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法師的死亡
“……六味, 你在看什么啊?”
顧定邦忐忑不安地蹲下來,也學著六味的動作去看墻,可左看右看,他也沒覺得哪里有值得看的地方。
六味:“……”
他站起身, 坐了回去, 看著屁顛屁顛一同跟了回來的顧定邦, 有種自己突然變成了雞媽媽的錯覺。
他手托住腮,詢問道:“近來村子里有什么事嗎?”
六味不問還好,一問,他就眼見著顧定邦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狀態亮了起來。
“那我就不得不跟你說一下沈叔院子里的那只雞了!”顧定邦眉飛色舞。
也不知道顧定邦哪里來的那么多話可說,從天上飛的,說到水里游, 再到地上走的,說著說著還摻雜點別人家的丟臉事。
各種奇奇怪怪的事都能從他的嘴里跑出來,大半夜的, 顧定邦愣是自己給自己說精神了。
外面倒也不是真正的大半夜,只是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是夜深之后活動,他們的白天對六味而言是黑夜,而他們的黑夜對六味而言是白日。
顧定邦最后連他的褲子破了個洞,都給六味說了,要不是六味嚴詞拒絕他的展示, 他能現場脫下褲子給他看。
六味倒是第一次見這種顧定邦, 活躍得像個孩童, 盡管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村落,日常里也盡是有意思的小事, 懶懶散散得也沒有餓著自己,村子里的人表面上對他嫌棄, 但本質上還是喜歡他的,沒米沒糧了就給村里人打點小工,顧定邦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算得上那種調皮可人的小孩。
與他日后闖蕩江湖的浪蕩大俠人設完全是南轅北轍,但是行動上卻能夠微妙地看出他們的相同點。
“問我?村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樣的?要出去當大俠闖蕩嗎?”六味微微勾了下唇。
“村子里那么好!我才不出去!”顧定邦搖了搖頭,而后,他眼睛一亮,盯著六味:“大俠是什么啊?”
他離開了村子,誰還把他當小孩。
“啊……大俠啊。”六味感慨道,大俠,有一世的他可是很會當大俠的。
漫漫長“夜”,也不能出去,說說也沒問題。
王哥今天起得也很早,他在院子里劈柴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昨天顧定邦的話。
這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樣呢?
但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驚奇地聽見鄰居家的門開了。
顧定邦從里面走出來。
王哥驚奇道:“你今兒怎么起得這么早?”
顧定邦張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溢出些許淚,他道:“就沒怎么睡。”
“喲,你還有不睡……”王哥杵著斧頭正調笑道,卻猝不及防地瞧見顧定邦背后走出來的人影,話頭一掐,臉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你……你背后這是…….”
顧定邦有些得意:“哥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我跟你說什么!”
王哥點點頭:“偷看你如廁…….”
“嗷啊啊啊啊——這是山里迷路的旅人!昨天借住在我家!我找他去給法師看看!”顧定邦大聲打斷道。
六味:“……”
他被顧定邦拉著離開前,深深看了一眼王哥。
昨日被顧定邦的臉攫取了心神,一時間竟沒能發現,這位鄰居的臉同樣有些許面熟,如果他沒有記錯,一路上跟著他過來的錦衣衛里面,他見過這張臉。
王哥又劈起柴來,斧頭使得很順手,動作干凈利落,或許劈人頭的時候,也同樣會這么干凈利落。
第一世的記憶里,“他”大部分的時間就是看著墻壁發呆,那一世的父母將他抱出去的時候很少,他如今也是第一次以這種全新的視角看這個山村。
村子里大部分的建筑都是差不多的,這也是這個村子的特色,一棟四四方方的屋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窗戶,連門都被遮掩在墻壁之下,屋子外扎了一圈籬笆當院子,在月色之外,有一種逼仄窒息的感覺。
直到屋子里的人逐漸出來活動,寒風之下,他們劈著柴,挑著水,種著菜,喂著雞,那種僵硬的氛圍才逐漸軟化,煙火氣才從這個山村里升騰,讓村子活了過來。
顧定邦近日都沒怎么在村子里晃蕩,天氣太冷,他寧愿呆在廚房里烤火,或者是窩在床上打盹,要不然為了生計去山里摸點東西吃,然后今天這難得一見的出巡才招來了村里人驚訝欣喜的問候。
“小顧!出來了!去哪啊?”
“顧哥!顧哥!陪我玩!”
“今個兒是打算在哪蹭飯啊!要不來寧姨這兒?”
顧定邦幾乎稱得上是應對自如,如魚得水。
寒暄過后就介紹起自己身邊的外鄉人,外鄉人六味的嘴皮子也不賴,更別說村子里的人信任顧定邦,對六味并沒有什么防備,他們甚至不覺得六味的白發異瞳有什么錯處,眼里滿滿當當都是欣賞的情緒。
六味說著說著,目光瞥向正在一邊院子里抽旱煙的人,如果有些人的臉只是臉熟的話,這個人他很難認錯,畢竟在中州不少時候都是這位監天司在為他鞍前馬后,如今翹著二郎腿懶懶散散地坐在院中,倒是半點看不出來之前的以效率至上的風范。
六味竟從里面微妙地看出一種咸魚的味道。
顧定邦一邊說著笑,一邊接過姨姨叔叔們央求他帶給法師的東西,還隨口安慰這些想和他一起玩鬧的孩童。
少年的臉上露出瀟灑肆意的,唯有被寵愛處來的快活。
這是他很少在青年顧定邦的臉上看見到的。
六味心道。
他們是被遮蔽了記憶,所以才覺得自己是生活在這山村里的人嗎?不管是沈余,還是他看了覺得臉熟的監天司人都像是遺忘了中州國都的一切,打心底認為自己是這個山村里土生土長的人,混在村民里幾乎與村子融為一體。
不過他找了一遍,這些村民里面都沒看見時愿和章魚的臉,也不知道他們去哪了。
六味的眸色漸深。
他仔仔細細地描摹了一遍顧定邦的臉。
顧定邦也是被清洗了記憶么?所以才打心底認為他是山村里的一員嗎?
六味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一時間卻找不出解答的答案,只得將這個問題壓進心里,打算先去跟顧定邦將法師尋到。
至于他……六味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布袋,會是天階碎片的原因嗎?
這個村子里的人是如此的熱情,村子的表面是如此的祥和,幾乎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這只是粗略一看,當再定睛一瞧,里面都是無法細看的詭異。
也無怪那些村民讓顧定邦幫著帶東西給法師。
這位法師并不住在村子里,住在村子周圍的一座山上,上去的路雖然修好了,平坦且舒適,但是一般沒別的事去尋的話,村子里的人估計都不會往這邊走,人煙也逐漸稀少起來。
“冬天了,法師就不愿意下山了,學堂里的課也放了,整日整日得住在山上,沒什么事基本上不會下來,要是你春天來,你還能聽法師給你講課呢!”
“我的名字就是法師幫我取的,取得可講究了!不過我沒記住!我小時候招貓逗狗,不好好學習。”他有點心虛地摸摸頭。
難怪偶爾能蹦出點有文化的詞,六味想道,顧定邦小時候真的上過學堂嗎?
“法師可好了!法師什么都會,什么都知道!”顧定邦再次保證道。
昨天他已經說過太多法師的事,不管是什么好事,還是什么壞事,連他小時候給法師惡作劇,結果法師原封不動地給他還了回去這種事。
那位法師,倒不像是“他”的記憶里那個封建迷信人員。
可是過去的“他”的生活全然與顧定邦口中的不同。
這個山村的謎團倒是越來越多了。
六味抬頭看了一眼那已經能夠露出一角的木屋。
如果整個山村是一座副本,法師的存在有兩種可能,要不然是副本里的小BOSS,要不然是副本里的指引NPC,或者說兩者都是。
跟這位法師會一會,并不算吃虧。
畢竟從顧定邦的口中的話來看,山村里這種習慣成自然的作息,他能夠看出法師在里面做了不少功夫。
“大人!我來看你啦!”剛看見房子,顧定邦就嚷嚷開了,幾乎是憋不住任何話,臉上滿是親近之色。
法師的木屋是與村里完全不同的房子,有別與村子里四四方方的模樣,法師的木屋卻顯得非常……正常,幾乎像是正常世界里每一座木屋一樣,有門,有窗,有煙囪,可這正常里又攜帶著些許詭異。
大冬日的,法師的院子里各色花卉卻爭先恐后地盛放,嬌艷無比,芬芳撲鼻。
六味摸了摸自己脖頸后豎起的汗毛,只見顧定邦沒得到回應,跟撒歡的小狗一樣沖向了木屋,一開始還謹慎地拍起門,隨后卻越加狂放。
都這樣了,卻還是沒人回應。
“不在家嗎?”六味不禁制止起顧定邦的動作。
“嘿呀!說不定還沒起呢!法師也愛睡懶覺!”顧定邦一副拿法師沒辦法的樣子:“我們從后門進!跟我走!”
他沒等六味回應,就如同一團龍卷風一樣刮走,跑過木屋的窗子,半點沒注意到木屋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輕輕地搖晃。
“咱們等會兒!你停下!”六味皺著眉在后面追。
等六味追到的時候,顧定邦已經推開了后門:“沒事!我跟大人關系可太熟了!”
“太熟也不能——”
顧定邦熱情地揪著六味往里走,半點不放心上:“我跟大人是誰跟誰啊……”
他們穿過后門的長廊,走進客廳,六味的動作一頓,站定在原地,瞳孔緊縮,顧定邦怎么拉也不愿走了。
顧定邦仍在得意:“大人她不會介意的!走啊!走……六味,你看什么呢!”
他好奇地轉過頭。
一雙布鞋在他面前晃。
顧定邦臉上的表情霎時一空。
他呆呆地往上瞧。
只見一根紅繩從房梁穿過,而后栓在被吊起來的人的脖頸之上。
死去的人頭發濃密且長,整個頭顱垂下,蓬松的頭發就這么幾乎要遮住她的臉,她的半個身軀。
她身著著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顏色繁復卻并不艷俗,像是一種盛開到極致的爛漫,而這朵綻放的花也就這么吊在了那里,似乎是死去了。
“大,大人?”顧定邦的語氣之中帶著茫然,他下意識捧住了法師的雙腳,昂起頭語無倫次道:“您是在,是在練習法,法術嗎?”
法師死了。
六味冷靜地想道。
這可真是糟糕啊,一個他完全沒有考慮到的發展,這合理嗎?
六味后退了幾步,像是試圖將整個“犯罪現場”收入眼底,又像是想逃跑。
第162章 劫獄
顧定邦仍然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 還在喊著吊在房梁下的法師。
六味卻已經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掃視過木屋內的陳設。
木屋內并沒有什么打斗的痕跡,只有一些人類生活的跡象,法師的腳下沒有木凳,除非她飛著上去把紅繩掛上上吊, 否則沒有一點幫助很難成功, 但是她為什么要自殺呢?
木桌上還放著一杯茶水, 六味伸手貼了貼,還有余溫。
前門的鎖被鎖住了,后門卻是開著的,兇手是從后門走的?真的有兇手嗎?
六味將這幾個疑點放在心里,他自言自語道:“應該與愿姐無關,否則法師就不是這一副樣子。”
他們會見到一個更加血腥的場面, 畢竟時愿手中的“槍”絕不簡單。
不過,他作為“身份信息不明“的“外鄉人”,如今出現在了德高望重的法師“死亡現場”, 這多少讓他不安起來。
六味的雙眸很快搜尋起整個木屋來,木屋有兩層,客廳里一眼望過去沒什么值得瞧的,二樓的面積是一樓的一半,從客廳往上看去,能透過二樓的欄桿很清楚地看見二樓房內的書架和工作臺。
法師似乎已經回天乏術, 趁著有機會, 還是多搜尋一下能夠找到的信息, 多了解一下這個古怪的空間。
“別哭了!趕緊幫忙找一找歹徒有沒有留下什么信息!”六味一邊冠冕堂皇得正義凜然,一邊飛快地躥上了樓梯。
“哦, 哦……大人。”顧定邦仍然恍惚,他一時間完全不知道到底要看些什么, 但是六味吩咐了他就忍不住做了。
法師木屋里的一切家居風格都顯露出她享受生活的人設,各種毫無意義的小裝飾到處都是,沒起到什么作用,只帶來美觀,或許生活之中還會讓她心情愉悅,但是對于六味就不是很美好了。
又一次被搖晃的編織品錘了額頭,六味終于把書架打開了。
他從里面抓出了一本書,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
六味的動作一頓,他下意識轉過臉,法師上吊的的位置離二樓的欄桿很近,他一轉臉,似乎就能與法師垂下的頭顱相對,六味不禁抬起了手。
——門口卻傳來了各種聲音,還伴隨著孩子們的大叫:“大人!你在嗎!我們來找你玩了!”
“沒醒嗎?我們去后門看看吧!”
里面還摻雜了大人彬彬有禮的聲音:“大人——您醒了嗎?我是村委的!來找您商量事兒的!”
六味表情一白。
如果他搞錯,從他和顧定邦進入木屋,發現法師死亡,而后決定探查現場還不到五分鐘,那些孩子不是不打算來找法師么?不是說見天也不會去尋法師么?放假撒歡后的小孩什么時候喜歡去尋班主任了?
以那群孩子們走路的速度,估計也就跟他們離開的時間前后腳。
小孩突然的來襲如今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法師死亡了,在他這個外鄉人和顧定邦找來之前。
但如果轉換一下順序,如果那些村民認為,法師是見過他和顧定邦才死掉的呢?唯一可以給他作證的就是顧定邦,但他們若是說顧定邦和他是共犯,或者是被他迷惑了呢?
他不就成犯人了么?
事情太巧,太猝不及防,幾乎瞬間架住了他,要不是“顧定邦”看起來沒那個心思,他都感覺這是“顧定邦”專門給他設下的圈套了。
六味咬住唇。
一個完全沒有想到的發展,倒不是詭異,而是有點太過正常了!
要跑嗎?
六味眼中晦暗不明,他看著顧定邦臉上猛然露出一副得救了的表情,朝前門沖去。
***
村里出大事了,法師死了!
那可是法師啊!到底是誰!到底誰敢這么做!
自稱來自村委的和尚寄空眼中飽含懷疑,掃過眼前雙手舉起的白發異鄉人。
白發異瞳的異鄉人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悲傷,微微垂下眼睫:“如果我們來早一點,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寄空沒有理會這位異鄉人的話,而是殺氣騰騰地揮了揮手,村委的人立刻一擁而上,捆住了這位身材纖細的外鄉人。
“你們,你們做什么啊!”異鄉人慌亂道:“我不是犯人!不信你們問顧小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
“是!是!是啊!空叔,六味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顧定邦連忙撲上來,試圖制止道。
寄空緩緩皺起了眉,眉頭皺得像是要夾住一只蒼蠅:“顧定邦!你能保證你一直跟這個外鄉人在一起嗎!”
“我能!我,我…….”顧定邦本來很想堅定不移地回答,但是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他們其實也就面對面呆了一夜,可他相信六味不會做這種事,哪怕是一夜的相處,他也能感受到六味的溫柔,于是他又支棱起來:“我可以!他不會做這種事!他剛剛還想幫著找兇手!”
“你——”寄空揮手:“冥頑不靈!把他嘴給堵上!”
“你是想冤枉我么!你這么急切,難道你才是兇手!”外鄉人白著臉突然道。
“你說什么呢!這和寄空有什么關系!”村委的人兇巴巴地罵道。
“你不分青紅皂白,一出現就誣陷我殺了人!可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外鄉人!我為什么要殺法師?我還想法師幫我找出去的路呢!我家里人還可憐巴巴地等著我回去呢!”六味指天指地道:“我才是那個最不想法師死的!否則我怎么離開!”
