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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嗯,好熱……”

    溫珩坐在矮凳上,捧著粥碗欲言又止, “這兩日,你都是去哪睡的?”

    他心里隱約有些忐忑和回避,很怕對方說出類似于“無處可去”這種凄涼的答案。

    ……不不,應該不會,迎春客棧雖然滿了,但南潯城這么大,總歸還有其他客棧;再不濟,靈鹿仙車也足夠寬敞——

    “沒睡。”

    “……”

    原來還有更凄涼的答案。

    頂著溫珩愕然的視線,郁明燭抿唇解釋, “有些緊急私事要處理,沒顧得上休息。”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今天早上在膳房灶臺邊,抽空瞇了一會。”

    溫珩: “別說了。”

    現在已經凄涼到有些荒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正在砰砰跳動,像是微乎其微的良心往他耳邊吹風——說,人不能,起碼不應該。

    反正也就只剩這一晚了。

    明日橋歸橋路歸路,從此再不相見。

    就當是最后做個斷吧。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那今晚還有私事嗎?”

    郁明燭坦白, “沒有,剛才當著你的面,都處理完了。”

    那幾位橫七豎八的倒霉私事,現在連尸骨渣滓都沒剩下了,干凈得不能再干凈。

    不知不覺已是更深露重,長夜昏暗。

    溫珩說, “這張床榻,倒是足夠寬敞。”

    ……

    屋內黑下來,安靜得可怕。

    好消息是軟枕和錦被都有兩套,床面也大到綽綽有余。

    壞消息是依據這家客棧花里胡哨的裝潢風格,床褥紗帳不負眾望地全都是金線大紅,上面繡了大朵并蒂蓮花。

    軟枕不紅,軟枕是藍色的。因為上面繡是的戲水鴛鴦。

    若是如掌柜當初采買物件,布置房間時,所預想的那樣,眼下合該是一對濃情蜜意的道侶躺在上面,耳鬢廝磨,翻云覆雨。

    那這些艷紅的床褥鴛鴦便正好應景。

    可惜不巧,床榻上的兩人各懷心思,分得老遠。

    于是便顯得一切都不合時宜,分外諷刺。

    ……

    夜深人靜,郁明燭卻沒什么睡意。

    一陣濃重的水香從身側隱隱約約散過來,是他先前從未聞到過的陌生香味。

    還有在方才近距離接觸時,那衣襟上的污漬……

    夜色中,郁明燭聽著自己沉緩的心跳聲,眸光暗了幾分。

    溫珩自己可能都沒注意過。

    縱使表面隨性散漫,好養好活,其實挑剔得很,飯菜咸了不行,淡了不行,腥了不行,放了一丁點能去腥,但他不愛吃的蔥姜蒜末,也不行。

    不愛熏香,大多數時候,身上都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多余的味道。

    更遑論是自己弄臟了衣裳,再招搖地一路穿回來。

    所以……是別人!

    郁明燭咬了咬牙。

    溫珩早上是跟那個姓陸的弟子一起出去的。

    姓陸的去了醉春樓!

    所以是醉春樓里有個“別人”!

    與溫珩長時間,近距離接觸過,把香氣染到了他身上,還不知怎么弄臟了他的衣襟。

    郁明燭有種快要抑制不住的沖動,恨不得揪著這人的領子好好問一問,你去那種地方干什么!你讓誰碰了你!你敢讓誰碰你!

    可他又心知肚明,他實在沒有這個資格。

    他就連睡在臥榻之側,都不由放緩了呼吸,只敢貼在床邊上,似乎生怕有任何可能被趕下去。

    堂堂明燭仙君,卑微至此,可笑死了。

    眼下,僅僅是一種莫須有的猜想,就在心中無盡頭地發酵瘋長,讓他止不住地心煩意亂。

    方才體內被強壓下去的躁動又盡數翻騰起來。

    或許是受環境影響,連帶著些陳年舊憶,一起從心底鉆出來。

    ……

    那一年的魔界格外動蕩。

    老魔君殘暴不仁,魔淵的穹頂數百年來不見天光,始終陰暗如蒙著一層血霧,無禁城中更是殺伐不斷,日日腥風血雨。

    所以當叛軍殺進仙哭殿來時,老魔君手下居然沒有哪個部下心腹前來支援。

    偌大的仙哭殿被血洗屠殺,魔侍魔獸橫尸遍地。

    郁明燭親眼看著昨日還笑盈盈塞給他一把米花糖的慈愛堂叔,今天就親手將他的父親劈成對稱兩半。

    屋外廝殺聲震耳欲聾,有垂死的魔類召出雷電,亮白的閃光一劃而過,剎那照亮了濺滿鮮血的魔尊寶座。

    他的堂叔單手提著他父親的首級,血淋淋的粘稠液體往地上滴。

    堂叔轉過身來對他笑著, “君嬰,你從小就最乖最懂事,今天便自己選個死法吧。”

    那時候的郁明燭還比他堂叔矮整整一個頭。

    他拼死反抗,像只遍體鱗傷的困獸。

    直到被一腳踹進血湖,沉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還頗有些好笑地想,人間都說萬生死后要下地獄,見閻羅。也不知地獄與魔淵,閻羅與堂叔,究竟哪個更可怕些。

    可是睜開眼,他看到是的竹床青帳,云霧桃花。

    以及被他壓在身下,面帶慍怒的青衣仙人。

    玉珩仙君的名號太響亮,魔淵里沒人不認得。

    那一瞬間,郁明燭應激地差點祭出殺招。

    可是仙人似乎全不設防,兀自起身挽著長發。

    那件青霧似的紗衣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清晰可見流暢的腰線沒入腰封,如瀑般的墨發尚且帶著出浴后潮濕的水汽,三兩下被玉手輕巧挽起,又橫插一支桃花木簪。

    郁明燭自小冷靜理智,慣會計較得失。

    魔淵處處都是堂叔的眼線,他身受重傷,回去了肯定沒有活路;

    人間大多憎惡妖魔,一個不慎暴露身份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隨云山地處偏僻,又有仙人坐鎮,無論是仙是魔是人,都不敢輕易踏足……

    太多太多,數都數不盡。

    最要緊的是,玉珩仙君似乎沒看出他的魔族身份!

    那這其中可周旋的空間就太大了。

    他一直以為當時攀上仙人的衣袖,哀求仙人讓他留在隨云山,都是下意識的理智思考,利益使然。

    可是幾年后的一天夜里,空空蕩蕩的仙哭殿燭火寂寥,郁明燭一身酒氣地仰在魔尊寶座上,偶然回想起那一幕,才驚覺當時的自己根本沒計較任何利益得失。

    那一剎那,他只是嗅見了淡淡桃花香,想去人間走一趟。

    ……

    仙人說他沒有錢,就得用苦力來賠。

    所以他順理成章地在隨云山住了下來。

    人間常有不平,玉珩仙君不經常待在山上。

    有時離得近,幾個時辰就能趕回來,有時離得遠,要三五天。若趕上仙人有興致,在周遭喝茶逗鳥,便要拖上十天半個月。

    除了玉珩,山上還有兩棵小藤化作的童子,傻傻的,好糊弄。

    這種情況下,他要暗中做任何事情都很方便。

    于是他窺破了隨云山靈池與魔淵血湖相連接的秘密,暗中聯系魔族舊部,某一天,還借著下山買菜的由頭,悄悄去人間一座小城殺了幾個潛逃的叛徒和內奸。

    郁明燭立在巷子陰影里,面無表情地擦著指尖污血,帶著重復過千百遍的熟稔。

    順便怠懶地琢磨,該找個什么借口糊弄玉珩仙君,讓仙君放下戒備。

    他的身影冷寂,落寞,如同被罩在一點光亮都沒有的永夜。

    就在這時,一墻之側,忽然傳來蒼老悠長的叫賣聲。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那天傍晚細雨纏綿,到了夜里,已經是雷聲轟鳴,傾盆大雨。兩棵小藤化出原型去山崖上淋雨養神了。

    屋內熄了燭火。

    仙人要在床上安睡,而他便躺在外面的美人榻上,暗中調息療愈經脈。

    那時候他還不能穩定地壓制體內兇煞魔氣,一個不慎,便心魔發作。

    他劇烈喘息著,肆虐魔氣在體內橫沖直撞,幾乎壓碎丹田。

    只差那么一點,他就要淪為喪失理智的——

    “怎么了?”

    玉珩倚在屏風邊,神色淡淡,肩上松松搭了一件外衣。

    霎時,郁明燭血液停流。

    因為仙人看過來的目光毫無波瀾,可肩背卻若有似無地側著,那個動作郁明燭很熟悉,是出招起勢的跡象。可能下一秒等著他的,就是不留余地的殺招。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將要入魔時,有沒有露出縈繞漆黑的魔氣。不知道仙人究竟有沒有看穿他的身份。

    他強行安耐著心中的慌亂,喘著粗氣,輕聲掩飾, “沒什么,外面的雷聲太大,我做了個噩夢……”

    玉珩又瞧了他一會, “……哦。”

    說完,肩背一松,打了個哈欠,輕飄飄地回去了。

    又好似方才的殺意只是錯覺,仙人無知無覺,渾不在乎。

    郁明燭不喜歡被動,不打算跟個怨婦似的冷在屏風外翻來覆去地糾結,他剛才想殺我,他剛才沒想殺我,他剛才想……

    他選擇直截了當,跟了上去。

    玉珩剛坐到榻上,與他四目相對, “?”

    郁明燭眉心一抬,眼尾一落,謊話章口就來, “外面一直在打雷,我總是睡不安穩……”

    他懷里還抱著枕頭,心思一目了然。

    玉珩默了一陣,問, “要我施法把耳的你朵堵上嗎?”

    郁明燭搖頭, “屏蔽雷聲,還有閃電……”

    玉珩: “眼睛你還不會自己閉?”

    郁明燭: “……”

    仙人不解風情,或許也是主觀上不想解。

    郁明燭抿了抿唇,正要轉身退出去。

    忽然又聽見仙人止水似的聲音,意味深長, “若你出去自己睡,是不是還要做噩夢?”

    郁明燭默了默,掌心微微出汗, “……是。”

    仙人說, “那就過來吧。”

    隨云山仍然是籠罩在一片濃云雷電之中,一方小竹屋像是飄搖風雨中的小舟。

    青帳內,仙人背對著他,如瀑長發鋪在身后素色的軟枕床褥上,只能看到白皙流暢的耳廓與脖頸曲線,呼吸勻稱,似乎已經睡熟了。

    就這么將后背一點防備都沒有的露在他眼前。

    郁明燭喉頭一動,魔族殺戮的本能在體內隱隱作祟。

    他又開始算計那點可笑的得失。

    殺了玉珩仙君,挖出一顆靈力純澈的內丹吞吃入腹,于修為提升大有裨益,甚至,他以后都不用再受心魔困擾。

    剩下兩個童子不足為懼,他還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隨云山以及靈池入口,打通魔淵與人間的暗道,殺堂叔一個措手不及。

    魔族一向以強者為尊,他有了這么一樁顯赫的功績,定有無數助力被吸附而來……

    他唯一能殺玉珩仙君的大好機會擺在眼前。

    錯過了,可就再也沒有了。

    郁明燭不可控制地抬了抬手,假裝那只手只是無意間壓在耳側。

    可是玉珩忽然轉了個身。

    屋外雷聲震耳欲聾,仙人的面容卻安寧恬靜。

    鴉黑的睫羽纖長垂落,在眼下綴了一片陰影,面色冷得過分,卻又因殷紅薄唇而不顯蒼白。

    眼眸未睜,薄唇微啟,似是帶著某種暗示。

    “別亂動,別吵到我睡覺。”

    那道聲音能撫平一切波瀾。

    郁明燭心里陡然一靜,忽然將所有的不安和慌張,得失與算計都拋到了腦后。

    說來好奇怪,原本仙魔對立,不共戴天。

    可是偏偏,純正的魔血能和緩仙人的天劫之苦,仙人的氣息又能平歇他肆虐的心魔與邪祟。

    那居然是他有記憶起,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

    寧淵: (跟吃瓜小魔比比劃劃)我生等著沒人,進去看了,真是好大一張床!

    小魔:蕪?!

    (梗出自知否大娘子和墨蘭)

    久等啦!

    ——

    第42章

    波瀾又起

    之后……

    之后他們也沒少在一張床上睡。

    今天是外面打雷下雨做噩夢了,明天是美人榻破了個窟窿,后天生病了要人照顧,大后天天氣好冷我們擠著暖暖。

    什么荒謬的理由都有,反正郁明燭總能想到各種辦法蹭到玉珩仙人枕邊去。

    再后來……

    心魔與天劫,不巧趕到了同一天去,事情就變得無法言說……

    南潯夏日的夜晚也帶著暑氣,窗外微燥的夜風吹進來,溫度不斷上升。

    天快要亮了。

    郁明燭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在回憶,還是在做夢,只覺得呼吸越來越重,破碎的回憶催動體溫一點一點攀升至灼熱,氣血齊涌。

    溫珩睡得迷迷糊糊,覺得熱,下意識用手一推,把上半截被子推下去。長腿又往旁邊一屈,想挪個涼快地方。

    等那一片也被捂熱,他就再挪,翻來覆去,睡得十分不安穩。

    直到他翻了個身,膝蓋一抵,抵到了一處堅硬。

    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怎么這么熱……”

    溫珩嘟嘟囔囔,非常不滿意,換了個方向繼續找涼快去了。

    他渾然無覺。

    身后,郁明燭半是崩潰半是無奈地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翌日清晨,天光破曉。

    溫珩半夢半醒,感覺旁邊的人輕手輕腳起了身下床。

    那人輕聲問他:

    “半個時辰后,我啟程去南海,你……當真不隨我一起?”

    溫珩睡得迷迷糊糊,沒聽清楚去哪,只聽清了后半句一起不一起。

    那定然是不要一起的!

    他困倦得用鼻音嗯一聲,團著被子又將臉往里縮了縮。

    郁明燭仿佛依舊和緩,甚至幫他掖了掖錦被, “也好,那你再睡會兒。早上天氣有些涼,別再蹬被子了。”

    只是那語氣終究沉冷幾分,似是壓抑著異樣的洶涌情緒。

    半晌,復又沉著嗓音一字一頓, “你會留在南潯,等我回來,是嗎?”

    溫珩指尖微蜷,仍舊未睜眼,輕輕嗯了一聲。

    “好。”郁明燭無聲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按下心頭的不安與躁郁。

    那便……再信一次。

    最后一次。

    他伸手,用指節輕撫了撫跟前細嫩如玉的臉,聲音低沉嘶啞,輕不可聞。

    “別再騙我,否則,我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何等荒唐事……”

    ……

    迎春客棧外已經備好了鹿車。

    鹿車邊上立著一道黑衣人影,暗金紋腰封裹著勁瘦腰肢,帷帽遮了大半張臉。

    北昭有晨練的習慣,一伙人正好就著客棧后院練練拳腳。

    元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無意間一瞥——

    他用胳膊肘懟了懟元修, “哎,你看那人,怎么那么眼熟啊?”

    元修循聲看去, “有嗎?”

    “……蒙著個臉也看不清啊,是你的錯覺吧。”

    元明: “臉雖然看不清,但這個身形總讓覺得在哪里見過,嘶,是誰呢……”

    說話間,明燭仙君從樓上下來,自顧自進了鹿車。

    黑影在旁幫他撩起車簾,剛好一陣風吹過,將帷帽上的黑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陌生的側顏。

    元修道, “你看,我就說是你的錯覺。別多想了,明燭仙君身邊跟個隨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再走神,小心大師兄一會兒過來踢你。”

    元明訥訥哦了一聲,跟著元修對了幾拳,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但再回過頭時,鹿車已經揚塵而去。

    而那陌生面容的黑衣人也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喘著粗氣,定下神來。

    或許…真的是錯覺吧。

    一個時辰后,天空中已是陽光正好,惠風和暢。

    北昭弟子結束晨練,烏泱泱四散而去。

    迎春客棧這些天被包了下來,掌柜小二樂得清閑,也不在大堂里多待。

    空無一人的客棧內,黑影慢慢上了樓梯。

    旋即,門扉一開一合,閃進了天字一號房。

    層疊紅帳掩著榻上光景,朦朧看不真切。這種點起紅燭就能湊合洞房的場面著實挺有沖擊力。

    真是好大一張床!

    寧淵頓了片刻,決定當沒看見。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 “又見面了,玉珩仙君。”

    沒人回答他。

    只有敞開的窗外吹進一陣風,將紅紗吹得搖曳生姿。

    “仙君聰慧,很多事情,大抵都已經猜到了吧?”

    寧淵繼續說著,低低笑了一聲, “我跟著尊上這么久,唯一的好處就是聽話,他也因此最信我。”

    “按理說,他讓我暗中看著你,我本不該多事露面。”

    “可大計將成,指日可待,容不得絲毫差錯。”寧淵道, “我家尊上是個奇怪脾性,既舍不得殺您,又別扭著不愿將喜愛宣之于口。”

    “我思來想去,不得不登門叨擾,替他來問上您兩句,日后縱使被罰至挫骨也無怨言。”

    他說到這里,語氣微寒,手腕一翻憑空劃出一段蛇鏈軟劍,指節輕緩摩挲,似是蓄勢的殺意。

    驟然冷下的溫度中,寧淵緩緩問: “若來日冤家路窄,仙魔不共戴天,仙君您之所選……是否與百年前一樣?”

    話音落下,靜了許久。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么許久,紅帳內始終沒有應答。

    寧淵蹙眉等了一陣。

    總算覺察出不對勁,心頭驟然一緊。

    他將白練一甩,強勁的布刃破空而去,爆出的凜冽氣勁直接將紅紗撕成碎片,漫天飄舞。

    他錯愕地睜大眼——

    因為那床榻上早已空無一人。

    疊得整齊的繡被壓著軟枕,早就散了溫度。

    ……

    南潯城的夏日少有這樣的艷陽天。

    街邊綠樹蔭濃,百年字號的茶館剛開門,三三兩兩的來客陸續進店,滿店茶香,人聲喧鬧。

    說書人坐在門口板凳上,搖著蒲扇曬太陽。

    忽地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起昏花老眼,逆著日光看過去。

    眼前是位面似冷玉的少年人,靛紗袍青玉冠,腰間佩銀白長劍。

    明明是初夏,卻裹了一件白狐大氅,似是極畏寒冷,底下露出的手腕也是蒼白纖瘦的。

    少年人開口,聲音溫潤清冽,如泠泠山泉, “敢問老先生,去南海蓬萊宮的路要怎么走?”

