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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不知死活

    北昭弟子在短暫的呆滯后崩潰了。

    “這些都殺不完,怎么又來一批?!”

    “該死的,這破村子先前到底哪來這么多人,他們入了夜就不能早點睡覺嗎!”

    “大師兄,我們撐不住了!”

    “大師兄,怎么辦啊!”

    “大師兄……”

    北昭弟子數量眾多,圍在四面八方嘰嘰喳喳,一人一句大師兄,跟小黃人一樣。

    崇煬被嚷嚷的心煩意亂,正要吼一聲閉嘴,卻一個不慎,被后方襲來的怨鬼撲在身上。

    一人一鬼倒在地上滾作一團,怨鬼張開血盆大口。霎那間,千絲萬縷的生人靈氣從他臉上被吸食出來。崇煬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體溫在一點點被抽離。

    死亡從未如此迫近過。

    他的瞳孔一散,十分后悔死前還沒來得及給剛才嘰喳的那些人,一人來上一嘴巴子……

    忽地,千鈞一發之際,寒光閃過。

    素白長劍橫空而來,將壓在他身上的怨鬼挑了下去。

    溫珩朝他睨了一眼, “終于找到你了,這一路,你可真是比過年的雞都難抓啊!

    崇煬: “……?”

    與此同時,萬鬼之間,郁明燭以劍為媒,強悍的靈波卷起一道漩渦,陡然間貫徹天地。

    劍氣滌蕩之下,萬千怨鬼都被壓住了神魂,寸步難行。

    北昭弟子三三兩兩從混戰中脫身,看著被兩人穩定下來的局面,總算松了口氣。

    元修喜極而泣,跟元明輕輕感慨了一聲, “這趟回去,我要在咱倆屋里掛兩幅無常畫像,驅邪保平安!

    元明:?

    為什么是掛無常的畫像?

    ……

    溫珩手中劍芒如星。

    玉塵劍下,陳寡婦那張鬼臉猙獰得面目全非,幾乎連五官在哪都分辨不出來。

    乍然看去,只能勉強看到一雙渾濁的眸子,里面交雜著兇狠和畏懼。

    溫珩的劍已經抵在她的命脈之上,只要劍刃再往前遞一遞,便能輕而易舉將她的魂魄碾成齏粉。

    可他卻陡然一停。

    因為在某一瞬間,溫珩居然從那雙眼睛里捕捉到,除了兇狠和畏懼以外的第三種情緒——

    期待。

    一只瘋魔失控的怨鬼,在期待著死亡?

    ……

    剎那之間,醍醐灌頂。

    溫珩收手斂劍,朝著眾人: “快跑!”

    北昭弟子都愣了,不明白他發什么瘋。好容易絕處逢生,反敗為勝,跑什么跑?

    崇煬掀起染血的眼簾, “往哪跑?”

    溫珩道, “照你們來時的路往村外跑,能有多快跑多快。天亮之后,我們就出不去了。”

    說話間,又有幾只怨鬼撲了上來。

    天光破曉,他逆著晨曦,玉塵劍在空中劃過凜冽的光弧,迎刃而解。

    本該是干脆利落,果決當。

    結果一回頭。

    北昭弟子清澈且愚蠢的眼神齊齊看著他。

    某個弟子像小學生一樣乖巧舉起手, “為什么呢?”

    溫珩: “……”

    溫珩突然想明白了,怪不得北昭仙君天天在外云游,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回來一趟——

    可能是怕步了明燭仙君的后塵,也發瘋墮魔吧。

    頂著無數好奇又疑惑的眼神,溫珩木著臉, “現在沒時間解釋,跑就對了!

    說完,他果斷照著元明后面踹了一腳, “去吧,元卡丘!”

    元明嗷的一聲,下意識竄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

    蕭長清和祝清安回過神來,迅速破開周圍怨鬼的圍堵,飛快地沖向桃源村口。

    其余北昭弟子跟在崇煬身后,同樣一路狂奔。

    那些先前離得遠沒聽清楚的,扭頭看到這邊全往外跑,不明所以,趕緊抬步跟上。

    于是逐隊成群,一群人在前面跑,一群鬼在后面追,全都如潮汐般向同一個方向涌去。

    整個桃源村劇烈地震蕩。

    田野上稻草人被從內而外地剝開,無數身死于此的修道人化成怨靈,和桃源村民和在一起朝他們追來,尖叫嘶喊聲震耳欲聾。

    怨鬼怨靈陷入瘋狂,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轉眼之間就有無數北昭弟子被撲倒,身上臉上被抓撓得體無完膚,一片撕心裂肺的喊聲——

    “啊啊!滾,滾下去!”

    “操,疼死了!別碰老子!”

    “救命啊——”

    鬼哭狼嚎之間,崇煬跟在血里滾出來的一樣滿身狼狽。

    他前腳剛掄刀砍死一只怨鬼,把地上血肉模糊的北崇弟子拉起來,后腳,又眼睜睜看著那人奔出幾步之外,再次被撲倒。

    “……”

    崇煬低罵了一聲。

    根本殺不完,跑不掉!

    旁邊,祝清安也很快體力不支。

    蕭長清要開路清理前面的怨鬼,還要兼顧著她,左支右絀。

    祝清安氣喘吁吁,一撒手, “別管我,你先跑吧。”

    蕭長清的劍早就被怨鬼卷走了,反手又拉住她,擰眉, “別在這時候尋死!

    祝清安搖頭,想說什么,卻忽地杏眼圓睜, “當心后面!”

    “嘶啊!”一只猙獰怨鬼偷襲撲來。

    蕭長清手中無劍,根本無從抵擋,束手無策。

    可他面色分毫未變,只將袖一揚,一捧銀輝撒出——

    怨鬼陡然冒出青煙,皮肉銷融,慘叫著跌到了地上。

    嗅著空氣中熟悉的苦味,祝清安錯愕: “你懂藥理……不對,這是……”

    后面的字眼淹沒在蕭長清的沉冷眸光中。

    “不想死,就一起跑!

    ……

    一路煙塵四濺,血肉橫飛。

    跑在最前面那一批北昭弟子瞇起眼睛,在飛揚的塵土中遠遠看去。

    前面一馬平川的田野上,居然憑空破開一方邊緣渺然的裂口。

    外面那一邊,是霧虛林的高樹薄霧。

    里面這一邊,是桃源村的鄉野田壟。

    兩種景色涇渭分明,又被一道突兀的裂口連通起來,就像一道分割兩方世界的時空門,分割了兩個世界的陰陽生死。

    于是那些先前一頭霧水的,這會兒也紛紛反應了過來——

    桃源村恐怕是被什么人設下過法陣禁制,能將這方土地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時能打開一隙裂縫。

    那些村民,也并非死后不愿轉世輪回,而是魂魄被陣法強行拘束在這一方生前故地,成了地縛惡靈。

    桃源村民引誘那些修道之人,又痛下殺手做出一個個稻草人時,期待的到底是得其庇護,長寧無憂,還是……

    那些修士中有人能及時醒悟,反過頭來一劍殺了他們,從此魂飛魄散,徹底解脫呢?

    不過,都已經不要緊了。

    被害的又害了人,無辜的亦成了鬼。他們皆困拘在一方土地,無一幸免。

    陰陽門將要閉合的關頭,郁明燭反身一立。

    悍然洶涌的靈力強撐住了最后一絲裂隙。

    同時,兩個世界的威壓重如千鈞,全摜在了他的身上。

    日頭一點點高上,清晨暖金色的曙光灑滿道路,在詭譎的薄霧中泄出一線生機。

    終于,第一個北昭弟子跌跌撞撞,踏過陰陽門沖了出去。

    而后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門外,累翻一片的北昭弟子中,蕭長清扶著氣喘吁吁的祝清安,忽地眉間一擰。

    “溫師兄呢?”

    ……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厚重的鐵銹味,凄厲的鬼叫不絕于耳。

    溫珩遠遠落在后面,四肢越來越沉重。

    他抬首,朝遠方望過去一眼。

    他的師尊正站在兩個世界的交匯處,雪衣被曙色渡成了暖黃。

    隔著老遠,看不清那張絕艷面容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墨發與白袍都被狂風掀起,吹得翻飛不止。

    溫珩唇動了動, “師尊……”

    字音未全,就咳出一口血沫。

    藤毒反噬,終于在劇烈的奔跑后達到了頂峰。

    他踉蹌著身子一矮,跌墜在地,任由蝕骨的寒意來勢洶洶,頃刻間將他吞沒。

    【系統x6139隨時待命!

    【宿主是否使用瞬間傳送?】

    ……

    陰陽門外。

    最后一個北昭弟子摔了出去。

    眾人還沒來得及為死里逃生欣喜,一轉頭,恰好目睹溫珩的身影淹入萬千怨鬼。

    “溫師兄!”蕭長清拎著劍想往里沖。

    祝清安一把拉住他, “別去!門要閉合了,難以再容納多一人進出,你去了也只能添亂!”

    眼下只剩郁明燭還在門內。

    可陰陽門牽動兩個世界的悍壓,他撐著門便無法去救人。

    不撐著門,就算救了人,也只能和那人一起被困在里面,是進退不得的死局!

    所有人都是這么覺得的。

    但郁明燭本人一點都沒覺得這是死局。

    在怨鬼吞沒溫珩的瞬間,他便毫不猶豫地松懈了氣勁,任由那破門要關就關去吧!

    身后咫尺即是生路。

    他自然是想將人帶出去的。

    但若帶不出去……

    那就一起棄了生路!

    竹木折扇一甩而出,幾乎灌注了全部的靈力,掃蕩之處,怨鬼只來得及哀叫一聲,又在須臾間碎成齏粉。

    本來勢不可摧。

    卻倏地,在離鬼群咫尺之遙時驀然一停。

    整個世界都有瞬息的凝滯。

    旋即,嗡鳴巨響。

    一道磅礴靈波在層疊怨鬼中強悍爆發,以席卷四方之勢震飛了層層怨魂,連帶著那柄折扇一同四分五裂。

    門外眾人皆是一怔,定定看去。

    元明不可置信的喃喃, “那個人是……溫珩?”

    “怎么可能?”

    呼嘯的風渦中,有一道人影垂首半跪。

    玉塵長劍支著地面,強盛不絕的靈力就自劍端洶涌四泄。

    【宿主!】

    系統急切的聲音傳來。

    【根據智能測算,陰陽門會在3秒內閉合,只來得及再出去一個人!】

    【是否使用瞬間傳送?】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只要在外面那群北昭弟子里面,隨便選一個傳送過去。

    那樣,他就能出這道生死門,就能活下去。

    可溫珩卻沒有回答,睫羽顫動,眼瞳里倒映出這天地血光中的一抹皎皎雪白——

    郁明燭先前為了撐著裂隙,一直是站在陰陽門的內側。但凡妄動,松了氣勁,陰陽門會在頃刻間閉合,將他和這群怨鬼關在里面。

    所有人都想著要逃出去,唯獨他的師尊,好似從一開始就默認把自己留到了最后。

    【宿主,是否使用傳送?】

    系統還在連聲催促著, 【你說啊,你快說啊,你不說出口,我就沒有權限替你開啟技能!】

    【隨便選一個人就行!】

    【只要不是郁明燭,傳誰都行!

    溫珩頓了頓,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小系難得這么關照他的死活。

    可他要不知死活一次了。

    ……

    天光破曉,桃源村卻成了尸橫遍野,滿目瘡痍。入目皆是斷壁殘垣,有些怨鬼沒了四肢,在地上掙扎扭動,有些沒了腦袋,四下亂撞。

    明燭仙君松懈氣勁的剎那,北昭弟子一片怔愣中。

    忽然有兩道身影如風般沖了出去。

    崇煬與蕭長清一左一右,一寒刀一長劍,卡住堪堪閉合的裂隙,為這門內之人延續了片刻生機。

    巨大的威壓之下,兩人丹田近乎撕裂,皆是咳出幾口污血,眼前一陣陣發黑。

    與此同時,遙遠之處的身影竟然眨眼間憑空閃到了跟前。

    郁明燭下意識伸手,朝他探去。

    “鏘——”

    身后,寒刀和長劍同時碎裂。

    電光火石,溫珩抬了抬唇,迎著他師尊錯愕的目光,竟然用盡全力伸手一推。

    下一秒,裂隙閉合。

    鋒利的靈刃猝然切斷了雪白的衣擺,斷口干凈平整。

    光是看著都讓人一陣后怕,脊背生寒。

    郁明燭尚且心神俱顫,只來得及猛然抬眼——

    門內,溫珩的身影與鋪天蓋地的怨鬼一起,頃刻消失在閉合裂隙中。

    【傳送技能使用成功,傳送對象……】

    【郁明燭!

    ————————

    魔尊:我可以……

    王行:不你不可以,出去吧你!

    王行(半覺醒1.5版本):我現在強得可怕。

    感覺這一章寫得不太好,但自查又一時半會沒看出該改哪……

    時間不夠啦,先放出來。后續我再磨一磨,爭取改好看點。

    寶們有什么建議也可以提提,集思廣益

    ——

    第32章

    那就都毀了吧

    清晨正是山嵐霧靄最濃時。

    霧虛林內一片死寂。

    元明喃喃, “他…他就這么…和一群發了狂的怨鬼…一起留在里面了?”

    “陰陽門再開一次要等到日落,他怎么可能撐那么久……”

    其余北昭弟子沒有搭腔,三三兩兩攙扶著,臉色都不好看。

    元修的眼珠轉了轉,忽地靈光一閃, “如果這是拘靈的陣法,那附近必定有陣眼,不如我們去找一找……”

    元明喪著臉: “哪兒來得及啊,里面怨鬼那么多,等咱們費力找到陣眼破了陣,也就能趕得上他頭七……嘶!”

    話沒說完,就被崇煬狠踹了一腳。

    元明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氛圍儼然壓抑得可怕。

    他哆嗦著,后知后覺地覷了一眼郁明燭,生怕明燭仙君動一動手指,讓他也親自過一過頭七。

    但郁明燭一點要理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道身影隱在濃郁的霧氣里,銀白的衣袂廣袖都默然低垂著,像一尊無悲無喜的玉雕。

    某一瞬間,元明差點要以為明燭仙君就如之前傳言里那樣,根本不在乎他那個廢物親傳徒弟的死活。

    不傷心,不難過,甚至如古井無波,毫無半點情緒起伏。

    但是緊接著,元明發現自己額前的發絲被一陣微風吹起。

    其余北昭弟子也紛紛抬首, “起風了?”

    風聲之外,一陣默然。

    最初只是很細弱的風,就像蝴蝶振翅,葉落無聲。

    僅僅將周圍草木被吹得低伏片刻。

    然而幾息之間,細風陡然強勁成巨大的風渦,旋繞著那道縞白身影,猛然席卷八方。

    郁明燭運起渾身氣勁,團起罡風,狠狠朝著破廟砸了過去。

    “……仙君!”

    呼喊消匿在地動山搖的巨響里。

    元明被風沙迷了眼睛,齜牙咧嘴地用胳膊擋在眼前,又轉頭喊, “大師兄,明燭仙君這是要做什么?”

    崇煬咳出一口血沫,沙啞著嗓音, “解開陣眼能破陣,毀了陣眼,亦可!

    郁明燭現在用的便是最直接斷的法子。

    既然陣眼就在附近,何須耗費時間去找去解?

    “但是,”元明驚詫, “何以見得陣眼就是那座廟呢?陣眼又不拘大小輕重,霧虛林里任何一棵樹,一塊沙石,都有可能是陣眼啊……”

    他的聲音其實并不大。

    但風沙走石間,郁明燭居然頓了一霎,開口應答了這句話。

    “那就都毀了吧!

    話音落下,卷地而起的颶風將周遭草木碎石全都吸納進來。

    郁明燭抿掉唇間的殷紅血線,眸光陰沉,接連的巨大消耗下,靈田疼痛欲裂。

    動作卻沒有分毫遲疑。

    呼嘯的風聲,破廟椽梁的斷裂聲,還有金石鏘然相撞的巨響,全都混雜在一起,震得眾人耳膜生疼。

    霧虛林陷入一片混亂,被北昭弟子擋在后面的祝清安忽然心念一動,環顧狂風中的眾人,察覺異樣。

    似乎……

    從剛才北昭弟子和怨鬼打起來時,就少了些什么。

    她心頭一跳,搜尋的視線掃過四周。

    寧宋呢?

    ……

    桃源村內。

    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殺機平息,怨鬼全都安靜下來。

    而且不同于先前被強行壓迫,此時的他們神識清明,似是被什么短暫地撫平了怨氣,紛紛茫然四顧。

    溫珩手中的長劍點在地面,汩汩的靈力如霜雪環繞在周身。

    他抬眼,在模糊的視線中遠遠望過去,看到了天邊一片熾紅的火光。

    祠堂。

    熊熊烈火,滾滾黑煙。

    一道人影跪坐在門前,散落墨發如瀑般披在脊背上,柔美的面容在熱浪中微微波動。

    聽到動靜,側過頭來, “其他人都逃命去了,仙君怎么還不走?”

    溫珩一步一步走近, “我來驗證一個猜測,寧宋……”

    他頓了頓,又忽地抬起唇角, “不,應該叫你,寧淵!

    先前就覺得奇怪,怎么處處都是怨鬼的桃源村,唯有“阿淵”一個怨人偶呢?陳寡婦死都死了,總不至于憑空捏造一個孩子承歡膝下,來紓解歲月寂寞。

    除非這個阿淵,是曾經真實存在,而又沒死去沒成了怨鬼之一的。

    聞言,寧淵忽地笑了,笑得渾身都顫動起來,笑得越來越放肆,映襯著身前滔天烈焰,幾近癲狂之態。

    他身上的衣裙被煙熏火燎,裙擺微微掀起了些,赤。裸的足踝上赫然印著一枚蓮狀血色胎記。

    “仙君,你說這世上萬物,是不是天生就該分成三六九等?是不是有人生來便穩坐高臺,有人生來便命如螻蟻?”

