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長生不老
從心灰頭土臉地跑進皇宮之中。
宮殿的大門幽幽打開, 一股極其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瞬間,從心神氣一清,連夜趕路后昏昏欲睡的大腦立刻清明起來。
燕游為什么要在皇宮之中點這么重的醒神香?
從心心里忍不住浮現起疑惑, 不妙的預感正如同海浪一般層層撲打而來。
一走進殿中, 首先瞧見的是凌亂四散的奏章落在地上, 四周的宮人盡皆噤若寒蟬,畢恭畢敬地站在殿中,視線略微往上抬,只見一個身著長袍,露出半個白玉似的胸膛的少年坐于高臺。
少年帝王頭生玉角,正一手扶額, 一手伏案,那張極其清俊溫雅的臉在沉沉的戾氣之下顯得陰郁起來,他銳利如刀劍的眼眸掃過來, 從心心中乍時一緊,整個人佇立在原地,渾身汗毛直立,一股冷意從頭頂涼到腳底。
他試圖開口說話,可是剛張開口,干澀的嗓音之下, 只能蹦出些許喑啞的音節。
反倒是年輕的皇帝睨了他一眼, 卻道:“誰放他進來的。”
從心一愣, 他不禁上前一步喊道:“徒……”
“放肆——”
“不經通報竟敢擅入!”燕游厲斥道,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 暈紅從他的臉上一路燒上胸膛,氣急的怒吼讓殿中宮人著急忙慌地俯首而跪。
從心茫然地環顧四周:“徒兒?你怎么……”
“沈余!”
回應他的只有一道似乎是厭極了的聲音。
被沈余親自弄出抓押進監天司牢房之時, 從心還半晌回不過神來,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切事情便急轉直下成如今模樣。
“……”
沈余離開的腳步頓住,扭過頭,只見剛被他弄進牢房里的道士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袖,執著地抬起頭,問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沈余無奈地嘆息一聲,試圖伸手別開從心的手,他低聲道:“從心大人,我也想知道。”
“砰——”
牢房門被關上,徒留從心瞪大雙眼滿是無措地站在原地。
沈余最后朝從心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似乎是顧念到過往的情誼,沈余為從心挑了一間較為干凈整潔,且靠內里的牢房,牢房四周都沒有關押其他人。
等這一行人走后,整個牢房里便寂靜得不成模樣。
他著急忙慌地回到國都,是因為師兄師姐們通知他師父和他的徒弟吵起來了,他的徒兒大發雷霆幾乎與師父撕破臉,師父負氣而走,不知去往何處,他的徒兒也不見任何書院里的人。
從心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明明,過去,師父和他的徒弟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啊!到底是什么變故,會讓他們之間吵這么大一場架?
而且,面對著師父那張臉,他的徒弟居然也吼得下去,還鬧得這個場面。
從心苦惱地揪住頭發,蹲成一團。
“怎么回事啊……”
他小聲的埋怨聲落在寂靜的牢房里。
牢房外的沈余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
從心道長在外面呆得太久,已經看不清國都內的風向,甚至直到被陛下厭棄都不明就里……
沈余心中不敢妄加揣測,但是在整個國都劇變的當下,弱小如嘍啰,稍不注意就容易消失在滔天的颶風之下。
陛下生病了,這幾乎是幾千年的麒麟王朝之中未曾有過一事,過往的皇帝,不管繼位之前是何等孱弱多病之軀,在麒麟的庇佑之下,都會身強體壯,一躍而起,陛下的情況卻似乎是頭一遭。
這或許只是偶然,但這或許也是因為陛下當時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從而博得了麒麟的怨怒。
畢竟,夜深之后游魂附體之癥如今已經困擾了陛下整整三年之久。
不……
沈余否定道。
或許更久,時間更長,只是一開始并不那么明顯,也并不那么難以控制,直到事態逐漸嚴重,情況愈加失控,一切才在世人目光下披露。
陛下的確是麒麟王朝千年未有變革之皇,但是變革,永遠都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它到底會帶來財富,還是會帶來戰爭,或許都會……哪怕是再高明的謀士都無法預知,何況局中人?
陛下與書院撕破臉皮,到底是因為京中對其鬼魂迷眼之揣測,還是因為對書院鬼神書生之忌憚,又或者陛下心中另有謀算,這些沈余都不關心,也不打算關心。
皇城之中的小小侍衛握緊了手中的刀,他只知道,他的一切榮耀都由陛下給予,一切理想也盡歸于變革之帝王,他只需要在陛下的命令之下,不斷向前,不斷向前!
***
皇城之中的變故,悄無聲息地湮滅進陰影之中。
“道士越來越多了。”顧定邦趴在客棧窗戶之中,皺著眉頭道:“道士最近怎么都一窩蜂往這里涌?而且他們怎么都進來了?監天司不管嗎?”
這件事的發生好似就在他們進入國都之后,道士的數量幾乎是爆發的狀態,過往看不見幾個道士,如今過幾條街就能瞧見一個。
問題來了,道士為何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了中州國都,難不成是有什么道門論道法會么?
顧定邦對于道士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個名門正派,不算名滿天下,也算是頗有聲望,他印象里最深的道士也就只有當今中州皇帝的親傳師父,帝師從心,只是從心雖然是道士,但是似乎與道門并不親近,據說是半道加進的書院,自此就生是書院人,死是書院死人。
“難道是上面的指示?”時愿突然說道:“他們道門可與佛門一般。”
“與佛門一般?”顧定邦不明白這些隱晦之語,皺著眉頭重復了一遍,他學到的些許法術皮毛,來自于江湖上某個浪客,算得上是詭秘中人里的“散修”,對于應該知曉的常識,是一概不知的。
“佛門有一尊無名佛,道門也有一尊無名道祖,他們兩門都是萬萬年前傳下來的教派,本身便底蘊不俗,據傳,他們甚至能作法塑身,溝通天外之神,佛門的儀式是塑下一尊,又一尊金身,不過道門的儀式卻鮮有人知,連我也不清楚。”
時愿有些遺憾道。
顧定邦敬仰地看了時愿一眼,不愧是能夠一擊瞬秒大鬼之人,什么都知道。
時愿皺起眉頭,手緊緊攥住懷中長棍:“道門如今的領頭人是一個白胡子道人,世人皆稱之為老天師,壽數綿長,法通天地,可他也做不到將如此多的,四散在各地的道人一同聚集在中州國都。“
時愿頓了頓,臉上蒙上一層陰影:“沒錯,是祂,一定是祂發話了。”
“誰?”顧定邦還傻傻地在問,六味低聲笑了一下:“還能有誰,愿姐說的不就只有道門唯一的頂頭上司,道祖么?”
顧定邦瞪大眼:“這還真是……多事之秋。”
他的心止不住地打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窗下,中州國都街頭依舊人來人往,如源源不斷的河流,晚風卷起樹杈之上抖落的落葉,拂于頭戴笠帽的和尚臉上,寄空壓低了帽檐,手握法杖,避讓進中州國都的小巷之中。
他從監天司之中出來,本想去尋六味一家,可是等臨到城門口,他才驟然回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們的落腳之地,寄空在城中尋找許久,可是這是中州的國都,大得讓他這個異鄉人心生膽怯,可中州也很小,監天司管理處前也只有一畝三分地,于是他沉默良久,終于放棄。
很顯然,他的任務已經失去了目標,而那幾個通緝之人的身影是半點也尋不見了。
寄空已經不明白他該如何做了,他總是顧左而顧右,最后兩頭皆空。
佛門子弟,每日晨起都需默念佛經,寄空亦不例外,只是身為佛門圣子的他,從未聆聽過佛的教誨。
師父師叔們并不以此為恥,但是寄空卻總是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幼時只是流浪兒,被師父師叔收留進佛門,得一席之地安睡,或許是幼年時的流浪在他的心間刻下了濃重的印記,他始終覺得自己如同一株隨風飄蕩的浮萍,隨時都有可能順著水流而走。
哪怕他耗盡氣力成為佛門圣子,哪怕他實力高強,再也不是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的孩童。
當年他得入佛門,只是因為當時的他,心中一切空空無也,與佛有緣。
他的欲望與執念卻隨著他的成長一步又一步地膨脹,從有個安睡之塌,到能夠吃飽穿暖,到獲得親朋密友,最后則是得師長認可,欲望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流沖塌他心中的堤壩。
可佛門圣子,如今執念卻深重如此,將萬事萬物都看如虛妄。
寄空日夜研讀佛經尋找緣由,佛卻始終未能回應他,靈魂便隨著執念的深重逐漸窒息。
“佛祖啊,如今的我,該怎么辦呢?”
寄空站在原地喃喃自語。
一如既往,似乎并沒有答案。
***
南州神醫的風終究還是吹到了中州。
許是南州松城內被封鎖的商隊才開始走動,四散各地,松城鬼疫之中出現了奇才神醫“章緣”終于因此進入世人眼中。
而六味等候許久的大老板終于派人上門來請。
打頭請人的自是商隊老板,如今一身華麗衣袍,身后跟著護衛若干,但是走進客棧尋人之態居然可稱得上禮貌。
顧定邦噙著笑迎上去寒暄。
時愿推著六味走在后頭,章魚留在房內,此刻正從二樓的欄桿縫隙悄悄往外看,他已經開始抽條,像個少年。
商隊老板瞧見的六味,臉色柔和些許。
他帶來了一輛頗為低調的馬車,只接了顧定邦和六味離開,二人被蒙上眼,皆請進了馬車。
馬車在中州國都內左彎右繞,于國都內的大道馳奔,如若不是近年來修了路,倒是也玩不出這一手漂移。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宅邸面前。
顧定邦若有所思地跟著前方領路的人一塊走。
這么麻煩?居然要這么多道工序,很顯然,他們此刻面見的乃是一個大人物。
顧定邦心里登時一咯噔,低頭試圖尋六味在哪里,好在他出行需要坐輪椅,輪椅壓在石板上的聲音雖不大,但是足夠顧定邦判斷六味的動向。
哪怕是顧定邦這種不算聰明的普通人,都能明白,如此復雜的背后,只會帶來一個更大的漩渦,他們該怎么辦。
顧定邦有些懊惱,或許他當時就不該聽從六味的提議,同意與他搞這點破事,他當時就該直截了當裝不懂拒絕,哪怕被盯上了,大不了他們再把寄空找回來當保鏢,再不行,他們又不是沒長腿。
六味腿腳不好,他還不會抱著他跑不成?
拒絕,他們一定得拒絕,這背后準沒好事!
顧定邦強行按耐下焦急,打定主意一到地方立刻與六味對暗號,強硬拒絕,必要時他會抱著他逃出這套宅邸。
終于,他們被人帶到了地方。
蒙眼布被扯下,顧定邦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看著逐漸清晰的畫面,第一時間就要去夠六味的輪椅。
惹得主桌上的人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顧定邦抓緊了六味的輪椅,低頭瞧了眼好好的六味,終于抬起頭看了一眼坐于上位的人。
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精神矍鑠,哪怕身著一身灰袍,但行為舉止之間卻流露出一種極其深厚的上位者氣勢,不怒自威。
他緩緩微笑道:“放心吧,章家大哥,老夫并沒有對章神醫做什么,只是如今老夫不便出面,才以這種曲折的方式找上你們。”
顧定邦恭敬地作揖:“這位大人!小人惶恐,小人事前并不知是朝堂里的大人尋我等,適才失禮了。”
那老人挑了挑眉:“你認識我?”
顧定邦搖搖頭:“小人不認識,只是大人一身澎湃之氣,小人覺得必定是中州朝廷的大人物,故作此猜測。”
“哈哈哈……”老人被逗笑:“你倒是有眼力見。”
“沒錯,老夫的確是中州朝堂之人,麒麟帝王之臣,你可知,老夫尋你們有何要事?”
顧定邦強裝鎮定:“可是大人身有隱憂,需小妹診治?”
老人緩緩搖了搖頭:“不是老夫身有隱憂,身有隱憂之人另有其人,此人的憂才是大事,中州王朝天大的事……”
顧定邦手悄悄攥緊輪椅,他并不準備順著老人的話茬,一步一步引出老人真正的目的,而是打算當機立斷地拒絕,他張開口:“小人有一事不知……”
“是皇帝吧。”
一直安靜的六味突然開口道。
老人一頓,看向輪椅上的醫師,這位醫師來自南州,近來聲名雀起,傳聞乃是天下罕有之醫道奇才。
他本并不在意這位醫師,畢竟他要的只有那盛名,盛名之下的人到底是誰,并不重要,若是他們拒絕,他也不是不能別人頂著那名頭動作,只是要多費些心思,瞞過皇宮的看門狗,監天司。
可現在,老人不禁掃了一眼六味,眼微微瞇起,怒道:“你是在詛咒陛下么?”
“就是皇帝,不必試探我。”六味極其淡然,竟是半點也不為這位官場上的人物氣勢所攝。
顧定邦一驚。
他按住六味的肩,試圖讓他住嘴。
但是六味開了口了,又怎么會輕易停下自己的節奏。
老人也不禁為六味的篤定所震撼。
六味仍在繼續說話:“中州皇帝乃是麒麟庇佑之子,顯然不是那種簡單的,難以治愈的,□□上的疾病,而是更加深層的頑疾。”
他蔥白的手微微撩開鬢邊的碎發:“您是朝野之中的大臣,自然明白,當一個王朝的帝王生了病,那王朝就離生病不遠了,對吧?”
老人一愣。
六味的話幾乎與他正準備說的話一致。
他真正睜開眼,上下打量了一遍這位體弱多病的醫師,滿是疑惑,這位醫師來自南州,到底是如何知曉的一切。
“這時候,就需要一位足夠厲害的醫師為這位生了病的帝王醫治,我想我能夠勝任。”
顧定邦瞪大了眼,恨不得伸手捂住六味的嘴,讓你治了么!你就跳出去。
六味已經預判到了顧定邦的動作,在半途之中截住了這位欲哭無淚的好大哥的手腕:“我說的沒錯吧?”
老人一時無話。
六味都將他的話說了,他還能說什么。
但是六味還有話說。
他捏著下巴,極有勁頭,格外熱情地規劃起了后續的計劃,就好像是自己也是老人這邊的一員似的。
六味興致勃勃道:“不過,話說回來,一個治療了南州松城瘟疫的名頭或許并不足以我面見帝王,我還需要一個更加有力,更加震撼的名頭。”
“什么名頭?”
老人不禁道。
六味動作一頓,而后緩緩抬起自己那張純良如梔子的臉,他紅潤的唇緩緩勾起:“咱們大膽一點,更大膽一點。”
“世上有種頑疾,不管是誰都忍不住想要將其治愈,我這里正好有一張方子,能夠對癥下藥。”
“如果我能讓他長生不老,那位皇帝又該如何應對呢?”
