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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失蹤

    禁軍夜騎是西京之中夜晚巡查的騎兵。

    往往身披重甲, 跨騎寶馬,個個都是世家子弟,掌有家系流傳的獨門秘法。

    領頭的人楚淞君還認識。

    便是司徒家的繼承人,司徒崢。

    而司徒兩兄弟向來焦不離孟, 孟不離焦, 必在一塊兒。

    司徒兩兄弟雖然未能在循環之中將楚淞君認作大哥, 但是在之后三顧茅廬下,他們還是結為了異姓兄弟。

    西京之中,以楚淞君為首,謝靜和為輔,司徒兄弟等為馬前卒,林孝和等為軍師的小團體便在日復一日之中組成。

    他們自是清楚楚淞君這些聆聽百姓的小愛好, 也陪過兩次。

    可是在西京,在軒轅朝,世家與白衣之間的溝壑絕不是一代人能夠跨越。

    楚淞君漸漸的也就放棄了讓他們來陪的想法。

    當然這都不是楚淞君如今躲避夜騎的原因。

    原因很簡單, 如今西京早已夜禁,被抓到雖然他也不會怎么樣,但是明面上,大理寺的官觸犯了律令,這說出去并不好聽,能避則避。

    月色下。

    夜騎一無所知地從水洼上踏過, 濺起水花。

    楚淞君收回目光, 背對著墻, 扭頭看向被厲鬼們以拘捕之姿,被摁在地上的偷雞賊。

    偷雞賊朝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小聲道:“英雄,你看咱也算是共患難一場, 要不就當你沒見過我,我沒見過你,大家大路朝天,各走…….欸欸!英雄君子動口不動——唔唔!”

    偷雞賊悲憤交加地被厲鬼堵住嘴,眼神里滿是譴責。

    但偷雞賊能干什么?他什么也干不了啦!

    一個威脅別人都只會說“這種行為觸犯律令”,而這種沒有半點底氣的手段竟是他的下意識舉措。

    楚淞君當然是很肯定他的律法意識,而后把他揪走了!

    世家房子多,長安街也有一套。

    這一套是楚淞君自己置辦的,若是某日傾聽民情晚了,他就住在這里。

    畢竟馬車顛簸,楚淞君又是個病秧子,能少受點苦,便少受點苦才是正道。

    楚淞君雖然沒有具體的巡邏路線,但是他有大郎幫他盯著,自然能夠提前避開夜騎。

    等到他們終于到了楚家的屋子,偷雞賊才被放開嘴。

    偷雞賊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警惕地汗毛直豎,他身邊的嬰鬼一到了地點,見偷雞賊瑟瑟發抖得厲害,壞心眼就忍不住冒了出來,使勁往他身上撲,撩撥著偷雞賊若有似無的陰氣。

    這個倒霉的神瞬間意識到那些厲鬼是能夠一口吞了他的。

    他顫顫巍巍地喊道:“英,英雄啊——”

    聲音十足一波三折,叫人一聽便能感受到他心情的九曲回腸。

    楚淞君低頭,裝模作樣地趕了趕,但嬰鬼與楚淞君心意相通,這種虛晃一槍的招式怎么可能嚇住他們。

    嬰鬼嗷嗚一口啃上偷雞賊。

    偷雞賊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啼鳴。

    “這偷雞賊還怪慫的。”

    旁觀的王佑魚不禁笑道。

    “什么什么就偷雞賊!都說了這是給本,本神的貢品!嗚啊!行行好住嘴吧!”

    偷雞賊一邊發抖,一邊強硬且不樂意地回應道。

    “本神有名字的!”

    “說來聽聽。”

    楚淞君坐上庭院中的椅子,拿起手帕捂著嘴咳了兩聲。

    “本神名為大慈大悲元始靈寶普渡真君!”

    那什么什么真君揚起頭,極其驕傲地說道。

    楚淞君臉色復雜。

    王佑魚聽得眉頭緊皺。

    嬰鬼們一愣。

    庭院之中寂靜一瞬。

    氣氛有點凝滯過頭,那什么什么真君抿住嘴,危機感在瘋狂報警,小腦袋瓜里似乎翻江倒海,對著沉著臉的楚淞君下意識討好道:“英雄,英雄,那咱們倆什么關系,您叫我小靈就好,小靈就好。”

    楚淞君差點沒憋住笑。

    他費了好大勁才忍住,力求保護住自己冷漠的撲克臉。

    就這半晌的功夫。

    小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更加慌亂了。

    他蠕動著道:“本,本神雖然是個小小神明,但本神還是很有潛力的!短短一段時間已經招攬到了好多信徒!你再給本神點時間本神必然強大萬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楚淞君被小靈的話堵得一頓。

    小靈見他沒反應,哀嚎道:“殺了本神沒有好處啊——”

    楚淞君終于反應過來,小靈以為他把他帶回來是想宰了。

    小靈只見眼前的少年郎嘴角突兀地勾了一下,格外詭譎陰森。

    小靈感覺自己的喉嚨瞬間被他掐住,半點話都說不出來。

    腦海里只剩下各種各樣的死法。

    或是被扭斷脖頸,或是被折斷四肢,或是被五馬分尸,或是被千蟲萬蟻啃咬至骨架。

    將這些挪到這里,小靈覺得怕是自己的整個神都要被這陰氣沖天的厲鬼啃食殆盡,才會罷休。

    少年郎生的一副花容月貌,怎是此等陰狠毒辣之人。

    小靈悲從中來,又瞧見少年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之西施作派,更是搖頭。

    難道他大慈大悲元始靈寶普渡真君今日便要折戟于此?

    少年咳完,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水。

    而少年身邊那個兇神惡煞的打手便趁此機會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小靈想到自己要死了,也不慣著這打手,同樣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少年擦了擦嘴,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柔軟,若是小靈沒見過他這一身惡煞厲鬼,絕對會將其認作溫柔君子。

    少年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靈提起精神:“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

    他知道個屁!

    小靈這幾月才剛從亂葬崗跑來的西京。

    哪能知道西京里有什么黑惡勢力頂著一張書生臉。

    小靈的眼珠子轉了轉。

    一般人取外號,一定得是按照他們的特征來取。

    少年年紀輕輕便一副書生樣,隨身浩浩蕩蕩一大批厲鬼,令人見之心顫。

    “你必定是……”

    小靈瘋狂搜刮自己并不多的文學底蘊,配以自己的小聰明。”必是…….”

    楚淞君微微頷首。

    大理寺……

    小靈大喊:“鬼怪書生!”

    楚淞君:?

    王佑魚:?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用探究的神色上下打量著小靈。

    沒有反駁,說明自己猜中了!

    小靈深知自己必須抓住這個突破口窮追猛打,才能夠活下來!

    小靈真誠道:“您的名聲威震八方,本神初來乍到,竟有眼不識泰山,叨擾了您,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只求您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英雄!”

    王佑魚:“你真……”

    “佑魚。”楚淞君打斷了王佑魚,他從竹椅上站起身,行至小靈面前,微微垂眸:“為何在墻壁之上畫上血字,就是在保護你的信徒了?血字寫了什么?你所謂的……惡人,又是指什么?”

    小靈躊躇地睜著眼睛,不安地看向楚淞君:“英雄,你要知道,那什么,神與人之間,神與鬼之間,簡直比人與豬之間的差距都要大!這種差距是另一種層次上的差距,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決計不明白的,決計不懂的。”

    小靈骨折了的手比劃著:“這種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別說廢話,直說。”

    楚淞君溫和的笑臉下卻是格外強硬的威脅。

    小靈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有一個聲音,在本神的耳邊訴說著!訴說著本神該干什么!于是本神千里迢迢來到西京!一進西京!本神感覺西京的上空有一個無形的怪物正在飄蕩,他將毀滅一切,而本神!就是天道欽定的救世主!”

    見少年的表情逐漸變得懷疑,小靈急忙道:“別看我這樣!我很厲害的!我真的能夠拯救西京!拯救我的信徒!他們供奉了我!我就會付出全部去幫助他們!”

    “真的!我說的都是真話!沒騙你!英雄!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天生邪惡奸邪之輩!”

    小靈穿著人尸,爬到楚淞君面前,深情款款道:“你又何苦勉強自己去干那些偷雞摸狗之事呢?你一看就是個英雄啊!咱們何不攜手,一起拯救西京!日后英雄與本神之事,也可傳做一段佳話,青史留名,受萬千生靈景仰!”

    小靈懇切道:“英雄,您意下如何呢?”

    王佑魚沉默:“……不是,你這顛倒是非之鬼!明明你才是那個偷雞摸狗之徒……”

    “不!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靈立刻打斷了王佑魚,試探著抓住楚淞君的手,緊張道:“英雄!可否與本神一同開啟一段波瀾壯闊的冒險呢?”

    少年郎挑了挑眉:“你倒是能言善辯。”

    小靈稍顯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過獎,過獎。”

    少年抽出自己的手,小靈眼瞧著他看起來并沒有之前那么重的殺意了,總算松了口氣。

    少年回身撩袍重新坐回竹椅,纖長的手指點了點手腕:“那依小靈你看,拯救西京,該從哪里入手呢?”

    小靈一抹臉。

    成啦!

    不愧是他,這么快就找到了個保護傘!

    他這些日子在西京之中可不是胡亂玩耍的。

    小靈一個咕嚕扭曲著尸體從地上爬起來,神采奕奕,斬釘截鐵道:“世家!本神一看世家人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那個大理寺的楚氏尤其不是!”

    “欸!你怎么說話……”

    “哦?如何不是了?”

    小靈才不給那個打手好臉色,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死狀各異的厲鬼,一邊把人尸穿好,一邊擺證據,講道:“世家在吸食我信徒的血肉,世家在啃食我信徒的靈魂,生不知何來,死不知何去,一生都是世家手中的豬羊。”

    “至于那個楚氏!明明是世家一條看門犬,卻偏要擺出一副為民請命之態,故作姿態,故作清高,卻偏偏是一丘之貉!本神又如何不厭惡!”

    “世家定與西京上空的怪物脫不了干系!那個楚氏說不定也是其中主謀!”

    小靈恨恨地做下結論。

    少年沒有說話。

    小靈能感覺到少年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似乎沒見過這么有覺悟的神。

    小靈有些控制不住地挺起胸膛。

    少年微笑道:“好!那你有什么計劃來拯救西京嗎?”

    小靈表情一頓:“啊,這個,這個,這個呢…….我把長安街所有可能受到怪物傷害的人家都保護了起來。”

    “嗯……”少年側耳傾聽,微微點頭:“之后呢。”

    小靈躊躇地重復道:“之后啊,之后啊,之后怎么辦呢!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之后該怎么辦。”

    王佑魚的嘴抽了抽。

    這不是完全沒有什么計劃嘛,就口口聲聲要顛覆世家。

    ***

    小靈只是個由偷雞摸狗過渡的好神。

    楚淞君對他的存在只是想著多看顧些,別叫禁軍捉了去。

    一夜過去,公雞啼鳴。

    天蒙蒙亮,卻能瞧出今日是個好天氣。

    楚淞君窩在躺椅里,懷里抱著決明,一人一鬼注視著頭頂的天空,注視著西京的上空。

    盤踞在西京頭頂的怪物嗎?

    王佑魚正小心地在庭院之中熬藥。

    楚淞君每日需吃上幾副,王佑魚不敢懈怠。

    苦澀的藥香從藥湯罐之中溢出,恍惚間將將盈滿整個小院。

    喝藥久了,楚淞君早就被訓練出了條件反射,舌尖下意識便泛上一層濃濃的苦意。

    楚淞君的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他趕緊往嘴里丟了一顆蜜餞壓壓苦味。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大力的敲門聲,連帶著街坊四鄰的叫喊:“大人!小大人!你在家嗎!出事了!昨夜柳三姑家出事了!”

    楚淞君一個打挺從躺椅里站起來,疾步移至門口,拉開大門。

    擠在門口的是嗓音頗大,心有余悸的鄧大娘,她一見楚淞君,連忙抓住他的手:“柳三姑家的!失蹤了!”

    她身邊被眾人架過來的是一個幾乎要哭暈過去的婦人,發絲凌亂,眼睛腫得極其厲害,她泣不成聲:“求求大人幫幫草民!找到我兒——”

    第112章 鸚鵡小靈

    “聽我說!前前后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仔細說來!”

    楚淞君嚴肅地問道。

    可柳三姑卻很明顯已經難以聽進去了, 嘴里只來回重復著什么“不見了”,“我只是出門買點菜”,“我想回來給他煲湯喝”,“補身子”之類的話。

    楚淞君皺了皺眉, 言簡意賅地大聲道:“他失蹤是在今早?是也不是!”

    柳三姑愣了一下, 含著淚遲疑地點了點頭。

    楚淞君卻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不對, 今早失蹤,短短幾十分鐘,你如何確定柳郎失蹤了?”

    柳三姑語無倫次道:“這孩子不愿意出門!不愿意!我一回家!家里門戶大開!他人不見了!這不是失蹤么!”

    她念叨道:“娘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了……”

    門戶大開,人不見了。

    老實說,楚淞君也聽說過柳郎的風言風語, 從沒怎么見過他出門。

    “我們去柳家看看!”

    楚淞君當即立斷道。

    人群眾人點頭,正烏泱泱一片要調轉方向后,一人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了, 他手拿一張寫滿了小字的紙,正試圖撥開人群,往里進:“讓一讓啊!讓小大人看看里面寫得啥!我看著像是柳家那個郎君寫得!讓一啊!擠我干甚!”

    一陣兵荒馬亂之下,楚淞君總算拿到了那張紙條,在所有人期待,以及柳三姑忐忑不安的目光下, 楚淞君打開了小紙條。

    “母親啟, 日夜藏于家中, 煩憂母勞作,兒深覺有愧, 遂幾日前托了牙人,尋了一世家抄書短工做活, 為母新添一件冬衣,留下足夠口糧,望母不受冬日寒風,安心過冬,孩明年開春就回,萬望母一切安康。”

    人群之中一陣唏噓。

    此刻正值秋末,算得上是舉官重要的時節,這時候柳家郎君跑去世家抄書,便是錯過了這個好機會。

    但他們也沒有唏噓多久,畢竟平頭百姓,也不一定能在官家的考量下當上官,這時機錯過了也沒甚。

    一大爺道:“哎呀,三姑,沒事就好,今年不成,日后有的是機會。“

    要不是那個偷雞賊配上血字,柳家郎不告而別的事情也不會鬧得這般大,大家心里隱憂有什么人盯上長安街了,神經才過度敏感起來。

    “柳三姑,過來看看是否是你兒的字跡?”