“反倒是你們!幾乎是一口咬定我犯罪了!這么篤定,除了被害的法師,也就只有兇手了吧!否則怎么可以這么篤定!”六味懷疑道,他的小眼神瞪向寄空身邊罵了他的一個村委,指向寄空道:“你這么想將那個村委的嫌疑撇清,是不是你就知道法師就是那個村委殺的!而你則是共犯!”
“你,你胡說什么呢!”那個說話的村委臉色一白,結結巴巴地辯駁:“我最尊敬法師了!大家都知道!你有什么證據污蔑我!”
寄空一聽這話,就心道不好,他們被這個卑鄙的外鄉人帶進溝里了!
果不其然,六味立刻大聲道:“那你又有什么證據,證明我殺了法師!”
寄空閉了閉眼。
身邊人的氣勢一落,原本咄咄逼人的神色都不禁慌了起來,顧定邦也扒開了手:“六味說的不錯!你們得有證據!”
寄空有點后悔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堵上他的嘴。
木屋外圍了一圈一圈的村民,原本義憤填膺要讓六味償命的村民臉色也漸漸從憤怒轉變為思考。
對啊,這位外鄉人說得有道理,他沒什么理由殺法師啊!他還要靠著法師出去呢!他們早上都知道他在山里迷路了!家中還有老弱病殘,他殺法師圖什么啊!
寄空勉強放松了點態度:“抱歉,異鄉人,我們只是害怕殺害法師的兇手逃脫。”
“我們懷疑你并不是沒有理由,”他冷靜地指出:“法師是村里的大恩人,我們一直對法師尊敬有加,一直以來法師都平平安安的,怎么你一出現就,就遭了這種橫禍!你的嫌疑絕對洗不清!”
“那為什么不該是法師被人憎恨良久,但兇手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殺死法師!直到我這個倒霉蛋的出現!他看到了機會!趁我和顧定邦和村里人寒暄的時候,跑到法師這里殺了法師,而后將你們引過來,把罪名栽贓在我的頭上!”
六味點明道:“你們為什么會突然成群結隊的過來找法師!是自發的,還是被人提醒的!更別說我為什么不跑,甚至還在這里等你們!拘束這顧小哥別破壞了現場,防止你們找不到線索。”
他氣道:“我這副身子,怎么將一個大活人,一個厲害的法師吊死呢?”
這下連村委都猶豫起來了。
寄空不禁也被說服。
六味心里終于松了口氣,還得是三寸不爛之舌好使,但這種只能拖延一時,殺死法師的兇手絕對會想方設法坐實他的罪名,他現在必須給自己找一個工具人幫自己。
他的目光下意識就瞥向了寄空。
腦子還行,權利不小,最重要的是,是忽悠過的老熟人。
法師之死事關重大,六味哪怕勉強證明了自己的無辜,但還是被村委的人押送回了村里。
離開前,六味最后回頭掃了一眼法師的木屋。
他的直覺仍然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一時間卻找不到破綻。
山村里的管理機構是村委,這著實是一個古怪新奇的詞,幾乎很難在山溝溝里看見,六味從顧定邦口中打聽出村委的出現是由法師推動,那種與時代的割裂感就越加強烈。
村委這個詞可并不屬于古代,更不像詭異世界。
只可惜,法師死了……
“如果你們一直找不到線索,我該怎么辦!”六味失落而可憐道:“家中老弱病殘,若是沒了我……”
成為村委的寄空在六味不間斷的狡辯和搭話下,態度終于軟化:“我們不會草菅人命的,你放心。”
寄空也是一副全然忘記了過去的模樣,但是他的小動作卻沒什么變化,原本頗為弱氣的性格和搖擺的理念居然在這個異度空間之中堅定了起來,竟幾乎達到了知行合一的境界,一派剛正不阿,以強援弱之態。
六味立刻摸準了這家伙的命脈,于是寄空又忍不住淪陷在六味充滿技巧的語言下。
這件事轟動太大。
福禍相依,六味幾乎把整個村子里的見了一遍。
他和顧定邦被關進了村委臨時騰出來的“監獄”,依舊是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沒窗沒門,內里的陳設幾乎與顧定邦家無二。
六味閉目,靠著墻壁席地而坐,顧定邦不是很明白六味為什么有板凳不坐,反而坐地上,但是他還是陪著六味一起了,嘴里絮絮叨叨,希望兇手早日抓住。
他幾乎將村子里的人都見了一遍,盡管他對監天司的人不熟悉,但是出于本能的警惕,他會記住他們的臉,將見過的村民一一對照,監天司的人他都找到了,然后就是跟著他的幾個,寄空成了山村里的光頭村委,他對教中的鬼臉也很熟悉,分別從村民,村委和村里養的雞里認出了他們。
六味睜開了眼,現在只剩下時愿和章魚不見了,他們去哪了?
他們有一個人變成了法師嗎?
六味很快搖頭,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是他很確定法師的臉與時愿和章魚都無關。
他們去哪了?
六味按耐住心里的焦躁,換了個姿勢。
他們這些人幾乎像是水一樣融進了這個空間里,每個人表現出來的性格似乎都與在外面時不同,咸魚的沈余,活潑的顧定邦,嚴肅的寄空,這些性格是更加偏向于他們的本性嗎?
時愿和章魚到底在哪里!他們到底在哪!
“閉嘴!吵死了!”
六味喝斥道,氣憤地扭頭,屋子里很黑,只有一盞煤油燈幽幽地燃燒著,六味還想再說一點,他想顧定邦停停他那個惹人煩躁的破嘴,可昏暗的光照亮了顧定略顯訝異的臉,六味嘴里涌出來的傷人的,失控的話就噎在了喉嚨里。
“別擔心的,六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顧定邦卻絲毫沒有感到受傷,第一反應反而是安慰與共情:“你是清白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六味頓了頓,有些不知所措地別開眼:“……抱歉。”
他有點失控了。
而且一時間,他很難在顧定邦面前恢復那種口蜜腹劍的騙子狀態了。
顧定邦完全沒有生氣,很是大方的原諒了他:“咱們誰跟誰啊!”
六味抿了抿唇。
除了村民和村委,以及村里的雞鴨魚,他們還能變成什么?
六味忍不住又扭頭看了一眼顧定邦,年幼的顧定邦側臉泛著些許光暈,他皺著臉,也在思考著到底是誰對法師下黑手。
六味突然目光一定。
等等,不對勁,為什么他會……
“轟——”
六味和顧定邦皆是一驚!
只見房屋被轟出了一個恐怖的大洞,大約半人高,彎著腰就能走出去,洞外些微的月色涌了進來,一個人從外面低頭探了出來:“六味?顧定邦?我來救你們了!趕緊跟我走!”
那張臉正是一直不見蹤影的時愿!
她杵著她手中的“槍”,英姿颯爽地催促道:“快點!這些家伙好像發現了!咱們得趕緊跑!”
“這?這誰?”顧定邦還在茫然。
六味卻已經一手拽過了顧定邦,往洞口摸爬滾打地擠去。
不管怎么樣,都已經有人過來“劫獄”了,他這回要是留下或者被抓住,那真是再靈活的舌頭都百口莫辯啊!
畢竟,人不是你殺的!你的同伴怎么急哄哄過來“劫獄”呢!
第163章 怪異之處
劫獄鬧出來的動靜大得沒邊。
那聲炸響在整個寂靜的山村幾乎算得上是刺耳。
還好天色黑暗無邊, 山村里的人住著這種房子卻并不能在黑暗之中視物,各色火把點燃追逐之下,身形靈活的三人就算是躲都能在黑夜之中躲好。
更別說時愿似乎是已經踩點過整個山村,左彎右繞, 幾乎是沒走過一段歪路, 很快便將那群追兵甩在了身后, 之后再次上了山,那更就是水滴入海,后來者也找不到方向。
顧定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一起跑,跟著跑上山他才反應過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道:“我們為什么要跑。”
顧定邦疑惑地試圖尋找時愿的方向:“這個人又是誰?”
這點運動量不能對時愿做出任何影響,她輕笑一聲:“這怎么回事?人傻了?”
六味瞥了眼時愿:“不記得我們了。”
“愿姐,怎么找過來的?”
“別提了……”時愿在黑暗里嘆了口氣:“真是晦氣, 一醒來落林子里,摸了一天才摸出來,結果剛出來就見你們跟兩個待宰的豬兒一樣, 不知道被押送去哪,這種詭異地方,你們也不知道跑。”
“……你沒事吧?”六味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
“哼,我能有什么事。”時愿冷哼一聲:“我又跟你們不一樣。”
語落,她抬頭看了一眼天,憂心忡忡道:“天似乎快亮了, 我們趕緊找個地方過一夜, 這里的天好像哪里有問題, 不會是有什么詭異盤踞在天上了吧。”
六味也抬頭看了一眼天。
他的第一世只抬頭看了一眼,而后便當場斃命, 快得幾乎叫人反應不過來。
但這也足夠讓他明白,如果這個空間里有什么瞬殺的東西的話, 那就是那片天。
這也是他為什么會認為法師會是某個小BOSS,或者是指引NPC的原因。
“咱們不會是要解決天上那東西才能成功出去吧?”時愿面色古怪地猜測道。
“或許是吧,走吧,咱們先去找個地方過夜。”六味扯住了滿臉不安的顧定邦,將他一起拽走:“沒事的,等我們調查清楚法師死亡的真相,到時候帶著證據去找村委說明白,就沒事了。”
“真,真的嗎?”顧定邦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哪怕心里隱隱的不安,還是選擇了相信,最后他還不放心道:“別騙我哦?”
如果是之后的顧定邦就絕不會問他這個問題。
但是六味還是失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六味絕不撒謊。”
顧定邦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他們找到了一個野獸廢棄的山洞,時愿身上帶著火折子,點燃了些枯枝。
六味坐下,顧定邦不安地挨著他坐,時愿坐在他的對面,二人一言一語給時愿補充前情,時愿的臉也越聽越古怪:“這也太離譜了,怎么就這么直接怪在你們身上了?山里不總是到處都是妖鬼兇獸么?怎么不懷疑這些,反而懷疑你們。”
顧定邦反倒疑惑起來:“妖鬼兇獸,這不是話本子里的東西么?”
“……那你們天上那東西是什么?”時愿不可置信道:“要說嫌疑最大,不該是天上那東西嫌疑最大么?”
“天上?天上不就是月亮嗎?云啊,鳥啊什么的。”顧定邦很茫然:“怎么會和天上扯上關系?”
“六味你說句話啊!我真想把這家伙一巴掌弄醒,這人還有救么?”時愿憂心忡忡。
六味望著火光正在發呆,此刻似乎完全沒有聽他們談論的內容,突然被叫了一聲,身體撐起,茫然的臉抬起來,像是一只被突然叫起來,還在迷蒙的狐貍。
他沉默片刻,突然道:“……話說,你們餓嗎?”
“還是先吃飯吧。”六味義正嚴辭道。
時愿和六味都隨身帶了點干糧應急,進來這異度空間沒遺失算得上是大幸。
六味摸了摸自己的胃。
在自己腦海之中出現吃飯的概念之前,他餓了嗎?
天已經漸漸亮了。
光從洞口一點一點鉆進來。
時愿和顧定邦正靠在墻壁上似乎是睡著了。
六味沒有睡意,苦惱地摸了摸額頭。
混亂,這是對于現場情況唯一的想法。
各種線索堆積在一起,他幾乎理不順接下來到底該怎么辦。
現在已知的狀況是,這個空間會將進來的人同化成空間里的土著,唯二例外的就是六味自己和時愿,六味隨身帶著天階碎片,時愿本身就是舊時代末裔,或許與這個空間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才躲過一劫。
但其余的,卻都著了道,幾乎成為了他們的對立陣營。
而且還有一件事,章魚不見了,章魚本身是什么存在,六味只知道不是鬼,過去在中州國都留下的那張藥方讓無數無子家庭成功誕育孩兒,在中州國都對他神醫的篤定下,藥方已經化假成真,生下來的孩子自然是正常的。
章魚的異常到底是因為當時的信任來自鬼怪,還是因為顧定邦本身……
六味眼中暗光一閃。
“你不睡嗎?“時愿突然開口道。
六味的思緒被打斷,歪頭看過去:“愿姐,你怎么醒了,我……守會兒白天。”
這話說得到底顯出幾分滑稽,逗得時愿笑了出來。
“唉,也不知章魚去哪了。”時愿笑完忍不住嘆了口氣。
“咱們,”她頓了頓,話語在舌尖轉了一個圈,說道:“一家人還真是多災多難,沒個停歇的時候,等哪天……真正閑下來,一定要好好放松放松。”
六味一頓:“會有那一天的。”
“哼……”她又笑了起來:“會嗎?希望會吧!”
時愿站起身:“別胡思亂想了,過去睡會兒吧,別把你那聰明的腦袋瓜子累壞,大白天的,在天上那東西的逼視下,估計也沒有誰敢來搜山。”
“休息完,好好想想,我們怎么才能弄得過天上的東西,把他們都帶出去吧。”時愿嘆了口氣。
六味沒有拒絕時愿的好意,閉目躺下。
那種瞬殺的能力,恐怖非常,這種級別,幾乎已經相當于偽神了,都已經將這個空間的天都吞噬了,真的能有辦法弄死祂嗎?如果說最后的天階碎片有可能在哪里的話,也就這有在那個“天”那里了。
可是…
六味忍不住睜開眼。
他們的這個思路真的對嗎?他總覺得哪里有……
“快睡——我看得到你眼睛睜開了。”
時愿催促道。
***
年幼的顧定邦還在傻傻地,苦苦思索法師到底能與誰結怨之時,六味和時愿就已經心照不宣地選擇先去調查山村之上的恐怖“詭異”,當時六味給寄空的“調查人際關系”的建議完全是想把和尚帶溝里,然后洗脫自己的嫌疑。
畢竟不科學的事情,用科學,很難解釋的通,除非胡說八道。
這座山村里的建筑與作息都脫不開法師的倡導。
連“夜深絕不出門”也是源于山村里的人腦海里被灌輸的一個觀念,“夜深出門會死”,問為什么,答這是常識,就像地球是圓的,太陽是熱的,一加一會等于二這種,可以被脫口而出的常識。
刨根問底,也只能得到“大家都知道啊!這是常識!”一個答案。
同樣被顧定邦稱為“常識”的,還有“科學”世界觀。
他們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妖魔鬼怪!
六味都莫名其妙覺得自己封建迷信了不少。
真是倒反天罡!
調查“天詭”的第一步,先去翻翻法師遺留下來的東西。
整座山村,要是村民都被洗腦成了不知事的小羊羔,那唯一一個與村民不同的法師一定知道更多。
可恨當時六味只呆了不到五分鐘就被人現場抓包,為了不將“覬覦法師財產”的罪名攬上身,六味幾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將東西整理好,沖下了樓,除了摸到了法師的書的邊角,其余什么信息都不知道。
山村里的人似乎已經認定了逃走的六味與顧定邦就是殺害法師的兇手,一能夠出動,就舉著火把到處找。
趁著他們在找他們,六味三人趁機摸到了法師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沒什么守衛,應該都去找他們了,屋外的鮮花仍然爭奇斗艷,在冬日讓人心驚。
唯一沒有什么在黑暗之中視物能力的顧定邦被他們趕去放風,畢竟搜尋過程之中,他們最好不要在屋內點燈,這在黑夜之中會太過顯眼,顧定邦的存在就有點礙手礙腳起來。
六味和時愿從后門進了木屋,屋內很安靜。
六味的腳步一頓,他的臉色古怪起來。
眼前的一長條在木屋之中晃蕩。
那些村民居然任由法師在房梁上吊著,他們不僅沒有將法師安葬,甚至沒有將她放下來調查一下。
或者是,放下來調查過后,村委又將法師吊了上去?
