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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惡鬼

    吳悠覺得哪里有點吵。

    那種嘈雜的響動就像是蚊子蒼蠅之類的小蟲子在他的耳邊振翅, 攪得他心神不寧的。

    奇怪,這屋子里還有這種小蟲子么?

    而且,如果不是他的錯覺的話,他總覺得他二十四小時, 時時26度的大別墅, 近日來卻仿佛被開了空調似的, 別墅內不知從哪里接來的空氣冷得厲害且離譜。

    吳悠好奇地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尋找,間或利用些許從模擬器之中得來的技能。

    最后他遺憾地發現,或許只是自己心不靜,以至于耳中吵鬧。

    整個別墅還是如同過往的一般,安靜祥和,平靜到似乎帶著點溫馨的驚悚。

    “還是那個牢獄啊。”吳悠說著說著到有點心酸了。

    “一晃眼, 我都不知道在這里待了多長時間了,難不成,我要等到雞啄完米, 狗舔完面,燭火燒斷,火燒斷了鎖,才能出去么?”

    吳悠雙手抱頭后仰,倒在厚實的皮椅上,悶笑一聲:“這該花費多久的時間啊, 我出去之后, 世界又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啊……離了我也不會有什么變化吧, 挺好的,沒什么壓力。”吳悠搖搖頭:“畢竟我又不是什么科學家, 又不是什么醫學家,只是個安心躺平分子, 那些世界發展的大事,就交給更有能力,更有智慧的人吧。”

    吳悠起身:“我呢,就乖乖玩我的模擬器,希望這個‘顛倒匹諾曹’能夠給我驚喜!”

    【16歲:你偶爾會聽見那些焦頭爛額的老大夫聊天,他們的頭發一把一把花白,不僅身體難以經受長時間尋找藥方帶來的思索,人還深陷在焦慮與壓力之中。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病,盡管病的癥狀是如此的一致,但他們細細勘察過后,竟發現每個人生的病都有著不同,這不同并不細微,足夠決定他們或許適應不同的治療方案。

    疫病區之中傳出來一個言論。

    喝熱鹽水能夠預防疫病,一時間整個松城的鹽比金貴,還是縣令連夜開倉抑制鹽價,甚至親手發鹽,保證大部分人手中都有鹽巴才勉強把這種隱患的動亂與恐慌壓下去。

    時至今日,這個被稱作“松城病”的病癥已經在松城之中爆發有十四天了。】

    寄空神色疲憊地闔上眼。

    他身邊坐著好幾十個同樣身具詭秘之力的奇人異事,這些都是縣令不斷搜羅雇傭而下的,與寄空一同搜索整個松城。

    從寄空接到縣令的委任迄今為止已有三日。

    三日前他才知道縣令深諳“不能把雞蛋放進一個籠子里”的道理,請了不少能人協助捉鬼,寄空微妙地松了口氣。

    可是三日前松的這口氣,現如今卻被他深深提起。

    一切因為……

    ——找不到,他們找不到鬼的蹤跡!

    “才三日,三日而已,松城這么大,人口如此之多…….”蠱女咬著唇瓣,再次用小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放出血,細小的蟲觸足顫動,將血一飲而盡,蠱女手一揚,蟲便紛紛揚揚而散,鉆入松城之中不見蹤影。

    幾只不是是什么的骨頭被扔在了地上,扔骨頭的密教成員念念有詞,詞句含糊不清,黏膩得如同陰濕的沼澤,他身著一身極其寬大的黑袍子,整個人被罩在袍下,裸露的的只有一雙眼睛,任何其余部位都包裹于黑布之下。