    說書人回過神來,哼哼了兩聲,諱莫如深。

    “南海蓬萊宮,那都是人們閑來無事的傳言,子虛烏有的地方,哪來的什么路呢。”

    “旁人說是子虛烏有,但您見多識廣,心中自然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少年人抬了抬唇,將冠上玉簪一拔,塞到他手中。

    “價值連城的青髓玉,換您一個小道消息,怎么樣?”

    待少年人離去。

    旁邊的茶倌湊上前, “先生,這是什么玉啊,怪漂亮的。”

    “自然是人間難得的好玉,我活了百來年,也就只見過兩回。”

    說書人說著,將玉簪舉起,透過陽光看里面潤透的紋路玉色。

    玉簪后映著長街行人,少年人的背影逐漸遙遠。

    說書人忽地一頓。

    他自小無父無母,在這家茶館安身立命。

    有一年他七八歲,還是個小茶童時,端著一大壺燙茶招待客人,腳下一個沒留神,險些栽進了一位來客懷里。

    那位青衣來客一手按著他的肩,幫他定住身形;另一手輕巧一攬,將摔出去的茶壺穩穩接了回來。

    他一時間怔住了神。

    掌柜沖過來,一邊朝著客人道歉一邊擰他的耳朵。掌柜一向刁蠻暴躁,逮著機會就用藤條打幾個小茶童的手心。

    他看著來客被灑出熱茶燙紅了的手,慌張地什么都說不出來。

    但卻聽那人隨口似的, “無妨,他才多大。”

    輕描淡寫六個字,幫他免去一頓藤條之苦……

    百年之間,這段記憶在遙遠的歲月里早就模糊了,茶館人來人往,那張匆匆一面的臉再出眾,也根本記不真切。

    可是眼下,說書人看著遠去的一道背影,不知怎么,忽然就又想起來了這段往事。

    畫面分外生動,恍如昨日才發生。

    真是怪了。

    正想著,忽然又一道影子踏到了身前。

    是個滿臉兇蠻的壯年,肩頭橫架一柄長刀, “老家伙,去南海蓬萊宮的路怎么走?”

    回憶被打斷,說書人也沒個好臉色,仍舊是那套說辭, “子虛烏有的地方,哪來的什么路——”

    話音未落,他陡然被人掐著脖子拎了起來,話頭和呼吸全都堵在了喉嚨里,只能艱難發出嘶嘶的喘氣聲。

    里面的客人驚慌逃散,旁邊的茶童想要上前阻攔,卻被一腳踢到了柜臺邊,腦袋磕出砰的一聲,暈過去不省人事。

    兇蠻壯年嗤笑一聲,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不想死就趕緊說!”

    說書人正憋得滿臉通紅,心道你倒是松一松手讓我說啊。

    旁邊傳來一聲, “放肆,莫要無禮!”

    壯年松了手,說書人跌在地上,循聲看去,是位穿太極道袍,鬢發花白的老者,面上一派慈祥笑容,不疾不徐道, “座下弟子一時莽撞,先生莫怪。”

    壯年冷冷哼了一聲,臉上的腱子肉都在顫抖。

    說書人: “……”你看我敢怪嗎?

    “先生,若是不想惹無妄之災,還是盡早將南海之路說來為好。”

    來者彬彬有禮,可出口,一點都沒比方才的壯年客氣多少。

    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片刻后。

    總算能送走這兩尊大佛。

    身著太極道袍的老者還沒忘一甩拂塵。

    “老道劍宗乾坤峰,璇璣真人,多謝先生不吝告知。”

    ————————

    前方預告:南海有大型醋罐子現場,以及,壞蛋要登場搞事啦

    ——

    第43章

    好熱,好難受……

    半月后。

    波瀾平靜的海面上,一艘碩大的黑船緩慢航行。木檐飛角,流蘇垂掛,數不清的窗柩明滅相間,甲板上偶爾傳來踩踏木板的吱呀作響。

    船侍領著一位看起來清清冷冷,懨懨弱弱的青衣少年,停在了長廊盡頭,一手提著燈,一手咔噠開了一扇門。

    “這位客官,您就住這間屋子,左邊的床位。”

    屋子里面帶著股潮氣,中間垂了幾層白紗,又疊了珠簾,完全將空間一分為二,看不到對面的情形。

    船侍正要退出去,忽然又被拉住了。

    眼前之人壓低聲音詢問, “另一邊是?”

    船侍道, “哦,說來也怪,這條航路荒僻,一個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沒幾個。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將全部廂房包下,只剩這一間。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于那邊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頓,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幾圈。

    另一位客人長得雖然好看,可氣場卻太強了些。一身墨金錦服,垂著眸子睨人的時候,能讓人從腳底涼到天靈。

    眼前這位白凈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過他們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兩個,丟進海里就是。

    這么想著,小船侍半是哄騙半是安撫道: “您不必擔憂,里面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鬧外,沒什么不好相處的。”

    ……

    船侍合門出去了,地板隨著海浪微微晃動著。

    溫珩抿著唇,眼底驚疑不定。

    方才剛一踏入廂房,就有一股淺淡幽邃的沉香撲面而來。

    那一瞬間的熟悉感涌入心頭,他差點心跳驟停。

    事情總不能……這么巧吧?

    溫珩一直緊盯著對面。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個晃蕩,將靠窗的珠簾晃開了一隙。

    那邊的衣桁上,靜靜搭著一件玄色暗紅的外袍,領口壓著張揚的金線,腰封還嵌了朱砂色的玉石。

    這么短暫的一眼,讓溫珩心頭松了松。

    應該是他多心了。

    明燭仙君一向喜愛白衣,出門在外,應當不會穿得這么張揚。

    況且天下這么大,何至于兩個人就能撞上呢。

    溫珩放下心來,從褡褳里取出一個木匣,木匣打開,苦澀草藥味彌漫——

    陰陽見靈草。

    當時崇煬轉達忌口時,尚且帶著一身酒氣,自己的舌頭都捋不明白。

    “哦對了,她說,熱的話,喝茶喝水都行,但千萬別喝酒,否則……就,就怎么來著?我也忘了。”

    “總之你最好找個沒人的地方吃藥,免得出了事,被人鉆空子一刀殺了,或者做出什么丑態,丟人現眼。”

    溫珩點頭, “我懂,假酒害人,服藥千萬條,安全第一條。”

    說完,頓了片刻,又誠懇問: “我有生之年,能聽你這張狗嘴里吐出一句好聽的話嗎?”

    崇煬回復: “事真多,滾犢子。”

    ……

    他本來是想找個機會吃藥的。

    可這一路緊趕慢趕,哪有時間找沒人的地方玩自閉。再等到了南海……還不知是什么情形。

    算來算去,也只有趁著今晚。

    反正對面是個沒什么動靜的悶葫蘆,應當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陰陽見靈草入口化作一股靈息。

    外面夜色深了。對面也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估計早就睡下了。

    溫珩側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體內靈力運轉。

    那些積淤許久的藤毒再被一點一點消化吞噬,經脈逐漸通暢,靈力逐漸純澈。

    以及腰封里面那半塊墨黑碎玉在隱約發燙,如同積蓄著什么力量,將要磅礴而出。

    他閉著眼睛,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隱約想起許久之前,天空鋪了一層火紅晚霞。

    ……

    隨云山桃花開得絢爛。

    他倚在樹上,攬著一壺酒喝,滄浪衣擺隨著風飄飄蕩蕩,四周落花遍野。

    青臨和青川在樹下攏著袖子下棋,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郁公子好久沒回來,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郁公子,還是想郁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說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數月都沒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樹上的仙人睨過來一眼, “你們兩個嘴饞,別捎帶上我。”

    兩個小童子蔫蔫, “……哦。”

    他倆安安靜靜下棋,本以為方才那個話題就算結束。

    半晌,忽而又聽樹上一聲輕嘆: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會長久留在隨云山。”

    仙人說得極為輕緩,轉眼聲音盡數消散于浸著花香的風中,也不知是在跟他們說,還是在自言自語。

    落下一子,青臨抬頭望去一眼。

    樹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幾個月前,郁公子走得無聲無息,沒說去處更沒說歸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陣子。

    唯獨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絲毫異樣。

    好像那人來了又走,只不過是一段可有可無的短暫插曲,讓平靜無波的池水生出幾圈波瀾。

    但點到為止,水過無痕,留不下一點痕跡。

    只有那天,青川無意說了一句, “今年隨云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見仙人落筆一頓,紙上暈開墨漬。

    那雙狹長冷淡的眸子低垂,鴉色長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緒,沒讓任何人察覺。

    他方才知,世上能讓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與事雖不多,可郁公子早已躋身于中,甚至至關緊要。

    天色漸漸黑了。

    玉珩將一壺酒喝盡,緋色面頰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霧嵐間沉沉睡過去。

    明日的隨云山,應當也是遠離塵囂,清凈得沒有絲毫煙火氣。

    就像在那人來之前,他所度過的,所習慣的千百年漫長歲月一樣。

    青衣仙人帶著幾分涼薄無趣的笑意闔眼入夢。

    卻不料等再睜開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頭看向他,下頜被鍍上一層光暈,唇動了動,大抵是在說, “好久不見。”

    ——無論再怎么壓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啞的話語中滾燙的思念無所遁形,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別重逢,可不必多問離別的緣由與因果。

    僅僅目光相觸,便似捅破了破曉時分的窗紙,那些曾經沒有言說的思緒盡可放肆地宣之于口。從此長夜消散,天光乍明。

    于是仙人帶著宿醉的怠懶,心照不宣,啞聲回了一句, “明燭,我亦十分想念你……”

    ……

    溫珩陷進回憶里,夢囈似的低聲。

    不知不覺就將夢中之言說了出來。

    話音剛落,簾子那頭“當啷”一聲。

    像是驚愕之下,不慎摔了什么杯盞。

    這一聲又驚醒了溫珩。

    渾身發熱,口干舌燥。不適的燥熱感來得無比洶涌。

    溫珩沒空管隔壁的悶葫蘆為什么驚愕摔了杯盞。

    他渾身發軟,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撲到桌邊倒水喝。

    船上的水給的很吝嗇,就那么一小壺,還配了個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著喝水,仰頭就灌。

    “噗!咳咳咳——”

    然后扒著桌子猛地咳嗽。

    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儲存,送過來的是船家自己釀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運氣一向很穩定,穩定倒霉。

    幾乎是片刻,體溫迅速上升,渾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涼和烈酒的灼熱在體內抗衡,兩股氣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來。

    他手中壺也摔了下去。

    隨著“咚”的一聲。

    簾子那邊忽然應聲而動,一道人影急促地挑開珠簾,到了面前。

    溫珩只來得及看到面前描銀的錦靴和玄色衣擺,就被一把打橫抱了起來。

    他急促呼吸著,下意識五指一攏,攥緊了那人的衣襟,戒備道: “誰……”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別說話,喝水。”

    郁明燭把他放在床上,又從腰間解下水囊,拖著他的頭給他喂了幾口淡水。

    同樣帶著幾分愕然。

    先前問過好幾次要不要同行,明明都推拒了,怎么又不聲不響地跟了過來?

    不,不是跟過來。

    根本是溫珩從一開始就在故意哄騙他!

    什么乖乖留在南潯,什么跟師兄歷練,都是假的!都是為了把他哄走,再悄無聲息逃跑!

    還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

    若非今日他恰好在同一艘船上,恰好在同一間廂房內……

    那種失控帶來的焦躁瘋狂滋長,讓郁明燭體內野獸一樣的魔族血脈頃刻間翻涌滾燙,太陽穴突突跳動。

    他竭力克制住暴戾的氣息,將注意力灌注于眼前狀況。

    廂房內只剩船體隱約的吱呀聲。

    床上的人急促喘息著,雙眸失焦,像是難受得厲害。

    一壺水喝盡,郁明燭伸出手,抵著他的額頭, “還認不認得我是誰?”

    掌下溫度燙得跟熱炭似的,溫珩極艱難地扯了扯唇,沒發出聲音。

    看上去神志不清,哪里還能認人?

    郁明燭皺眉: “你安生躺著,我再去找船侍要些……”淡水。

    話音未落,陡然天地倒轉。

    他被壓著肩膀一把撲到床上。

    剛才還意識不清的人,這會明目張膽跨坐在他腰上,揪著他的領子壓了下來。

    郁明燭驀然睜大眸子, “溫珩,你——”

    余下的話都被堵了回去。

    雙唇相貼,熾熱的柔軟莽撞研磨著,瘋狂燃燒理智。

    溫珩大腦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依舊深陷在回憶。

    他只是在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沉香味時,一切理智分崩離析。只能憑借著本能想索取更多,想貪婪地將一切占為己有。

    可他毫無章法地親了一陣,不得要領,親了半天反而將自己親的喘不上氣,心跳全亂。

    于是半羞半惱咬了咬對方的下唇,將頭埋進那人的頸窩, “好熱,好難受……”

    郁明燭閉眼,竭力壓抑著眼底的灼熱,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話未出口,懷里的人低聲呢喃, “幫我。”

    郁明燭: “……”

    溫珩視線模糊,看不清身下之人陡然沉下的眼神。

    只感覺身子忽地一空,被一個翻身反壓在了下面。

    而后唇齒糾纏,那人攻勢兇猛地掃開了他的唇縫,帶著血腥味的吻登堂入室,得寸進尺。

    溫珩被親得渾身發軟,下意識想要推拒,可手碰上凌厲飽滿的肌肉,即使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蘊著驚人的熱度,又燙得他一縮。

    他以前怎么不曾發覺,郁明燭寬肩闊背,體型……居然比他大這么多。

    純粹魔族的血順著唇舌滑入喉嚨。

    體內渾濁被短暫壓制,神識微微清醒過來。

    溫珩當場就要反悔,睜大眸子仰頭躲避: “別,郁明燭……”

    卻正好把白皙的喉送到那人唇邊。

    于是反悔也來不及了。

    被咬住要害的剎那,他渾身一抖,徹底崩潰。

    就像被野狼叼住了后頸,動彈不得的貍貓一樣,躲無可躲,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拆吃入腹。

    親吻更加猛烈,連喘息和開口的機會都不再留。

    他絕望地嗚咽一聲,顫抖的指尖攥緊玄色衣襟,留下深深的印痕。

    突然。

    外面一陣吵鬧,噔噔噔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船侍猛地敲門, “出事了,兩位客人,快醒醒!”

    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或許是沒聽見,沒人理他。

    船侍一咬牙,匆忙推門而入。

    還什么都沒看清,眼睛上就蒙過來一段紅綢,用靈力驅使著,死死擋住了他的視線。

    里面傳來一聲: “有事快說!”

    嗓音嘶啞,里面壓抑濃重的欲色和燥熱,帶著重重的不耐煩的殺氣。

    小船侍嚇得一震,也不敢拿掉蔽目的紅綢,也不敢吱聲。

    里面的人像是已經忍耐到極點, “沒事就滾出去。”

    “……不不,有事,有大事!”

    小船侍回過神,連忙顫抖道: “咱們的船遇上了風暴,海里也有不知道什么東西在攻擊,弄得船艙底下漏水,現在請各位客人都到甲板上去!”

    他話音剛落,就被一陣罡風推出門外。

    “知道了。”

    而后“啪”的一聲,門貼著他的鼻尖合上。

    船侍: “……”

    廂房里。

    合門的瞬間,溫珩趁機推開郁明燭,努力平復著氣息: “怎么是你?”

    他本是想問,你怎么恰好在這里?

    但聽起來,就像是他大夢初醒,不可置信。

    郁明燭一怔, “怎么就不能是我?”

    旋即,似乎想到什么,他一把拉過溫珩的手腕,眼底怒火翻涌, “難道你剛才親我的時候,不知道是我?”

    溫珩明白他誤會了,正要解釋,又猛地收住了話頭。

    怎么解釋?

    難道要說,不是的,我一上來就認出是你了,所以專門逮著你親的。

    這合禮嗎?

    簡直……不成體統。

    于是在他沉默的期間,誤會進一步發酵。

    郁明燭不可置信地咬著牙一字一頓: “溫珩,你給我說清楚,難不成今日隨便換個人,你都一樣親他?你都一樣……”

    壓迫感不斷逼近,最后一字音落,郁明燭已經將他抵在床榻上一小方空間內。

    “用那種語氣讓別人幫你?”

    溫珩頭皮一麻,企圖耍賴, “沒有,我只是讓你幫我……再拿點水。”

    郁明燭不吃這一套,嘲諷似的扯了扯唇, “你分明都已經想起來了,還找這樣的借口,有意思嗎?”

    聞言,溫珩一默,頓覺蒼白無力。

    他體內的熱度還沒盡消,這會維持意識都是勉強,實在沒多余的力氣跟人周旋。

    他抬頭,疲憊地看過去一眼,眼尾因缺氧染上薄紅,眸子里還帶著沒散盡的水光。

    結果這么一眼也不知是怎么順了魔頭的鱗。

    郁明燭眸光一暗,轉而唇畔微挑, “罷了,總歸今日在這船上人是我,也只能是我,這就足夠了。而你,既然誠心誠意地請求了,我也不介意大發慈悲,再幫你一次……”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上一秒還怒火中燒,像是要吃人,下一秒便言笑晏晏,柔情百轉攝人心魄。

    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他故意湊得極近,伸手輕巧撥開了青色的腰封,幾息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耳垂上。

    “就像以前那樣,如何?”

    登時,溫珩從后腰軟到了指尖。

    好失控的局面!

    他盡力保持理智,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動的手。

    “不必,我不想為難你。”

    說完,目光一落。

    落到了不可言說的地方。

    ——郁明燭,虛。

    郁明燭看不懂他眼中的體貼,只能靠悟。

    這么一悟,就順著之前錯誤的方向徹底跑偏。

    郁明燭剛扯出的笑容險些扭曲, “為難?你剛才不知道是我的時候,怎么就不為難了?”