    楚淞君最后再確認了一次。

    柳三姑雙手緊握著自己被水跑得發白的手,神色不安地走過來,瞇起眼仔細辨認,楚淞君又招呼過幾個喊柳家郎幫忙寫過信的人過來瞧,辨認后,大家都忍不住點點頭,確認了這看著就像柳家郎的字。

    眾人也紛紛散去,留下柳三姑神色復雜地拿著書信瞧,柳三姑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好,好,抄書好。”

    她反應過來謝過了楚淞君,就將書信藏進衣物中離開了。

    王佑魚瞧著柳三姑的樣子,想起一件事來:“公子,前些日子,柳三姑來找我來了。”

    “找你干什么?”楚淞君有些疑惑。

    王佑魚撓撓頭:“還不是為了柳郎前程,想問問公子是如何授官的。”

    他是家世蔭蔽。

    楚淞君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答的?”

    王佑魚道:“我告知柳三姑,尋小世家當個謀主幕僚,上門香客,具體的人選我給了跟咱們家親近的,柳三姑瞧著像是去問過了。”

    楚淞君一怔。

    尋常人家要叩開小世家的門也不容易,更何況柳郎沒有什么聲名,柳三姑眉目疲憊,勞累不堪,手泡到發白,想來也是想籌錢去做這些事,她的兒子瞧見母親這般,便下定決心尋了短工做活。

    雖說信上寫了世家,但是誰不知道,世家并不缺抄書之人,更何況抄書這種活計,在書籍大多被壟斷的軒轅朝,既不勞苦,又能學到學識,向來是人們搶著去的。

    柳家郎顯然無法靠自己找到此等活計,只怕是怕母擔憂,寫了個虛假信息,如今人也不知道在哪搬磚。

    王佑魚有些愧疚:“早知道就不告訴她了,省得鬧出這般事來。”

    “他們的向上之心,何錯之有?”

    楚淞君走回小院之中。

    王佑魚垂頭喪氣地關門。

    “他失蹤了!是世家捉了他!世家捉了他!”

    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從院中響起。

    只見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綠頭紅毛的鸚鵡正扇著翅膀,尖叫道。

    王佑魚一驚:“什么玩意兒!誰家鸚鵡丟這兒來了!”

    鸚鵡渾身陰氣,羽毛凌亂稀疏,縈繞著淡淡的死感。

    “小靈?”

    楚淞君遲疑地喊道。

    小靈興奮地拍打起自己僵硬的翅膀:“英雄!英雄!是我啊!是我啊!時機已到!我們去拯救柳郎吧!”

    一說起這個事情,楚淞君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你怎么沒進柳三姑家偷雞?”

    小靈尷尬地嚎了幾聲,靦腆道:“本神也是心疼,心疼信徒,他們過得難,沒必要偷!沒必要偷!”

    “都放了你了,你居然還敢回來!”王佑魚皺著眉頭道:“柳郎是跑出去做短工了!什么陰謀拯救啊!你可別拉著我們公子到處亂跑,我們公子身體很差勁的!

    “你別管!你別管!英雄!快答應本神!相信本神!”小靈上去就是一翅膀撲騰在王佑魚的臉,給王佑魚搞了一個踉蹌,而后趾高氣揚地站在他的肩膀上叫道。

    楚淞君平靜著臉一口喝完藥,趕緊往嘴里塞了好幾顆蜜餞,還是之前那個問題:“好,那你打算怎么調查?”

    ***

    【14歲:年紀輕輕的你這么早就要承受工作的折磨。

    但年輕的你心里還是有著孩童的小心思。

    今天的你,決定帶著這只想要拯救世界的鸚鵡走進辦公場所,讓工作的氛圍活潑且愉悅起來!

    你的聲望正在不斷增加,智慧正在不斷增加,體質輕微減弱。】

    吳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顆爆米花。

    最近他老愛搞這些小花樣。

    午飯還沒吃完,他就已經開始想晚飯吃什么了。

    這次的老五所處的西洲,相比起其余的州府,西洲更加時尚,居然出了一個喜歡人體實驗的皇帝。

    他感覺自己再看見什么科幻的東西,都不會感覺稀奇了。

    吳悠喝了一口自制的果茶,繼續往下看,差點沒繃住,笑出聲。

    【14歲:你已經對大理寺的工作非常熟悉且得心應手。

    鸚鵡倒是第一次去大理寺。

    鸚鵡很明顯地展露出了社交恐怖分子的姿態。

    從開口“我要拯救世界”到“本神就是最棒的”。

    將鸚鵡帶進來的你,水靈靈地失去了自己的個人聲望。

    過去人家瞧見你。

    ——少年俊才,希望之子!

    今天之后,大家瞧見你。

    ——拯救世界的神!拜!

    你從沒有那么一刻感覺過,有些鸚鵡是該死的!

    可恨你一時大意,忘了給鸚鵡手動閉嘴。

    好在,你的反應速度向來很快,非常快。

    仗著友人不在現場。

    你十足十自然地朝年長的同事們透露。

    這只鸚鵡來自友人林家公子,他特意送來給他逗樂。

    好在你反應及時,成功給自己洗下中二病的傳言。

    你松了口氣。

    聲望還在不斷增加,智慧正在不斷增加,道德些許減少。】

    小靈正撲騰著翅膀站在楚淞君的肩膀:“英雄!里面!就在里面。”

    楚淞君捏了把鸚鵡的嘴,有些無奈:“低聲些,別把人引過來了!”

    小靈鸚鵡腦袋一別,識相閉嘴,小聲道:“明白,明白,小靈明白。”

    這只野生神明套了鸚鵡的尸體,說話很明顯沒有人尸順暢。

    好在也不耽誤交流,據他說小靈他怕白日人尸腐壞的更快,白日便將人尸放進了荒廢的井下保鮮,平常白日里都是丟丟撿撿點動物尸身過活。

    鸚鵡還在一旁糾結怎么去查背后的驚天陰謀和黑暗,楚淞君一邊翻開手中文書,一邊隨口附和幾句。

    小靈異想天開,說著什么翻進世家后院,綁架世家公子。

    文書之中記載著世家的仆從備案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按照楚淞君自己體驗來看,備案之中的人,算得上很少了,相比起世家龐大的仆從群體,少得可憐。

    這其中肯定涉及灰色地帶之中的事情,世家之中世代服侍的仆從以及一些從人牙手中買來的等類似群體,則不會在府衙備案。

    楚淞君翻看了一些世家新增的文書,并不存在柳郎。

    小靈低聲道:“要不咱們就綁楚家公子吧,據說他燒了祠堂都沒有被人罵,楚氏上下全寵著他一個!咱們要是能夠把他綁了,嘿嘿……干什么都方便。”

    楚淞君:“……”

    楚淞君:“你不是說過你是個好神嗎?”

    小靈的鸚鵡腦袋別開:“這不是非常事用非常手段么!”

    他很快自信起來:“等本神以后發達了!發達了!本神就幫你!恢復手指!”

    小靈早就注意到楚淞君左手的半截指套,小小年紀受如此重的傷,肯定是家世凄慘,備受煎熬,就這樣都能封上官,堪稱身殘志堅!小靈打著歪主意,要是這種人才能夠信仰他,他們一個神作為幕后指揮,一個英雄英勇向前沖,日后一定備受傳唱,廣為流傳,到時候簡直是一段佳話!

    顯然小靈已經全然忘記了他當時面對“鬼怪書生”的震撼和腿軟。

    楚淞君合上案卷,被小鸚鵡逗笑了兩下。

    剛要說點什么,突然卻抬臉看向門口,只見門口身著官服的楚秉天正笑瞇瞇地走進來。

    小靈瞬間被嚇了一跳,躲在自己英雄的背后,半點不敢說話。

    楚秉天掃了一眼小靈,笑道:“怎么跑這兒來了?”

    楚淞君不禁尷尬道:“偷個閑!”

    楚秉天點點頭:“好,注意身體,本官還等著交給你更重更大的任務呢!”

    楚秉天只是路過府衙要調人辦案,走之前聽見楚淞君在此,便過來瞧了一眼,自楚淞君進官場之后,楚秉天便不再在公共場合自稱為父,而是多稱為“本官”,他愛憐地拍了拍楚淞君的肩膀,道:“今日記得回家吃飯,你母親想你了。”

    楚淞君連忙點頭。

    待楚秉天走后,小靈才敢悄咪咪探出頭來,他心有余悸:“英雄,你和這人很熟嗎?他身上的氣勢真恐怖!這人誰啊!”

    楚淞君無奈:“他就是你所說的,楚氏家主。”

    小靈愣了一會兒,半晌后才道:“完了,那咱們綁不了楚氏公子了!”

    楚淞君抽了抽嘴角,意味深長道:“綁不綁得了那位公子,那可說不定。”

    小靈嘟囔著要找些幫手,或者換個人選。

    楚淞君也決定用“大理寺秘法”找一找“柳郎失蹤案”時存在的目擊證人。

    正離開府衙的路上。

    小靈卻突然扇了扇翅膀。

    “那個恐怖的人!我見過!就在十幾年前!他好像在和自己的兄弟吃飯!我就在那家酒樓蹭飯呢!”

    楚淞君步伐一頓。

    “你見過?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他還和親生父母生活在一起。

    他曾不斷尋找著父母死去的原因,可耗費全力,卻仍然沒有多少線索,時間太過久遠,歲月十足無情。

    楚淞君本以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抱著不甘死去。

    但峰回路轉,居然讓他找到了希望!

    小靈居然見過他們!而且他能夠精準地說出場景與人物,說不定他還知道更多!

    第113章 桐花巷

    小靈說著說著, 突然一頓,下意識扭過頭,看向死死盯著他的少年。

    鸚鵡鳥頭歪了歪,危險感從來沒有那么清晰過:“英雄!英雄!你盯著我!盯著我干甚!”

    “十幾年前, 你見過他?”

    陰森森的少年沉聲問道。

    小靈下意識坦白道:“見過!見過!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吃飯聊天!再多就聽不到了!有鬼!有鬼在旁邊!”

    楚淞君抿了下唇:“有鬼在旁?是什么意思?”

    小靈立刻道:“那個恐怖的人!能夠役使厲鬼!極其厲害的鬼!”

    楚淞君沒有再說話了。

    但眸色沉沉。

    小靈第一次見楚淞君如此模樣, 像是餓了十幾年的野狼, 他一時間完全想不到耍小心思,只想直接了當地將事實告知,擺脫那種恐怖的氛圍。

    回過神來后,楚淞君只是不說話,那種陰測測的感覺逝去,小靈便不由可惜起來, 要是捏到這個把柄,英雄不就能信仰他了嗎!哎呀!真是錯過一個大好機會啊!

    就在一個“野生神”蠢蠢欲動的檔口,楚淞君卻完全沒有關注到小靈的反應。

    十幾年前。

    吃飯聊天。

    有鬼在旁。

    西京二十二世家皆有獨門秘法, 楚氏的秘法當真只是與“紙人”有關嗎?

    楚淞君結印。

    視野之中,漫山遍野的紙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上前抓住了一只紙人,而后靠著楚氏獨門秘法撕開紙人上下粘連的兩層。

    紙人上正書寫著他們隨風飄蕩之時曾見過的事物。

    【XX年XX月XX日 山陽酒樓,樓內數十人飲酒作樂,樓外行乞過一對父子。】

    【XX年XX月XX日 平安街十人團雜技表演,數百人圍觀, 所收打賞銅錢930文。】

    【XX年XX月XX日 府衙前一人告狀, 遞上狀紙。】

    【……】

    還有很多很多, 數也數不清,數不勝數的記錄就這么記錄在紙人的身體之中。

    這就是大理寺辦公的手段, 靠著無影無形,存于另一方世界之物, 獲取無數情報,上下印對,捕獲賊兇。

    小靈不禁道:“英雄你怎么了!還好吧!”

    楚淞君搖搖頭:“無礙,走吧,前去長安街柳三姑家附近找找看。”

    小靈撲棱著翅膀跟上前去。

    “英雄!你剛剛好像不高興啊!”

    “不算是不高興,只是……覺得這些年大約是白活了吧。”

    “白活了?白活了!你不會想不開吧!英雄!”

    “呵,那倒不至于,只是今日方知,什么叫做……只緣身在此山中。”

    “……那要不要信本神!成為本神的信徒!什么瓷山,木山,石山的!當本神信徒!本神保護你呀!”

    “……”

    “你說這話倒是不卡嗓子了。”

    ***

    柳三姑家附近。

    小靈還在楚淞君耳邊嘰嘰喳喳地念叨著“當他信徒”的二三好處,楚淞君什么情緒都沒有了,他只覺吵鬧非常。

    任何查案的氛圍感也全無,比起什么在黑暗之中推理,在寂靜之中思考,小靈的單口相聲讓一切都付諸東流。

    或許,小靈只是看在他情緒低落,所以吵鬧來轉移他的注意力呢?

    楚淞君心里這般想到。

    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著實是一項極其恐怖的工程量,每次動用此法都需要兩到三個楚氏家系中人輪流翻看接力,才能從大量的無用信息之中尋找到真正有效的信息。

    終于,楚淞君眉眼一定。

    在鸚鵡小靈看來,只見到一直神經兮兮地摸動空氣的楚淞君突然頓住了,小靈也瞬間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找到了,他立刻屏息凝神起來。

    楚淞君邊看邊念道:“……衣著富貴之人,帶著契書上門,三顧而不棄……”

    楚淞君緩緩皺起了眉。

    他又找了不少同個角度的紙人記事,描述基本上大同小異。

    紙人不會撒謊,里面所記錄之事,定是發生過的,可這并不符合世俗常理。

    衣著富貴之人從紙人上的描述來看,看著像是世家之人,世家之人帶著契書三顧茅廬……這叫什么?西京貧苦讀書人的爽文照進現實嗎?

    柳郎似乎一開始亦是不信,之后卻在一次一次談話之中軟化,直到發現母親日夜濯衣養家,才開始考慮個中可能,最后妥協,跟著那世家之人離開。

    柳郎知道那是陷阱嗎?清楚他可能有去無回嗎?或許吧。

    從頭到尾,楚淞君嗅到一股濃濃的欺騙之味,哪里都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天上并不會空降餡餅,這餡餅砸到柳郎身上定有所圖,圖謀恐怕還不小。

    越往深思,楚淞君越是背脊發涼。

    柳郎一事能夠鬧到他面前,更多的原因是此地出了個“偷雞摸狗”的野神,若是并未出此事,那這件事最后定會以柳郎想開了出門打工作為結尾,而柳郎一旦入了那“世家人”的地方,還出的來嗎?

    在自己不清楚的時候,這種事情到底發生了多少次?