    幾個道家子弟正圍在一起不知在干些什么,隱約能聞見些許燒焦的煎肉的味道。

    各種各樣,甚至還有朝著手中木偶問話之人,十足詭誕。

    提著食鍋進來的廚師心里都有些許打顫,完全不敢看那些人的動作,他手里端了一鍋雞熬成的菜,散發著濃郁的肉香。

    身后跟著的幫廚手里提著的鍋里放著點炒了的綠葉菜,和一桶米飯。

    在整個危機狀態下的松城,這便是最好的招待了。

    往日廚師上完菜便避之不及地回去了,但今個兒,廚師卻兼任著更重要的任務。

    他左右掃了掃,從角落里掃出了寄空。

    廚師連忙小碎步過去,先是忐忑地看了一眼寄空手里的缽盂,小聲且緊張地問候道:“法,法師,今日這幾道菜,還合你心意吧?”

    寄空的筷子一頓,小心翼翼地點頭:“味道很好,多謝施主費心了。”

    “那個,嘿嘿,”廚師有點緊張地拿著圍兜擦手:“法師啊,就是我能不能問問你,那只鬼什么時候才能找出來?”

    這圖窮匕見的,圖也太短了。

    寄空佯裝片刻,終于艱難道:“我們正在找。”

    “那,什么時候找的到?一日后,兩日后?三日?三日會不會太久了!已經三日了!”廚師激動起來:“我舅哥染了病了,苦熬著就等著法師你們……”

    寄空嘴唇張合,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若是直說他們進度緩慢,什么都沒有找到的話,又該如何……

    “砰——”一雙筷子被扔在桌案上,嚇得激動的廚師一激靈,整個人又如同含羞草般縮了回去。

    只見渾身裹滿黑紗,連吃飯都未曾脫下面罩的男人冷冷道:“吵死了!讓不讓人吃飯了——”

    廚師連忙低聲賠罪,終是強留不下,手都發顫,最后他只好回頭看了一眼寄空,糾結著走了。

    門被合上,寄空松了一口氣,端著缽盂走到剛才的男人身邊,雙手合十致謝:“多謝施主為小僧解圍。”

    “哼……”黑衣人沒理寄空。

    倒是有別人說話了:“我說,大和尚,就是因為你這樣,那些人才堵著你來問。”

    “這…….”寄空不知所措起來,小聲道:“可是……佛門便是如此的。”

    說話的蠱女古怪地瞧了寄空一眼:“念經念傻的和尚。”

    她吃了一口飯,大口啃了一口肉。

    “算了六七遍了,沒有什么結果,松城中這么大,縣官又背靠朝廷,三天時間,哪怕錦衣衛速度再慢,這刻也該到松城了…….喂!你們誰里面有錦衣衛的暗樁么?”一人沒好氣地問道。

    南州自有國情在,錦衣衛就跟蟑螂一樣到處都是,也不知道到底是如何發展起來的,能培養出那么一批不怕死只忠于朝廷的人,還手握大量詭物,通曉大量情報,明明已經存在了十幾年,但那些南州教派中的老怪物一捋時間卻死活琢磨不明白這錦衣衛的發展史。

    只知道當他在大眾腦海之中之時,便與龐然大物掛上了鉤,哪怕現如今錦衣衛之中,頂級戰力仍然稀少,但基數卻著實龐大,讓人不容小覷。

    按道理來說,南州官府首選應是錦衣衛,畢竟其余教派之人或多或少都要收點好處,可錦衣衛吃的卻是公糧。

    這個問題不只問出來的人在思索,連其余人同樣在思索,錦衣衛這種東西,向來只見遍地開花,從沒見過如此稀如奇珍的狀態,難不成是哪個甲字牌錦衣衛變臉進了隊伍里?

    一眾人稀稀拉拉地都做出了否定。

    顧定邦理了理道袍同樣搖頭。

    最后一人遺憾地嘆息:“許是在借詭物,錦衣衛寶庫里不少好東西,手續太繁雜,估計人還沒到吧?”