    溫珩沒有應聲。

    而他似乎也沒想著要聽到什么回答,笑完問完,兀自揚手,將一段系著鈴鐺的紅繩被拋進火里。

    火光驀然一爆,將紅繩吞噬,灰燼隨風四散。

    溫珩抬了抬手,恰好接住了其中一抹未燃盡的余灰。

    【檢測到目標物品!

    【4級權限已開啟。】

    于是透過火光與滾滾熱浪,他看到了那一年桃源村的熱鬧光景。

    ————————

    (遞采訪話筒):請問您陷入險境時,會選擇怎么自救?

    師尊: (高冷且腹黑)不慌,智取。

    (遞采訪話筒):哦哦,那如果是徒徒遇到危險呢?

    師尊:那就簡單粗暴地創翻整個世界: )

    【碎碎念】:為了讓節奏舒服點,這一章略有些短小…明天給寶寶們補粗長的,一口氣講完。

    以及這里王行同學基本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尤其是在下一章看過寧淵視角的往事后,對另一位某人的身份也產生了懷疑……

    汗流浹背吧,某位魔尊大人

    ——

    第33章

    花容月貌,傾城之色

    百年前混沌未開,人魔兩界尚且交壤,紛戰不斷。

    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大多依附于各大仙門,在仙門周邊建立村鎮城池,在仙門庇護下得以生存。

    但也并非沒有例外。

    偏遠之處,有一戶姓陳的人家,祖上得了些仙法,世代皆成了散修,對付些尋常妖魔不在話下。

    于是陳家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卻不依附任何門派,成了亂世中一方安穩。久而久之,村名就傳成了桃源村。

    陳家這代有三子,兩男一女,最小的閨女名叫陳嫻,許配給一位脾性溫和的藥師。

    二人男才女貌,成親次年便生了個玉雪可愛的閨女,街坊鄰里皆傳頌為一段佳話。

    可世間萬事,大抵都難逃一個好景不長。

    那日恰好趕上中秋,邪魔格外猖狂,沖破了陳家設下的結界陣法,沖進桃源村燒殺搶掠。

    陳家父兄皆上陣應敵,家中只剩陳嫻與夫君幼女。

    陳嫻抱著幼女,滿心以為這次也會和以前一樣——父兄斬盡妖魔,回來用熱水洗去一身污血和疲憊,然后一家人團團圓圓吃飯談天,聽父兄講戰場上的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可傳來的,卻是父兄歿于魔手的噩耗。

    再然后,妖魔破門而入,陳嫻的夫君為護著幼女,被魔修一節一節折斷了脊骨,又生生拆去四肢,死無全尸。

    最后,幼女也被搶了去,開膛破肚,一口吞吃。

    陳嫻親耳聽著幼女的哭聲從痛苦再到虛弱,最終無聲無息。

    很難說清那一瞬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覺。

    撕心裂肺,痛心斷腸……

    尚不足以。

    她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想和外面的妖魔拼一拼命,卻被妖魔一腳踹開,磕在石階上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桃源村滿目瘡痍。

    她在夫君與幼子的衣冠冢前跪了三日,水米未進,不眠不休,失魂落魄。

    起先,會有些死里逃生的村民來勸她。

    算了吧,人要往前看。

    總歸你還活著不是嗎?

    那些話落進陳嫻耳中,讓她不禁想笑——

    活著?

    她倒寧愿自己已經死了。

    后來,那些勸她的村民也都四散而去,忙著過自己的日子。

    而她從一個極端,墮落向另一個極端。

    沉溺于酒樂,日夜縱情放肆。

    終于,她都快分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這時,那些先前勸她要活的村民,又開始譏諷她怎么不早早去死。

    ——看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兄?還不如當初與他們一起死了!

    陳嫻想,那也好。

    懸崖勒馬,善莫大焉。

    最后一次宿醉后,她帶著一段白綾進了山,想要終止這一切荒唐。

    要死還不容易?何況陳嫻早已在全家死無全尸那日死過一次了。

    可臨到關頭,她聽到一陣微弱的啼哭。

    她做過人母,對這種的聲音極為熟悉,幾乎是一瞬間內遍體生寒,想起了那個被妖魔吞吃的幼女。

    她顫抖著,循著聲音,從蔥蘢草木之間抱起一個嬰孩。

    小小的一個,裹在破布里,渾身都白白凈凈,眼睛又黑又亮,像鮮嫩的應季葡萄。

    那時候的陳嫻應該很難看,滿臉疲憊絕望,縱欲之色。就像那些村民說的,人不人鬼不鬼。

    可嬰孩沒有怕她,沒有像村子里那些人罵她又躲她,小小軟軟的手抬起來,抓著她一縷頭發玩。

    恰好擦去了她臉邊垂落的一滴淚。

    那天的霧虛林里,陳嫻抱著嬰孩出神了許久,無聲地哭了又笑。

    她心想,老天終究還是要救她一次的。

    她取死去幼子名中的“淵”字,做了孩子的名,聊以慰藉念子之苦;又從日日夜夜吟唱的的歌謠中取一“寧”字,做了孩子的姓,愿他歲歲長安寧,不重蹈夭亡之覆轍。

    沒了陳家的庇護,桃源村中的人紛紛想要搬離。陳嫻原本也打算帶著寧淵移居別地。

    但沒想到第二次劫掠來得那么快。

    ……

    陳嫻被摜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襁褓里的孩子被搶了去,而妖魔張開血盆大口。

    她死死閉上眼,怕再看到一次幼子的粉身碎骨。

    可驟然有一瞬的寂靜。

    當她再看過去,卻瞧見妖魔已經斷了氣。

    仙人臉上覆著描銀的面具,身姿颯沓如一捧映入血池的皎月,手中素白長劍上淌著魔血。

    寧淵落進他的懷里,正晃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仙人垂眸,一時間微微出神。

    陳嫻實在是嚇怕了,哪怕對方剛出手相救過,她也下意識地撲上前去,將孩子搶了回來,緊緊護在懷里。

    仙人回過神,沒再多說什么,轉身足下一點,便又殺進了邪魔之中。

    那些在凡人面前猖狂肆虐的邪魔,到了仙人劍下不堪一擊,很快死傷無數,逃之夭夭。

    ……

    僥幸活下來的桃源村民紛紛祈求仙人庇護。

    不惜一切代價,只求從此遠離邪魔侵擾。

    于是仙人便以霧虛林中央為陣眼,落下一道禁制結界,將桃源村真正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時開啟一刻鐘。

    妖魔橫行的年月里,像這樣的事本該稀松平常,就此告一段落。

    陳嫻沒有想到,仙人臨走前,竟又登門找她。

    仙人倚在門邊,依舊是描銀面具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燦如宿星的雙眸,白皙似玉的下頜和絳紅薄唇,唇角微微向下撇著,無端帶著幾分悲涼的哀色。

    仙人問她, “這幼子從何而來。”

    陳嫻不明所以,如實答道: “山中撿來的!

    仙人不言,垂眸不知思忖著什么。

    陳嫻如驚弓之鳥: “仙君明鑒,我已經經歷過一次喪女之痛,如今上天垂憐,又賜我一子,我對天發誓會將他視如己出,絕不苛待半分!”

    “無論他來自何處,是何血脈?”

    “是。”

    彼時的陳嫻不解其意,只是篤定地抱緊了孩子。

    “無論他來自何處,是何血脈,他如今只是我的阿淵!

    仙人點點頭,伸出手在嬰孩額間輕輕抹了一下。

    許是陳嫻的眼神過于戒備,仙人滯一下了,不由無奈: “不必害怕,只是一點封禁,能免去這孩子日后許多麻煩。”

    淺色光暈自寧淵的額間散到全身,悄無聲息地封印了渾身經脈,也幫他隱匿了經脈中異樣的氣息。

    仙人頷首, “告辭!

    陳嫻怔了怔,趕忙追到門外: “還不曾問仙人從何處來,是何名號?”

    霧虛林中,已不見那道青霧般的縹緲身影,只聞得一道聲如溫玉。

    “隨云山,玉珩。”

    ……

    寧淵小時候性格孤僻,仿佛天生性情寡淡。

    村里的小孩子們常嘲笑他沒有爹娘,朝他丟石頭丟菜葉子的時候,他也只是垂著頭神色淡淡。

    說就說,罵就罵,又能如何?

    但夜里他帶著一身泥和傷回了家,陳嫻卻會安慰他,會憐惜地抱他親他,還會拿家里為數不多的白面給他煮湯面吃。

    “阿淵別傷心,別聽外面的閑言碎語!

    “阿淵永遠是嬸嬸心里最好的孩子。”

    當時寧淵疑惑,為什么要傷心?那些人說就說,跟他又沒有半點關系。

    但對上陳嫻關懷的眼神,他還是把問題咽了回去,乖乖吃面。

    那天夜里下著傾盆大雨,寒意浸骨。

    湯面冒著騰騰熱氣,好像把他的心也焐熱了一點。

    ……

    在寧淵眼里,他的嬸嬸平日脾性溫婉,唯有在提到魔族的時候會臉色大變,說,那都是些十惡不赦,該被挫骨揚灰的禽獸!

    寧淵懵懂: “魔生來十惡不赦,該被挫骨揚灰嗎?”

    陳嫻咬牙切齒, “那是自然!但凡妖魔,沒有一個好東西!要是沒有魔,當年的桃源村,陳家,夫君,還有我的淵兒……”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閉了閉眼, “總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從那以后,寧淵知道自己是阿淵,不是淵兒。

    他并非陳嫻親生,僅僅是那幼女的替代,他不能叫娘親,只能叫嬸嬸。他亦知道陳嫻所有親眷摯愛全都死于魔族之手,從此對魔恨之入骨。

    失落嗎?

    或許有點兒。

    但也無妨,若日子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他的嬸嬸能時常給他煮一碗熱騰騰的湯面……

    替代品也就替代品吧。

    與之相對,陳嫻常提起的另一樁事,是一位叫玉珩的仙君。

    她將小寧淵抱在膝蓋上,一遍遍講述當年舊事——

    仙君救了桃源村無數百姓,恩重如山。百姓們便在他落下結界陣眼的地方修了一座仙廟,日夜供奉香火,聊以追念。

    小寧淵點點頭, “那阿淵以后也要做玉珩仙君那樣了不起的人,斬妖除魔,保護嬸嬸,保護桃源村的村民。”

    他的嬸嬸抱著他喜不自勝,笑了半天,忽然又掉下眼淚來,狀似瘋癲。

    有一年仙廟磚瓦漏雨,雨水斑駁了仙人的面容。偏偏仙人像高數丈,廟頂狹窄逼仄,成人踩著梯子也難以將漆料補好。

    只有寧淵,仗著身量瘦小,踩著仙人臂彎爬了上去,一筆一畫,將那雙寬和溫潤的眉眼描摹清晰。

    他從未見過故事中的玉珩仙君,也不知落筆描摹的面容是否真實生動。

    他不信仙魔,不敬神佛。

    可嬸嬸是唯一會對他好的人。

    所以他愿意見到嬸嬸開心,愿意不厭其煩地聽嬸嬸將同樣的故事。

    嬸嬸說是真的,那就通通當做是真的吧。

    ……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很快就到了十二年后。

    生辰那天,嬸嬸給他一條系著銀鈴的紅繩,說,我們阿淵要歲歲平安。

    “阿淵,嬸嬸忙著給你煮長壽面,你自己去神廟里,給仙人上一炷香好不好?”

    小寧淵點頭, “好!

    他順著桃源村的田埂往日落的方向走,沒走出多遠,就又撞上了那群總是欺負他的孩子。

    領頭的孩子一見銀鈴,眼睛頓時亮了。

    “這么好的東西,戴在你這個掃把星身上真是可惜了,二虎大牛,給我把它搶過來!”

    往日他們要打要罵,寧淵都默默受著。

    可今天不一樣,那幾只手伸過來時,他忽然翻了起來,掄起拳頭狠狠地打了回去。

    可他比較生得瘦弱,雙拳難敵四手,那銀鈴最后還是落到了領頭孩子的手上。

    領頭孩子朝他呸了一聲,想把銀鈴揣進自己兜里。

    卻倏地一頓,抬頭對上了一道森冷陰戾的眼神。

    “還給我!

    寧淵額角流著血,紅線一直蜿蜒落進眼眶里,又從下睫流出來,他卻像是渾然未覺,一雙漆黑的眸子死死盯過來。

    “那是嬸嬸給我的周歲禮,還給我!

    那一刻,領頭孩子打了個顫,從腳底涼到頭頂。

    他很小的時候,跟父親進山打獵,見過瀕死的野狼最危險——它們會吊著僅剩的一口氣拼死反撲,咬斷敵人的喉管。

    以往的寧淵明明那么乖巧,那么逆來順受,無論他們怎么欺負都不還手。

    可當時,寧淵陰鷙的眼神居然跟瀕死野狼一模一樣。

    ……

    那群孩子最后也沒敢帶走那銀鈴,只是發泄般的扔到地上踩了幾腳,揚長而去。

    銀鈴被踩成粗糙的銀片,沾滿泥灰。

    桃源村的夕陽斜照,將田野土路照得一片金黃。

    小寧淵吸了吸鼻子,頭一次覺得無比委屈,覺得這世間事世間人,真是好不講道理。

    那位玉珩仙君,不是曾經從天而降救了桃源村的所有人嗎?怎么方才不曾從天而降,來救一救他?

    委屈了一會,寧淵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暗自嘆了口氣。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玉珩仙君,那些故事只不過是嬸嬸編出來,哄他睡覺的罷了。

    還是早些去添了香,早些回去吃嬸嬸的長壽面更要緊。

    這么想著,小寧淵一路穿過霧虛林的濃霧,來到仙廟前。

    然后徹底愣在了廟門口。

    ……

    日落時光線淡薄,神廟內平添幾分清冷肅穆。

    青衣玉冠的仙人垂首立在繚繞繁盛的香火里,身上披了一層淺金色的夕陽霞光,與身后高聳的石像隱約重合。

    寧淵懷里的線香嘩啦啦掉了一地。

    聽到動靜,仙人掀起眼簾望過來一眼,似是有些怔神,而后睫羽一垂,視線又落在他腳腕的胎記上。

    仙人思忖片刻: “寧淵?”

    寧淵呼吸微滯, “……”

    傳聞中的玉珩仙君永遠以銀具遮面,無人窺見真容,仙廟里的仙人像也只是仿著那些老人口中的輪廓,想象雕刻而成。

    寧淵更沒有見過這張臉。

    但在見到的一瞬間,他立刻篤定,世間不會再有第二種答案。

    “玉珩仙君,您還記得我?”

    “嗯,在你幼時見過一面!

    四目相對,仙人并無半分倨傲, “快要日落了,你怎會在此處?”

    寧淵下意識脫口: “我來給您上香。”

    說完,兩人齊齊默了一瞬。

    寧淵心里一緊,小心翼翼地瞄過去一眼,生怕不吉利的說辭惹仙人惱怒。

    可仙人非但不惱,唇邊還輕輕淺淺地生出一抹笑意,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笑起來的玉珩仙君褪去清冷疏離,渾然絕世之姿。寧淵不由自主地怔神,乖乖走上前,任由對方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額角。

    傷口愈合,疼痛消散。

    仙人又接過他手中殘破的銀鈴,用靈力一裹,銀鈴頃刻間恢復如初。

    小巧玲瓏的一顆,一晃就當啷啷地響。

    仙人笑道: “多謝你的香火,這是回禮!

    寧淵的喉嚨突然一澀。

    方才被強行壓下去的委屈又盡數翻涌上來,以前從來不愛哭的,卻在今日,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仙人似是也沒想到他忽然哭成這個樣子,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寧淵哭了半晌,忽地感覺后腦處落下一只手,輕緩地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發。

    仙人低聲安撫著: “不疼,不疼了……”

    寧淵想說,方才都痊愈了,早已經不疼了,他哭也不是因為疼。

    可剛一張口,眼淚就掉得更厲害。

    寧淵得寸進尺地靠了上去,賴在仙人懷里哭了半晌,委屈囁嚅著, “他們都罵我是天煞孤星,是個沒爹沒娘的怪物……”

    一陣默然。

    仙人嘆了口氣,聲音更輕, “不必在意他人妄論,君子守心慎獨,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足夠了!

    寧淵抬起頭,隔著朦朧淚眼,發現仙人也在望著他,眼底映出稀碎的微光,似難過,似惻隱,也似……

    寧淵說不出來。

    若非要說,那就是……

    和嬸嬸夜里給他唱完哄睡曲子,輕聲說我們淵兒要歲歲長安寧時,眼神是一樣的。

    嬸嬸總以為他睡著了,可隔著夜色,他其實看得一清二楚。

    寧淵心念這么一動,喉頭的酸澀反倒消了下去。

    仙人見狀,暗中松了口氣,轉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日落了,你該回去了!

    “您要走了嗎?”寧淵抹了把眼淚, “不去看看桃源村嗎,那里的百姓都很敬愛您!

    仙人笑著搖頭, “不必了,來時看到廟里有貢品,知道他們還安然無恙,就已足夠。”

    ……

    那日之后,寧淵時常會去廟里添香。

    一刻鐘的時間很短,他要努力快快跑,才能趕在日落前,在神廟里多待片刻。

    他想,下次見到玉珩仙君,要求一求仙君教他幾招劍法,以后也去降妖除魔。

    不知過去了多久時日。

    寧淵沒再見到仙人,倒是在廟里撿到個遍體鱗傷的小女孩。

    女孩奄奄一息,卻還是在求生的本能下抓緊了他的袖子,哭得可憐,求他救命。

    ……

    仙廟香火鼎盛,邪魔之物只敢追到周圍,不敢進廟。

    一伙魔修將身形埋伏在陰影里,發著綠光的眼睛不耐煩地緊緊盯著神廟,伺機而動。

    盯了半天,見一個少年從霧虛林深出走來,進了廟。過了一會,又背著他們追殺的那個女孩走進濃霧。

    這荒無人煙的破林子,哪又冒出個毛頭小子來?