    溫珩頭疼,怎么這個話題還沒過去, “我不是……”

    結果他一動,剛才被剝落的腰封中就有一個物件滾了出來。

    是一片五彩絢麗的鮫鱗。

    落在兩人中間,分外刺眼,雪上加霜。

    “……”

    頃刻間,郁明燭腦海中閃過那晚溫珩身上陌生的香氣和衣襟上的污漬。

    他被一種可能性刺激得瞳色發紅,怒極反笑, “還是說,別人可以,我不可以?”

    ————————

    魔尊: (邪魅一笑)男人,你在玩火!

    郁魔尊像是那種,會每天仔細檢查王行身上有沒有‘別的男人的頭發’的善妒丈夫……

    如果有, “那個男人是誰?”

    如果沒有, “那個沒長頭發的男人是誰?”

    反正最終都要委屈又憤怒地按住仙君一頓折騰,身體力行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把人弄得精疲力盡,顫抖著說出“只喜歡你,最喜歡你”這種話,才能心滿意足地偃旗息鼓。

    然后明天,相同的戲碼再演一遍……

    ——

    第44章

    突然有股醋味

    船內靜得可怕,溫珩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關于到底誰可以的問題。

    畢竟理論上,眼前這位喜怒無常的魔尊……尤其不可以。

    但他不敢直說“你不可以”,那效果,恐怕跟直接說“你不行”沒有區別。

    他沉默了片刻,旁敲側擊, “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這么重的攀比心。”

    “?”郁明燭總算發覺出點什么不對勁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忽然見眼前之人掩口一陣猛烈的咳嗽。

    “咳咳……”

    旋即,溫珩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來。

    “溫珩!”

    他吐血吐得太突然,跟前,郁明燭也顧不得可不可以的事兒了,趕忙一把撈住他,掌心遞出靈力,幫助他平息體內肆虐的氣流。

    “無妨。”溫珩喘著氣道。

    這口污血吐出來,積郁許久的藤毒總算徹底一掃而空,反倒好受多了。

    郁明燭心思一轉,頃刻明白了情況。

    溫珩不去接他的目光,只趁機轉移話題, “咱們盡快去甲板上看看,這一帶全是汪洋,離岸太遠,真出了什么事,游都游不回去。”

    “好。”郁明燭按下心頭的種種情緒。

    他伸手將溫珩拉起來,兩人正要出門,卻陡然一聲海浪巨響。

    “轟隆——”

    這次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整艘船頃刻間四分五裂,直接翻進了水里,溫珩只來得及將鱗片撈回來,就被巨大的水波卷進大海。

    滔天海浪中,嗡鳴巨響震耳欲聾。

    溫珩手上一緊,被郁明燭用力拉住,旋即,又見郁明燭折扇一掃,在海中劈開一道水壑。

    兩側水墻聳立,僅剩的甲板落進水壑之中。

    幾個濕漉漉青年從兩側水墻中狼狽摔了出來。

    “他娘的,那老東西陰咱們,當時就沒說實話!”

    郁明燭看也沒看他們,掐了個法決烘干兩人身上發上的海水。

    溫珩被人攏著一把發梢揉搓,寬大的身形壓過來,擋著了全部的視野。

    他只得踮起點腳,從郁明燭肩頭循聲看出去。

    目光落定,立刻一怔。

    “怎么是你們?”

    對面看過來,也愣了: “怎么是你們?”

    璇璣,貪狼,玄清,琉璃仙幾人也陸續從水里冒了出來。

    溫珩驚愕地環視一圈。

    好家伙,這船上都是熟人,沒有一個普通百姓!

    幾峰長老和他們的親傳弟子們排排站,皆是渾身濕透,狼狽至極,哪還有先前半分威嚴。

    琉璃仙一身浸水的紗衣裹著曼妙曲線,一邊甩衣袖上的海水,一邊恨恨道, “這些該死的鮫人,出手也太狠了,不就是碰了碰他們的……”

    璇璣咳了一聲,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

    琉璃仙頓時噤聲。

    說話間,兩側水墻驀然震顫,無數道人身魚尾的鮫人悚然逼近,隔著水波顯得無比猙獰。

    一道碧藍色的身影被魚群簇擁著,懸空立在海波上,聲音空靈悠長。

    “南海之上,輪不到人族放肆。”

    璇璣峰那波人里,有個年長些的弟子梗起脖子叫囂, “長根尾巴不起啊,有本事下來較量——”

    話音未落,被對方一道水刃抽得原地轉了好幾圈,跟陀螺似的,摔得七葷八素。

    那道看不清的碧影沉聲說:

    “我族本不愿紛爭,若你們現在離開,尚且能相安無事。”

    周圍是高聳的水墻,仿佛隨時將人吞沒,水墻內還有無數不斷迫近的異類,窒息的壓迫感讓人幾乎喘不上氣。

    一眾弟子都有些驚慌,紛紛擰頭看璇璣幾位長老。

    “長老,咱們要不還是從長計議……”

    “住口,”璇璣長老眼神一沉,破釜沉舟似的,咬牙道: “一起上!”

    他一發話,其他弟子只得硬著頭皮沖了上去。

    很快,兩隊人馬混戰在一起。好在郁明燭先前撐開這一道水塹,讓劍宗弟子沒完全被海水吞沒,落入下風。

    饒是如此,場面依舊十分壯觀。

    溫珩想阻止都不知從哪入手。

    之前的陀螺弟子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

    “一群爛尾巴魚,事成之后,老子非把你們都煲成魚湯不可!”

    溫珩下意識扶他, “你傷到了筋骨,先別沖動……”

    “滾開!”

    他卻惱羞成怒,將劍一甩,指著溫珩的鼻尖: “死廢物,別在這礙事!”

    ——他對溫珩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善惡臺時,初始的廢物1.0階段。

    溫珩睨著近在咫尺的劍芒:……

    默默后退一步。

    行唄,要找死誰能攔得住你啊。

    果然,小陀螺剛沖出去,就被一道拋物線迎面砸中,鮫人尖銳的牙齒在他臉上咬出好幾個血窟窿,一人一鮫纏斗著翻滾在地上。

    “啊啊啊——”慘叫聲撕心裂肺。

    意料之中。

    但……這鮫人的速度和方向有點微妙。

    溫珩眸光一閃,轉頭看去。

    郁明燭的手才剛收回去,一臉無事發生,好像剛才掐著鮫人脖子,做了個完美投射的人不是他一樣。

    接收到他探尋的視線,微不可查地滯了滯,別過頭去——

    把你從水里撈上來,可以。

    幫你烘干頭發,可以。

    替你出氣,也可以。

    但自己該生的氣還是要繼續生的。

    堂堂明燭仙君,很有原則。

    溫珩收回視線,輕輕笑了一聲。

    ……

    在剛才那小陀螺面目全非,快要被咬斷喉嚨之前。

    忽然有一道劍光挑開了鮫人。

    陀螺連滾帶爬旋到了后面,就見方才他口中的“小廢物”一劍一個,身影在夜色海浪中快成一道颯沓殘影。

    原本鮫人族魚多勢眾,打得劍宗幾峰弟子落花流水。

    但郁明燭和溫珩出手后,不消片刻就清大半戰場,形勢陡然逆轉。

    溫珩剛踢開一只鮫人,忽地身后一涼。

    他警覺轉身,見方才水波上的碧影眨眼間就到了面前,抬手化水為刺戟,朝他狠狠揮來。

    “鐺”的一聲,兵戈相接。

    玉塵劍霜霧似的靈力源源不斷傾瀉而出,和對面摧枯拉朽的水汽摻和在一起,兩柄神武針鋒相對,各不退讓。

    隔著渺茫一層水霧,對面上半張臉遮了貝制的面具,下半張臉上覆著一層青色的鱗片,一直順著脖頸蔓延到胸口。

    即使生殺之際,隱在面具下的一雙眸子也分外冷淡平靜。

    乍然視線相觸,溫珩忽地一滯。

    心頭似是閃過什么。

    “你……”

    后面的話語被風雨聲蓋了過去。

    隨即,身后襲來一道強悍靈力,幫他震開了對方的長戟。

    郁明燭反手將他護住,又一道風刃甩了出去,將周圍水墻都震碎了片刻。

    無數弟子和鮫人躲閃不及,通通被掀飛,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甲板上一霎時的沉寂。

    海面上不知何時風雨飄搖,斜打的雨絲將眾人淋了個透。

    “住手!”

    倏地,一個鮫人沖出水墻,毫無顧忌地沖到青面鮫人面前,用低啞的鮫人語說著什么,面色焦急。

    有璇璣峰弟子頂著大雨,勉強睜開眼皮看過去。

    那是一只十分年輕的鮫人,五官精致姣美,卷曲的藍發如同絲滑的綢緞,綴滿珍珠貝殼。

    最惹眼是的那一雙琉璃琥珀似的異眸,在月光下像是晶瑩剔透的寶石,熠熠生輝。

    他拉著青影,用晦澀難懂的鮫人語說了半天,而后伸手指著這邊, “祭司……他是,朋友!”

    而被他稱作祭司的人,對他畢恭畢敬, “圣子殿下。”

    眾人只聽懂這幾個詞。

    而那位圣子殿下說“朋友”時,指過來的方向就只有溫珩和璇璣長老兩人。

    于是眾人的思路順理成章。

    有弟子面色一喜, “璇璣長老,您有這種人脈,怎么不早說!”

    璇璣長老: “……”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這種人脈。

    但,既然對方已經朝這邊奔了過來,他被高高架起,也只能順水推舟。

    為了相迎,他甚至擠開了溫珩,擋在他面前,一張堆滿褶子的老臉上露出假意欣喜的笑容。

    “呵呵呵,小友,別來無——”

    結果,眾目睽睽下。

    對方目不斜視繞過他,直奔他身后。

    “溫哥哥!好久不見!”

    眾人一愣: “……”

    眾人: “?”

    當場裝了個大的又正臉著地的璇璣長老面色紅了又青,十分難看。

    剛才那陀螺弟子臉都綠了, “什么?南海鮫人族的圣子,怎么會是這個廢物的……”

    人脈?!

    濯厄渾然不知周圍無數震驚羨慕嫉妒的眼神。

    他只顧一把抱住溫珩,笑得眉眼彎彎, “溫哥哥,上次離別后,我一直都好想你呀!”

    然而溫珩也沉默了。

    等等。

    是錯覺嗎?

    在一眾震驚羨慕嫉妒的眼神里,好像混進來什么怪東西。

    那是一道笑吟吟,卻充滿敵意的目光,從他這邊掠過去,又停留在濯厄身上,上下打量著。

    明燭仙君冷冷牽了牽唇, “呵,這就是乖徒那位長鱗片的朋友嗎。”

    溫珩呼吸一僵, “啊……”

    濯厄瞅過去一眼,皺眉,拉著他的手緊了緊, “溫哥哥,這位是?”

    溫珩逐漸窒息: “這……”

    還未等他說話,郁明燭已經兀自上前,不動聲色地橫插入兩人之間,寬大的身形完全隔絕了濯厄那雙摟著溫珩胳膊,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手。

    郁明燭微微傾身過來,用陰影將他兜頭籠罩,抬手抹去他下頜方才迸濺的幾滴海水。

    只不過拇指用力略重,末了蹭過薄唇下緣時,便在那里添了一抹情色似的紅艷,如同野狼烙印標記似的。

    而后,那只手也沒收回去,就那么維持著輕掐他下頜的動作,看起來曖昧得很。

    明燭仙君好整以暇地朝濯厄笑了笑,故意放緩聲音: “自然是相依為命,世上最親密無間的關系。”

    溫珩一震。

    這是可以說的嗎?!

    見濯厄顯然呆滯了片刻,他忙解釋道: “相依為命的孤苦師徒,親密無間的單純桃李!”

    “喔……”

    他略微糊弄過去單純善良的濯厄,卻徹徹底底得罪了另一個。

    郁明燭一頓,緩緩朝他看過來,漾著笑意的眼眸微冷:哦,乖徒很在乎他的看法?

    溫珩心里有點虛,用眼神瘋狂示意:劍宗九峰那群npc還在眼睜睜看著呢!

    他們眼神交流打架的功夫,周圍的鮫人已經紛紛收起長戟兵器。

    祭司踏著水波落到他面前。

    “方才失禮,十分抱歉,但即便是圣子殿下的朋友,蓬萊宮不接待人族來客的規矩也不能改。”

    他的人語很熟練,腔調溫柔雅致,似是年久落了灰的古琴。

    溫珩看向他: “我等前來是有要事求見鮫王,還請祭司放行。”

    祭司彬彬有禮,卻不留余地: “鮫王病重休養,不見外人。”

    溫珩一怔,皺了皺眉, “病重?”

    這時,濯厄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眨了眨眼,又過去低聲跟祭司說了些什么。

    祭祀若有所思地看過來,眼底一閃而過的暗芒。

    半晌,祭司頷首,松口道: “既然如此,一切都聽圣子殿下的,我族愿為客人獻上避水丹。”

    說著,手優雅一抬,身側立刻有鮫人甩著尾巴,將漆黑的丹丸捧到了溫珩眼前。

    濯厄解釋道: “把它含在舌下,便可在水中呼吸無阻。”

    旁邊,璇璣峰弟子趕忙殷切問道, “那我們呢?”

    頂著無數期待的目光,濯厄一怔,上下打量他們: “差點忘了,你們是哪位?”

    對方自豪道: “我們是大名鼎鼎的劍宗——”

    濯厄: “不認識,守衛,把他們都扔到海里去。”

    他一發話,兩只壯碩鮫人二話不說上前,拖著幾個弟子的胳膊就要往水里扔。

    那群弟子趕忙掙扎: “不不不,你們不能這樣,我們可是劍宗的內門弟子!”

    但是掙扎也沒用,鮫人族力氣大的出奇,擰著他的胳膊的手像鐵鉗一樣。

    “長老!長老救我們呀——”

    璇璣長老牙都快咬碎了,一閉眼,吼道: “蠢貨,該求誰你都不知道嗎?”

    弟子被他吼得一愣,猛地回過神來。

    那自然是求在場鮫人圣子的“朋友”了!

    弟子趕忙道: “溫師兄,我們好歹都是同一個宗門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被扔進海里淹死!”

    “我也不想見你被淹死,”溫珩為難: “可我現在教你游泳,你也來不及學了呀。”

    “你!咕嚕咕嚕咕嚕……”

    “溫師兄,咕嚕咕嚕,救,咕嚕咕嚕……”

    弟子一口氣憋到了頭,眼睛漸漸翻白。

    濯厄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他勾了下溫珩的小指,眨眼輕聲道: “不必那么麻煩,只要你開口,我就放過他們。”

    溫珩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身邊傳來一聲嗤笑。

    郁明燭嘲道: “區區幾條魚,還真當自己在海上能所向無敵了?”

    “……”溫珩欲言又止,小聲提醒, “那什么,按照設定,確實是這樣。”

    陸地上誰都打不過,海上誰都打不過。

    郁明燭危險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寫著:你幫他說話?

    溫珩咳了一聲,移開目光。

    祭司及時將一邊咕嚕咕嚕的弟子從水里揪出來,開口打破僵局: “既然諸位同行而來,那便一起進蓬萊宮一敘吧。”

    ————————

    久等啦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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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表白未遂

    總之,結果一群人烏泱泱跟著下了海。

    一陣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后,濯厄伸手撥開了一隙結界,眼前豁然開朗。

    海底沒有日月輪轉,所以蓬萊宮穹頂上綴滿照明所用的寶珠,晝夜明亮。

    蓬萊宮殿的輪廓透著水映出一層微光,周遭珊瑚連廊,海藻造景,繽紛的魚群在其間穿梭不歇。

    這里偉大而孤獨,像一片被人間遺落的古老文明。

    蓬萊宮從來沒有這么多人族來訪,幾只鮫人從礁石里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

    劍宗弟子們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幾個年輕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貝的目光都發直。

    溫珩……

    溫珩打了個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霧一晃眼,這會正是怠懶的時候。

    進了蓬萊宮,祭司去忙著安排待客事宜,連帶著叫走了圣子濯厄。幾只女鮫引著各人在蓬萊長廊中七拐八折。

    分別前,郁明燭的身子明顯往他這邊轉片刻,似是想要說些什么。

    可遲疑了一霎,又自顧轉了回去,一副若無其事。

    他連著被氣了好幾頓,這會正是上頭的時候。

    溫珩看在眼里,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機會哄一哄?

    ……

    半炷香后,眉清目秀的女鮫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會說人族語言,正琢磨著該怎么跟這位清雋俊逸的小客人表達:您住這里。

    忽然見小客人兩手在鎖骨下一攏,又交疊一扣,朝她微一頷首。

    而后打著哈欠推門進去了。

    女鮫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鮫人族的手語跟她道謝。

    屋里。

    時隔多年,溫珩又睡到了細膩柔軟鮫綃上。他身上還裹著一層避水訣,殘勁未消。

    躺上去像陷進一汪軟水,舒服得他瞇了瞇眸子,頃刻間被困意吞沒。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還冷著臉的明燭仙君,最終還是隔著老遠綴到了他身后。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幾道珊瑚礁外,望著他闔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幾分。

    ……

    就像人間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樣。

    魔族管那個叫心魔。

    心魔發作時,魔便徹底墮入魔道,神志不清,一切作為全憑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殘忍。

    不同的是,人間修士總得想辦法度過天劫,否則就是一個隕落消亡。

    修士們管這個叫順應天道。

    可魔族不管這個,魔族本來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喪心病狂,殺人放火?好啊,這不正是魔族該干的事嗎。

    天道無法約束魔淵,自然也不會罰哪個魔頭隕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歡沉溺在那種放縱的快感里,還嫌心魔發作得不夠長,不夠重,想著法子讓那股暴虐的沖動能延續得更久一些。

    郁明燭早就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心魔發作是在多大的時候了。

    若按照人間的算法,他當時大概只有……十二三歲?