    更糟糕的是,世家的旗號下,平民并沒有拒絕的余地。

    回過來想,西洲軒轅朝之中隱戶之多,乃是天文數字,這其中世家豢養不知多少,卻仍在外面騙人,騙的還不是大字不識的百姓,而是貧子書生,這其中是否也有說道之處?

    楚淞君表情不禁復雜起來。

    這里到底叫西京,還是叫緬京。

    這么這種事就這么多!

    小靈著急地探過頭:“什么!什么!快說給我聽!快說給我聽!什么情報!”

    “我找到柳郎的線索了。”少年的嗓音能夠感受到一種明顯的干澀:“你說的對,是世家搞得鬼。”

    小靈一下被肯定,不禁挺了挺胸膛,但很快,他便著急道:“柳郎是我的信徒!我們趕緊去救他啊!他現在的處境一定很糟糕!很糟糕!”

    鸚鵡急得團團轉,爪子在楚淞君的雙肩之上交錯踩動,差點掉下來。

    楚淞君沉默地將小靈的爪子攏上肩,喉間的咳嗽聲再也壓制不住,沉悶的聲音回蕩在小巷之中,他漆黑的影子在石板之中拖得很長,融進了墻壁的陰影,而陰影正在不斷沸騰,一只又一只慘白的手從影子之中爬出,氣溫越降越低。

    少年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門內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柳三姑。

    楚淞君下意識一個錯步躲進拐角的陰影之中。

    他在原地頓了頓,等門再次關上,才抬起腳離開了。

    既然查到世家這一頭上,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

    畢竟相比起衣衫普通的大多數人,還是衣著富貴之人更容易脫穎而出,受到紙人記錄。

    楚淞君一點一點從相近的時間找了過去。

    一路上行人越來越少,走到了西城區,大多是世家領地。

    楚淞君腳步一頓。

    沉著臉抬起頭。

    記錄斷了。

    尋常人無法在沒有秘法的狀況下觸碰紙人,以楚淞君目前所知,能夠觸碰紙人之人,目前只存在著兩種,厲鬼和楚氏中人。

    此種情況下,便是有人幫著掃了尾。

    楚淞君臉色變幻,他抬起頭打量起附近的地點,處于那種類似于“西京”中產的區間,大多是獨棟小院。

    這里就是西京之中的桐花巷。

    不過既然紙人無法查閱,那么厲鬼在此處應該暢通無阻,但如果遇見了無法進入之地,想必就是世家隱秘之所。

    少年的臉轉瞬即白,精力的消耗令他不費吹灰之力看見了夾縫之中的紙人。

    一只接一只手從影子之中爬出,低低矮矮的身影在楚淞君面前手牽著手,或是哭叫,或是傻叫著一步一步朝街區內走去。

    小靈被楚淞君一言不合就放厲鬼的動作駭得一愣,連忙鳥叫一聲躲進楚淞君的衣領之中,粗糲的毛發扎得楚淞君的后脖頸一紅。

    楚淞君抿著唇,頰邊出現甜美的酒窩,少年笑得很溫和,可彎起的眼卻顯露出十足的陰森。

    那些厲鬼們帶著陰寒的冷氣,靜悄悄地行走于小巷之中。

    院中。

    仆從因突然驟降的溫度打了個噴嚏,他的臉瞬間一白。

    院中四處寂靜非常,只剩下些微重物的擺動之聲落進耳中。

    所有人都回了頭,沉默的眼睛盯著仆從。

    仆從兩股戰戰,無法動彈,臉上的肌肉無法控住,竟抽搐了起來,他有心想要求饒,可嗓音卻如同被棉花堵住了一般無法出聲,他顫抖著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前方的仆從們讓開道來,一只手遞上來一張帕巾,月白色的帕子上繡著霧凇。

    拿著月白色帕巾的人有著一只如溫玉般的手,白到能看清皮膚內青青紫紫的經絡,這是一只世家公子的手。

    仆從莫名感受到一陣安定,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驚恐的生理反應與安心的情緒反復交織,他扭曲著臉抬起頭來。

    那是一個清風朗月般的公子,身著月白色的衣衫,干凈到不染一絲塵埃,他神情溫柔,關愛下人。

    玉白如觀音的面容背后,一個又一個胸腔大開的讀書人被緩緩吊起,衣衫垂落而下,如同他們的未褪干凈的魚尾,屋中黑沉沉的,房梁很低,如同深海,而讀書人們卻格外安靜地豎立在空中,一絲不茍,一動不動,沉默而悠遠,如同睡夢之中的巨鯨。

    鮮血,血肉,如同海上的泡沫,在無聲無息之所消失。

    仆從顫抖著雙手接過謝靜和的繡著霧凇的手帕,嘴角扭曲地勾起,弧度很大,大到有些癲狂,仆從連忙謙卑地鞠下躬:“謝大公子賞賜!”

    鼻尖嗅到的并非是濃重的血腥味,反而是極其名貴的香料。

    仆從無從辨別,但想必是極好的!

    畢竟,他的主家,乃是西京二十二世家頂級勛貴……

    ——瑯寰謝氏啊!

    第114章 蠱

    世人祭祖之時總愛捯飭些好東西。

    貧家愿意與口糧祭, 富家愿意以金銀祭。

    至于世家自然愿意付出尋求珍奇異寶,來祭奠先祖。

    “先祖們嘴刁,只愛吃些清淡爽口之物,尋常人家干瘦, 富裕人家油膩, 卻是讀書人正正好, 腹中帶著墨文,泛著詩書之氣,最是風雅不過。”謝靜和手拿詩書,喃喃自語:“身為孝子賢孫,靜和定當為眾先祖效勞,選取讀書人也有講究, 需得好的生辰八字,需得身心潔凈,需得通曉詩書。”

    “若是其中一步錯漏, 便是毀了這鍋詩畫湯……”

    謝靜和的話音落下,院中的仆從們皆不禁低下頭,莫大的震撼縈繞在他們的心頭,臉上卻帶出來一種隱晦的,濃厚的羨慕。

    謝氏家訓多如天上繁星,從子孫的言行舉止, 規定到禮節大義。

    謝靜和從袖中尋出玉簫, 放置唇邊, 悠悠簫聲于陰沉的小院之中奏響,如泣如訴。

    謝氏家訓中有言, 族中子弟面見死亡,心中必生兔死狐悲之情。

    面對著數位讀書人的亡故, 謝靜和定是要給予他們一個體面的死亡。

    謝氏中人,必尊崇謝氏家訓,何況當代繼承人,謝氏玉郎。

    小院之中不知何時起了風,拂起的風帶出了絲絲縷縷的寒涼,帶著院中濃厚的香味飄蕩而走。

    那種涼意很淺,卻又很濃,如同雪下霧凇,奪人心神。

    謝靜和瞬間想到了楚淞君。

    他已經有一段日子沒見過他了。

    父親要他入仕,近來將謝氏族內要務一項接一項交予他,他忙得腳不沾地,毫無多余的時間與精力。

    而淞君最近在大理寺之中查案。

    謝靜和想,或許他辦完祭祖用品之后,可以尋淞君出來飲酒放松,西京之中新開了家糖水鋪,他肯定愛吃。

    一想到這個,逼仄的小院也顯得疏朗了起來。

    溫度越加低了。

    謝靜和心中突然有了不妙的預感。

    腦海之中突然閃過一幕又一幕畫面。

    簫聲一斷。

    門后噠噠的腳步聲漸近。

    謝靜和猛然回頭,眉頭緊皺。

    ***

    大門被撞開,鋪天蓋地的蠱蟲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傾巢而出,將門板整個擊碎,蠱蟲惡臭之味從小院之中拔地而起,只見院中閃過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

    楚淞君放下掩面之手,懷中的鸚鵡被撲面而來的氣浪慣進楚淞君的懷里,楚淞君咳得撕心裂肺,冒出紅血絲的雙眼卻死死盯著女人離開的方向。

    院中是一個出乎意料的人選。

    大大出乎了楚淞君的意料。

    居然是十年前的蠱女溫韶!

    最后一次循環之時,或許她接受了什么東西的提醒,竟提前發覺了大理寺隱蔽的偷襲,立刻引爆了皇帝體內的蠱蟲,間接導致了“偽神嬰兒”察覺危險,意圖提前出世。

    她能夠逃脫大理寺眾人精心設下的陷阱,楚淞君并不驚詫,更令楚淞君驚詫的是,時隔十年,溫韶為何又再次出現在了西京之中!

    這一次,蠱女又要與她背后的祂搞什么事!

    小靈尖叫道:“快追!快追!”

    鸚鵡撲棱著翅膀,爪子抓著楚淞君的衣物,急得不得了,卻突然聽見陰氣森森的少年斷斷續續的嗓音。

    楚淞君手中的帕巾染著血,因著他劇烈的咳嗽,絲綢終是兜不住迅速涌出的鮮血,那些腥味的血從楚淞君纖長的指縫之中冒出,侵染過手指的皮套,一點一點滴進了楚淞君搖晃沸騰的影子里。

    少年抬起冷厲的眼:“她,逃不掉。”

    空氣之中,無數雙稚嫩的腳印將整個桐花巷團團圍困,厲鬼們手牽著手,肩挨著肩,猩紅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沖天的陰氣如同攢動的漩渦!

    溫韶一愣,寒氣一點一點滲進骨縫,整個人的靈魂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懼。

    不是未知,卻勝過未知。

    這種恐懼,名為——死亡!

    漆黑的發絲與血色的裙擺交織,蠱蟲掙扎著密密麻麻地散落一地,猩紅燒焦的卷軸在如同煉獄的一幕之中徐徐展開,一切如同一張突如其來的巨網倏然朝溫韶傾軋而下。

    “咳——”

    楚淞君的臉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腳步開始虛浮無力。

    桐花巷中的一扇門卻不知何時悄悄打開了,楚淞君警惕地看過去,圍繞在他身邊的決明冷冷地瞧過去,刮刀般的眼神令來人動作一頓。

    “靜和?”楚淞君一愣,不由脫口而出:“你在這兒做什么?”

    他下意識探究地朝謝靜和背后看去,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神,不去過分探究好友的隱秘。

    謝靜和卻反手拉開了點門框,門內傳來一陣古怪的香料味,味道很濃,染上了謝靜和的衣擺,里面露出來的是半截園林,仆從們安靜地捧著香爐,裊裊煙霧縈繞,襯得一方小院如臨仙境。

    楚淞君注意到決明朝院中齜了齜牙,里面似乎也有防備鬼怪之物。

    他心中眉頭一皺,卻沒有過多懷疑謝靜和,畢竟他與謝靜和相識多年,彼此知道秉性,謝氏家訓又是規訓謝氏子言行舉止,志向大義,催人向上,謝氏全族因尊崇謝氏家訓繁茂,獨門秘法也與先祖關聯,是決計不會做出多少違背家訓之舉。

    且退一步說,謝氏玉郎品行,他楚淞君又如何信不過?

    謝靜和從袖中拿出玉簫展示在楚淞君面前,笑道:“尋個地練蕭,你呢,在此處捉拿要犯?”

    楚淞君掃過謝靜和手中玉簫,期間微不可察一頓,心中突兀升起些許疑惑,但是他表面上卻還是點點頭:“沒錯,危險要犯,靜和,小心一些。”

    楚淞君覺得謝靜和有哪里不對,但是時間緊張,他并沒有停留,只想快速擒住溫韶,逼問她前來西京的目的,上次突兀的西京崩毀,著實讓他心有余悸。

    謝靜和不禁上前一步,但很快停下腳步,點點頭:“好!注意安全!淞君!”

    他目送楚淞君遠去,回頭關上門,愣在門口半晌:“他懷疑我了嗎?”

    一直注視著楚淞君的謝靜和竟無法分辨,他有些失落,面前的一切仿佛重新涌現迷霧,他如同孩提時代一般無法分辨前進的方向,過去曾在現實與家訓之中的糾纏與迷茫如同房頂積壓多年的灰塵,一股腦地朝他墜落而下,巨大的割裂感再次籠罩了他的身心,謝靜和的心正在一寸一寸崩裂。

    如玉般的公子亦如玉般易碎,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牙齒打架的顫抖聲,只是輕聲道:“這次,他沒跟我說,毋需擔憂。”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敢回答,只剩下吊在房頂的讀書人隨著微風搖晃。

    謝靜和回過頭,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他必須趁楚淞君騰出手之前,處理好一切。

    或許,有更有力的人能夠背負起這一切,比如老宅之中的父親。

    家訓之中所言,孝子賢孫,謝靜和將孝敬先祖之責交予不放心的父親,又有什么錯處!

    他絕不能被抓住!

    ***

    “咳——”

    披頭散發的溫韶被漆黑的發絲吊在半空,她猛然干咳一聲,咳出塊狀的血肉,身上滿是因寒冷而壓出的青紫。

    她沒有焦慮,沒有茫然,沒有惶恐,而是在眾鬼面前,低低笑了起來:“是你啊!是你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臺上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那雙深黑的眼眸似乎從溫韶的表面,一路看進了溫韶的內里,看見了溫韶背后的神明。

    楚淞君平靜道:“無論你做什么,你注定都會失敗的。”

    “呵呵呵,你以為你在做什么!你在阻止我嗎!你就不是個好東西!你是什么好東西嗎?”

    溫韶嗤笑一聲:“不,不,你阻止不了的,你阻止不了的!我已經看透了你們這種人的弱點!看透了一切!祂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這個世界,了解這個畸形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蠱場!我們是蠱!你們也是蠱!所有人都是蠱!”

    溫韶頓了頓,眸子之中竟緩緩滲出些許恐懼:“大蠱吃小蠱,大魚吃小魚,沒有人幸免!沒有人幸免!”

    她的表情逐漸不解:“我在救你們啊!我在救你們啊!教你們怎么認識這個殘酷的世界!蠱!到處都是蠱!我在救你們啊!你們會明白的!你們會明白的!”

    小靈畏懼地鉆進了楚淞君的懷里:“是這個,就是這個,西京上空,有大恐怖的化身!”

    “是你!”溫韶猛然大吼,眼珠之中血絲暴凸而出,最后竟如同炸彈一般驟然炸開,殷紅的鮮血順著她的臉孔滑下,她道:“是你吃了他們!是你吃了你們!是你……”

    溫韶顫抖的,恐懼的唇瓣彎起:“是你吃了你,我吃了我。”

    “哈哈哈哈哈——你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在救你們!我在救你們啊!蠱這個世界在養蠱啊!”

