昔日戀愛腦的魔尊千忌:他誤會我。急了!
如今厚顏無恥的大魔頭:他在乎我。爽了!
——
第59章
大婚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便到了三日后。
南海婚嫁多用白藍二色,可鮫王特意吩咐一應禮制按照人間規格,所以此時此刻,蓬萊宮處處皆是喜慶的大紅,十步一系的喜綢如綿延十里怒放的紅花。
溫珩站在銅鏡前。
鏡中之人一身繁復婚服,金絲冠上鑲嵌了赤紅的寶珠,緞帶自冠上披下,襯在垂落的如墨長發中,更襯得膚若凝玉,眉目出塵。
他不常穿這樣濃艷的顏色,熱烈的大紅與天生冷淡的面容對比極為強烈,近乎形成一種視覺上的沖擊感。
他抬起手,任由鮫侍為他系上腰封,將腰線勾勒出勁瘦的弧度。
身側,禮官捧著喜帕喃喃: “您真是漂亮……比我見過南海所有的新嫁娘都要漂亮。”
聲音極輕,似是不敢高聲語,恐驚謫仙人。
溫珩未答他的話,自鏡中看過去一眼,對上一道死氣沉沉的眸子。
那鮫人禮官的眼睛里根本不是被驚艷的訝然,而是近似于靈魂缺失的麻木和空洞。
下一秒,一方紅紗兜頭罩過來,剝奪了視線。
“吉時已到,新人啟程——”
數只額間垂燈的大魚環裹過來,涌動水流如小轎,簇擁著他前行。
蓬萊宮四周環繞的鮫人人山人海,伸頭探腦來觀望這千年難見的盛況。
禮官專門學了人間的唱詞,高聲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原為雙飛鴻,百歲不相離。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珠簾繡幕藹祥煙,合巹嘉盟締百年。”
溫珩蒙著喜帕,看不見外面,只能聽見一聲高亢過一聲的吉利唱詞。
心跳驀然加快,他不由攥緊了衣袖。
而后又一怔,覺得好笑。
他怎么還真跟新嫁娘一樣,緊張起來了呢。
直到水流漸止,魚群散開。
珊瑚神樹垂下的絲絳搖曳不止,隨著水流一蕩一蕩,在心里蕩出無數波紋。
他站在一方望不到邊的紅綢上,如踏著一朵妖冶紅蓮。
跟前驀然籠罩來一道熟悉的氣息,牽起他手中同心結的另一端。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高聲的禮詞。
“郎君對拜——”
同心結兩端的人齊齊俯身。
溫珩看到眼前一縷墨色的長發垂下來,里面幾根紅繩綴著寶珠,才終于讓他有了些真實感。
他聽見祭司溫吞的聲音: “請郎君為您的愛人掀開喜帕。”
旋即,一截銅秤桿將蓋頭掀開。
溫珩抬眼,陡然對上一道含笑的目光。
郁明燭一身緋色喜服,如霞光般熱烈如火。
他低聲道: “別動。”
而后附身而來,似是抬手在他發間碰了一下。
為他戴了一支白玉花簪。
溫珩睫羽一顫,心中愈發莫名地不安。
可是那喜帕已經重新落下,要至洞房花燭才重新掀開。
周圍的鮫人紛紛慶賀起來,鮫王舉起三叉戟,排列的禮官捧著海螺,吹出一串悠揚的贊歌。
“轟——”
突然,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樂曲戛然而止,鮫人茫然無措地向四周張望,不知發生了什么。
忽然有人指著遠處: “看!一線天那邊出現了一道海渦!”
循聲看去,那邊的海水正洶涌被卷入一線天內,海溝下仿佛有個無底洞,貪婪地席卷海水。
祭司皺眉, “不好,裂隙又要擴大了!”
四周的鮫人們立刻躁動起來。本來萬生鏡失竊一事尚未平息,這幾天又有傳言說人族罪人暗中潛逃。
他們一直按耐著,將所有指望都放在大婚后仙人能找回仙寶,平息海神之怒上。
可是眼下,裂隙居然又擴大了!