不過這個猜想也太地獄了點吧。
六味嘴角抽了抽。
“你搜二樓吧,我看一樓。”時愿低聲道,點燃了火折子,火光很微弱,但她還是警惕地捂了捂,黑暗之中的神色帶著點躍躍欲試。
“好。”六味答應下來,小步爬上樓。
那日屋內的燈被他慌亂之中點燃,二樓的大部分布景他記得一清二楚,他很快熟門熟路地翻到了法師的書架和書桌,拿著火折子細細翻閱起來。
那日來的匆忙,被抓的也匆忙,一切的發生真的非常猝不及防,六味蹲在二樓,那日的想法又一次出現在心里。
他扭頭看了一眼被吊起來的法師。
六味上了二樓后不久,他才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他為什么第一時間就認為法師已經死亡?
這不應該,君不見不少詭秘中人沒了頭都活蹦亂跳的,法師又不是一個普通人,她只是上吊了而已。
他為什么會認為法師已死呢?
這才是真正怪異之處。
他那時原本想著去檢查一下法師的生死,結果被突兀闖進來的村委打斷了,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之后他就從寄空那里側面得出了法師的死亡訊息,這件事也就被他拋之腦后。
可現在,不知為何,他又忍不住想起來了。
要去看看嗎?吊了一天了,應該死了吧?
六味轉頭——
眼前驟然出現一張恐怖的臉!
雙眼發亮,火光照亮臉上的溝壑,極其詭異!
六味一個踉蹌,往后跌在地上,他緩了緩,終于平復下呼吸:“……愿姐,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背后的時愿笑嘻嘻地摸了摸臉,爽朗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檢查完一樓了,沒什么線索,就上來看看你有什么要幫忙的。”
六味轉回身子,指了指另一邊的書柜,把手上這本“化經”放回書架:“去那個書柜看看,那個我還沒看,這邊的快看完了,我等會兒在這里摸摸有沒有暗格之類的東西。”
時愿頓了頓,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六味的背影,聞言也轉過了身,黑暗之中傳來她的回應。
“好的。”
第164章 洗清冤屈
法師在木屋之中的大部分記錄, 大部分皆是些課本之類的東西,甚至還有一些學生的作業被收納進了書架里,法師偶爾翻出來逗逗樂。
六味摸了摸干燥的書封,里面的紙頁已經泛黃, 墨跡也有些許模糊, 里面的文字寫得也說不上是大才, 只能說是蠢貨,于是大片大片朱筆批注洋洋灑灑一大堆,幾乎可以看見這個恨鐵不成鋼的老師,把這個不成器的學生吊起來罵的樣子。
但這本讓人見之煩惱的書本居然還是出現在了書架里,被好好的保存了起來。
法師似乎非常喜愛自己的學生。
六味若有所思地想道。
她本人好像也是一個有趣的人。
她的課本上甚至還有自己的批注,什么地方可以延展, 什么地方可以開個小玩笑活躍一下氛圍,甚至還有的地方微妙地吐槽了起來,角度之清奇, 六味連看了兩眼都忍不住樂上一下。
六味看著看著竟然從這些文字之中微妙地勾勒出了一個狡黠的形象。
或許比起一個受人尊敬的大法師,她更應該當一個人民教師才對。
六味突然目光一定,書桌下確實有暗格,只是要將暗格移除,還是需要有隱秘的機關手段,好在這對六味來說得心應手的過了頭。
不出一會兒, 暗格就被他抽開了, 火折子靠近一瞧, 又是一個機關盒。
六味:“…….”
放在這種暗格里的東西想想就很不簡單。
他蹲下身彎腰去拿,余光一瞥, 竟發現法師的書桌一只腳缺了點,有一本書被她拿去墊桌腳了。
六味沒有多想, 伸手拽起了機關盒。
“咔噠——”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機械齒輪咬合的響動。
時愿也停下了動作,警惕地靠了過來:“好像有哪里不太對。”
六味額上沁出一層薄汗,緩緩將視線放低,注視著手中的機關盒。
應該……不會吧?
“轟——”
“嗡——”
六味耳中出現長久的耳鳴!
不知道什么東西炸開了,按照癥狀來看,倒像是閃光彈疊加蜂鳴,讓他這個肉體凡胎幾乎在一瞬間行動不能!
他眼前一白,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他好像又被人算計了!
他撲倒在地上,全身不受控制地蜷縮而起,將機關盒擋在身下。
人似乎沒有受到什么傷,但當六味再次反應過來之時,
顧定邦焦急的催促聲從遠方一路傳來,捂著自己暈暈乎乎的腦袋睜開了眼。
“……你們在哪啊!他們過來了!剛剛什么情況啊!”顧定邦的聲音很小,也不知道是他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顧定邦本身就心虛,完全不敢在這種狀況之下說話。
六味艱難地爬起來。
屋中大亮,整個木屋充盈著耀目的光線,那醒目的光線,估計八百里外的瞎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時愿也暈暈乎乎地從地面爬起來:“我們沒事!他們還有多久到!”
“不,不知道啊,這怎么看多久啊!反正他們要過來了啊啊啊!”顧定邦慌張得語無倫次。
“還有什么沒看完!我們直接帶走!之后沒機會再來了!”六味勉強道,將機關盒子拽進懷里,他搖搖晃晃地沖向二樓欄桿,他這邊的書架他都檢查過了,現在他必須要做一件他之前忘了做的事情。
六味勾住了法師的吊繩,將繩子拽了過來,他扒拉開法師濃密烏黑的長發,露出里面一張蒼白的臉,他沒有見過,但剛剛才翻過了她的東西,六味心中也生出一種隱秘的親近,他仔仔細細地檢查起法師的狀態。
“死了。”
六味不知道自己該是開心,還是惆悵。
“嗚嗚!要上了!他們快上來了!我們趕緊跑吧!”顧定邦幾乎快哭出來了,他實在是控制不住地沖進了屋了:“就差幾步了!”
“走!”時愿當機立斷道。
六味放開了法師的尸身,抱起機關盒子跟著時愿正要離開,突然,他腳步一頓,他的直覺和預感突然提醒他還不能走,書還沒有完全拿完。
時愿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六味蹲下身,抽出來了那本墊桌腳的書,而后才匆匆跟上去。
他們剛下到一樓,門就被寄空帶頭踹開,和尚的眼里冒著怒火,他大吼道:“騙子!哪里跑!”
六味飽含歉意地回頭,愧疚的神色落在那張面孔之上,從那雙異色的瞳孔之中流露而出,幾乎讓人懷疑他是否是深有苦衷。
但是很快的,在村委眾目睽睽之下,六味就用著那張滿含痛苦的臉,抬起手,肌肉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射出一刀。
寄空正要往上靠著雙腿追,小刀卻已穿過紅繩,法師的頭朝后一仰。
“法師!”身后的村委尖叫道:“接住大人啊——”
寄空抬頭一看,只見法師的尸身咻得墜落而下,他也顧不得逃跑的三人了,連忙伸手去接,被法師的尸身壓了一個踉蹌,還沒等他站穩,將法師交給同僚,而后繼續去追犯人。
一個接一個大漢就已經手忙腳亂地一窩蜂撲了上來,猛然壓在寄空的身上,徹底讓他站不住腳,撲在了地上。
***
又是之前那座山洞。
顧定邦的手抖得厲害,人都已經跑傻了:“姐,哥,我們要是被抓住了會怎么樣?”
時愿把自己抱出來的書放下,聞言輕飄飄地瞟了一眼顧定邦,嗓音輕快:“應該會死吧?估計就沒有六味狡辯的余地了,嗯……還是像之前那樣,你坐在洞口望風,我們來找線索。”
六味已經開始在山洞里研究起了從法師家中偷出來的機關木盒。
顧定邦看著時愿離開的背影,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姐!我們真的是在找法師死亡的真相洗脫嫌疑對吧?”
時愿腳步一頓:“當然!你放心吧!”
顧定邦咬住唇,緩緩攥緊拳頭,他很信任六味,但是六味新出現的同伴卻讓他感覺矛盾,從時愿的身上,他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迫切與擔憂,有的好像只有,他偶然從她身上瞥視出來的……愉悅。
如果事情一發不可收拾起來,他該怎么辦呢?
年幼的顧定邦這么想道。
他的眼中滿是迷茫。
顧定邦有心想像六口中的大俠那般大顯神通,但是他很怕,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情,他也只是山村里的一個街溜子,膽子很小,很小。
而且他很沒用,從法師死去之后,他一直都迷迷瞪瞪地跟著六味走,惶惶不可終日,始終不明前路。
他也很想給大人報仇。
他真的能辦到嗎?或者說他真的有這個勇氣辦到嗎?
顧定邦不知道,他只是坐在山洞口邊,望著遠處的幾乎聚成河流的火把,沉默不語。
時愿帶回來的同樣價值不大,都是些傷寒雜病論等雜書。
這下等希望就寄托在了書架暗格下的機關盒里。
機關盒的機關非常復雜。
時愿將沒什么用的書放在一邊,就和六味一同愁眉苦臉地坐在了一起,把弄著機關盒。
六味一邊解著機關盒,一邊思考著法師這個人。
從法師家中看見的法師,似乎是一個性情活潑之人,同時也頗為孩子氣,喜歡與小孩一起玩鬧,相比起法師的職業更愛教書育人。
六味對于那些課本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還是能看出課本詞句之中不同于古代的思想,就如同不該出現的村委一樣,在整個空間透露出格格不入的怪異。
她是穿越者?她是借助了那些知識才成為的法師嗎?
六味搖了搖頭。
他清晰地記得顧定邦曾對他描述過法師的權能,幾乎算得上是全知全能,甚至這片山林,不,或者說整個空間都在法師的支配之內。
法師真的是謎團重重的一個人啊。
六味一邊想著,一邊把機關盒放在地上站起身來。
正在一旁托腮思考,時不時給點建議的時愿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不解了嗎?”
六味搖搖頭,蹦了上去。
“砰——”
機關盒應聲而碎。
“果然是書。”六味從廢墟里撿起了那本書。
六味能夠如此果斷地踩碎,除了已經猜出里面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他覺得法師能將這東西放進機關盒,應該不會是什么他們需要的,有關“天詭”的記錄。
或許是她覺得更加重要,更加需要她珍藏的東西。
六味掃開了書上的碎屑,翻了開來。
時愿眨了眨眼,也一同湊近。
【東西有點難吃,明天自己做。】
【懶,明天再做。】
【累,明天再做。】
【想吃湯鍋,我不能再墮落下去了!明天必須做!】
【睡了,明天再說。】
“……”六味的表情復雜起來。
不是,正經人誰寫日記啊,無不無聊,還放在機關盒里。
時愿已經笑開了。
六味不是很意外,無奈之后只是微微一嘆。
“接下來咱們怎么辦啊?再去一趟?”時愿躍躍欲試。
六味搖了搖頭。
既然法師珍視之物與他們認為的不同,而法師本人又帶著活潑的性情,那么書架之上是找不到東西的。
時愿拍拍屁股起身,拿起被自己放到一邊的長棍:“這次我鬧出點動靜把他們引走……”
她說話的動作一頓,眼中劃過一絲訝然,只見六味從懷中拿出一本灰撲撲的古書。
“這是……”
六味將其翻開,眼中劃過一絲了然,字跡已經略顯斑駁,相比起一本排版工整的書,更像是什么工作日志,里面記錄了法師對于“天詭”的觀察,上面沒有清晰地書寫出名字,只是通過日期記錄下“天詭”的狀態。
一開頭里面并不存在什么具有情緒的描述,但是隨著六味越往后翻,里面漸漸就變了,文字變得更加多情,變得更加快樂。
直到轉折點……
【「模糊」孤「模糊」,「模糊」待「模糊」,我心甘情愿。】
“看不清,她打算寫什么?”六味眉頭緊皺。
從這里開始,后文基本被大片大片的墨漬覆蓋,看不清到底寫了什么,六味翻到最后,微微挑眉,發現在書本的最后記錄一個古怪的儀式。
“那會不會就是出去的辦法?”時愿摸著下巴道。
六味心里緩緩浮現出一個計策,他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一只筆,蘸了蘸筆蓋里的墨水,在時愿震驚的目光下就續著那個儀式片段往后寫。
令人驚奇的是,六味筆下寫出的東西,竟與這本書的前文字跡近乎相同,一模一樣!
只是區別在于,前文的墨跡帶著點時間的痕跡,但是后文卻很明顯像是剛添上去的筆墨。
片刻后。
六味將筆蓋蓋回去,又把筆重新塞回衣袖里。
他笑瞇瞇道:“大功告成,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去洗清冤屈了。”
當然,洗清冤屈的手段很簡單,說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謊話而已。
第165章 離開還是留下
“……你在騙我們嗎?”寄空黑著臉道。
天邊朦朧, 幾乎快要亮了。
逃跑的二個人帶著第三個人回來了,站在兩邊與他們對峙。
“請給我們一個機會洗清自己的冤屈。”六味滿臉真誠道。
時愿威脅似的舉了舉長棍。
寄空咬牙切齒,村委的人都看過這種外鄉武器帶來的巨大殺傷力,此刻都有些踟躕不前, 那東西一下轟開了那么厚的墻壁, 如果那一下打在人的身上, 那人會變成什么樣?
但更不止這個,這東西破壞屋子的威力同樣不容小覷,如果他們在“天黑”之后,用長棍將屋頂打掉,后果簡直不敢想象。
六味雖然沒明說,但他選擇這個時間, 選擇這個站位,話里話外,每一步都在暗示。
“你們不是懷疑是我們殺了法師么?我們已經找到證據, 找到了隱藏在其中的兇手。”六味道。
村委的人不禁面面相覷:“真的嗎?”
“什么證據?”寄空懷疑道:“你不會又打算騙我們吧?”
“我們不得不越獄,只是因為有人要滅我們的口。”六味上前一步,信誓旦旦道。
顧定邦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真的假的,他……是錯過了什么嗎?
“否則我們為什么要跑呢?我們是清白的,我們只需要等待你們還我們清白就行了,這點毋庸置疑, 我們跑對我們沒有半點好處啊!”六味高聲道:“如果真的是我們, 我們跑完之后為什么要回來呢?就算是畜生, 也知道逃離了屠刀不能回到原本的地方防止被捉住吧?”
“這……”村委的人猶疑道:“難道真的是另有苦衷?”
六味向來長得很無辜親切,容易被人相信, 如雪般的樣貌又為他平添了一分破碎感,幾乎讓人不由自主地把心軟了下來。
他都這樣說了, 那樣有理有據,一定沒撒謊吧?
一時間連村頭的狗都忍住不叫了,嗚咽著湊上前安慰般蹭了蹭六味的褲腳。
寄空覺得哪里不對,但是六味說得又沒錯,可他又總覺得自己又被騙了:“你真的不在撒謊?”
“哎呀!老大!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的,天快亮了,我們要不進屋聽一聽吧?”
“是啊!老大,我也覺得是這樣。”
“聽一聽吧,等天再亮,我們也跑不掉了啊。”六味微笑道。
屋子中,大大小小幾十號人擠在一起,寄空和六味相對而坐,將手中的簿子遞出去:“這是我在法師家中尋到的,里面記載了點有趣的東西。”
寄空剛要翻看,六味的手卻率先將簿子壓在桌上。
面對著寄空懷疑的眼神,六味的笑容不變:“放這兒吧,大家一起看,我也好一邊介紹。”
笑話,要是寄空嘩啦啦翻頁的話,把后面他新添的東西翻出來怎么辦?