第152章 最擅長的一集
老人:“……”
他沉默片刻, 表情古怪起來。
面前的神醫確實沒有說錯,僅僅單憑松城瘟疫的確不足以陛下接見,他們也的確準備了后備的方案,只是這方案……確實不如這位神醫說得如此大膽, 居然直接用“長生不老”一藥作為誘餌。
這位神醫口出這等狂言妄語, 甚至比皇帝還更像是神經抱恙!這位幾乎是篤定了他一定會將她收入麾下么?
老人的交疊在一起的手緩緩動了一下, 臉上溫和的笑意消失,便顯現出久居高位之人獨有的莫測和高傲,稍顯凌厲的眉眼在沒了表情的柔和之下,突出幾分高高在上的刻薄。
這位神醫……到底猜到了幾分呢?
盡管心里是如此想的,甚至仍保留第一次聽見時未曾平息的驚駭,但老人依舊板著一張臉。
空氣之中盡是無人應答的死寂, 沉默就如同打量著獵物的猛獸。
面前的章家長兄臉色一變,僅僅單憑對方的表現,沉浮宦海幾十年的老人就能看出此人的內心所思所想。
這個兄長, 顯然沒有他的妹妹那般有才能。
若是無自己的妹妹出手,這個無能的兄長怕是已經死在了松城的鬼瘟之中。
老人無心理會眼前兄長臉色大變之后的拒絕,而是將目光直定定地投向了雙目灰白,微笑著的真正話事人。
他意味不明道:“夸下如此海口,不怕被判欺君之罪么?”
六味悶笑兩聲:“他們可不如我好用,那些道士們的賣身契可不在你們的手里, 將他們引進中州, 不怕南州舊事重演?”
被切中要害的老人眼微微瞇起, 雙手攥緊一瞬:“……”
她怎么知道的!
不對勁,他瞬間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位神醫比他想象之中藏得還要深,她為什么要幫他們?
道士賣身給道君, 這娃娃又是從哪里知曉的道門密辛,這可不是一個南州區區商賈之人能夠得知之事,這背后并不簡單。
老人腦海之中飛速劃過多個人選,卻始終摸不準到底是誰將眼前的神醫派出。
這位年輕的神醫出現的時機也非常巧妙,正好卡在這個關鍵時候,帝師剛剛與帝王大吵一架,身邊留出空缺。
朝堂之上敏銳的鬣狗立刻洞悉到了可乘之機,各種心懷鬼胎之人在平靜表象下的暗潮涌動足以讓普通人粉身碎骨,只要是聰明人絕對避之不及,何苦要摻和這等名堂。
這位神醫背后定另有文章,到底是誰!
老人背心一涼。
商隊之事他與背后的同黨耗費了大力氣去辦,力圖做到無人關注,他們本以為他們成功了,但很顯然并非如此,暗地里早有一雙眼睛盯上了他們,南州松城的瘟疫難道是有心人制造出來,只為將這位神醫送至他的眼前么?
老人絕不敢輕易忽視個中的細節與謀算。
在南州有這等實力謀算之人,難不成是某個南州國教意圖信仰入侵中州?打算在此驚變之時投以好意,借此尋到突破口?又或者是南州那個年輕的小皇帝為了鄰國內亂而助以的一把推手?
老人突然有些后悔將這件招攬神醫的差事,攬在自己的身上,否則也不必面對這等局面。
到底要不要同意呢?
但很快,老人就發現了一個更加令他細思恐極之事,他驟然發現,從始至終,目盲的神醫從來沒有過慌亂之色。
以他多年察言觀色的能力去看,老人只能從六味的各種動作之中,勾勒出一個極其鎮定,似乎對現場狀況了如指掌,甚至……
覺得已經將他完全看穿!所以哪怕目盲,哪怕被帶到此處,可能會備受威脅,此人也肯定,自己絕不會有事!
老人眉心一跳。
心中頓生惶恐。
神醫,不如說神醫背后的人到底知道多少!他們是否有后手!他們會將這一切透露給麒麟帝王么!
答案似乎分明。
六味的單手托腮,悠閑地應對著老人看似極具壓迫感的沉默。
眼中深意一閃而過。
就讓他來替另一個自己丈量,局勢到底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吧…….
他饒有興味地動了動眼珠。
這位大人,究竟會為自己,為中州作出什么樣的抉擇呢?
顧定邦的話音低下來,最后消弭于長久的沉默里。
他后牙咬了咬,熟悉的無力感從心頭翻涌而出,他最后低頭看了一眼六味,只見此人居然還從容不迫的氣定神閑,幾乎不為上頭的高官意動一下,早已經開始對這位表面純良無辜的教主有所了解的顧定邦,霎時分辨出了六味此時的狀態。
——這家伙在看好戲。
顧定邦瞬間泄了氣。
心里的無力慢吞吞地蛻化成了無奈。
他早該知道這位教主是什么人了,能夠在滿是惡鬼的邪教把惡鬼訓成狗的家伙,又是什么簡單的東西啊!
一腔熱血和操心立刻倒騰了個干凈。
顧定邦想起時愿的話,心中信任的天平開始搖晃,他原本堅定地認為不管是右護法的恰好出現,還是松城神醫的名頭,都是六味誤打誤撞弄出來的,畢竟他確實很像南州時興的那些話本子里的主角,有著天道眷顧,不管干什么事都順風順水,最后再外加點小智慧,任何事都迎刃而解。
而且他不管什么身世都很符合啊,生來帶病,被鬼弄走,被利用起特殊能力,因此當起了吉祥物教主,但是在他的勤勤懇懇下,終于把教中無數惡鬼訓化,哪怕是算計惡鬼出逃,惡鬼都凄凄慘慘地追在身后,不想也不敢對他干點什么,偶爾還被利用平衡另一個追兵……
等等,等等,顧定邦開起小差開得瞪大了雙眼,滿心不敢置信。
這個模版,比起那些主角,這更像是反派丑角吧!
那跟在反派身邊的他……
欸?
顧定邦懵逼地低下頭。
只見氣定神閑,坐于輪椅上的美人似乎運籌帷幄地對著對面的高官勾起嘴角,恍惚間,六味的氣勢甚至更壓高官一頭,顧定邦好似瞧見了對面高官額上淺淺地蒙上了一層薄汗。
他微微提高聲音,挑眉道:“這位大人,沒人能拒絕長生不老,就如同這個提議,你無法拒絕,也不必拒絕。”
那位大人瞪大雙眼,臉上的肌肉正在顫動,似乎是誤以為六味雙目失明,臉上逐漸浮現出些許掙扎之色,但很快隱去。
“因為,”六味雙手合十,無比篤定:“這很顯然是雙贏。”
老人微微閉了閉眼。
“……”
“成交。”
許久之后。
昏暗的宅邸內。
細細聆聽著輪椅駛過石板的聲音。
一直直挺挺的脊背終于如同被壓垮了的山岳般倒塌。
“老夫同意這件事,到底是好是壞呢……”
他深深嘆息。
而后老人才后知后覺自己的冷汗早已經浸濕背脊。
***
客棧內。
顧定邦滿臉疑惑:“到底發生了什么啊!”
六味的手在桌案之上輕敲:“認識他嗎?”
顧定邦搖搖頭:“這誰知道,我又不是中州人。”
六味很快為顧定邦揭曉了答案,他低聲道:“那家伙是如今中州朝堂的大忠臣韓彰,歷經兩朝,一度官拜尚書,表面上是如今中州皇帝的孤臣。”
“表面上?”時愿立刻抓住了重點。
六味點點頭,他自是認識這人的,畢竟他曾經也是“中州皇帝”,且這些天他在中州聽書也并非是白聽的,有時候國都之中的某些流言也也能反映出什么。
這家伙今天出現在了那套宅邸,很明顯,韓彰并非像表面上那么支持皇帝,不,倒不如說,他已經向中州里的某些人投誠了,或許說不定,今日他親身前來面見招攬神醫,也是一種向幕后之人表達誠意的態度。
監天司表面上護衛中州國都,但暗地里到底是監控還是保衛,這其中的界限并不明朗,按照另一個他表現出來的模樣,那些心懷鬼胎之人說不定被牢牢監視把控著,這才需要其他人出面。
被召集起來的,不可控的道士,心懷怪胎的中州朝堂,據說和“帝師”撕破的臉皮,如今書院與中州朝堂的緊張關系,以及,身為皇帝的“自己”,暴虐性移的流言。
這一切的,一切,都構成了如今中州國都詭譎多變的事態。
那么問題來了,身為盤外招的自己,又該做點什么,才能把這攤渾水,攪得更渾一點呢?
“韓彰,他最后為什么那么緊張?”
顧定邦好奇地問道。
六味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微微瞇起自己異色的雙瞳,顯現出幾分惡劣:“大概是認為,與我這位來自南州的外國人,通敵叛國,以此達成他們黨派的目的,壓力山大吧?”
房內一片寂靜。
除六味外兩人一崽目瞪口呆。
章魚手里的果子掉在桌上咕嚕咕嚕滾出去被六味精準地接住。
“通敵叛國!”顧定邦茫然道:“啊?不是,這又有南州什么事啊!你不會真和南州王朝有一腿吧?”
他緊張地湊上前:“你真想挑起中州內亂好讓南州打過來啊!”
“聽話!這種糟心事咱可不能干啊!”顧定邦欲哭無淚道:“你搞什么啊!他們真打起來可是要生靈涂炭的!”
“不行!章魚!收拾收拾東西!咱們趕緊抓著你姑姑跑!他不走!我真打斷他的腿!”
章魚立刻應了聲。
時愿也猶疑道:“你真打算這么做啊?這難道有什么好處么?有意思?”
六味:“……”
他看著就那么樂子人嗎!啊?
他就不能是和平與正義的臥底么!
等等!別過來!
眼見著顧定邦真打算動手了,六味終于慌了,他能用口舌攪弄風云,但還是肉體凡胎啊!腿被打是真的會斷掉的!
他著急忙慌地解釋道:“我與中州皇帝是舊識!此番是來幫他的!”
“舊識?”顧定邦動作一頓,很快氣笑道:“信你這個深山老林的教主和中州皇帝是舊識,我還不如信你就是中州皇帝呢!”
“騙我你都不愿意動腦子嗎!”顧定邦惱怒道。
“……”
“好好好!我說!我跟錦衣衛沒關系!跟中州皇帝也沒關系!純粹是見韓彰背后的人打算借著中州皇帝的病和流言,趁著中州皇帝勢力空虛之時,與道教合作發動兵諫,所以我決定幫中州皇帝一把!給他當個孤膽英雄!”
六味滿臉決絕。
“……”顧定邦抱起六味的手一頓,頓在原地思考半晌,隨后滿臉心疼道:“咱們都不是中州人,這會不會有點太辛苦你了。”
“……”
“不辛苦,”六味咬牙切齒:“趕緊把我放下來!我保證不搞其他事情,要是我走了,他們換個對中州有敵意的人才更糟糕。”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
三人一崽終于能坐下來好好聊聊。
“總之,就是這樣。”六味無奈扶額。
聽的一頭霧水的顧定邦怎么都不覺得自己能從那些流言,細枝末節里還原出那么一大盤局勢,他神情復雜地看向聰明人:“那你答應了韓彰,自己會將天下第一神醫的名頭打出來,得到皇帝的接見,你只叫他等著看,可咱們這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怎么做啊!”
“不會真搞什么長生不老吧?這東西也得有傻子肯信啊!”顧定邦摸摸下巴道。
“開頭就搞這么高難度的,當然不會有人信啊,飯得一口一口吃,這個當然也得一步一步來,”六味理了把在拉拉扯扯間被拉開的衣裳,意味深長地盯了顧定邦一眼:“一開始,當然是做我最拿手的東西啊。”
被盯得一個激靈的顧定邦茫然:“啊?”
六味嘴角彎起一個邪惡的弧度:“讓不可能出現之事成真,讓不可能存在之事現世,嗯……讓男性生子,怎么不算是一種奇觀呢?其他醫師他們做得到嗎!”
第153章 同振
【天空一聲巨響, 神醫閃亮登場。
慈善的義堂在中州國都悄悄開張,吸引了無數人前來排隊。
終于,在你格外期待的目光下,終于一個愁眉苦臉的家庭出現在了你的面前, 你早已對這個機會翹首以盼, 這就是你的醫術大顯身手之時。
你的聲望正在步斷增加, 中州聲望解鎖。】
吳悠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正常且普通的后續發展,老六一開始降生的時候,開局就是邪教副本,讓吳悠對此非常期待,但是沒想到模擬著模擬著,頗有種傷仲永的后繼無力之感。
畢竟副本開始拐向懸壺濟世去了, 相比起之前那些刺激的開局和發展,多少無聊了點。
于是,無聊的吳悠開始到處翻之前的模擬格子用來打發時間, 他飽含唏噓地翻過了老五的工作日志,幸災樂禍自己雖然被關起來了,但是不用工作,
吳悠翻過了老四的模擬,一連串讀作“開拓”日志,寫作“戰爭”日志的漫游者記錄, 老四根本不像是破碎虛空了, 倒像是穿進游戲里推塔去了, 但反正看著就刺激非常。
吳悠激動過后,掠過不斷刷新的老三皇帝日志, 點開了老二的“發呆”表演,看完這個, 吳悠又翻起了老大的模擬。
“嗯?”吳悠支起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
老三和老大在模擬里匯合了這件事他知道的非常清楚,但是他沒想到,自己一個錯眼,他們居然鬧掰了?
這不應該了,都是自己,自己能有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呢?
難不成是那個……自己永遠不能理解自己么?