    小靈瑟瑟發抖:“她怎么了?怎么這個表現。”

    楚淞君下意識捂住了小靈的鸚鵡頭,隔絕了他的視線,他已經知道溫韶身上發生了什么。

    她被盯上她的外神污染了,已經全然沒有了理智,所有建立于她理想身上的行為也在被扭曲。

    從溫韶的支離片語之中,能明確地提煉出“蠱”字一詞。

    “蠱”之一詞,在她的生平之中或許代表著廝殺,代表著競爭,更代表著優勝劣汰。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蠱場”則是溫韶以自己的言語提煉出來的,她對于世界的本質認識。

    外神在西京養蠱,那些“吃”則是更本質上的掠奪資源,“世家”亦是外神掌心的蠱,而蠱人養蠱最終是為了養出蠱王,外神養蠱,總會有他們自己的目的。

    那些雜亂無章的線索在楚淞君的腦海之中打架,他一時之間也無法理清楚這一次,外神到底打算在西京的土地之上干什么。

    就在這時,楚淞君又聽見已經瘋癲的溫韶正高喊道:“世上唯有恐懼永存!清醒一點啊!我在救你們啊!睜開眼看一看世界吧!哈哈哈哈哈!”

    小靈皺起了鸚鵡臉:“她怎么突然發瘋了。”

    “是因為我抓住了她。”楚淞君嘆了口氣。

    而不管承不承認,如今的他便是外面諸神的眼中釘,肉中刺。

    實際上,楚淞君已經漸漸意識到了什么,溫韶似乎與讀書人的失蹤無關,她只是運道不好,正巧被他撞見,她的行為與他所查到的細節能夠一一對應,溫韶手中的蠱能夠控制世家中人,她或許靠著這個將柳郎帶走了,目的是為了自己的志向,例如她口中的“救你們”,但是不對勁,楚淞君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世家中人的表現太過從容,紙人的掃尾過于恐怖,真的是溫韶所作所為嗎?他是否應該將兩件事情分開來看?

    似乎是某種預感,某種與生俱來的直覺,楚淞君的心臟驟然跳動了起來,他的腦海里一個玉白色的身影瞬間闖入而進。

    靜和為何會出現在桐花巷?當真是他口中所說如此嗎?靜和半路與他遇見,卻試圖靠著坦誠一部分事實來混淆他的視線,談話之中也一直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決明曾經警惕地對他指出,院中存在著驅逐惡鬼的符箓,院中揚起的風隱隱帶著緊張的味道。

    靜和背后的院中到底有什么?他是否……在隱瞞什么?

    楚淞君頭一次心中隱隱躥出來些許畏懼。

    在他的心中,謝靜和還是曾經將謝氏家訓刻進骨子里的如玉公子。

    世事無常,萬物易變,時駒過隙……

    他變了嗎?

    楚淞君深深吸了一口氣。

    目光之中,他蒼白到極點,甚至滲著些許死人灰敗之感的手放在門上,青筋鼓起,他用力一推。

    門發出了“吱呀”一聲,開了。

    第115章 家人

    楚淞君沉默地環顧四周。

    里面的庭院山水精巧異常, 空氣之中甚至還彌漫著香味,還能想象出庭院中人曾經付情山水之景。

    院中的房低矮,房梁壓得很低,比起住人用的屋子, 更多的, 卻更像是吊起臘肉的風干架。

    里面沒有人, 沒有什么血腥的場面,決明一只手抓住了楚淞君的手,另一只手則拽著一張輕薄的紙人。

    小靈揚起鸚鵡頭:“英雄!咱們阻止了一項災難!災難!”

    鸚鵡嘰嘰喳喳的樣子著實有點擾人,整個空氣之中就只剩下鸚鵡尖銳的鳥叫聲。

    揭開紙人,上面并沒有記錄任何有關血腥的場景,但紙人身上這一段是十足空白的。

    這空白已經說明了什么。

    此處已經人去樓空。

    靠著楚淞君對謝靜和的了解, 他細心又足夠理性。

    里頭的人估計已經都死了,玩得正是死無對證的好把戲。

    他終究來晚一步。

    而晚來一步的代價沉重的讓他難以忍受。

    小靈還在好奇:“英雄,咱們突然來這院子里是做什么的?”

    他的雙翅交叉比著警惕的姿勢:“是有敵人么!是有敵人么?本神保護你!”

    楚淞君沉默許久, 轉身合上了門。

    “他已經逃走了。”

    楚淞君轉頭沖出桐花巷,邊因運動而干咳著,邊跑到了謝氏宅邸門口附近,他正要上前,卻突然一頓。

    他原本想要來尋謝靜和,讓謝靜和給他解釋清楚, 但謝靜和能解釋的清楚嗎?

    謝氏家宅之中同樣藏著鎮物, 楚淞君無法狠心折損厲鬼, 同樣他也清楚,他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謝氏在讀書人失蹤之中的行為, 甚至不知他們已經被轉移去了哪里,無證據搜尋謝氏, 堪稱無稽之談,可如若有證據,他便能做到嗎?

    謝氏只是雇傭了那些讀書人,他們大發慈悲給予這些人工作,更別說他們甚至體面地給予了契書,謝氏已經仁至義盡,還要被無端揣測,是非顛倒,黑白錯亂,身為西京頂端世家的瑯寰謝氏,想搞這些小動作堪稱易如反掌。

    世家在西京便是如此一手遮天。

    情緒上頭的楚淞君終于冷靜下來。

    他不能進去,一旦他進去反而打草驚蛇,面對龐然大物,如果無法做到一擊致命,那么便給予了他們逃躥的時間與空間。

    只是楚淞君心中的失望卻越壘越深,無力改變現實的失落也越來越深。

    他在謝氏周邊呆到日落,等到夕陽西下,小靈小心翼翼地問他今日在哪休息,楚淞君才驚覺自己已經在外面呆了足夠長的時間。

    回去的路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徘徊,瞧見楚淞君的身形,王佑魚連忙上前,眼睛里是少許急切:“公子!咱們是不是該回家了?家中來信催了!”

    鸚鵡有些遺憾地撲棱了下翅膀,咂摸著“回家”這個詞,不禁意動:“英雄,我能不能……”

    楚淞君捏住了小靈的嘴:“今日院中給你買了三只雞,回去吃吧。”

    小靈還是有些不甘心,畢竟要想厲害的楚淞君成為自己的信徒,他覺得從對方家庭內部打入也是一種不錯的手法。

    但楚淞君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先不說小靈陡然知道自己就是個世家人會是什么反應,就說家中四處都是鎮物,防得就是小靈這種惡鬼,小靈進去怕是被擦一下邊都容易死掉,最好還是別去比較好。

    小靈試圖撒嬌,但還是極不甘心地被嬰鬼扯住雙翅帶走了,凄厲的鳥叫聲驚起桐花巷內幾家住戶。

    楚淞君帶著王佑魚上了停在隱蔽處的馬車。

    望著桐花巷內漫天的紙人,楚淞君放了窗布,端坐于馬車之上。

    楚淞君還沒有忘記小靈給予他的情報,他的大伯楚秉天,身邊有惡鬼庇佑,甚至能夠驅役惡鬼。

    過去一葉障目,整個豫章楚氏的善意朝他撲面而來,大家族的熱情,小家庭的熱情,都如同天邊落下的細雨,不知何時而來,但卻偏愛地落在他的身上。

    楚秉天曾稱呼他為“楚氏希望”,但仔細想一想,在他受祠堂先祖火燒認可之前,楚秉天卻依然篤定非常。

    他的大伯,楚秉天,標準的世家驕子,頭向來高高抬起,不往低處瞧,他表面上溫文爾雅,內里卻是十足的高傲而自信,更伴有全族奉養而出的控制欲出類拔萃,少年他是楚氏繼承人,是世家領頭羊,有人或許看不慣他,但是卻無法與他抗衡,只能被他所安排,哪怕是楚氏漸衰的當下,楚秉天同樣是西京頂級圈層的人之一。

    楚秉天先前唯一值得詬病的,也就只有他的后嗣艱難,在過繼了楚淞君后,連這個短板似乎也被彌補,堪稱真正的完美。

    楚秉天是云端上的人,他從沒有意識向下看,哪怕當著大理寺寺卿,卻仍然只是將破案當作工具,甚至能夠將真相當作交易的手段。

    楚淞君能夠認清,在過去,他一直以為是親情,才讓楚秉天愿意跑到已經被逐出家族的弟弟家中,抱養孩子,甚至不惜將他吹成神童。

    但如今若是破開那層障目的親情,在他未被祠堂認可之前,楚淞君又是憑借什么進入高高在上的楚秉天眼中呢?

    楚淞君有了一個令他齒冷的猜測。

    若是楚秉天能夠役使惡鬼,那么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時,他是否看見了,藏在他影子里的大郎呢?

    若是楚秉天能夠役使惡鬼,那么他見到自己爆發,父母鬼攻擊周圍人時,他是因為親情才決定視而不見,還是因為……他年僅幾歲,便能驅役惡鬼呢?

    他大呼自己是“天才”,“神童”之時,想得究竟是什么?

    楚秉天溫情的一面,執意稱呼他自己為“為父”的一面,深夜辦公回家,為他蓋被的一面,鼓勵欣賞喜愛的一面……皆在楚淞君的腦海之中交織錯亂。

    楚淞君閉上了眼。

    馬車停下。

    楚秉天帶著夫人鄭元瑛在門口等待,見楚淞君瘦削的身影從車上下來,鄭元瑛連忙心疼地握住楚淞君的手:“淞兒,大理寺忙么,怎么就兩天的功夫就瘦了?快!快把大衣披上,手是冷著的。”

    “佑魚也是,怎么不注意著點公子的身體,公子身體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

    門口大門的燈籠點了起來,紅彤彤的,光亮亮的,這是一盞等著他歸家的燈。

    楚秉天也擁過楚淞君的肩:“夫人!這才哪到哪,我兒要接手大理寺便是要經歷這一遭的!慈母多敗兒!”

    鄭元瑛瞪楚秉天一眼:“你這老東西還沒死呢!怎么就不能幫淞兒分擔一二了!淞兒還小!就你非要他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刑獄案子!母親近來都說,好久沒見到淞君了!”

    楚秉天訕訕不言:“先去吃飯吧。”

    楚老太太拄著拐杖冷哼:“他是已經不把我這個母親的意見放在心里了!”

    王太醫在一邊捋著胡須贊同鄭元瑛的話:“淞君年紀小,最好別見太多血氣,更別熬夜!”

    楚淞君聽著王太醫的訓,掌心突然一涼,低頭看去。

    那是身著淺藍色衣裳的童子,兩頰的臉蛋紅彤彤的,甚至掉著點粉,楚承鴻高高興興地拉住了楚淞君的手,他還是死去時候的年齡,楚承鴻維持著這一副身軀,看著楚淞君長大。

    楚承鴻快活地笑道:“弟弟!你這幾天沒在家中住!可寂寞死我了!今天咱們必須玩個痛快!”

    楚淞君嘴角緩緩彎起,兀得,他卻慢慢扭過了頭,看向擁住他往前走的楚秉天,楚秉天正絮叨著之后的安排,側臉上能夠看出歲月的痕跡,但仍然十足的意氣風發。

    楚淞君的心中浮現一個疑問。

    楚秉天看得見近在遲尺的楚承鴻嗎?

    楚淞君又忍不住低下頭看楚承鴻。

    兄長他一點一點看著自己代替他,又是什么心情呢?兄長他知道大伯看得見他嗎?

    明明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楚淞君本已經安定歸港的心,卻突然漂泊了起來,他很清楚他在畏懼。

    第一次……畏懼知道真相。

    ***

    是夜。

    楚淞君坐在床上與楚承鴻玩飛行棋。

    一切都和過往一樣,大郎笑著趴在床沿,決明在影子里冒了對眼睛出來,楚承鴻皺著眉頭,拿著骰子骰出大成功。

    突然,楚淞君聽見楚承鴻說話:“弟弟,你不開心嗎?因為什么呢?”

    楚淞君回過神,只見楚承鴻對照著骰子上的六點點數,將自己的飛機從營地之中放了出來,他雙手托著腮,關切地看向楚淞君。

    楚淞君嘴唇張合片刻,一時間竟找不出能夠說的話,只是點了點頭。

    楚承鴻是一只奇怪的鬼,身上并沒有陰氣存在,原本楚淞君以為只是特殊的例子,但是將情境放在當下,卻顯得十足古怪,楚承鴻身上沒有陰氣,是因為楚秉天做了什么嗎?

    楚淞君正想開口,一低頭卻對上楚承鴻的眼神。

    楚承鴻死在十歲左右,放在楚淞君的第一世,還只是個每天都在煩惱作業考試的年紀,活潑而天真,楚承鴻也確實如楚淞君的印象,向來偏愛玩鬧,整日精力充沛,熱愛冒險,雖然楚承鴻是他的兄長,但楚淞君卻始終把他當作弟弟。

    楚淞君從來沒在楚承鴻的眼睛里,看見過這種……成熟的眼神。

    楚承鴻微涼的手壓在了楚淞君的手上,那雙眼睛里除了成熟,緩緩泛上來些許感同身受:“弟弟,你很辛苦吧,繼承楚氏。”

    楚淞君一愣,楚承鴻絮絮叨叨道:“我以前也憂愁自己不夠優秀,老實說,死掉的那一天,變成鬼后反而很輕松,我已經不必擔負起楚氏的榮耀了。”

    “哥哥,你……”楚淞君喃喃道。

    楚承鴻在床榻上盤起腿:“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我逐漸明白自己有多么自私,楚氏的未來搖搖欲墜,所以你出現的時候,我很高興,從第一天見到你開始,我就清楚,你就是最好的繼承人,因為從沒有誰能夠如你一般,如此,具有天賦。”

    楚承鴻與楚淞君對視,兩頰上兩團殷紅的腮紅稍顯滑稽,但他本鬼卻是前所未有的成熟與嚴肅:“我忘記了曾經的我是那般苦惱的模樣,只是滿心以為比起沒天賦的自己,有天賦的你便從不會苦惱,弟弟,對不起,我太想當然了。”

    兄長他以為自己是在對繼承楚氏感到壓力嗎?

    老實說更多的,是因為他重新認識了一遍楚秉天,但仔細想想,如今他對楚氏的態度的確產生了矛盾。

    楚淞君沉默許久,他看向楚承鴻,突然問道:“你會討厭我的出現嗎?”

    楚承鴻一愣,許久之后,他先是點了點頭,而后卻搖了搖頭,他真誠地笑道:“一開始我也很害怕,很害怕你的取代,所以討厭了你,但是之后,我卻一直在慶幸你能夠出現,因為獨自一個人徘徊在家中的日子太過寂寞,太過彷徨,太過孤獨……”

    “直到你的眼睛里出現了我,直到你記住了我,我就知道,我不必再懼怕被忘記。”

    第116章 異獸(結尾小修)

    楚淞君沉默片刻:“對你來說, 我的天賦是什么呢?”