    “要是錦衣衛在,就好了。”

    他們各自獨行了三天,都想獨攬籌金,但最后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只鬼藏得很深,他們使出全身解數都沒有效果。

    若是有錦衣衛在,天塌下來,有錦衣衛頂著。

    他們做個不粘鍋,還能混個出手費,這多好?要知道松城可是真的富啊…….

    ***

    松城縣令點起火燭,將紙質的燈罩蓋了回去。

    桌案上的熱菜仍然散發著陣陣香,縣令沉默地坐下,將火折子收好:“吃吧,別餓著了。”

    他抬起頭,滿是血絲的眼中印著一個虛弱的身影,那人身著一身飛魚服,英氣筆挺,她虛弱地掀開眼皮,手中的繡春刀橫在膝上,一只手握著一個長條形的,外殼帶著螺旋紋路的石頭,而她的半邊身子已經變成了灰質的物質,無生命之物與人臉相連,如同人的肉軀鑲嵌其中,格外驚悚。

    若能夠再細心些看去,能夠瞧見她的腰間掛著一個木制令牌,上面正勾勒端正的字“甲”。

    情況并不妙的甲字錦衣衛有氣無力地瞥了眼縣令,開口道:“今日怎么樣?”

    “……還好,死得人少了點,大家都盼著他們把鬼捉了,日子有盼頭了。”縣令沉默片刻。

    他湊近低聲不甘心地問道:“真的不是鬼怪作祟?”

    若是真是鬼怪作祟,那么該多好,鬼怪死后,那么一切皆能回到正軌!

    “呵呵…….小學堂應教過你,在所有可能性被排除之后,最后的那個結果哪怕再不可能,也是真實的。”甲字錦衣衛閉上眼。

    “砰——”縣令一拳錘在了桌案上。

    “那個,那個東西,真的不會出錯么?”

    縣令仍是不甘。

    錦衣衛手中東西,是來自于錦衣衛秘密檔案之中的詭物,由各種詭秘之物沾染過后形成的具有奇異效果的物件,類似于西洲大名鼎鼎的《長壽宮鬼宴圖》,能夠成為供人,供鬼驅策的工具,只是,需要付出代價。

    甲字錦衣衛手中所持的是「密封檔案4-1-5-101 神奇海螺」,是十幾年前被封印的老物件,里面的介紹里有這么一句話“你為什么不問問神奇的海螺呢?”,這是一個問答性詭物,只是所付出的代價同樣不可計量。

    “不會。”甲字牌錦衣衛淡淡道:“他給出的藥方也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

    縣令深深嘆了口氣,抹了把臉:“時間,時間還是不夠啊,還是不夠,還有什么法子,能再拖延一點時間!”

    甲字牌錦衣衛伸出手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口中細細咀嚼。

    縣令焦慮地在房中踱步,他咬著自己的大拇指試圖冷靜下來,可是無邊的恐懼,對未來的未知,再加上劍走偏鋒的解決辦法,都讓他無法冷靜。

    “真的會有用么,若是沒用怎么辦?若是沒用怎么辦!到時候怎么辦啊!”縣令幾欲失控,混亂之間揮手打落了甲字牌錦衣衛手中筷子。

    甲字牌錦衣衛半邊身子已經在使用詭物的代價下石化,她無法動彈,面對著縣令的爆發,她只是古井無波般瞥了眼落在地上的筷子。

    縣令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不定,半晌,他眨著眼,顫抖著雙手從地上將筷子撿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他有點沖動和失控了,許是因著連日來的潮濕的梅雨天氣,許是因著松城之中無數街道上積累的深水,許是因著那一片片黑壓壓的雨云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全然喘不過氣。

    筷子被擦了擦,塞回甲字牌錦衣衛手里,她什么也沒說,依舊平靜地繼續吃著。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縣令喃喃自語,似乎正在增強什么信念。