老三的模擬刷新速度太快,爆發得猝不及防,仿佛就等著這么一下,吳悠看得腦瓜子疼,吳悠選擇先打開老大的模擬,老大的模擬刷新速度不愧是最穩重的,慢悠悠的速度幾乎與退休的老大爺說話速度無異。
只是看著看著,吳悠也臉色古怪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在模擬器的屏幕之上滑動,精準地停滯在以秒速刷新的模擬上,吳悠低下頭,仔仔細細地翻看起老三的模擬。
【25歲:你的夢游最近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幾乎讓你快要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真是一個糟糕的病癥。
你這么感嘆道。
又一次被朝中大臣密諫,你終于開始考慮是否需要尋找一位醫師為你診治。
但表面上,你仍然沒有作出任何決斷。
翻開奏章,最頂頭的便是你從監天司那里得來了中州特色版天氣預報,預報上曾言,國都即將下一場大暴雨,一場多年難得一遇的大雨,足以洗滌整個中州國都。】
***
中州來了位來自南州的神醫,這位神醫是個憐惜眾生的性子,開了個義診的堂口,持續六七天的時間,中州國都人大部分抱著去看看也不虧的想法,上了南州神醫的大門。
這神醫雖是目盲,但是醫術卻好得過頭,開具的藥方既是顧慮到了效用,又顧慮到了價格,得到方子的人帶著方子去中州內有名的醫堂抓藥,坐診大夫沉著臉打量許久,第二日,在這位神醫周身各種醫藥堂就開了花。
不少名醫前來挑戰,卻終究都折戟于神醫的手下,神醫卻并不為此計較,面對著名醫們的羞愧,神醫卻只是選擇讓他們同樣也開義診為中州國都內的百姓治病。
神醫的姓名也在此時到達了頂點,不僅醫術絕頂,而且醫德更是萬里挑一。
但這些終究也只在人的范疇,直到有一日傍晚,義診接受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家庭。
“神醫沉吟片刻,詢問道:‘你們是否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去換得一個孩子呢?’。那家人用了各種手段,求神拜佛幾乎試了各種辦法,神醫這一漏了口風,他們當即表示,哪怕付出一切都要換一個孩子。“
“神醫卻只是笑,道:‘多年無子,問題不在夫人,而在老爺,我有一藥方,可助你們有一麟兒,只是……這藥方乃是天上仙神傳授,恐與世俗常理不合。“
“那家人一聽真能成功,哪里還管雜七雜八,納頭便拜,請神醫助我!”
“果然,不出兩日,有了!“說書人一揮手,笑瞇瞇道:“只不過,有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家中的男人!國都內的名醫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么診斷,那藥方的的確確能叫男性懷子!”
堂下一片嘩然,都沒聽過這等子事,自是有人懷疑此間有妖鬼作弄,但是中州國都不止有醫師,有衙役,還另有名產,監天司,書院中的學子,這些人鬼里面哪個不是火眼金睛的人物。
可這些人都沒出來打假,這不就說明神醫的含金量了么?
這不叫神醫!什么叫神醫啊!
其他神醫做得到嗎!這還不是什么妖鬼莫測之力!居然真是藥方做的!這簡直是世界一大不可思議之事啊!
一時間各種討論聲爆發出來,都沒見過這等事,而且這居然是正常的事!誰都沒想過!
客棧內,不少茶客討論著等會兒去義診那瞧瞧。
客棧外,十幾年間被修整出來的馬道之中,一個監天司一騎絕塵掠過監天司辦事處的大門口。
大門口聚集了一群與詭秘有關的人員。
而其中道教占據了大多數。
前些時候,不少教派都接到了中州皇帝的邀請,邀請他們進入皇宮之中與年輕的帝王論道。
各個教派們面露猶疑,但中州皇帝在他們心中的代表是麒麟,而麒麟這種生物幾乎可以稱得上地上神明,若不想自己的教派被毀滅,他們最好捏著鼻子來參加。
只是他們心中也有不少嘀咕。
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雖然中州并不在意他們這些在中州土地上開花的教派,只要他們不觸及中州的底線就能到處宣傳,但是相比起寬容而言,他們都清楚,麒麟只是完全不在乎罷了。
此次將他們聚集,到底是想將他們全部弄死,還真只是問道呢?
雖然教派們心里打鼓,但也只能前來參宴。
道門大弟子魁星面無表情地接過憑證,忍不住伸出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背,他腰間佩著一個銅鈴,身后背著一把金錢劍,身邊帶著道門老天師的幾個親傳弟子,周圍聚集著一群道士。
佛門的寄空同樣也接到了一枚進宮的憑證,他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眼中滿是復雜,壓低了笠帽,轉身離去。
更別說其余大大小小的教派,都在監天司的“邀請”之下出動了人手。
同樣,近來國都內聲名鵲起之神醫,六味也接到了邀請。
六味微微低下頭,接過沈余遞過來的邀請函。
沈余低聲道:“陛下很看好你,還望神醫務必出席。“
六味并沒有調侃為何自己只是個醫師,卻也接收到了邀請。
“自然,”六味只是低聲笑了聲,抬起頭注視著虛空:“我早已……與中州皇帝神交已久。”
沈余古怪地看了六味一眼,不明白這位醫師到底在說什么,畢竟他的資料早已被擺在了沈余案頭,相比起宮外那些各色教派,這位神醫可是治療陛下“夢游癥”唯一的希望,沈余絕不會慢怠,自是清楚六味從未來過中州,可他卻說出了神交已久之詞。
難不成……
沈余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這也是陛下計劃的一部分么?
沈余的猜測暫時不足為外人道,將請帖留下,便請辭離去,不再耽誤這位神醫的義診。
離開前,他猶豫片刻,眉眼微動,留下幾個監天司便離開了。
他并沒有注意到,一個衣衫襤褸之人離開了義診的堂口。
而就這一會兒功夫,六味手中多了一瓶白色的小罐,里面裝著一種深黑色的液體,聞上去帶著些許臭味。
六味眼中詫異一閃而過,他認識這些液體,甚至在東州見過不少次,這些毒液來自于東洲蛙母的虔誠信徒,本質上其實是蛙母能力的具現,麒麟就是曾被這種毒逼到身形崩潰,提前打起了老三□□的主意。
時間可是過了十幾年啊,居然還存在著啊?
六味似乎從里面窺見了一個長達十幾年的計劃。
不,或許更長,更久,只是麒麟之偉力讓麒麟毫無破綻,哪怕他們準備了再長再久也絕無可能成功,只是麒麟眼中的跳梁小丑,或許興起了還會扶持一二用來逗樂。
現在傾巢而出,是因為覺得自己終于抓到了時機,準備放手一博么?
“哎呀,不過無所謂。”六味瞇了瞇眼睛,他驟然攥緊拳頭:“就像是推倒多米諾骨牌一般,牌越多,破壞起來越快活,我已經開始期待了。”
過上好幾日。
皇宮大門開敞,如同一個盛大的舞臺,等待著好戲上演。
監天司幾乎傾巢而出,護衛于皇宮周側。
天邊卷起積云,幾乎遮天蔽日,哪怕如今正值清晨,光線也已然昏暗起來,天不順人愿,好似快要下雨了。
或許是因為六味表面上看上去并非是詭秘中人,又或者是某人順理成章地借著他闖出來的偌大聲名像監天司打了招呼,六味一家很快就被監天司放進了皇宮之中,隨著宮人的指引進入了大殿之中。
皇宮之宴,定是好宴。
位于高階之上,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遠處的帝王與群臣幾乎看不清楚。
六味的心卻猛然跳動了起來,一下接著一下,一下比一下輕快,好似與遠方之人同頻共振,這奇妙的感覺既像是遠游的小鳥終于歸家,又像是同一條河流的支流終于聚集。
他忍不住微微撐了下輪椅的扶手,想要瞧得更高,更遠。
與那陌生卻又熟悉的另一個自己遙遙對望。
***
魁星又伸出手忍不住撓了撓自己的后背,似乎是金錢劍的錢幣卡到了魁星的癢處。
監天司銳利的目光收回,將憑證歸還。
他頓了頓,神色稍有不安,他抿了抿唇。
皇宮口,一片又一片身著灰色道袍的道士沉默地聚集在一塊,注視著道門大師兄的離開,仿若一團一團沉默的菌斑。
監天司頓了頓,與對面的同事對視一眼,只是低下頭,不語。
第154章 重逢
頭正在一抽一抽地痛。
燕游皺起眉, 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面對眼前的一切,他都有種過頭的抽離感,思維近乎無法轉動,青筋在額頭鼓起, 沁出一層薄汗。
燕游覺得很熱, 他也并沒有看看場合的意思, 無所顧忌地扯開了自己的衣襟,精瘦的胸膛隨著他一聲一聲的喘息而鼓動,耳邊是長久而持續的耳鳴。
他太久沒能入睡,眼下堆積出黑眼圈留下深深的淤痕,長久的失眠讓他失了清心香后,連大腦也無法喘息。
他微瞇起眼, 手揉了一把,留下眼角片刻殷紅。
理智上他清楚,他只是高坐于看臺之上, 只有三四兩個心腹大臣在側,高臺之下,還有不少臣子正暗自觀賞期待著論道法會的舉辦,對于即將到來的詭秘修士翹首以盼。
他已經開始分不清,眼前的場地之上,到底有多少人了。
一恍惚, 好似到處都是人, 人山人海, 無數雙眼睛正貪婪地逼視著他。
又一恍惚,又好似眼前空空蕩蕩, 只剩下遠方皇城與天際模糊的光暈。
“砰——”
似乎是監天司錘響的第一聲鑼鼓。
燕游精心算計而出的論道會,此刻似乎正要開啟。
高臺之上的年輕帝王, 略帶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韓彰默不作聲地收回視線。
袖中的手緊緊攥住。
沈余同樣收回看向帝王的視線,與對面的同僚韓彰對上的眼,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宮中的流言隨著有心人刻意地煽風點火終于傳進了民間。
各種各樣版本的故事立刻被編出了花,各種稀奇古怪的病癥應有盡有,但有一點確實是不可爭議的。
年輕的帝王,的確生了“病”。
一開始,只是宮人發現帝王睡著之后,寢殿之中卻還是有人在說話,直到后面,殿中有人活動,再到最后,連奏章也被篡改。
事情正在愈演愈烈。
中州的皇帝身體里,似乎還有另一個東西的存在。
宮人們將其歸類為鬼魂的蠱惑。
朝堂之上的大臣們將其視為野心人的圈套。
宮外的百姓們則說,這是妖鬼設下的詛咒。
唯有國師心疼地說道:“陛下只是生了一場病,世界上誰都有可能得這病,他也只是運道不好,不過,在我們細心的關照下,他定然會好起來的。”
沈余握緊了劍柄。
國師說了是病,陛下也默認是病,那么它就是病。
是病,那它就絕對治的好。
尋找名滿國都的神醫醫治又有什么問題?
屏風之后,等候著的,便是沈余耗盡心血尋來的神醫。
“砰——”
監天司又敲響了鑼鼓。
似乎是論道會里的修士該進入皇城了。
“章醫師,請上前面圣吧。”
沈余聽見自己的聲音正在如此說道。
章神醫來自南州,沈余自是做了一番調查,資料滿滿當當毫無差錯,從小至大,一應俱全,甚至還遣了監天司中人使用化影秘法前去南州查探,并無錯處可捉。
章神醫身子孱弱,體弱多病,從小便是如此,他的身形纖細而瘦削,雙腿行走不便,更是目盲之人,是以行動不便。
此刻從屏風后是被一個監天司推著輪椅出來的。
神醫此刻身著一襲灰衣,臉蒙白布,背脊直挺,在高臺風下,發絲被微微拂起,眉宇之間帶著些許清冷和倔強。
他坐于輪椅之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已經到了帝王的面前,不卑不亢道:“見過陛下。”
他微微抬起了頭,用著那雙被布裹起來的眼睛,似乎正在探尋皇帝的位置。
沈余猶豫地看向燕游。
此刻年輕的帝王正垂目,發絲從臉側落下,看不清神色,帝王沒有動作,似乎對這位耗費大力氣請來的醫者并不在意,只是垂著頭,一只修長的手擱在桌案之上,好似正在思考些什么。
陛下沒有聽見么?
沈余的心瞬間提起來。
他正在懷疑自己之前是否是會錯了陛下的意思,陛下當時并沒有請醫的想法,只是因為與帝師大吵一架之后,隨口作出的感嘆,畢竟帝師在負氣離開之前,一直勸說陛下將政務放下,不要諱疾忌醫。
沈余默默組攥了下手,他是否要上錢再次提醒陛下“神醫到了呢”?
就在這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正在思考自己是否要說話之時。
旁邊同樣“忠心耿耿”的另一位“孤臣”韓彰也一道提心吊膽起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忌憚與驚恐。
韓彰從不懷疑當今的手段與狠辣,這可是為了上位,接連弒父,弒兄,弒姐之人!
他同樣也從不懷疑監天司的能量,帝王的沉默到底代表了什么!
難不成是帝王,已經發現了神醫的不對勁么?
韓彰的呼吸微微頓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復下來。
他是兩朝老臣,能夠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本身便有足夠強硬的心性。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復盤一切有關神醫之事。
這是他們最后的暗手,亦是一步有心算無心之棋。
畢竟在他們將神醫邀來中州之前,他們并沒有想到,帝王有一日當真需要一位醫術高超之人為其診治。
各個方面都極其出挑,連讓“男性無子”之癥都可醫治的神醫便在此刻映入監天司的眼簾。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他們都還沒怎么計劃出如何毫無幕后痕跡的讓皇帝見一見神醫,結果,這件最難的事就在莫名其妙之中迎刃而解。
這簡直是上天的眷顧!
而監天司的查證工作自是不會有任何結果,本質上的確有這么一個人在南州,一切功績都是實打實之物,又因此人出身自南州錦衣衛,錦衣衛會幫忙掃尾,連最后一絲暴露可能是他們操作的痕跡都絕不存在。
帝王他不可能發現的。
韓彰強行冷靜下來。
監天司是在過去的十幾年內探聽到了無數情報,恐怖如鬼魅,連什么痕跡都沒能留下,讓人活在被人注視的陰影里。
但是這種事情,他們成功之前根本沒有任何計劃,任何討論,幾乎算得上是巧合。
帝王他能發現,簡直是有鬼了,除非醫師自己反水。
但是一個來自南州錦衣衛,想要中州內亂的醫師又為什么要為了中州的皇帝反水呢?
不過,到底出了什么差錯,讓帝王根本不理會六味。
韓彰努力思索起來。
雙眼不經意間對上了一同提心吊膽的沈余。
二者的眼神在空中猛烈的交匯和撞擊,始終沒能廝殺出一個結果。
“小民章緣,見過陛下。”
一個清冷的嗓音頓時響起。
只見端坐于輪椅之上的醫師似乎是久久沒接收到反饋,直接再次說了一遍。
韓彰和沈余慌亂地扭頭看向帝王。
“誰——”
年輕的帝王低啞著嗓音,不耐煩地說道,尾音微微拖長,抬起了眼,銳利的雙眸之中,紅血絲非常明顯,眼下的深黑的黑眼圈同樣為帝王添了一筆難以忽略的陰郁。
強橫的威儀和氣場隨著射過來的目光壓來,幾乎讓韓彰和沈余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沈余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將章神醫帶進宮中,他好像一時間辦錯事了!
直面了帝王不耐煩的醫師卻只是挑了挑眉。
在沈余目瞪口呆的眼神里,他再次高聲道:“小民章緣,見過陛下!”
“章,緣?”
許久未曾入睡,脾氣日漸暴戾的陛下定定地注視著眼前膽大包天的醫師,一字一頓地念著醫師的名字,含糊不清的言語每一字落下,在帝王猩紅的眼眸之中,都讓人十足十的心驚膽戰!
帝王似乎被惹怒了!