寄空點了點頭,抱胸看著六味動作。
“這是我從法師家中尋到的記錄,是法師秘密的一部分。”
書頁翻起,村委的人也不禁挨近,借著微弱的光亮,瞇著眼睛看著上面的內容。
“這是大人的字跡!我認識!不過,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昆蟲觀察日記嗎?”
“等等……什么昆蟲日記要用這種話描述?我們村里有這么大的東西嗎?”
“這個時間……”
“這是什么啊?”
“……我看見我祖爺爺的名字了,真調皮啊我去。”
“……我也看見了!我就說我隨祖宗!我爹娘他們還說我放屁!”
“……”
“法師……到底在記錄什么啊?”
“……”
那些記錄的文字不算長,也不算短,更說不上如何的渲染氛圍,讓人恐懼,但就這么簡單得如同一把鋼刀一般將他們生活的詭異之處一點一點剖析而出,將村中人的皮肉攤開在了眾人眼下。
就如同人第一次意識到火除了能夠煮熟食物,還能夠燒灼血肉一樣。
這種世外桃源般的假象便在頃刻之間破碎,恐懼便像影子一樣擁抱了他們。
“咕嚕…….”
“我們的村子里,真的有這種東西嗎?”
六味的手一頓,壓在這頁上,他目光篤定,巡視過村委之中人的臉,那些人里面或是茫然,或是已經察覺到背后的恐怖,各種臉或明或暗地隱藏在燈光之下,躲避著他的目光。
六味壓低的聲音,此刻在寂靜的房間里竟然如此的響亮,伴隨著火油燃燒的聲音,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有的!就在你們的身邊。”
“你在騙人!”
“對!怎么可能!我們又不瞎!”
“老大!你說句話啊!”
寄空沉默不語。
六味并沒有理會村委們的震驚甚至是責問,而是視若無睹般地繼續往后翻。
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語,細思極恐的驚悚已經化作了足夠多的信任,讓他有恃無恐。
直到翻到最后。
時愿也忍不住湊上前,她當時只是驚鴻一瞥,實在沒看清他到底寫了什么,她湊近上前,一個恐怖的儀式之后,后面新添的東西已經完全變成了與前文一模一樣的,久經時光的模樣,幾乎無人可以辨清六味到底在里面添了什么。
“我所布置的山村乃是鎮壓惡鬼的咒語,我耗盡心血,殫精竭慮,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在所有人死去之前,我一定要成功。”
“鮮血,咒語,與死亡缺一不可。”
“在本該孤獨的旅途之中,卻等待到了你們的陪伴,真是……太好了。”
所有人的面容凝固一瞬。
“法師大人……”
時間靜默良久。
半晌,一個聲音卻突然響起,打破了整個難以言說的氛圍。
“法師大人的死亡令人敬佩,也完成了儀式的前置,足夠轄制那個詭異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或許,我們不該浪費時間了,我們必須搬離山村,去通知外面的人進來,將儀式完成。”
村委的猛然抬頭,他們不禁憤怒地尋找著說話的人。
多么沒有良心的東西,在法師大人奉獻自己犧牲過后,卻說出了這等喪盡天良的話!法師大人是為他們而死的!他們怎么能棄她而去!
“你**的說什么!懦夫!”
脾氣暴的一個村委欺身上前,猛然拽住了六味的衣領。
六味被整個提起,有些艱難地咳嗽了兩聲,在昏暗的光下注視著滿臉怒容的村委,不解道:“可是你們能干什么呢?咳咳,她是為你們而死的,你們就該好好珍惜她給你們的這條命,活下去,她保護你們可不容易啊。”
“你!你!我們村就沒有孬種!我們絕不會逃!法師大人的遺愿我們來完成!”村委臉上的青筋繃起,一字一頓,瞪著六味咬牙切齒道。
一只手搭上了村委的手臂,一直沉默的時愿皺起了眉頭,開口警告道:“不要動手。”
那個村委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聞聲卻順從地松開了六味的衣領:“你想跑就跑,我們是不會走的。”
六味的雙眼瞇了瞇,打量著那個村委,那張臉,他好像沒……
“我們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時愿搶白道:“我們是出于好心,想要提醒你們別待在山村里了,跟我們一切離開這里,外面的世界多的是能夠解決這東西的辦法,你們別意氣用事。”
村委們卻沒有回答,盡皆眸色沉沉,他們的血肉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之下,顯現出幾分血色的孤勇。
“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法師大人一直照顧著我們,她如今為我們而死,我們又如何不愿意為了她而死呢,這儀式是她留下來的,那些外鄉人…….哼!他們若是不信她呢!若是浪費了她的好意呢?那些人不知道她的厲害!還不如我們這些人來辦,保管像往常一樣,給她辦得漂漂亮亮的。”
沉默許久的寄空,壓下了身邊逐漸激動的村委,就這么,輕聲說出了那句話。
那一瞬間,六味好像透過那張和尚的皮囊看見了皮囊里完全不同的人,那不是寄空會說出的話,寄空的人生不會讓他能夠如此坦然地說出那句話,他向來很擰巴,也很躊躇,總是想做自己的事,卻老是為現實而妥協更改。
更重要的是,寄空珍惜自己的命,他還沒有那種東西,那種他心甘情愿為之死去的東西。
他已經抓到把柄了。
六味這么想道。
村委們一個接一個附和,幾乎沒有什么猶豫。
時愿:“……”
她撇開了頭,輕嘖了一聲:“一群蠢貨。”
長棍壓在六味的肩上:“用你三寸不爛的舌頭去說服他們吧,我是沒這個能力了。”
六味頓了頓,開了口:“你們愿意去死,可村里的孩子呢?村里的年輕人呢?他們也愿意去死嗎?他們還很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你們有沒有想過,離開山村,他們能夠看見更加廣闊的未來,而不是在這里狹小的死去。”
村委們一愣,臉上終于露出了思索的情緒,六味卻從其中看見了些許古怪和陌生,他將這個奇異的表情壓在心底。
六味繼續道:“我前幾天在村子里看見了不少活潑的孩子,法師很喜歡孩子吧,她一直教導著他們,她將他們視作未來,你們也要將他們一起埋葬嗎?”
“……我愿意留下來!我和你們一起!”一人突然叫道:“我想留下來!”
眾人都不禁一愣,這是哪里來的聲音,
眾人定睛一瞧,只見之前默默縮成一團的顧定邦大聲嚷嚷道:“我不想走!我也可以留下來!”
“…….大人說話呢!小屁孩一邊去!”村委里的一人皺了皺眉。
顧定邦卻沒有住嘴,而是猛然撲了上去。
雙眼之中淚珠的打著轉,說出了一句在場眾人都無法想到的,居然是他會說出的話。
他的雙手撐在桌上:“如果我走了,我的余生必定為此而悔恨。”
第166章 她到底是誰!(后面大修)
全場一寂。
所有人的舌頭像是被捉住了一樣, 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就好像什么排練好的戲劇接二連三出了錯漏,以至于又一次出現了重大的BUG,劇目里的人也已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顧定邦有些焦急:“我沒有撒謊!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他試圖擼起袖子,給村委的人看自己鼓起來的手臂肌肉, 強調道:“我已經長大, 長得很大很大了!”
沒有人回答他, 半晌,一個村委短促地笑了一聲,而后糊弄道:“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別說話。”
而后他們又開始激烈地討論了起來。
顧定邦無措地站在原地,咬住了唇,有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六味倒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臉頰。
***
書中所記載的儀式說不上困難, 唯一可能需要的,也就只是一百條人命按照特定的方位火祭罷了。
據說這樣就能將“天詭”封印。
山村并不大,但區區一百人, 將山村的人完全掏空,也能湊齊。
六味微微瞇了瞇眼,卻不禁有些奇怪。
山村里有不少人,這個數量卡得不多不少,刨除這些可以火祭的,基本上全是兩到三歲的孩童。
里面最大的居然是顧定邦。
又是一次“天亮”, 六味表面上依舊苦口婆心地勸那些山村里的老頑固們, 和時愿幾乎把嘴皮子說破了, 最后卻只接手了山村里一群小崽子。
“恩人,當時是我們冒昧, 您能愿意替我們照顧這些孩子,”寄空感激涕零, 雙手死死攥住了六味的手:“我們真是感激不盡!若有來世,必將結草銜環而報!”
六味都懷疑他一句就要對他說出“你真是個大好人了!”,老實說,看著這個三番五次受自己迫害的和尚說出這種話,還怪有意思的。
六味無語:“是啊,連雞鴨和趕雞鴨的狗都愿意讓我帶走了,我不受感激誰受感激。”
坐在他腳邊的土狗用黑爪子在他腿邊刨了刨,聞言歪了歪頭,發出了一聲疑惑的嗚咽。
“嘿嘿。”村子里的人在旁邊尷尬地摸了摸頭。
還真是一群有種的人,一山村滿村忠烈,基本村委話一撂,家家戶戶就直接揭竿而起,今日上午定下了火祭計劃,下午就已經把要燒的柴火拾掇好了,去趕集都沒他們這群想去趕死的人動作快。
面對生死之間的事,居然已經是坦然的,還有閑心跟他恩人來恩人去。
六味嘆了口氣,幽幽地來了一句:“這么大的恩情今世就不能報?非得來世報?”
村子里的女人男人們都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今世我們先把法師的仇報了!下一世再報您這位恩人的!”
六味無動于衷地扯了扯嘴角,他看他們的仇可指不定朝誰報了。
六味不禁抬頭看了一眼天。
要是這東西真是活的,會這么平和嗎?
居然還眼睜睜看著他們這般構建儀式。
六味腦子里有不少陰郁的走向。
比如法師其實是受天詭蠱惑,耗費百年來欺騙這山村的村民,留下儀式而后“天詭”借著山村村民們怒氣滿滿的儀式,踩著他們的尸骨蛻生為鬼。
又比如,村民們有這等詭異的作息,住著這等詭異的房子,晝伏夜出,早就變成了“天詭”的倀鬼,他們將想要救他們的法師殺死,而后在“天詭”的蠱惑之下將自己活祭。
還比如,這里的白日根本沒什么“天詭”,沒有什么看之即死的必殺技,他們這群山村里的愚民被覬覦此地的法師盯上,被忽悠著獻祭村民,改變作息,晝伏夜出,表面上這只是一個小山村,但是山村之下卻是累累尸骨,有時是村民的,有時是過路人的。
直到幾個好心路過的迷途旅客來到了這里……
當然這些發展卻也只是腦中的臆想罷了。
六味舉起手,試圖遮住天空。
“老實說,我現在還真的有點想白天出來看看了…….”
看看那個所謂的“天詭”,到底是虛偽的假面,還是真實的怪物。
但很快,六味就將這個想法壓進了心里。
畢竟,若是想知道真相,他為什么不去問問身邊人呢?那要更簡單不是嗎?
村民們的動作很快,“黑夜”不能出門,更準確來說是為了防止他們不小心看見天,除非一直死死地盯住地面,否則眼睛的余光總會有瞥視到的時候。
在六味的建議下,一把又一把雨傘被制作出來了。
這些東西幾乎齊頭并進,并且以極快的速度有了成果。
六味也見過了山村里的所有小孩,既然已經是山村的大恩人了,他自然不會放過尋找前世的機會。
他理所當然也詢問了村里的老年人,而村里的老年人“沈余”歪了歪頭,慢吞吞道:“以前好像有過這么一個孩子,是誰家從后山里撿出來的孩子,咱們這地界偏得很,哪有什么人家,過路人都沒有,你還是這幾百年來第一回呢!”
“誰知道是什么來頭,說不準是鬼子呢!”沈余喝了口水,唏噓道:“但那戶人家不管,一直養著,還找了法師給他壓魂,可惜最后養到幾歲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去了,是法師安葬的他。”
六味表情微妙。
他隱約記得自己的第一世的景象,雖然第一世他還是一個科學世界觀者,但是隱約也覺得山村不對頭。
也不是沒想過村子里是一個鬼窩,畢竟白天不出門,晚上才出門,這種特性除了吸血鬼,不就只有鬼了么。
結果沒想到……
什么共軛鬼怪啊!
***
“吱呀——”
門被拉開了。
她拿著本子的動作一頓,回過了頭。
只見一個白頭發異瞳的家伙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笑瞇瞇的,像是一只沒有半點邊界感的小動物。
“果然在這里啊,都沒看見你。”六味笑道。
“……我們一個時辰前才見過面。”
她苦惱地嘆了口氣。
更準確來說,是在一個時辰前,以六味和時愿為代表,帶領山村之中的孩童一同離開山村的隊伍里。
可這兩個逃離隊伍里的至關重要的角色,卻都不約而同地出現在了這里。
可六味不驚奇她出現在了這里。
而她也不驚奇六味出現在了這里。
他們只是非常平靜地對了句話,便好似相安無事了一般,一切暗潮涌動就藏進了那平靜的假象之下。
六味上前摸了一本學堂的本子看了起來,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本盲盒竟然來自一個好學生,字跡娟秀,答案工整而嚴謹。
六味翻看了兩頁,將本子揣進兜里,摸到了學堂的門邊。
“為什么學堂里也不裝窗子,也不怕近視。”六味倚著門框,注視著村里人忙碌的動作低聲道:“真不方便。”
“……那些小孩子愛動,愛鬧,裝了窗子就能看見外面了。”她回答道,也走到了六味的身邊,一同注視著村里人的動作。
劇情似乎到了一個度,一切都在旁若無人地進行著,山村里的人似乎已經完全忽略了他們,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將火架架上,柴火擺好,一個一個人攥著火把,讓其余人將他們綁在木架之上。
“……”她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但卻有一種凝固了的哀傷覆蓋了她的臉龐。
“孩子們還沒走遠,”六味突然道,他轉過臉,認真地注視著身邊的人:“現在阻止他們還來得急,我讓顧定邦走慢了點。”
她沒有回答,那張時愿的臉上帶著一種如同水蓮花般憂郁的沉默,她無力地張了張口:“來不及了,從一開始,就沒有來及。”
六味不禁一愣,側目而視。
一開始就沒來得及,這是什么意思。
六味啞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件事發生在遙遠的過去,哪怕他們再做什么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怎么發現的……呼……”她沉沉地嘆了口氣,無奈道:“我應該知道你很聰明,但是太久了,這場過家家太久了,久到我覺得我能夠安排你,明明你應該最了解我才對……騙你這種事情真的很難辦到……”
六味心里有些古怪,心中有了一種奇異的預感:“你認識我嗎?”
但一想到模擬器啊,孟婆啊,他就奇異地釋然了。
或許他們也是在很久遠之前相識吧,只可惜他們如今都再也不是過去的模樣。
她長長嘆了口氣,隨著那聲嘆氣,那種從靈魂里散發出來的疲憊和沉重居然消逝了不少,勉強顯露出幾分少年的活潑,這人竟然意外的豁達。
她也如六味一般一同側過了臉,在山村里的眾人緊鑼密鼓的安排下,朝六味輕快地笑了笑。
她不甘心道:“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破綻呢?總要讓我輸個明白吧?”
什么時候……
六味歪了歪頭:“一開始。”
她遲疑地瞪大了眼睛,湊近一步,懷疑道:“你是不是在撒謊!這怎么可能,這不就是在說!我開頭就輸了嗎!這不可能!”