鮫王厲喝: “諸位不必驚慌,祭祀,你隨我去加固結界!”
可他還未走出三步,倏地一口污血噴了出來,渾身失力一般半跪下去,咳嗽不止。
祭祀趕忙上前摸了一把他的脈象,微微皺眉, “您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了。”
“無妨!”
“若強行施法,恐怕會危及性命。”
“那你說怎么辦!”鮫王煩躁道, “一線天的結界再坍塌一次,整個蓬萊宮都會傾覆,除卻你我,還有誰能催動結界?”
祭祀抿了抿唇,眸色沉下。
“我去吧。”
一道聲音擲地有聲。
溫珩一怔,轉頭看去。
郁明燭神色平靜,道: “我的修為不在鮫王之下,亦可催動一線天的封印結界。”
一陣沉默后,祭祀嘆了口氣,道, “也唯有如此,還請仙君助我一臂之力!”
溫珩猛地抓住郁明燭衣袖,傳音中染上急促: “你先前不是這么與我說的!”
他看不到郁明燭的臉,只聽見對方淡淡: “事發突然,別無他法。”
溫珩抿緊了唇,閉上眼睛: “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神降罰,一線天結界坍塌,地裂擴大……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郁明燭默了幾息,笑嘆一聲, “玉生,我有時真不想你這么聰明。”
說完,他拂袖轉身,踏著水波朝一線天的方向去了。
祭祀緊隨其后。
他們的傳音其他鮫人都聽不見,所以在眾人眼中,或許只是這對新婚愛侶依依惜別。那位眉目冷淡的郎君,不舍得另一位濃艷郎君以身犯險,故而抓著他的衣袖眉目傳情了一陣。
可溫珩站在原地,指尖一陣陣發涼。
珊瑚神樹上,郁明燭方才親手系上去的鮫綃隨水飄蕩,十分諷刺。
他一身紅衣,立在鮫人族群之中。
就這么過了好久。
震蕩平息,一切都安定下來。
有鮫人高喊: “仙君回來了!”
身邊站定一人,輕聲道: “結界已定,祭祀在疏散周圍鮫人,讓本尊回來先行成禮。”
鮫王點了點頭,揮手示意。
禮官遞了一段同心結過來,讓兩人各拿一頭。
再然后,他們要牽著這一段同心結走上蓬萊宮正殿前的高臺,受鮫人一族萬千臣民的注目禮。
這一日南海的鮫人幾乎都在現場,高臺之上是最萬眾矚目之時。
溫珩一步步踏上臺階,攥著同心結的手指越來越緊,指節泛白到近乎透明。
直到他們立于高臺,面向眾人。
那禮官唱道: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
說到一半,聲音驟停。
溫珩一把扯下喜帕,睜大眸子看去!
一截劍刃裹著肆意的黑色魔氣,直直從禮官胸口刺出。
在他身后,那兇手笑盈盈地將劍拔出去,禮官雙目圓睜到下去,臉上還帶著驚詫與茫然。
血在海水中彌漫成一團,暈開一片紅色。
整個南海都安靜了片刻。
眾目睽睽之下,那片血色消散,露出后面之人的面容。
——明燭仙君。
————————
——
第60章
南海往事
立在高臺上的身影一身大紅色婚服,五官濃烈,氣場迫人,那張面容明明該是風華絕代的美艷,可卻因雙瞳變得血紅而陡生詭異。
他周遭魔氣四溢,明目張膽地昭示著魔族身份。
所有人都在驚慌,都在恐懼。
溫珩的心卻微微安定幾分。
臉是那張臉,舉手投足,一喜一怒也大差不差,但是落在溫珩眼中,只肖一眼,便能認出不是本尊。
這般拙劣的演技,也只能騙騙鮫人族。
在一眾震驚震怒的目光中,鮫王瞇起獨眼,冷笑一聲, “沒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明燭仙君居然是魔!”