    赤發的邪魔瞇起金眸,用舌尖抵了抵腮。

    “跟上去看看!

    那一晚的桃源村,天地變色,人間煉獄。

    陳嫻只來得及把寧淵藏在空空蕩蕩的面缸里,而后,就被一刀貫穿了心肺。

    陳嫻死死瞪著眼前的魔修,銀牙咬碎, “是你……又是你……”

    十二年前,就是這個滿臉刀疤橫亙的魔修,殺她父兄,辱她夫君,還生生吞吃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陳嫻恨得想要嘔血!

    而那魔修忽然動了動鼻子。

    “不對,這院子里…還有一道活氣!

    片刻后,寧淵被他從面缸里拖拽出來。

    掙扎間,寧淵狠狠咬了他的手,血液侵入口齒,他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額間淺淡的光暈一閃,終究了無痕跡。

    與此同時,魔修也微詫地睜大了眸子, “你……”

    陳嫻嘶喊聲傳來: “別碰他!你這個殺千刀的魔佞,別碰我的阿淵!”

    “……”

    魔修用驚奇的眼神看了看撕心裂肺的陳嫻,又看了看掙扎不止的寧淵,忽地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殺千刀的魔佞,你的阿淵?”

    魔修把寧淵扔到她面前,像是發現了無比新奇有趣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阿淵體內流淌著一半魔族的血?”

    “若非有他引路,我們又怎能如此輕易地繞過桃源村結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阿淵,哈哈哈,你的阿淵跟我這個殺千刀的魔佞,其實同根同源,毫無差別……”

    魔修癲狂地笑著。

    而陳嫻陷入怔愣,就像被抽去了靈魂一般,兩眼空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魔修道, “你看看他的眼睛,沾了一點點魔血,就變得像蛇瞳一樣。之前,不過是被禁制藏住了魔氣而已,可魔就是魔,生來是魔,永世都不會變!”

    “哈哈哈,你莫非全然不知,你的孩子是個天生飲血啖肉的魔?”

    陳嫻劇烈地喘著粗氣,雙目失焦。

    寧淵一臉血,朝她爬過來,想用細嫩的手捂住她腹部汩汩流血的傷口, “嬸嬸……”

    “啪”的一聲。

    陳嫻居然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失聲尖叫。

    “滾,滾開!”

    “嬸嬸?”寧淵愣了,半邊臉都被震得發麻,疼痛欲裂。

    那雙眼睛突然好陌生,昔日的溫婉慈愛盡數碎裂,只剩嗜血恨意。

    陳嫻目眥盡裂, “你是魔!”

    “我養你疼你這么多年,可你居然是魔!”

    “你們害死了我全家,害死我的淵兒,今天又要來害我!又要來害桃源村!”

    寧淵顫抖著搖頭,想要辯駁,想要討一個心軟, “嬸嬸,我不是,我也不知道……”

    “別叫我嬸嬸!我情愿跟你半點關系都沒有,我情愿從來都不曾進過霧虛林,從來不曾撿你回來!”

    “我……”

    陳嫻滿臉厭惡,字字誅心泣血。

    “你這個讓人惡心的騙子……你才最該死!你為何不能替我的淵兒去死,你去死啊!”

    一聲聲如剜心利刃,狠狠刺進寧淵的心臟。

    她曾說, “阿淵是嬸嬸心中最好的孩子!

    她又說, “你為何不能替我的淵兒去死!

    于是以往寧淵心里那些被封存的委屈和不甘全都一股腦涌了上來。

    讓他遍體生寒,每一寸筋骨經脈都像被千刀萬剮,幾乎疼得沒辦法呼吸。

    憑什么?

    他都寧愿做一個代替品了,卻還是不能如愿?

    十二年朝夕相處,就為了一個莫須有的魔族血統,阿淵便再也比不上一個早早夭折的淵兒分毫?

    究竟憑什么?

    是他天生低賤,命如螻蟻?!

    寧淵痛心斷腸的目光中,陳嫻的視線落在他的腳腕上,忽然發了狂一樣撲過來。

    “還給我,把銀鈴還給我,這是我要留給淵兒的,你怎么配——”

    戛然而止。

    她身后,猩紅的刀子從她體內抽出來。

    魔修朝寧淵揚了揚唇角, “看在你是大功臣的份上,我幫你殺了她,不必謝!

    那天下著大雨,雨水摻著鮮血,淹沒了桃源村的每一個角落。

    寧淵眼中倒映著陳嫻恨意濃烈,淌著血淚的雙目。

    他不知在那里跪坐了多久。

    渾身的感官都麻木了,心里疼過了勁,只剩下恍惚。

    他忽然就很不合時宜地想起許多年前同樣的雨夜,陳嫻為了安慰他,端上桌的那一碗熱騰騰的湯面,很想再吃一次。

    那時,他的心臟曾被那一碗湯面焐熱。

    如今又在眼前這個寒冷的雨夜消散至冰涼。

    世間萬事從不講“憑什么”,有時就是這樣荒唐無理。

    十二年前,陳嫻抱著荒草中撿來的嬰孩又哭又笑,感激這個孩子將她救回人間。

    十二年間,陳嫻親自把這個孩子養成了活生生的人,等他會笑,會哭,會愛會疼。

    十二年后,又毫不留情地將他重新推回深淵。

    寧淵曾經是很喜歡雷雨夜的,因為每到那時候陳嫻都會摟著他一起睡,為了讓他不害怕雷聲,還輕輕哼唱著哄睡的歌謠。他在那些歌謠里幻想嬸嬸是很喜愛阿淵的。

    可從此以后的每一個雷雨夜,都成了他的夢魘纏身,心如刀割。

    ……

    寧淵先前聽說過魔淵,總覺得那是一片荒涼混沌之地。如今親眼所見,才知道所謂魔淵,其實是一座城池。

    無禁城。

    毀天滅道,百無禁忌。

    他被赤玄關在狗籠里,拎到一個叫巫山闕的地方去賣。

    有一道嫌惡的聲音: “活人……不對,半人半魔的混血?”

    赤玄懶懶拍了兩下籠子, “對,底下人剛抓來的,四肢全活,年紀還輕!

    那人低聲, “上面那位前日才說過,從此魔淵不許販賣人間凡人,你敢頂風作案?”

    “哼,我呸!”

    赤玄嗤笑一聲, “他算哪根蔥?娘里娘氣的,毛還沒長齊,光長一張漂亮皮囊,誰知道是怎么坐上魔尊之位的!”

    “你好歹小聲些……”

    “我就大聲了又如何?有本事,讓他親自來殺我!”

    寧淵在籠子里被關了幾日。

    起先,許是忌憚上面不許買賣凡人的禁令,前來問津之人寥寥。

    直到那天夜里,來了個青面蛇眼的魔修,掐著他的臉瞧了幾眼,便痛快地付了銀子,把他帶進了樓上的隔間。

    那魔修吱呀吱呀地打開籠子,笑得一臉陰邪。

    “長得這般好看,若是被其他魔生生吞吃了,豈不可惜?”

    “何不從了我,做我的臠寵,從此無上歡愉……”

    他說著,龜裂長甲的手便摸了上來。

    “怎么抖成這樣?莫怕,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定能讓你舒服!

    寧淵確實在抖,卻不是怕,而是興奮——

    在魔修掐著他的臉垂涎之時,他也認出了對方臉上那道橫亙的長疤。

    剎那間,桃源村尸橫遍野的慘狀涌入腦海。

    于是在魔修湊上來要親他時,他狠狠咬上了對方的咽喉,黏稠的污濁在口舌間洶涌噴出。

    那一半魔族的血液在體內翻騰起來,就像覺醒了嗜血天性的困獸,終于找到了發泄口。

    “啊——!你這個下流羔子!我要殺了你!”

    魔修喉嚨里擠出一聲慘叫,掌心搓出一團烈焰,照著他的臉狠狠砸了下來。

    但或許,寧淵確實天性擅長殘殺。

    ……

    赤玄察覺不對尋到樓上時,寧淵已經從窗子跳了出去,屋內只剩斷了氣的魔修,血流一地。

    無禁城不是人間,沒什么天理道義可言。

    他頂著一張被烈火燒爛的臉,混在魔堆里茍延殘喘。有時候為了口飯吃,去偷去搶,他都無所謂。

    他甚至好笑地想,魔不是天生就十惡不赦,該被挫骨揚灰嗎?

    那就讓他十惡不赦,挫骨揚灰好了。

    好在三日之后,就聽說上面那位魔尊殺進巫山闕,親手封了那個地方,而曾經放了狠話的赤玄當場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他不必再躲著赤玄的眼線。

    后來,又過了數月。

    他一連餓了好幾天,好容易偷來一塊腐肉,正躲在角落里狼狽地啃食著,忽然出現一群人,強行將他押回了巫山闕。

    那時候,寧淵以為是赤玄回了無禁城,來找他算賬了。

    所以他以為自己會看到暴怒的赤玄。

    ……倒也差不太多,他看到是的暴怒的,死不瞑目的赤玄。

    巫山闕內血流一地。

    秾稠昳艷的男人掐著赤玄的脖頸,聲如輕風撫弦, “承蒙相邀,本尊親自來殺你了。”

    而后咔嚓一聲,筋骨寸斷。

    周圍人兩股戰戰,嚇得連口大氣都不敢出。

    唯有血泊中央的人一襲玄衣,唇邊勾著隨性慵懶的笑意。殷紅的血珠順著他冷白的下頜滴淌下來,似是魔淵開出最妖冶旖旎的花。

    有人問他, “尊上,那巫山闕其他活口……”

    “都燒了吧,省得腐肉生出蟲子,令人惡心。”

    輕描淡寫,生殺予奪。

    眾人又是背后一寒, “……是!”

    寧淵被人壓著低下了頭。

    方才驚鴻一瞥,他沒看清楚對方的面容,但卻也猜得到。

    這便是那位“娘里娘氣”, “毛還沒長齊“, “光長一張漂亮皮囊”,的魔尊了。

    面前多出一雙黑金錦玉靴。

    慵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帶他去吃點東西,洗洗干凈,再換張能看的臉!

    說完,抬步便走。

    寧淵脫口: “你為何救我?”

    魔尊腳步一停,半回過頭,面色晦暗不明。

    “故人之托,不敢辱命!

    寧淵呼吸一滯,拼命想要轉過頭看一看他的樣子。

    玄色挺拔的背影,挑開珠簾時那只拈著折扇,勻稱修長的手,還有——

    就在他要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剎那,忽地一陣劇烈震顫。

    ……

    溫珩眨了眨眼,猛然回神。

    整個桃源村天塌地陷,禁制結界從外而內地崩塌。祠堂前烈火滾滾,將一切都焚毀成灰燼。

    數不清的怨鬼如飛蛾撲火,爭先恐后地跳進火光里。

    其中有一張熟識的面容——

    陳嫻在身形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不由自主,極其輕微地側了側頭,最后望過來一眼。

    那或許是她的魂靈在撇開一切愛恨后僅剩的本能,想再看一看這個她曾抱在懷里極盡疼愛的孩子。

    隔著地動山搖的烈火,寧淵低著頭,輕聲哼唱著熟悉的歌謠。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歲歲長安寧……”

    曲調悠悠揚揚,在大火里模糊了尾音,只依稀聽得清起承轉合的旋律。

    于是瀕死的恍惚間,陳嫻陡然想起,她曾經是真的很愛這個孩子的。

    十來歲的孩童身形一日比一日竄得快,鞋子經常不合腳。

    她便在做完白日里的農活后,夜晚熬油似的坐在院落里為他縫納新鞋底。

    她曾經是世族大家的姑娘,很多雜活累活都不熟練。

    可她為了這個孩子,都愿意學著去做,做湯面,洗衣裳,縫新鞋……

    日復一日,新納出的鞋子一雙接著一雙。

    甚至刻進了她的魂靈,成了一種本能,讓她那抹殘魂在成了怨鬼后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

    可她然后又做了什么呢?

    火光中,陳嫻的殘魂實在很微弱了,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魂飛魄散的剎那,她只是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個雷雨夜,那孩子垂頭喪氣地走進屋子,淋濕了頭發,像只可憐巴巴的幼犬。

    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

    想去給這孩子做碗熱騰騰的湯面,暖暖身子啊。

    ……

    火光,祠堂,無數被困在這里的怨魂……整個桃源村都隨之化成齏粉。

    塵歸塵,土歸土,那些早已腐朽的愛恨與悲歡盡數長埋于此。

    而溫珩恍然,也隨著歌謠回到了瑩光閃爍的巖洞里。

    那時的他半夢半醒,只依稀聽到藤臺之上,一段隨意用樹葉吹出來的曲調。

    與此,竟如出一轍。

    先前種種熟悉感也都找到了由頭。

    原來并非巧合。

    他輕聲, “宋師弟扮起女子,果真是花容月貌,傾城之色!

    又是轟的一聲巨響,將這句話蓋了過去。

    結界徹底碎裂。

    【支線任務已完成!

    【任務獎勵結算中!

    ……

    霧氣消散,天光乍現。

    從此世上不再有桃源村。

    一陣頭暈目眩后,溫珩腳下一空,跌進了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里。

    ————————

    久等啦終于把這段劇情寫完啦!接下來就是師徒猛猛發展感情!

    (這一章大長章寫得我真是腰酸背痛TAT)

    【以下是一些劇情解析和碎碎念,不感興趣的寶可以跳過】

    關于寧宋,寧淵,宋子羽是同一個人,之前鋪墊了挺多,也埋了挺多伏筆的。

    (第八章 第九章,單獨對手戲中宋子羽和師尊是認識的,但不約而同都瞞著徒徒了,顯然有點什么秘密;也是宋子羽吹曲子指引蕭長清找到方向和他們匯合的;這幾處都可以看出宋師弟身份不簡單;第二十三章溫珩視角提了一句覺得寧宋的輪廓熟悉;第二十六章溫珩看著寧宋岔開腿坐也覺得熟悉,其實是想起了第八章里,裝女弟子卻岔著腿坐的宋子羽;第二十七章寧宋和陳寡婦的對手戲,暗示她曾經是桃源村的人,和陳寡婦有關系,這個大家好像都猜到啦)

    (還有一些暗戳戳的小伏筆,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這一章提到寧淵的臉燒壞了,所以其實后來是在魔淵學了易容的,男女都能扮,第八章 也提過他的臉是有點男女莫辨的。至于為什么又以弟子身份出現在劍宗……這些先不說,以后說,先讓師徒感情發展發展)

    如果寶子們沒有猜出劇情,不是你們的問題,是我筆力還不夠,我反思orz

    ——

    第34章

    干柴烈火,熱火朝天

    南潯城正是往來游人最少的時節,街道上暑氣燥熱,行人寥寥無幾。

    客棧的生意也不好做,掌柜百無聊賴地搖著蒲扇打盹。

    燥熱暑氣里,卻忽然掠來一道裹著凜然寒意的風。

    來人將滿滿一袋靈石扔到了桌上。

    “哐當”一聲。

    掌柜夢里一驚,險些被哐當得從搖椅上翻下去。待他醒過神來,循聲看去。

    只見那人衣袍如雪,面容絕艷,懷里用狐裘大氅裹著個人形。

    狐裘里面毫無動靜,連身子帶腦袋都被白絨遮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一端垂落的如瀑墨發,和狐裘側面探出那一截纖細白皙的手腕。

    指尖幾近透明,一點血色都沒有,像冷玉雕琢的玉蘭。

    掌柜一時間看出了神,視線不由自主順著手腕往上而去,想要窺視到手腕主人的更多……

    可下一秒,白衣仙君便微微側了側身,不動聲色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勞駕,一間上房,快些!

    沉緩的聲音落入耳中,分明無甚冷意,可掌柜沒由來地后頸一涼,登時回過神來。

    “哦,好好!

    他低下頭,在柜子里摸了半天,遞出去一把鑰匙。

    “就在二樓右手邊第一間,仙君您請!

    片刻,二樓的門啪嗒合上。

    掃著地的小二蹭了過來, “掌柜的,這青天白日,那人怎么抱著個不省人事的來住店?”

    說著,壓低了聲音, “別是什么魔修,欲行不軌吧?”

    掌柜掂量著沉甸甸的靈石,瞪他一眼, “笨!咱們在這開店幾十年了,見過的人妖神魔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你見過長得那么好看的魔嗎?”

    “確實沒,沒有,”小二細聲問, “那他們這是……”

    掌柜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搖頭道, “唉,到底是年輕人,閱歷不足。”

    他招了招手,待小二將腦袋湊過來,低聲傳授著: “這一看就是對年輕道侶,私下相會情到濃時,沒克制住,來咱們這轉個場!

    “那位仙君出手闊綽,咱們也得有點眼力見。你一會掐著時辰,送點熱水和枸杞人參酒上去!

    小二捂著被灌進奇怪知識的腦袋: “哦哦哦,學到了!”

    掌柜欣慰道: “那快去吧,讓理論和實踐并行!

    眼瞧著小二那道低矮的身影忙前忙后,把枸杞參須不要錢得往酒里泡。

    掌柜窩回搖椅里,搖著蒲扇,喟嘆一聲。

    “真是老了,比不得現在的年輕人啊,干柴烈火,熱火朝天……”

    ……

    與此同時,二樓房間內。

    全然沒有干柴烈火之勢。

    屋里冷得可怕,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胸膛起伏微弱,一呼一吸都染著冰霜似的寒涼。

    郁明燭往腕上一劃,劃出一道殷紅血線,抵在他唇邊。

    滾燙的血珠和冰冷的唇縫相貼。

    剎那間,似是一簇烈火順著他的唇舌燒進喉嚨,在他體內攻城略地。

    溫珩睫羽一顫,意識浮沉,落入一番似曾相識的遙遠夢境。

    ……

    那時候還沒有劍宗九峰,只有隨云山孤零零的一座,佇立在人間與魔淵的交界之處。

    靈澤洞府前,高崖峭壁,飛湍瀑流。

    兩個青發綠眸的小童蹲在瀑布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哥,這都十幾天了,仙君怎么還沒度完天劫?”