“我對愿姐很了解,她不會用她的那把槍,做出那種事,事后,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把槍有你不知道的代價。”六味淡淡道,愿姐對使用“槍”非常謹慎,哪怕他用了花言巧語寬解了她些許,但過去漫長歲月累積下來的過往會讓時愿依舊不愿意輕易使用那把“槍”。
在那種情況下,她會選擇更好的方案,比如將看守的人打暈,而后安靜地將他們放出來,或者先想辦法混進來跟他們談談,再去選擇要不要直接劫獄,而之前那種過于粗暴的辦法,除了能讓人耍個帥外,只給未來增添了麻煩。
“……嘖,”她的臉如同調色盤般變了三變,而后爭論道:“才不是一開始呢!我第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是那具法師的尸體!你沒看出來不對!我看到你后退了半步!你被我嚇到了!”
她說著說著,竟然得意起來,頗有種揚眉吐氣之感:“我就說我演技沒那么差!”
六味一言難盡。
如果演一個尸體還要演技的話…….
“尸體也很難演的好不好!不懂就不要亂想!演尸體也是很辛苦的!”她不滿地嚷嚷了好幾句,而后才又好奇地問道:“關于這里,你到底猜出來了多少啊?”
“大部分吧。”六味含含糊糊地別開了眼,將目光投注向了被綁起來的村民們。
“一開始我認為其余的人都被你拉進了空間,洗去了記憶,成為了空間里的NPC,但后面我發現,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寄空還是沈余,或者是其余監天司的人,他們的相貌都沒有產生變化,唯獨顧定邦不同。”
“顧定邦變年輕了,他變成了少年人的模樣,”六味頓了頓:“為什么要單將他拎出來變得年輕?除非這個空間的主人之前就認識他,見過他少年的模樣。”
“而后你就過來了,話里話外,行動之間都在試圖引導我的思考,打斷我的思緒,我當時就知道我一直在被關注著,后面看到那具法師尸體,我更加確認。”
“這是為什么?法師尸體又怎么你了?“她不解道。
六味悶笑一聲:“如果不是為了把尸體留給我探案的話,哪家好人能把死去的法師大人跟掛咸魚一樣,一掛就是一天。”
她一頓,耳尖冒出一抹紅,有時候自己搞東搞西,捋完一遍后覺得簡直天才的不得了,但其實人已經陷入思維盲區,一時間很難轉出來,哪怕有錯誤也很難看出來,她恨恨道:“早知道就在你動尸體的時候,突然睜眼嚇你了!”
六味瞥她一眼,不知道該不該說他看過更嚇人的,比如說點什么死去的母親吊在橫梁上帶著他蕩秋千,還想吃了他,這種地獄笑話,睜眼嚇一跳還是有點太小兒科了。
但是他明智地選擇了岔開話題。
“那些書桌上的,藏起來的不是線索,反而不起眼的地方才是線索,這些更是玩弄人心的好把戲,雙方眼中珍視之物的互換,既誤導了調查人的方向,又為這場游戲增添了曲折之味,”六味頓了頓,評價道:“只是……太溫和了點,你只是想和我玩偵探游戲吧。”
“……是惡作劇!”她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了腳:“閉嘴!我的惡作劇哪里輪得到你來評價!”
六味被罵了。
他苦哈哈低頭認罵。
天已經開始蒙蒙發亮,村子里無數的人已經蠢蠢欲動想要扔下火把。
六味嘴上雖然評價是很溫和,但是……這場惡作劇很顯然亦是基于曾經發生過的現實。
只是眼前的人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將怪異之處掩蓋,將血腥的真相隱于海底,只露出海面之上平靜祥和的一面。
如果他沒有猜錯,整個空間里,活人的靈魂,也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自己,一個是顧定邦,那些村民,都是眼前的女孩,一點一點用著外人的形象捏造,再在里面灌進了來自過去的人的魂靈。
不過……這個世界之上,曾經真的沒有一個“天詭”嗎?
那些村民真的可能只不去看天,就能躲避存活嗎?詭是世界的災難,這世界之上,哪有距離災難近在咫尺,卻不受傷害的呢?
連夜視都不敢進化出來,就為了防止不小心看見天空的生存本能都能出現,這就足以證明“天詭”的恐怖。
在想明白了那一點之后,能夠在黑暗之中盡情地欣賞無星之夜的六味才恍然覺悟,這里并非過去的那個山村,畢竟,覆蓋天空的惡鬼總不能只值白班,不值夜班吧?退一萬步說,就算這東西真這么懶散,在明白過來只值白班吃不到人后,怎么就不會聰明地掉個頭呢?
除此之外,還有村子里對詭的完全無知,奇怪的法師之死,種種跡象都在表明,這里并非過去的山村,這里只是過去山村的倒影。
而這個倒影的掌控者,居然只是想和他們一起玩一趟猜一猜的偵探游戲,這和拿著高射炮打蚊子有什么樣的區別?甚至中途玩著玩著,這個制作者居然還被劇目里的人牽著鼻子走了,真的試圖去尋找一個美好的結局……
這么柔軟心腸之人,六味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親自問一問她呢?
這才是六味這般平和地與法師對話的原因。
六味緩緩瞇了瞇眼睛。
聯想到眼前的村民,其實有著過去村民的靈魂,六味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那些粗糙的儀式,真的是法師研究出來的嗎?這樣珍視那些村民的法師真的會給出這種爆裂的法陣么?
恰到好處的獻祭人數,真的是巧合嗎?
會不會……當年,活下來的孩子,是不是只有顧定邦,那個山村也就只剩下那些大人了,法師又為了他們死去,所有村民已然心存死志,悲憤之中選擇了這個結局。
如此眼前有著過去村民靈魂的人,才會這般堅定地選擇執行這個方案,如此篤定地重蹈覆轍。
難怪……
在村民祭祀之前就已經死去的她,會因為聽見村民在她死后的所思所想而震撼,同樣因此一時不察,漏了馬腳,以至于在回憶里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是我們的緣故啊……”
六味突然想道。
沒有誰會比他更要了解那些死去之后的靈魂,一切生平被寫在一張薄薄的紙上,哪怕過去有著再充沛激烈的感情,到最后也只剩下平靜的文字,在沒有人的□□與死去的靈魂結合之前,法師是不是只能,在這片如同墳場一樣的空間,如同擺弄布娃娃過家家一樣,支棱著紙人,孤獨地演練著這場可愛的偵探游戲。
過家家……
六味不禁品味起她曾經脫口而出的這個詞語,突兀一愣。
寂寞。
她像是被凝結在了琥珀里的蟲子,體會著無邊無際的寂寞,外面是不屬于她的時代,而來自過去的她,只能在狹小的琥珀里蜷縮。
六味突然感受到了些許后悔,他或許不該將記事本拿出,不該讓村民們知道,不該……讓過去發生的事情重演。
她試圖讓那些痛苦與悲哀遮掩于虛幻之下,可自己卻殘忍地將其揭露,讓過去的疤痕撕裂,傷痛反復。
或許陪她演一場可愛的偵探游戲,覆蓋過去的痛苦,也是一場難得的放松。
“不對……”六味突然低喃出聲,將還在輸出的法師整得一愣,法師歪了歪頭古怪道:“什么不對。”
隨后她怒氣沖天地擰著眉:“你沒在聽我說話!你!你簡直氣死我了!”
天已經亮了!
伴隨著一聲極其慘烈的嘶吼。
火從指間落下!
霎時間,整座山村都像是被拖進了火焰的刑場!
六味曾經發覺過這個空間對他思維的影響,他會下意識規避一些詭異世界的知識,選擇默認用自己的常識進行解答。
可是六味的常識是什么呢?他的常識是水的沸點是100度,空氣是無毒的,人被人殺就是會被人殺死,而不是被鬼,而人……永遠無法做出在自己認知之外的事情!
可以說,與整個詭異世界相悖而行。
所以,他認為自己這小胳膊小腿提不起一個成年法師,認為村委這個先進的組織出現在山村里是正常的,同樣,他認為世界上無鬼是正確的!
可這個山村為什么會出現現代社會的東西?為什么會出現村委,會出現無神論的雛形!
這一切的改變!全部來源自法師!
六味,他疑惑地想道,他為什么會認為,法師的身份不重要呢?
他猛然伸手攥住了法師的手臂,在熊熊火光之下,雪色長發反射出火光,光影如同紋身一般落在六味的臉上,他定定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
她罵人的嘴一頓,突然沉默了下來。
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個瞬間里寂靜了下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是那樣專注而認真地打量著他,那份氣勢幾乎要叫人心驚膽戰。
六味說不出話來,他從對面人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種挑剔,既像是對對手的不滿,不滿對手這么慢才反應過來,又像是……在與自己腦海里的形象做對比,對比六味的模樣是否符合期待。
“哼哼……”她悶笑了好幾聲,聲音里帶著張揚的得意和快活的竊喜,她眉飛色舞:“原來這個最重要的謎題,還是需要我自己揭露啊!”
而后她微微仰頭,嘴角勾勒出一個笑容,她的神色既有釋然,又有沉重,她的瞳孔里燃燒著沉靜的火光,火光里映照出六味震驚的臉孔,她突兀地揚聲笑了一下,又很像是得意。
她道:“很高興能夠見到你,另一個……我。”
第167章 世界的真相
隨著法師的話音落下。
世界的一切都好像哪里有了變化。
燃燒著的火焰不再跳動, 扭曲的血肉不再灼燒,充滿復仇快意的哀嚎不再持續。
法師向前踏出一步,走出了房間。
天徹底亮了!
一切都停止了流動,不管是火焰, 還是天空之中的東西, 都如同沉默的雕像!
六味驀地睜大雙眼。
另一個“自己”就這么一步一步, 緩緩走進了凝固的油畫里。
她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后,如海藻一般的長發飛揚而起,殷紅如雪的唇瓣微微勾起,眼角旁出現了經年累月,歷經風霜而出現的裂紋, 像是一個破碎后又被重新粘粘而上的瓷娃娃。
她的聲音輕快得如同一只飛鳥,她朝另一個“自己”笑了笑:“如果順序沒錯,我即是七, 亦是零,我是開始,又是終結……”
“我叫清夢,是這里的……守墓人。”
“你應該能夠感覺得到……”清夢頓了頓:“你和我的靈魂是如此的接近,如同夢里蝴蝶那一對相似的翅膀。”
“另一個…我?”
六味恍惚地重復著這句話,滿臉不可置信。
那他為什么從來沒在記憶里見過她, 為什么她會出現在這里?
像是等待著“自己”, 等待了長長久久, 無法計算的時光?
但是是親近的,是熟悉的。
從一開始, 他會選擇相信隱藏身份來到他身邊的人的原因,除了覺得對方只是想逗逗他外, 還有一個原因,是親近,一種沒有由來的親近。
六味的確又說了謊,他是個騙子不是嗎?所以他總在說謊。
那句一開始就將清夢認出來的話,其實是假的,是謊言。
六味真正確認“時愿”是假的那一刻,要比第一次見的時候晚的多,是在接下來不斷的相處之中,一點一點地試探出來的。
第一面見到扮演著時愿的清夢時,六味的第一反應只有欣喜。
他在欣喜什么呢?是在欣喜失去聯系的人平平安安?還是在欣喜……這跨越千千萬萬年的重逢呢?
他也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只是欣喜而已。
因為六味的靈魂,就先于大腦信任了她,對她的出現,無比歡欣雀躍。
“既是七,又是零……”
六味茫然地重復著清夢說過的話,不甚明晰其中的含義。
六味不傻……
不,倒不如說,所有的“自己”,每一個“自己”都不傻,在無數次生命的循環,無數次命運的輪回之中,伴隨著對世界探索的無限精進,他對世界的認知便在不斷清晰,明白了詭異的來源,明白模擬器存在的意義,明白了許多許多。
他以為自己知道的已經足夠,足夠多了,但沒想到,他知道的仍然不夠。
“……即是開始,亦是結束么?”
六味與每一個自己都是那么的心照不宣,他們模擬的人生大部分有著安排的痕跡,一切的一切,皆是為了眾生的拯救,這實在是一個太過宏大的理想,所以無數的個“自己”都倒伏在前進的道路上,成為尸骨化作的階梯,朝著前路一步一步鋪陳。
每一個“自己”,都永遠在引領下一個“自己”向前!
清夢的腳步是如此的輕快,她親昵地湊身上前,眨了眨眼:“怎么,怎么這么驚訝?”
“嚇到了?”她的聲音里帶著些許快活。
六味微微皺眉:“守墓人……是什么意思?”
“守墓人……當然是字面的意思啦。”清夢笑嘻嘻道:“你應該好奇過吧,倒不如說,我就應該好奇,那個一手能將天遮住的詭異到底是什么東西。”
她頓了頓:“準確來說,不是一手,不是一個,而是……很多,很多,很多,多到數也數不清,多到如同天上的星星掛在了那里。”
清夢沉默良久,似乎正在試圖組織自己的言語:“你知道,在遙遠的過去,到底發生過什么嗎?”
“那個足夠遙遠,遠到仙是逍遙的,遠到詭異仍未在世間橫行,那個時代,是無數的奇跡,是科技與思想交融發展的頂端,那個遙遠的過去,那個我們曾經出發的地方。”
清夢月牙般的雙眼里是流淌著的哀傷與思念:“是‘我’出生,生長,又寧愿為之死去的地方。”
六味一愣。
有一個疑問,他想過,每一個“自己”也或許想過,“自己”只是一個突兀穿越的幸運兒,一個莫名其妙的旁觀者,究竟是為何“自己”會出現在這場跨越了千千萬萬年的謀局之中?
為什么他被安排了,卻并不為此生氣,也不為此憤怒,甚至真的愿意,耗費無數光陰,死去活來無數次,去試圖拯救這個破碎的世界?
他以為是那些愿意收留初始每一次都是孤兒開局的他的好心人,他以為是那些掙扎在痛苦邊緣的詭怪們和人類,他以為是那些無數個想要拯救世界,卻被扭曲了心神的救世者。
世界雖然是不同的,可人性的輝光卻總是一模一樣,雖然稀缺,卻足夠閃耀,能夠照亮黑暗。
他行走在這條崎嶇的路途之上,他以為自己愿意進行下去,只是因為他是一個有大愛的好人,但這種性格與品質總不會一直堅固如初,就像這一世的自己,不就是個口蜜腹劍的騙子嗎?
所以,他偶爾也會為這個世界的未來擔憂,就連他這樣的好人,某些時候也會滿腹戾氣,不斷轉世之下,早晚會出現一個恐怖的“自己”想要毀滅世界的。
到時候,這個世界,該怎么辦呢?
結果除了這根可以粗,亦可以細的鏈條之外,還有更加堅固的一條。
這里曾經是他的家鄉嗎?是外神入侵之后開啟的新時代?
難怪過去的文字他會認識,難怪他也愿意為了這里出一份力。
一個人想拯救自己的家,又需要什么理由?
清夢看見另一個“自己”高興地笑了起來,哪怕是“自己”偶爾也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她好奇地看過去:“笑什么呢?有哪里很好笑嗎?”
“哈哈哈……”六味捧腹,聞言擦干了自己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沒有什么,想到了一個冷笑話。”
六味只得到了另一個“自己”看精神病的眼神。
清夢撇了撇嘴:“繼續聽我說。”
六味洗耳恭聽。
“如果按照現在時代的目光去看,過去的我們,如何算不得仙神呢,能夠一日千里,萬里飛書。”
清夢不禁面露遺憾:“只可惜仙神的時代注定需要遠去,在鬣狗入侵之后。”
“在不間斷的污染下,世間萬物都有了自己的緣法,花,鳥,蟲,獸,甚至是每一個細胞都曾活了過來,有了詭異的生命力。”
“曾經?“六味咀嚼著這個詞,微微失神,他重新看向對面的人:“你還沒有對我解釋,守墓人的意思。”
清夢歪頭笑了笑:“就是字面意思。”
她又上前一步,抓住了六味的手。
“這個世界曾經毀滅過,一切都湮沒于恐怖之中,最后在萬‘神’的心血下重塑。”
六味重復道:“萬‘神’的心血下……重塑?”