“是啊,裝這么久的仙,本尊也早就膩了,還是做魔更自由些,想殺誰就殺誰。”
“郁明燭”勾唇笑了笑,手一甩,幻化出一道長劍。
他高聲道:
“本尊乃魔淵尊主千忌,鮫王陛下,你今日若乖乖把萬生鏡交出來,本尊便大發慈悲,放過你們鮫人一族。”
當眾殺了他們的族人,還如此狂縱地索要他們的秘寶!
這么明目張膽的拉仇恨,立刻激起一片憤慨之聲。鮫人族的守衛在最初的震撼過后,憤憤欲圍上前。
卻陡然一道金光乍然籠罩蓬萊宮。
所過之處,海水干涸。
鮫人一族在海底所向披靡,可若沒有海水護體,那些修為不高的鮫人,甚至連直立行走都做不到。
他們下意識尖叫著退避開。
蓬萊宮高臺之上,只剩這三人。
“郁明燭”笑道: “如何?鮫王陛下,一面破鏡子,換南海上千條性命,很劃算的交易,不如好好考慮一下。”
鮫王不為所動,化出雙腿,堅韌立于殿前。
三叉戟在地上一磕,鮫王冷聲道: “你若想要,就自己來拿!”
“郁明燭”眸光一冷。
鏘的一聲。
一股罡風掃過。
兩人的靈波儼然相撞,長劍與三叉戟磕在一起,發出凜然震鳴聲。
可是鮫王的身體太過于孱弱了,這么一擊,當即又是一口黑血噴出口,很快敗下陣來。
裹著魔氣的劍光卻不退,直指他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
素白劍光替他擋住了魔氣。
“郁明燭”一頓,轉過頭來,遺憾笑著: “乖徒,你怎么不與為師站在同一邊呢?”
“別不要臉了,老東西,我若是你的徒弟,定在拜師當日就向上清理門戶。”
溫珩平靜地盯著他,劍光一遞。
不過,不出所料,對方輕而易舉便躲開了。
溫珩眸光微沉。
他如今渾身的靈力都靠玉塵劍支撐著,雖有招式,靈力卻不足,不過一次交手便已覺得乏力。
而且……
對方的修為太強了,強到不正常的地步,且那魔氣居然也是真實的,漆黑一團如有實質,并非虛幻的障眼法。
這個“郁明燭”,身上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魔氣?
溫珩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不顯露。
又是“鐺”的一聲。
黑魔劍與玉塵劍撞擊在一起,近乎擦出一道銀白的火花。
強悍的威壓之下,玉塵劍發出嗡嗡鳴響。
“郁明燭”氣定神閑地笑著,將威壓又加重幾分。
周遭的水聲嘩然不止。
其余鮫人都被隔在一道水幕之外,沒有人聽得到它們的說話聲。
鮫王傷勢嚴重,在昏天暗地的視線中,抬首望過去一眼,忽然在長久的渾噩中尋出一隙清明,記起了百年前的青衣仙人。
他笑起來, “仙君……許久不見啊!”
溫珩抿去唇間的血線, “萬生鏡到底在哪?”
沒有萬生鏡上的另一半靈丹,他只能汲取玉塵劍上的部分靈力,根本無從取勝!
“本王怎會知道。”
“是你監守自盜,莫要執迷不悟。”
“仙君……”鮫王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仙君聰慧,想來我再欺瞞,就顯得可笑了。”
魔劍的威壓越來越重,近乎壓碎溫珩的五臟六腑。他咬著牙硬撐,血卻再也抑制不住順著唇角淌下來。
身后,鮫王頓了頓,忽然意味深長道, “仙君,其一,鮫王后早已病逝。”
“其二,南海其他鮫人并非生病,而是被本王獻祭給了萬生鏡,靈魂殘缺乃至昏睡。”
“其三……”
說到這里,突兀地停了下來。
溫珩心念一動,有所察覺。
他回過頭去。
恰見鮫王露出一抹釋然似的笑意, “今日種種,皆是因果,我愧對南海,早已罪該萬死。”
話音落下,他忽地強撐起身,將手中的三叉戟一磕地面,祭出一道銀光。
“仙君,不必再護我!”