    他清醒過來時,仙哭殿里滿地橫尸,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頭一次對他露出點不帶輕蔑嘲諷的審視,隨后,大笑著砸了酒盞。

    “不錯,這才像是老子的種!”

    再后來,心魔作祟的時候,他都會自己待在一個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幾道隔離的禁制。

    埋骨地是在無禁城最偏僻荒涼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荒蕪,埋著無數死去的妖魔。

    連活著的魔都嫌那里晦氣,不往那里去。

    所以往往就只有郁明燭會偶爾造訪。

    他不知道自己徹底入了魔是什么樣子,但想也想出來,看別的魔也能猜出幾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愿示于人前。至于那些埋骨地的死靈,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況,這里沒有活物能讓他殺,挺好的。

    后來藏匿在隨云山。

    仙人周身純凈的靈力能輕而易舉震懾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沒發作過,甚至在刻意的壓制下,一分一毫的魔氣都不曾顯露。

    他甚至無數次暗中往返魔淵,將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將當年叛黨盡數屠殺,又帶著渾身滿手的血坐上了那無數魔佞覬覦著的魔尊之位,改年號為“禍止”。

    其實,那之中有一次,他沒打算再回隨云山。

    他已是魔淵至高無上的魔尊,再無顧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親手殺了個干凈。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隨云山的一切,于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價值。

    又趕上那些歸順于他的某些部落,帶來一堆爛攤子盤根錯雜。

    接連許久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兩眼一睜,先確認自己還好好地活著,沒被暗殺。

    然后要么去殺其他鬧事的妖魔,要么處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務賬冊。

    直到有一天,魔侍對他說: “魔淵今日無事。”

    郁明燭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用鼻音沉沉嗯了一聲,反問似的。

    那魔侍頓時心驚肉跳,顫抖著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無禁城四方黨羽皆來臣服,所以…所以,魔淵今日并無事端……”

    郁明燭聽了半天恭維話,總算理出思緒,淡淡應了一聲, “知道了,退下吧。”

    聞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為跑得太快,還差點在門口絆倒一跤。

    郁明燭看得有些想笑。

    而后,那笑容又一點一點落了下去。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殺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魔,雙手沾滿血腥。

    魔淵里無人真心尊他愛他,可人人都懼他怕他。

    起初魔淵里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還叫他作昔日的君嬰。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這名字就難免顯得不夠尊重。

    一來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說他不喜腐尸,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聲……成百上千條忌諱,觸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說不清楚。

    反正這個尊號就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來,無禁城勾欄酒坊里但凡再提及他時,說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時,已經成了魔尊千忌的郁明燭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許久。

    這些時日太忙太緊張,就像一根弦繃到了最緊。

    眼下驟然松懈下來,竟讓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該做什么。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隨意搭落在地,赤色絲絳如血,玄色錦緞如墨,珠光寶氣,交疊在一起,象征著無禁城萬魔之上的矜貴尊崇。

    可是郁明燭伸出手,百無聊賴地用指尖撥弄上面鑲嵌的寶珠。

    心里不禁想著,這就是那些人爭破腦袋,不惜頭破血流也要爭奪的東西?

    ……可這些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他忽而覺得無比煩悶,覺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頂,無聊至極。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見天日的穹宇。

    那里飄著些血色飛絮,經年不歇。魔族不知這些飛絮是從哪里落下來的,又意味著什么。

    不過既然魔淵土壤貧瘠,不生花草樹木,這些飛絮就成了魔淵獨有的風雅。不知來源因由,只知如絢爛墜花,因此戲稱作“無因花”。

    那呼風喚雨魔尊千忌,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伸手接來一朵朱砂似的無因花,垂眸靜靜瞧了一陣。

    忽然就想起來,不知今日人間的桃花可還盛放著嗎?

    ……

    魔尊千忌脫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溫柔和善的郁公子。

    他先前離開隨云山時,還當此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只能是玉珩仙君與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見,你死我活。

    他想,與其編個謊,日后被戳破時落于下風,還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別。

    沒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郁明燭心中暗暗琢磨該找個什么借口推搪自己這段時日的失蹤。

    卻倏地瞧見了隨云山繁茂的桃花樹下,仙人手攬酒壺合衣而眠,眉目清雋,單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氣陰陰沉沉,唯有眼前一剎那,恰有天光破層云。

    頃刻,如同清風拂過桃花紛揚如雨。

    郁明燭心跳漏拍。

    然后欲念叢生。

    他是個魔頭,向來野心勃勃,向來貪得無厭,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喜歡什么就非得占為己有。

    哪怕無所不用其極!

    人間很好,哪怕是騙來的偷來的,他也非要貪求這一晌歡愉不可。

    至于身份……瞞下去就是!

    ……

    郁明燭又在隨云山停留了很長一段歲月。

    他自以為一直將身份藏得很好。

    還偶爾暗中戲謔: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過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從萬生鏡里看到蜀中一帶有妖魔作祟,帶著玉塵劍匆忙出門。

    原本就能回來,但回來途中又接了兩樁百姓們的冤屈委訴,拖拖拉拉,在外面逗留了將近一個月。

    郁明燭的心魔就有些壓不住了。

    甚至因為長期遭到壓制,一朝反噬,隱隱有更加兇猛的來勢。

    午后日暖,他闔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樹下,嗅著花香,努力調整氣息,壓抑體內的煞氣。

    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趁著心魔還沒徹底發作,找個沒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這山上還有兩個喘氣的來添亂。

    “郁公子郁公子——”

    青臨青川跑過來,直愣愣地,差點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間,郁明燭呼吸一亂,手都快掐到他們兩個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著牙硬生生改道,轉而拎著兩個小童子的后領,把人定在面前。

    “什么事,趕緊說。”

    青臨青川對看了一眼,覺得今日的郁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頭腦大條,也沒多在意,捧過來一個紅泥罐子: “郁公子,我們想去垂釣,你幫我們挑一挑哪只蚯蚓最肥,能引來湖底那條百年的錦鯉?”

    “行。”

    郁明燭漫不經心地接來罐子,打算隨便選條倒霉蟲子,先糊弄過去。

    卻猛然在里面看到一條紅環的線蟲。

    那一剎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幾乎要將那個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蚯蚓。

    這是尸體腐爛后生出的尸蟲!

    這種尸蟲不算常見,但隨云山靈氣充沛,各類生物數不勝數,偶爾死了那么一兩只曝尸荒野,又恰好生出了這個品類的尸蟲,也是尋常事。

    或許只是一只兔子,一只雛雞,一只貍貓……

    他努力安撫著自己,可閉上眼,眼前全變成了猩紅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淵天穹,橫尸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尸群之中,胸前赫然露著一個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尸蟲鉆進鉆出,不斷啃食著腐爛的血肉。

    魔淵那些人說千忌最厭惡看見腐尸,凡下殺手,定會跟著一把火,將尸身挫骨揚灰。

    不盡然對。

    他厭憎的并非腐尸,而是尸身腐爛后生出的各種蛆蟲!

    那一剎那,記憶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劇痛和絕望仿佛又一次將郁明燭籠罩起來,疼得他指尖一顫。

    咔嚓一聲,紅泥瓦罐四分五裂。

    須臾間,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將陶瓦碎片燒成齏粉。

    “郁公子!你……你怎么了?”

    這次,就連青川都發現不對勁了,驚恐之下,本能想后退兩步,卻猛地拌倒在地。

    手胡亂一撐,恰好被魚鉤割開一道血口。

    鮮血淌出一線。

    倏地,郁明燭睜開眼皮,一雙濃墨般的黑眸赫然變成猩紅色,瞳孔微微豎著,煞氣四溢。

    他伸手一點,輕而易舉便掐毀了青臨剛放出的傳音靈蝶。

    兩個小童子不斷后退,拼盡全力打出幾道靈波,都被他隨手撥開。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紅的雙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戰。

    心魔在叫囂:殺了他們!

    另一個聲音茫然地問:等他回來該怎么解釋?

    心魔反問:為什么要解釋,憑什么要解釋?

    他算什么東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嗎?

    你怎么不讓他在你脖子上拴條狗鏈過活?

    魔就是魔,他想殺你,那他也同樣該死!

    “郁公子——”

    “郁公子,你醒醒啊——”

    郁明燭嫌他們吵,手指憑空一抹,封了他們的口,又一點,釘了他們的四肢。

    青臨青川連后退都做不到了,驚慌失措地擠在一起,嗚嗚亂叫。

    他們能感受到那道陰寒的視線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鮮血液刺激到,眸光愈發深得嚇人。

    而后又順著手臂,一路看上來,最終落定在他們細弱的脖子。

    小孩子頸間的皮膚白白嫩嫩的,纖弱得仿佛一折就斷,底下汩汩流動的血液帶著蓬勃生命力,無比誘人。

    青臨嗓子里擠出幾個變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隨著他最后一字音落,那雙熾紅雙目滑向幽不見底的深淵。

    ……

    巖洞內回響著嘩嘩的水流聲,氤氳的潮濕霧氣籠罩在青石臺上。

    玉珩踏入巖洞的時候,靈池周圍滿目瘡痍,到處都是砸碎的巖石和靈波鑿出的深痕。

    顯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將這里當做了發泄的場所,肆虐的魔氣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將靈池攪了個天翻地覆。

    血腥味濃得刺鼻。

    巖洞最里面的石壁邊上,蜷縮著一個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著一件云青舊衣,緊緊將臉埋進衣服里,像是貪婪眷戀著那上面殘存的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氣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緩步走過去。

    踏上臺階的剎那。

    “咻”的一聲。

    氣刃的凜冽寒芒緊貼著他的側臉飛過,強悍地插進石縫,甚至削斷了他鬢邊的一縷額發。

    那人啞聲威脅道, “離我遠點。”

    玉珩眸光未變,依舊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郁明燭一臉戾氣未消,從膝間抬頭,側目瞧見身邊站定的蒼色長靴,和青渺如云霧的衣擺。

    他抬頭望去。

    仙人的面容線條柔和,薄唇微微抿起,這樣垂著眸子靜靜看過來,眼底蘊著幾分柔軟的悲憫。

    那雙純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墮魔的模樣。

    滿臉兇煞邪氣,額前鬢發散亂,一雙眼睛布滿猩紅血絲,下睫也壓著長長一道赤痕,猙獰得能嚇哭七歲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極。

    驀然,郁明燭一陣惱火。

    他以往喜愛仙人矜貴出塵的模樣,覺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頭潔凈的霜雪。

    唯獨遺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總是淺淺淡淡的,從不會主動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這世間萬物都難以在那雙清眸里激起半點波瀾,更不會在純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跡。

    他也曾試著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難得例外。

    可惜屢屢嘗試,總是無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實現他的一樁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卻他昔日遺憾。

    他卻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憤怒和羞惱。

    為什么非要在這個時候回來?

    偏偏瞧見他最狼狽的時候?

    憑什么?

    憑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還一副氣定神閑,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憫模樣!

    好像你為仙,就多干凈,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賤如塵埃似的!

    憑什么?!

    魔族惡劣的本性在此刻顯露無疑。

    他定定看著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撲了過去,將一塵不染的仙人撲進骯臟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著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著仙人潔凈的衣袍沾上泥灰,看著皎白的皮膚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臟了!你和我一樣了!

    玉珩被他咬著,渾身有一瞬的繃緊,又漸漸松懈下來,任由他發泄嘶咬。

    玉珩無奈嘆道: “明燭……”

    郁明燭搶先他一步開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脈中的靈力如此豐盛!”

    郁明燭甚至故意仰起頭,猩紅的眼眸中甚至帶著幾分炫耀,就像是在說——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甚至還膽大包天,惡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殺我嗎?

    郁明燭等著玉珩露出嫌惡厭憎的表情,然后玉塵出鞘,干脆地結他。

    反正他現在心魔未平,內力透支后魔丹半損,跟個廢人沒什么區別。要殺他,不過仙人動一動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夠了。

    未料,玉珩只是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實在過于平靜。

    于是郁明燭愣了好半晌,終于后知后覺,難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難道不……”話語倏地一頓。

    郁明燭不敢繼續問了。

    他怕問出口,就顯得他自以為是,癡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曉,風輕云淡地幫他補全了那個困惑。

    “是,我不介懷。”

    仙人潤紅的薄唇微啟,聲音極低極輕,和著水聲,讓郁明燭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剎那間,先前那些自以為清醒堅定的算計,籌謀,全都沒有用了。

    他心中亂成一團亂麻,想問很多,又不知從何問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為何不戳穿,為何還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癡妄時,每一次每一回,為何……

    為何都不曾推開他?

    巖洞頂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臉上,將睫羽覆上一層金輝,連帶著眸子都成了溫柔的淺棕色。

    而郁明燭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陰影里,渾身沾著血,狼狽不堪,像條喪心病狂,又茫然無措的瘋犬。

    好強烈的對比。

    好似他們來自兩個渾然不同的世界。

    巖洞內的流水聲不知何時緩了下來,頂上四攏的巖石嵌滿天然的熒光,星星點點。

    靜謐之中,心跳聲都放大了許多。

    玉珩看了他一陣,忽然打破沉默, “其實我想過要殺你的。”

    郁明燭指尖一顫。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來這里的傍晚,我差一點就要動手殺了你。”

    郁明燭喉頭滾了滾: “那為何沒殺?”

    他努力克制著聲音里緊張的微顫,卻掩飾不住心跳又快了幾分。

    咚咚,咚咚——

    回響在巖洞內。

    他聽見仙人輕聲回答: “因為你救了幾只雀鳥。”

    ……

    那是郁明燭第一日來到隨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邊霞光似錦。

    隨云山百年難有來客,青臨青川新鮮得很,拉著他去到處參觀。

    玉珩獨自在竹屋內擦拭玉塵劍,忽然聽到一陣細細的震顫。

    當找到那震顫的來源時,他一貫冷淡的臉色登時變了又變。

    居然是萬生鏡。

    萬生鏡誕生于鴻蒙初開,能通曉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從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間亂象,指引他該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禍亂。

    萬生鏡顯露的畫面往往不會太清楚,只有一個地點,幾張作惡妖魔的面容,能看出來是哪,囫圇是個什么事,就足夠了。

    可是現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鏡中的隨云山巔裂開一道深淵巨口,無數猙獰魔物從里面爬出來,所過之處生靈涂炭,人間變成一片煉獄。

    可隨云山分明從未發生過這樣的禍事,眼下也安穩得很,萬生鏡幻化出一幅虛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變。

    并非虛幻假象。

    鏡中場景不在過去和當今,而是……

    未來!

    玉珩能感受到萬生鏡在驚慌,在畏懼,甚至,在給他批下一樁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鏡面。

    旋即,烈火,鮮血,腐尸,通通化成閃爍的光點,交織凝聚,最終組成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站在尸山之巔,五官線條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變成張揚濃烈的模樣,眉眼壓得極低,帶著一股凜冽的肅殺魔氣。

    他身后妖魔環伺,魑魅魍魎,通通以他為尊。

    隔著一道并不存在的鏡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頭,居然精確地眺望過來,與他目光相觸。

    那一瞬間,染血的唇揚起幾分弧度,似是漫不經心的挑釁。

    玉珩的眸光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玉塵劍感受到主人的殺意,騰得裹上一層凜冽銀光。

    玉珩仙君殺氣騰騰地出了門,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樹下找到人。

    青臨青川或許是忙著追山澗蝴蝶,或許是去折騰池中百年錦鯉,早就跑得沒影了。

    而郁明燭蹲在樹下,側顏神色專注,不知手中忙著什么。

    他這時還是青蔥少年,眉宇青澀稚氣,跟萬生鏡中日后那個恣睢作惡的魔尊簡直掛不上邊。

    可他們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殺過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惡人。

    刀光劍影不過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強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塵劍氣下成了骨枯黃土。

    如雁過無痕,曲散無聲。

    都沒能讓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遲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劍氣。

    卻忽然聽見一聲細微的啼鳴。

    郁明燭懷里露出里面編補好的窩巢,和窩巢里支著腦袋輕啼,毛絨絨的三只幼鳥。

    樹下之人信手一托,將巢重新放回枝頭。

    那一剎那,絢爛如織錦的晚霞映在郁明燭的側臉,將眉骨與鼻梁刀刻般的長線染成橙紅,那雙眸子里染著三兩分天生笑意,將隨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襯得失色。

    ……

    郁明燭滿臉錯愕,良久,才道: “我已經不記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時善念,但誰又能知日后不會走火入魔,成了鏡中那個喪心病狂的魔頭?你怎么敢賭……”

    “我方才墮魔時,可就險些殺了青臨和青川!”

    他急著證明自己罪無可恕的模樣著實有些可笑。

    “可你沒有,不是嗎。”玉珩打斷他。

    郁明燭張了張口,啞口無言。

    在徹底淪為魔物的前一秒,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躲進了靈池空無一人的巖洞里,還調動渾身氣勁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當場再造一個荒無人煙的埋骨地。

    周圍血色扎眼,卻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攪動的靈池水飛濺起來,反迸到他身上,燙壞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說: “我見過世間百態,殺過不少罪人,亦懲戒過無數惡魔。所以深信人魔雖有異,卻非天性善惡之分。”

    “惡者不墮魔道亦會喪失理智,殺人作惡,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終能存一絲善念。”

    郁明燭嗓音嘶啞, “魔就是魔,怎會有善惡之分?”

    “為何不能有?”玉珩反問, “善惡豈能全由血脈來定?你如今年歲才多大,何以見得百年之后的命數不能改?”

    “玉塵劍斬盡天下作惡為禍者,卻從不憑一道虛無縹緲的揣測,就妄殺眼前無辜人。”

    郁明燭怔怔看著他, “若你錯了,豈非萬劫不復……”

    “那就別讓我錯。”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聽過的荒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剎那,心底卻驀然生出些難以言說的希冀和雀躍。

    好似那些過往見不得光的齷齪念頭,忽而得到一絲被默許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見天光,貫會欺騙自己之人原形畢露。寒土浸雨露,陰暗地底的種子瘋狂扎根生長,從此覆水難收。

    那些欲念叢生終于得見天日。

    他尚且還處于驚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彎,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還要壓著我到什么時候?”