    “不知,許是天劫又加重了。”

    “可再這么泡下去,人都要泡浮囊了!

    兩人默了一會,聯想到浮囊了的仙君,一時間有些接受無能。

    “哥,我聽說凡間的酒可以煨熱身子,要不咱們去給仙君買些酒回來?”

    “哪來的銀子啊,咱們隨云山唯一值錢的就剩仙君那床褥子了。”

    “……”

    又是一陣默然。

    小的那個幽幽嘆了口氣: “跟著玉珩仙君混,三天里能餓九頓!

    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后的飛流瀑布內,一道天塹深谷渾然天成,谷底有一潭明澈靈池。

    水簾將外面的喧囂隔絕開來,寂寥無聲。

    氤氳水汽間,兩個小童口中的玉珩仙君,正默然闔著眼,氣息微弱不可聞——

    他本就是神玉化作人形,逆天道而改命。

    所以每到天劫,渾身都會冰涼僵硬,像是要被凍回那塊沒有呼吸心跳的冷玉。

    唯有泡在靈池中,那種僵滯才會稍稍緩解。

    好在靈池結界強悍,妖魔邪祟不敢侵擾。又有青臨青川兩個守在外面,能讓他安心運轉周天,安神養靈。

    以往都不曾出過意外。

    …… “以往”。

    他對外界感知無限減弱,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被一道洪流卷進水里。

    而翻涌飄散的血水中,一個人慢慢從池底浮了上來。

    那人的臉著實生得好看,眉眼精致濃烈,唇瓣濃紅如楓,唇邊帶著幾分生來上揚的弧度,或喜或嗔,都是笑著的。

    玉珩尚且混沌的心智有一霎時的出神,隨著水波,被推到了那人身前。

    而后就見那雙狹長上揚的眼眸一睜,殺機凜然——

    飛珠濺玉,水花四起。

    他們兩個從水底打到岸上,黑紅與青白的衣衫交織散亂,纏著滾作一團。

    他原本就在艱難地熬天劫,渾身冰涼;而那人的神識大抵也不清醒,遍體灼熱。

    就這么一個冰冷一個滾燙,都筋疲力盡,使不出什么靈力殺招,都僅剩最后的本能,下意識朝著對方的溫度貼了上去。

    不知過了多少招式,直到他張口咬上那人細嫩的脖頸,血腥味蔓延開來,帶著一股微冷沉香。

    異樣的氣息讓理智陡然回歸。

    生死一線,玉珩將尖齒生生收停,只剩一抹殘存余勢——

    于是那致命的殺機,忽然變得像落下了一個旖旎溫柔的親吻。

    于是發現明明該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場面,又因此顯得格外荒唐。

    耳畔淙淙的流水聲變得分外清晰。

    他的視線緩慢聚焦,落在面前昏迷不醒之人臉上。

    ……

    青臨青川百無聊賴地等在瀑布邊,從“種地脫貧溫飽”,聊到“養雞發家致富”,發現聊無可聊,死路一條。

    忽然見水簾分開一隙。

    “仙君,您終于——”青川蹦起來,又當場傻眼。

    直到仙人赤足走遠,他才一臉呆滯地轉過頭來: “是我眼睛壞了,還是仙君剛才真的抱著個男人出來了?”

    青臨也愣了, “咱們一直守著入口,里面哪來的人啊……”

    “……”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 “跟上去看看!

    另一頭,玉珩一路將人抱回屋里,擱到床榻上。

    那人的唇瓣立刻動了動, “水……”

    使喚得倒是順口。

    玉珩抿了抿唇:行吧,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

    片刻后,他端著一盞水回來,傾身過去想把這人扶起來, “醒醒,水來了——唔!”

    床榻上的人猛然睜眼,一個翻身反將他壓在了榻上。

    而玉盞里的水盡數潑出,在織錦繡被上洇濕一圈水痕。

    玉珩瞳孔陡然一震。

    南海鮫紗制的!

    一千多靈石的!

    他最值錢的床褥!!!

    還沒來得及肉疼完,砰——

    嘩啦啦——

    玉盞也碎了一地。

    “……”

    清脆的碎玉聲顯然喚回了那人的神智。

    他垂著猩紅的雙眸,睫羽上還沾著細密的水珠,視線緩緩聚焦——

    仙人被他鉗著手腕壓在身下,青衣和墨發都還沾著潮氣,鋪了滿床。出浴時匆忙披掛的衣裳被他一扯,頓時順著白皙的頸肩滑了下來,露出一半玉色的鎖骨和肌膚。

    ……而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去,莽莽撞撞地跨坐在人家身上,跟那逼良為娼的流氓形象差不了多少。

    他怔了怔,大腦有瞬間的空白。

    正在這時,窗邊冒出兩顆墨綠色的腦袋。

    青川探頭探腦: “讓我瞧瞧,仙君和那人在做什么——”

    “……”

    “……”

    八目相對。

    小童依次緩緩張開了一大一小兩張嘴。

    雙方都有種百口莫辯的無力感。

    青臨率先捂住眼睛, “非禮勿視!”

    青川連連點頭,也跟著將兩只手覆在眼前。

    而后,那四只手,又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將中指與無名指輕輕一分——

    露出四只亮到發光的大眼睛。

    明晃晃地非禮著,窺視向屋中。

    “……”

    啪的一聲,木窗被靈力牽動閉合,把兩只非禮的腦袋隔絕在窗外。

    仙人面色冷淡地收回手,薄唇輕抿,看向他的淺淡的眸光里染上幾分慍怒。

    “你還要壓著我到什么時候?”

    “……抱歉!

    他心中早已百轉千回,聞聲便乖乖起身讓開。

    屋內寂然,一地碎盞。

    仙人攏好衣襟,用一支桃花木簪將墨發隨意挽了一挽,發尾柔順地披散下來,齊至腰下。而后轉過頭,耷拉著眼皮:

    “既然你已經清醒了,那就……”

    “仙君,”

    他輕輕攀上了那段竹色衣袖,仰起頭,漆黑的眸子里微光閃動, “求您別趕我走,我已經沒地方可以去了!

    仙人微微揚了揚眉,似是詫異。

    “您想使喚我做什么都行,我愿當牛做馬,唯命是從,只要您能讓我留在這里!

    他眉心一蹙,那雙狹長清澈的眸子期期艾艾,盈著萬分可憐,讓人狠不下心拒絕。

    然而仙人看了他半晌,冷笑了一聲。

    “那不然呢?”

    “……?”

    “弄臟了我的鮫紗床褥,打碎了我的琉璃玉盞,你不賠錢,難道還想一走了之?”

    ————————

    【遞采訪話筒】:請問玉珩仙君,您是從哪找到這么好的道侶的?

    某戲精魔尊: (暗中支棱起耳朵偷聽)

    玉珩仙君: (淡然)哦,充(渡)話(天)費(劫)送的。

    ——

    師尊是釣系,但無論哪個階段都會被徒徒穩穩拿捏

    ——

    第35章

    當牛做馬

    溫珩睜開眼時,月色長明如水,屋內燈火昏暗。

    郁明燭正撐著頭靠在榻邊,闔眼淺眠,呼吸勻長。像是已經在這里守了大半夜,渾身還沾著更深露重的冷意。

    他似乎睡了太久,眼前的景象看不真切,只覺得恍惚之間,竟然和夢里的輪廓幾近重合。

    下意識伸出手去,又猶疑地懸停在半空。

    默然間,那人似有察覺,忽地眼簾一抬, “醒了?”

    “……嗯!

    郁明燭看了看懸在眼前的手,唇畔一彎, “乖徒這是……”

    偷看,還想偷摸?

    溫珩的不良行徑被抓個正著,卻也沒有半點臉紅心跳,手往下一落,撐著床榻支起身來。

    “師尊,弟子做了個夢,夢見些前塵舊事。”

    郁明燭眸光一頓,迎上他的視線, “哦?乖徒不是說,那些舊事都已忘干凈了嗎?”

    溫珩目光定定, “若是又想起來了呢?”

    這么久以來,他在他的師尊面前一向乖順,偶爾耍賴胡鬧說些玩笑話,也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分寸。

    頭一次與之平視,目光緊追著對方的雙眼,沒有輕佻笑意,也沒有撒嬌討好,只有審視與探究,咄咄迫近。

    夢中的記憶模糊不清,與眼前之人重合又分開。

    ……是他嗎?

    溫珩欺身上前,將兩人間的距離不斷拉近, “師尊,弟子上次在雙生藤的幻境里,也做了個夢,夢中好心辦了錯事,一錯又錯,再難回頭!

    不夠,還不夠近。

    再近一些……

    再近一些,是不是就能看得清楚?

    郁明燭也偏偏沒有半分閃躲,依舊安然自若,不動聲色, “既是夢中事,何必妄為真。有時候錯事忘了也是好事,為何不長長久久地忘下去?”

    燈燭矮矮的火苗躍動著,明滅的光影從一側照在兩人臉上。距離無限拉進,仿佛呼吸和心跳聲都交織在了一起。

    四目相對,針鋒麥芒般地互不相讓,卻又各自心知虛張聲勢,強作鎮定。

    客棧的隔音并不好。

    樓下傳來一陣喧鬧,恰打斷了這場無聲的對峙。

    “哎我說你們北昭是不是搶東西成癮啊,南潯城這么多客棧,再找一家不行?”

    “少廢話,大半夜的,要滾讓你們的人滾,這間房我們要定了!”

    “信不信我拿琵琶掄你啊!”

    掌柜夾在中間驚慌失措。

    他看了看左邊這一群衣著光鮮,穿戴富貴的公子,又看了看右邊那一群寒刀銀甲,煞氣沖天的俠士……

    無論哪邊都是惹不起的,真要動起手來能把他這樣的小客棧連拆十個,不帶喘氣。

    掌柜一個頭兩個大。

    “哎客官客官,都消消氣。細算下來,倒也不是缺太多,將客棧這余下所有的空房算上,咱們僅僅差一間,要不,勞煩哪兩位客官擠一擠?”

    此話一出,兩方人馬對視一眼。

    “好啊,那你們擠一擠?”

    “憑什么我們擠,要擠你們擠!”

    “……”

    掌柜兩個頭三個大。

    求生欲下,他靈光一閃, “對了,天字一號房今日是不是該空出來了,那就正好夠數!

    兩邊人都看他。

    佩刀的少年抬了抬眉, “能空出來?”

    掌柜趕緊點頭, “對對對,一號房昨日被一對道侶占下了,那什么,幾位客官懂的!

    “他們什么時候完事?”

    “這,這可說不好。”掌柜為難。

    佩刀少年嘖一聲,不耐煩道, “那他們要是一直不完事,我們還得在這等他們完事?”

    掌柜小聲: “他們已經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也該完事了……”

    許是他們關于完不完事的討論太過激烈,話音未落,樓上傳來當啷一聲。

    門開了。

    里面的仙君緩緩走出,倚在天井木欄上,垂著眉眼靜靜看過來,里面深藏的情緒讓人很難讀懂。

    掌柜背對著眾人,也就沒看到眾人臉上那可疑的沉默,振臂歡呼一聲:

    “他們完事了!”

    “……”

    掌柜仰起頭: “仙君,您和那位姑娘什么時候退鑰,這幾位客官還等著——”

    天字房門內又出來個人,披著狐裘大氅,面色尚且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神色懨懨。相比之下,這張臉上的情緒就好讀多了——

    聽不下去,忍無可忍。

    這兩人往二樓木欄邊一杵,很有種要自證清白的意思。

    然而掌柜的臉抽了一下,無限跑偏: “都是男…男的?倒也無妨,如今的修仙界包容且開放!

    可疑的沉默變成了可怕的沉默。

    狐氅里的人深吸一口氣,輕輕啟唇: “修仙界倒也不必包容開放至此,不如我們還是刻板狹隘些——”

    這時,旁邊房間探出個腦袋: “掌柜的,來點熱水和補酒,還有干巾……喲,兄弟,你倆也來滾天海的啊?”

    樓上的兩人: “……”

    樓下,元明暗中嘀咕, “什么叫滾天海啊,滾什么天——”

    他猛地一頓,朝掌柜睜大了眼: “我靠,你,你們這是正經客棧嗎!”

    他就算再傻,猜也猜得出來是什么意思了,登時臊得雙臉通紅!

    旁邊房間的人被一只纖纖玉手勾了回去,啪的一聲,房門緊閉。

    而凝固的空氣中,小二抱著酒壇從后廚出來,抬頭一瞅,瞅向天井邊兩人。

    “咦,二位,是你們說還想再添些熱水和補酒嗎?”

    還想,再,添。熱水,補酒。

    幾個字眼博大精深,耐人尋味。

    像千鈞巨石一樣砸進眾人耳朵里。

    眾人大受震撼:……

    ……

    一群人終于還是坐在了同一張飯桌上。

    有賴于北昭弟子的心大,以及驚天地泣鬼神的吃相,嘈雜喧鬧聲中,剛才的事兒總算翻過一篇。

    溫珩低聲問: “你們不是要去北賜城嗎,怎么又來了南潯?”

    陸仁嘉從恍惚中回過神,點了點頭: “昂,是要去北賜的呀。”

    說著,下意識想要來勾他的肩,卻又忽然動作一頓,眼底浮現出幾分茫然困惑。

    好怪。

    溫師兄的眉眼,鼻子,唇,分明處處都和從前一樣,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具體是哪不一樣,他也說不出,總之,這胳膊就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冒犯過去。

    于是陸仁嘉悻悻放下了胳膊,轉而口述: “但在北賜的事辦完了,恰好我妹妹說想起來點事,要特意來告訴溫師兄!

    “溫師兄還記得吧?就那個人名,叫什么來著,哎對對對,叫——啊嗷!

    元明看過來一眼,嫌棄道: “什么破名字,能是嗷開頭的?”

    溫珩淡淡: “龍王三太子,敖丙。”

    “……”

    溫珩湊過來,壓低聲音, “噓,一會兒出去說。”

    陸仁嘉眼淚汪汪捂著被掐紅的大腿, “這是要保密的嗎?”

    溫珩點頭,沉重道: “現在說了會出大事!

    他默不作聲地偏了偏頭,余光尋到郁明燭的身影。

    很大很大的大事。

    一頓飯吃到尾聲,已是深夜。

    天空中飄起毛毛細雨,夜色中月高天闊,潮濕的空氣讓人鼻尖發癢。

    客棧外的廊檐下,陸仁冰說: “我之前在藏書閣整理卷宗時,曾偶然翻閱過隨云山的記事卷集,玉珩這個名號,應當是數年之前,隨云山仙君曾用過的假名。”

    溫珩睫羽上沾著潮濕水汽,輕輕一動。

    ……

    那一天也下了雨。

    青臨揣著袖子躲在檐下,許是因為年長些,明明是稚嫩少年的容貌,卻總愛故作深沉。

    相比之下,青川一刻也閑不下來。他探出手指沾了一下落雨,高興地湊回來, “哥,你看,我給你開個花!”

    細嫩的手指化作一根綠藤,頂端明晃晃一朵黃蕊的小白花。

    青臨送出沉穩的評價: “幼稚!

    青川不滿: “哥……”

    雨幕中,一道身影青衣蓑笠,踏著蒼茫渺然的雨霧快步走來,路過時瞥過來一眼,順手揪走了青川指頭上的小白花。

    “挺好看的,送我吧!

    青川眸光一亮,得意道: “看到沒,還是仙君識貨!”

    青衣仙人拈著白花推門而入,一眼便看到窗前倚著的玄色身影。

    那人姿態隨意倚在窗柩邊,眼里映出外面的綿綿細雨,青青山色,聞聲看過來一眼,笑意清淺。

    玉珩將淌水的斗笠摘下, “不是說要給我當牛做馬嗎?我看你倒是比我這個主人家還清閑!

    聞言,那人眉宇一低,抿起薄唇: “我打掃了屋子,洗干凈了床褥,做了飯菜,還陪兩位小仙君玩了兩個時辰的猜花瓣單雙數。”

    玉珩默了默,選了一個最好衡量的勞動成果, “飯菜呢?”

    “今日下雨,氣候轉寒,我怕飯菜涼了,便一直熱在爐灶上,等你回來!

    玄色身影忙前忙后,在廊下進進出出,很快,桌上便擺滿了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仙人口腹之欲極低,隨云山不知多久都不曾開灶了。

    玉珩仙君執筷坐到桌前,高冷評價: “凡間俗食,不過如此。”

    高冷形象約摸持續到吃下第一口酥肉。

    隨后,局面走向失控。

    兩個青發小童蹭過來,眼巴巴踮著腳: “仙君……”

    “……”仙君的嘴顯然沒空。

    于是他們轉頭:

    “牛公子…”

    “馬公子…”

    那人抵唇, “咳,我姓郁!

    青臨青川連連點頭: “哦哦,郁公子。”

    四只水靈靈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他,看飯菜,再看他。

    不言而喻。

    ……

    又兩雙碗筷擺了上來。

    玉珩埋首于飯碗,余光撇了對面一眼。

    這才來第二天,就要收買他這邊的人心了?

    不過眼下沒工夫計較,因為青臨青川的筷子正在左右拉扯著最后一塊酥肉。

    他眼疾手快,橫刀奪肉,從上方把酥肉搶了過來。

    青臨青川愣了愣,目光逐漸幽怨。

    “凡間俗食!

    “不過如此!

    “呵……”

    “呵呵……”

    玉珩仙君忍無可忍,用筷尾在他們的發揪揪上挨個敲了一下, “食不言,寢不語!