    楚承鴻看向一直認真聽著他們說話的決明和大郎:“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在你之前,我過去從未想過,居然有人能夠驅役如此多的惡鬼……”

    聽到惡鬼這個名頭,大郎不樂意地朝楚承鴻呲了呲牙, 楚承鴻連忙討好地笑了笑:“不是惡鬼, 不是。”

    楚承鴻的神色有些悠遠:“大部分惡鬼在死之前被受折磨, 性情暴虐,但人馴服惡鬼卻需要惡鬼對人類付出信任,能駕馭惡鬼之人因此屈指可數,而你……你的天賦是藏不住的!我從未見過有人能與厲鬼相處的如此之好!這種情況的出現簡直不可思議!就連父親也不如你!”

    楚淞君與決明大郎對視一眼,他們本質上是同一個人,同一個靈魂, 如果自己都不能信任的話,又該去信任誰呢?

    楚淞君問道:“豫章楚氏秘法,是與馭鬼有關嗎?”

    楚承鴻這下是真的皺起了眉頭:“沒錯, 不過……弟弟,你已拜過了先祖,祠堂都被燒了,先祖理應給予你賜福了才對,你為何用這般不確定的語氣?”

    “大伯身邊,亦有厲鬼驅策對嗎?”楚淞君沒有回答, 而是繼續問道。

    楚承鴻一愣, 他思索著, 低聲應道:“有的,父親身邊, 有的,我見過一次, 印象里是一個極其特別的鬼。”

    楚承鴻說完這句話,半晌沒有動靜,似乎正在回憶那個極其特別的鬼。

    “他從未告知過我。”楚淞君坦白道:“我還以為我才是家中那個異類。”

    楚承鴻一下沒了話,他的表情流淌出不解,流淌出疑惑,最終他深黑的雙眸注視著楚淞君,突然提出了一個想法:“弟弟,你有沒有想過,直接去問問我們的父親呢?父親,他應不會騙你。”

    他的雙手壓上棋盤,輕聲道:“我們是一家人,有著斬不斷的血緣聯系。”

    “血緣么?”

    楚淞君重復了一遍,將手心的骰子投了出去。

    楚承鴻眼睛亮晶晶的,朝楚淞君使勁點了點頭,臉上的白粉噗嗤噗嗤往下抖。

    楚淞君豁然開朗。

    是啊,楚承鴻說得沒有錯,他們是一家人。

    骰子在棋盤上咕嚕咕嚕轉動。

    楚秉天會告訴他嗎?

    如果他會的話,他又為何要瞞他?誤導他呢?

    楚淞君眼中眸光一閃。

    楚秉天可能不會,但有一個人或許會告訴他。

    夜很深了。

    整個楚府陷入沉睡,不知何時,楚老太太從夢中驚醒,她慢吞吞地從床榻之上坐起來,門外的丫鬟也睡在了小榻上。

    今夜泛著點冷,她披了一件衣裳,拄著拐杖,熟練地借著月色,無聲無息地繞向了院中一間上了鎖的屋子。

    屋子想來佇立也有不少年歲,墻磚瓦片都訴說著歲月的痕跡。

    楚老太太年紀大了,腳步卻仍然是矯健的,身子骨亦是硬朗。

    她向來不愛太多人服侍,院中留的人不多,一路走來竟沒有人發覺。

    楚老太太緊緊握在手心的鑰匙已經染上了溫度,她沉默地將鑰匙塞進鎖頭里,門悄悄地被打開了。

    這是間狹小的屋子,屋子中央正擺著三個牌位,正中間有一個牌位,兩邊兩個牌位呈開扇型擺放,牌位上面用朱砂齊齊整整地雕刻著三個名字。

    楚老太太就站在門口,眼睛癡癡地望著屋子之中的三個牌位,踩著月色走了進去。

    她從牌位邊撿起火折子,點燃了兩邊的蠟燭。

    昏暗的火光映照出牌位上的姓名。

    “誰——”

    楚老太太冷著臉扭頭看去,披風甩起,拐杖提起,她厲聲喝道。

    只見月色下身著單衣的少年,唇色已經發白,他有些不知所措:“奶奶,孫兒來打擾了。”

    楚老太太下意識心疼地上前,握住了楚淞君的手,沒好氣道:“淞兒,你這大晚上的過來也知道是打擾了老婆子啊!哎!過來也就罷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穿點衣服呢?”

    楚淞君不禁笑了笑:“這不是給奶奶教訓孫兒的機會么!”

    楚老太太被逗得樂呵:“哈哈哈哈——油嘴滑舌。”

    楚淞君看向楚老太太身后,好奇道:“奶奶,你背后屋子里的是什么?”

    楚老太太一頓,表情沒有太多變化,眼神卻復雜起來:“是沒福氣的人。”

    “沒福氣的人?”楚淞君一愣,看向楚老太太:“里面的,是牌位吧。”

    楚老太太沒好氣地刮了楚淞君一眼,嘆了口長長的氣,猶豫許久,終是收了手中準備鎖起的鑰匙,妥協道:“去瞧瞧吧。”

    火燭正在燒灼這,照出用丹砂勾繪而成的名字。

    楚淞君瞳孔猛然一縮,只見這座小祠堂中三個牌位,其中有一個竟是他父親“楚正則”之名,他忙去瞧另一個,是他的母親“洛知晴”的名字,而擺放在中間的牌位上,則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名字,但是卻明顯是父輩那一代人的格式名字,另一個牌位則是叫做“楚秉地”,與他大伯的名字楚秉天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父親的牌位怎么會出現在奶奶的小祠堂里?

    楚淞君一愣。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緣由,在他出生的前后,他的父親與祖父鬧過一場轟轟烈烈的矛盾,楚正則被趕至深山,逐出楚氏族譜,直到祖父病重彌留之際,楚正則仍然不愿意回去看祖父一眼。

    楚淞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仿佛看見了父親抱著頭蜷縮在影子深處的模樣。

    楚秉天將自己帶回楚氏,將自己記入大房嫡脈,成為了嗣子。

    楚淞君努力回憶起大祠堂之中層層擺放的牌位,試圖回憶起自己的父親名字是否身在其中,但牌位實在是太多,他拜祠堂時又火光漫天,他如今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混亂之中似乎看見過一個牌位的名字,與他父親的名字非常相似,名字叫做“楚正均”。

    他的動作猛然一頓。

    楚正則,楚正鈞。

    楚秉天,楚秉地。

    如此取下姓名,這其中很難說沒有什么名堂,只是這四中其三似乎都死去了……

    楚老太太上前,拉著楚淞君的手,指向他父親的牌位:“這就是那冤孽的牌位,你高興就多拜幾下。”

    楚淞君默默上前跪拜。

    這是他生身父親,他不高興難不成還能不拜?小心他從影子里爬出來教訓自己。

    楚老太太看向另一邊,神色溫和下來:“這是知晴的牌位,是你母親。”

    楚淞君同樣跪拜。

    最后,楚老太太看向最中間的那一個,她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極其深切的懷戀與難以形容的復雜,她沒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是你的二伯,楚秉地的牌位,他年少早夭,雖說算不上看著你長大,但也是你的親人,若你愿意,亦拜上一拜吧。”

    楚淞君再次跪拜。

    “哎,人老了,就是容易憶起過去,夜晚覺輕的時候,日思夜想的人兒就容易入夢中來,冤孽,當真是冤孽。”楚老太太手中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杵了幾下,沉痛道。

    楚淞君聽著楚老太太的話,卻是有些不解的,從楚老太太的語氣里聽,這三個牌位下都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的東西,果然,他來找楚老太太是對的。

    楚淞君不禁問道:“奶奶,你知道當年我的父親為什么會被祖父趕去深山老林,還被逐出家族?之后老死不相往來嗎?”

    楚老太太一愣,低下頭看還跪在蒲團上,正抬起一張臉看她的少年,少年不復白日的衣冠齊整,發絲凌亂地鋪在白嫩的臉頰和單薄的肩膀上,說話時兩頰若隱若現的酒窩,更為其添上幾抹純真,十幾歲的少年郎好似趴在祖母膝頭,聽祖母講著過去的故事,何等天倫之樂的場景。

    楚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著楚淞君:“玩計謀玩到奶奶這兒來了?你個不省心的,怕是想打聽點什么才專程來奶奶這兒的吧?倒是奶奶還好有點作用,否則乖孫兒怎么會想起我來?”

    “奶奶……”楚淞君有點尷尬。

    他耳朵尖紅了許多,撲在楚老太太的懷中撒嬌。

    被煩得高興的楚老太太拍拍楚淞君的肩,回頭看了一眼三個牌位,她斟酌許久,終究還是開了口:“當年,你父親與你祖父反目成仇,完全是因為你祖父那個孽障,那老不死的東西,異想天開,妄圖用你施展秘法。”

    “秘法?”楚淞君一愣,他的身世居然還有如此波折?

    “沒錯,先祖傳下來的秘法,可代價格外沉重,若是失敗了,你會死。”楚老太太嘆了口氣,罵道:“可恨那該死的老東西一心被力量蒙住了眼,面對你父親的責問,反而道,你死了,你父親大也可與你母親再生一個,你是楚氏人,為了家族的榮耀奉獻才是值得稱贊的大道,你父親被氣得破口大罵,與那老東西動起手來。”

    楚老太太冷哼一聲:“正巧,老婆子我當時也受夠了那個糟老頭子,亦決意反對他,只是那老東西當時是楚氏家主,一手遮天,你父親以被逐出家族為代價,才好懸保下了你,好在蒼天有眼,那糟老頭子死得早,否則……”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告誡楚淞君道:“哼,這些說與你聽便是告誡你,莫要被力量迷昏了頭,否則我老婆子便要唾罵你。”

    秘法,所謂的先祖秘法難道是馭鬼的功法嗎?用他施展秘法?這是什么意思?

    楚淞君能聽出來楚老太太省略了不少細節,但看老太太的樣子,諱莫如深,想來是不會細說。

    他頓了頓,又問道:“奶奶,我的兄長是死于秘法的么?”

    楚老太太瞳孔一縮:“你的兄長?”

    “楚承鴻。”楚淞君一字一頓說道。

    楚老太太竟一個踉蹌沒有站穩。

    “奶奶——”楚淞君連忙上前去扶,好在老太太手里攥著拐杖,很快便站好了。

    她面容復雜,失態而急切地環顧四周,手攥住了楚淞君的手,攥得很緊:“承鴻他,他還在家中么?秉天不是說他早已將……”

    楚老太太話語一頓,目光重新投射到楚淞君的臉上,她仔仔細細,上上下下,重新端量了一遍楚淞君,喃喃道:“是了,你該看見的,承鴻他,死后是鬼啊,是你的鬼!”

    “承鴻他可有傷著你?”楚老太太眼角泛紅,聲音顫抖地問道:“他認識你?是么?他向來是個靈秀溫和的孩子!他不會傷你的,對不對?”

    奶奶這是什么意思?

    楚淞君表情空白一瞬。

    等等……

    楚淞君有了一個恐怖的猜想,那個猜想令他渾身顫抖,心生恐懼。

    突兀的,他的背部竟感覺汗毛正在接連不斷地豎立起來,巨大的危險感瞬間如潮水般淹沒了他,他猛然上前抱住楚老太太,將她整個撲向一旁。

    “砰——”

    木頭碎裂的聲音從耳邊襲來。

    時間仿佛正在放緩。

    楚淞君回頭望去。

    只見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只異獸,雙頭人首蜥蜴獸身,身著鱗甲,每一片鱗片都散發著極其腥臭的血腥味,它的四眸死死朝楚淞君盯去,四肢拔地,朝楚淞君發出一聲憤怒的吼叫!

    第117章 災禍

    這是什么怪物?它到底是怎么繞過楚家滿家的鎮物跑進來的宅邸?

    楚淞君顧不得思索太多, 厲鬼猛然從影子里沖了出來,撲咬在怪物身上,刺骨的陰氣正如同鋼針一般穿透進怪物的皮囊,楚淞君的臉已經白得如同鬼魅, 他伸手擋著楚老太太。

    怪物正好掉落在他們離開小祠堂的路上, 擋住他們離開的路。

    厲鬼發出一聲尖銳的痛叫, 啃咬在怪物身上,怪物吃痛,卻仍不減狂亂舞動之勢。

    楚淞君眼睛一瞥,臉色又蒼白兩分,又一厲鬼在空中蜷縮猛然沖撞向小祠堂的一面墻壁,在墻壁上留下一層深深的撞痕。

    楚老太太年過七旬, 眼見此,卻格外自然鎮定,她身子往后一轉, 脫下披肩敞開,伸手就將三個靈牌掃進了披肩內,變成了一個小包裹抱在懷中。

    “砰——”巨大的撞擊聲傳來,嬰鬼終于一頭創開了墻壁,頭咕嚕咕嚕從墻壁上滾下來,彈跳到怪獸身邊, 猛然咬了怪獸一口。

    這動靜不可謂不大, 楚淞君連忙讓鬼牽著楚老太太離開, 自己回頭看向了戰場。

    那只怪物十分抗打,兩頭之間配合極其默契, 仿佛兩頭共用一腦,鱗片如同上好的盔甲, 難以被擊碎。

    楚淞君對這等怪模怪樣的怪物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畢竟他早已見過數不勝數的鬼怪,更別說他還見過難以注視的外神,豐富的履歷讓楚淞君從容不迫。

    怪物在厲鬼們接二連三的攻擊之中氣勢漸滅。

    但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楚氏豢養的護衛的腳步聲,楚淞君聞聲一定,一個翻滾,逃出搖搖欲墜的小祠堂,怪物凄厲地嚎叫著,也跟著一同沖了出來。

    一手持刀兵劍斧,一手持符箓,本該武器火力充沛,對任何東西都無所畏懼。

    可當他們烏泱泱一群人沖進院中,將驚魂未定的楚老太太送出小院之后,他們的面對著怪物的動作卻突然變了模樣。

    護衛們僵直在了原地,只聽見接連不斷地武器掉落聲,符箓也輕飄飄地從手中滑落。

    他們就像是一群逐光的飛蛾,望著天空之中那唯一一盞燈火,癡癡地守候著,有什么東西瞬間從他們身上剝離開來,朝著怪物奔涌而去!

    原本雙頭蜥蜴身的怪物,那寬大的肚腩竟在瞬息之間幻化成了無形的煙霧,帶著它沉重的身軀從堆起的廢墟之中騰空而起,那團虛無縹緲的霧氣正在不斷變形,不斷膨脹。

    它忽而變成滿是金銀財寶的模樣,忽而變成兇猛的野豹,忽而變成風姿款款的美人,隨著怪物不斷上升,直勾勾盯著它的護衛們的脖子也逐漸往上傾斜,骨骼發出了咔吧咔吧的恐怖異響。

    楚淞君瞬間意識到怪物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他們,他牙一咬,從他們的模樣來看,眼睛必定是關鍵,此等情急之刻,究竟什么東西才能擋住他們的視線?