    和初見時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抵在床上的變成了抵在巖石間,各懷心思又變成了撥云見霧的坦蕩。

    郁明燭睫羽一顫,讓開身。

    玉珩剛一起來,忽而又被抱了個滿懷。

    他一驚, “你……”

    那人把頭埋在他頸間,拱了拱,半晌,沉聲笑了。

    “玉生,我好高興。”

    從知道自己是誰以來,第一次這么高興。

    說完,又抬起頭,盈滿笑意的眼睛潤亮。

    “其實久別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話想同你說。”

    目光相觸。

    赤眸里的情愫難以壓抑,直白到熾灼。

    玉珩驀然心跳一滯,不明所以,卻無端被那道熾灼視線燙得臉上發熱。

    “……什么?”

    郁明燭啟唇, “我……”

    “轟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開,一段巨響后,兩顆墨綠色的小腦袋頂著灰土冒出來。

    “郁公子,我們來救你了!”

    郁公子: “……”

    青臨青川一點也沒發現自己救得并不是時候,邁著短腿噔噔噔跑過來,一人拽著玉珩一條袖子。

    “仙君仙君,您別殺郁公子,他是個好魔。”

    “再給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對,重新做魔的機會!”

    青川一吸鼻子,圖窮匕見, “殺了他,以后咱們隨云山就沒人當牛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無奈, “你們哪只眼睛瞧見我要殺他了?”

    青川說, “您氣得臉都紅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滯了一瞬。

    旋即,裝模作樣地冷下臉,玉塵劍柄往兩只墨發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們兩個,如今是徹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別當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著你們郁公子去吧。”

    郁明燭聞言,也不禁笑了, “還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帶口帶兩個童子,萬一仙人不耐煩,把我掃地出門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輕輕哼了一聲。

    青臨青川左看右看,總算品出點滋味。

    仙君身上沒有平日殺伐時的凜冽寒意,郁公子也沒了先前氣勢洶洶的魔氣。

    這兩位站在一起,看起來不但沒有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架勢,反而透著一種異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種,停留在表面功夫,內里互掐時的和睦,還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點什么窗戶紙,天光從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倆, “愣著做什么,干活了。”

    青臨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兩個小童子留在巖洞里,驅使靈力清理著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極強,手指輕巧一抹,便醫好手腕間的血口。

    郁明燭低眉順眼地覷著他,欣喜的表情還沒落下去,又添幾分心虛。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這么大亂子,就沒點什么賠罪?”

    郁明燭順勢應道: “最近新學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賞臉嘗嘗嗎?”

    玉珩點頭, “嗯,勉為其難。”

    哦, “勉為其難”……

    那應該是“很想試試”的意思。

    郁明燭唇一抬,轉身要去。

    又忽然聽玉珩疑惑問, “對了,剛才……”

    剛才?

    郁明燭一怔,明白過來。

    他折回來,借著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壓低聲音。

    “下次尋個更好的時機,我正式說給你聽。”

    ————————

    讓我們猜猜郁魔尊統共會掉馬幾次?

    溫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嗎?魔尊吃醋生氣了怎么辦,要哄嗎,怎么哄?在線等挺急的。

    ——

    第46章

    我來哄哄你

    隨著水流搖曳的海草中,無數繁茂珊瑚如高樹一般林立,一人緩步穿行其間。

    溫珩換了件淡青云紋衣,衣擺衣袖在水中邊緣皆是模糊縹緲。身形雖仍舊是少年,肩背卻挺拔開闊,有幾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輪廓。

    他手里攏著個物件,垂眸思忖,還時不時在上面做著些細微的調整。

    一個不留神,便與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個端著一張大貝殼的女鮫,游得太快,重心不穩,一連打了幾個旋兒。

    幸好溫珩及時回過神來,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穩穩撈過甩出去的貝殼,救回了上面一團黛綠色的藥藻。

    女鮫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個禮, “多謝客人。”

    溫珩問: “無妨,敢問你這是要往哪里去?”

    女鮫的聲音古樸柔和: “鮫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醫查不出緣由,只好日日以藥藻續著一口生氣,我去給陛下送今日的藥藻。”

    溫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過?”

    “少數時候會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會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鮫道, “只會一言不發望著外面出神,就是那邊。”

    溫珩循著她的話,轉頭望出去。

    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萊宮主殿的庭院內有一棵高聳繁茂的珊瑚樹。

    碩大繁榮的傘蓋垂下來,掛著無數珊瑚海草,隨著水波飄飄蕩蕩。

    溫珩雙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許久之前,曾有兩個鮫人族的總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樹下追逐嬉鬧,長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間時隱時現,笑聲悠揚。

    回過神,溫珩頷首: “原來如此,那便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女鮫端著藥藻離去。

    可身形交錯的剎那,溫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鮫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氣。

    以及那雙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顏色。

    眼神也是呆滯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與此同時,那股寒煞之氣實在過于熟悉,讓他從魂靈深處生出一陣震蕩。

    以至于,即使女鮫的身影已經沒入海草尋不見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點點擰了起來。

    ……

    溫珩要去的地方不難找。

    這處殿堂周圍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顯得廣闊無垠的湛藍色海水之間,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長身頎然,立在庭院里更加顯眼。

    聽到動靜,那人回首朝他這邊望過來。

    目光相觸的剎那,對方狹長濃黑的眼眸中閃過種種思緒……唯獨沒有昔日一貫的淺笑。

    郁明燭抿起薄唇,別開視線,冷漠道: “你來做什么?”

    溫珩抿出一個笑: “我自然是來找你的。”

    郁明燭似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扯了扯唇角,譏諷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騙,對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專程來找我?”

    在南潯花言巧語地騙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從此他再也找不到溫珩這個人了!

    郁明燭心頭郁結未消,許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有多像個被始亂終棄,棄如敝履后,滿心幽怨的怨夫。

    溫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彎,促狹問: “我若真跑了,你來不來捉我?”

    郁明燭用鼻音哼了一聲, “跑了就跑了,我為何要去捉你。”

    溫珩嘆氣: “這樣啊……”

    他默了幾息, “那也好,海底的風景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時日。”

    “是嗎,你打算留多久?”

    “嗯……”溫珩故作猶疑, “短則三五年,長則……在此安家落戶也并無不可。”

    郁明燭冷冷笑一聲: “連個灶火都生不起來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著外面滿地亂爬的螃蟹生啃嗎?”

    溫珩努力壓著唇角,假裝無所察覺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無妨,不過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郁明燭的理智已經被氣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實則牙關緊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沒來得及留意溫珩聲音里,那似是壓著笑意的微顫。

    郁明燭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沒見過凡俗里有哪個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讓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為了料汁入味,每半個時辰還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點一點拿細銀筷子挑出來,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涼了發腥。”

    郁明燭眼底漸漸蘊出火來,一字一頓, “如今你倒是跟我說,生啃也無妨了?”

    跟前,溫珩低下頭去,肩頭顫得更厲害,一抖一抖。

    郁明燭氣急, “溫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兩天,就腦袋進水了——”

    話音未落,忽地見溫珩抬起頭來,雙眼笑意明亮。

    郁明燭一滯,怔怔看去。

    溫珩伸來的掌心里窩著一只白色海草編的兔子,還用紅珊瑚點了雙目。

    被他屈指一彈,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揣手唱道:

    “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體又何必。”

    “笑口常開無憂慮,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幾句,有模有樣地作了個揖。

    “開個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

    很長一段時間里,青臨青川都覺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從不與人紅臉動怒。

    尤其是對上他們家玉珩仙君,那簡直算得上和善到沒脾氣,沒底線。

    所以為數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鬧別扭的事,他們就能記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為何緣故,非要執著地纏著仙君,親口定好了回來的日期。

    結果出了點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個孩子。回來時就已經入了夜,比約計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隨云山處處掛著明亮熱鬧的燈盞,煌煌照亮了滿山絢麗的桃花。

    郁明燭站在樹下,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終于見到仙君青色的衣擺時,眼中流露幾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懷里那個遍體鱗傷的孩子。

    情況緊急,郁明燭倒是沒說什么,去幫忙打水,擦拭傷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靈力幫扶下痊愈極快,不到一個時辰便活蹦亂跳了,還嚷嚷著肚子餓,想吃東西。

    玉珩見桌上有點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點心被吃了個精光。

    青臨青川親眼看見郁公子臉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舊沒多說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門。

    玉珩一轉身,對上郁明燭遺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燭嘆道: “那些點心都是我專門研究了許久,今日特地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虧,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燭傾身上前: “補償補償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燭倒也并非真的生氣,得了好處,當即見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發冠上的玉珠成色極好,我眼饞許久了,不若贈與我,做個扇墜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綴在仙人發間,與仙人形影不離,就像是個沾了仙氣的標識。

    開口討要,也頗有幾分促狹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討來明珠,就能連著主人一并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著這種無關緊要,卻又無比曖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卻聽仙人遲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貧苦,唯一的祖母還身染惡疾,著實可憐,所以……”

    郁明燭一滯,眼睜睜地看著跟前的仙人一臉無奈:

    “所以我將玉珠給他了,讓他換些銀錢,好治病度日。”

    “……”

    話音落下,屋內陡然安靜。

    玉珩敏銳地察覺眼前之人情緒不大對勁,趕忙補救: “若你想要扇墜,下次我見了好玉,一定帶回來送你。”

    但這補救也沒補救到點子上。

    “怎么能一樣?”郁明燭皺眉。

    “有何不一樣?不都是當個扇墜嗎?”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燭咬了咬牙,似是強行按耐著情緒,帶著最后一點期待,問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聽到這個答案,最后一點期待也落空。

    郁明燭抿著唇,眸子里的光色一點一點暗淡下來。

    緊接著垂下了頭,將臉埋在仙人頸間。

    良久,他悶聲,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節。”

    上巳節?

    玉珩仙君常入人間,對許多人間年節都知道個大概,只不過極少參與其中,從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陣,終于想起來——

    三月初三上巳節,情人相會,廝磨纏綿,本該于夜色中祈愿放燈……

    玉珩心頭一緊,心跳驀然空了一拍。

    所以幾日前,郁明燭執拗地要他定下歸期。

    所以今夜的隨云山有酒釀點心,煙花燈盞。

    而郁明燭許是在花樹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頭都落滿了瓣瓣桃花,等著與他過他們相識以來的第一個上巳節。

    只可惜皆是一廂情愿。

    等來的只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記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里,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緊,一個孩子哭了餓了也比他要緊……

    跟前,郁明燭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嗓音中有幾分沙石似的沙啞,藏著濃重化不開的失望與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蒼生,可怎么就不愿……分我一隅呢?”

    后來的幾天,表面平穩安寧。

    隨云山的春風依舊和煦,魔淵也難得風平浪靜,就連萬生鏡都沒再照出什么人間疾苦。

    可是青臨和青川揣著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郁公子吵架了?”

    ——連兩個粗神經的小童子都察覺到了,郁公子心情不虞,仙君總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們一眼,沒搭理。

    青臨卻知道,仙君沒拿劍柄把他們撥拉開,讓他們哪涼快哪玩去,那就說明心里也正琢磨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長長嘆了口氣, “唉,這樣可不行啊,郁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沒以前甜了。”

    “你嫌不夠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與我說有什么用。”

    青臨睜大眼睛, “您去哄哄郁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當場就消氣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沒等他說完,仙君照例拿劍柄把他撥拉開,心煩意亂道: “去去去,哪涼快哪玩去,他要氣就讓他氣吧,我才懶得哄他。”

    兩個小童子不情不愿地被打發走了。

    耳邊清凈下來。

    仙人卻不禁方才那番話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

    左右平日里郁明燭沒少“哄”他。

    倒不是因為吵架。

    畢竟一個能言善道,另一個冷淡平靜,哪怕刻意要吵都吵不起來。

    多數時候,只是郁明燭插科打諢幾句,有時戲謔過了頭,被仙人冷睨一眼,不一會就會帶過來什么桃花酥,圓子酒釀,奶皮酥酪,說要自請賠罪。

    玉珩垂著眼簾,眸光微閃。

    這么一想,郁明燭哄他時,會說好聽的俏皮話,會做好吃的點心,會送新奇有趣的薄禮,往往還裝可憐扮委屈……

    堂堂魔頭,低三下四,死皮賴臉。

    換作是他,都做不太來。

    那他能做來什么呢?

    那日隨云山暖陽和煦,屋內窗前,春風拂面。

    玉珩仙君生平頭一次掰著手指細細數了自己都擅長些什么。

    數完,發現自己除了懲惡,殺伐,什么都不會。

    ……他竟然什么都不會?

    不可置信的仙人又數了一遍,發現事實的確如此,至多,還能再往里加個“行善,救人”。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郁明燭進來給他換茶。

    那張昔日言笑晏晏的臉如今神色平淡,換完就出去了,像個透明人。明顯還沒消氣。

    不過,玉珩仙君倒是從他發間看到了一抹霜白。

    那是一點隨風飄來的柳絮,粘在濃黑如墨的發上,不起眼,郁明燭自己都沒發覺。

    這個時節正是陽春三月,柳樹抽芽,滿山春色。

    玉珩仙君心念微動,伸手在桌面點了點,暗自思忖。

    春天到啊……

    ……

    入夜,天色漸漸黑下來。

    郁明燭剛從山下小城回來,采買了新鮮的瓜果蔬菜放到廚房去。

    做完這些瑣事,他在竹屋門前定了定神,推門而入。

    青衫如霧的仙人正靜坐在床上,不知擺弄著什么。

    暖金色的燭火照得屋內昏黃,褪去仙人身上的寒冽與疏離。

    落在郁明燭眼中,反倒如同一只乖巧又可愛的貍奴,聽見動靜便轉頭瞧過來。

    這么一副美人圖,換做以前,郁明燭早就心癢地湊上去要親要抱了。

    可是今日,氣氛略微凝重。

    他還在和人置氣,全然沒有此時湊上去的道理。

    郁明燭喉結微動,壓了壓心中與仙人親近的欲念,淡淡問道: “時辰不早,要睡了嗎?”

    床榻上的玉珩仙君點頭, “嗯。”

    幾盞燈依次熄滅。

    屋內暗下來,只留一豆燭火。

    郁明燭為了徹徹底底當透明人,也不找各種由頭往床上擠了,就獨自睡在美人榻上。

    那么長手長腳,寬肩闊背的一大個,蜷著腿擠在窄小的美人榻,莫名有點像南潯街邊淋了雨,擠在檐下的可憐烏犬。

    夜色中,郁明燭剛合衣躺下,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有人輕手輕腳下了床。

    他閉著眼睛想,壺里茶水還是溫熱的,旁邊就是干果零食,熨燙整齊的毛毯疊在衣箱上。

    所以,無論那位難伺候是的渴了,餓了,冷了,都足夠應付……

    還沒想完,那道窸窸窣窣的身影停在他旁邊。

    郁明燭:?

    郁明燭強忍著沒睜眼。又聽那聲音越響越近,身側貼過來一道氣息。

    那人傾身過來,在他身側身上胡亂摸索著,大抵是想要伸手找個支點。

    結果恰好支在了他的腹下。

    “……”

    郁明燭悶哼一聲,實在沒法繼續裝睡了,只得壓著眉宇睜眼,將那只為非作歹的手捉了過來。

    “做什么?”

    失去支點,玉珩干脆往他懷里一趴,溫溫軟軟一大團,被他捏著腕子,仰頭輕聲道: “我來哄哄你。”

    郁明燭憋了幾天的悶火,在聽見仙人低聲細語說“我來哄哄你”的剎那間,就已經盡數消散了個干凈。

    但他還是故作矜持,不冷不熱地垂眸, “哦?你要怎么哄?”

    玉珩沒看出那已經漾起笑意的唇畔,仍舊認真地蹙起眉。

    “我想過了,我沒什么能討你開心的,若要送尋常的禮,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只能送點特別的。”

    話音落下。仙人伸手一點,靈力吹熄了燭火,又拉下了窗邊紗帳。

    燭光和月光消失,屋內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玉珩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解到第三顆。

    郁明燭總算覺得不太對勁了。

    他警惕地坐起了身,連帶將趴在懷里的仙人一并撈了起來。

    兩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仙人身上淡青的外衣只脫了一半,半披在肩頭,底下是勻稱,甚至略顯單薄的腰線,被玉帶勒束著,像春日輕盈的桃花枝。

    郁明燭的手就虛握在那段窄腰上。

    驟然間,他心跳加速了好幾倍,心中陡生一種荒謬的妄想。

    魔族縱欲且毫不避諱,他身處魔淵還位及帝君,就算沒吃過,也總有不少場合能讓他見過不少。

    以往他不感興趣,更不曾放在心上,看見了也全當沒看見。

    可放在自己身上,就無法再那么淡然處之了。

    郁明燭喉頭滾動,錯愕問, “玉生,你想要送我什么?”

    玉珩略微遲疑: “我沒做過這個,不知能不能讓你高興些……明燭,你把眼睛閉起來。”

    閉眼睛?

    什么事還需要吹蠟燭關門窗,脫衣裳閉眼睛?

    郁明燭心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大腦也跟著空白了片刻,只能憑著先前那條荒誕的線繼續思考下去。

    兩人相處許久,親也親過,抱也抱過,日日夜夜抵足而眠。

    若說要更進一步,他早就想過,此時也順理成章,該到了時候。

    期待嗎?期待的,但是……

    但是……

    他內心掙扎, “玉生,是不是太快了……”

    “快點。”玉珩催促。

    “好。”他立刻繳械聽話。

    郁明燭合起眼,可是旋即,又緊張局促地欲言又止。

    “玉生,其實……我并非真心與你置氣,你不必為此而委屈……”

    跟前,刷的一下。

    仙人將褪下的衣袍一抖,嚴嚴實實將兩人兜頭罩在一起,隔絕了最后一點光亮。

    郁明燭呼吸一亂,匆忙道: “玉生!其實我特別喜愛你——”

    “明燭,你看。”

    “……”

    一向呼風喚雨的魔尊千忌,這會兒緊張得睫羽顫動,小心翼翼地睜眼看去。

    ——仙人掌心臥著一只柳枝編成的兔子。

    玉珩用靈力一點,兔子便將耳朵一立,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一揚雙爪,懷中飛出瑩瑩點點的光點,在黑暗中像是巖洞里的流螢。

    兔子稚聲稚氣唱道:

    “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體又何必。”

    “笑口常開無憂慮,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一句,有模有樣地作了個揖。

    “我家主上知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玉珩仙君行走人間,曾在江南一帶見過街上賣花環的少女。

    幾根水蔥似的手指輕巧一穿一挑,就能將柳枝編成各式各樣的可愛玩意兒。

    如今借花獻佛,學以致用。

    秉性純凈的仙人瞄去一眼,覺得魔尊那神色似乎很是一言難盡。

    不禁憂慮問道: “你不喜歡嗎?”