話音鏗鏘落下,銀光自四周收攏起來,將三人完完全全籠罩在內,徹底隔絕了其他鮫人。
下一秒, “郁明燭”凜冽的劍鋒蕩開了溫珩,長劍一甩,甩來幾道氣釘,徑直穿透了他的右手,死死釘入地面。
撕裂劇痛自掌心傳來,溫珩疼得面容扭曲了一瞬。
“郁明燭”劍指鮫王,不耐煩道: “這是本尊最后一次浪費口舌,萬生鏡在哪,趕緊交出來。”
鮫王啞聲笑著,笑到將對方的耐心消磨殆盡,才終于一口污血啐出來。
“魚目混珠,你算個什么東西!”
“郁明燭”嘖一聲,懶得再廢話。
“無妨,殺了你,將這蓬萊宮翻個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出來!”
噗嗤一聲。
劍光沒入鮫王胸口,剎那間化形,將亡魂抽絲剝繭一般抽離鮫王體內。
那是鮫人族瀕死前靈魂散入海洋的模樣,破碎的記憶也會被從靈魂中抽取出來。
星星點點的光芒交織成一幅幅綺麗的畫面,得以觀之他的一生。
……
千百年來,南海鮫人族不通世事,不與人間相連。
可他年少時青梅竹馬的情竇初開,喜歡上的偏偏是一位人族女子。
后來登基成王,頂著重重壓力跨越種族,他傾盡心血研制避水丹,將心上人接到海底蓬萊宮,與之琴瑟和鳴。
他將大喜之日選在了舉國同慶的歸祀節。
那日,愛妻頭上的巾帕恰好被水波掀下,掛在了蓬萊宮庭院正中那株珊瑚上。
他看著愛妻羞赧的面容,心中喜不自勝如終于攀得天上之明月。
欣喜之余,他將發間寶珠取下,系于鮫綃旁邊,從此成了南海婚嫁習俗。
當時,紅色的珊瑚不過及腰高。
后來,一年一年過去。
那株珊瑚吸收著蓬萊宮最充足的靈氣,一日比一日繁茂,直到亭亭如蓋。
來這里婚嫁祈福的鮫人越來越多,珊瑚樹成了鮫人族口中能庇佑姻緣的神樹。
那十余年,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歲月。
再后來,天不遂人愿。
凡人壽數不過百年,又因久居不屬于人族的深海早已損毀根基,無論用多少靈丹妙藥,鮫王后依舊在生下一個孩子后,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好巧,也好不巧。
又是十年歸祀節。
不同的是,十年前大喜,十年后大悲。
那一日,他親手將愛妻的尸首埋在珊瑚巨樹旁邊。
他在墳冢前跪坐半晌,心中空寂如死水。
抬頭一望,卻見珊瑚樹已是華蓋如云,繁茂盛大。
庭有珊瑚樹,吾與妻新婚之年低矮不及肩。
而今參天矣。
愛妻亡故后,鮫王度過了漫長的七十年。
他不曾續娶,也不想對那個分毫不像亡妻的孩子上心。
他只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追憶與思念中,落寞地數著蓬萊宮數以千計的青磚與珠貝,被困在二十年的年少兩廂情悅的執念里。
誰料,在他熬不過無邊寂寞,準備殉情的那一天夜里。
忽然有一個人告訴他。
萬生鏡可以滿足你所有的夙愿,只需要一點……
小小的代價。
……
當年澆筑仙人像時,匠人們在仙人手中的白玉寶鏡上留了一個暗格,里面裝著真正的萬生鏡。
鮫王暗中將萬生鏡換了出來,只留一道殘息在那里。
他照著那人的指示進入鏡中,果然在虛幻的珊瑚樹下看到了亡妻風華正茂的身影。
那道影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太過于真實,就好像他的愛人真的復活了一般,有溫度,有呼吸,有心跳!