“如果是我的話,應該知道盤古塑造天地的故事,在祂死后,氣成風云,聲化雷霆,四肢演為東南西北……”
“你的意思是……”六味瞳孔一縮,只見對面的“自己”向外倒去,他不僅反握住她的手。
“所以,祂們的身軀化作大地與高山,祂們的血肉流作大江大河,祂們的皮膚遮蓋住裸露的世界,祂們的發絲勾連成草木,最后祂們的眼睛成為了太陽與月亮,日升而月落。”
“可世界這么大,世界也這么小,無數死去的神,還遺留下了無數的骸骨無處安放,還有更多的,無處安放之物,帶著祂們僅存的一切懸掛于高天之上……”
“等——”
六味被清夢猛然拽了出去。
天像一個巨大的罩子倒扣而下,罩子上殘存著數不勝數的黑色瘀痕,斑駁得如同瀕死的斑馬。
一種劇烈的眩暈伴隨著強烈的嘔吐感迅速侵襲了六味的大腦,世界的一切都在那一刻不斷地旋轉。
另一個“自己”的身影正如同模糊的相片,在運行的軌跡里卡頓。
六味一時間甚至無法思考,天上懸掛的,除了太陽和月亮到底還有什么東西。
那些黑色的瘀痕在六味的眼中如同海綿一樣泡漲,黑色如同蔓延開來的水滴侵染了整個天空,而后黑色之中又猛然漫出了些許扭曲的白。
六味耳邊似乎聽見了一聲哀嚎,似乎有誰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
【——】
【——】
他突然反應過來了那些東西到底是何模樣!
是眼睛啊,天上出了太陽和月亮,還有數不勝數的,如同星子般的眼睛啊!
祂們的瞳孔里映照出了無數個身影,無數訊息卻在頃刻之間塞入六味的大腦,他看見了無數個人,看見了無數個人的模樣,有已經死去的涅槃佛,有仍然活著的蠱女,也有……
更甚者,還有“他”,伏案的燕游,教學中的書生……
最后,在那無數雙蒼蠅復眼一般的鏡像里,六味終于與自己相對而視!
眼睛里的他,詫異地微微張開唇,作出了驚訝之貌,而后,緩緩朝自己露出一個微笑。
那是他嗎?
是他吧……
這真的是他嗎?
“……呵,我忘了你不能看了。”
一雙手探了過來,捂住了六味的雙眸,六味渾身一震,瞪大雙眼,抓住了那雙手。
那雙手殘留著些許冷,摸上去帶著凹凸不平的裂紋。
“我只是,等了很久,實在有點遺忘了現在的你們已經不是以前的你們了……”
六味模糊的思緒逐漸清晰,那種大腦仿佛要漲破的痛苦也在那抹飄渺如夢的冷意下漸漸消弭。
“祂們也是一樣,祂們也只是忘了,只是在漫長的孤獨之中,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們……也只是想要,看一看你們而已。”
六味的大腦驟然轟鳴,一切奔涌的情感如同被沖破了堤的洪水,徹底將他的大腦淹沒。
他是個聰明人。
可恨他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總是容易想一些有的,沒的。
這個世界需要先付出才能得到。
一切都是如此,所以過去的“神”付出了血肉重塑世界,剝下了皮囊成為世界的表皮,于是,這個世界的底色就變成了先付出才能得到。
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意圖拯救眾生之人總是被外神所覬覦注視,然后在怎么也無法擺脫的夢魘里心神扭曲。
正如同圣人,亦如麒麟,再如蠱女,還如……他。
是啊,他也一直在被注視著。
被那些為了存續而死的“神”留下的眼睛所注視著,祂們是那樣殷切地尋找著自己的“繼任者”,祂們是那樣懇切地注視著“繼任者”的成長與扭曲。
祂們會疑惑嗎?會疑惑為何那些受到注視之人總是會行差踏錯,讓一切墜落?
祂們會痛苦嗎?會痛苦無數希望被淹沒在絕望的洪流之中?
“……”六味顫抖著嘴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感到了難以抑制的悲傷與痛苦,如同罡風一般割裂他的軀干,這是何等悲哀的事實。
那些眼睛是那樣地注視著他們,如此得全神貫注,帶著亙久彌長的思念與希冀,
啊,原來這才是“天詭”的真相。
啊,原來這才是“世界”的真相。
是那無數無處安放飄蕩的骸骨,是那孤獨者看守的連綿萬里的停尸場,是那尸骸之上殘留下的痛苦與希望……
是那無數顆關切的眼睛!
耳邊只剩下了另一個“自己”低啞的嗓音。
“我們一直等待著你。”
“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等待著我們的——葬禮。”
第168章 歸來者需知道的一切
“……”
“呼……”
六味無法回答, 劇烈的情緒被困鎖在胸膛之中,如同餓獸一般掙扎,他的胸膛不斷起伏,嘗試著平復下激烈的情緒。
“怎么, 被祂們嚇到了嗎?”
哪怕是說出了方才那等擾人心神的話, 哪怕方才各種激昂的情緒涌動, 但清夢卻總是能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嗓音也立刻活潑輕快起來,甚至帶著點自得。
如同漏斗,所有情緒一邊進,一邊出,好似沒心沒肺一般, 甚至還有閑心去調侃。
這是一幕極其恐怖的畫卷,天上飄浮著神的骸骨,神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到處都是眼睛,甚至能夠看見眼球后的神經與血肉,祂們好似仍然活著,巨大的瞳孔正緩慢地移動著,鮮血祂們眼球的背后流下,好似天正在緩緩流血, 而血流成了漫天的晚霞。
可六味卻搖了搖頭, 低聲道:“沒有。”
六味想道。
他怎么會被嚇到了, 怎么能夠被嚇到呢?那些漂浮尸骸的過去,是無數個為世界而死之人, 為存續而亡之神,祂們的皮囊如同衣服一般遮住了這個赤裸的世界, 祂們的血肉化作高山與大河,哺育新的生靈。
如果連他也被嚇到,那么祂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新的世界又有什么意義呢?
只是祂們死去之后,東西南北洲之中的人又為何而死呢?
那些理想被扭曲的意義又是什么呢……是過去的“人”,對現在的“人”的詛咒還是祝福呢?
……
六味一時間……似乎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
或許,他只是在自尋煩惱而已。
六味心中五味陳雜。
沒有那些眼睛,外神依舊在覬覦這片大地,祂們總會注意到那些高潔之人,沒有那些眼睛,新的世界便不會重建,沒有那些那些眼睛,一切在開始前便會終結。
“……”
“……這里的遺骸,很多嗎?”
六味低聲問道。
“很多,很多,”清夢沉默片刻:“有十萬九千八百六十五具,都像是風箏一樣漂浮在上空。”
“我就是那個放風箏的人,帶著這一大片如同海洋的風箏到處游走。”
“很久了嗎?”六味不禁道。
他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見“另一個自己”的神色,但五感卻沒有消失,他很明顯能夠感覺到清夢的身軀一愣。
她似乎是歪頭想了點什么,又像是只是在出神:“……久……大概很久吧,我,不記得了。”
她沉默片刻,似乎是舉起了手掌:“牽著他們身軀的線,很長很細,密密麻麻地纏在我的手上,偶爾會覺得手很重,但是這么多年也習慣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六味再次詢問道。
“當年外神的入侵讓世界失控,無時無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朝著無序的毀滅滑落,所有人都瘋了,瘋得不能再瘋。”
“我亦是其中一員,在歷經千辛萬險之后,終于回歸了清醒的世界,但是這種清醒是斷續的,只要世界一直暴露在污染之下,清醒終將逝去,最后所有人終將擁抱著瘋狂而亡,人們都明白自己必須作出選擇。”
“生還是死……”清夢苦笑了一聲:“或者說,所有人都死,還是死得還剩下一丁點希望。”
六味一愣,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
清夢望著那些沉默的眼睛,閉上了眼:“所以,我們毀滅了世界。”
“讓新的希望在毀滅之上重生。”
“但是不夠,這些仍然不夠,這個世界裸露在星海之中,而星海是一個巨大的獵場,我們的世界被那些惡徒視作獵物,就像是伸口就能咬上一口的小蛋糕,誰又能拒絕呢?”
“于是,某一日,祂們提議道,不如把我們的皮剝下來,蓋在天上,為世界穿上第一層衣服。”
“后一日,祂們又覺得不保險,不如再在外面用靈魂再布下一層鏡子,作為偽裝的第二層衣服。”
“再后一日,失去了皮肉與靈魂的祂們,終于將目光投回了黑暗的世界。”
“不行!這樣不行,失去了星海,便失去了太陽,這片土地怎么能夠沒有太陽,于是祂們摳下了自己的眼珠,充作了太陽與月亮,和漫天的星辰。”
“更后一日,祂們發現大地上的一切只剩下荒蕪與焦土,這可不行啊,這太糟糕了,留在大地上的生靈該怎么生活呢?所以祂們開心地割下了血肉,用血肉捏成了山河。”
“最后一日,祂們才猛然驚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被祂們所遺忘。”
“真是笨腦子,傻腦子,瘋腦子,祂們忘了,充盈世界的污染的確被祂們所驅趕□□成,剩下的不足為慮,但是糟糕的是,祂們忘了,除了那些污染,祂們也變成了污染源。”
“還有!還有!祂們的靈魂總會腐朽!當靈魂腐朽之后,變成外神的棋子的時候,祂們又該怎么辦呢?難不成真依照著外神的指示,再次毀滅新世界么!”
“哎呀!祂們怎么會忘呢?祂們怎么能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呢?祂們急得團團轉,幾乎要死過去了。”
清夢此刻,歡悅地蹦了一下。
“這時候,就到我們出場的時候,所有人在用最后的一日,為這個世界做下了最后的謀略。”
遠古的人將靈魂和□□分割,靈魂變成了世界外的“鏡子”,皮膚變成了世界壁,阻礙外神們直接進入,可靈魂始終無法永垂不朽,祂們的靈魂最后也會被外神污染…
六味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清夢好像一個正常人,可她如今真的算是正常人么?
她的語序并不算顛倒,聽上去也頗有邏輯,但是本質上,她似乎已經喪失了一些情緒的感知能力。
她與這些尸骸孤獨地呆了萬萬年不止,最后的清醒也被帶走,徒留她困于囚籠。
六味說不出話來,喉嚨顫抖著,他感受到悲傷,那種悲傷密密麻麻地扎根在了他的血肉里,汲取著清夢無法意識到的痛苦而成長。
他也從清夢的話中緩緩品味出來了什么。
那些恐怖的描述,過去的那些灼目如光的神,真的會做下么?還是說……祂們真的曾經清醒過了么?還是,祂們一直瘋著,直到最后才真正清醒了一瞬!
可……祂們瘋著,卻做下了那些選擇么!
六味感受到了駭然。
空氣之中只剩下良久的沉默。
終于……
“最后……的謀略,指的是……”六味舔了舔自己干澀的唇瓣,皺起眉詢問道。
“哈哈……你會知道的!我會全部都告訴你的。”清夢笑道:“這也是我存在的理由啊!”
在清夢解釋之前,六味卻已經隱約明白了什么。
祂們最后的后手是模擬器,祂們最后拿著自己的殘軀,東拼拼,西湊湊,將模擬器成功組合而成,將一切,交給了——“他”。
“至于我,‘我’切開了自己的靈魂,將‘我’的記憶流放進墓地,所有人將最后的‘清醒’割讓而出,揉合在一起,給最后的勇者留下了最后的禮物,祝愿,一切能夠得償所愿。”清夢絮絮叨叨道。
“這些本該在我們第一次相見就和盤托出,但我沒想到第一世出了意外,以至于我拖到了最后一個,不過好在,禮物你拿走了!”
“最后的清醒……最后的禮物……”
六味腦海之中快速閃回過自己的第一世。
原來,那一世……他并沒有按照安排走嗎?
“你把禮物拿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一切注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清夢說到最后,幾乎算得上是沒有了邏輯和思考,只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罷了:“就這樣,想和你玩游戲,我們分離了太久了。”
“我想要回溫過去的記憶……等等,記憶,我不就是‘記憶’么?我是吧……我是嗎?我不是人嗎?我還是法師呢!他們陪著我一起,他們一直在死去,卻堅持陪著我一起。”
六味眼眶微紅,他顫抖著伸出手抓住了清夢的手,攥得很緊,幾乎將雙方的手都攥得發白。
他未曾感受過那種瘋到了極致的癲狂,從一開始他就很清醒,從第一個“自己”的記憶開始,清醒就是他的底色,哪怕遭遇了足以分割靈魂的痛苦,他也從未嘗試過去麻痹自我的靈魂。
六味不知道是清醒好上一些,還是瘋狂好上一些,但是在這個瘋狂的世界,或許不管是足夠清醒,還是足夠瘋狂,都不如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
他微微抬起了頭,試圖透過那層白布去觀看那些骸骨,卻只看到了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
他明白,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那些骸骨只是滿載著污染的容器,或許那些骸骨之上還存留著祂們過去的執念,影響著世界,影響著這個空間。
那些執念想要回到過去,空間里的人便不知神鬼,將一切詭異認作虛幻的產物,連他也被影響了思緒。
“今天,我要不要和那群孩子們一起上課呢?最近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了,留在這里當守墓人,別把自己也變成墓給別人守了啊!”清夢似乎已經陷入了幻夢之中,一時間難以自拔。
清夢突然一頓,許久沒有說話,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真的什么也沒想,只是陷入了無序的空白思維。
“對了,葬禮,我是守墓人,我要辦葬禮啊!”清夢嘀咕道:“對!葬禮!但是,我來了嗎?我應該來了吧?”
“……”六味嗓音喑啞,他回應道:“我來了。”
六味的眼前蒙著一層白布,模糊的眼前倒映著清夢的臉,她手舞足蹈道:“我們到了該死去的時候了,到時候只要我們將天梯補全,一點一點地替換那些病變的個體!外神再也不能把我們怎么樣了!”
“我們的世界有救了!我們的世界有救了!”
六味微微愣住。
他沒有想到過,世界的救贖竟是這等辦法。
一點一點地替換那些病變的個體。
這里面有一個問題。
那些心甘情愿成為殉道者的神從何而來?
六味心里一空,仿佛有一個黑洞正在無止盡地虹吸他的情緒,他感到了難言的迷茫,仿佛一個人秉持著燭火,拿著一張地圖,在漆黑的山洞之中踽踽獨行,不知過了許久,終于看見了光,可當他欣喜若狂地走進,卻發現那只是一灘反射了月光的水洼,水洼上頭只有一個狹窄的漆黑的,尋常人難以攀爬而出的洞口。
這本就是一個悲傷的世界。
六味這般想道。
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從一開始就該知道。
“快來啊!我等不及了!毀滅我們啊!將一切推上正軌!”清夢興高采烈地要求另一個“自己”送她去死。
對面卻良久未有回答,清夢焦急地催促著,卻只等到了六味一句五味陳雜的“我”。
六味無法向過往那樣作答,那樣自信,那樣運籌帷幄。
他緩緩垂眸,碎發遮住了他的面孔。
六味本該應下,就此如清夢的意愿,將這些沉浮千千萬萬年的執念毀滅,將這個死寂的墓地炸毀,將……守在這里的守墓人焚化殆盡,而后的一切將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上正軌,可是事到臨頭,他卻突然猶豫了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猶豫。
情緒如同成千只,上萬只,恐怖的蟲子,爬進了他的心窩,啃噬他的心臟,它們讓他面對著清夢執拗的目光,無法言語。
他感到了深切的,滿腹痛苦的不甘和無力!