    甲字牌錦衣衛沒有說話。

    她需要好好地品嘗這些菜,或許這就是她最后一頓,詭物隨時都有可能給出答案,隨時都有可能吞噬她。

    她已經做出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如今只能去相信,去等待那個最終的結果,或許疾病仍然無可遏制,或許整個松城都可能消失在這場災劫之中,但是她會走在最前頭,就像是過去每一個錦衣衛所做的那樣。

    半晌,她低聲道:“坐下來一起吃一口吧,吃完再去做事吧,沒關系,我在這里。”

    第142章 扮鬼

    兩只飄蕩在空中的紅鞋子落在了土堆上。

    梅雨天不僅讓人煩躁, 也讓鬼發惡。

    紅鞋子跺了跺腳,顯然不滿于傘外飄進來的雨點打濕了她秀美的鞋面,油紙傘朝她傾斜,握著傘柄的手是一只染著深黑色丹蔻的手。

    在瓢潑的雨聲下, 聲音都顯得極其模糊:“確定是這兒么?”

    紅鞋子興奮地點了點腳尖。

    傘下傳來沙啞的笑聲:“好, 好, 這次再錯的話,我扒了你的鞋墊。”

    ***

    “事情不容樂觀。”

    顧定邦沉聲道。

    “他們已經開始準備全城搜捕了,不再使用自己的手段,而是選擇簡單粗暴的辦法。”

    抱著章魚的鏢師老三臉一白:“那小章魚他怎么辦……”

    章魚如今長到了大概五六歲的樣子,手臂一直好好地被裹在了厚厚的襖子里,為了避免他異于常人的生長速度被發現, 基本上他都待在客棧之中絕不出門,給別人提供記憶點。

    章魚搖了搖頭,他的話仍然說得不是那么流利, 但是如今已經可以完全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我可,可以,砍掉手。”

    小孩拽著自己的手:“砍掉就一樣了。”

    “說什么呢!砍掉手你就死了!”鏢師老三擔憂地斥道。

    那幾條手臂與□□連接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不重要的模樣。

    “沒關系,我沒那么容易死。”章魚小聲道。

    “別說了!”顧定邦頭痛地制止。

    “一定還會有其他的辦法的,這偌大的松城真就沒有一個外來鬼么?”顧定邦撓亂了頭:“該死, 要是這時候萬蕊教的鬼能出現在這里就好了, 起碼解了燃眉之急。”

    “許是這里的錦衣衛下了大功夫, 畢竟是交通要道,若是攤上某些個鬼藏身于中, 殺人越貨,又或者是舉行化詭儀式的話, 那松城還有什么人愿意來呢?”時愿晃動著手中的發簪,咬牙:“要不然,我就帶著我侄子殺出去!城門口那些守城軍,不是我的對手!”

    “不,不不……一定有別的辦法,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顧定邦頭痛地環視周圍,各個都陷入冥思苦想的深淵,可見他們這一圈人在這兒,竟然沒有一個聰明人!

    火燭燒得快要見底。

    鏢師中的老六痛苦地發出了一聲呻吟:“要是教主在就好了!教主一定能夠給我們答案的!教主那么聰明,向來走一步看十步!”

    教主,六味這家伙確實比他那個純良的模樣還要心機深沉。

    顧定邦苦笑一聲。

    這家伙真的很擅長用著那張臉騙人,雖然他自己可能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而且那家伙也不知道對寄空那個大和尚干了點什么事,以至于他很關照他們這兒“一家”,會在搜查的時候專門過來提醒他們如何注意防范,還送了點米糧過來。

    “走一步看十步,是啊……”時愿懷念地點點頭:“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莫名其妙,但一定能讓我們脫困的點子。”

    她至今都很難忘懷六味對著萬蕊教中人,斬釘截鐵地說顧定邦懷了他的孩子,又在大慶典上讓眾鬼懷孕,導致他們無法行動,而后帶著他們逃跑的那段日子。

    時愿抬頭,六味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空中回蕩。

    “該死的臭和尚!”時愿想到這個就來氣,極其入戲,也極其咬牙切齒道:“老娘給佛寺花了那么多錢,他們這群該死的吞金獸就是這么報答我的?居然還害我小妹陷入困境!還我一家逃脫不能!還要害我小侄求生不能!”