一開始,他可以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只在夜半無人時進入鏡中,和亡妻的幻影溫存幾個時辰。
可是蓬萊宮太平無事,祭司自上任后將南海一切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他獨自坐在冷冰冰的王座上,就顯得每一個長夜越來越短暫,每一個白日越來越漫長。
他開始覺得不夠滿足。
就像沙漠中極致疲憊的旅人,一開始只想要一口水。可是等喝到了水,又想要清涼解渴的茶。
再然后貪得無厭,愈演愈烈,想要填塞口腹的吃食,想要能遮蔽烈日的紙傘,想要能歇腳休憩的床榻……
當欲望被一次次填滿,空虛便永無止境。
他在白天也入鏡。
他越來越偏執,暴戾。
他進入鏡中的時間越來越長。
直到巫醫都從他分外虛弱的脈象中察覺出不對勁,無論用多少藥藻,無論在長生殿額外供奉起多少盞長明燈,鮫王的身體仍然一天一天虛弱下去,睡眠時間越來越長。
——那是萬生鏡對他的反噬。
等到他終于清醒片刻,虛弱得無法入鏡,甚至無法下床,只能隔著水波遙遙去看那棵珊瑚樹。
那是他與愛妻的結發之地。
是亡妻的長眠之所。
也是困住他半生蹉跎的囹圄。
他想,如果沒有意外,他大概會一直這么荒唐地追求下去,直到所有靈魂都被萬生鏡撕碎,吞噬干凈。
鮫王帶著幾分欣喜和饜足,想:其實那樣也不錯。
縱然那鏡中只是虛幻泡影又如何?幻境里有他的愛人,那幻境便可以是他的真實。
他的肉身在珊瑚巨樹下與愛妻同眠,靈魂則在萬生鏡內與愛妻白首偕老,永世長存!
可是突然,半年前的一天。
他驚愕地發現,萬生鏡居然不好用了。
里面的鏡像變成了一片混沌,再也凝不出清晰的影子,甚至細細震顫著,如同在畏懼什么。這是百年來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驚疑之下,鮫王四處打聽消息。
終于從一伙船夫的口中探聽到,劍宗隨云山的仙君出關了。
明燭仙君?明燭?
鮫王對這個名字并不十分熟悉,可是他清楚地記得隨云山三個字!
他用混沌的大腦努力思考著。
想來百年前就是這位明燭仙君將仙寶帶來南海蓬萊宮。仙寶察覺到主人動向,畏懼之下不敢肆意作亂。
可鮫王怎么能甘心多年的幻夢戛然而止!
他試了無數的方法,想讓萬生鏡重新得以使用,卻始終無濟于事。
有一天,蓬萊宮生出一樁天造地設的喜事。
外面喜慶的海螺聲悠遠熱鬧。
而冷冰冰的宮殿內,他望著外面珊瑚神樹上系掛的成千上萬的鮫綃,一時氣急攻心,氣得砸碎了滿宮的陳設。
憑什么!憑什么那些恩愛眷侶在這棵神樹下祈求姻緣!
而他的愛人卻正葬在冰冷的海底!
憑什么他們能得百年白首,他如今卻連見一見亡妻的幻影都成了奢望!
他喘著粗氣跌坐在一片狼藉中。
又陡然生出一個念頭。
那一瞬間,他甚至被自己的念頭嚇出一身冷汗。
——若是用活人為萬生鏡獻祭呢?
……
他想見到亡妻,便先從女子下手。
他與亡妻恩愛情深,便要那些曾在珊瑚樹上系鮫綃的愛侶們首當其沖。
把那些鮫人哄過來,騙進鏡子的幻境里,簡直是易如反掌。
畢竟他們那么單純,那么蠢。更何況提出入鏡的,可是他們最尊貴,最信任的鮫王陛下!