沈余呼吸急促些許,正欲上前請罪,將自己會錯意后的“成果”帶走。
“上前來。”
帝王突然低聲道。
沈余一愣,不禁看向對面的韓彰,韓彰同樣一愣。
沈余不禁想道,還好對面有個同僚作為參考,否則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帝王居然讓一個未曾謀面之人近身!盡管帝王過去禮賢下士,善于識人,但是近來隨著“病癥”越加嚴重,已經很少出現這種事了。
背后推著輪椅的監天司猶豫片刻,推著身形瘦弱的醫師上前。
輪椅被推動。
帝王那雙眼眸就那么定定地注視著輪椅的移動,一眨也不眨。
那似乎是一種極其可怕的……
專注!
沈余被腦海之中冒出來的詞嚇了一跳。
醫師既像是被背后的監天司推著靠近,又像是被帝王的眼神捕獲拉拽而來。
終于,輪椅停下了。
醫師背后的監天司低著頭后退,拉開距離。
帝王仍然注視著目盲的醫師,醫師似乎茫然地沒有動作,他看不見,中州的麒麟皇帝,突然朝他舉起了手,緩緩朝他探來,看不見那貪婪的眼神,正一寸一寸有如實質一般舔舐過他的身軀卻似乎猶不滿足。
他們之間隔著一條桌案。
帝王抬起的手猛然隔著桌子落在了輪椅的扶手之上。
沈余一驚,遲疑地看了一眼皇帝,可是帝王沒有理會他,只是執著地盯視著醫師。
醫師完全沒有注意到帝王的動作,他似乎不安極了,高臺之上寂靜無聲,只能偶爾聽見高臺之下傳來的幾聲噪音。
“你——”
醫師的臉上驟然浮現出驚訝,輪椅被人快速拽動,這位目盲的,可憐的醫師,就這么被帝王拽著輪椅轉換了身位,繞過桌案,來到了帝王的身邊。
“做什么!”
他還在不明所以地叫道。
沈余聽出了無措,但他只是默默后退一步,將原本因驚訝而踏出的步伐縮了回去。
年輕的帝王再次伸出了手,他的手再也不是十幾年的大小。
修長寬大的手掌落在醫師的臉前,一時間似乎正在描摹醫師的模樣。
而后,切切實實,完完全全地貼了上去,捧住了醫師略顯驚慌的臉。
如此,帝王才緩緩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第155章 斗獸場
燕游的手指上戴著厚厚的筆繭, 摸起六味的臉來著實粗糙的厲害。
六味頗為難為情地試圖掙開“另一個自己”的手,但還是被燕游大手勁地摁了回去,最后只能任這家伙摸索。
他不禁疑惑地想道,他清楚“另一個自己”的處境不算太好, 卻沒有想到已經不好成這個樣子, 都是另一個“自己”, 他能夠感知到燕游的情緒,那是一種審視般的度量,壓抑中的懷疑,燕游哪怕靈魂率先認出了自己,身體卻還在猶豫。
六味眼中閃過一絲暗芒。
他擁有“燕游”的記憶,盡管隨著他的轉生, 如今的“燕游”對他來說已經有了些許陌生。
但六味還是清楚“燕游”這個身份的前情后果。
“燕游”轉生了兩次,第一次在南州的圣人小鎮,第二次則是在中州皇宮, 第二次轉生帶來的靈魂與□□的磨合讓他痛苦之余也獲得了特殊的能力,最后憑借著天賦,在暗流涌動的中州國都奪位稱帝。
事情本該在此時了解,就如同話本一般,擁有美好的結局。
但很顯然,在這個詭異世界的時間流動之下, 一切都會不可抑制地朝深淵滑落。
燕游此刻的情況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六味嘆了口氣。
他們“兄弟”還真是命運多舛。
他微微探出了臉, 任由燕游做出確認的舉動, 一只手默默摸上了燕游的手腕,熟練地按到了血管, 血流正在涌動,指下鼓動的脈搏令人心安。
燕游抿下了唇, 終于確認眼前的東西,既不是幻術,亦不是臆想,而是他等待多年之人終于來到了他的身邊。
耳邊各種聲音絡繹不絕,明明坐于高臺之上,本該是個孤家寡人的帝王唇微微翹起,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身著華麗長袍的過往麒麟帝王一個接一個圍繞在他的身邊,笑嘻嘻地在他的耳邊吹氣。
“沒用的,沒用的,你知道不是么?”
“早晚,你都將變成我,變成我們,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這可不是什么壞事,我們合力,定能實現你的理想。”
“接納我們吧,你理想的大同社會,近在眼前!”
燕游乖巧地手腕遞給眼前的神醫。
難得顯露出帝王威儀之外的活潑,如同孩童一般挽起袖子,托著腮,注視著六味。
他此刻當真,什么都沒想了,大腦一片空白。
安安心心地等待著神醫的治療。
然后乖乖咽下了塞到口中的丹藥。
***
高臺之下,大臣們都極其懂事地不去抬頭看帝王,中州國都朝堂之中的風起云涌,誰都能看見。
他們只是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下方的論道法會。
唯有家人被帶上高臺之上的六味一家頗為憂心忡忡。
章魚一手攥住緊張的顧定邦,一手攥住正往臺上眺望的時愿,如同三個可憐巴巴的留守兒童,正擔憂著他們的家長。
監天司的鑼鼓早已敲響,論道法會自是有條不紊地進行。
道門的大弟子魁星臉色難看地往背后抓了抓,力氣很大,在脖頸處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抬頭望了片刻天。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在或明或暗的注視之下,從懷中掏出了一捆東西。
魁星跪于地面之上,將東西攤開,只見那布包之上,盡是血跡斑斑的刑具。
魁星顫抖的手在刑具之上摸索挑選,每一項刑具都是從小練起,沾染了各種血煞,每一道血痕他都能說出三二,最后他的手停頓在了一把細長的刀刃之上。
這把刀是老天師贈予他的,也是這第一把刀給予了他痛苦。
魁星拿起了那把刀。
已經有監天司朝他靠近,魁星卻置若罔聞。
他,無數道教人,各種修士,如今能出現在此處,難不成真就是那些高臺之下的人猜想的那般,是他們蟄伏了幾個世紀,耗費全部力量才成功瞞天過海的么?
真是一群蠢貨。
血紅的刀刃立在魁星的眼前,些微反光倒映出魁星的側臉。
不過魁星并不怪他們,他們只是一群毫無仙緣的凡夫俗子,怎么懂得神明的偉大,怎么能懂得那高高在上的麒麟偽神的能量!他們只是一群蠹蟲,隨手可碾之!
他們能夠成功舉辦法會,能夠成功運進兵器,能夠在此處沾沾自喜自己的計謀,也不過是……
——麒麟不在乎罷了。
魁星最后遙遙望了一眼天。
就如同他的神君。
他們只是不可想象之中斗法的工具而已。
“你——”靠近的監天司皺著眉正想喝止那個道士的動作。
詭秘修士多少有點怪異,這是世間皆知的常理,或許他只是忘記了此刻還在論道法會之上,突然發了癲了……
監天司微微抬起頭,高高在上的天飄下了雨絲。
天不遂人愿,盡管監天司早已開壇做法,可這場雨還是下了起來。
他低下頭,想要再次喝止頓住的魁星,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噗——”
一道血花從空中綻放出來,一顆圓潤的球體飛過監天司駭然的臉側,一顆則落在了監天司的腳下。
魁星竟然用小刀將自己的雙眼剜了出來!
“放肆!”監天司猛然拽出了骨中劍,踩癟了腳邊的眼球,撲沖而上。
可兀得,監天司一抖,而后緊接著的是,有什么東西爆了出來,渾身的血肉如同煙花一般,撲濺了各方。
一時間,場地內順間寂靜。
魁星搖搖晃晃地睜著空洞的眼框,終于抬頭望向了麒麟帝王所在的高臺。
有什么朝他投下了視線!
皇城口的監天司繃緊身軀,微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讓開一條道來。
道士們沉默著沖進了皇城之中。
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殘破的尸體。
魁星已經徹底殺紅了眼。
石板之上全是血肉。
各種近乎連血痕都無法洗脫。
不少完全看不清內情的詭秘修士們都滿臉驚詫,在有限的場地里躲避魁星的屠殺,怒罵道:“該死的東西!**殺老子干嘛!”
隨著灰袍道士們的涌入,各種血腥的場面正在不斷升級。
顧定邦想要下去幫忙,看腳剛動一下,監天司冷漠的目光早已掃來:“請莫要干擾論道法會。”
高臺之下攢動的大臣們盡皆無法動彈,在監天司冰冷的注視下,端坐于座位之下,臉色越加蒼白。
他煩躁地抬頭看了一眼高臺之上,但是最頂端的麒麟帝王卻只是闔目休憩。
難不成真是他孤陋寡聞了,這就是大國都的論道?
就在這時,隨著場地內人頭不斷稀少。
原本協助魁星的道士們一個一個在血泊之中盤腿而坐,雙眸緊閉,似乎正在默念什么。
一聲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尖銳而刺耳,似乎可以透過皮囊鉆進人的靈魂!
高臺之上終于有了動靜,只見沈余飛身而下。
他脊骨中之劍,與魁星對峙。
原本人模人樣的道門大弟子魁星此刻一身道袍早已被染成血紅,金錢劍插在腰腹,捅出自己的血肉,黑黝如洞的眼框精準地鎖定在了沈余身上。
天開始飄下密密麻麻的小雨。
***
韓彰心里從未這么慌過。
該死的,他就知道該死的道門靠不住!一群神君的奴隸!說發癲就發癲!
他們原本的計劃可不是這么做的!
***道門過河拆橋!
韓彰的汗已經浸濕了背脊,努力抑制住自己正在顫抖的雙手,目光隱晦地掃過帝王身邊的醫師,心勉強定了定,那些發癲的道門靠不住,但錦衣衛沒有發癲的前科,是由南州王朝培育出來的專業人士。
醫師已經成功了,道門強行出頭也好,替他們暫時擋住麒麟帝王的怒火,拖延時間,等待毒發作。
韓彰勉強定下心神,沒有注意到六味在他移開目光之后就看了他一眼,時間精準地像是能夠看見他的動作一樣。
六味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濃茶,他低頭嗅了嗅。
味道濃的厲害,估計喝上一杯能管個三天三夜。
茶湯在杯中旋轉。
沈余被猛然甩飛了出去,骨劍掉落在地上,趴在地面之上半天爬不起來,還是身邊南州來的佛門弟子伸出手扶了一把。
沈余低聲道了一句謝。
也并不在意佛門中人不出手。
他狼狽地抬起頭,瞇著眼看著道士們已經擺弄出來的法陣,朝一個監天司比了個手勢。
魁星并沒有追擊,只是在道士的圍繞之下,結了一個道印,而后猛然扯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滿是疤痕的胸膛,他拿起工具,在眾目睽睽之下剖開了胸膛,掏出了心肺。
隨著他的動作,周圍的道士一個又一個倒下,就在這時,高臺之上的大臣們才驚覺此是一個法陣,不少人完全坐不住:“陛下——絕不能放任他們了!”
各種各樣聲音落進燕游耳中,他卻只是閉目養神。
激動的大臣們完全沒有注意到,此處論道法會的建筑結構如同一道將內里所有人圍起來的圍城,又像是一座斗獸場。
魁星眼角沁出淚,而后頭猛然朝下一垂,似乎是失去了意識,可極其詭譎之處在于,他的身軀卻仍然是直立的,沒能轟然倒下。
他的身軀似乎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雙手朝后一折,轉了九十度,他的身軀緩緩佝僂起來,披在身上的衣裳徹底滑落。
“這是——”正在密切關注魁星動向的沈余瞳孔一縮。
只見那滿是疤痕的背脊,竟露出一張臉來,那張臉眉眼彎起,肌肉攢動,嘴角上翹,帶著點令人詫異的親和,如果有人見過道門最高的領袖,此刻定能脫口而出此臉的姓名。
——老天師!
魁星的雙腿向后一扳,老天師的臉像是擁有意識一般猛然躥出來,血肉如同肉瘤冒出,魁星垂下的頭之后,又一個頭冒了出來,老天師用著魁星的雙手,破開魁星掏出的心,從里面取出一個銅鈴。
正是道門至寶!招魂鈴!
“魂去來兮——”
老天師高聲喊道,尖銳得刺耳!
更令人畏懼的是,只見周圍的道士尸體卻同樣張開口高聲應和。
一個又一個道士的肉軀站了起來,朝老天師奔去。
就在這時。
一道金色的墻壁猛然從法會的圍墻升騰而起,轉瞬之間猛然圈住了整個法會場地。
老天師仍然唱著跳著,微瞇的目光落在墻壁之上,只見無數監天司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發動了法陣,將他們團團圍困在了這個圈之中。
麒麟帝王終于睜開了自己的雙眸。
雨似乎越來越大,不知何處來的風吹了起來。
“——”
金色的煙霧從圍墻四面八方而起,在鋪陳開來金色的煙霧之中落下的雨滴似乎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帝王于空中負手而立。
額頭的玉角在煙霧之中熠熠生輝,云霧般的鬢須與鱗片一同生出。
純金的雙眸冷漠地俯視而下!
第156章 有幾個?
【——模擬器故障——】
【模擬器——故——故——】
【請——】
“吵死了。”
燕游低聲道。
“真是, 吵死了啊——”
他總算是明白為什么當年真正的麒麟總是一副半死不活樂子人的樣子了,每天早上起床耳邊就有無數個人影在耳邊念叨的快活,沒經歷過的人是完全不懂的。
那些或許從“麒麟”記憶之中殘留出來的幻影一開始的確無害,甚至偶爾還能給燕游治國的建設性意見,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淌, 兢兢業業的他招致了外神的注視。
那個東西的視線一開始只是若有若無, 如同蜻蜓點水一般掠過他的軀體,但是很快的,或許是燕游的動作與志向越來越明顯,一切都變了,那些無害的幻影,在祂的注視之下, 逐漸產生了異變。
皮囊明明依舊是當年歷史上的俊杰,但是內芯已經如同存放陳年的物品徹底變質,這種變化難以抑制且完全不可逆。
那些幻影纏繞在他的身軀之上, 似乎永遠無法擺脫,在他接受了麒麟的遺產之后么,他們也如同長進他血肉里的藤蔓一般,無法分割。
當年理想扭曲之人,是否是日日夜夜經受著這種蠱惑呢?
燕游無法克制地想道。
哪怕他有無數支持,有不少底牌, 也差點沉淪于幻影的蠱惑之中。
畢竟, 那些幻影來自麒麟的記憶, 有著千萬年經驗的累積,是一座一座佇立的雕像, 若是想要治理好中州……
燕游皺起眉。
不能想了,別再去想了, 方才見到另一個“自己”,激烈的情緒讓他的大腦重新活躍了起來,必須將思維停滯,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停止思考吧……
一切都已經被他安排好。
之后,他只需要按照那些安排一一做下,而后便是相信和等待!