突然!
“砰——”
他們耳邊闖進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六味突然聽見了急促的喘息與交錯的腳步聲,那些聲音不知道從哪里傳來,好像從遙遠的遠方,又好像從四面八方而來!
六味聽見了清夢下意識被吸引走注意力的驚呼:“怎么會?”
怎么會什么?難不成出了什么變故?
清夢呢喃道:“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然后回來了?”
“誰?誰回來了?”
六味一時茫然。
“……是被我送出去的孩子,他長大了,長得很高,很英俊,背生八臂,額上生眼,未來的人長得都是這樣么?”
清夢的話語里多少有些懷疑人生的味道。
她許久沒能出過空間,似乎生出了什么誤解。
背生八臂?額上生眼?
六味愣住了。
這個形容他只能想到一個人,顧定邦生下的孩子,章魚,可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掀開了蒙上眼的布巾,清夢大驚失色,撲上前來,試圖阻止:“你干什么呢!你小心頭暈眼花啊!”
但是六味卻已經極其準確地找準了顧定邦的位置。
那個有著一張顧定邦的臉的人回來了,他打破了凝固的空間,大步跑了回來,此刻他面目猙獰,八臂揮舞,將那些簇火里的村民們一個一個搬起,烈火燎燒了他的手臂,堅毅的神色卻始終如初!
沒有誰預料到他會突然跑回來,這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意外。
六味猛然失了言語。
顧定邦和章魚有著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回來的人到底是誰?
六味眼前一黑,清夢的手遮住了他的臉,將一切景象隔絕,可顧定邦那副奮不顧身的模樣卻徹底印在了六味的眼底。
六味的心里陡然有了一個猜測。
來人既是章魚,又同樣是顧定邦,顧定邦曾經后悔那一日的選擇,他后悔自己勸不了山村里的村民,后悔自己太過孱弱弱小,所以,他希冀著自己有第三只眼更能洞悉險境,希望自己生出八臂獲得力量,來阻止災禍的進行。
“顧定邦”和“章魚”是同一個人的兩面,是抗爭,是希冀改變的力量。
所以“他”回來了,越過層層的高山,跨過對于生死的恐懼,不顧一切地狂奔回來了。
六味的呼吸急促起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來了那一天,一切的回憶都在此刻如同潮汐般上涌。
他好似再次看見了那無法直視的天空之中,那些漫天遍野的眼睛,祂們殘留的執念駐留在這片血色內,等待著千千萬萬年前預定的死局,祂們沉默地注視著他,無言地注視著那個渺小如滄海一粟的孩童,走出那片如同棺材一般的房屋。
他當時在想什么呢?
祂們當時在想什么呢?
他本該垂首,可他卻抬起了頭。
他也曾以為“自己”是一個多么信任計劃的人。
他本該依照著那些刻印在他的靈魂里的計劃妥善行事,一步一步踏著尸骸穩步前進……
可計劃卻好像從一開始就出現了預兆,他抬起了頭,違背計劃而死了。
……或許正如模擬器所言。
他真的是一個【叛逆的蠢材】。
他真的是一個變數。
第169章 人之姿(大修)
“呼——”
吳悠猛然從地上爬起來。
剛剛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突然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而且,他強行忍住哽咽的呼吸:“好痛啊,真的好痛。”
他小心翼翼地擼起褲腿,看著膝蓋上烏青的痕跡。
吳悠哉原地平復了情緒許久, 才抽噎著重新爬上椅子。
這次他坐下的時候, 動作小心翼翼了許多, 雖然不知道那一下摔為什么會讓他疼痛至此,但是他之后再也不想經歷,再也不想重復這一次的痛苦。
吳悠深深吸了一口氣:“剛剛好像看見了老大這邊的模擬器波動很頻繁啊,是不是要結局了?我看也差不多了,都已經做到帝師了,應該能出結局了吧?”
【35歲:如果天要懲罰你, 不該讓你在這里聽封建迷信的監天司在這里嘀嘀咕咕冊封大典的事,而是讓你外出找個十七八九個學生好好磨練一番!
你憂郁地嘆了一口氣,圈套一事你參與程度有限, 畢竟誰也不能威逼一個可憐的教書匠去抵擋大軍吧?所以在蒙騙過中州的那些大臣之后,你也只是帶著學生等候一旁,把最后的反賊捉拿歸案罷了。
這本該是個能夠名傳千古的政治計謀,后世也許能夠衍生出什么成語,類似于“麒麟異夢”之類的小故事,總體來說會非常的科學且客觀。
但是壞就壞在, 千萬年不遇的地龍翻身居然在今日找上了中州國都。
真是賽先生誠不你欺, 不管是地霧的突然出現, 還是各種地鳴,更有甚者異常的血紅天色, 都是地震的前兆,只是你完全沒想到那一茬, 以至于人都隨著地晃起來了,你還在懵怎么回事。
好在皇宮建筑絕不偷工減料,古人的智慧讓人嘆服,竟然硬生生在這種地震之中頑強地堅持了下來,以至于你腿都軟了,皇宮的腿站立得依舊筆直。
但古人的局限性依舊是不容小覷的,這不,你無奈地想道,居然有人說什么災劫之年,多虧天官下凡才解了國都之圍。
哎,國都傷亡不大,哪是天官的功勞,明明是國都之中的人齊心協力,共度難關的功勞才對!要封賞天官也該封國都內的人才對!
可惜一向聽你意見的小皇帝,卻笑瞇瞇地拒絕了你,還給出了冊封大典的名單。
國都的傷亡能夠用錢糧撫平,人心之中的創傷小皇帝卻選擇使用神神鬼鬼的冊封大典。
皇帝都如此堅持了,你又能怎么辦,畢竟你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帝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啊!就算你知道的東西多了點,甚至還能瞎編出修仙功法糊弄那些年輕的弟子,但你也只是個普普通通,偶爾能夠胸口碎大石的書生啊!
在皇權的威嚴之下,你又能怎么辦呢?
封神大典,你不知道哪里來的DNA莫名其妙地動了起來,不是,難不成小皇帝還真打算在這個世界硬造神話啊?麒麟感應已經不管用了?你不得而知,但你既不想當姜子牙,也不想當申公豹,咳咳,哪里有點跑偏,最主要的是,中州也沒有什么闡教截教之爭吧?
難不成編什么天地的無量大劫?哎?你只是隨便說說,別給你真把這個當設定寫進去啊!
你嘆了一口氣,你與小皇帝相處了那么久,你偶爾覺得小皇帝是你的靈魂知己,偶爾也會覺得他是上天送下來克你的,連你這種唯物主義戰士都忍不住這么想,足以證明這個小皇帝到底能任性到什么奇怪的地步。
可你又能怎么辦呢?你在古代當帝師就要做好古代皇帝迷信的準備。
但只是有一件事你絕對想要拒絕,你完全不想上這勞什子封神榜!別給你加上啊!你可不想真的成仙,你的意愿一如既往,只是想做個老師罷了。
聲望已持續到達頂端,體質正在不斷增加,***正在不斷增加。】
***
六味長久無法動作,他似乎聽見了什么。
他還能聽見顧定邦急切動作之間造作出來的雜音,還能聽見清夢疑惑的輕嘖,但更多的,卻是心底那層克制的閥門驟然打開的“咔噠”聲。
兀得,他突然感受到有什么東西正在他的胸膛發熱。
他茫然地拉了拉清夢的手,示意她放開,清夢卻嘟囔道:“別動!看見就完了。”
六味不得不伸出手壓住了胸膛邊的東西。
他的胸膛邊放的最重要的,便是三哥燕游耗費十多年從世界各地搜刮而來的天階碎片,六味伸手摸了摸,卻感受不到燙意。
他疑惑地伸出手,不經然又摸到了點什么,他微微愣住。
那是一個表面頗為粗糙的球體,穿了一根紅繩,被他掛在了自己的心口。
六味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么東西,畢竟他的大腦里塞了太多,太多詭異怪奇之物,但隨著那陣子燙意的逐漸加深,他的腦海里卻突然躥出來了一個人。
——如智大師。
“舍利!”他不禁脫口而出。
六味將如智大師交給他的舍利帶在了身上,本只是因為如智大師語焉不詳的預言,切中了他此生的要害,而后一路上他不見那舍利起什么作用,便將其掛在了脖子上,打算等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制住發狂的寄空。
可他完全沒料到,舍利居然在這時候有了動作!
“什么舍利?”清夢茫然地回應他,發了瘋也乖乖巧巧地有來有回,一聽見六味的話,另一只手便下意識地拽住了六味摸到胸膛舍利的手,將其拽了出來,那顆鮮紅的舍利,便如同跳動的心臟猛然躍進了這個空間。
霎時,一道駭人的紅芒驟然在整個空間鋪開,帶來驚人的灼熱。
“啊——”
清夢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
“那是什么東西!什么玩意——”
“清夢!”六味將脖子上的舍利扯斷,向外拋出,下意識反身將掙扎著的清夢拽進了懷里,用后背擋住了舍利的紅芒!
“——”
“——”
“——”
六味猛然睜開雙眼。
他的呼吸發著顫,死死擁住了懷中的另一個“自己”,清夢雙目緊閉,似乎在劇烈的沖擊之下失去了意識,他抬起頭。
六味眸中劃過一絲詫異,只見一道純金的剪影閃爍著微光出現在這片血色的天地,祂閃爍的頻率很短,像是短路的燈泡,又像是即將熄滅的太陽。
如智大師給他的舍利為什么會在這里引發出這等詭異的變化。
六味一頓。
“你是誰。”
那抹純金的剪影口鼻的位置似乎是翹了翹,聲音漫長而悠遠:“我?非要說我是誰的話,我可以是道祖神君,也可以是漫天佛陀,同樣可以是證道圣人,我可以是很多很多,你可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喊,都行,都可以。”
六味目光不禁凝重起來。
以他的經歷來說,不管是道祖還是佛陀,更別說其他教派的神明,對他而言都曾是他人生道路之上,意圖截殺他之物,這種堅持不懈的仇殺,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輪回!一開始,他們也只是隱隱有些試探,但是隨著他轉世越來越多,這些神明對他的圍剿也愈來愈烈。
首當其沖便是老三燕游面接神君開大,道教教徒幾乎將全身獻祭以求誅殺麒麟,更別說老五,也被神君暗戳戳地捅刀,差點年少早殃,至于他六味,便是從深山老林里冒出頭開始,就一直在被那些神明覬覦,佛教的通緝,其余教派的追殺,斗獸場中其余教徒或明或暗地使絆子。
這讓六味有時也會覺得自己過往那些“死的快”的轉世這些神明有沒有也出過一份力。
六味滿心以為世界內的教派信仰之神大多皆是外神,截殺他這個世界醞釀出來自救之人也很正常。
但他曾也百般厭惡那些外神的視線,怨恨外神對此世之人的扭曲,對祂們的恨意深沉似海,直到,他進入了“尸骨墳場”……
六味的呼吸凝滯一瞬。
但在最初的沖擊之后,隨著他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之后,六味能分辨出有些人并非是只是因為過去神明的眼睛而扭曲異變,外神絕對在其中摻了一份力,或許是因為過去神明尸骨上的眼睛,帶著世界之外的污染,一直注視著大理想之人時,那些污染也會疊加在他們身上,由此以往,外神也注意到了他們,可一切總而言之,源頭都自天外而始,他不能本末倒置。
臭名昭著的外神總不會總是隨著眼睛的視線而動,其中六味了解頗深的便是西洲的“溫韶”。
她被楚淞君殺死之后引渡進了地府,而后又以惡鬼的姿態重返人間當上了“地府代言人”,在她死后,楚淞君也的確在溫韶逐漸平和的靈魂之下,終于詢問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那確實與外神有關,她看見了毀滅的未來,才來到了西洲,只是在不斷行動之中,思維逐漸偏激扭曲。
溫韶個中的具體記憶,已然隨著瘋狂一并被丟棄拋走,但有一件事她絕對能夠肯定。
她非常確認自己看見了星空之中的那尊欲望的神祇,那外神貪婪的目光凝視著西洲,凝視著這個逐漸破損的世界。
這些教派之神進入這個空間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眼前的這抹無力的剪影真的是外神么?祂既能在黑暗之中謀劃,為何又突然出來了呢?
祂真的是外神么?
“……”六味瞇起了眼睛:“你費盡心思進來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六味的前世曾與外神的分身打過無數回交道,這抹剪影太過虛弱且無力,幾乎快要消弭,除此之外,六味并未從中感受到那種滔天的污染,甚至算得上是平和。
他的態度也不由得和緩一二。
“我來這里,也沒什么別的緣由,只是突然想起來有這個地方,突然看見你了,就跟著你一起來了。”純金的剪影頗為溫和,祂甚至有些感慨:“真了不起啊,做得真好。”
“什么?”六味皺起了眉。
祂為何突然夸贊起了他?
“我本以為,我們這輩子也就這么消磨殆盡了。”那抹純金的剪影笑道:“再也做不了什么了,沒有想到還有發揮余熱的時候。”
祂是什么意思?
六味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詞語“我們”。
為什么會出現“我們”?六味微微愣住。
“我們在外面呆得太久,大部分我們已經全數盡然瘋癲,滿心只想打開屏障,將世界裸露而出,讓萬事萬物,都重新沐浴在星空之下。”剪影微微垂下頭:“此界之身,亦只是過去僅邊角零碎揉雜,才能以此刻之姿降臨此世,剩余的……哎,在鏡子里模仿世界之外的神明太久,戲演進了骨子里,便只剩下滿目瘡痍。”
“說起來,我們能夠回來,還得多虧那個大范圍打破了世界壁壘外神,讓我們從天外歸來。”剪影微笑道。
如果六味的轉世里面,有哪些是與剪影口中神明的信徒,那么六味就能知曉一個在詭秘修士中幾乎算得上是隱秘的消息,“神”消失過,不管是神君,還是佛祖,或者是蠱祖,戰神等等,有著信徒,偶爾還會回應的神,都在某一個時間陸陸續續地與世界徹底斷聯。
這的確是神明的“隕落”,是神明“理智”全線潰敗的標志,世界之外第一層的偽裝色,“鏡子”,早已名存實亡。
靈魂無數次的扮演,已經將祂們推向了一個極端,靈魂幾乎將自己當作了鏡子外搔首弄姿的外神,全然無了理性。
這是一個太過漫長的過程,這同樣是詭異世界的教派不斷滑落向邪教的緣由。
畢竟連拜祭的神明都瘋了,信徒怎么可能還是正道。
但六味并不知道這件事,他從剪影的話中,聽出來了那個時間點,大范圍打破世界壁壘的外神,不就是當是老二所面臨的那個神么?
六味沉默下來,深沉的目光盯視著那抹純金的剪影。
隨著剪影的話越來越深入,六味的神情卻不由得再次緊繃起來,他微微咬住牙,眸色沉沉,目光注視著血色長空下的黃金剪影,這幾乎算得上是一副令人動容的畫面,可是身份的明晰,讓六味瞬間警醒。
從天外歸來之物,這個限定詞本身便足夠令人毛骨悚然,天外的“污染”有多么恐怖,只要知道那一段太過“活生生”的歷史,便是這輩子也難以忘懷。
更別說,按照六味自己從清夢口中得知的敘述來看,那些靈魂飛向天外的“神”,早就瘋了,此刻,祂們又為何揉雜在一起,以這副看起來清醒的姿態呢?