有時候,他殘存的神識偶然生出一隙清明,乍然悔悟,痛心詰問自己:
你這是在做什么?你對得起你的臣民嗎?對得起昔日托付仙鏡的仙君嗎?
但他的魂靈在頻繁入鏡后已經太過于破碎。
為數不多的理智很快消弭,在短短片刻的自責后,他又重新陷入追尋亡妻幻影的瘋狂。
人皆有欲念。
沒人能抵抗得了那些欲念短暫地成為了現實的美好,更何況他們的鮫王陛下還刻意隱藏了交易的代價。
起初是蓬萊宮的鮫侍,被他以方式引誘入鏡,成了第一批祭品。
鮫王欣喜地發現,萬生鏡受到那些靈魂的滋養,終于重整旗鼓,能再次化出他亡妻的模樣。
但這種滋養必須源源不斷,持續供應。
當蓬萊宮鮫侍的靈魂不足以供應萬生鏡時,鮫王又把目光放在了外水宮那些恩愛的夫妻身上。
——他們也曾在神樹系上鮫綃,也受神樹庇護。
他們合該付出些代價的。
他就這么一步步滑向幽暗深淵,終于到了不可回頭的地步。
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
有一伙討厭的人族來到南海。
濯厄說那些是他的朋友。
嘖,隨便吧,他才懶得管這些。
可是那晚在睡夢中,身側似乎多出一道人影,細細注視描摹著他的面容,似是回憶與追念。
與此同時,萬生鏡細弱的震動空前強烈,如同感應到什么氣息一般,驚恐而瑟縮。
他從昏迷中被硬生生驚醒,望著遠去的兩道背影,渾噩的大腦如同被敲擊了一下,記憶中有什么片段浮上心頭,卻又捕捉不住。
只剩下強烈的不詳預感,讓他久久不能寐。
……
驚懼之下,他想掩埋罪證。
人面鰻活不久了,他輕松地一道水刃就讓它死無葬身之地。
他打翻了千百盞長明燈,砸碎了高聳的仙人像,徹底毀了長生殿的結界。
可是他看著昏迷的濯厄,幾度咬牙,終是沒能下得去手。
他其實并沒有多喜歡這個孩子。
因為這個孩子長得像他,不像亡妻,甚至孩子的出生加劇了妻子的死亡。他無法將妻子的愛轉移到孩子身上,就只能恨。
可他那時想,如果這孩子在這時候死了,是不是會先他一步下去與亡妻團聚?
那不公平。
這個令人厭惡的孩子不該有那種好運。
當他抱起那個孩子走出長生殿時,卻看見了幾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劍宗弟子,驚愕地目睹了他的罪行。
那就算他們倒霉吧。
長生殿坍塌,圣寶失竊,這一切都正好缺個罪魁禍首。
……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審判那群毫無辯駁之力的人族罪人。
本來是一場完全不公平的栽贓陷害,只差一點,他就要把那幾個背黑鍋的倒霉弟子扔去喂魚了!
可是有一個人站出來,壞他的好事,說劍宗弟子不是真正的罪人。
他當場很想把那個人也丟去喂魚。
然后,不知為何,一線天莫名出現禁制松動,巨大的海渦極有可能吞噬蓬萊宮。
再然后,他與祭司穩固了結界。
居然又是那個人族站出來,平息了魚群的怨氣。
那一剎那,鮫王驚出一身冷汗。
因為在場所有人都誤以為溫珩只是明燭仙君的弟子,受了師尊真傳,習得當年青衣仙君三兩分仙姿。
只有他如兜頭一盆冷水澆透,看著那皎白劍氣,立刻想起來,當年的仙君名號玉珩而非明燭!
玉珩仙君又來南海了!
是來找他的嗎?
是來收回萬生鏡的嗎?!
他好害怕!
天知道他那日看見熟悉的玉塵劍光時有多害怕,怕自己的陰謀敗露,怕自己的形象崩塌,怕仙君震怒降罰……
更怕萬生鏡被仙人收回,從此再也不能與亡妻相見。
……
劈天蓋地的慌亂之下,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舉措。
就有一個驚天好消息砸到了頭上——
仙君居然有道侶,二人還要在南海婚嫁成禮!