    ————————

    掌柜:倒也不是不行……

    溫珩: (發出尖銳爆鳴)不行!!!

    北昭/縹緲弟子: (精神恍惚)(大受震撼)所以……熱水和補酒到底是……?

    【手動感謝在新年祝福墻上為我送出祝福的寶寶們】

    1.

    炭火烤肉送出57次

    2.

    雪微送出1次

    3.

    九天送出1次

    4.

    暫無送出1次

    萬萬沒想到我這種小透明也會得到祝福,太感人了,潸然淚下!(抹淚)

    (排名參照系統信息,沒有先后之分,每一個祝福對我都是彌足珍貴)

    再次感謝寶寶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

    第36章

    柔弱不能自理

    一頓飯吃完。

    青臨青川抱著空碗: “我頭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飯!

    “是仙品!

    “是細糠。”

    那人笑得和煦如春風, “若是兩位小仙君喜歡,以后日日我都變著花樣做!

    “哇——”四眼放光。

    “咳,”玉珩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冷眼睨著兩個小童子, “我出門前吩咐你們給藥園的靈植澆水,你們澆了嗎?”

    “沒,但是…”

    “那還不快去?”

    兩顆青綠的小腦袋轉過去,看了看外面的雨絲,又轉回來,看了看義正言辭的仙君, “……噢!

    仙君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待青臨青川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玉珩掀起眼簾, “當著我的面,就這么堂而皇之地收買我的童子,不覺得虧心嗎?”

    那人頓了頓, “那……”

    他將手伸過來,從衣袖里往外一翻,翻出一只紙袋, “我可否單獨收買收買仙君,還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計較?”

    那只手筋骨修長,捧著紙袋輕輕一抖,嘩啦一聲,敞開的袋口里,紅艷艷的山楂裹著雪一樣的糖霜。

    他眨了眨眼,笑意愈深, “給仙君買的,旁人都沒有!

    玉珩目光落在山楂雪球上,有點挪不動道。

    以往見到這玩意,都是人群熙攘的街頭,父母買來哄稚童的,十分幼稚。

    這人用來哄他……

    以為他是那么好引誘的小孩子嗎?

    玉珩閉了閉眼,想說不要,旋即,聞到了一股山楂清香。

    那人捧著紙袋又湊近了些,幾乎明晃晃擱在他鼻尖底下,顯而易見,寫滿了引誘二字。

    “……”

    “多謝!背墒斓挠耒裣删渲樈舆^了幼稚的山楂雪球。

    他本是隨口謝一謝,語氣中還帶著幾分對自己意志不堅定的唾棄。

    卻不想那人眸光流轉,輕聲一笑,頗有種順桿爬的意思。

    “仙君既然要謝我,不如便解我心中一惑……我知您仙號玉珩,那,姓名呢?”

    隨云山,靈澤洞府的玉珩仙君,行事內斂不喜張揚,偶爾出現在人間,也不以真面真名示人。

    于是世人大多只聽過其名號,卻鮮少有人知其名姓,識其容貌。

    他問完這句話,見仙人只是拈著山楂雪球一口又一口,吃得沉浸。還當今日是不會得到答案了。

    于是他也頗為識趣地轉身, “我去關照關照兩位小仙君,莫要把千金難買的靈草澇死!

    可當他要踏出房門,卻又聽到身后嘩啦一聲——仙人吃完一顆,伸手進紙袋里又摸出來一顆,清冽聲音中帶著幾分被成功收買后的饜足。

    “溫珩,溫玉生!

    ……

    “溫師兄?”陸仁嘉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迎春客棧檐下掛的一排紅紙燈籠在斜風細雨中搖搖晃晃,屋里還傳來北昭弟子摔杯撞盞的聲音,就顯得他們周圍格外僻靜。

    溫珩咳了一聲, “抱歉,走神了。那既然說是之前用的假名,有沒有說,當時為何用假名,之后又為何不用了呢?”

    陸仁冰說, “這就無人得知了,還有,說來奇怪,明明七年的時間也不算久遠,可這件事偏偏鮮少有人記得,我問了縹緲峰好幾位師姐,都沒什么印象。”

    “就像…就像這段記憶憑空被人從腦海中抹去了似的。”

    溫珩垂下眼,遮住眼底的驚濤駭浪。

    隨云山靈澤洞府,補天神玉初通人性,化作人形,冰雪質,玲瓏心。

    仗劍信馬穿云過海,白鶴銜月似玉中仙。

    如果書中這些詞句,說得不是明燭仙君……

    而是玉珩仙君呢?

    融融夜色間,檐下一陣潮濕的風吹過。

    陸仁冰正欲說些什么,忽然住了口,目光落定在他身后。

    溫珩頭上忽然兜頭籠罩來一片陰影。

    郁明燭舉著油紙傘,如絲細雨被斜風吹進來,潤濕了他的發梢和肩頭。夜色雨幕中,那雙一貫盈滿笑意的眸子里只剩沉寂冷然。

    “夜里風寒,當心著涼。”

    溫珩心底一驚,攏在衣袖中的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方才那些,又聽見了多少。

    陸仁嘉和陸仁冰對視一眼,禮貌致禮, “仙君安好!

    隨云山的明燭仙君在劍宗弟子心目中一向是有些特殊地位的。

    傳言是他開創了劍宗九峰,可當其他仙君都收了滿山頭的弟子,各司其職,唯有這一位行蹤不定,詭秘莫測。

    看起來雖溫溫和和,卻不敢讓人真的靠近。

    眼下,仙君嗯了一聲,并沒看他們。

    一陣默然。

    溫師兄也不說話了。

    陸仁嘉求助的眼神看向陸仁冰:妹,怎么個事?

    陸仁冰無助的眼神回看:哥,我也懵啊……等等,我好像有點悟了。

    她忽然就想到了消失的, “溫師兄格外喜歡,留著珍藏”的《霸道師尊的甜寵掌中寶》。

    以及那日花樹下相擁交疊的兩道身影,神秘難以言喻的曖昧氣氛。

    忽然想到了郁明燭和溫珩明明來得早,客棧空房充裕,但他倆居然是從一間房里出來的。

    忽然就想到了那詭異的, “再添些熱水和補酒”……

    沉默震耳欲聾。

    陸仁嘉:妹,你說話啊。

    陸仁冰臉色恍惚:這是可以說的嗎?

    陸仁嘉:?

    一陣風吹過來,陸仁嘉鼻子一皺, “阿嚏!

    陸仁冰忽然一把攙扶住他, “哥哥!”

    陸仁嘉: “……妹啊,這只是個噴嚏,等哪天為兄得了不治之癥,你再用這個表情也不遲。”

    陸仁冰沒有理他,朝著郁明燭和溫珩深感歉意: “抱歉,我這不爭氣的哥哥,柔弱不能自理。”

    陸仁嘉:??

    陸仁冰捂住他企圖掙扎解釋的嘴: “所以,為了避免家兄感染風寒病入膏肓一命嗚呼,我們就先走了!

    “唔唔!”

    陸仁嘉被強行拖走了。兩道身影飛快地消失在檐下。

    雨落得太小,連雨聲都聽不見。整個南潯街道上青磚黛瓦,潔凈如洗,地面積水泛著淺淺的漣漪。

    溫珩心中紛亂如麻。

    而他的師尊將傘又傾過來一些,傘下陰影將他全然遮攏,就似是一種在傾塌邊緣,難以再克制的占有欲。

    郁明燭聲音微沉: “夜深了,隨我回去嗎?”

    ————————

    后續預告簡潔版:他逃他追他插翅難飛

    (不是)

    這一章有點短小,一晚上推翻重寫了幾次,感覺還是不太對勁。

    最近狀態都不好,可能是第一次開文,很多地方都做不到及格分,焦慮也就越嚴重……跟寶們申請一下請假,期間去調整一下心態,重新梳理大綱。

    不過寶寶們放心!這本書一定會好好寫完的!就算每天收益只有兩三塊錢(抱頭痛哭),榜單榜單排不上,曝光曝光沒有……不過最重要的是有你們的陪伴,這就足夠支撐我寫下去啦

    不會太久,最多最多最多一周,也可能更短;貋斫o大家猛猛更新!加更!抽獎紅包!

    永遠愛你們比心!

    ——

    第37章

    是你引誘我的

    “回去嗎?”

    低沉的嗓音在細雨中渺然輕緩,本該是悅耳動聽的。

    可此時此刻,驀然落在溫珩耳朵里,就像是地獄里的修羅惡鬼,刻意換上無害的人面,故作溫溫柔柔詢問:想找找死嗎?

    溫珩一震,堅定道: “不。”

    他的師尊不置可否,依舊淡淡看著他。

    為何?

    溫珩自然不能說弟子貪生怕死,婉拒了哈。

    他目光往左右兩邊一瞟,緊急搜尋著救命浮萍。

    倏地,眸光一亮, “弟子與他有些話要聊。”

    偶然路過的崇煬: “?”

    崇煬還沒來得及反應,溫珩已經一個箭步竄到了他身前,無比親熱地扯上了他的胳膊。

    “師尊,今夜月色正好,弟子要和崇師兄敘敘舊!

    “你發癲?”崇煬驚疑皺眉, “我跟你有個屁的舊好敘。”

    在不講禮貌的北昭峰里,崇煬顯然是那個最口無遮攔的。

    一視同仁,眾生平等,誰來都不好使,連明燭仙君在旁邊一臉莫測地站著,他也不放在眼里。

    崇煬十分抗拒,企圖把自己的胳膊扯回來。

    但溫珩攥得死緊,拖著他就走, “噓,師兄,別嘴硬,別說違心話,你心里是想跟我敘舊的我都懂!

    就這么一直拉著崇煬進了暗巷。

    迎春客棧的長檐下,郁明燭握著傘的手指泛著青白,眼底暗暗映出了南潯風雨,經久不褪。

    幾息之后,終究指間一松,回了血色。

    北昭弟子酒足飯飽,各自回去睡覺了。郁明燭穿過幾桌狼藉,徑自上樓,推門而入。

    窗前立著一道身影。

    依舊是黑色帷帽,身形面容男女莫辨,一如那晚隨云山的山崖上的身影。

    見門開了又合,黑影手一掀,摘了帷帽。

    修眉秀目,唇線飽滿,五官輪廓陌生卻也無比熟悉,摻著好多人的影子。

    寧淵,寧宋,宋子羽……那張臉內里的皮肉早在百年前就燒毀而不堪入目,后來換過無數假面,無論男男女女,眾生百相,都全然不會讓人覺得違和。

    “尊上……”

    寧淵剛一出聲,又下意識停住了話頭。

    因為他家尊上的神情不太正常。

    面無笑意,黑眸沉凝。以往偶爾露出這副神情的時候,底下的人都覺得尊上動了怒,魔淵要有腥風血雨了。

    但百年相處,寧淵總歸還算摸清楚了幾分他家尊上的脾氣秉性,知道這雖然是心情不虞,但卻并非真正動怒的模樣。

    上一次見,還是在……

    “怎么不繼續說?”

    郁明燭迎上寧淵探尋的目光,打斷了他的回憶。

    “……是。”

    寧淵俯首, “劍宗那幾個老東西,趁著九峰大半弟子都出山歷練,果然又按捺不住了,看那架勢,多半是想再開一道兩界裂口,地點——”

    “就選在了這里,南潯城。”

    幽暗的夜色里,傳來一聲譏諷輕笑。

    “貪心不足,自有因果相報。你就在南潯守著,本尊要盡快去南海一趟,把那件本就不屬于鮫人的東西拿回來!

    話音落下,屋外陡然起了一陣風。

    石瓦上的積雨滾落,和著遠遠傳來幾聲鳩鳥啼鳴,幽然回響。

    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寧淵忽然問: “那他呢?”

    郁明燭微滯。

    心跳驀然空了一拍。

    寧淵道: “以前他渾渾噩噩時也就罷了,可如今……您也看到了,他在試著找回之前的記憶,也在逐漸恢復到之前的狀態,桃源村里,那么多怨鬼都沒能傷他分毫!

    “若他發現您不是明燭仙君,而是明燭魔尊!

    “所謂的師徒情深,也不過是鳩占鵲巢,暗藏殺心!

    “您說到時候……”

    寧淵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您不殺他,就不怕來日他再殺您一次?”

    “別說了!庇裘鳡T闔了闔眼,手指攏緊, “現在還不是時候,本尊自有——”

    “自有計劃?”

    聽到熟悉的四個字,寧淵忽而笑了。

    “尊上,別騙自己了。古藤幻境舍身相救,桃源村里情迷意切,次次讓步,回回心軟,您分明從未想過要他的命!

    “放肆,你——”

    寧淵打斷他, “尊上,您敢說問心無愧?”

    ……

    迎春客棧邊的暗巷中。

    崇煬拎著鑲銀酒壺,滿身酒氣地靠在了青石墻上。

    “到底什么事,趕緊說!

    溫珩亦開門見山, “開個價吧,我要你用來腌咸菜的那棵草。”

    崇煬默了一瞬, “……”

    勉強在半醉半醒間理出一點頭緒, “陰陽見靈草?”

    “對。”

    “你中毒了?”崇煬打量著他, “生龍活虎的,著實不像……還是說,只是毒素暫時被什么東西壓下去了?”

    溫珩的舌尖下意識抵一下了,回想起幾個時辰前摻著沉香味的血。

    心情百味雜陳。

    他輕聲道, “崇師兄,別多問,我怕答案你承受不住!

    崇煬冷呵一聲, “你不是中毒,是腦子有病!

    “還有那個圣女,拉著我交代了兩個時辰的忌口和可能出現的后遺病癥,讓我千萬別把自己吃死了去碰瓷!

    “她之后跟蕭長清一道進了無人山,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他們兩人說要去找什么藥獸!

    “一個兩個,都是神經病。”

    崇煬說完,將褡褳隨手扯下扔了過來, “給給給,拿了就趕緊滾!”

    溫珩挨了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尚且沒回過神來。

    便在扔來的褡褳敞口里,看到一抹嫩葉淺綠。

    ……這么輕易給了?

    他瞅了兩眼崇煬,又仔細看了看草,狐疑道, “原來你是這么好心的人嗎?”

    崇煬: “……不想要就拿回來。”

    溫珩立刻往回收了收, “要!

    崇煬冷笑: “我先前瞧不上你,是因為覺得你私放囚魔心術不正。不過桃源村看來,你倒也算個有義氣的。這草我留著沒用,你拿了就滾遠點,別再來我面前發癲!

    這或許就是反派的獨特buff。

    助人為樂的善事經過那張嘴修辭,就沒一句能聽的。

    啊,這種被救一命但是因為要挨頓罵所以很難生出感激之心的狼心狗肺感,真讓人著迷!

    溫珩揣著嗟來之草,默片刻,突然轉而換了話題, “你的雷劫應該就在下個月!

    崇煬挑眉, “所以?”

    “北昭仙君遲遲沒有音訊,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

    崇煬低低笑了一聲, “還能怎么辦,得活且活,活不了就死!

    他轉身仰頭,順勢一抬酒壺,將里面最后幾滴酒倒進口中,又隨手一扔。

    咣當一聲,酒壺摔進污泥。

    若不是命數將盡,這一套動作真是灑脫得很。

    溫珩望著暗巷中逆著月光遠去的銀甲身影。

    霍然心中一動,脫口喊道: “崇師兄!”

    崇煬步伐一頓,壓著眉宇側回過頭, “嗯?”

    他的嗓音里尚帶著沙啞酒氣。

    雨聲將歇,銀輝晦暗。

    身后溫珩的聲音深情款款。

    “忌口和后遺癥方便復述一下嗎?你不怕吃死,我可是怕的!

    崇煬: “……”

    ……

    不知何時,雨悄然停了。

    涼意襲人,溫珩不禁打了個噴嚏,攏緊狐裘。

    他上樓時還嘗試過掙扎,步子一轉,轉去了縹緲峰的一排門前。

    “篤篤——”

    他叩了幾聲房門, “陸仁嘉?”

    咣當一聲,門開了,陸仁嘉揉著惺忪睡眼, “溫師兄?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回房間啊?”

    溫珩輕聲, “我不敢回!

    陸仁嘉: “?”房間里是有什么惡鬼嗎。

    溫珩嘆了口氣, “不說那些了,江湖救急,我能先來借宿一晚嗎?”

    “哦哦,當然沒問——”

    “不可以!”

    房間里面傳來開水一樣的爆鳴,眨眼間,陸仁冰就像一股風刮過來了, “溫師兄,其他事可以,這件事不合適!”

    溫珩和陸仁嘉同時問: “為何?”

    陸仁冰看向陸仁嘉, “哥,這個世界險惡,你不需要懂。”

    然后又看向溫珩, “溫師兄,這個世界險惡,你也該去懂一懂了。”

    “……”

    溫珩輕輕閉上眼。

    他真的一點都不想懂。

    ……

    天字一號房門前。

    默然立著一道人影。

    清瘦白皙的臉半掩在白絨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暫地逃避這個世界。

    冷靜,鎮定。

    這一面遲早是要見的,何不爭氣點,氣勢強點,昂首挺胸地莽進去就完事了!

    他那尚維持且光明磊落的“師尊”還能吃了他不成?

    溫珩深吸一口氣。

    眼睛一閉,往前一莽——

    嘩啦一聲,門從里面開了。

    他便用力過猛,被門檻一絆,一頭莽進寬闊的胸膛里。

    后腰上落定的手或許只是想幫他穩住身子。

    可溫珩一個激靈,如同被熱碳燙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就想跑。

    又倏地被那人鉗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拽進了門。

    咣當一聲,門被帶上。

    他的師尊身形頎長,肩背挺拔開闊,這么迫近似的壓過來,輕而易舉便將他抵在門上。

    那雙漆黑的眸子居高臨下,平靜中,似是壓抑著翻滾巨浪。

    溫珩渾身血液都凝滯了一瞬。

    幾息靜默。

    他試著開口,艱難道: “這么晚了,師尊怎么還不睡?”