金色的煙霧纏繞在懸于高天之下的帝王周身,
一只極其巨大的獸足從麒麟帝王背后緩緩邁出。
煙霧之中,兩只龍角驟然頂起!
鬢須飄逸,金霧麒麟從煙霧之中踏云而出,隨著麒麟帝王一同俯視而下!
與那幾乎將整座“斗獸場”當作坐墊的麒麟相比,地面之上的老天師幾乎只是一只螻蟻。
雨珠在金色煙霧的折射下好似停滯,頓于老天師的臉前。
令人意外的是……
老天師眼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他仍然在舞動著,癲狂得猶如瘋了,他的軀體扭曲得厲害,配合著招魂鈴的動作十分詭異。
麒麟帝王手猛然一揚。
煙霧所橫行之處大片大片的道士身軀立即倒下,幾乎勢不可擋,道士什么反抗都無法做出,便回歸了尸體之狀。
高臺之下觀看之人揪起的心霎時放下。
麒麟后裔畢竟是麒麟后裔,實力深不可測,他們倒是有點擔心過頭了。
直到那么金色的煙霧終于觸及到了老天師,正巧碰擊在鈴鐺之上——
“叮——”
那是一聲極其長久,極其恐怖的鈴聲,一瞬間所有人都無法思考,只是呆楞地停滯在原地,那鈴鐺明明如此小,聲音卻如此得大,仿佛響徹天地之間。
老天師高聲呼道:“奉神君敕令!以萬源之水,滌萬方!”
伴隨著那嘹亮的呼喊響起,老天師本人也隨著那句法咒,哀嚎著消失在了雨中。
所有人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頭頂之上重錘而下!
那無邊無際落下的雨,在所有人驚詫的瞳孔之中,瞬息之間染上血色。
高天之上的帝王一愣,他微微抬起了頭,似乎有些茫然。
金色的煙霧正在不斷消弭,似乎被血雨所吞噬。
沈余強撐著劇烈的頭痛:“陛下——”
***
今日是中州皇帝舉辦論道法會之日,城中百姓都清楚這件事。
開雜貨的老板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只見皇宮的方向,一道金色的屏障冉冉升起。
老板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透過窗棱看見那一幕的顧客也一同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他們潛意識里是相信皇帝的,但是本質上,身為在滔天的浪潮之中難以保護自己的普通人,他們內心仍然是惶恐的。
“老板,這個我買了。”
一個客人拿起一袋米面,掏出錢道。
老板連忙點頭:“好,好好,早點回,早點回。”
另外一個客人拿著東西走出去,可沒幾秒,卻臉色大變地退了回來:“老板!趕緊關門!外面有兵!”
老板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身體卻下意識地動了起來。
關上門前,他只看見寬闊的大道之上,一隊身著兵甲之人正從大道之中走來,冰冷的目光射來,帶著滿腹殺意的審視。
腳步聲逐漸靠肩。
老板的手抖得厲害,臉色扭曲起來。
國都中的小老百姓誰不知道那些監天司穿得什么衣服,什么模樣,大道之上的,那可不是監天司啊!
***
“……”
燕游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喘息。
他感覺自己身體正在被分割。
【模擬器——天賦——】
【受到攻擊——】
他能清晰地聽到每一個幻影的話,能清晰地理解每一個幻影的意思。
雨太大了,大到將他整個人淋到清醒。
“接納我們吧——我們一定能夠幫你!”
不。
“大同之世從我輩始!”
那才不是他要的世界!
“相信我們吧!我們曾走過一條艱險的路!我們愿意帶你再走一次!”
閉嘴!
高天之上的麒麟帝王捂住頭,雙唇之中喃喃念道:“拯救世人……唯有萬眾一心……”
該死!
閉嘴!
金色的煙霧正在坍塌,被血雨染紅。
前所未有的痛苦正在割裂他的靈魂。
數不勝數的人影朝他燕游撲擊而來,沖進他的身軀!
“你……”
沈余吐出一口鮮血,落在血雨之中難以估量。
他強撐起身形,定定地注視著血雨之中的寄空。
和尚的神情在血雨之中看不清,手中缽盂罩來,梵文鎖鏈纏繞而上:“佛祖所言,定有深意。”
寄空上前一步,隱忍而痛苦地道:“還望施主放下屠刀——”
沈余嗤之以鼻,拔出骨劍沖刺向前。
沈余只是監天司之中實力出眾之人,卻并非真正的受“神”眷顧之人,天生便要弱上一線。
他比不得寄空,只能被梵文鎖鏈壓制。
寄空臉色悲憫:“施主,順應天意——”
沈余古怪地看了寄空一眼:“天意?天意還是神意?”
寄空一愣。
“佛子,為何你要騙你自己呢?并非天容不下陛下,是神容不下陛下。”沈余滿臉血污,可能是血雨,可能是自己噴吐出來的鮮血,他只是不解地看了一眼寄空,有點不明白這和尚為何如此天真爛漫。
為何不像那些同樣阻攔監天司的“同僚們”一樣,手起刀落給他一死,但沈余也不覺得冒犯,誰還想要死呢,他一直不殺他,他總是有可能反殺這個和尚。
就在這時。
麒麟猛然發出一聲哀嚎,金色的鬢角正在被染紅,渾身散發著不詳之氣。
寄空眉心一跳,不禁轉臉去瞧。
韓彰很緊張,現場兵荒馬亂,他也顧不得隱藏了,他靠近六味。
卻聽見這個目盲的醫師似乎正在喃喃自語念著什么東西。
“大哥被拖住了,二哥也是,我聽不見他的回應,四姐也是……她也沒有回應我。”
韓彰眼睜睜看著六味掀開了自己蒙眼的白布,站起身來。
“數不清,數也數不清到底有誰在插手,道教?有吧,佛教?也有吧?我們這么招人恨么?真糟糕啊!”
現場各門派的修士無數,卻下意識皆去阻攔了監天司。
六味的黑發轉眼變白,謊言的力量被收走,灰白的雙眸轉瞬復原,露出一雙極其邪異的異瞳。
萬蕊教中鬼皆說他是下凡渡劫的神明,說了千遍,說了萬遍,無數謊言與信任堆積,下凡渡劫的神明,能夠與友神聯系又有什么問題?
“你——”韓彰瞪大雙眼,他覺得六味的形貌有些許眼熟,但他也并不為六味突如其來的變臉所震撼,南州錦衣衛變臉秘技不算是秘密:“他的毒,到底什么時候發作!”
韓彰緊張地問詢道。
呼吸之中滿是喘息和……難以抑制的野心。
六味冷漠地掃他一眼,而后只是專注地注視著高天之上的帝王。
他頓了頓,低聲道:“很快,他的□□就會崩解。”
韓彰吞了口唾沫,他轉身離開。
***
“呼——”
麒麟的喘息聲越加劇烈,無數幻影沖進麒麟的身軀之中,落進麒麟的毛發之上,如同世間天然的,最好的膠水,似乎萬物皆可粘粘。
血雨蹭過麒麟的身軀與鬢發,瞬息之間化做了結晶,粘在了鬢發之上。
前所未有的迅速,無數血晶在麒麟的毛發之上累積,又如同無限擴散的腫瘤長進了麒麟的身軀之內。
皮上,皮下,血管之內,密密麻麻,數不勝數,猶如天上的星子,猶如天外那數也數不清的囊泡,每一個囊泡之上都長著一張哀嚎的臉!
燕游似乎聽見了自己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天賦正在——】
【天賦正在發揮作用——】
他感覺到了哪里輕飄飄的,整個身體似乎躺在了虛空之中,緩緩下墜。
他看見了那掙扎的麒麟,看見了那場恐怖的血雨。
一切痛苦的聲音都仿佛隔絕在了一片薄膜之外。
他一時間什么都聽不見了,只剩下精神上長久未眠的疲憊,他還是無法思考。
他恍惚著,茫然地,輕輕抬起了自己的頭。
他看得更高了,看得更遠了,看得更明了了。
他看見了一些如同蒼蠅一般扒在了玻璃罩外的東西,擁擠不堪,到處都是。
那些是什么東西呢?
他無法形容,也無力去形容。
在斷聯的思緒之中。
他只知道。
數不清,怎么也數不清。
他們似乎正在注視著他,拿著無數雙眼睛,每一雙眼睛里,都倒映著他。
他們向他投下了視線。
第157章 妙手回春
有什么黑色的東西爬上了年輕的麒麟帝王的手腕。
“麒麟”的破壞力不容小覷。
好在斗獸場周身都提前升起了法陣的屏障。
哪怕其中動亂得再厲害, 城墻上撐起法陣的監天司們都絕不退讓。
盡管被高臺之下的大臣殺上了城墻之上。
支撐法陣之人只是視若無睹般得沉默。
一個又一個監天司的人持劍擋在前。
混亂之中。
顧定邦擁緊了章魚:“別放開我,章魚!”
章魚已經是個小少年,他焦急地扒在顧定邦的身上,望著那混亂的城墻之上:“我們可以去幫他們。”
“閉嘴!”顧定邦斥道:“你去送死嗎!”
時愿跟在他們身后, 她轉過臉, 飛揚的發絲之間, 在天際翻滾的麒麟落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她纖長有力的手握住從不離身的長棍,似乎正在衡量什么。
章魚沒有說話,各種情緒在眼中一一閃過。
他長得越來也像是顧定邦了,眉宇之間卻沒有顧定邦本人的偶爾浮現出來的浪蕩和迷茫,更多的則是堅定。
***
“砰——”
攤子倒塌。
國都之中的人從沒有想過有一日, 麒麟王朝能面對這種末日之景。
他們與麒麟共行千萬年,活在麒麟的腳下,從記事起, 混亂,恐怖都是與他們遠離的,他們想不到在遙遠的密林,想不到在窮僻的鄉壤,妖鬼橫行的模樣,也想象不出來, 滿身殺氣的兵甲能夠踏碎國都的臺階。
在滿地居民驚恐的聲音之中, 領頭的將領頭一次感受到為所欲為的快感。
他滿意地環視四周, 又自滿而自得地注視著遙遠天際的麒麟。
今日過后,麒麟王朝終成過去。
身邊的兵士再也無法抑制住激烈上涌的腎上腺素, 揮舞著刀劍,在國都之中哄搶起來。
鮮血散落一地。
他抽出長劍, 一劍劈斷身邊的桿,隨著一聲木頭的呻吟,飄揚的麒麟旗幟墜落地面。
將領突然一頓,他拄著劍抬起頭,猙獰的面目仍未收好。
兇狠如狼的目光之中,只見街道的盡頭,方才還如羊羔一般慌忙逃竄的百姓,緊張地手拿著菜刀鍋鏟出現了,他們之中,擁著一只猴子,一見便是來自于書院的妖鬼,此刻卻如同人類一般披著人類衣袍。
她呲起牙:“畜生!”
將領微瞇起眼:“到底誰才是畜生啊……”
他隱隱察覺出不妙,上頭傳來的消息,不是說,書院已經與麒麟離心,書院對此默許,書院的弟子到底是為何竟然去還要摻這趟渾水。
他的手掌在鋒利的刀刃之上抹過,一道又一道詭秘的紋路出現在刀背之上。
“猴子!讓出道!今日之后,書院還是那個書院,詭神早已與麒麟離心,你想被清理門戶么!”
人群之中的猴怪卻只是握緊了拳頭,目光堅定:“我想做便做了,想要護這些人便護了,若是老師知曉,也只會讓我大膽去做,你又算哪個,敢教我做事!”
將領輕嘖一聲,額間沁出冷汗。
這下糟糕了。
***
“轟——”
無數血晶在麒麟的鬢毛之上攢動,每一張來自過去的臉都在齊聲吶喊道:“重塑大同!萬眾一心!”
高天之上捂住臉的帝王頓了頓:“……”
終于,“他”撩起自己的鬢發,瑩潤的玉角之下,漆黑的血絲爬上年輕帝王的臉頰,恐怖非常!
帝王一字一頓道:“萬眾一心,重塑大同。”
天外的視線不斷地落下,記憶成為扭曲的象征,理想被污濁。
血雨沖進了斗獸場之中,無數尸體被煉化,而后又被蒸發,融化進了血雨之中!又填充進了麒麟的虛影之內,將圣潔的麒麟異化成了血肉的怪物!
最后連活著的人都受到了影響,血雨落在他們的面孔之上,灼燒進他們的靈魂,一個又一個孔洞,被灌輸進奇怪的東西。
在各種混亂和哀嚎之中,高臺之上的人能夠清楚地感知到建筑的搖動。
那種快要坍塌失落感正在攫取人的心靈。
六味卻只是執筆,安靜地用血在地面之上勾勒符咒,手腕處的傷口隨著他動作的用力還在不斷滲出鮮血,若是力氣實在不夠,他就從懷中掏出一顆丹丸送進口中吞服。
“天上被堵住了,沒有關系,天上不行,還有地下,地下的社畜總是常年等在那里,世界上總是有路,不差這一條。”
筆下的符咒詭秘而恐怖,隱約能看出一個兇獸的形狀。
六味心中一點一點計算著時間,最后將指尖的血色涂抹在眼皮之上。
血色的光亮閃過。
他終于開出了“眼睛”。
血色的麒麟在他面前徹底變了一番模樣。
巨大的麒麟身材不再纖細,反而如被水泡脹的皮肉一般腫脹開來,數不勝數的人影沖進了麒麟的鬢毛之中。
六味睜著逐漸干澀的異瞳,焦急地尋找著他真正想要找到的東西。
另一個“自己”,他到底被擠到了哪里!
麒麟的動作越加狂放起來,這刻,高聳入云的圍墻此刻比起“斗獸場”,卻更像是專門修建起來,圍困住麒麟的束縛籠,麒麟艱難痛苦地掙扎,毛發上的血晶如同奏樂一般在空中撞擊起舞。
各種各樣的聲音重疊起來,仿若交響曲!
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哀嚎和怒吼。
顧定邦和時愿朝高臺攀爬而去,逆流的動作無比顯眼。
剛好制住了沈余的寄空一頓,瞬間認出了這是受佛祖點名通緝的要犯,梵文鎖鏈不禁一松。
“到底在哪里!怎么藏得那么好!”
六味的身體在高臺之上越探越出,幾乎要掙脫高臺的束縛,飛上天際。
他的動作越加明顯,下面的人看得就越加清晰。
悄悄將第三只眼睛露出來的章魚失聲喊道:“姑姑要掉下去了!”
這一聲在關注毫不起眼的六味的群體里幾乎稱得上一聲驚雷!