    要不是被佛門通緝,他們不得不花了點時間變裝尋找更合適的身份證明,他們也不至于被困進了松城里,又被牽扯進了松城大疫里,要是小章魚被搜出來,憑借著這場災難的規模,眾民的憤怒,哪怕他與此事毫無瓜葛,他也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砰——”

    時愿手中長棍被拍在桌案之上,這還是其余人頭一次見到她情緒波動大成這樣。

    長棍在桌案之上晃了兩下,發出極其沉重的悶響,似乎并不簡單,重量也絕不輕便。

    鏢師幾人大氣不敢出,生怕打擾到這位大姐頭。

    雖然大姐頭現在很和善,但是當時他們初見之時,人那一臉的東西,他們是半點不敢忘啊。

    只能說,他們面對著六味是向往中摻雜著愛戴,面對顧定邦是佩服之中帶著點微妙的同情,面對小章魚時是喜愛,那面對著時愿,那就是全然的尊敬里挾裹著畏懼。

    “小姑姑……小姑姑!他不是給了我們這個么!”

    一直在旁聽的小章魚念叨著,念叨著,突然三只眼睛一亮,撲到床邊,兩只手舉起一本書,四只手指著書,剩下兩只手高興地在空中游動。

    “可這只是用來變裝……”顧定邦強笑著接過來:“咱們一家都在這兒,小姑姑還被帶走了,變裝也不能……”

    “等等!”顧定邦一愣,他嘩啦啦翻開書:“變裝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能不能……”

    “變成另外一個鬼呢!”時愿抬頭,接話道。

    二人對視一眼。

    都有個大膽的想法。

    松城里沒有鬼來頂鍋,先現造一個頂鍋!之后的事,到時候再說!

    ***

    藥堂里。

    大家都在吃午飯的功夫,靜文幫六味找準吃飯的位置后,找了個如廁的借口,悄咪咪溜了出來。

    果然不出她所料,小樹正拿好了饅頭放進布袋子里,轉過身,熟練地往自己的臉上系上布巾。

    靜文實在是好奇,當日六味到底給了小樹什么東西,就打算瞅準機會直接去問小樹。

    小樹提起自己的背簍轉身就走。

    他今日要去和爺爺一起吃飯。

    疫病區忙,不管是衙役還是幫工都很忙,他們祖孫兩個也就只有吃飯的時間能見上一面。

    疫病區的沒有染病的人,自然是根據工作區域的不同分開來居住,爺孫兩個都算是后勤,考慮到小樹的年紀,那時師爺便將他們的住所分配到了一起。

    小樹剛進他們的小院,就聽見了一聲壓低了的咳嗽,他臉色一變,連忙左右看了看,還好他們本來就住得很偏僻,又是吃飯休息的點,似乎沒有人聽見。

    小樹轉身進屋,關好門。

    背死死貼住墻壁的靜文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她扭頭就走,當機立斷打算去向衙役舉報,但是很快,她就停下了腳步。

    不行,只是一聲咳嗽算不了什么,或許只是小樹爺爺嗆到了。

    靜文糾結片刻,咬咬牙。

    她是縣令家的孩子,自有小學堂科考的打算,從小允文允武。

    靜文轉頭身段輕盈地翻進了小樹家的院墻。

    小樹給爺爺倒了一杯熱鹽水,從自己的布口袋里掏出一顆烏黑的,被搓成圓球的丹藥狀的東西,一臉認真道:“爺爺,吃這個!這個一定能夠治好你的病!”