    “我……”

    郁明燭回過神來,哭笑不得。

    但他頂著仙人小心翼翼的視線,也只好柔聲道: “我喜歡的。我太喜歡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玉珩: “那你能高興點嗎?”

    郁明燭: “高興多了。”

    郁明燭說不清心里是期待落空的失望,還是躲過一劫的慶幸。

    不過,雖然只是初春柳枝編成的小兔。

    但也已足夠好。

    兩人被籠罩在一件青色的衣裳里,悶久了,氣息便有些發熱。

    周遭明滅閃爍的光點成了唯一的光源,全都映在仙人微微彎起的眸子里,十分好看

    ——那雙眼眸正在為他而笑。

    他要的無非就是如此。

    郁明燭心里那點若有似無的失落淡下去,轉而再也壓不住欣喜。

    他呼吸一重,伸手捂住兔子的眼睛,傾身壓了過去。

    ……

    待喘息自糾纏的唇齒間泄出。

    仙人總算尋了個開口的間隙,眼中泛著茫然水霧, “明燭,你方才怎么突然說很喜愛我?”

    聞言,郁明燭咬上緋紅的耳垂,與他顫抖的手十指交扣。

    “因為我時時刻刻都想這么說。玉生,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一聲嗚咽后,仙人闔眼顫聲, “明燭,我亦……非常喜歡你……”

    ……

    眼前,同樣是枝條海草編成的小兔子。

    同樣是春水撥弦般清冽的聲音在說, “我來哄哄你,別生氣了。”

    郁明燭忽然想起,數月前他殺心最濃之際,明明藏在指間的殺招即刻就要取人性命。

    可是善惡臺月色明朗,眼前之人一如往昔地笑著,說: “你發上沾了柳絮。”

    頃刻之間,就將他拉回了那年三月的青衣底下。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便已注定下不去手,便已注定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之后的數次猶豫自苦,皆是自欺。

    兔子唱完一支歌謠,又安靜乖巧地臥了回去。

    溫珩捧著兔子,心中惴惴,沒什么把握。

    畢竟這么幼稚的東西,哄哄當年初出茅廬的明燭還過得去,要哄如今飽諳世故的大魔頭……

    他忐忑望去一眼。

    果然見那張濃稠精致的臉上沒露出笑容。在最初的微詫后,竟然又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定定注視著他,眼底晦暗難辨。

    溫珩微嘆,也不再與他玩笑,正經起來。

    “郁明燭,我先前那日說,我夢中做了錯事,一錯再錯,再難回頭……是我錯,我欠你許多,不管你要怎么怪我罰我,我都心甘情愿。”

    “你不欠我。”

    誰知,郁明燭倏地打斷他,極認真道, “你如今什么都不欠我。就算曾經欠過,也早就還干凈了。”

    曾經,魔族君嬰刻意接近仙人身側,利用誆騙,居心叵測。仙人亦要他當牛做馬,任勞任怨。

    算是扯平。

    百年前第一次仙魔大戰,玉珩仙君殺過魔尊千忌,將他推下萬丈魔淵。

    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戰,魔尊千忌率千軍萬馬殺了回來,一劍攪碎仙人靈丹。

    算是扯平。

    玉珩仙君曾九道禁制封印魔淵,要他挫骨揚灰永不翻身。

    他亦任由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塵埃,成了五感頓挫的癡愚廢物,任人欺辱。

    算是扯平。

    曾經種種,全都扯平!

    昔日的玉珩仙君不再欠魔尊千忌任何,今日溫珩也不必虧欠郁明燭。

    全都干干凈凈了。

    可是百年好長,近乎是一個凡人的碌碌一生。

    夜半無人昏暗時,魔尊千忌孑然一身,在仙哭殿里獨自飲酒,看著空空蕩蕩的殿堂,好似心也永遠空了一塊,再也填補不滿。

    那近乎百年的漫長歲月里,郁明燭以為自己恨玉珩仙君。

    因為太恨,所以無時無刻不想起樹下的淺青身影。所以想要將仙人拉入泥沼來,最好是陪他一起腐爛,這輩子都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后來才知,那豈止是恨。

    分明是昔日的愛刻骨銘心,化作思念成疾,要他徹夜難眠,痛徹心扉!

    愛過,恨過。

    后來愛啊恨啊,全都攪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就交織成了面目全非的可怕模樣,在他心底瘋狂扎根生長,扭曲猙獰,再也無法控制。

    時至今日又怎么能甘心全部扯平?!

    他從來不想要什么全部扯平,什么兩不相欠!他情愿兩人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愛也好恨也好,全都無所謂,他皆是甘之如飴!

    魔尊千忌慣會欺騙。

    跟前,郁明燭露出一個溫柔笑容: “玉生,你來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怎么還會生你的氣?”

    他俯身而來,輕輕將沉香氣息籠罩過來。

    溫珩下意識闔眼,自然也就沒有看到,郁明燭眼底情愫滾燙,如同挾著無盡陰暗的瘋狂。

    ————————

    郁魔尊——高興的時候開開心心伺候媳婦,生氣了就冷著臉伺候媳婦,我愿稱之為全書第一男德。

    備注:其實玉珩會的挺多的(畢竟活得久見得多),比如之前提到過他會字畫。但是以前只畫山水不畫人,而且對此沒什么自信,沒把那個歸到“擅長”的行列里。

    玉珩仙君對自己自信的只有武力值……

    【久等啦,本章給寶子們獻紅包,下一章更新前都有效】

    ——

    第47章

    你們為何睡在一起?

    此時的殿宇外,隔著幾道厚珊瑚礁。

    “長老,那萬生鏡雖然是明燭仙君之前的法器,可仙君與咱們一向不親近,又不知咱們暗地里干的那些……”

    璇璣長老瞪了他一眼, “不許胡說,李長濟,一會進去了謹言慎行,那些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說!”

    被叫李長濟的弟子,便是先前那個在祭司水波下旋轉跳躍不停歇的小陀螺。

    他拜入璇璣門下已經三十余年,是親傳,也是親信,知道自己這位師父不少私事,也就知道外人眼中和藹慈善的璇璣長老可遠沒有表面那么和善。

    這會不敢反駁,訕訕應了一聲,跟在長老后面去敲門。

    璇璣長老打了一道靈印出去,在水下傳出咚咚兩聲悶響,就似仙門之間客氣有禮的拜訪一樣。

    里面良久沒有動靜。

    璇璣長老便又叩了一次門。

    結果還是安靜。

    李長濟困惑, “這是……不在?還是睡著了沒聽見?”

    璇璣長老也擰了擰眉,遞過去一個眼神,李長濟意會,上前嘗試探頭探腦。

    海底蓬萊宮少設門窗,大多只用珊瑚礁或鮫紗層層遮擋,如同人間樓閣里的屏風和珠簾。

    李長濟彎下身子,腦袋往珊瑚礁縫隙里探了探,想向里面窺視幾眼。

    結果往下一看。

    靛青描銀云紋靴正好踏在眼前。

    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幽幽祟祟, “你在做什么?”

    李長濟虎軀一震!

    溫珩用折扇一抬他的下巴: “平身吧,不必行如此大禮。”

    “……”李長濟被抓了個現行,臉漲得通紅,趕緊往后退想撤出去。

    結果蠕動半晌,又默默靜了下來。

    溫珩: “?”

    李長濟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我卡住了。”

    溫珩: “……”

    不愧和璇璣長老是親傳師徒,丟人現眼都能如此推陳出新。

    半炷香后,成功解救一顆陀螺腦袋。

    璇璣長老還沒來得及開口。

    他的寶貝徒弟李長濟捂著頭上硌出來紅印, “這不是明燭仙君的居所嗎?怎么是你在,仙君呢?”

    溫珩搖著折扇的手一頓,含糊道: “他有事出去了,我偶然路過。”

    “哦……”李長濟眼神亂瞟,又看見溫珩手中方才用來抵著自己下頜的折扇。

    他脫口疑惑道: “那明燭仙君的折扇怎么會在你手上?”

    溫珩一滯。

    還沒來得及找借口,李長濟的眼神繼續亂瞟,已經瞟到了他的臉上, “你跟人打架了?怎么臉上紅得跟挨了揍似的。”

    “……”

    何止臉上,連帶著眼尾,脖頸亦帶著些薄薄的緋紅,就連小巧薄軟的耳垂都曾被人捏在指間放肆揉搓過一通,紅得似是要滴血,至今未消。

    如果眼神能刀人,李長濟這會已經在溫珩“你能不能住口”的目光下被砍成了八瓣。

    但李長濟大抵是嫌命太硬。

    他繼續不顧人死活地評價道: “下唇也破了一塊皮,還有點腫,被揍得不輕啊。”

    甚至璇璣長老都暫時忘了來意,探尋質疑的目光在溫珩身上來回打量。

    “……”溫珩輕輕閉上眼,短暫逃避,企圖平心靜氣。

    卻又聽見某個罪魁禍首忍不住笑聲,自鮫紗簾帳層層遮掩的貝床里面傳來一道水波的晃動。

    溫珩血壓一高,冷笑著將他一起拖下水, “對,扇子我偷來的,搶來的,所以被嫉惡如仇的明燭仙君親手揍了一頓,揍成這樣的,行了嗎?”

    他一甩手,氣勢洶洶的折扇在水里劃出一道氣泡,摔進了床紗后面,正好落入某人懷里。

    而那個藏形匿影的“某人”,坐在一片柔軟鮫紗之中,墨發披散,衣衫散亂,眉眼精致得艷烈。

    ——乍一看去,如同畫本子里那些被昏君藏于床帳內,一點聲音不敢泄出的美人一般。

    只不過這美人放肆得很,絲毫不管這警示般的飛扇,反而伸手將之拿起,眼底漾起粲然的笑意。

    “嫉惡如仇”的明燭仙君笑著將折扇抵在了唇邊,似是隔空與他印下一個柔情的親吻。

    隔著一道鮫綃紗簾,里面隱秘而曖昧。

    外面之人卻渾然不知。

    話題走上正軌。

    璇璣又客套幾句,總算透露了來意。

    “聽聞百年前仙君開創劍宗九峰后,曾獨身來過一趟南海,還將仙寶萬生鏡留在了這里。萬生鏡是天地至寶,若無特殊原因,何故要拱手讓人?”

    他摸了把花白胡子,試探道: “你是明燭仙君的親傳弟子,定然聽聞過此事。”

    溫珩: “這么大的事,自然是聽過。可你們要萬生鏡做什么?”

    李長濟道: “自然是因為此上古仙寶能看到妖魔所在。”

    溫珩: “為何要看到妖魔所在?”

    李長濟一噎: “你別問那么多,我們自有我們的理由——”

    璇璣長老打斷他,欲蓋彌彰: “我們自是為了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李長濟反應過來失言,咳了一聲, “對,所以這種造福百姓的好事,溫師弟你可得幫幫我們,仙君到底為何將萬生鏡送來南海?”

    溫珩眼底閃過一抹暗芒,思忖了一會,只搖頭道, “我不記得了。”

    李長濟: “誰問你記不記得了,你姥姥那時候都還沒從娘胎里出來呢,是問你聽沒聽……”

    話音未落,溫珩掀起眼簾看過來。

    那明明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眼,不摻雜任何多余的情緒。

    可是李長濟忽地背后一涼,從腳底冷到了頭頂,本能地察覺到一陣危險氣息。

    他閉上嘴,心里憤憤。

    見了鬼了,這小廢物哪來這么強的氣場?

    璇璣長老瞪了他一眼, “長濟,不得無禮!”

    又道: “既然明燭仙君不曾提及萬生鏡,想來是我們唐突了,就先告辭。”

    溫珩道: “我送送長老與師兄。”

    “這就不必客氣……”璇璣長老正要推拒,卻見溫珩動也沒動,安安穩穩坐在原地,那才真是“口頭客氣”一下。

    璇璣長老笑容一冷,拂袖離去。

    出了門。

    李長濟不解問道: “長老,這事肯定另有隱情,咱們還沒問出來呢,怎么就走了?”

    璇璣長老恨鐵不成鋼, “今日恐怕是問不出來了……郁明燭難纏,他那小徒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李長濟挨了罵,訕訕摸了摸鼻尖, “那咱們眼下該如何?”

    “眼下,”璇璣長老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精光, “明燭仙君不幫咱們也無妨,反正咱們要做的事,也正好需要一個替罪羊。”

    璇璣長老捋了捋胡須,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個更好的主意……”

    屋內。

    待人走了之后,溫珩被一把拉進了鮫綃。

    柔軟貝榻上,大魔頭摟著他,鼻尖相抵, “仙君好狠心,留下我一人獨守空帳。”

    方才溫珩意亂之間匆忙推拒,不慎將郁明燭腰封上的銀鉤扯了下來,弄亂了衣襟。

    又恰好床梁上正好趴了一只青蟹,蟹鉗將墨發一勾,發冠也散了。

    那兩個敲門的虎視眈眈,暗藏鬼胎。殿內唯一能遮掩身形的只有那幾層鮫紗。

    所以只好委屈委屈魔尊千忌,做一次金屋之嬌。

    郁明燭自認該趁機撈些補償,于是湊上前拱來拱去,黏糊糊地要親。

    溫珩抵開他的臉,笑問: “不然呢?若是讓他們看見光風霽月的明燭仙君,居然衣冠不整地出現在我床上,這可怎么解釋。”

    “有什么好解釋的,”郁明燭在他白皙的手腕上輕輕啄吻著,唇間泄出漫不經心的低笑: “兩情相悅,情難自抑,交頸合歡……唔。”

    溫珩及時捂上了他的嘴。

    手動禁言。

    再說下去恐怕小孩子不能聽。

    但他還是低估了大魔頭不要臉的程度。

    半秒后,舌尖帶來的濕潤癢意像是點燃了一條火線,順著他掌心的神經一路燒到了頭頂。

    溫珩后頸一軟,對上一道笑盈盈的狡黠目光。

    他想要收回手。

    卻又被人拉著抵回了唇邊。

    郁明燭懶懶道: “別管他們了,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成日里凈憋著壞,遲早要自尋死路的。”

    溫珩難耐地縮了縮手,蹙起眉, “可我總覺得心中不安,要不,去問問濯厄,他……”

    “嘖,”郁明燭不滿地吻了上去,用唇堵住他的嘴,也堵住不愛聽的那個名字。

    “不許再去找他。”

    郁明燭這人許是與生俱來有點當潑皮無賴的天分,寧淵曾經評價他,說:面如謫仙,心似閻羅,口比蛇蝎。

    大概的意思是說他長得好看,下手狠毒,說話氣人。

    魔淵人人怕他,見魔尊千忌笑一笑,如見三千刮骨刀。

    而這狠辣的刮骨刀到了玉珩仙君面前,便又繞了個彎子,變成了恃美行兇,花言巧語的繞指柔。

    次次將不諳人事的仙人纏弄得無可奈何,任他為所欲為。

    溫珩不得不又一次抵住他的肩,紅著耳垂道: “別鬧了,真的還有正事呢,萬生鏡……”

    這三個字一出口,陡然讓氣氛僵硬了剎那。

    “別說,玉生,先別說。”郁明燭打斷他,在他唇邊又親了一下,將他緊緊扣入懷中,就像抱著什么不愿也不敢撒手的珍寶,生怕一旦松手,美夢就散了。

    郁明燭擁著他,逃避似的閉上眼,道, “睡吧,睡醒再說。”

    ……

    一夜過得好快。

    大早上,一道鬼鬼祟祟的聲音由遠及近。

    “溫哥哥,溫哥哥,我在左殿里尋不到你,你是不是與仙君在一起呢!”

    濯厄搖著尾巴,繞過礁石與珠簾屏風,扒著扇貝床沿,可可愛愛地冒了個頭。

    然后原地呆住了。

    確實在一起。

    但在得姿勢很微妙——

    那團簇柔軟的鮫紗之中相擁而眠著兩個人。

    他的溫哥哥睡得正熟,長睫乖順地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陰影,清瘦的脊背和腰肢沒入錦被。

    另一人伸出長臂,圈占領地似的將溫珩緊緊攬入懷中。

    而且,那正對他的另一人,似乎早已醒了多時,卻不聲不響,似是不愿打攪了這清晨的溫存。

    濯厄:?

    “你們為何……”睡在一起?

    后半句還沒問出口,郁明燭懶懶抬眼看來,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用口型道:噓,別吵,他昨晚沒睡好。

    濯厄:……

    但饒是如此,方才的動靜還是驚擾了沉睡之人。

    溫珩迷迷糊糊用鼻音嗯了一聲,慢慢清醒過來。

    他勉強睜開眼,看到抱著自己的人,居然一點詫異都沒有,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這種看起來無比熟練的表現給濯厄幼小的心靈帶來極大的二次沖擊。

    濯厄單純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

    所以師徒之間……是可以經常抱在一起睡的嗎?

    人族習性……如此放浪嗎?

    ————————

    千萬,千萬不要把1.0缺愛小狗純愛版郁明燭,和日后2.0版切黑瘋批郁魔尊混為一談!

    如果是2.0郁魔尊遇到王行主動投懷送抱,肯定二話不說扯褲腰帶就上了……

    (甚至就算王行不主動投懷送抱,郁魔尊也經常想扯褲腰帶就上……)

    ——

    第48章

    魔尊寵妻

    溫珩尚且沒察覺哪里不對,懶散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朝外面張望了一眼,晨起清冽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啞。

    “外面的動靜好熱鬧,是怎么了?”