仙君與他的道侶看起來的確十分恩愛,十分般配。
他用衡量祭品的眼神打量過太多愛侶,那一剎那,他也同樣下意識地打量著仙君與那位玄衣道侶。
那若是……仙君也被萬生鏡吞噬了靈魂,是不是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查這件事了?
更甚至于,萬生鏡再也無需有所畏懼,能夠不受牽制,永遠為他織就出年少時的美夢。
他在心中暗暗盤算著。
仙君身上靈氣好弱。無論是因為這百年間發生了什么到導致如此,與他而言都是極大的便利。
待仙君與道侶禮成,該用個什么由頭試著騙他入鏡?
還有,那位道侶看上去并不好惹。
到時候動起手來,他有幾成勝算……
短短三日,他盤算了好多。
他甚至想好了,若這一切罪行都不幸敗露,他甘愿接受所有懲罰,只要能再入一次萬生鏡,再看一次珊瑚樹下含笑回眸的姑娘。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
無數綺麗片段如走馬燈翻涌在空中,就這么翻過了一百年的喜怒哀怨。
可于現實不過短短一剎。
當鮫王的魂靈四散剝離,籠罩著幾人的結界便無從維持,很快稀薄消散。
于是萬眾矚目下,鮫王染血的身形一矮,自高臺上跌落下去。
“鮫王陛下!”
“陛下!”
眾人驚呼中,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傳來。
“父王!!!”
濯厄撥開人群,迅速沖了過來。
“滾回去!滾回你的殿里去,本王不是不讓你來嗎!”鮫王驟然暴躁起來,可他一動,口中污血就更不受控制地噴出來。
鮫人一族的守衛氣勢洶洶圍過來,可是旋即,濯厄被“郁明燭”一把掐住脖子。
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
“放開我……你放開我!”
濯厄拼命掙扎著,那只手卻如同鐵鑄,紋絲不動。
“郁明燭”咧了咧唇角,手指又用力幾分,滿意地看著濯厄一張臉通紅幾近窒息。
“如何?還不愿意說嗎,你的兒子,你的子民,加在一起,難道都比不上一面破鏡子?”
濯厄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嘶啞喊道: “父王,別,別聽他的!”
鮫王盯著濯厄看了一陣,很難說那目光里都有些什么情緒。良久,鮫王雙手結印,凝氣成型。
靈息在他手中凝出一面寶鏡,描銀嵌玉,素如堆雪,在海水中如一輪圓月。
這個動作耗費掉他最后的力氣。
鮫王啞聲,每一句都要費力地喘一大口氣: “你想要的東西,我可以給你,但,你要先放過…放過其他無辜之人!”
說到最后,已經是咬著牙硬擠出幾個字。
世間事有時就是如此奇怪。
他先前親手殺死臣民時幾近瘋魔,喪心病狂地將一個個靈魂獻祭,比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還要冷血無情些。
可是如今,他又愿意拼著神魂俱碎的風險,為蓬萊宮加固結界,在垂死之時為他們求一道生機。
“郁明燭”盯了他一陣,冷冷笑一聲, “好。”
他伸手一推將濯厄推了過來。
以此同時,鮫王也將寶鏡拋了過去。
萬生鏡被“郁明燭”一把抓過,微顫的指尖摩挲著鏡面,似是壓抑著狂喜。
“這就是仙道至寶,萬生鏡嗎,”他低聲喃喃, “有了它,再多的妖魔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濯厄抱著鮫王,感受到懷中的身軀一點點僵硬,最后,了無生息。
他緊緊閉上眼,顫抖著聲音, “你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現在可以離開南海嗎?”
“郁明燭”回過神,驀然笑了: “你們鮫人一族,說得好聽些叫心性單純,說得難聽些,那簡直是……蠢得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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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得不太順,時間不夠了先放出來,容我后續再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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