六味的后背漸漸沁出汗,天空之中的“骸骨風箏”還未終結,又突然冒出來個“天外來物”。
他心里蔓生出焦躁,他本身實力并不高強,只有一張嘴皮子,偏生在這空間內幾戶沒有活物,他的天賦也就在此刻受到了遏制。
六味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懷中的清夢,她不知怎么了,仍在沉睡,他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回來做什么?”他低聲問道,藏住自己審視的目光。
剪影頓了頓,而后繼續說道:“我回來之后,有心想要找到你,但是你的行蹤是模糊的,隱秘的,為了等待你,我們耐心地藏身在了南州佛寺之中。”
“如智大師?”六味微微挑眉。
“是的,過去的他曾認為世界之上妖鬼才是最終的生命,他想讓世間充盈妖鬼,他的佛也贊許了他,那時候我降臨了,我沒想到他認出了我,他認為我才是真正的佛,于是他瘋了,瘋前他朝我懺悔,我沒有說話。”
剪影頓了頓:“因為我等亦是戴罪之人,意圖回來贖罪。”
“而后,我終于等到了你,我躲進了這顆舍利之中,隨你從南州奔波到中州。”
原來如此,原來自己離開之后,如智大師便瘋了,六味想道,這倒并非與我無關,寄空竟然追對了人。
剪影身閃爍的金光頻率越加快了,似乎正在流露出一種黯然的哀傷,又像是一種欣喜:“能夠再次見到這個美麗的新世界,何其有幸!能夠再次與你相見,如今終于能說出那句話,我等不負所托。”
六味一愣,頗有些錯愕。
剪影似乎背著手轉了個身:“在無數痛苦的未來之中,也只有你能夠做出這一切吧,那些重新復蘇的,神似過去的修士,那重迎鬼怪的地府。”
“我們看見了新生的文明,比起脆弱的溫室之苗,更像是堅韌的,破石而出的野草,頑強之至。”
“我們好像看見了,極其久遠的過去,我們曾經想要守護的東西,我們好像看見了過去的家人在這個新世界的重生,人到死,也能看見這一幕,著實讓人不禁潸然淚下。”
六味感受到了涌動的情緒,已經準備好干點什么弄醒清夢的手頓住了。
這一世的他,對感情格外敏感,畢竟從他出生那一天起,便是依照著騙人和鬼話而活,唯有能夠敏銳地分辨人的情緒,才能夠切準人的弱點,與之談話。
那些情緒就像是小河,正在空氣之中流淌,看見的人能看見其中蘊藏的溫情,看不見的人能聽見其中潺潺的流動,就這么一點一點從剪影的身上流出。
“能再次置身此世,何其有幸……不勝感激!”剪影再次道,他轉過了身,以人的姿態,朝六味微笑。
是的,祂們不像是神,倒像是人,若祂們所言非虛,祂們好似的確是人,只是遠古時代的人,不也是人么?也就是這些人,將自己剝皮拆骨,用骨血,用魂靈鑄造了新的世界。
第170章 送葬的天音
“……”
六味抿住了唇, 又不知所措地張了張,一個巧舌如簧之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一句幾乎讓他后悔的直白話語。
“你們瘋了嗎?”
“瘋了,一直都瘋著呢。”剪影微微頷首, 作出肯定, 姿態之閑適幾乎讓人意識不到祂的痛苦, 接話接得更快,流暢得離譜。
連六味都忍不住沉默了。
“不過瘋了也沒什么不好的,就好比現在,方才我等還很激動,現在我等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剪影微笑道:“要不是偶爾也會有毀滅世界的欲望,我倒也不像是癲了的。”
“你重歸此世, 就只是想說這些嗎?”六味道。
“……”剪影沉默片刻:“是打算來把自己火葬場來的。”
祂抬頭了頭,環視這整片血色的天空,一寸一寸的打量過斷裂的骸骨, 金色的剪影上閃爍著,莫名給人一種感慨萬千的錯覺。
“哎……挺浪費的,要是當年再清醒點,這些東西說不準還能變個什么東南州,西北州來的,肯定比今天這個地形大, 這地形從天上看有點丑, 真是可惜了。”
六味:“……”
有些懷疑祂從天上下來的時候, 揉得根本不是正經東西。
“你認識我嗎?”
他終于忍不住出口,希望讓話題回歸正軌。
“認識, 怎么不認識呢,我等最后的希望, 留守后世的救世主。”剪影笑道,說話間的話語竟如詠嘆調一般,顯露出些許荒誕不經,倒是讓聽者不禁挑了挑眉頭。
“當然這世間沒有救世主,人唯有自強。”剪影高聲念道,話語落下猶如在背誦什么標語,祂又說了點雞湯話,也不知藏身在如智大師體內之時,是否也是如此嘮嘮叨叨。
嘮叨完雞湯,剪影竟居然還記得住先前的話題,重歸嚴肅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過去的大計由我等一同擬定,但最終的執行人唯有你。”
“不,”剪影頓了頓:“準確來說,原本的你,而非如今的你。”
六味皺了皺眉:“如今的我,與原本的我……”
“就像是水從天山流淌至大海,途徑千帆,天山之上的水,與流進大海的水是截然不同的,如今的你,與各個切片后的你,雖有著相同的靈魂本源,成長之后,卻并非是過去的你。”
剪影的話音里藏著幾分落寞:“到底是……故人,再難相見。”
六味不禁沉默下來。
他忍不住想到了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貓著的本體,他自從推測出大概真相之后,也并未想要找到被藏起來的本體,本體呆在那間屋子里,似乎會更加安全。
剪影說得會是本體么?
但很快,六味就否定了這個答案,不管是本體,還是本體留下送進模擬器輪回的分魂切片,本質之上皆是已經分割過后的結果,本體早已忘卻了過往的那些記憶,一心只當自己是個遭了個大霉的倒霉蛋,而分魂,誠如剪影所言。
流過了不同地界,見識過不同風景之水,哪怕還是當初的結構,卻依舊并非當初的水。
如今的六味,他的一溜兄姐,都已經并非過往的他了,都是獨立的他,全然不同的,另一個“自己”。
剪影的口中悠悠含了一口氣嘆出:“好了,話又說了回來,能夠再次與這個世界相見,是我等的福氣,也算是此生無憾,稍后,我等便要化作純火,將舊時代留下的痕跡一掃而光…….讓整個世界迎來新生。”
“……”六味抿了抿唇:“不關心我接下來要做點什么么?費盡心思從天外歸來,便是去送死的?”
剪影聞言情不自禁地糾正道:“是自己給自己打火花來火化,這種經歷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啊!”
這真的揉雜得是正經東西么?六味再次懷疑地思索道。
“況且能選擇死在哪里,又是我等多么大的榮幸啊!”剪影謂嘆,隨后祂又迅速地找尋到了重點:“接下來你要做些什么,我等并非不關心,這個世界的未來我等也同樣上心。”
血色高天之上,無數骸骨正靜謐地浮動,剪影身上的閃爍越加劇烈起來,仿若已到了強弩之末,祂走近六味,無數碎裂的痕跡從剪影之上便越加清晰,仿若碎裂過后重新拼接上的瓷器,無數不同花色的碎片堆積,造就了這件悲傷且無二的作品。
那些碎片閃爍著光,來自千千萬萬年前人的魂靈似乎想要與六味對話,可最終那些紛亂的心音都揉雜成了剪影口中一句話。
“只是,我等已然在漩渦之中死去,死去之人莫管今生之事,這才是天理倫常。”
“更何況,命運并非掌握在我等的手上,而在你等。”
“只愿在未來,與你等,與這個世界,再度重逢。”
六味感受到了熱意,火熱的溫度正在急劇上升,那些光不再僅僅只是無害的光,而是化為了熱,足以焚燒一切的熱,整個空間猶如化作了火爐,六味瞬間汗如雨下。
在這種恐怖的溫度之下,也就只有死人還會舒適地躺在天穹之上,清夢皺著臉掙扎些許,猛然睜開眼來,六味很確認他從另一個“自己”眼中看見了各種情緒輪番交替。
從警惕,到驚悚,而后駭然,清夢從六味懷中起身,與那抹純金的剪影對視片刻。
她曾是“記憶”,哪怕在此地消磨了千千萬萬年之久,有些記憶卻始終不愿意忘卻。
一切復雜的情緒最后釀成釋然的解脫。
清夢轉身與眼眸沉沉的另一個自己對視。
片刻后,她后退幾步,發絲拂動,輕撩過六味不自覺抬起的手,站到了金色剪影的身邊。
六味啞然失語。
他有心想要挽留,想要挽留這個“既是始,又是終”之人,他想說,他們還沒有相處太久的時光,他只是陪了她玩了一場算不上愉快的游戲,便要面臨分別,想要說,他想要清夢活下來,去見證這個世界的未來。
但是心頭的話一簇一簇地冒出,哽咽在喉頭,卻始終說不出口,他是清夢,清夢亦是他,他能看見清夢臉上釋然的神色,與長久與痛苦糾纏之后,終于得到解脫之后的興喜。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又一聲念經之聲,經念的是往生經,念經的人是無數人。
熾目的天火橫跨萬萬年,終于在這個停尸房內點燃,天穹邊的骸骨被焚燒,血肉發出了吱吱的聲響,似乎正在歡快地應和。
清夢活了太長太長的年歲,最初有人陪伴,最后卻在歲月無情之中終是陷入孤寂,她是“記憶”,可如今,她也只懷抱著“記憶”,孤獨地守望在原地,癡癡地等待著那個千萬年的約定。
他說不出那些話,可六味說不出,清夢卻一清二楚。
哪怕是再流過不同風景的水,水同樣也是水。
清夢勾起了嘴角,嗓音溫和,那雙沉沉的眼眸如同被掃清陰霾的天空,顯露出些許輕快,她伸出手,最后握緊了六味的手。
“這場足夠迷幻的夢我做得已然足夠,我該醒來了。”
“很高興在這場夢的最后與你相見。”
“再見了,另一個我。”
焚燒一切的火終于燒了起來,血色長空之下,恍惚之間仿若有無數的身影在浮現,那些人長著和當今世界之人一般無二,同樣是兩個眼睛,一張嘴,數不勝數的痛苦即將終結,他們站在了時間的盡頭,同樣站在時間的起始。
他們正笑著,正鬧著,為這這場期待了千千萬萬年的,注定的葬禮而喝彩。
死亡的終末,有時亦非痛苦,而是解脫。
這場曠日持久的噩夢,終將散去,他們或許真的能夠在新世界重新醒來,也或許只能夠懷抱著希望永遠離開。
血色正在消融,骸骨正化作飛灰。
地府某處,似乎終于是感應到了什么,那些遺留下來的,舊日的神明,終究是意識到了有什么東西已然逝去,祂們停下了腳步,臉上滿是怔然,祂們或許回憶了很多,也或許回憶了很少,但是很快的,祂們拿出了塵封已久的器樂,為這場葬禮送上了歡快的哀樂。
隨著一聲嗩吶的乍響,無數歡樂之聲從地府各地奏響,甚至隱隱傳上了人間。
那些樂聲并不莊重,也并不嚴肅,沉痛的過去如同枷鎖,鎖住了太多太多的美好,在送葬的終末,只為他們奏響一支歡誦之歌。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聽聞,或許也將為歡樂所奏之人,送上最真誠的微笑。
高天之上,那些猶如星子一般的眼眸正在不斷閉合,那些思念與祝福卻永遠不會消弭。
唇抿了抿。
白發異瞳的少年在這場歡樂之中沉默著,沉默著平攤開了自己緊緊握住拳頭的手掌,手緩緩打開,掌心處留存著最后的,天階碎片,碎片流光華彩,在這片血色的天地之間如同一滴凝固的淚。
“……再見了。”
這個異度的空間已然瀕臨破碎的邊緣,六味即將重新回到真實的世界。
那個世界給予世人無數的痛苦,那個世界也同樣給予世人數不勝數的溫柔。
可那個不完美的世界,依舊是危險的。
數不勝數的外神在外虎視眈眈,數不勝數的痛苦在污染之下異化,釀造成數不勝數的災難。
這個世界正在瀕臨破碎。
隨著對世界探索的深入,六味越加明白這一點。
他緊緊握住了拳。
異度空間在此刻瞬間碎裂!無數紛飛的碎屑夾雜著肉眼無法察覺的灰,隨著林間生起的風,朝遠方而去。
六味仍然站在那片樹林,身邊躺倒了一片一片人,一切都如同一開始,仿若什么也未曾改變,什么也未曾逝去。
但六味明白,有很多東西都變了,那些變化并不細微,卻很難被人看見。
等待著同行之人醒來之時,六味想了很多很多。
他思索著,若是當年他并未抬頭,一切又會變成什么模樣呢?他在一開頭便知曉了一切,他會做點什么呢?或許他會馬不停蹄地到處搜尋著天階的痕跡,獲得不同的人生,遇見不同的人,但總歸并非如今的模樣。
那無數人生,只會變成無數個計劃,只為盼著最后,天階重塑,修者分割靈魂一點一點地替換屏障,從而拯救世人。
那時候,無論命運如何,最終只流向那唯一一個結局。
可他抬起了頭。
六味望著自己攤開的雙手,他會做點什么呢?未來會在他的雙手之下變成什么呢?命運仍然會導向那個最終的,悲戚的結局嗎?
六味不斷詢問自己,他始終沒有答案。
是的,未來,向來是沒有答案的。
如今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在此時,此刻,在命運的織網之中,在無數個節點里。
——他要讓命運只朝他希望的方向流淌!
他要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不同的結局!
……
沈余猛然驚醒,他下意識摸住了自己的骨劍,從地上警惕地爬起,映入眼簾的,仍然是那片詭異古怪的樹林,周邊的監天司也一同陸陸續續地醒來,沈余默不作聲地與他們對視,駭然發現,他們同樣是茫然的。
突然,沈余一愣,他發覺那些同僚們臉上殘留著淚光,他們不知為何哭了,他下意識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掌心一片溫涼。
好像有什么事情發生過了,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若是發生了,似乎發生了一件悲傷的事,足以讓他們在無知無覺之中淚流滿面。
沈余轉身去尋六味。
只見白發異瞳的醫師正悠閑地坐在了馬車之上,他身邊的家人同樣也是剛剛醒來,女子正抱著劍靠在車馬之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原本帶著孩子的青年男子不知為何,抱著突兀長成少年的孩兒泣不成聲。
沈余注意到了六味懷中似乎已經揣了點什么,不由問道:“大人,一切結束了嗎?”
六味聞言轉過臉,異色的雙瞳眸色淺淡,卻是那么的深邃,如同黑洞,沈余幾乎瞬間被攫取了心神,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六味頓了頓,眸色沉沉,卻帶著一往無前的堅定,如同出鞘的利刃,他張開了嘴,話音落在安靜的密林之中。
“結束?”
“不,一切還沒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沈余愣住了。
“我們回國都吧。”
他要去撒一個謊,一個彌天的大謊。
【——】
【模擬結束!】
【正在統計模擬天賦,恭喜您獲得天賦「顛倒匹諾曹:人一生之中會說無數個謊,不管有沒有這個天賦的人,都會說謊,親愛的,這是常識。而你說過的最大的謊話,大概就是“我們能夠再見,在新的世界重逢。”」,恭喜您獲得頭銜「神醫:你們說我很會對癥下藥?呵呵,或許的確如此吧!!」,「變數:世上永遠沒有恒定不變之物,當你掌控這個天賦,說不定某一天,命運都將為你傾倒。」】
【模擬評價:會再見么?】
【在“重逢”之前,向前吧,向著你選擇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