    他看向腳下,他別的不多,鬼卻多得很!

    數不勝數的矮小鬼影從影子里攀了出來,嬉笑著攀上了護衛們的身體,陰氣從他們的鬼軀之中散發而出,纏繞在了護衛們身上,在他們的皮膚上留下了青紫的瘀斑。

    “呃啊——”

    眾護衛們盡皆發出痛苦的呻吟,一雙又一雙稚嫩的手從后腦手探出摳住了他們瞪大的雙眼。

    鬼遮住了他們的眼睛!

    盡管處理及時,但怪物明顯得到了一個恐怖地增強,沖天的黑色煙霧幻化成各種形狀猛然朝楚淞君直沖而來,楚淞君靈活地往旁邊一滾,原地留下碩大的坑印!

    “不能這么下去了!”

    楚淞君暗自咬牙。

    這東西與人有關,似乎是人越多,越從人的身上得到某一種東西從而增強自身,而整個楚氏,人絕對不少,若是持續奉養下去,誰知道最后到底會發生什么!

    楚淞君臉上的血色呈肉眼可見的狀態瘋狂流逝,原本豐潤的兩頰凹陷下去,整個人如同被抽氣后的打包袋,正在迅速干癟,原本合體剪裁的衣物,正逐漸寬大起來,他袖口的手瘦可見骨。

    世界寂靜一瞬。

    煙霧扭曲的怪物同樣凝滯,它四雙眼睛齊齊瞪向了底下渺小的人類,眼睛之中竟出現些許不解,但它身為怪物,顯然明白,趁敵人病要敵人命這等道理,攻擊瞬間接踵而至!

    漆黑的巨錘掄砸而下——

    “!”

    “——”

    有什么不可聞的聲音從影子深處暴鳴而起!

    瞬間震碎了四周的木質建筑,瓦片們嘩啦啦如同雨點般從破碎的屋頂墜落,巨大的沖擊以楚淞君為圓心朝外不斷擴散!

    塵土飛揚,巨大的煙霧落下。

    怪物雙頭探前去瞧:“——”

    “咳——”楚淞君咳出一口血,再也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

    冷泠泠的月色下,形容枯槁如僵尸的少年背后后一個漆黑的身影走了出來,她緩緩抬頭,她有一雙狹長貴氣的丹鳳眸,猩紅的眼珠混雜著濃墨重彩的黑,鬼緩緩抬眼對上了半空之中瞳孔緊縮的怪物。

    楚淞君抬起了臉,眼神之中卻看不見些許畏懼。

    狂亂舞動的漆黑發絲抽射而出猛然卷上怪物的四足,猛然將其從半空之中扯了下來!

    ***

    “什么!連史前巨獸都搞出來了!”

    吳悠懵然地看著模擬器,一個驚嚇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他茫茫然地撓頭:“不是,這西京的風水也太好了點吧,繼皇帝是科學怪人,瘋子喊自己是神,家里居然還能躥出來史前巨獸!”

    說到一半,吳悠卻突然回過神來,等會兒,好像這各種古怪之事,出現在另一個“他”身邊也不是什么好事哇,這風水克“他”啊!

    吳悠回過嘴:“呸呸呸!壞風水,壞風水。”

    【14歲:你靠著來自母親的祝福,與從未見過的怪物大戰三百回合,成功像用自己的紫金葫蘆將這潑怪獸降伏。

    這怪獸出現的太過突然,你完全不明白它怎么進的宅邸,但你知道這背后絕對不簡單。

    幕后之人到底是靠什么把巨獸送進楚氏大宅?靠地道嗎?

    你百思不得其解。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楚老太太的宅邸被怪獸損毀,一夜之間西京人人聽聞,只是不知是否是傳播的過程之中哪里出了錯處,所有人都關心楚老太太怎么樣了,也不關心這怪獸到底從何而來,他們關心起了別的事,他們都說,你這個楚氏驕子又一次燒了祠堂了!堪稱楚氏祠堂俠客。

    恭賀你,你的聲望不斷增加著。

    你望著那個占地不知有沒有六平方米的小祠堂,望著一開始就被勁風吹滅,晚一點或許真的能將楚老太太整個臥房都點起來的火燭,咬牙切齒,可惜蠟燭已經提前斷成好幾十段,可憐的還被碾成了泥,你只好作罷,不再發作。

    不過拜這次“丑聞”所賜,你也得到了不少東西,此物兇險,需你這個捕獸專家帶著你的“紫金葫蘆”連夜唱名收妖!

    這或許相當于一種另類的搜查令,你總算有機會剝開世家的皮,看看皮下面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14歲:這種災禍似乎沒有源頭,仿佛永無止境。

    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對勁,這個災禍沒有那么簡單。】

    街口的孩童正聚在一起玩跳格子的游戲。

    他們唱著:“河上一座山,山里四十六顆樹,樹上四十六顆人參果,風吹過,果掉落,消失失,瞧不見!”

    富麗堂皇的馬車從大街駛過,世家的馬夫沉默地坐在上面,揮舞著馬鞭驅趕著路過的人。

    原本熱鬧的人群神色各異,望著馬車帶著孩童一擁而散。

    站在人肩膀上的綠頭紅羽鸚鵡嘀咕道:“我總覺得哪里不對,西京近來的氛圍是不是太古怪了些?”

    小靈踩了踩腳下的肩膀:“英雄!你說呢?是不是那些怪物嚇到我的信徒們了?”

    楚淞君壓了壓自己帽檐,身后背著卷軸,追著離開的馬車行走。

    小靈一下子身下空了,連忙撲棱著自己半天不用的翅膀,世家的馬車離去,原本躲進小巷里的百姓們在陰影之中走出,注視著世家的背影。

    小靈的翅膀一僵。

    哪怕是遲鈍的神明,也能從中看出那一張一張沉默的臉上,有著無數無端復雜的情緒,憎惡,渴望,歆羨……畏懼。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他們的身體里飄了出來,那些東西朝著上空不斷蔓延。

    “噗咚——”

    鸚鵡尸體墜在了地上,砸得小靈頭暈眼花,他再仔細去看,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揉著自己有些皺在一起的頭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信徒已經走遠,他連忙撲棱著翅膀追了上去。

    世家的馬車隊肆無忌憚地駛入一個小院。

    領頭馬車上的管家從車上掀開門簾下來,他身形富態,衣著富貴,粗莽的肥肉纏在他的腰間,伴隨著他的呼吸一顫一顫,管家身上裹得很嚴實,臉上的胡子打理的極其精致。

    小靈不禁在楚淞君耳邊感嘆道:“這就是世家人嗎?真是哪哪都不一樣啊!”

    楚淞君頓了頓:“這人是司徒家的人,他們今日去購買奴仆。”

    楚淞君自從在謝氏這里學了教訓,便對著這種隱形的,不會被記錄在冊的買賣格外關注。

    司徒家的秘技,在楚淞君的印象之中是五官變換之后,能力的增幅。

    一群又一群人如同被牧羊人趕的羊,從馬車上被趕下來,進了司徒氏的小院。

    楚淞君熟練地翻了進去。

    這次采買人口的主事人是領頭的那一位管家,他將眾人帶進別院的第一件事,便是讓廚房上滿了充足的飯食,面對著飯食,管家先是用棍棒立威,約束眾人的行徑,緊接著立刻給了一顆蜜棗,讓他們敞開肚子吃。

    進了司徒氏,過往的苦日子便再也不會回來,一切都將重來。

    飯食里也沒有什么大魚大肉,干口的米飯卻是十足管夠,配上一點油水,便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管家坐在上頭,就這么含著笑望著臺下的人,他粗胖的手指盤著手中的核桃,已經盤的光滑細膩,他顯然已是個中老手,如今便熟練得格外得心應手。

    小靈看著臺下進食的人,也忍不住咽起口水,他正饞嘴著,突然注意到一只厲鬼從楚淞君的影子里爬了出來,他和楚淞君眼對眼交流了片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小靈不禁有些好奇:“英雄,他干嘛去啊?”

    楚淞君望著眼前和諧一幕,側臉鎮定自若,語氣平穩而篤定:“向大理寺報,此處有獸災現世。”

    小靈:“?”

    啊?哪呢?

    第118章 大孝子

    管家望著臺下的瘦弱的人, 已經開始掂量需要將他們喂至多少斤才算完美。

    他的手撫過自己衣物下的身體,傷疤還在發癢,還在隱隱作痛。

    管家心道,他的主家足夠好了, 給衣給食給他們這群人容身之地, 作為交換, 只是需要付出自己剝下的皮,怎么不算是一種不勞而獲呢?

    若是沒有主家善心,他們這群人哪還能站在這里,早就曝尸荒野,被野狗叼走了軀干!

    管家想到這兒,頗為嫌棄地別過眼, 不去瞧他們狼吞虎咽的糟糕吃相,簡直如同豬一般!吃食管夠,何須去搶?若是放慢姿態, 細嚼慢咽,那是如何一等人般的上流!

    管家輕呵一聲,聲音里隱晦地溜出來些許嘲諷。

    突然,管家被修得細細的眉皺了起來,他臉也胖,身體也胖, 皮囊像是被充氣的氣球, 圓潤而富有光澤, 當他皺起眉頭的時候,竟也不覺臉皮褶皺, 竟繃得更加圓潤了!

    只見門突然被推開,外頭走進來一個身著灰衣后背卷軸的古怪少年郎, 少年郎一副被吸干了精氣的骷髏模樣,肩膀上擔著一只鳥,而那只鳥也十足奇怪,一身鳥羽綠的綠,紅的紅,但打一眼看過去,竟只覺全是泛著死感的灰。

    “你們二位是……”管家不動聲色地詢問道,他緩緩站起身來,注意到門后來人,在桌前吃東西的人動作更快了,塞得一嘴滿滿當當。

    少年還未說話,他肩頭的鸚鵡高高揚起頭,一張鳥嘴口吐人言:“我們是大理寺的!是大理寺的!請配合!請配合!”

    鸚鵡還會說“請”呢!

    管家心頭一松,大理寺啊,他一打眼瞧這少年渾身貴氣,還以為是哪家的公子,誰知只是個大理寺的官吏,上頭的人沒告誡過這毛頭小子,有些事該管,有些事不該管么!

    管家眉宇之中緩緩浮現出一抹極其濃重的戾氣:“何人給你們的權利,擅闖司徒家院門!不知尊卑!”

    鸚鵡鳥眼一瞪:“嘿!你剛剛可不是那個態度!站在你面前的……”

    管家厭煩地撇了撇嘴。

    一道白刃瞬間洞穿了鸚鵡的頭頂!

    鸚鵡一愣,頭頂斷裂的羽毛晃悠悠掉落,它嗚咽一聲,躲到了少年脖子后:“英雄!該你上了!”

    “哼——識相就趕緊離開,本管家今日心情上佳,放你們一馬。”管家冷哼道,因發動能力,他能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管家下意識從袖中掏出手帕去擦脖間的虛汗。

    但棉布做的帕巾接觸到他的脖頸時,管家卻突兀一愣,沒有汗,反而觸到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

    管家瞪大雙眼,身體后知后覺地顫抖起來。

    對面的少年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此刻彎腰咳嗽的模樣也如同尋常少年。

    可鬼……到處都是鬼!平常日子里也見不到的幾回的惡鬼,如同下餃子一般出現在這個擁擠的小院之中。

    與吃東西的人,臉貼著臉,肉貼著肉。

    一張灰白的笑臉猛然沖上前,管家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驚恐慌亂地向后爬動,臉上的肥肉恐懼地顫抖:“你,你是……”

    整個西京之中,唯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如此駭事!

    鸚鵡立刻精神抖擻地蹦出來,洋洋得意:“是大慈大悲元始靈寶普渡真君!”

    少年纖瘦的手抬起,輕柔地揉了揉鸚鵡的臉:“嗯。”

    管家瞬間面如死灰,欲哭卻無淚。

    得罪了他,不僅得罪楚家,還得罪了自家主家,主家兩位雙生兄弟的手段,管家只是單單一想,整個人便發起了顫。

    他小心翼翼地低頭。

    不會錯,絕不會錯,此人定是楚氏驕子——楚淞君!

    ***

    【14歲:18歲正是倒反天罡的年紀,司徒崢嶸兩兄弟高高興興地把自己家的家主遞給了你。

    司徒兄弟滿不在乎:“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在你愧疚地也給他們上了鐐銬后,司徒兄弟再次:“大哥這么做一定有原因。”

    面對著司徒家主對你的唾罵,司徒兄弟反而滿臉不解:“爹干嘛要跟大哥做對?”】

    司徒家主氣了個倒仰,差點沒喘過氣來。

    司徒家主面對著面無表情的楚淞君,咬牙切齒地罵道:“呵呵,剛正不阿的大理寺中人,莫要忘了,你也是出自西京二十二世家之中,你無處安放的憐憫之心,怎么就不回頭看看自己家?說不定比你抓出來這點破事還要令人恥笑,哈哈哈哈哈……”

    他一字一頓道:“你與我們也沒有什么兩樣,少擺出這等清高作派!”

    楚淞君抬眼:“我的事自有我操心,您還是多操心操心牢房是否能安下您尊貴的身軀。”

    “你——”司徒家主氣急,卻被身后兩個叛徒按住了肩,只得與楚淞君擦身而過。

    所有人證明,一開始他是鎮定自若的,對著小輩不打招呼上門,扯著證據捉拿他同樣也是氣定神閑,直到他家兩個混賬,竟給他們擅自認的大哥大開方便之門,司徒家主才是真正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司徒兄弟天賦異稟,為了給他們讓路,司徒家主早已退居幕后,是以司徒家中,司徒兄弟二人握有重權,他們這一讓,讓司徒家主敵視豫章楚氏半輩子的驕傲盡毀一旦,這下他是徹底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哄堂大孝”!

    被押進大理寺的時候,司徒崢嶸兩兄弟還嬉皮笑臉地和他們大哥說話,等楚淞君走了,他們還意猶未盡地閑聊說是覺得“大哥”瘦了,強烈要求不與他們關在一處的司徒家主痛苦地閉上了眼,落座于牢房內干草堆,不禁陰陽怪氣道:“是啊,你們大哥殫精竭慮把你們捉進來,所以瘦了,這么心疼他,怎么不自己乖乖進牢里啊?”

    司徒兄弟互相對視一眼,司徒崢玩味道:“老頭子,你什么意思啊,想司徒家全家下大獄敗落了?讓你孫兒生下來吃奚落?”

    司徒家主冷笑一聲:“有你們兩個臥龍鳳雛,江游司徒的未來想必是日月無光!”