    “在等你。”

    “……”

    突如其來的直白最要命。

    溫珩一噎,躲避著視線, “有什么好等的,弟子又不能助眠……師尊,您往后些,人與人之間需要保持距離感!

    郁明燭垂眼,沉出一口氣,似是竭力壓抑著什么。

    低沉的聲音響起。

    “等你回來,也是因為有件事要與你說,為師收到故友來信,有些私事需得親自過去一趟。明……”可疑的停頓后,郁明燭道, “后日啟程!

    說完,目光落在溫珩的臉上,不知是想從上面看到什么神情。

    溫珩眨了眨眼,毫無破綻, “弟子會想念師尊……”

    郁明燭眸光微動。

    溫珩: “的廚藝!

    之前在隨云山,他的師尊就像有什么獨特的投喂癖好,今天給他做八寶甜粥,明日是桃花酒釀,變著花樣養刁了他的胃口。

    溫珩喉頭動了動,居然有些遺憾。

    聞言,他的師尊眸色微沉: “其實,那地方也不算遠,乖徒若想一起去……”

    “不了!

    溫珩笑道, “南潯城風景優美,附近百姓多有受邪祟侵擾的,需要幫忙的。弟子打算跟著縹緲峰和北昭峰的諸位同門,趁機好好歷練!

    他彎了彎唇,眼中情真意切, “弟子就在此處,等您回來。”

    房間內默了一陣。

    “嗯。”

    ……

    有賴于掌柜安排房間時的胸有成竹,這間天字一號房內只有一張床榻。

    郁明燭出門時,溫珩習慣使然,嘴上跑火車: “又要去樹上睡?”

    郁明燭看了他一眼,無言。

    一樣的玩笑話,卻總歸有什么不同了。

    屋內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這些天是不是睡過了頭,蜷縮在溫暖柔軟的被子里,卻怎么都生不出困意。

    直到東方第一縷晨曦傾瀉。

    天亮了。

    溫珩想去熄掉燭火。

    迎春客棧裝潢風雅,客房內的書桌上也擺了香爐紙筆,以作裝飾之用。

    桌面正中還有一副長卷,潑墨山水,蒼茫銀白的厚雪占滿紙張,仿佛無邊無際。

    畫上是雪落滿山。

    恍惚之間,溫珩眸光一閃,竟似乎嗅到了清冷的雪香。

    ……

    那段時日正趕上魔界動蕩,說是老魔尊身邊的親信反了水,舉家被屠殺殆盡。

    而后親信上任,大肆橫行,將魔淵徹底變成了煉獄。

    隨云山不管魔界事,但因矗立在人魔兩界交壤處,也無可避免地受了牽連,時序混亂。

    前幾天還細雨連綿,轉天又下起大雪來。

    屋外,青臨青川的歡笑聲喧鬧。

    屋內熱碳熏然。

    青衣仙人喝了些燙酒,一時興起,在桌上鋪了長卷肆意潑墨,墨跡蹭在冷白的鼻尖臉側,格外醒目。

    他未抬眼,懶懶問道: “今晚吃什么?”

    研磨之人掰指算了算。

    “兩位小仙君點的竹筍豆腐,白灼菜心,蟹粉蒸肉,還有您上次說想喝羹湯,那便再加一道蓮子羹。”

    算完,軟聲問: “您看,夠讓仙人賞眼嗎?”

    “尚可!

    難伺候的仙人勉強一點頭。

    快到天黑時,那人任勞任怨地去了小廚房。

    玉珩埋首于長卷,直到后頸酸痛,才一把撂下筆,撈來酒壺喝了一口。

    酒正好溫熱。

    他一怔,往四周看了看。

    不光酒是溫熱的,墨也研得細密足量,暖爐就在手邊的位置冒著熱氣,還有沾濕了的白巾搭在筆架上,讓他隨時能擦凈手上臉上的墨漬。

    玉珩回想一下最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逐步蠶食他的自理能力。

    這樣不好。

    玉珩若有所思,又灌了口酒。

    ……但說到酒。

    玉珩屈指敲了敲窗柩,召喚兩顆青色小腦袋。

    “去小廚房說一聲,晚上加一道桃花酒釀圓子!

    食欲當前,仙人轉眼就把自理能力拋之腦后。

    兩位小童也很捧場。

    青川眼睛發光, “哦哦,郁公子做那個很好吃!”

    青臨糾正, “郁公子做什么都很好吃!

    郁公子,郁公子……

    青臨青川跑遠了,窗邊的仙人卻似是意識到什么,暗中皺了皺眉。

    下雪了,天黑得早。

    一群人歡歡樂樂吃完晚飯。

    青臨青川忙著搶最后一塊蒸肉,玉珩饜足地縮進毯子,余光瞥見那人收拾完一屋凌亂筆墨。

    忽地停步,駐足在桌前。

    畫中的隨云山銀裝素裹,霧靄環山,漫山遍野皆是一片蒼茫靜謐的雪色。

    右上角題了幾枚清雋小字。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那人看了一陣,嘆了口氣,語氣中萬分遺憾。

    “仙君丹青妙筆,字更好看。若我小時候能有人來教這些就好了,可惜……”

    玉珩擁著手爐,酒足飯飽,毫無戒備。

    順著他的話頭便接了下去。

    “你若想學,我可以教你!

    那雙黑眸立即彎起, “多謝仙君!

    案前。

    玉珩攏了攏云袖,覆住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感受到掌心下微微一僵。

    似乎并不擅長信任別人。

    “放松,你這手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恐怕寫不出好字。”

    那人一默,努力放松了些。

    玉珩掃他一眼,轉而凝神于筆鋒。

    點提撇捺,先帶他試著寫了幾個筆畫,待兩只手總算合拍不少,又試著隨意寫寫詩詞。

    屋內暖意熏然,靜得仿佛能聽見屋外簌簌落雪聲。

    兩人挨得極近,經年殺伐的仙人此時半點不設防。

    他一轉頭,就能看到仙人恬靜專注的側臉,濃密睫羽,濕潤軟唇,以及……

    微紅的耳垂上綴著一顆小痣,只有這個距離,這個角度方能看得見。

    美玉有瑕,絕世無雙。

    ……

    寫滿的紙張在旁邊堆了一摞。

    玉珩想了想,帶著那只手,慢慢在紙上落出一個“郁”字。

    旋即,筆鋒一頓。

    他側目看過去,無聲地詢問。

    似乎已經揣著這個問題許久了,也似乎是專門揣著這個問題,又不好意思直接開口——

    這么久以來,居然還不知他的名字。

    那人似乎剛回過神來,眨了眨眼,倒也沒拆穿這場蓄謀已久。

    “君嬰!

    玉珩問: “哪兩個字?”

    他道, “君主的君,嬰孩的嬰。”

    窗外應景地傳來兩聲驚呼。

    “好草率!

    “聽起來像, ‘那誰家孩子’。”

    玉珩也眉心微蹙。

    那人抿了抿唇, “的確不是真名,但并非要刻意騙你,只是因為爹娘沒給我起過正經的名字,周圍人隨口都這么叫了……”

    窗外的評價仍在繼續。

    “雖然聽起來有點慘,不過倒是和咱們仙君挺般配!

    “是塊玉,所以起名總跟玉有關,玉珩玉生玉塵什么的。”

    “草率得如出一轍。”

    “啪的一聲”,窗戶合上。

    玉珩面無表情,考慮著以后要不要干脆把窗戶封上。

    窗戶再不封,他就要瘋了。

    跟前,那人似是想到什么,眸光一轉,落在先前畫跡初干的長卷上。

    而后手腕一動,走筆成線。

    他的字跡與玉珩的清雋小字不同,蒼勁潦草,鋒芒畢現。

    在“郁”后面又綴了兩個字。

    玉珩一字一頓,輕聲讀過去,似是思忖著什么。

    “郁明燭。”

    屋里靜默。

    那人張口,剛想說話。

    就見仙人眼簾一抬,涼颼颼道, “所以,你其實自己也能寫好字?”

    “……”

    他沒說話,但是表情中有些無辜。

    于是迎著那道視線,玉珩想起來,人家本來也沒說寫不好,只說小時候沒人教。

    而且,似乎還是自己開口,主動請纓,說要教人家的。

    于是仙人的眼神更涼了,不太講理地斷言, “是你引誘我的!

    “是,”那人道歉得毫不猶豫, “對不起!

    屋內寂寂燭火映著外面的雪色,將窗紙照得一片橙紅,隨云山不知何時落入一片寧靜,只剩簌簌雪聲。

    玉珩先前為了握著他的手運筆,與他站得極近,執筆時還沒覺得異樣。

    可如今四目相對,才意識到他們幾乎擁在一起,連對方呼吸時胸膛的起伏都能分外明晰。

    這么一來,微微加快的心跳也格外容易被察覺。

    未諳紅塵的仙人心念一動,莫名覺得有點古怪。

    可具體哪里怪,是旁人怪,還是他自己怪,又著實分辨不出來。

    他帶著幾分茫然的慌亂擰過了頭,下意識想要躲避,但反而將薄紅的耳垂送到了那人視線內。

    ——郁明燭目光一落,瞧見仙人通紅的耳垂上,那顆不起眼的小痣也比平日更深了些。

    呼吸驟然燙了幾分。

    耳側有一陣溫熱的呼吸掃過,仙人身形猛地一僵,脫口而出: “我去看看外面,這么安靜,不正常。”

    說完拂袖,落荒而逃似的抽身離開。

    跟前陡然一空,連帶著幾分暖意也被仙人衣擺攪散。

    默然間,郁明燭濃長鴉黑的睫羽微垂,恰遮住了眼底的未明情愫。

    他一直執著筆。

    良久,一滴濃墨滴了下來,在紙上洇出一團痕跡。

    ……

    玉珩一出門,便跟四雙明亮的眼睛對個正著。

    青臨青川眼巴巴: “仙君,救救!

    “……”

    仙人一向淡然的語氣中帶著幾分錯愕, “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屋前堆了好大一堆雪丘,半人高,他的兩個小童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埋進了雪里,連腦袋頂上都堆著雪。

    仙人木著臉,一手一個,將兩個童子從雪里拎了出來。

    青臨告狀, “都怪青川,打雪仗居然還用仙法,厚顏無恥!”

    青川嚷嚷, “是哥哥先在雪球里藏冰塊了!”

    “我…我哪知道里面有冰塊?”

    “哼,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說著說著又互相砸起雪球來。

    從招數來看,兩方都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

    所以郁明燭從屋里出來時,兩顆青綠的小腦袋又一次齊齊埋進雪里。

    青衣仙人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看得津津有味。

    顯然打算袖手旁觀。

    意識到仙君救救不了后,兩個小童對視一眼,齊聲, “郁公子,救救!”

    他們早就已經摸清了,遇事不決,先找仙君,能解決一半的困難。

    找仙君不管用,轉頭去找郁公子。

    能解決另一半。

    片刻后,郁明燭幫他們抖落領子里的雪,送重見天日的兩棵藤嬉嬉鬧鬧跑遠。

    “兩位小仙君年幼,愛玩愛鬧,倒是與您沉穩的性子截然不——”

    一回頭,見仙人手中團著一捧雪,朝他瞇起眸子笑了笑。

    郁明燭: “……”

    下一秒,那雪球照著他砸過來,正中胸口。

    玉珩砸完,眉眼一彎,笑聲朗朗。

    他甚少笑得這么明艷,像是枝頭一捧霜雪落進了群芳,染上人間煙火色。

    可兀自笑了一陣,卻見郁明燭定定看他,雖未開口,卻低眉垂眼,有些委屈的模樣。

    仿佛是他無理取鬧,欺負了人家。

    于是仙人笑聲一斂,忽然有些興致寥寥。

    玉珩抿唇,上前伸手想去拍掉那玄色衣襟上的碎雪。

    “抱歉,不知你不喜玩鬧,冒犯——唔!”

    后領被人猛地塞進來一把雪,涼得他渾身一個哆嗦。

    跟前,那雙墨色雙眸一彎,染上深深笑意。

    “騙到仙君了!

    下梁歪,上梁也不正。

    他們兩人沒比青臨青川成熟到哪去,很快打得雪球滿天飛。

    兩人身上都沾了一層霜雪潮氣。

    起先還是遠程,后來也不知怎么,簡直是互相拉扯著往對方身上揚雪。

    直到郁明燭墊著他,背后在樹上磕了一下。

    而后慣性之下,兩人又拉拉扯扯跌進了樹下的雪里。

    玉珩無措地抬起頭時,對上身下的目光。

    那一霎時,恰好滿枝厚雪搖落,紛紛揚揚,落了滿身滿頭。

    他的手就支在那人心口處,心跳聲如擂鼓。

    ……

    迎春客棧的窗子忽然被夜風吹開一隙,潮濕的水汽吹進一室寒涼。

    溫珩搓了搓胳膊,攏緊白狐裘。

    他想去把窗戶合上,一動,卻自袖子里嘩啦掉出來個油紙袋。

    溫珩一怔,伸手去撿。

    里面是三顆山楂雪球,先前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揣進衣袖里珍藏的。

    現下化了,黏黏膩膩的粘在紙袋最底下。

    可惜他察覺得太晚,已經都不能吃了。

    ……

    清晨。

    陸仁嘉早早登門, “溫師兄,一起吃早茶去嗎?我打聽到一家百年老字號,特別出名!”

    溫珩的視線暗暗在客棧內轉了一圈,沒看見那道身影,心頭不由松了口氣。

    他點頭, “好啊,走一個。”

    南潯城上午熱鬧,這家號稱百年老字號的茶館更是坐滿了人。

    小二搭著白巾, “您幾位來點什么呀?”

    陸仁嘉無比闊綽,隨口應答: “你們這招牌是什么?都來一份!

    “哎呦,這您可就來著了,我們這里的招牌是桃花茶與春糕,就連百年前的仙君都愛不釋口,次次來,次次點,歷久彌新,廣受好評!”

    “有那么好吃?”陸仁嘉揚眉, “那就上一份嘗嘗,再來幾樣咸口點心。”

    “好嘞,您且請好吧!”

    小二一聲吆喝,退了下去。

    “鐺——”

    醒木砸在桌上,滿茶館驟然靜了下來。

    說書人滿頭白發,精神爍爍。

    “今天咱們要講的,是仙魔之戰。”

    溫珩執著茶盞的手一停: “……”

    “各位都知道,近百年間,仙魔大戰共有兩次,第一次年份久遠,少說也是在百年前,仙君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直接將那十惡不赦魔尊封印在了魔淵之下!”

    陸仁嘉小聲, “溫師兄,你臉上為什么有一種釋然的表情。”

    溫珩閉著眼, “因為我看開了。”

    說書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第二次在七年前,那魔尊卷土重來,誓要取仙君項上人頭,誰知仙君幾招就將那魔尊打得落荒而逃,至今下落不明!

    “從此一仙一魔注定你死我活,徹底結下了血海深仇!”

    “溫師兄,你臉上的釋然已經變成視死如歸了!

    “……是啊。”

    陸仁嘉嘗試去悟: “你是真看開了?”

    溫珩輕聲糾正, “我看是真完了。”

    “仙人有兩樣法器,皆由上古勾陳潛心鍛造,一件是通體銀白的長劍,所過之處妖魔逃竄,另一件叫萬生鏡,流落在南海鮫人一族手中……”

    有人不樂意了。

    “說書的,每天能不能講點新鮮的呀!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們都聽厭了!”

    “就是啊,說點大家不知道的!”

    “附近不是有個什么宗門嗎,叫什么來著,對,劍宗,這里面就沒什么奇聞秘辛好說?”

    很快引起一片附和聲,茶館里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語地吵鬧起來。

    “咳咳,靜一靜靜一靜!”

    說書人捋了捋胡子,在滿堂注視下,忽然一拍醒木, “好!今日老朽就給諸位說些沒人知道的新鮮事!”

    ————————

    久等啦久等啦!

    現在的我是鈕祜祿·渡!

    前文有很小很小部分改動,但主線未變,即便不重看也不會影響后續閱讀體驗噠

    (想重看的寶寶不用重新購買,dj相應章節即可直達)

    特此感謝id[雪微], [stop], [炭火烤肉], [咕了全世界]提供的寶貴修文意見。

    也感謝所有讀者寶寶的閱讀,評論,支持和幫助,評對我對這篇文都萬分珍貴。愛你們!

    這段時間我重新梳理了主線和人設,所作出的改動大概為以下幾個方向。

    1.

    增加師徒感情互動,并明確各階段心動節點。

    2.

    細化蕭長清對溫珩的心動歷程。

    3.

    增加蕭長清,崇煬個人劇情及高光點。

    4.

    細化溫珩覺醒,成長道路,投放副本獎勵。

    5.

    進一步區別劍宗九峰,突出各峰特色。(后續會有更加鮮明的其他宗門,種族的新配角)

    6.

    寧宋/寧淵/宋子羽的同一身份暗示加強。

    7.

    讓師尊強起來燒起來!

    8.

    讓本該緊張刺激的情節更緊張刺激點!

    9.

    難以一一列舉的遣詞造句和小細節!

    今天先放個二合一粗長章跟寶寶們打回歸招呼!

    【本文自3.2正式恢復更新,從現在起到更新當天,給評論區寶寶們獻紅包】

    【更新時間為早上九點整,努力日更】

    ——

    第38章

    明天就離開南潯

    “劍宗九峰起先只有隨云山一座,第一次仙魔大戰后,隨云仙人以神劍移山填海之力,平地立起八座山峰,將封印魔界的陣眼封固在了山巒之間!

    這話一出,眾人一片嘩然。

    “照你這么說,魔淵入口豈不是就在九峰之下?”

    “住在那種龍潭虎穴,日夜提心吊膽不說,經脈靈田亦會在魔氣侵擾下受損!”