    濯厄回過神,應了一聲。

    “是啊,今日是歸祀節第一日,最熱鬧的時候。外面有花燈和游街,還有迎納百福的慶典……溫哥哥,我們一起去看一看吧!”

    歸祀慶典,迎納百福。

    溫珩心念一動,頗有興趣, “好啊,我還沒見過南海的歸祀慶典呢。”

    他說著,兀自起身。

    而郁明燭懷中一空,眼睜睜看著青色衣擺從自己懷里毫不留戀地抽離,帶走了最后一抹溫度。

    魔尊千忌登時面色不虞。

    郁明燭支起頭,不悅道: “圣子殿下今日不需要守長生殿嗎?怎么有如此閑情逸致?”

    言下之意,你很閑嗎?怎么哪都有你。

    濯厄豎起手指,眨了眨眼, “噓,今天所有人都在街上,我們悄悄的,沒人會發現我不在長生殿。”

    “是嗎?”郁明燭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暗道,那可不一定。

    出門時。

    溫珩趁濯厄沒看見,暗中掐滅了郁明燭放出的靈蝶。

    “別告訴我你是想去告密。”

    “當然,作為圣子,他怎么能擅離職守,我這叫幫他及時修正錯誤。”

    郁明燭醋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溫珩無奈: “你幼不幼稚?”

    郁明燭鳳眸一瞇,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前面濯厄回過頭,一無所知的單純。

    “溫哥哥,你們在說什么?”

    “沒什么,來了。”溫珩警告似的看過來一眼,又低聲叮囑一遍, “不準告密!”

    說完快步追上濯厄,一起出了門。

    郁明燭磨了磨牙尖,煩躁地嘖一聲,也只得跟了上去。

    外面果然張燈結彩,十分熱鬧。

    鮫人環著彩帶圍在一起載歌載舞,歡聲笑語。這一日大多鮫人都戴上了面具,上繪神秘詭譎又生機勃勃的花紋。縱然知道這樣的熱鬧下埋著許多禍患,身處其中,也不由得受到感染。

    濯厄一年到頭難見如此熱鬧的南海,這會興致沖沖也帶上面具,興奮地沖進了鮫人堆里,轉眼就沒了影子。

    溫珩擰著眉四處看了看。

    郁明燭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他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會出事的,別找了,我們也去逛逛?”

    溫珩遲疑片刻, “嗯。”

    說得也對。

    他和郁明燭沒有隱匿身形的必要,待在濯厄身邊,反而會連累他暴露身份。

    而且……他看著身邊攤販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底美食,也實在有些眼饞,不禁湊了上去瞧熱鬧。

    他盯著煮熟的海星瞧了一會兒,喉頭微不可查的動了動。

    好怪。

    但是沒吃過。

    所以能吃嗎?好吃嗎?

    忽然一只骨節勻長的手抵來幾枚貝殼。

    郁明燭對鮫人掌柜道: “這個我們買下了。”

    溫珩一怔, “你哪來的錢?”

    郁明燭揚眉, “自然是猜到你有喜歡的東西要買,提前備好的。”

    溫珩: “我該夸你有遠見嗎?”

    郁明燭謙虛, “我雖然不打算邀功,可你非要夸的話,也無妨。”

    溫珩一陣無言。

    眼看郁明燭付了錢,接過那一只冒著香氣的蒸海星,又轉而送到他手中。

    溫珩捧著海星, “就不怕我吃得太多,把你吃窮了?”

    郁明燭笑了笑, “看上什么就買,我的錢供你再吃百八十頓都沒問題。”

    溫珩唇角一彎。

    哦?人形錢袋子。

    于是后面的節奏就變成了,溫珩看上什么,拍一拍郁明燭的肩膀。郁明燭熟練地付錢,溫珩熟練地抱起東西再去逛下一個小攤。

    但溫珩這人于飲食上委實有不少壞習慣。

    例如眼下,吃東西只吃個新鮮。買來的海星扇貝大多嘗上幾口,就撇到一邊不再吃了。

    溫珩逛了半晌,偶然一回頭,看見盡職盡責幫他拎著一堆吃剩下的,還得空出手來付錢的郁明燭,登時沒良心地笑出了聲。

    若是讓魔淵的嘍啰,魔首們看見魔尊千忌這幅給人任勞任怨當苦力的模樣,還不知要笑成什么樣子。

    郁明燭帶著一身掛件,目光落在他上揚的唇角,不禁瞇了瞇眸子。

    “還笑,我這是為了誰?”

    及至兩人走到了一簇人群之間。

    那是個賣面具的小攤,五顏六色的假面看得人眼花繚亂,神圣肅穆的花紋吸引力十足。

    架子最頂上挑著的,居然是做成貍奴模樣的半幅銀絲面具,支起的兩只獸耳裹了毛絨絨的軟羽,在海水中蓬松旋開。

    溫珩眸光一亮,拍了拍郁明燭。

    郁明燭正要付錢。

    卻聽那鮫人老板道: “兩位客人,這面具不賣。”

    兩人齊齊一怔, “不賣?”

    迎著他們疑惑的目光,鮫人老板笑道: “小店生意,在歸祀節這一日,所有的面具都只送不賣。只要在場的客人們一起玩一局游戲,贏者,這里所有的面具都隨意挑選。”

    他說著,端起海螺吹出一聲號。

    幾只小鮫捧著長針,小型機杼從礁石洞里鉆出來。

    “鮫人一族最善織綃,咱們今日的游戲只有夫妻或愛侶方可參與,一人蒙眼,一人織綃。”

    “待一只青蟹褪盡了殼,蒙眼者摘下蔽目帶,從所有綃帶中猜出哪一段是自家娘子織的綃帶。最先猜中者為勝,次者次之。”

    鮫人一族秉性單純,并無世俗歧視。在場同性的伴侶不在少數。

    郁明燭垂眼, “想試試嗎?”

    溫珩遲疑, “我怕我認不出你的綃帶……你能認出我的來嗎?”

    郁明燭嗯了一聲, “放心。”

    溫珩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郁明燭已經自覺戴上了蔽目帶。

    他生得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那一段墨色錦帶覆在他雙目之上,為整張臉添了幾分肅殺的冷意。

    “別緊張,盡力就好。”

    聞言,溫珩定了定神,接過長針和機杼, “好,我盡力織得好看些。”

    隨著一聲螺音。

    一排排長針動作起來,鮫人們動作靈巧,手如飛燕。

    很快,約摸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

    青蟹褪盡舊殼,躡手躡腳地鉆了出來。

    郁明燭與一眾鮫人摘下蔽目帶,定睛往桌案上看去。

    那里擺放著許多顏色花紋各異的鮫綃,心靈手巧的鮫人族將綃帶織成了各種各樣的花式。

    在一眾綃帶中,唯有一段最引人注目。

    ——那綃帶織得太難看了。

    歪七扭八,針腳粗糙,尤其是放在一堆精細華美的綃帶里,就像落入一群天鵝里的灰鳥,塵土撲撲似的可憐。

    郁明燭只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

    溫珩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冷冷瞥過去。

    笑什么?

    很好笑嗎?

    郁明燭接收到他的目光,輕咳一聲,斂了斂笑意,伸手一指, “我猜,我家娘子織出來的是這一段。”

    直到后面,郁明燭第一個獲勝,將頂上那幅狐貍面具摘下來,遞到他手中時……

    溫珩一臉無事發生,迅速戴上面具,將臉遮了起來。

    但郁明燭低頭一瞧,哦豁,正好瞧見通紅一片的耳朵尖尖。

    欲蓋彌彰,昭然若揭。

    郁明燭心中發癢,伸手捏了捏那耳朵尖。

    溫珩嘶一聲,不滿地按住那只為非作歹的手。

    可是這么一來,就像將那人的手按在了自己耳側,顯得親昵又曖昧。

    推拉之間。

    身后傳來幽幽一句——

    “你們在做什么?”

    身后。

    濯厄抱著滿懷吃的,疑惑且震撼地看著他們。

    溫珩:……

    一片沉默之間,郁明燭擰眉: “你能不能有點眼力見,還不明顯嗎,我們在做你這個小孩子不宜看的……唔!”

    完沒說還,魔尊千忌悶哼一聲,不情愿地把被暗中掐了一把的手收回來。

    溫珩整理了口吻,故作自然道: “沒什么,面具勾住了頭發,他幫我理一理。”

    好在貍奴假面替他遮了神色,看不到底下的心虛。

    “哦……”濯厄懵懵點頭, “溫哥哥,這種面具我會戴,我幫你——”

    他說著,手還沒伸出去,就被中途截住。

    郁明燭睨著他,緩緩按下他的手, “不必,我已經幫他戴好了。”

    就在這時,陡然間,悠長回響的海螺音響徹整個蓬萊宮上方,將一切雜音都蓋了過去。

    濯厄仰頭環顧, “是歸祀慶典開始了!

    ————————

    久等啦,這章有點點短,晚點爭取再更一章

    ——

    第49章

    歸祀慶典

    海螺吹出的婉轉樂曲聲中,所有的鮫人和魚類都聚集在蓬萊宮之前,無數懸吊的璀璨明珠將一方殿堂照得亮如白晝,周圍身姿曼妙的女鮫翩然起舞。

    蓬萊宮二樓的高閣之上,出現一道雄壯的身影,頭戴金管,手持三叉戟。

    那張枯敗的臉原先應當是凌厲英俊的,如今卻因病色而顯得死氣沉沉。

    眉眼原本也該因深邃的輪廓而顯得深情,可惜眼睛似乎是瞎了一只,只好用白貝罩了起來,另一只眼睛下壓著濃重的病態黑青,眼神冷漠而空洞。

    歡呼聲四起。

    鮫人族在為他們的王祝賀。

    隔著層層水波,鮫王無意間掀了下眼皮,和溫珩視線相對。

    可他沒認出百年前的青衣仙人,于是那一眼轉瞬即逝。

    可是溫珩還記得。

    那時他來蓬萊宮,掌權稱王的還不是如今的鮫王,細細算來,應當是他的叔父一輩。

    而如今的鮫王當時還是個小孩子,天天跑著鬧著,要給喜歡的姑娘揀海螺,串珠貝。

    他從宮殿長長的廊柱下走出來,正被舉著一串珠貝的小鮫人迎面撞上。

    小鮫人捂著腦袋,驚艷地說,哇,你有兩條尾巴呀!

    ……

    眼前,蓬萊宮樂曲不歇。

    隨著螺音樂曲,許多鮫人排成好長一列,將系了絲絳的鱗片掛在鮫王脖頸間。

    溫珩疑惑: “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濯厄解釋道: “鱗片于鮫人一族意義非凡,那些是鮫人們每年褪下的舊鱗,他們攢下來串成鏈,在歸祀節這一日送給喜歡的,敬愛的人。”

    濯厄拎起頸間掛的小鱗片,笑嘻嘻地炫耀。 “溫哥哥你看,剛才也有人送了我一片,夸我的尾巴很好看呢!”

    這樣的儀式做了一半,鮫王身上滿滿當當掛不下了,后面排隊的鮫人們便將鱗片掛在鮫王的臂膀上,纏繞在琳瑯服飾間。

    溫珩看了一會, “鮫王陛下很受愛戴。”

    “是啊,不過……”濯厄嘆了口氣, “這些年,父王經常臥病在床,越來越專斷,獨裁,暴躁,和我記憶中那個溫和開明的君主簡直判若兩人。”

    居然是身邊一個陌生的老鮫反駁了他的話, “胡說,鮫王陛下一直是位賢明可親的君主,他在位這些年,南海少受侵擾,鮫民安居樂業。而且……”

    溫珩盯著他只剩一半的瞳仁, “而且什么?”

    老鮫顫顫巍巍,卻忽然止住了話頭, “沒什么。”

    說著,緩緩游走了。

    溫珩看著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眼中笑意一點點落了下去。

    歡笑聲逐漸遙遠。

    周遭的海水慢慢平息。

    郁明燭攬住他的肩, “快要散場了,我們回去嗎?”

    溫珩回過神,嗯了一聲。

    兩人并肩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冷落煙火稀少的地方。

    穿過層層的大朵礁石,到了一處明亮寬敞的海溝內。

    巖壁上吸附著一種極薄的魚類,頭頂懸吊明珠。

    抬首看去,遠處一座巍峨輝煌的白色殿宇。

    這里是濯厄日夜看守圣寶的長生殿。

    遠遠的,那殿門前的長柱間盤旋著一條巨型人面鰻,鱗甲冷硬,身上長滿了藤壺。和長生殿外墻上的連成一片,幾乎融為一體。

    這會像一條蟠龍盤旋在殿門外,將長生殿的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人面鰻性情暴躁,活了幾百年,越老越不通情理。別說來一個外族人,就連本族人,沒有鮫王,祭祀的許可,都難以靠近這里半步。

    有些幼年小鮫來在附近玩鬧,被人面鰻的雷霆之力電得頭發都焦到了根。

    濯厄小時候沒少想往外跑,無論怎么求情,都被人面鰻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扭送回來。

    南海族人都不太喜歡他。他也很有眼力見,知道自己不討喜,便從不與人來往。

    所以,即使是歸祀節這么喜慶熱鬧的場景,似乎也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人面鰻無所事事地守著長生殿。

    濯厄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看上去孤零零的。”

    濯厄想了想,將頸間的鱗片摘下,尾鰭一甩游了過去。

    人面鰻驚奇地看著游到面前的小鮫人,戴著一方面具,大抵又是個淘氣的孩子。

    他冷下臉,將嗓音壓低, “此乃南海圣地,速速離去!否則吾將以雷霆之力。”

    可話音剛落,就見小鮫人舉著一片鱗: “送給你,歸祀日快樂!”

    人面鰻呆愣住了。

    “……多謝。”

    遠處。

    溫珩看著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

    他在看濯厄與人面鰻,而郁明燭只顧低眸看著他,眼底也漾著溫柔。

    倏地,水波一漾。

    郁明燭將溫珩一拉,護到了身后,同時另一手抵住疾沖而來的小鮫人。

    那只修長勻稱的手抵在小鮫人額頭上,輕而易舉便化解了疾沖而來的慣性。

    郁明燭低了低眉眼,面色不虞, “你……”

    完沒說還,小鮫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哇地哭出了聲。

    “嗚嗚嗚嗚嗷嗷嗷……”小鮫人嗓子一扯,嚎得好傷心,周圍漾開一圈動蕩水波。

    原先,周圍零星幾個鮫人僅僅在四周圍觀,對二人并無多大敵意。

    可是小鮫人扯著嗓子一哭,情況頓時就不一樣了。

    這群護短的鮫人臉色驟變,團團圍了過來,很有種要為小鮫人討說法的氣勢洶洶。

    郁明燭不怕打架,就算是在海底別人的地盤,真要動起手來,對方也落不到個好。

    他只是第一時間捻開了折扇,微微側身,護住了溫珩。

    郁明燭氣勢太盛,鮫人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亦忙著對陣,精神戒備。

    一時之間,氣氛劍拔弩張。

    卻忽而齊齊聽見一道深邃空靈的海波音。

    馬上就要火拼的兩伙人怔了怔,同時循聲看去。

    溫珩半蹲在地上,一手拉著小鮫人來摸自己的心口,一只手食指比在額前,薄唇開合,喉結微動。

    一道道音浪后,那小鮫人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抽抽噎噎打了幾個哭嗝,轉而笑了,又伸手來摸他烏黑的頭發。

    小鮫人用鮫人語說: “你的頭發好漂亮,和我們的都不一樣。我很喜歡你。”

    他說著又怯怯抬眼覷了一眼郁明燭, “他好兇,他嚇我,我不喜歡他。”

    郁明燭: “……”

    平日里,明燭仙君裝起和善是十分信手拈來的。

    可縱使那張美人面笑起來時柔和如遠山春水,一旦像方才那樣略微冷一冷,就像極北萬古不化的寒潭,能把人從里凍到外,結出一身冰碴。

    小鮫人顯然還對這位兇神心有余悸,說完不喜歡,可憐巴巴地往溫珩懷里蹭了蹭,尋求庇護一般。

    溫珩笑著幫兇神開脫, “那位哥哥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他順手在小鮫人額發上揉了一把,轉移話題, “你方才跑得這么著急,是要去做什么呀?”

    他的聲音本就清冽,說起空靈頓挫的鮫人語,音調更如玉瑯瑯,似是萬籟俱寂中的流水落雪聲。

    小鮫人立刻被拉回注意力: “母親病了好久,一直昏迷不醒,父親今日出門去也遲遲未歸。我要去求祭祀大人,救救母親!”

    病了好久,昏迷不醒?

    溫珩微不可查地瞇了瞇眸子,笑道: “我們為你不幸的母親祈禱。介意請我們去你家里做做客嗎,或許我們對她的病癥有些頭緒。”

    小鮫人立刻點頭: “當然可以,我喜歡你!可是……”

    他怯怯覷了一眼郁明燭。

    那意思很明顯。

    他不太喜歡郁明燭,不想歡迎這個人。

    魔尊千忌大抵很久沒被人這么明目張膽地嫌棄過了,從剛才就帶著幾分冷意的表情一時間更冷幾分。

    溫珩張了張口,正要說算了吧,來都來了,大過節的,他還是個孩子……

    忽而見郁明燭又牽唇笑了,伸手一捏,指間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火紅靈蝶。

    在萬里海底,靈蝶美得不可方物,撒下一串金輝,撲著長翅飛到了小鮫人面前。

    “哇……”小鮫人驚艷地睜大眼,伸手去撈。

    靈蝶往后一閃,讓他撲了個空。

    旁邊傳來一道幽幽含笑的引誘聲, “若是有人也請我去家中做客,我便把這只靈蝶贈與他。”

    大魔頭做起這種事情實在過于熟練,得心應手。小鮫人猶豫了沒到三秒,便繳械投降,一邊連連點頭一邊接過了漂亮的靈蝶愛不釋手。

    但是溫珩默默旁觀了一陣,覺得似乎哪里不對。

    這場景真是十分眼熟。

    好像曾幾何時,郁明燭也是這么拿著一袋山楂雪球,或是一碟糖蒸酥酪,笑著對他說:若有仙人愿施舍半榻與我同眠一晚,我便將這些當做謝禮相贈;

    若有仙人這局棋讓我一子,我便在明日的乳酪中多加些冰糖;

    若有仙人如何如何,我又要如何如何……

    彼時的玉珩仙君隱隱約約察覺古怪,卻又說不上具體怪在何處,一來二去,軟磨硬泡,最終總是讓大魔頭暗笑著如愿得逞。

    時隔百年,溫珩眼睜睜看著揣著靈蝶眉開眼笑的小鮫人,總算進步了,開悟了,醍醐灌頂想明白了。

    于是默了幾息,他的臉也漸漸冷淡下來,帶著幾分原來如此的麻木。

    ——合著郁明燭以前哄他的招式,本是用來哄孩子的?!