顧定邦,時愿,寄空,沈余齊刷刷地抬起了頭。
六味的臉上浮現出歡喜的表情,在不斷扭動的深黑之中,他終于看見了那一抹下墜的靈魂。
六味不再猶豫,雙腳蹬開高臺,朝那一抹靈魂撲去。
隨著他努力探長的手掌抓住了那如紙片般薄的靈魂,擁進了懷間。
他也朝著下方墜落,他望著越來越遠的麒麟,終于輕輕數出來了一直在心間計下的數:“三。”
時愿和顧定邦大驚。
六味只是一個身嬌體弱的邪教教主,真這么摔下去,他會直接摔死的!
時愿再也忍不了了,雙腿一蹬,同樣撲身而出。
“六味——”
“二”
伴隨著聲音的落下。
偌大的麒麟身軀猛然一頓,高天之上的年輕帝王茫然地摸了摸已經完全爬上臉頰的黑色毒素,他不禁緩緩扭頭,只見滿是血色的麒麟肉身之上,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一道猶如藤蔓一般的漆黑毒印!
“這是……怎么會……”
十幾年前的謀劃走到了揭曉的那一刻,為何當年東洲的“蛙母”非要來摻一腳中州的麒麟王朝,目的終于在此刻揭曉,東洲的“奇毒”跨越了時空的回轉,起到了最終的效用!
時間已經到了最后的倒計時。
六味朝臃腫的麒麟緩緩露出一個肆意的笑容,懷中的紙片人隨著下墜的風壓與他雪白的發絲一同揚起,他輕啟唇瓣:“一。”
“砰——”
一聲極其恐怖的巨響在天地之間爆炸而開!
麒麟焦黑的血肉如同最盛大的煙花一般轟炸而開。
天地長久一寂。
伴隨著強烈的耳鳴,和巨大的沖擊,整座斗獸場之中的人都陷入了恐怖的失語與失智,他們無法思考,無法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血肉筑成的暴雨朝著地面沖刷而來。
麒麟帝王同樣被炸得傷痕累累,四肢血肉只剩下血管相連,從高天之中,在六味之后墜下,散開的皮肉如同一件敞開的衣裳,蓋住了六味的臉。
【你的天賦正在持續發揮作用——】
在停滯的世界之中。
時愿卻仍然未能受到影響,踩著下落的血塊,將六味整個扛住,輕盈地落在了地面。
麒麟最后的軀干轟然墜在地面之上,血肉似乎還在蠕動。
六味臉色一變。
這么多毒都沒完全毒死么?
他按向懷中的匕首。
時愿卻突然抬腳擋在六味身前。
六味一愣,他定定地抬頭,只見時愿沉默地解開了自己纏著布的長棍。
不,那并不像是一根長棍,它更加有棱有角,有著各種奇異的凸起與零件。
那東西是深黑的,時愿握住了一端,手腕用力,將其整個挑起,她微微瞇起左眼。
六味一愣,他清楚地知道時愿并不簡單,連這等精神沖擊都能免疫,但他沒有想到,時愿手中珍惜之物,竟是如此與世間之物格格不入,那漆黑的流暢的線條,那冷硬的色彩。
它像是一把“槍”!
“槍口”之中正在不斷聚集能量,時愿的眼下,一只又一只眼睛正密密麻麻地張開,長滿了她整個臉,而后仿佛是會傳染一般,隨著蓄力的時間越來越久,麒麟血塊蠕動的越來越頻繁,時愿整個身軀,哪怕是裸露出來的雙手都長滿臉一只一只的眼睛。
那些眼睛從她的身上蔓延出來,如同生命力頑強的野草,巨大眼睛從地面睜開,在血雨之中咕嚕咕嚕轉動。
“轟——”
血塊瞬間消弭!
時愿也猛然拄著拐杖跌坐而下,轉過頭,她的臉上有著無數雙眼睛,如同被剝開了皮的石榴,只能看見里面擁簇的果肉,幾乎讓人分不清那雙才是她真正的眼睛。
六味卻立刻分辨出來了。
時愿真正的那雙眼睛,正在不自覺地哭泣。
“……”
血雨終于平安地落下,一切都開始重新流動。
六味抬起頭,期待地伸出雙手,接住麒麟帝王傷痕累累的皮囊,那皮囊很輕,血肉幾乎被完全榨干,只剩下還未完全糜爛的骨頭和血管鏈接著這一件輕飄飄的皮。
他將懷中的紙片放回了帝王的體中。
掏出丹藥,塞進了帝王口中。
六味低聲道:“這顆丹藥可生死人肉白骨,只要你的魂靈還在體內,那你將迎來重生。”
法陣的金色城墻正在不斷褪去。
只要他們能夠出去,就能與軍隊匯合,接手中州國都!在麒麟死去的當下!還有誰能阻攔他們!
正大喜過望的大臣們臉色突然一垮,瞬間蒼白起來。
只見城墻之外,無數等候的書院學子正扭過頭定定地注視著他們,為首的書生撓了撓臉:“你們就是逆賊?”
血肉在皮囊內填充而起。
醫師的謊言在眾多的信仰之中化假為真。
即將死去之人重返人世。
將一切交付給“自己”的燕游緩緩睜開了雙眼,長久受到外神注視的扭曲與痛苦消弭,只剩下幾月未眠而留下的疲憊。
燕游朝著六味笑了笑。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望著仿若一片空白的天際。
他竟然還有心思調侃:“醫師,真是妙手回春啊!”
不必再擔心王朝被扭曲的麒麟盤踞,也不必再擔心自己成為瘋癲的容器。
不管是他,還是中州王朝,一切沉疴都一掃而光!迎向嶄新的未來!
燕游歪了歪頭,終于沉沉地睡去。
第158章 眼睛的謊言
寄空沒有認錯。
那接住了麒麟帝王, 將他擁入懷中的便是那白發異瞳之人。
他的身前是滿是眼睛的時愿。
寄空撇下掙扎著的沈余,跨步朝六味行去。
雙眼之中緩緩浮現出殺意。
“砰——”
一個孩子從半空之中落在他的面前。
寄空一愣:“章魚?你怎么在這……”
章魚的張開雙手,背后的殘破的衣物蠕動,一雙, 又一雙的手探出, 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他回頭看了一眼六味,臉上的抹額落在脖頸之間,第三只眼睛睜了開來:“我不會讓你傷害我姑姑的!”
“姑姑?”寄空近乎茫然地喃喃念道,臉上緩緩浮現出一種不可置信。
背后一道勁猛的罡風破空而來,沈余持劍沖來。
寄空下意識躲避,卻因為心神大亂, 只被削開了衣袍,露出了滿是佛印的手臂。
沈余并不戀戰,沖到六味身邊擋在了燕游面前:“章醫師!你趕緊帶著陛下走!這和尚很厲害, 通知監天司與書院中人進來。”
寄空攥緊了手中的佛珠。
“寄空師父!我不明白到底為什么你要一路追著我們,如果是因為我!我跟你走!你殺了我吧!”章魚大聲道:“一路上我與你相處,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想傷害你!但是你也不能傷害我姑姑!”
“若是你非要將誰殺死!就殺死我吧!”章魚滿臉都是堅定。
“章魚!”顧定邦終于從廢墟之中跑出來,拔劍對準了寄空:“別沖他來,他只是個孩子!他還沒有一歲大!你有什么事!不如沖我來!我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們佛教不是說造業么!我們到底造了什么業!做了什么孽!你非要追我們到中州!”
“六味甚至救了一整個松城!現在還救下了整個中州!這種功德難道不夠償還孽么!”
寄空的臉頰動了動:“你們……”
他一時無言。
他有心想要反駁,各種經文落在嘴邊卻仍不住轉了回旋, 咽了回去。
那日, 方丈將他叫進房中, 告知他,他們是佛的敵人, 他們蠱惑了師叔。
佛的敵人……
便是該死的么?
寄空無法說明。
松城疫鬼的話仍在他的耳邊徘徊:“你對你的神的信仰,并不誠!”
“……”
他不誠啊。
他如何誠?
在出家之前, 他便流浪了四方,看遍了尸橫遍野,與尸體邊的禿鷲共眠,世道橫行著惡鬼,他的過去只是無數人的縮影。
在出家之后,他似乎擺脫那種悲哀的生活,被師叔教導,拜在了師父門下,吃飽穿暖,豐衣足食。
他本是如此狂熱地追隨著佛祖,發誓要將世人救離苦海。
可想要拜佛得先出錢,佛不渡無緣之人。
而佛門中人若是無法為佛塑得金身,便無法得到佛的青睞。
他的心在無數張失望掙扎著哀嚎的臉下冰冷,在那與竹林共生的白骨里結冰。
佛在乎眾生么?大概不在乎吧。
寄空痛恨自己泛濫的共情,所有東西都能成為他的執念,過去的生活,同門師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旅人,他總是想四大皆空,可永遠被世俗所纏繞。
可就是這樣的他,最后卻成為了佛的圣子……
這世間怎么會有這么荒謬的事情?
讓他成為圣子到底有什么意義呢?讓他這樣的人受到偏愛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你們該死……嗎?”
寄空喃喃道。
“寄空法師……非常抱歉之前欺騙了你,但是也只是我們的無奈之舉,我們并不明白自己為何被突如其來的通緝,也不明白為什么我們非死不可。”
“我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察覺到他的動搖,六味將睡著了的燕游抱起,從胸前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根紅繩,紅繩之上墜著一顆圓潤的舍利。
寄空定住了,那顆舍利他也曾經在如智師叔的身前看到過,過往的記憶一幕幕涌上,如智師叔,真的會將這東西給一個攻擊他的外人么?
“我對于如智師叔的病感到很抱歉。”
“……”寄空徹底沉默下來,這個高大的和尚沒有動作,哪怕被欺騙了,也沒有憤怒。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個問題“他們該死嗎?”,他能想出無數個荒謬絕倫的回答,可卻沒有一個能將自己,將佛祖說服的答案。
“為什么呢……”
他扭頭離開,只是執著地喃喃自語。
望著寄空不再糾纏,轉身離開的背影,章魚有些擔心地皺起了眉:“寄空法師,他沒事吧?”
“……要瘋了吧。”顧定邦沉默片刻,低聲道。
沈余瞇著眼睛看著寄空離開,心中緩緩浮現出某種不詳的預感。
***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賭局,是麒麟王朝撕開自己的傷疤,療愈的過程。
擁有崇高理想之人總是容易被外神注視,而后理想便會在注視之中不斷扭曲,最后釀成恐怖的終局。
燕游對這一法則,不說知道的清清楚楚,也摸透了個七七八八,畢竟誰叫他從出生開始便一直與被迫扭曲之人為伍呢?
不僅因圣人和麒麟而死,也因圣人和麒麟而生。
是以,當他因為自己的天賦「叛逆的蠢材」,終于意識到那些視線逐漸朝他投來之際,他便開始了與外神抗爭的歷程。
在意識到注視的那一瞬間,燕游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這個吊兒郎當的人也會有被外神注視的那一天。
人總是說時光會改變自己的思維,人的每一個階段都是不同的。
那外神的視線便是讓受注目者的時光不斷加速,讓他們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意志下被更改。
這一切都很艱難,那些扭曲如同無孔不入的水,借由麒麟遺落下來的記憶,那些東西幾乎是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的行為與思想,他強硬地撐了許久許久,卻不得不承認,哪怕在天賦的加持之下,早晚有一日,他會在外神的注視之下化為“理想”的倀鬼。
燕游可不想自己有一日變成了連自己都唾棄的存在。
哪怕是放血割肉,他也一定要將這恐怖的頑疾治愈。
既然先有舍,才能有得,那他便賭上“自己”,賭每一個“他”都值得“他”依靠!
“這家伙,到底什么時候醒啊……”六味抱著重得離譜的燕游,嘟囔道,懷中這家伙睡覺也不好好睡,居然像什么愛撒嬌的貓一樣往自己的懷里鉆,真是過分,他們之間的體型匹配么?
“抱歉,章醫師,陛下太累了。”沈余尷尬地站在一邊摸了摸鼻尖。
顧定邦在一邊懷疑人生:“不是……你真認識這位陛下啊?”不然他怎么窩六味懷里了?不熟悉的人也不會這么干吧?難道他們真認識?他當時真的沒騙他?
年輕的帝王窩在醫師的懷里,怎么都不愿意離開,搞得監天司都有些手足無措了,畢竟帝王的安危重于一切,醫師身邊可不止他們,還有醫師畸形怪狀的家人,監天司不得不警惕地盯住了他們。
這邊監天司的動亂暫且不提,只說斗獸場外,書生收拾好那群叛賊,終于松了口氣。
當時燕游說他想要釣魚,將朝中各種心懷鬼胎之人盡數釣出,徹底打擊朝堂之上的晦暗,還一片清白之際,書生就不是很同意,畢竟這家伙打算拿自己的夢游癥當餌料,這哪能行,一個不小心真的改朝換代了怎么辦。
書生這個師祖,不僅做到頭了,活也活到頭了!書生提心吊膽生怕燕游自己玩脫,直接和他大吵一架,結果燕游這狗皇帝,居然自己直接開始了計劃。
書生當時發現的時候簡直氣笑了,這狗皇帝是當真不怕他倒戈啊?在書院力量登上朝堂的當下,那些逆賊也是付出了東西想要拉攏他的。
但書生能怎么辦了,自己誤交了壞徒孫只得認栽,畢竟他真的從沒見過哪個人能夠跟他這么投緣。
書生只能等在宮變的墻外,焦急地踱步。
事情一終結,書生就靠著徒弟的手小跑進了場地之中,但是,好消息是他不靠著自己糟糕的視力,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壞徒孫,壞消息卻是,有兩個。
書生無視那些乍一眼被他美貌所惑的監天司,遲疑地靠近:“這兩個里面……”誰是他的壞徒孫啊?
六味擁住燕游不自覺地站起身,他一眼就看出了書生所想,然后他的壞心眼兒就忍不住起了,不禁道:“你猜猜唄!”
書生沉默片刻,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
時愿擦干凈了自己的槍。
她如今在皇宮之中,監天司哪怕滿懷對她的懷疑,但仍然將她妥帖地安置好了,這一天他們經歷的足夠多,身體之上滿是疲憊,是她離開的最好時機。
“砰砰——”
門口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
時愿一愣,她上前打開了門。
只見六味笑瞇瞇地站在了門口。
“你怎么來了?沒陪著那中州皇帝?”
六味搖搖頭:“他只是太累了睡著了,哪需要我站他旁邊守著。”
時愿為他的嫌棄不由一笑。
但很快,她的笑容一僵。
“愿姐,你要離開了嗎?”
時愿頓住,她攥住了手中的長棍:“……是啊。”
她勉強提起了灑脫的笑容:“你們沒事了!我也該重新繼續我的旅途了!”