    “怎么可能?劍宗九峰的長老們又不是自討苦吃的傻子!”

    “……”

    面對眾人的質疑,說書人捋了捋白胡子,高深莫測道: “那九峰長老……你們可知是何等人物?”

    有人答, “這誰不知道?”

    “主峰為弟子日常起居之所,其余八位,隨云山明燭仙君,乾坤峰璇璣真人,無相峰戒律道長,天機峰貪狼長老,青蓮峰玄清娘娘,縹緲峰琉璃仙,回春峰妙手醫圣,北昭峰宋含章!

    又有人插了句話。

    “哎,我聽說,除了明燭仙君與北昭宋含章外,其余幾人似乎之前就頗有淵源!

    “不錯,”說書人點頭, “早年間,有一戶姓陳的人家,底蘊深厚,散修仙法,能護佑一方百姓免受邪魔侵擾,是當地家喻戶曉的清流之門。

    “這幾人原本都是陳家的幕賓,略通仙法的無名之輩。”

    “后來,許是善心有報,不知得了什么機緣,修為大增!

    ……

    溫珩隨意聽了幾耳朵,打了個哈欠,注意力逐漸跑偏。

    “小系,最近都沒有新任務了?”

    【根據系統定位,蕭長清和祝清安正在無人山并肩作戰,劇情回到了正軌,暫時不需要助攻!

    溫珩哦了一聲,片刻后,又問“那上次桃源村副本的未知獎勵是什么,能不能結算一下?”

    【已經投放了,你看看你的劍!

    溫珩借著桌面的遮擋,在桌下翻了翻玉塵劍。

    劍柄末端鑲嵌的墨玉松動了,他輕輕一撥,就咔噠掉了下來。

    先前嵌進去那一端斷口粗糙,流線生硬,像是能和另一半合二為一的。

    “這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它怎么用!

    【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真當我是傻子嗎?”

    【以后你……】

    【?】

    溫珩輕輕笑了一聲,把墨玉攏進袖子里。

    說書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原來那陳家家主捕殺魔族并非為民除害,而是為一己私欲,暗中飼養魔佞,所做作為,簡直喪心病狂!”

    “六位幕賓發現真相后,不愿再與其同流合污,當即聯合起來覆滅陳家,將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時,正趕上了仙君封印魔淵,需有修為強盛之人鎮守禁制!

    說到這里,周圍一陣感慨。

    “原來如此!”

    “若不是這幾位長老鎮壓魔淵,咱們南潯離劍宗不過百里,這百年來定然少不了要遭殃的!”

    “幾位長老是心懷蒼生的大善人啊……”

    茶館里的人忙著給劍宗長老歌功頌德。

    而陸仁嘉低聲喃喃, “可是,陳家人先前飼養魔佞做什么?”

    他這句聲音輕弱,跟自言自語似的,但恰好讓旁邊那一桌聽見了。

    于是那人轉過來, “兄弟,這你就不懂了,妖魔與人不同,是有血脈之分的,血脈越純,就越特殊!

    陸仁嘉一怔, “特殊在哪?”

    那人壓低聲音, “傳言道,越純種的魔就越容易喪失心智,淪為喪心病狂的兇煞邪物。但與此同時,以邪制邪,越純正的魔血,也越能克制其他邪煞!

    “豢養妖魔做臠寵,輔助修煉,度化天劫,好處說也說不盡!

    說到這里,那人又幽幽嘆了口氣。

    “不過,這也只是傳言罷了。自從魔淵被封,魔尊下落不明,人間已罕有魔族現身,至于那血脈純正到能克制邪煞的,更見所未見……小二,再來壺桃花茶!”

    一段對話就此結束。

    陸仁嘉只當聽了個奇聞軼事,未曾放在心上,無意間眸光一轉。

    “溫師兄,你又在走神!

    溫珩慢慢轉過目光來看著他: “又?”

    “是啊,你最近老是走神,神情中還帶著幾分茫然和哀怨,”陸仁嘉夾了顆花生米, “就像剛才畫本子里的琵琶女一樣!

    溫珩預感不妙, “?”

    陸仁嘉用筷子尖點了點他: “偶然撞破了丈夫殺妻之心,發現多年恩愛只是騙局,卻畏懼于丈夫威壓只能忍氣吞聲!

    “那種對生活的怨憎,和對未來的驚惶,一模一樣!

    溫珩: “……”

    也沒那么凄慘。

    他只是兢兢業業上了幾個月班,一心只想快點退休養老。

    結果發現老板自始至終都只是在詐騙他,連勞動合同都是假的,而已。

    呵呵,天殺的缺德公司。

    溫珩平復了一下氣息,轉而問道: “歷練之期還有大半個月,你們縹緲峰有什么計劃。”

    “聽說南潯附近出現些微弱的魔氣,或許是哪只小魔獸跑到人間作亂,我們明日就去查一查!

    說話間,陸仁嘉已經狂炫完一盤花生米,又灌了兩杯熱茶。

    “溫師兄要和我們同行嗎?”

    “……”

    溫珩咬著半塊春餅,眸光滯了滯。

    ——弟子就在此處,等您回來。

    默了幾息。

    溫珩道: “不了,我明天就離開南潯!

    ————————

    下一章新角色鮫人族圣子(某魔尊2號情敵)要出場啦!

    師尊: (冷笑)(咬牙切齒)真是一點都不期待呢。

    ——

    第39章

    學術交流

    茶館里來客熙攘,不知不覺已是一個時辰過去,桌上的一壺桃花茶喝盡。

    溫珩看了看正午日頭, “南潯城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咱們去逛逛!

    陸仁嘉嚼著花生米, “南潯不過一座邊陲小城,倒也沒什么特殊的。”

    “不行,得有!

    “?”

    “早一刻回去,就要多面對一刻的狂風驟雨!

    “……”那是客棧,又不是虎狼窩。

    陸仁嘉不懂,但選擇尊重。

    他又夾了一顆花生米。

    嚼嚼嚼……嚼嚼嚼……

    終于靈光一閃。

    “啊對,先前聽璇璣峰弟子說,南潯城是有個好地方!

    溫珩趕忙問, “什么地方?”

    陸仁嘉想了想,作出凝練: “吹拉彈唱,歌舞表演!

    樂坊啊……

    溫珩點頭, “也行。”

    ……

    半個時辰后,溫珩看著高懸匾額上,那一目了然“醉春樓”三個字,瞳孔狠狠震顫了一下。

    吹拉彈唱,歌舞表演?

    很貼切,但明明完全不挨邊!

    陸仁嘉也不知從哪弄來把扇子,搖來晃去,十分風雅。

    “溫師兄放心,我昨天晚上就來踩過點了,這里的人都開朗熱情得很。”

    溫珩更加震驚, “你昨天晚上就來過了?”

    “是啊,我和小冰一起來的!

    “你和你妹一起來的?!”

    “可惜要找的幾位姑娘都沒時間,不得不遺憾作罷!

    “幾位?!”

    溫珩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這個世界已經癲成這樣嗎?

    出神的功夫,屋里的環肥燕瘦瞧向門外,紛紛眼睛一亮, “公子?”

    陸仁嘉眸光一亮,一敞雙臂, “對,又是我,你們居然還記得——”

    一群姑娘小倌呼啦涌出來,將人團圍起, “好俊俏的公子,第一次來醉春樓嗎?”

    “奴家瞧您好面生呀,快進來坐坐!”

    “不知公子貴姓?喜歡聽琵琶還是古琴,讀詩書還是戲文?”

    溫珩從人群里伸出一只顫抖的手,聲音淹沒在一群“公子公子”里。

    “救救——”

    旁邊如同透明人一樣的陸仁嘉: “……”

    片刻后。

    二人終于體面地坐在了包廂里。

    陸仁嘉拿著花名冊,跟點菜一樣, “這個牡丹姑娘,這個翠竹姑娘,還有這個弄弦姑娘,全都叫上來!

    花媽媽笑得滿臉褶子, “好嘞公子,您真有眼光,這都是我們樓里最會彈琵琶的姑娘!”

    溫珩從恍惚中反應過來點什么, “都是彈琵琶的?”

    “對啊,”陸仁嘉一臉期待, “璇璣峰弟子們說,這三位姑娘技藝精湛,琵琶之樂余音繞梁,我正好向她們討教討教,肯定受益匪淺!”

    原來如此。

    溫珩恍然一攤。

    他為他的思想渾濁自罰一杯。

    但是……

    “你一定要在這種地方交流學術嗎?”

    陸仁嘉正色,字字鏗鏘: “溫師兄,學海無涯,學無止境!”

    溫珩輕聲, “我知道,可這些人或許并沒有你想的那么精通……”

    “溫師兄,虛懷若谷,不恥下問!”

    “……彳亍!

    學吧,誰能學過你啊。

    不聽師兄言,吃虧在眼前。

    ……

    半個時辰后。

    陸仁嘉一臉恍惚, “我的耳朵……臟了!

    他死心似的閉了閉眼睛,忽然猛地給了桌子一拳。

    “砰!”

    琵琶聲驟停。

    陸仁嘉爆發, “這都是彈得什么破玩意!我家門前彈棉花的都比你們在調上!”

    “出去!帶著你們的五音不全的琵琶立刻出去!”

    姑娘們一頭霧水, “公子這是心急了?那我們不如直接進入正題——”

    陸仁嘉: “好啊,那我們來聊聊陽春曲的雙挑指法該用幾分力度?你不知道吧,來,你把琵琶給我,我給你演示一遍!

    “……”

    待幾位姑娘一臉“這人有病吧”地出了房門。

    溫珩一臉復雜,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們。”

    人家彈得不差。

    雖然不至于登峰造極,但也算得上是宛轉悠揚,余音裊裊。

    總之在這種場合是絕對夠用的了。

    是陸仁嘉腦子缺根弦,非以學術交流的標準要求一群彈琵琶賣藝的姑娘。

    就像在問,這個精美擺設花瓶它——

    能保溫嗎?

    陸仁嘉還沒意識到自己才是無理取鬧的那一方,憤憤灌了一杯茶,氣得呼吸急促。

    “璇璣峰那群人耳朵瞎了吧!還說什么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簡直一派胡言!重金求一雙沒聽過的耳朵!”

    “收那么多銀子,就這么糊弄人,當我是傻子嗎?”

    他罵完,還要轉頭征詢一下圍觀群眾的認可。

    “溫師兄,你說是不是?”

    溫珩默了一會。

    “傻孩子,你怎么會是傻孩子呢。”

    陸仁嘉得到認可,頗為滿意, “哼,就是!”

    就在此時,十分不巧。

    青天白日里,醉春樓的來客不算多,幾位姑娘臨走時沒將門合緊。

    于是隔壁放肆的琵琶樂,和著幾聲朗朗大笑清晰傳來——

    “好好好!果然是高山流水,天籟之音!”

    雪上加霜。

    溫珩瞥了一眼陸仁嘉的臉色,在他竄出去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后衣領。

    陸仁嘉皮笑肉不笑, “溫師兄,你這是做什么?”

    溫珩禮貌微笑, “我很怕一放手,就如同撒開了牽著哈士奇的狗繩,你會像猛犬出籠一樣沖去隔壁,把坐在恩客大腿上的姑娘揪起來,自己坐上去,企圖給她們演示演示!

    “不可以嗎?”

    “不可以,太辣了!

    辣眼睛。

    持續未停的琵琶聲中,陸仁嘉深呼吸好幾次,再三保證自己出了門立刻就走。

    溫珩質疑, “真的?”

    “真的,在這里多待一秒,我都怕自己的音準被她們傳染拉低。”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溫珩猶豫片刻,將信將疑松開手。

    在警惕的注視中,眼睜睜看著陸仁嘉步伐沉穩地邁出門檻,朝著左邊樓梯走了過去。

    是離開的方向。

    溫珩松了一口氣。

    但是下一秒,那道身影迅速掉頭閃現回來,沖到隔壁——

    咣當一聲破門而入——

    “都把琵琶給我撂下,全場看我表演!”

    “……”

    溫珩輕輕閉眼,伸手撫上了額。

    合理,一只出籠的哈奇士,確實四匹馬都追不上。

    隔壁天翻地覆的聲音響了一陣。

    那群人可能是被鎮住了,居然真就那么呆若木雞地看著陸仁嘉抱起琵琶,一抹一挑撥起了弦。

    縹緲峰專修樂攻,明明是同一把琵琶,同一排長弦,可換了奏樂的人,就像銀瓶乍破,扣人心弦,幾乎直直敲進人心底深處。

    事已至此,溫珩也不急著走,秉承著“錢都付了能薅點是點”的原則,把目光移向桌上的點心茶水。

    正好,他也餓了。

    醉春樓做點心的手藝雖然沒他師尊好,但也尚可墊墊肚子。

    隔壁傳來的琵琶聲如珠落玉盤。

    溫珩慢慢悠悠吃著糕點,另一只手指尖隨旋律點著桌子,愜意地瞇起眸子。

    這于他何嘗不算身處樂坊呢?

    “救命!救命——”

    可剛吃了沒幾口,門外忽然就一陣吵鬧。

    迎面撲過來一道身影,一臉驚慌失措地跌到了他腳邊,一把攥住他的衣裳下擺,用很生澀的口音求救——

    “救救我!”

    旋即,呼啦一群人堵到了包廂門口,手里拿著木棍,兇神惡煞。

    花媽媽沖進來: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這小奴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沖撞了您,我這就將他帶下去狠狠責罰!”

    說著,一把拽著那人往外拖, “碧青,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不要,放開我!”

    那人掙動之間,露出白皙的手腕上布滿青紫傷痕。

    他回過頭,異色的瞳孔里盛滿驚恐: “救我!”

    ……

    花媽媽揣著沉甸甸的錢袋離開了。

    溫珩嘗試安撫角落里的一團人。

    “別怕,我已經幫你贖身了,現在這里沒有人會傷害你……”

    角落里的人慢慢抬起臉,兩腮掛著淚痕,下巴尖瘦得可憐,頭紗包裹之下,只有額前垂下一縷濃密卷曲的藍發。

    他似乎不通語言,發音滯澀,努力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我,迷路,他們騙子,綁架……”

    溫珩耐心地聽著他把這幾個字眼重復了許多遍,而后柔聲問: “那現在,你想離開這里嗎?”

    碧青看了他一會,小心翼翼點了點頭。

    一只纖弱的手從衣袍中探出,搭在了溫珩的手上,水波似的清涼。

    他拉著人往外走。

    “幸好陸師弟的馬車就在樓下,我們先……”

    咕嚕嚕一聲肚子響。

    溫珩話頭一頓,循聲看去。

    碧青正直勾勾盯向桌上糕點,伸出艷紅的舌尖抵了抵下唇。

    溫珩: “……”

    溫珩連帶人帶糕點都搬上了馬車。

    眼前的人抱著幾塊糕點啃,顯然餓壞了,吃的狼吞虎咽,將白凈的兩腮撐得鼓鼓囊囊,沾了一圈糕點碎屑。

    就剩最后一塊的時候,忽然有所察覺,一抬頭。

    接收了一道混雜著向往和痛惜的目光。

    他猶豫了一會, “……泥要次嘛?”

    你要吃嗎?

    雖然是這么問著,但水蔥似的手指將糕點捏得死緊,看起來完全不舍得。

    溫珩深深吐出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渴望, “不了,謝謝,你吃吧!

    “好的!”這兩個字說得最為清晰。

    溫珩: “……”

    溫珩: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這話一出,碧青忽然一個哆嗦,往前撲上來。

    “不,我不想,回家!”

    溫珩一驚, “等等,你別……”

    “不想回家!”

    “行行行,但……”

    “不回!”

    “我知道!”溫珩崩潰地按住他的雙手, “回不回去的事可以商量,但你別把這一手糕點渣子抹在我的衣服上,我可就這一套能穿!”

    待終于把人懟回了座位里。

    溫珩肉痛地拍打著衣襟上的油漬,聽見那人愣愣地問:

    “原來你這么窮嗎?”

    衣襟上的手頓時一停。

    這幾輩子加起來,他身上唯一有點錢的時候,是下山前九峰統一分派銀兩靈石。

    那領事堂的弟子許是見隨云山就這么一顆獨苗苗,便將一整座山的份例都給了他。

    當時溫珩接過錢袋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了。

    不過后來發現,跟縹緲峰這種本身就有錢的大戶比起來,他那點蚊子腿簡直不值一提。

    眼下,就連那點蚊子腿,也都用來給碧青贖身了。

    現在他兩袖清風,兜比臉還干凈。

    而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一臉無辜地問, “原來你這么窮嗎?”

    溫珩心里一痛,憋屈道: “你懂什么?莫欺少年窮!

    碧青沒放過他, “以后少年會變富有嗎?”

    溫珩咬牙, “……以后就是莫欺中年窮。”

    “喔,”碧青舉一反三, “還有莫欺老年窮?那再然后——”

    “死者為大!

    “……”

    ————————

    你好,我撿到了一本魔尊日記:徒徒飼養指南。

    “要征服一個男人的心,先征服他的胃。

    ——魔尊親筆”

    寫得有點疲軟啦,先發出來一章給寶們吃一吃, (攤)

    但是說好要加更粗長……

    所以晚點努力再補一章!

    ——

    第40章

    妻子在外鬼混的絕望主夫

    馬車內,因為這沉重又心痛的話題陷入一陣靜默。

    碧青糾結了一陣,小聲問, “你真的被我吃窮嗎?”

    “銀錢雖然沒有了,”溫珩點頭, “不過,不必擔心我……”

    “可是,我還沒吃飽!

    溫珩: “……”

    這人是不是有點沒良心?不確定,再看看。

    他去找陸仁嘉的時候,被屋內圍得滿滿當當的人腦袋震撼了一下。

    這里就跟幼兒園大班似的,言傳身教,誨人不倦。

    陸仁嘉正在夸獎敢于第一個上臺演練的弄弦姑娘,聞言,隨手將錢袋拋了過來,讓他趕緊走,不要打擾教學進度。

    溫珩捧著錢袋回來。

    碧青探出腦袋, “樓上怎么了,好激烈的鼓掌聲!