    司徒嶸被逗笑了:“哈哈哈哈,說你是迂腐老頭果真沒錯,你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未來的方向了!”

    司徒兩兄弟對視一眼,靠在欄桿上各自抱胸,咧開嘴露出內里一口牙:“跟對大哥才有未來,而我們跟的大哥,可是最強的。”

    二人擊了下掌,司徒崢憐憫地看向皺起眉的司徒家主:“老頭子,早點收拾收拾頤養天年吧,如今腦袋都不靈光了,雖然我們還是很希望大哥能夠更進一步,但如今掌管大理寺之人,可并非我們的大哥啊。”

    司徒家主那張褶子臉一怔,很快他便笑罵道:“兩只精到家的狼崽子!”

    大理寺門口。

    鸚鵡小靈許久沒有說話了,他斟酌著只用兩只爪子抓住楚淞君的肩膀,盡量不給他太大的壓力,結果因為鸚鵡尸體的僵直,差點摔下肩膀,被楚淞君雙手接住,小靈皺著臉睜開眼:“楚,楚氏公子?”

    楚淞君一默,尷尬地點了點頭。

    他感覺自己眼前的鸚鵡似乎在一瞬間灰白了,呈現出尸體般淡淡的死感。

    小靈心如死灰地回憶著自己到底在楚淞君面前說過什么。

    首先扎過來的就是綁架楚氏公子的回旋鏢,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怎么說的“聽說楚氏公子燒了祠堂都被寵愛,肯定很重要。”,小靈現在只怕楚淞君把自己的毛扒下來,然后把自己燒成烤鸚鵡!

    還有的就是日夜不綴地唾罵楚氏,就連磨著英雄當自己的信徒這事,他干得都沒罵楚氏來的頻繁。

    更別說什么揭竿而起,弄死世家什么的,簡直數不勝數。

    鸚鵡撲在楚淞君的掌心,一動不敢動。

    楚淞君有些無奈,調笑道:“這下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會嫌棄我是世家子嗎?”

    小靈慢吞吞地倒騰起來:“英雄,你怎么就不跟我說一聲,但凡跟我說一聲,我也不會這么,這么不修口德。”

    他現在就已經想要跑到沒人的地方躲的十年八年的。

    “哈哈哈……”楚淞君暢快地笑了幾聲。

    小靈尷尬過后,也就死鳥不怕開水燙了,甚至狡猾地利用起了這個“把柄”,鸚鵡哼唧道:“英雄,你做本神的信徒,當本神的使者傳播本神的信仰,本神就考慮考慮原諒你!”

    楚淞君噙著笑,一把把鸚鵡按上肩。

    這鬼還沒他一個前世強就想強行將他收歸麾下,真是異想天開!

    楚淞君安排好司徒氏的牢獄,正打算趁機繞其后背偷襲,細查司徒氏手中的勾當,時間緊迫,他剛穿好官服,正帶著緊張的一行楚家人走出大理寺的門,就看見了背對著大理寺的月白色背影。

    楚淞君眉目一冷。

    月白色的身影緩緩轉過頭,俊秀的面容竟好似不在堵楚淞君似的,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

    是謝靜和。

    許多日未見,謝氏玉郎依舊風姿如昔,一顰一笑皆溫文爾雅,只是他臉上那紅腫的巴掌印卻叫不禁側目。

    謝靜和走上前,那雙含笑的眼睛望住楚淞君,輕聲道:“許久不見,今日可要去喝一杯?”

    “……你為何來大理寺?”楚淞君沒有回答,反而問道。

    他肩頭上的鸚鵡小靈眼瞧著眼前的人,鸚鵡頭都忍不住地探出,警惕且探究地觀察著兩個人的表情。

    謝靜和咬了咬牙,掃了一眼在楚淞君身上異常顯眼的鸚鵡。

    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頰:“長輩教子,子又如何能反抗。”

    他的眼睫微垂,半遮住眼。

    楚淞君緩緩挑了挑眉:“本官沒問你這個。”

    謝靜和的表情一頓,抬起頭,安靜且執著地注視著楚淞君,他輕聲道:“你知道的,有時候人身不由己,無法反抗,瑯寰謝氏家規多如星子,第一條便是尊崇祖訓,敬奉先祖。”

    小靈疑惑地歪了歪頭,他看著謝靜和看了半晌,突然挪了挪步,貼近楚淞君的臉頰,用著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天真地嘀咕道:“這人誰啊,自來熟吧,莫名其妙地擋咱們的路。”

    謝靜和手攥緊一瞬,卻很快松開,他強顏歡笑道:“謝某不才,也只是與淞君相識相伴十年之久。”

    謝靜和軟綿綿刺了小靈一句,連忙道:“我近來聽聞司徒氏一事!司徒兄弟二人耿直與你相處不久卻有如此覺悟,而我卻懈怠至此,恍然間我驚覺自己的疏忽,深感慚愧,特地前來彌補,我來之前已說服了家父……”

    一輛馬車從路口駛進。

    謝靜和小心翼翼地上前:“淞君,我沒什么親近的人,無人教過我該如何做,我只是想一切都風平浪靜,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的。”

    他的眼圈將紅不紅,謝靜和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嗓音,雙眸之中沉著痛苦:“我,還能站在你的身邊,幫你一點小忙嗎?”

    第119章 權利

    “……”長久的沉默。

    謝靜和抬起頭, 望向坐在上座的父親。

    謝尚書的臉攏在燈火下,卻灰蒙蒙的,他失望的眼神如同一柄利劍直插他的心臟。

    謝尚書微微低頭:“靜和,你知道你錯在了什么地方嗎?”

    “……”

    謝靜和沒說話。

    他覺得自己沒有錯, 但是父親說他錯了, 祖訓說他沒錯, 可祖訓又要他聽從父親的言論,他無法找到出口,所以他沉默不言。

    謝尚書的唇逐漸抿起,越抿越深:“為何要將‘旗畫’的身契贈出,恢復他的自由身?”

    謝靜和俯身一拜,答道:“旗畫想回家, 先祖說憑心而動,且對身邊之人心懷善良坦蕩,所以兒……”

    謝靜和沒有說下去。

    他能看清父親的臉, 父親的眉毛難以抑制地上揚,而后皺起,嘴角撇下,謝尚書什么也沒說,卻什么都說了,可他嘴上卻沒有說什么, 而是從袖中掏出了一張輕飄飄的紙, 扔在了謝靜和面前。

    謝靜和垂下了頭, 膝行兩步,伸出手撿起了那張紙。

    那是一張既重若千鈞, 又輕薄如紙的賣身契,上面的名字正是旗畫的名字。

    旗畫還很小, 是謝靜和身邊的伴讀,夜里在他床邊守夜的時候總是睡不著,偷偷流眼淚,謝靜和就拿了他的賣身契送給他,讓他回家。

    謝靜和自以為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

    舊的賣身契已經撕了,這張是新的,旗畫還沒有學會寫字,契約上用手指印了一個紅彤彤的指紋。

    謝靜和一愣,再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身契,一字一字逐字對照。

    謝尚書憐憫地看著謝靜和:“他哭天喊地地尋我,說哪怕死也要留在謝家。”

    謝靜和近乎茫然地抬起頭,手死死攥著那張契書,眼前的父親身材高大,坐在高位,身后的燈火亮得出奇,可照在他的臉上卻多出一層晃動的黑暗。

    謝靜和又低下頭,定定地看著手中的契書,直到他手中的契書被謝尚書強制抽了出來。

    謝尚書撕掉了那張新的契書,意味深長道:“靜和,既然你是這般想的,那我定然也要尊重你的意愿,他能夠回家了,過幾天去送送他吧。”

    那一天。

    謝靜和沉默地站在謝尚書身邊,看著衣衫襤褸的旗畫躲躲閃閃地走出謝府的門,旗畫不敢看他,亦不敢抬頭,他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原本在謝府養出的些許肉,此刻都散發著一種緊繃感。

    謝靜和感到了不解,一種極其純然的不解,但更多的是茫然,有種自己明明照著答案做事,卻反被出卷人給了零分的茫然無措之感。

    謝尚書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滿意了吧?靜和,莫要做違悖祖訓之事啊。”

    他難道不是就在尊崇祖訓么?

    為何現實與祖訓并不相同呢?

    那到底什么是錯,什么是對呢?

    這個世間有正確和錯誤么?

    可先祖已經將歷經歲月的答案傳下,謝靜和卻抄也抄不明白。

    謝靜和想要向父親尋求答案。

    可父親卻只是溫和著笑臉重復了方才的話。

    他不明白,也無法理解這一切。

    謝靜和拿著一本正確人生參考書,一條又一條訓誡狹裹而成,這些皆組成了謝氏子弟的人生,可本該是最杰出的那一位,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選一可,選二亦可,三或四,四或五,可那無數條答案里,身為謝氏玉郎的謝靜和只能,也只想選擇正確的答案。

    可祖訓構成的人生便是正確的人生嗎?

    到底有誰能夠回答他呢?

    到底有誰能夠站在他前方,為他指路呢?

    到底有誰能夠為他做出堅定的選擇呢?

    但是,世界上這種人真的存在嗎?

    謝靜和的眼前閃過一個擋住他的背影。

    “你能否站在我的身前?”幼時的謝靜和與十八歲的謝靜和重疊,他注視著眼前一直堅定不移的少年,輕聲詢問道:“再對我說一句‘毋需擔憂’呢?”

    若是得不到那個正確的答案,謝靜和愿意重復自己的問題十遍,百遍,千遍,萬遍,一直跟在他身邊。

    楚淞君給了一段長久的沉默,而后開口道:“大理寺有空閑的人不多,但是謝氏上門自首,定然抽出空來接待,若是你不嫌棄,還可與司徒兄弟關對門。”

    他記得他們關系還不錯。

    “司徒兄弟?”謝靜和語氣奇怪地重復了一遍:“司徒崢,和司徒嶸?”

    “沒錯,他們也在,你們可以聊聊天。”

    楚淞君平淡地回應道,順手把一直貼在他頰邊,蹭得他發癢的鸚鵡撥開了點,小靈卻不樂意,急忙又貼了上去。

    “他們是自己來的嗎?”謝靜和輕飄飄道:“我還帶著我父親。”

    “……被我抓進來。”楚淞君回復道。

    “哦,被抓進來的,不是自己來的啊。”謝靜和又道。

    楚淞君有些奇怪地瞄了謝靜和一眼,隱隱覺得他剛剛那句話多少有些奇怪,但是謝靜和過去說得怪話多了去了,倒也不足為奇。

    謝靜和說完,手又伸了過來:“給我戴上鐐銬吧。”

    楚淞君朝兩邊示意,大理寺中人連忙上前要為自己找上門來的謝氏公子戴上鐐銬。

    謝靜和手往外一別,注視著楚淞君:“你抓我吧。”

    楚淞君的眼神落在謝靜和的雙手之上,定了半晌,回答道:“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不!你抓我!你都抓了司徒了!我為何不可?”謝靜和有些著急:“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楚淞君深深看了他一眼。

    太復雜了,哪怕是極其敏銳的謝靜和一時間也無法分辨里面到底有什么,他只顧再上前一步:“司徒不過是小人,是莽夫!只尊崇強權力量的傻子!”

    “住嘴!”楚淞君擰著眉道。

    “你…….”謝靜和眼圈生生紅了一圈,但他卻立刻欣喜起來,楚淞君與他走得近,謝靜和什么都和楚淞君說過,謝氏的能力要靠祖訓發動,自是事事尊崇,萬事小心,其中一句“雅言”,便是告誡謝氏子弟莫要說粗鄙之言,楚淞君自然也是清楚的。

    “你在關心我,對不對?不要緊的,這些都不要緊!祖訓不過是一團糟粕!一沓廢紙!”

    “聽我說。”楚淞君道,他看著謝靜和,一如十年前那般平靜。

    他清泠泠的目光如同一柄刀,能夠一點一點剖開謝靜和的心,謝靜和不自覺地沉默下來。

    “你冷靜些,你看,你把你自己搞得一團糟,在進牢獄之前,先在門口透透氣吧。”

    “……”

    謝靜和說不出話。

    楚淞君一直是一個始終將所有人看成人的人,而那種人眼瞳深處必然藏著如蜜般流淌的溫柔,謝靜和曾經觸摸過,明白剛才那句話就是楚淞君給他的,最溫柔的決斷語,他已經被推出了楚淞君的保護范圍內。

    此刻他的心中,一種極其深重的悲傷,一種極其濃厚的不安,如同摧天折地的海嘯正在宣泄,可謝靜和卻只能靜靜地站在原地。

    “再見。”楚淞君攏了攏肩上的鸚鵡繞開了謝靜和,正要奔赴去下一個地方。

    “等等——”

    楚淞君一頓,手下意識地躲開了謝靜和拉上來的手。

    謝靜和的眼框仍是紅的,卻褪去了方才那種輕盈感,他的五官難以抑制地抽動扭曲起來,他的喉結難以抑制地滾動,哪里都有一種有如孩童般的無助:“我只是習慣了,只是…….習慣了。”

    “抱歉,公務在身。”楚淞君低聲道。

    謝靜和只能眼睜睜看著楚淞君離開,陰影落在他如同雕塑般的五官之中,僵硬而恐怖。

    半晌。

    大理寺中人噤若寒蟬,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試圖請謝靜和進門。

    又有人上前打開了馬車的窗簾,從里面看見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的謝尚書。

    被大理寺的人從車上扛下來,取出口中堵的布,謝尚書笑嘻嘻道:“看吧,看吧,我已經說過了,你是錯的,他不會理你的。”

    謝尚書多年前被楚秉天這個偽君子抓住痛腳,被威脅,被殺雞儆猴。

    多年后的今天,被自己突然發瘋的孩子再次抓住了痛腳,偏生這次是自家人,一抓一個痛處,全身上下都逃不過。

    謝尚書氣過怒過,卻還是自持家訓沒有動手,結果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還自己給自己臉上來了一下,被誣陷的謝尚書簡直氣得冒火,對自己沒有動手打人深感遺憾。

    眼見著這逆子沒有成功,他高興快活得不成模樣!

    謝靜和緩緩看了謝尚書一眼,深黑色的瞳孔如同漩渦,他搖了搖頭:“不,他會理我的,我就等在這里。”

    謝尚書輕呵:“那你等吧,等到海枯石爛,長城傾倒。”

    謝靜和慢條斯理地理著自己的衣袖:“我已經玉石俱焚,無甚所謂,但你這么說話真的好么?謝氏祖訓捍衛者!謝氏最偉大的家主!”

    謝尚書心里罵罵咧咧,但還是識相地閉上了嘴。

    ***

    小靈有些好奇:“你跟那人怎么回事啊?”