    ……

    沒過多久,兩人跟在小鮫人后面到了一座外水宮邊緣的巨大珊瑚礁前。這里被掏空了一方空間,外面垂著海藻海草,里面便是日常起居的居所,看起來很簡陋。

    團簇的海藻之間,臥著個氣若游絲的女鮫。

    小鮫人立刻貼了上去,抱著女鮫的手來貼自己的臉,一臉憂色。

    “母親,您怎么樣了?”

    女鮫并無回應,沉沉睡著。

    溫珩上前探了一下女鮫的呼吸,腮邊還有水流的跡象,可已經很微弱了。

    他轉頭看郁明燭,郁明燭皺眉微一點頭。

    溫珩面色頓時凝重了幾分。

    ——女鮫的身上也有煞氣。

    溫珩一只手搭在小鮫人的肩上,如同安撫,輕聲問: “她一直這樣病著,為何今日才找巫醫,先前是怎么治療的?”

    小鮫人抽了抽鼻子: “先前都是鄰居家叔叔幫忙帶些藥藻回來,可如今,鄰居家叔叔也病倒了,我沒有辦法,這才想……”

    他兩側的腮緊張地翕動兩下,抬眼看著眼前與他模樣不同,卻也十分漂亮的哥哥。

    正要說,哥哥可以幫幫我嗎?

    忽就見那漂亮哥哥若有所思地看過來, “你是說,你鄰居家的叔叔也病了?”

    “是啊,”小鮫人道, “最近有好多人生病,癥狀都差不多,可巫醫全都查不出緣由。大家都猜測……”

    說到這里頓了頓,那張稚嫩的臉上驚惶恐懼: “都猜測說是圣子殿下擅離職守,海神發怒,要降罰于南海鮫人了!”

    ……

    在外逗留了許久。

    溫珩兀自思忖想著事情,也沒留意一直走到床前時,身后都綴了道玄色影子,不聲不響地跟著。

    等到一回過頭。

    對上郁明燭無辜且理直氣壯的眼神。

    溫珩: “?”

    溫珩: “你跟著我做什么?”

    你自己沒房間嗎?

    郁明燭眼尾一撇,帶著幾分刻意的委屈,憾然道: “迷路了,蓬萊宮地形復雜,我自己尋不回去。”

    真是個扯到不能再扯的理由,只有當年隨云山的美人榻“不知為何”破了個窟窿能與其媲美。

    溫珩斜他一眼,不為所動。

    郁明燭便湊上來黏黏糊糊地吻他, “不讓留宿,那便讓我再親一親。”

    那股強橫的氣息壓過來,輕輕吮咬他的下唇,帶來一陣酥麻的戰栗。吻了幾下,得寸進尺,唇又輕輕落在了緋紅發顫的耳尖上。

    溫珩被他親得慌亂無措,都沒發覺一直在被他推著往后走。

    直到腿磕上了貝床的床沿,那人與他交扣十指,推著他倒進柔軟鮫紗里。

    溫珩及時將大腦從昏昏沉沉里抽離出來, “別……”

    郁明燭將頭埋進他的肩窩,深深嗅著他的氣息,悶聲道: “我不做別的,就親一親。”

    溫珩很沒良心地想,你如今也做不了別的。

    雖然不知道魔尊千忌從百年前生龍活虎,到如今……咳,力不從心,到底經歷了什么生活的磋磨。

    但總之歲月是把殘忍的刀,當真讓人唏噓。

    郁明燭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還在竭力遏制著體內的灼熱,倏地從那眼神中捕捉到一抹憐憫與遺憾。?

    憐憫?遺憾?

    郁明燭心生警覺,突然想起之前溫珩說“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那么重的攀比心。”

    還有“我不想為難你。”

    還有那無數次下落到某處后,不可描述的目光。

    這么串聯起來一想……

    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難不成溫珩是以為……

    溫珩問: “對了,你今日給那小鮫人的靈蝶……”

    剎那間,郁明燭的思緒被打斷,又接不上了。

    不過,罷了。

    總歸那答案十分荒唐,不大可能。

    郁明燭眨了下眼,干脆撇開那十分荒唐的答案,又返回來輕輕親他, “就是個普通靈蝶而已,我還沒你想的那么小氣,要刻意報復個乳臭未干的孩子。”

    溫珩放下心來: “喔。”

    郁明燭: “只不過……”

    “只不過?”溫珩剛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做了個滿分引體向上。

    為什么還會有“只不過”?

    郁明燭唇齒間泄出幾聲低笑,壓低聲音在他耳畔, “只不過咱們沒走多一會,那靈蝶就散了。誰讓他說不喜歡我。”

    小鮫人的鮫生寶貴第一課——別惹睚眥必報的魔尊千忌。

    郁明燭: “我本來想讓靈蝶化作野蜂蟄他一下的,但看在他夸你,說喜歡你的份上,我大度地放過他了。”

    小鮫人的鮫生寶貴第二課——如果抱緊玉珩仙君的大腿,那另當別論。

    溫珩無言片刻,為小鮫人偏航的學前教育捏了把汗。

    靜默幾息,他推了推身前之人, “好了,親完了,你該走了。”

    郁明燭眼底笑意一淡,抿唇, “再親一親。”

    說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溫珩: “你怎么得寸進尺……”

    又親一下。

    “沒完沒了……”

    再親。

    “我……”

    還親。

    郁明燭撐著頭垂眼瞧他,眼底漾著笑意。

    溫珩一旦開口想說話,這厚顏無恥的魔頭便毫不猶豫低頭吻他一下,將后面不愛聽的那些推拒全都堵回去。

    甚至目光幽幽一落,落在了那雙緋紅的耳垂上。

    魔頭長眸一瞇,目光深邃。

    他饞很久了,但凡溫珩再敢說出半個不合他心意的字……

    溫珩被那餓狼似的眼神盯得后腰一麻,破罐子破摔地閉眼,妥協。

    “行行行,讓你留宿。”

    計謀得逞的魔頭笑了,擁著他蹭了蹭,低聲道: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十分無賴,十分厚顏無恥。

    ……

    他們身處萬里海底,縱然避水丹避水訣能使呼吸自如,身不沾水,可巨大的威壓還是造成了極大影響。

    溫珩頭挨著枕頭,被那人溫暖的懷抱籠罩著,很快就覺得困意涌上。

    入睡前的一個瞬間,他腦海中有什么思緒一閃而過,可是抓不住。

    他只是隱約覺得不對勁,為何郁明燭這段時間格外粘著他,就仿佛……

    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日子似的。

    ————————

    ——

    第50章

    玉珩仙君吃醋

    魔尊千忌自從被揭破了身份后,反而一反常態,不時時刻刻與玉珩仙君黏在一起了。

    玉珩起初還沒當回事,直到某次破天荒地提前兩日回山,居然撲了個空。他才驚覺,兩人最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些。

    他去問青臨青川。

    兩個小童子揣著袖子,一人一句復述:

    “郁公子說他有事,要下山幾日。”

    “飯在鍋里,我們自己熱著吃。”

    “他還讓我們別告訴仙君,平白惹仙君憂心。”

    玉珩若有所思蹙了蹙眉。

    下山了?

    一日后。

    郁明燭壓著他歸期的前一晚回山,卻陡然瞧見青衣仙人已經悠閑坐在樹下品茶。

    郁明燭臉上的表情明顯凝滯了片刻。

    玉珩含笑望過去,正要說你回來得正好,茶水尚溫。

    卻突兀地嗅到了一股胭脂香味。

    那道香味其實十分濃郁,但大抵是郁明燭沒料到他回來得這么早,所以一時大意,沒有及時清理下去。

    玉珩有點疑惑,隨口問了句: “你下山去做什么了?”

    郁明燭眨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笑意如常。

    “聽聞一座叫北賜的城池有位面點師傅,新推出的百花糖糕名聲大噪。我猜想你會喜歡,所以特意去了一趟,買些回來。”

    他說著,揚了揚手中疊好的油紙包,一股糕點清香撲鼻而來。

    他甚至在青川問“郁公子不是能日行千里嗎?怎么買個糕點能用這么久”之前,已經搶先一步說出了答案。

    “我到了北賜才知,那位面點師傅頗有些脾氣,只在每月初三親手下廚,所以不得不多逗留了兩日。”

    “我身上有味道嗎?許是回來時路過街頭,正巧有位攤販不慎打了一車胭脂水粉,氣味便都沾在我這衣服上了。”

    他將一切都說的天衣無縫。

    玉珩仙君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具體是哪里出了差錯。

    可那種不舒服的疑慮始終縈繞心頭。

    下一次下山時,玉珩甚至鬼使神差地,專程“路過”了一趟北賜城,從北賜百姓口中得知,確實有這么一位面點師傅,確實有名聲大噪的百花糖糕。

    恰逢當月,面點師傅初三要回鄉祭祖,又不好壞了百花糖糕的規矩。

    便臨時將初三改到了初一。

    那天正好是初一。

    玉珩仙君一邊吃著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糖糕,一邊在心里暗暗唾棄了自己一番。

    怎么這么小心眼,這么敏感多疑,憑一點氣味便疑神疑鬼,跟那南潯茶館唱詞里的哀怨棄婦似的。

    這么一想,玉珩仙君心中又生出幾分愧疚。

    他專門將日程縮了又縮,殺妖的時候火急火燎的。導致小妖還沒看明白玉塵劍是怎么出鞘的,腦袋就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了。

    結果他著急忙慌地回山,居然在山門口撞上同樣剛回來的郁明燭。

    兩人相顧無言。

    郁明燭扯出一個笑容: “今日初三,我去給你買糖糕了。”

    玉珩盯著他默片刻, “又是那位初三才下廚的糕點師父?”

    “是。”

    “又遇見街頭商販打翻了胭脂?”

    散發著熟悉胭脂味的郁明燭: “……是。”

    半個時辰后。

    竹屋內熱水蒸騰,浴桶里面冒著白生生的水汽。

    郁明燭肩頸胸腹的肌肉都被水汽蒸得發紅。

    他猶豫了一下,試探道: “玉生,可以幫我遞一下干凈衣裳嗎?”

    片刻后,一只手拎著素白的里衣繞過屏風伸了進來。

    玉珩幫他遞了干凈衣裳,轉眼瞧見他先前換下來那套就在案上放著,就想順手丟進臟衣簍去。

    結果剛一拎起來,啪嗒一聲,里面掉出來個物件。

    正巧屏風那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應當是郁明燭從浴桶里踏出來,擦身子。

    水聲掩蓋了這邊的動靜,郁明燭沒察覺。

    于是玉珩猶豫片刻,伸手撿起了那只粉紅錦囊,又從里面摸出一支陌生的玉簪。

    幽幽的胭脂香味撲面而來。

    仙人捏著錦囊和玉簪的指節一白,不由自主地攏緊幾分。

    ……

    過了一陣,郁明燭走出來,素白里衣被他隨意散漫地披在身上,衣襟半敞開,露出一片悍利流暢的肌肉。

    墨色發梢還滴答著水珠,順著肩頸滑落,沒入潔白衣領。

    原本這一幕應當是十分養眼的。

    可是玉珩抬首,在他頸間看到一點紅痕。

    綴在白皙的皮膚上,簡直由不得人裝沒看見,分外刺目。

    郁明燭感受到他的視線,下意識摸了那里一把,悻悻道: “夏日蚊蟲多,被叮一下了。”

    玉珩抿唇,垂了垂眼,沒多問。

    半晌,輕聲道: “明日我要去一趟南潯,拜訪故友。你想跟我一起嗎?”

    按照郁明燭以往的脾性,定然是巴不得跟著一起去的。

    可眼下,郁明燭只是笑著為他撥了撥頭發, “魔淵近日有事,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下次再陪你。”

    玉珩看了他一陣, “好。”

    次日,玉珩一早便囑咐兩位小童子看好山門,說自己至少要三五日才能回來。

    然后分出一道化身,故意暴露在那人的視線中,順著蜿蜒山路一直遠去。

    而本體則悄悄留在了隨云山,暗中窺視著一切。

    郁明燭確實回了一趟魔淵。

    但僅僅不到一天,就又出來了。

    魔尊千忌玄色的身影輕而易舉避過青臨青川,然而始終沒能甩掉身后隱匿了氣息的玉珩仙君。

    玉珩跟著他一路到了北賜城,眼睜睜看著他熟稔地穿行于大街小巷間,最終立在某處老宅前,叩響了一道漆紅木門。

    “吱呀”一聲——

    門向內打開。

    里面是女子驚訝道: “不是說下月初再來嗎?怎么,你家那位仙君……”

    “他有事,下山了。”

    女子了然點頭,嫣然一笑, “那快進來吧。”

    木門合上。

    屋子里面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能透過模糊的窗紙,瞧見里面的男人自袖口中掏出錦囊,將玉簪遞到女子手上。

    女子端詳片刻,笑說: “不錯。”

    后來,兩人一起進了內室,門外之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恰有清風拂過,吹來一陣熟悉的胭脂香。

    燥熱的盛夏正午,日頭灼熱得能烤熟人。

    玉珩卻覺得渾身都涼了下來。

    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火苗也被澆滅。

    玉珩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其他借口能解釋眼前這一幕。

    如果其中不是有鬼,二人坦坦蕩蕩相見就是。

    郁明燭何必要找借口騙他?

    他站在暗巷口,聽著遠處傳來依稀的人聲,十分茫然,手足無措。

    轉頭就走?他不甘心。

    可他不走,難道要推門而入?

    推門進去了,打算說什么做什么?

    ——郁明燭,你居然騙我?

    ——這個女人是誰?

    ——你為什么跟她在一起?

    好可笑。

    人家郎情妾意,能獨處一室,能放肆地在對方身上留下顯眼的吻痕,甚至連定情信物都互換過了。

    你有什么立場,有什么資格去質問?人家又有什么義務給你解釋?

    你是他的誰?

    玉珩在原地干巴巴地站了將近兩個時辰,手腳發涼發麻。

    倏地聽見里面傳來愈近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要來開門。

    他才總算回過神,迅速將身影藏進了旁邊的暗巷,他覺得自己像只見不得光的灰鼠一樣,灰溜溜地維持著那點可笑的體面。

    數日后,他裝作無事發生,將分身召回隨云山。

    ……

    郁明燭接連幾次險些露餡,便做得更加周全,玄衣上只剩魔淵摻著寒意的血腥氣。

    他捧過去一碟桃花酥時,青衣仙人看也未看,淡淡道: “不餓。”

    “那我放在爐灶上溫著,夜里你想吃了還能——”

    “夜里也不會想吃,”玉珩打斷他, “以后都不會再想吃,你不必再做了,我根本就不愛吃糕點!”

    郁明燭察覺出幾分不對。

    他小心翼翼地輕聲問: “玉生,你不高興?”

    “沒有!”仙人斬釘截鐵,抿緊了唇。

    郁明燭: “……”

    這一看就是不高興啊。

    他大腦飛速轉動著, “是不是氣我沒同你一起去南潯?我那幾日是真的有事,魔淵……”

    “你想多了,”玉珩一聽魔淵兩個字,眼神更涼,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做,沒有天天陪在我身邊的道理,我為何要因此不高興?”

    郁明燭被瞪得一頭霧水。

    但他又不是傻子,知道目前的情況已經十分極其特別非常的不對勁。

    他眉眼一低,露出幾分可憐的神色湊到了仙人身邊, “玉生……”

    “走開。”

    “玉生……”

    “別碰我!”

    仙人扯回云袖,瞪了他一眼, “你魔淵沒床嗎?堂堂魔尊,天天賴在我這個小山頭上成何體統。若無他事就早點回你的魔淵去,以后……”

    頓了頓, “以后要去哪里,要去找誰,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再絞盡腦汁想借口糊弄我!”

    他越想越生氣,偏偏苦于沒有生氣發作的資格,只能憋著一腔怒火。

    畢竟年少慕艾,天經地義!

    就算他們兩人之前關系親近些又如何?反正郁明燭從未親口說過喜歡他,兩人至多是朋友,朋友之間抵足而眠的不在少數。

    難不成他非要自作多情,非要人家是個斷袖,來喜歡他這個冰木頭似的男人才行嗎?

    那他還要不要臉?

    郁明燭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剎那間思緒百轉千回,恍然大悟,卻只以為是先前回魔淵的借口露餡。

    “仙君莫要生氣,我之前偷偷下山那幾次,只是因為……”

    他話頭陡然一頓。

    似是后面的話無法說出口。

    咬了咬牙,他只道, “只是因為有些魔族舊部的瑣事,我不想你知道了平添煩擾。”

    玉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氣極反笑。

    “都這時候了,你還騙我?”

    “我在你眼里是有多尖酸刻薄,非要做棒打鴛鴦的惡人不成,用得著你幾次三番地編謊騙我!”

    郁明燭喉結猛地一澀。

    因為跟前那雙一貫清冷無情的眸子居然越來越紅,觸目驚心得可憐委屈。

    玉珩也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下,心想,溫玉生,你可真夠丟人現眼的!

    郁明燭第一次見他紅眼,又見他執拗地別過頭不想給旁人看,心臟頓時像被人緊緊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他想抬手去擦掉那一滴眼淚,又被狠狠推開。

    “我說了別碰我!”

    那些積壓許久的怒火與傷心驟然崩潰決堤。

    玉珩忍無可忍似的脫口而出, “你既然不喜歡我,何苦要一直招惹我!”

    “你直接說要走,難不成我還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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