    溫珩把他按回馬車, “有人在改革醉春樓,解放琵琶女,普及高教育,狠抓不作為。”

    碧青: “?”

    雖然聽不懂,但感覺思想被洗滌了。

    ……

    余下的時間,就一直沉浸在買買買吃吃吃的節奏里。

    一直到了日暮黃昏時,溫珩的目光在碧青仍然平坦的小腹上看了又看,始終沒明白哪里到底是個什么構造。

    是在肚子里藏了個黑洞嗎?

    終于,碧青咽下最后一口蒸酥酪,舉著沾滿糖霜的雙手,長舒出一口氣。

    溫珩小心翼翼地試探, “飽了?”

    碧青勉為其難, “半飽。”

    “厲害。”溫珩感慨, “其實贖身是沒必要的,你在醉春樓多待兩天,能把整棟樓吃垮!

    碧青不滿,正要開口反駁。

    忽然聽到窗外嘈雜吵鬧,一陣踏踏馬蹄聲——

    “站住!”

    “刀劍無眼,不想死的都讓開!”

    “魔獸往那個方向逃了,給我追!”

    溫珩掀起車簾,往外面瞧了一眼。

    是北昭弟子攆著幾只四散而逃的妖魔,人馬穿市而過,周圍百姓驚慌逃散。

    這就是先前陸仁嘉提到的幾只魔獸,在原書中也有。只不過原書里追著妖魔跑的是蕭長清,被妖魔追著跑的才是北昭。而縹緲峰的弟子連影子都沒露。

    一想到面對如此崩得親媽都不認識的劇情,系統還要咬牙切齒說出“劇情就在正軌上”,他就不由得想笑。

    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樂極生悲。

    溫珩唇畔剛彎起一個弧度,忽然一陣劇烈的晃動,整架馬車都被頃刻掀翻滾了好幾圈。

    第一時間,他下意識護過身邊之人。

    兩人從車簾縫隙滾了出去,滾到了揚塵的鬧市里。

    溫珩低頭, “沒事吧!

    碧青嚇壞了,跟個大型掛件一樣縮在他懷里,兩手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襟,滿手糖霜也就盡數抹上了云紋錦緞。

    溫珩閉了閉眼睛。

    行,他這件衣裳算是徹底臟了。

    懷里傳來顫抖的細聲, “我好怕……”

    溫珩便安撫道, “別怕,那些妖魔都是跑龍套的炮灰,出場三百字造成零傷亡,我們肯定會平安——”

    話音未落,就感覺衣領一緊。

    下一秒,騰空而起。

    溫珩仰頭,看了看后領上覆滿黑鱗的爪子。

    看了看腳下越來越遠的街市。

    又看了看身邊同樣迎風凌亂的碧青。

    “……”

    零傷亡……

    算了。

    他在古藤幻境里就有所預料了。

    他果然是絕世倒霉蛋,還經常拖累身邊人,買一送一那種。

    街道上,元明元修挽起長弓,手臂繃出道道青筋,卻終究投鼠忌器,只得忿忿放下。

    “繼續追!”

    兩只生了黑翅的魔獸在空中一騎絕塵,很快便出了南潯城。

    溫珩掛在魔爪上晃晃悠悠,想開口說:這都飛出二里地了,兩位大哥能放開我這個柔弱無辜的病號人質了嗎?

    結果剛一開口,被灌了滿口的風。

    如果不是他及時閉嘴,那兩片沾著污血的羽毛也要掉進他嘴里。

    溫珩選擇閉嘴。

    南潯近海,城池周圍多有村鎮打漁為生。

    此時夕陽斜下,正是漲潮時。

    兩只魔獸在礁石邊落了下來,收起黑翅,聚在一起咕咕啾啾說了半天。

    聲音壓得很低,前面的部分溫珩全沒聽懂。

    但當那只龜裂干枯的魔爪指了指他們倆,又往脖子邊一劃——

    意味還是十分明顯。

    碧青抖了抖,又往旁邊人懷里縮, “怎么辦?”

    溫珩氣定神閑, “沒事,我們有數量優勢。”

    碧青: “?”二對二哪來的優勢?

    ……

    兩只魔獸嘰里咕嚕的低聲交談里,耳尖一動,忽然聽到旁邊幽幽插進一句。

    “可是我們有兩個人……”

    倆魔一怔,循聲看去。

    夕陽映照的礁石上,剛剛抓來的人裹在狐絨盤腿而坐,一臉懨懨病色。

    病秧子問, “你們要先殺哪一個?”

    旁邊碧青睜大了眼。

    原來是這種剛好夠做一道選擇題的數量優勢!

    兩只魔獸也被問懵了,居然真的考慮了片刻。

    其中一個用生疏的嗓音說, “那就……先殺左邊長得好看的這個。”

    病秧子反駁, “你這是外貌歧視。”

    另一只魔獸想了想, “那就先殺右邊的,看起來細皮嫩肉的,正好讓我開開葷。”

    先前那只正要附和。

    突然聽到病秧子輕聲, “一起抓來的人,憑什么你吃獨食?”

    好可恥的斷章取義和挑撥離間!

    但管用。

    先前的魔一下就不干了。

    “是啊,憑什么你吃獨食?”

    “你傻啊,那不還剩一個給你吃嗎?搶什么搶?”

    病秧子: “他的意思是你只配吃他剩下的。”

    “什么意思,我就只配吃剩下的?之前要不是我,咱倆能這么順利逃出來嗎?”

    “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咱倆能一出魔界就被人逮狗籠子里嗎?”

    “他說全都是你的錯!

    “兔崽子,我早看你不順眼了!”

    “真要硬碰硬,我扒你一層皮!”

    很快,兩位兇相畢露的魔獸吵吵著動起手來,互相推搡,寬大的黑翅也扇動著,滿天黑毛亂飛。

    直到其中之一被按著臉,發音不清, “等等,停一下停一下!咱倆為什么要順著他的意思?”

    另一只也反應過來, “該死的,他耍咱倆!”

    對視一眼,達成共識: “先殺他!”

    可是當他們齊齊扭過頭,卻發現病秧子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了,迎風立在礁石上,墨色長發與雪白的大氅被海風吹得飛揚亂舞。

    那雙彎起的黑眸像是暗夜中的墨石,盈滿笑意。

    也映出兩張不可置信的面容。

    ……

    “噗通”, “噗通”。

    海面散開兩圈懵懂可憐的波紋。

    礁石上回歸寧靜。

    最后一點日頭消退下去,天光暗淡。海水蔓延而上,很快將礁石表面也打濕了一層。

    縮成一團的碧青呆呆愣愣抬起眼。

    見那道身影踏著殘照,朝他緩緩走來。

    明明上一秒劍鋒兇悍招招斃命,下一秒卻漫不經心地甩掉劍上的污血,斂劍入鞘,語氣隨意, “坐在石頭上不涼嗎?”

    說著,遞手將他扶起。

    那只手也是溫潤細嫩,骨節泛涼,讓人全然想不到上面沾了血腥的模樣。

    碧青呼吸一滯。

    但隨著起身動作,頭上的厚紗松動滑落。他回過神來,趕忙慌亂地想重新披上。

    卻聽見一聲輕笑: “此處沒有別人,不必再藏了!

    “……”

    “你,你知道我是……”

    “我本來打算裝不知道,但你的魚尾已經快化形了!

    聞言,碧青呆愣一低頭。

    這才發現方才的潮水打濕了雙腿。

    于是半遮半露的衣袍間,嫩白的肌膚覆上一層細密的鱗片,在月光下映出一片閃爍粼粼的寶石藍。

    溫珩說, “再裝下去,無異于雙目失明!

    海風靜靜地自耳畔吹過。

    半晌,碧青咬了咬唇, “那你不捉我?”

    “什么?”

    “世人都說鮫人織紗千金,泣淚成珠,先前醉春樓的人不知我的身份,只把我當尋常小倌,可你既然已經知道,為什么不……”

    溫珩本來是笑著的,直到碧青喉頭一動,咽下了末幾個字,轉而小聲, “何況你還那么窮!

    “……”

    惡語傷人六月寒。

    他現在的心跟鐵一樣冰冷。

    于是碧青再一抬眼,就見面前之人悄然斂了唇邊的弧度,目光沉冷,語氣中帶著幾分刻意而為的陰寒。

    “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你這么值錢!

    唰的一聲,玉塵劍出鞘。

    碧青渾身血液一涼,雙腿卻像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凜冽的劍芒頃刻間迫近,他只來得及失聲, “不要!不——”

    劍梢在他耳側一揮,靈力成波,震開了他身后偷襲撲來的魔。

    又是“噗通”一聲。

    水花濺起又落。

    那雙點墨似的眼眸也重新染上笑意。

    在碧青驚愕呆滯的目光中,溫珩抬了抬唇, “你再不回家,沒準馬上就會追來第四只,第五只,第無數只魔!

    聲音微微壓低,帶著幾分威脅, “到時候他們拔你的鱗片做下酒菜,我可就不管了!

    碧青的小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紅。

    不知道該說你這混蛋怎么又戲弄人,還是該說多謝恩人又救我一命。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你是很壞的好人。”

    默了幾息,又問, “我不想回家,可以跟著你走嗎?”

    很壞的好人說: “不可以,我不想養魚!

    “我以后少吃點。”

    “那也不可以,而且你的少吃肯定少不到哪去!

    碧青又說不出話了,他本就語言不通,說幾個字眼要琢磨半天,結果被這人輕而易舉地一句句都頂了回來,憋屈得臉更紅了。

    溫珩眼看小鮫人從眼尾到耳朵再到側頸,緋紅一片,囁嚅著對他說, “那,那我給你些報酬吧,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這話一出,他承認他期待了一瞬間。

    然后就見鮫人巨口一張,咬上了自己的手臂,一通猛啃。

    “……你這是?”

    碧青含含糊糊, “我們鮫人一族,眼淚能化成明珠,很值錢的!”

    但他怕疼,不忍心對自己下重口,啃了半天把自己啃的眼淚汪汪,就是凝不出一滴能掉下來的眼淚。

    耳邊一聲嘆息。

    一只手拎起他的領子,抖了抖,抖得他松了口。

    “不必了,你再啃一會,突然想吃肘子了,我又得搭錢給你買!睖冂裾f, “我真得回去了,家規森嚴,不許夜不歸宿。這里是東海,碧青,你——”

    碧青猛地撲了過來,兩臂緊緊纏著他的脖頸,帶來一陣獨特的濃香縈繞。

    他悶聲道, “別再叫這個名字,那是樓里媽媽隨口起的,難聽死了!

    “行,那小飯桶,你——”

    溫珩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覺得腰間被塞過來什么東西。

    旋即,懷里一空。

    鮫人立在礁石邊,入水前回過頭,異色眼眸在月華下像凈透的琉璃。

    “我名濯厄,別忘了我!

    ……

    回到迎春客棧已經是明月高懸。房內安靜無聲,連燭火都沒有。

    溫珩設想了好幾種結果。

    比如屋里空空蕩蕩,郁明燭像昨夜一樣去外面過夜;比如郁明燭以為他走了,順理成章早早在床榻上安睡。

    他甚至想過,可能一推開門就四目相對。

    然后他的師尊會像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地責問, “乖徒這么晚才回來,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他自以為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但當看到那一地橫尸與血紅時,霎時,仍是遍體陡寒。

    旋即,一陣罡風猛地掃過來,將他一把磕在了門上。

    眼前的上揚的猩紅長眸溢滿魔氣,全無理智。

    郁明燭薄唇一扯,狠狠抵過來了,尖銳利齒咬上了溫珩頸側肌膚,汩汩流動的鮮血隔著血管與皮肉,如同致命的引誘。

    “嘶,師尊……”

    疼痛讓溫珩皺了皺眉,伸手去推,可兩只手腕被對方一只手就輕而易舉地握住,又束在頭頂。

    分毫都反抗不得。

    “輕些,疼……”

    失去理智的人或許聽都沒聽清,為了咬得方便些,另一只手還順勢扯上了狐裘與青衣,猛地一拽——

    溫珩心頭驀然有些惱意, “郁明燭!”

    頸上的尖牙倏地一僵。

    郁明燭睫羽微顫,眼底的瘋狂漸漸退去,恢復清明。

    被他抵在門上的人衣衫不整,露出一片玉白肌膚,纖弱的脖頸上幾枚牙印還在滲血,就像落入雪中的瓣瓣紅梅。

    定神看清的一剎那,他險些再入魔一次。

    但下一刻,那人已經攏起衣衫,從他身邊掠過,站定在一地狼藉邊。

    死去的人渾身都炸開了皮,目眥盡裂,血肉發黑。

    分明昭示著魔道惡行。

    郁明燭努力平復著呼吸, “是這群人先闖進來殺我,我只不過……”

    說到這里,不由頓住了。

    不過什么?

    不過反擊?

    這群人是何身份?為什么要闖進來殺他?死在他手下的人為何模樣這么猙獰難看?他方才那副喪心病狂的丑陋面容……

    樁樁件件,他能解釋得了哪個?

    郁明燭的眸光一點一點沉下來,掩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攏緊,自己都沒發覺自己緊張得過分。

    堂堂魔頭,如履薄冰。

    卻忽然聽到平淡一句, “怎么清理?迎春客棧沒有多余空房,晚上還要在這里睡的!

    郁明燭一怔,驀然察覺到什么。

    可卻不敢相信。

    他心神俱顫,甚至沒察覺到腳邊那血肉模糊的人還剩一口殘氣,在他恍惚無防備之際,拼盡全力將匕首刺過來。

    “鏘”的一聲。

    郁明燭未動。

    卻是玉塵長劍凜然出鞘,毫不留情將那只手釘在了地上。

    殘月的清輝從大敞的木窗中透出幾縷。

    溫珩背對著郁明燭,看不清面容與神色,空氣中還彌漫著沉重刺鼻的鐵銹味。

    那人不甘心地睜大雙眼,死不瞑目。

    郁明燭如夢初醒。

    原來他千方百計要瞞著的事,他以為暴露時的驚慌不定,都像個笑話。

    溫珩分明已經都知道了,卻不說破,而是用行動表明——

    無妨,我算同謀。

    ……

    溫珩將窗子推開通風。

    —— “越純種的魔就越容易喪失心智,淪為喪心病狂的兇煞邪物!

    以郁明燭的血脈,不知已經熬過了多少身不由己,痛不欲生。

    回過身來,地面已經全都清理干凈。

    郁明燭正在收桌上的碗盤。

    說來也怪,方才滿屋子都濺滿了血,唯有這方桌子,干干凈凈,纖塵不染。

    就像被陷入瘋狂的人憑著本能,刻意避開了一樣。

    可桌上只是些清粥小菜。

    郁明燭為何要避著區區……

    溫珩心念微動。

    是因為他昨晚說,離別后會想念師尊做飯的手藝,所以郁明燭今晚就特意親手做了宵夜?

    郁明燭正將碗盤都收到食盒中,準備拿出去,卻忽然被一只手阻攔了動作。

    溫珩道: “何必要收,我正好餓了。”

    “……”郁明燭抿唇,低聲道, “這些都涼了,難以入口,你若餓了,我再去做些吧!

    溫珩沒聽出來他語氣中的遲疑, “不用折騰,我也沒那么挑嘴!

    他說著,徑自撈過了粥碗,米粥加了桂圓蓮子和花瓣,入口綿密。

    可口感有些奇怪。

    味道也太重了。

    ……這人今天的做飯水平發揮失常了?還是他真的被養得更挑嘴了?

    溫珩從睫毛下覷了郁明燭一眼,有些困惑。

    又喝了幾口,他拈起筷子去夾一顆花生米。

    可是花生米上居然軟到帶著潮氣。

    南潯雖然近海,氣候濕潤,不放上幾個時辰,不會從酥脆變成……

    溫珩陡然一頓。

    目光落向綿白清粥,恍然驚覺什么。

    原來不是發揮失常,也不是他挑嘴。

    他早上出客棧時,心中暗暗慶幸沒看到郁明燭。

    那是因為郁明燭正在小廚房幫他煮粥。

    早上就煮了出來,一整天等著他。

    不知道他何時回來,于是粥放到冷了,就重新用爐火熱一遍,熱了又冷,冷了又熱,連粥米都要化開了。

    粥被煮得發干,中途又加了些水進去,可是味道就難以再把控得恰到好處。

    可惜折騰了一整天,最后仍是又干又冷,難以入口。

    這些事情,他的師尊一個字都不說。若他沒有發現,這人便干脆當做無事發生,不覺得委屈,更不因此生氣。

    可……何至于此?

    明明郁明燭才是居高臨下的那一個,能輕易翻云覆雨,而他微不足道,毫無反抗之力。

    何至于此?

    何至于用如此笨拙粗劣的方法,小心翼翼地來討好他?

    郁明燭見他忽然停了動作,捧著粥碗走神,還當是那粥實在過于難喝,不禁皺眉道: “別勉強,我再去重新做一碗就是!

    “不,”溫珩迅速將剩下的冷粥三兩口打掃干凈, “我在外面餓了一天,一時間喝快了,有點噎而已。你看,這不是都喝完了!

    良久。

    郁明燭微微避開了視線。

    他怕再多看一眼,就要生出許多不該有的癡心妄想。

    “那你早點歇息,我先走了。”

    “等等!

    ————————

    晚上回去——

    某師尊幽怨盯過來: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徒徒:我只是犯了每個徒弟都會犯的錯誤o。o

    ps。(按理說這里郁明燭清醒是因為喝到了溫珩的血,但是莫名其妙的,寫出來就像是媳婦一發怒瞬間耙耳朵的妻管嚴……怎么回事……)(也可能這才是事情真相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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