    楚淞君回答道:“過去……我們曾是密友,如今已經形同陌路了。”

    小靈移開眼,他怎么感覺那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形同陌路的樣子啊,算了,反正他看那家伙不順眼,說什么他的好話,除非那家伙信仰他,他就勉為其難給他點他給信徒的愛護!

    江游司徒同是頂級勛貴之一,只是家主被繼承人送進牢里,并不令他們亂了陣腳,反而視為平常,楚淞君搗毀了不少司徒氏的人皮面具工廠,也只是鉆了他們還沒意識到大理寺要搗毀他們的空檔。

    越往里調查,楚淞君便越覺得西京之下黑暗到了極致。

    他抬頭望著漫天飛舞的紙人,一個問題不禁浮上心頭,這些世家似乎從不畏懼什么,正因如此,權利不斷泛濫的后果就是釀成災殃。

    他該如何做呢?

    楚淞君回到大理寺之時,謝靜和仍在門口等待,楚淞君頓了頓,只見謝靜和欣喜地迎了上來。

    而與他親近的人卻面上帶著點羞愧地靠近,他們遲疑地抬頭看了一眼楚淞君:“司徒氏他們都被放走了。”

    楚淞君一頓,臉上瞧不出多少意外,但他還是問了一句:“怎么走的?”

    面前的人擠擠挨挨不愿作答。

    謝靜和卻不在乎:“是楚秉天放走的。”

    楚淞君瞳孔一縮:“誰?”

    “主動放走的司徒氏的人……”謝靜和重復了一遍:“就是楚秉天,豫章楚氏家主。”

    楚淞君沉默片刻:“你為何還在此?”

    謝靜和呼吸急促起來,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只倒印出楚淞君的身影:“淞君!他們都要離你而去,但是我不會,再也不會。”

    謝靜和再次上前一步,幾乎要和楚淞君貼在一塊兒:“我,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你身邊,只站在你身邊!”

    他聲音興奮地顫抖:“哪怕你要掀翻整個西京!我都會站在你身邊!”

    第120章 死亡謎底

    “……你愿意站便站吧。”

    楚淞君冷著臉越過謝靜和。

    “你把我關進去啊!淞君!別走啊!你走了我怎么辦?除了你的身邊!我可沒別的地方可去了!”謝靜和像是解開了什么封印一樣, 什么話都說得出口了。

    楚淞君無奈地加快了腳步,希冀大理寺里那些強壯的捕手能夠攔住謝靜和。

    小靈扇著翅膀鳥仗人勢:“哎哎!那邊那幾位大哥,趕緊攔住這個犯人啊!什么人啊,在大理寺里亂晃!不知道什么叫重地么!這里是重地呢!”

    雖然小鳥也不是很有文化, 聽了一嘴“什么什么重地”便拿來用了, 但小鳥一心只想讓奇怪的家伙離伙伴遠些, 他又有什么錯?

    有了吩咐,大理寺的捕手們瞬間包圍了上來,領頭的人微笑道:“謝大公子,止步。”

    謝靜和面色陰沉地掃了他們一眼,朝楚淞君喊道:“放心!我一定會自己去你的身邊的!”

    楚淞君眼不見心不煩,當沒聽見。

    他先去將司徒的罪證收錄進了檔案之中, 而后順路去看了一眼大理寺內的刑獄,原本呆在里面的人已經離開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視著眼前的空空如也的牢獄,半晌沒有動作。

    老實說, 他清楚地知道大理寺關不住他們。

    但也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被自己的大伯送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們畏懼呢?

    死亡嗎?

    楚淞君不甚確定地想道。

    只是經過這回,在他心里,大理寺的尊嚴已經蕩然無存,他已經嘗試過了,試圖從律法的角度去限制世家的權利, 但是不夠, 世家本就是龐然大物, 是聚集一切財富權利之鬼魅,而大理寺亦是其中一個鬼魅豢養出來的惡犬, 表面上裝得人模人樣,但背地里, 是人是狗,能夠看見的人自然能夠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獄卒有些羞愧難當地跟在楚淞君身邊,低聲道:“小人沒看住。”

    “無事的,吳叔,在西京之中誰來也無法看住。”楚淞君上前低聲安慰了一句,伸出手拍了拍吳叔的肩膀:“近些日子別出大理寺了,也讓你的妻女別出去了,我會處理好的,別擔心。”

    吳叔只是點頭。

    “我大伯如今在哪?”

    楚淞君問道。

    吳叔的臉上出現一種難以言喻的怯懦,像是無法去想象那個人一樣,他磕磕絆絆地回答道:“楚,楚大人,他在辦公。”

    楚秉天向來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理寺寺卿。

    時間已近黃昏,本該是下值的時間,大理寺之中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離開,楚秉天卻仍然手不釋卷,將白紙黑字湊在燈火下閱讀。

    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楚秉天心里早有預料,不甚在意道:“進。”

    來人果然是肩負鸚鵡的少年,少年走進來,輕輕帶上了門,門外似乎還有人正在一旁,看身型模樣,應是少年的醫童。

    少年走進桌案籠罩的燈火下,朦朧的燈光漸漸映照出他挺拔清俊的五官。

    楚秉天微笑著抬起頭,他向來溫文爾雅,極富書卷之氣,他笑著打量著楚淞君,眉宇間盡是滿滿當當的欣賞:“我兒,你來了?”

    “我想問您為何今日直接放了司徒他們?”楚淞君直接開門見山。

    楚秉天沒有絲毫的意外,他輕笑一聲,隨手將手中打開的卷宗合上,和藹地道:“淞君,你是在怪我嗎?怪我沒有提前和你說?”

    楚淞君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沒有。”

    “是這樣么?”楚秉天輕輕長嘆一口氣:“差點還以為被你討厭了,今日不僅見了老友謝尚書,還見了司徒兄,兩位仁兄的境遇都不禁讓為父產生哀戚之情。”

    “……您為何要如此快放了他們呢?”楚淞君重復了一遍。

    “……”楚秉天沒有說話,而是雙手交叉,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那你來猜一猜?”

    楚淞君抿了抿唇,小靈暗地里瞪了楚秉天一眼,嘀咕道:“就是猜不出來才問的!”

    楚秉天的眼睛視若無睹般掃了一眼鸚鵡,里面毫無情緒,甚至沒有半分注意付出,小靈猛一下見到他的動作,鸚鵡眉頭緊緊皺起,他下意識挪了挪腳步,靠在楚淞君臉側,他敏銳地察覺到楚秉天并沒有將他放在眼里。

    雖然也很正常,畢竟楚秉天是大理寺寺卿,而他只是一個野神,但是小靈只感覺到莫名的不愉。

    “司徒掌管禁軍,勢力龐大,無法完全拔除,且二十二世家相互制衡,若是一時傷了司徒家便罷,但要是想要完全將司徒家清除出世家范圍,反而會引發其他世家的不滿與敵對,屆時,西京之中,入目者皆為敵。”楚淞君淡淡道。

    “沒錯,就是如此,”楚秉天欣慰道:“平衡就是如此微妙,問題也就在于此。”

    他話風一轉,笑道:“今日便早些回家吧,這幾天的奔波勞碌也累著了,你母親可心疼了,買點糖炒板栗回去吧,你許久沒吃了。”

    “我還沒說完。”

    楚淞君道。

    楚秉天站起身,整理起身上的衣著:“好,繼續說吧。”

    “可他們若是被多關一會兒,被他們抓走的人便能夠回到他們的家。”楚淞君輕聲道。

    楚秉天的動作一頓,他嘆息一聲,走近楚淞君的身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憐憫道:“我兒就是太過心軟,這些人是野草地里的草,每每長出來了必要被人割掉一茬添做柴火,我們與他們不一樣,為何要去同情野草呢?你年紀小,這方面的心性要加強了,否則來日怎么面對那些個老狐貍。”

    “我兒,若是你實在難過,為父便下令脅迫他們縮小范圍,但他們也是需要人的啊,狼也不能只吃草吧?你得認識這一點,你是要做頭狼的人。”楚秉天有些憂心忡忡,但眼角眉梢都含著些許寵溺。

    楚秉天見楚淞君仍不說話,無奈道:“你也見識過那個世界了,他們死后除了會變成鬼,也就只會變成那種毫無思想,漫天飛舞的紙人,死亡于他們來說毫無含義,早死晚死都是尋常,我們購買他們的時候,不也滿足了他們的欲望么?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尊重給尊重,他們用生命回報我們又有什么呢?我們已經付出了足夠多的東西了。”

    “我兒你身上流的是世家的血,生來便與他們不同,我們是支配他們的人,便不能與他們站在一起,我,你,司徒氏,謝氏,林氏,我們二十二世家,才是真正站在一起的人。”

    楚秉天伸手愛憐地撫了撫楚淞君的鬢發:“傷心了?為父帶你去買街口的糖炒板栗,從現在開始不那么親切地對待他們吧,慢慢來,為父會陪著你的。”

    小靈一時間說不出話,整只鳥從腳尖一路冷到頭頂。

    楚秉天是一個極其恐怖的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

    什么叫我們,什么叫他們,什么叫野地里的草?

    世家人的血和百姓的血放流而出,是有不同的顏色么?

    小靈腦海之中閃回那一片尸體的亂葬崗,回憶起停在槐樹杈上歪著頭朝他看來的渡鴉,回憶起那三根插在他面前的短木棍。

    “這只鸚鵡你若是喜歡,便叫下人去洗洗吧,一身臟。”楚秉天隨口道。

    “****!什么鸚鵡,本神是大慈大悲元始靈寶普渡真君!”小靈氣道。

    楚秉天視若無物般繼續道:“走吧,我兒,已經到下值的時間了。”

    他上前拉開了門,王佑魚一個激靈,立刻恭敬地站在一旁。

    楚淞君緊緊握住了拳頭,身體籠罩在黑暗之中,深刻的光影勾勒出他的五官,大理寺高堂之上,大公無私的牌匾在黑暗之中泛著微光:“那你的孩子呢?你唯一的孩子,楚承鴻,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他的死亡,對你來說,有意義么?”

    楚秉天動作一頓,他第一次皺了皺眉:“我兒,你在說什么?”

    楚淞君繼續道:“身為鬼的他,在你面前晃蕩之時,你每每看見他孤獨地在家中徘徊之時,你在想什么呢?”

    黃昏已過,大理寺中點起一盞一盞的燈,院外傳來的燈將背對著楚淞君的楚秉天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側過臉,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黑暗之中陰森的鬼氣,他的眼珠緩緩轉向前,不知何時,一個接一個厲鬼已經手拉著手,站在他的面前,猩紅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視著他。

    楚秉天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出來:“不錯,非常不錯,不管是逼問的節奏,還是冷硬的心態,亦或是大膽的猜測,都很不錯,沒有讓我失望,這下是非得套出我的真話不可了?”

    “真該早點給你安排上刑訊之課,可惜近來都沒遇見能夠當作教材的人。”楚秉天一嘆:“這種教材當真是可遇不可求,十年前的那個蠱女便不錯,可惜了。”

    楚淞君一愣。

    他突然想起來某一個輪回之中,蠱女溫韶突然逃出刑獄一事,以當時楚秉天的謹慎,她當真能夠逃出來么?她逃出,是楚秉天的默許么?只是因為楚秉天覺得她是一個絕佳的教育道具?

    楚秉天遺憾了一會兒,他的身形仍然是放松的,隨后楚秉天終于回到了那個問題,他歪著頭思索片刻道:“假話是心痛到難以直視,真話是沒有什么感覺。”

    “承鴻那孩子已經足夠幸運了不是么,乖乖巧巧地活在家里,與親人相伴,有鎮物守護在側,日后還能有更大的造化,他是幸運的不是么?”楚秉天似笑非笑道:“總好過某些野鬼,陰氣衰落,離魂飛魄散只有一步之遙。”

    隨著楚秉天的話越說越深,原本只是等在門前等著自家公子的王佑魚也越聽越驚悚,整個高大健壯的身軀越埋越低。

    楚秉天卻仍在說話:“你跟那孩子相處不錯吧,不過那孩子也心軟,是他帶壞的你么?”

    小靈暴跳如雷,這家伙明顯是在內涵他!他正要找英雄幫他報仇,可他扭頭一瞧,竟是心驚肉跳,英雄的臉頰正緊繃著,深色的瞳孔里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但小靈能感受到一種難以以言語表達的憤怒正從英雄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也該撤了吧?”楚秉天無奈道:“你母親等著我們回去吃飯呢。”

    楚淞君深深吸了一口氣:“伯母知道嗎?”

    楚秉天沒有立刻回答,表情微妙了起來,含糊道:“或許吧,與鬼魅生活得久了,偶爾也能見著鬼,這又并非什么稀罕事。”

    “時間越來越晚了,我兒回家吧。”楚秉天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繼續催促道。

    “不,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楚淞君抬起了頭,他的雙眼如同暗流涌動的大海,他輕聲道…….

    ——“你為何,要殺死我的父母呢?”

    “——”

    “——”

    “——”

    王佑魚猛然瞪大了雙眼,小靈也差點跌下楚淞君的肩頭。

    楚秉天身形一頓,他緩緩回過了頭,走廊外的光影將他的整張臉切成兩半,溫文爾雅的臉一半籠在光下,一半落于影中,他似乎正在仔細打量著楚淞君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單純地在觀察。

    他在確認什么呢?是在想如何為自己并沒有做過的事情而辯駁,還是為自己已經犯下的罪行而試圖狡辯,亦或是在為親手養大的孩子如此質問他而感到傷心和難過呢?

    那是一陣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的沉默。

    楚秉天突然開口了,語氣里還帶著茫然:“誰被我殺死了?你的父母?你的母親是瑛娘……你的父親是我……”

    一抹沖天的陰寒正以楚秉天為圓心瘋狂地席卷而開,恐怖的降溫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近乎凝結成冰。

    那是一抹飄忽的紅衣鬼,從與楚秉天身后之處如水霧般浮現而出,他有著一張和楚秉天一模一樣的臉,有著和楚秉天一模一樣的身體,楚秉天惱火地笑著,他亦惱火地笑著,他們重疊在一起,他就像是楚秉天的倒影與半身,如同雙生。

    恐怖的危機感如同颶風摧枯拉朽而來,楚淞君臉色微變,腳下的影子便徹底沸騰而起,兩道猩紅的吊詭身影從楚淞君的背后冒出,一個長長的頭發遮住了眼,一個將被攔脖砍斷的頭抱在了懷中,他們沉默地佇立在那里,正如兩座沉默血腥的墓碑。

    楚秉天卻視若無睹,他竟不退反進,反而還上前一步,面上盡皆是純然的不解:“你看,我還活得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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