“不考慮留下來嗎?”六味輕聲道。
“不了,我停留的……”時愿嗓音一噎,她的面容之上,又一只眼睛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她的肌肉抽動,猛然摳上了那顆眼珠,大力擠壓。
房間內回蕩著她急促的喘息,眼球被摳弄而出。
只有臉上的紅痕象征著眼睛曾經的出現。
“是因為那些眼睛嗎?”
時愿沉默許久,終于深深嘆了一口氣。
槍被橫在桌案之上,被六味小心翼翼地摸索。
時愿的目光逐漸遙遠,似乎透過無數光陰,回看了過去:“我活了很久,很久。”
“我從出生起便是孤獨的一個人,身邊只有這把槍陪伴,我不明白我為何不會死去,也從不會容顏衰老,只是在世間徘徊。”
“那些眼睛總是會出現在我的身上,每一次在我使用過那把槍之后,每一次在我心神搖動之際,每一次在我無所防備之時,它們都會出現,如同難以擺脫的詛咒。”
原來是這樣啊。
六味在心中想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曾算得上是跨越過時間之人,他擁有四姐的記憶,自然曾經見過過萬萬年前,天未曾異變之時,偶爾也能從四姐那漫長的記憶之中看見東洲的演變,最后“活”到了如今。
他們之間竟有不少相似之處,只是時愿的人生會更加孤獨與彷徨,讓人難以想象那恐怖的光陰之下,她是如何能夠維持作為人的,清醒的意志。
六味摸了摸時愿手中的槍,歪頭道:“這把槍,我見過。”
時愿:“……真是個騙子啊,這你才活了多久。”
六味笑了笑。
他在說謊嗎?或許在說吧,他在四姐的記憶之中,她見過萬萬年前的修士曾手持這種武器,如同槍炮一般,但這是萬萬年以前,天還未活,世界還未被外神入侵之時。
時愿難不成真的是來自那個時代?這就有意思了呀,舊時代的末裔嗎?
“好,就當我在說謊嘍,那這位大前輩,為何非要離開呢?我們可就需要您這種級別的人物。”六味道。
時愿摸了摸臉頰上留下來的痕跡,輕哧一聲,而后久久不語,似乎正在思考點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思考,只是在發呆。
六味眼珠轉了轉,抱著手臂換了個姿勢,突然以一種輕快的語氣打破了沉默,他笑嘻嘻道:“大前輩,我好像發現了一件很厲害的事情,一件你從沒有發現過的事情。”
時愿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此刻漫不經心道:“什么事?”
“你有沒有發現,在你孤獨的旅程之中,有一些東西一直陪伴著你。”
時愿緩緩挑眉,被調動起了興趣,她摸了摸自己的槍:“這個?”
“不止,陪伴的你的東西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六味神秘道。
時愿這下是當真有些茫然,思索了起來,猶豫地拿出了錢幣。
六味搖搖頭。
時愿反復嘗試,卻始終得不到肯定的回答,終于有些惱了:“那是什么!”
六味這才慢悠悠道:“不知道你聽沒聽過一句話。”
“一句我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話。”
“所有的思念,都會變成眼睛。”
時愿一愣。
六味道:“從一開始,那些眼睛就陪伴著你,每次當你危險的時候,每次當你失落的時候,每次當你難過的時候,他們都忍不住冒出,陪伴在你的身邊,那些眼睛就像是依戀著你的魂靈。”
“他們愛著你,思念著你,強橫的感情化成了一顆又一顆眼睛,看著你。”
“他們或許是你曾經未曾謀面的家人留下,或許是你死去的友人不放心你所化,他們害怕你感到孤獨,所以一直陰魂不散地陪著你。”
時愿一時間無言,微微瞪大了眼。
半晌。
她終于撲哧一笑:“你這家伙,還真是個大騙子,連這種離譜的謊話都說的出口。”
六味卻挑了挑眉:“說不定這次我說的真的是真話呢?就算是騙子也總不能一直說假話吧?”
時愿的神情變了幾變,最后睨了六味一眼:“就當你這家伙說的是真話吧!”
六味不禁彬彬有禮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著,夸張地鞠上了一大躬:“感謝愿姐對鄙人的信任!”
是謊言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謊言有的時候,不也能夠讓人開心地笑出來么?
這就足夠了。
第159章 天階碎片
燕游睡了整整三天。
讓沈余害怕極了, 生怕這位連后繼者都沒有的皇帝提前死掉,盡管中州歷史往上數個幾千年,也從來沒有麒麟皇帝早死的記錄,但是燕游搞得這一出釣魚, 成功在追隨燕游的朝臣眼中硬生生給自己加上一個“多病”的標簽。
畢竟, 又是“夢游”, 又是分離“麒麟本相”,還吃了“東洲奇毒”,這么折騰下來,如果不是麒麟庇佑,估計人早就進地府投胎了。
所以,燕游一覺醒來就看見沈余帶著一群朝臣殷切地盯著他, 也非常正常。
其中一位大臣甚至直言上諫:“陛下也該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了!否則再出類似的事情我們該怎么辦哇!”
剛醒來就面臨催婚的燕游立刻敷衍道:“……再說,再說。”
他絲滑地轉移話題,問道:“我睡著這些天的朝政是誰處理的……”
“是帝師與章神醫一道處理的。”
沈余恭敬道。
燕游早就在“釣魚”前留了密旨, 若是他一時間無法理政,便交由書生,從心和未曾謀面的“老六”代替他處理。
六味沒想到自己還真坐了幾天“皇帝”的位置。
只是沒幾天他就受不了了,他只是一個弱小可憐的邪教教主,長到現在連學堂都沒上過的丈育,處理這些也太為難他了吧?于是, 他很痛快地將事務全部扔給了從心和書生, 然后頂著書生“恨鐵不成鋼”的教導主任目光, 帶著自己的過家家一家人在中州國都玩。
一接到燕游的消息,他才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進了宮中。
燕游躺在床上, 用著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目光看著六味進來。
六味的皮囊雖然帶著些許邪異,但是的確符合“每一個自己”的審美。
他不禁感嘆道:“白發異瞳, 當真漂亮如斯,真嫉妒你啊。”
六味輕笑一聲,明白燕游喜歡死了這皮膚。
他笑嘻嘻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長發,難得顯露出符合年紀的,讓人見之欠打的得意:“要仔細看看嗎?”
“過來。”燕游沒有拒絕。
二人研究了半天,燕游才滿足道:“這配色真挺拉風。”
“那是。”六味頗有些驕傲,剛出生的時候被當作邪異,而后種種怪異目光不絕,真是,詭異世界盡是些沒品的東西,果然還是自己人懂自己人。
燕游朝身邊的宮人揮了揮手:“把東西拿來。”
宮人低頭應是,從內間呈上一件托盤,托盤內蓋著一塊棕色的羊皮布,里面一塊東西凸了出來,燕游將托盤拿好,吩咐殿內的宮人全部出去,而后鄭重其事地擺在了六味面前。
那是什么,六味非常清楚。
他的手頓了頓,屏住呼吸,揭開了它,只見…
——里面又是一塊羊皮布。
“……你這個老六!”
燕游挑了挑眉:“好東西就要好好保護起來不是么?”
六味額冒青筋,也沒什么儀式感了,粗暴地動手把剩下布揭開了。
托盤正中心是一個微縮的玻璃階梯模型,已經粘合在了一起,大約五層,流光溢彩,美不勝收,讓人見之難忘,但唯一美中不足的卻是……中心缺了一塊。
六味拿起天階,一入手,便感受到一種蓬勃向上的活躍!
那一種感覺,讓六味恍惚間覺得天階就像是一顆種子,幾乎想要融進他的皮膚和□□,生長出來,重新連接天地之間!
“……回神啦。”
六味手里一空,他茫然地抬頭,只見燕游熟練地隔著羊皮布將天階從他手中拿出來,將天階重新放回了托盤里。
六味驟然感覺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是生命在那一瞬間缺了一角,甚至還有一種沖動,想要將天階搶回來。
“這些碎片都是我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真是每一塊都像是藏在了犄角旮旯里啊,能全部翻出來多虧了麒麟秘法。”燕游感嘆道,他偶爾也會懷念麒麟,對麒麟的扭曲感到惋惜,但是若事情重來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得再來一次,畢竟死掉的麒麟,才算是好麒麟。
“還好它碎得也不算太多,否則我們花費幾百年都不一定能全部集齊,”燕游頓了頓:“不過,我在搜羅的時候發現,這東西有聚合的意識,它們是想要重新匯合在一起的。”
“我也感受到了那種情緒,”六味問道:“這東西是活的嗎?”
六味摸著下巴,給老三講述了老四經歷過的歷史,告知他“天”曾經活了過來,那時候萬物都活了一遍,老四的記憶之中,甚至人的器官都能單獨活,那是一個讓人汗毛直豎的時代,外神的污染幾乎一瞬間充盈整個世界。
從那個恐怖的世界,到如今表面還算看得過去的詭異世界,這漫長的時間,與劇烈的變化,到底是如何演變的呢?他們完全不得而知。
天階也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產物,它是否還是活著的呢?
燕游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雙方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后他突然聳了聳肩:“這誰知道啊,不過……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那時候陷入瘋狂的舊日神明,第一時間破壞了天階,敵人不讓我們做的,恰恰是敵人懼怕的。”
“復原天階,讓成神的通道通暢無阻,我們必須試一試。”
六味不禁點了點頭。
天階,在過去的世界里,是人妖鬼修士成神的通道,當它破碎之后,這個世界萬萬年才再也無修士成神!哪怕修士修煉到了極致,也只是偽神。
至于他們為何能夠越過天階成功……
六味和燕游對視一眼。
模擬器,“地府”,“孟婆”……這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他們的不同。
燕游低聲道:“還有一塊碎片,我也找到了方位,但是那似乎是一個奇異的空間,那個空間排斥我身上的麒麟余澤,我無法進入,我嘗試過派遣監天司進入,但是他們進去回來后卻說,什么也沒看見,說里面只有一片空。”
“看來,這最后一塊碎片,是非我出馬不可了。”六味瞇起眼道。
燕游撐著頭,繞起六味一縷白發:“沒錯,只能靠你了,我們的勇士。”
二人在大殿之中談論了許久。
在六味走后,忙里偷閑休息了幾天的燕游也不得不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宮人將無法被書生和從心決斷的政務一摞一摞地搬上。
隨后書生也帶著弟子從心來了。
從心終于被監天司從監牢里放了出來,他本身是個好性子的人,又一心寵著自己的獨門弟子,但此次也是氣惱到了燕游對他自作主張,從心明白燕游非要將他關起來,是怕他被道祖當作耗材,一同消失在了“斗獸場”里。
但是燕游他就不能直說嗎!他當時真的哭出來了!甚至還真的懷疑起了弟子變了!從心羞惱得厲害,別別扭扭地不愿意搭理燕游,哪怕燕游賠罪賠了幾遍也不頂用。
燕游又賠了一次罪,從心卻只是別開了臉,燕游的話落在空氣里,沒人接茬,沒得到回應的皇帝也只好訕訕一笑,當作無事發生,半點聲也不敢吱。
書生也在說風涼話,畢竟這家伙差點真的去世,要不是真弄到了離譜的神醫:“哼,活該。”
燕游嘆了口氣,剛好打開奏折一瞧,第一本就是群臣對韓彰被判刑的疑惑,他冷淡地垂眸,寫上讓監天司公開這家伙“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舉動。
將第一本奏折放好,翻開第二本,燕游不禁無語,催婚的,大臣們甚至殷切地列出了各家貴女的名單,甚至里面還混了點貴子。
燕游真是煩不勝煩,突然,他眼珠子一轉,瞥了一眼冷嘲熱諷的“另一個自己”,輕咳一聲,壞心眼地朱筆批上:“那貴女孰與帝師美?”
身為大眾眼中真正帝師的書生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噴嚏。
他茫然地想,是誰想他了?還是誰罵他了?
***
令六味驚訝的是,當他把自己接下來要辦的事一交代,顧定邦居然率先站起來:“你,你一個手無寸鐵的邪教教主,去什么兇險之地啊!真是愛折騰!”
章魚也跟著拍案而起:“姑姑去哪我去哪!不許丟下我!我們一起!”
時愿同樣撂下了槍:“加我一個,一家人不該在一起么?”
六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還未說話,就見顧定邦已經開始操心該帶點什么上路了,這家伙是半點沒考慮他們留在中州國都么?頭頂有燕游那家伙罩著,只要不犯法,幾乎可以在國都螃蟹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六味沒有拒絕。
看著他們收拾著行李,六味的臉磕在木桌上。
當時,說他們是一家人,那個謊話還真的挺不賴的。
藏有最后一塊天階的異度空間,位于中州與東洲的交界地,路監天司已經非常熟悉了,甚至地方也熟悉的離譜。
“六味大人,穿過這條小道,就能到達目的地了。”親自帶路的沈余低聲道,話落,他不禁轉頭看了看一個方向,如果他沒感覺錯,那地方呆了不少東西,有人有鬼,沈余不免有些憂心:“六味大人,不管他們真的沒問題嗎?”
六味斜睨了一眼那塊看似無人之地,知道里面不止藏了一個和尚,還藏了幾只來自萬蕊教的鬼。
他頓了頓,看在他們沒有打擾他們的份上,他微微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誰叫他心軟呢,幾次三番地追過來,可憐巴巴得像是小狗,這誰能忍心。
六味搖了搖頭。
隨后,六味轉頭看了一眼心神不寧的顧定邦:“你要是怕了,跟著沈大人好了,別進去了。”
顧定邦搖搖頭,目光居然逐漸堅定起來:“……不,我要跟著你,否則……你這家伙會死在里面的。”
六味聽出點什么,不由猶疑地掃了一眼顧定邦,他是知道點什么嗎?
六味正要開口直接問。
卻突然聽見前方的監天司大喊一句:“首領!霧——起霧了——“
聲音里滿是不解和疑惑!
不好!他們來過那么多次!不該如此驚慌,這霧不對!
六味反應迅速地試圖抓住身邊的人,身體卻猛然一個踉蹌!
——抓了個空!
霧起得太快了!快得幾乎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霧像大浪一樣淹沒過來!一瞬間幾乎讓六味喘息不過來!
被收在心口的天階碎片一亮。
等六味再次睜開眼,霧氣已經充盈了整個視角,濃到甚至分不清方向!
六味下意識摸上了胸口,天階碎片還在,他勉強放下了自己提起來的心。
霧氣來得太快,幾乎讓他們無從反應。
“進去了嗎?”
六味疑惑地喃喃自語。
這種環境,與監天司描述過的空白完全不同,他們已經進去那個異度空間了嗎?
六味覺得哪里不太對,但是很快就將那種疑惑按耐下去。
到處都好像長得一樣。
六味選擇按照自己的第六感走。
霧中幾乎讓人失去了空間感,失去了時間感,六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沒有,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六味心里的疑惑正在不斷累積,他懷疑自己是否是走錯了路。
似乎是具有融合意識的天階剩余碎片,也沒有對他作出任何提醒。
六味沒辦法,只好依舊認準一個方向走著。
走了不知多久。
突然,他察覺到了霧氣似乎正在變淡。
六味大喜過望,連忙順著那個方向小跑起來。
一塊大約半腰高的黑色長方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
【——】
他的心里突然涌現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六味不禁上前一步,試圖走上前去,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模擬器——紊亂——】
【模擬器正在試圖調整——】
【干擾——】
耳邊響起了怪異的警報聲。
六味卻好似著了魔,執著地走上前,那長方體終于撥開迷霧出現呈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塊不知道用什么材質制作的灰白色石碑,切割得極其方正,切面非常光滑,碑頂有些許發白,似乎是被人不斷撫摸之后,經年累月留下來的痕跡,讓人不由會心一笑。
六味的視線逐漸下移,他的呼吸忍不住屏起。
這個世界,有著兩個分割的時代。
在外神未能入侵的時代,有著一種文字,也就是最初的“他”所擁有的,來自“他”最初的世界的文字,在如今的時代里,一開始似乎也就只有每一“他”知曉,當然,現在因為書生教導學生,這種文字也被書生一并教授了出去。
而在詭異世界被外神入侵之后,各州地演化出來的文字語言可以被籠統地概括為另一種。
如今這塊石碑之上,所書寫的文字,竟是最初的文字!也就是尚未被外神入侵時的文字!
就是這里!
六味這般想道。
【請——注意——干擾】
六味上前幾步,呼吸急促起來,眼珠轉動,視線舔舐過石碑上的字。
他一邊閱讀,一邊低聲念道:“——”
第160章 似曾相識
他猛然睜開雙眼。
“……”
又是新的一日, 冬日早上起身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艱難的,他在床上賴了幾分鐘,往旁邊一摟,摟住了被子, 他一頓, 終于爬起來, 撓了撓雞窩似的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將其歸咎于自己獨身一人而產生的孤獨。
呼吸在寒冷的冬日化成了白汽。
白汽慢騰騰地升起。
一股稻米香從鍋間熬了出來。
他起得不算很晚,天色很暗,冷風打著轉,精明地往衣領里灌, 他把手藏進袖子里,在原地冷得打顫。
隔壁家的大哥也起了,此刻正在院子里砍木頭, 等早飯的功夫,他就忍不住湊上前跟那大哥嘮嗑:“王哥!吃了沒?”
王哥直起腰,大聲道:“吃了,你小子看著點火頭,別又燒鍋了,這個時辰才起來, 村里也就是你了。”
他悻悻地抬頭望了眼天, 他覺著自己已經起得夠早。
“比不得, 比不得你們,”他搖了搖頭:“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要這么勤快干嘛。”
王哥無語地搖搖頭。
“對了,哥你等會兒干嘛去啊!”他問道。
“上山看看, 要一起不?”王哥擦了把額間的汗,拎著斧頭把柴火撂到一邊。
他有些猶豫:“昨個兒我去了。”
王哥了解這小子,也沒強求,二人聊了一會兒。
話題止步于他被提醒自己的粥快糊了。
他火急火燎地跑回灶臺,黑暗里,只有灶臺下的柴火在一閃一閃的,他連忙摟過勺子攪動鍋內的米粥,又仔細探頭嗅了嗅,才松了口氣:“還好,還好,沒有糊味。”
搶救好自己的粥后,他才伸手點起了廚房的煤油燈,將灶臺里的火壓滅。
拿碗的時候,他動作一頓。
是他的錯覺么?怎么好像感覺少了點什么?
但他心大,老是粗心,估計是哪天拿去哪了,之后自己又忘了拿回來了,等哪天他再重復一次,估計就能找到了。
他哼著歌盛好粥,又拿著煤油燈走到廚房的角落,去尋自己裝咸菜的罐子。
他猛然扭頭:“……”
煤油燈提起照亮了后面。
燈照射的范圍不大,但是勉強能看清周圍,昏暗的燈光下,只有一張桌子,兩條板凳,桌上放著剛盛出來的粥,在冒著熱氣,其余的什么也沒有。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要來這么一下,但看見沒人后,他下意識松了口氣:“沒人好,沒人好。”
真有人就糟心了。
他重新彎下腰去尋自己的咸菜罐子,從里面夾了兩筷子咸菜,扔進粥里。
重新坐回桌邊,他低頭拿起碗。
碗里的是白粥,白粥里飄著幾根咸菜,在暖光下泛著油乎乎的光暈。
他猛然扭頭,神色不安地看過去,煤油燈的光照下,他能夠看清,什么也沒有。
“嘖。”他摸了摸頭:“神經啊。”
隨后呼嚕呼嚕一口氣吃完了碗里的粥。
理了理廚房里的碗筷,他突然頓了頓,還是無法抑制住心里莫名其妙的心慌,拿著煤油燈如同驚弓之鳥般在廚房里檢查了起來。
光照過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什么也沒看見,他也松了口氣。
“誰——”
他驚慌地扭頭。
什么也沒有。
可他卻總覺得自己在那里看見了什么東西,那東西還會動!
王哥從山上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朦朧,他火急火燎地抓著山雞想回家,半道卻被鄰居手足無措地拽進了自己屋子。
王哥臉上疑惑中帶著對鄰居一點親近的嫌棄:“咋了這是?”
他手足無措地撲向王哥:“我這家里頭不對勁啊!他不對勁啊!就,就不對勁啊!我總感覺哪里有人在看我!他連我如廁的時候都沒放過啊!喪盡天良啊!”
“……”王哥挑了挑眉:“發哪門子瘟啊!今天晚飯又沒著落了?不該啊。”
“不是……我真沒騙人!”他也有些后悔自己有時候吊兒郎當得喜歡編寫瞎話,去村里別人家蹭飯,基本上每家都光顧過,但他這次是真的沒撒謊啊!
“今兒不成,你別想了啊,等會兒我回家給你拿點米得了,別的別想。”王哥直接道。
“不是!哥!哥!我這次真沒!哥!唉!別走啊!”
他手無縛雞之力一個街溜子,粘上王哥也被撕開了,眼睜睜見著自己的救命稻草回家,天色已暗,他不能不回去了,他重重嘆了口氣:“哎呀!我真是!百口莫辯啊!”
回家沒多久,仗義的王哥就從相連的窗口里丟過來一小袋東西。
他看著地上的糧袋表情哭喪:“早知道就纏著王哥回去了,嫂子想必不會介意的。”
但現在再后悔也沒法子了,他只好拿了米,打算自己點燈熬過一晚,明天再趁早去尋法師。
他將米塞進懷里放好,明天可就靠這東西讓法師看一眼,否則沒啥東西給,法師不會理他的,果然還是王哥好,要不是覺得吃剩的咸菜太侮辱法師了,他今天就找法師去了。
他坐在板凳上,手壓在家里唯一一把菜刀上。
一開始他還能維持住自己精神的狀態,但隨著天色越來越晚,在煤油燈安靜地燃燒下,他就忍不住越來越迷糊。
沒辦法,街溜子就是覺多,睡得好。
頭猛然點在桌上,磕出好大一聲,他驚醒過來,迷蒙著眼抬起頭。
他困懵了,一邊在桌上摸索著,一邊嘟囔道:“刀,我的……”
他吞了口唾沫,一下子醒了,顫顫巍巍地說不出一點話:“……”
他的脖頸間橫著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涼得幾乎像是往他心里倒冰塊,一瞬間讓他透心涼,他小心翼翼地低頭一看,哭喪著臉想道,***,威脅他用得還是他的菜刀!
“好,好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我還很窮。”刀下留脖啊!
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這是哪?”
他緊張道:“村子里。”
“哪個村子!叫什么名字!在哪座山里!在哪州!”
“啊……啊?”
“說——”菜刀貼到了他的脖子上。
淚,飆了出來。
“嗚嗚嗚,好漢!這就是村里,山里的村里!什么州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刀下留人啊!我沒干過壞事的!我連東西都不敢偷!我就是喜歡到處蹭飯而已!罪不至死啊!嗚嗚嗚嗚!”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了起來,抖得跟篩糠一樣,可憐巴巴地把自己各種事情都倒豆子一般交代了。
這輩子第一次遭遇這種事情,他瞬間被嚇得六神無主,口頭松的什么都能交代出來。
“村,村里,有,有法師,她,她什么都!知道!我!帶你!帶你去!”他哭過了頭,臉都麻木了幾乎是一僵一僵地抽泣道。
他沒有注意到,菜刀早就被拿走,遠離了他的脖子,此刻被房子里的不速之客握在手里。
而那個不速之客正一臉復雜地注視著他。
“好了,沒想殺你,剛剛用的是刀背。”
他一愣,眼里含著淚花:“真,嗝,真的?”
不速之客微微嘆了口氣:“真的,別哭了,怪讓人內疚的。”
話語里甚至還帶著點溫柔。
他忍不住抽抽噎噎地轉過臉,迎面卻是一張手帕糊上了他的臉,他嗚嗚咽咽得被人一通抹,不速之客垂下來的頭發從上頭擦過他的臉,落在他的手邊,讓他感到些許癢意,手指忍不住動了動。
布巾被揭開,他略顯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了一抹如雪般純粹的白色。
而后視線逐漸清晰,一個與他年歲相差無幾的少年映入他的眼簾。
他從來沒見村子里見過他,他是從村外面來的人,也該是這樣的,眼前的少年有著一頭雪白的長發,在煤油燈粗制劣造的光下,泛著些微的光澤,皮膚也是如雪一般白,更別說,那雙他從未見過的眼睛,有著不同的顏色,漂亮得不成模樣。
他幾乎是瞬間就被這等美麗攫取了心神,呼吸顫動,說不出話來,只會癡癡地看著對面的人。
六味將手帕從那張熟悉的臉上拿下來,神色復雜地問道:“叫什么名字?”
“顧定邦!”對面的人低下頭,連聲音都忍不住壓低,似乎是略顯羞澀道:“你,你是誰?”
六味頓了頓,一切仿若回到了與這家伙第一次的時候,當時他隨后隨口扯下了一個謊話,此時此刻,竟恰如彼時彼刻。
“……我叫六味,我迷路了。”
***
當時霧氣上涌。
六味的思緒瞬間一白,等再次睜開雙眼,就已經在這間屋子里了。
入眼到處都是黑暗,他頓在原地無法行動,適應了許久才習慣了這種黑暗的環境,好在之前假扮過盲人,多少有點經驗。
然后他就聽見了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砍木頭聲音,伴隨著一點水汽蒸騰的躍動。
六味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才明白過來這居然是一間屋子。
可這間屋子多少有點詭異,高高大大,四四方方,墻壁上卻沒窗子,光沒辦法透進來,黑暗的籠罩下幾乎讓人摸不準時間。
六味心里不安。
頂著不知從哪里傳來的聲音,在屋子之中到處查探著。
這間屋子的房間似乎是連通的,家具比較少,否則他保不齊得鬧出點動靜。
查探過程之中,六味總覺得哪里有點熟悉,哪里似曾相識,似乎是他曾經去過。
當然,這一世的他的記憶之中并不存在這種極其有特點的房間,只能翻找著自己過去的記憶。
只是他經歷過無數人生,去過無數詭異之地,各種各樣的回憶堆積如山,一時間也讓他無法找到源頭。
直到他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影從床上坐了起來,正好與他相對!
六味的思緒一斷,幾乎不敢喘息。
但令他奇怪的是,對面的人似乎沒有看見他。
一直生活在不見天光的屋子,卻無法在黑暗之中視物么?
六味思忖道,看著那個人摸索著穿上衣物,摸黑將米塞進鍋頭里,生起了火,做完這一切,他終于出了門,六味按耐下激動,輕手輕腳地跟著他的腳步來到了門邊,記下了門的位置,六味注視著那個人小心翼翼地把拴著鎖的門推開。
門在空氣之中發出了一聲吱呀聲,外頭的寒風涌進屋中。
很冷,他也忍不住和那個人一同打了個冷顫,二者仿佛同步了。
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暗的,只有些許月光落下,砍木頭的聲音越加清晰起來,帶著朦朦朧朧的煙火氣。
六味忍不住探出頭。
那個人也縮著脖子,小步小步地走進月色下,臉的輪廓逐漸顯露在六味的眼前。
六味瞳孔一縮。
章魚!
那個人一張稚嫩英俊的臉,莫名透出一股倔強堅毅的意味,但與之相對的卻是他接下來的行為,將那張臉帶來的意境破壞了個遍,只剩下一個村口當街溜子的二傻子。
六味抽了抽嘴角,原本打算溜走的腳收了回來,轉身回到了屋子之中,他背靠在屋子里,臉上浮現出復雜。
那張熟悉的臉,除了像章魚,還像一個人,章魚的老父親,顧定邦!
他留了下來,觀察起了這個年幼的“顧定邦”。
安靜地陪著他砍了柴,整理了屋子,從月上中天,到月落,天色將明。
這家伙倒是對別人的視線很敏感,發現了他的存在。
六味頓了頓,將手帕隨手塞進顧定邦的衣服里。
顧定邦有些驚喜:“這,這帕子,送給我了嗎!”
本來就是原本的他準備的。
“謝謝,謝謝!天,天色晚了,明天,明天我帶你去找法師!她一定能回答你的問題!”他昂起頭興奮地打了包票。
真是半點不知道人間險惡。
六味嘆了口氣。
他轉過頭,忍不住注視著墻壁,墻壁是灰白的,墻壁上什么也沒有,沒有窗戶,也沒有門。
六味的視線想要穿過那面墻,看見墻后面的場景。
那種熟悉感揮之不去。
月亮已經落下,太陽應該升起,外面應該到處都是亮堂堂的,天會是藍的么?草會是綠的么?太陽仍然是金黃的么?
在屋中的黑暗里,六味思緒翻轉,似乎就要勾勒出墻外面的景象。
是那樣的么?記憶太過久遠,他也只看見了一次。
他忍不住上前幾步,蹲下身,撫摸住粗糙不平的墻面。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那個時候。
回到了那個過去,一個似乎已經被他完全遺忘的過去。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忘懷,可是誰料多少次輪回之后,他卻再次回到了這里,回到了那間黑暗的屋子,記憶便如潮水一般涌現,仿佛從未被遺失。
他,來過這里嗎?
六味閉上眼:“……”
再次睜開,雙眼之中滿是堅定。
沒錯,他來過這里。
就在……最初的那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