    小樹爺爺驚疑不定:“孩子?你……”

    “爺爺,相信我,我就是吃了這個……”小樹將丹藥舉起來,指著自己:“才好的。”

    “可……”小樹爺爺猶豫地看了眼孫子。

    這疫病哪怕是縣令大人糾集了多個名醫也無法治好,據說是鬼怪播撒而出的東西,凡藥才治不好。

    這等病,孫子手中的丹藥又怎么像是有用的樣子呢?

    他已經咳了兩日了,小樹爺爺知道自己許是得了這要人性命的東西,他本該進入疫病區,可是他舍不得啊,進入疫病區后,他這把年紀,估計也等不到鬼怪被消滅,死前連孫子最后一面估計也見不到了,他不想,他也是真的不敢……

    小樹前些日子的有些咳,但很快就好了這事他也清楚,他一開始本以為小樹得的不是那個東西,但……萬一呢?萬一真的是這個治好的呢?萬一他不用進那疫病區?萬一他真的能夠和小樹一起好好活下去呢?

    鬼使神差,在小樹焦急且懇切的目光下,小樹爺爺終究是伸出了滿是傷痕的手,抓起了那顆藥丸,塞進了嘴里,吃起來不苦,甚至有點山楂的香甜。

    小樹登時綻放出了笑容,信任地看著手中的藥瓶:“爺爺一定會好起來的!爺爺不會離開我的。”

    “對,對,爺爺不會離開我可憐的小樹。”小樹爺爺滿含熱淚,本想將孩子擁進懷里,最終卻只是摸了摸小樹的手,給他調整好臉上的白布。

    靜文神色復雜地轉回臉,低垂下頭,靠在屋外斑駁的墻壁之上,靜文只覺得心中有種激烈的情緒在涌動,而后釀成了痛苦的無奈。

    ***

    翌日。

    寄空和身邊同行的人一間一間敲開了客棧的門。

    顧定邦抱著睡著的章魚,深吸一口氣,忐忑不安地拉開了一小道門縫,緊張地露出一只眼,等終于看見了寄空和尚,他才終于拉開了整道門:“法師,您怎么來了?”

    他將門拉開后,一只手抱著孩子晃,一只手捂住章魚的頭。

    要是沒能騙過去,他就直接抱著孩子跑。

    “別敘舊,要賄賂我們么?”身著黑袍的人淡聲道。

    顧定邦的笑容僵在臉上,半點話不敢說了。

    說出了暴言的黑袍人卻只是自顧自地走進房內,客棧的套房里有三間臥房,聽見聲音,一個朦朧的身影從一間房內探出身來,似乎是那個特別羞澀的章家姊妹。

    黑袍人轉頭看了一眼:“你們排在一排接受檢查。”

    顧定邦和羞澀的“時愿”站在一起,見黑袍人又往另一間房走,顧定邦連忙道:“那間是我小妹的房間,人不在這兒。”

    “她在疫病區。”寄空不乏愧疚道。

    “……原來是這樣。”黑袍人瞇了瞇眼。

    他靠近顧定邦,準備先將這孩子抱下來看看,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小孩鬼并不少見。

    他剛抱住了腰,突然,寄空和他兩人皆是頭一扭,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人當機立斷松手,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窗前,探出身去瞧,雨從天際墜落,拍打在黑袍人臉上的面巾之上,忽而,他頭上蕩過一陣風。

    只見頭頂掠過一個快如雨燕般,輕盈的身影,向著城門口一路踩著屋頂而去!

    “休走——”黑袍人大喝一聲。

    那人回頭看了一眼,黑袍人似乎隱約間能瞧見她臉上突兀睜出來了第二對眼睛。

    寄空和黑袍人從窗口鉆出,和身后同樣正在追擊的同伴匯合。

    沖天的蠱蟲一撲而上。

    時愿手中長棍一挑他人院中晾曬的床單,劇烈的氣浪卷起蠱蟲,撲沖回蠱女身邊。

    時愿并不戀戰,只想營造出“鬼怪躥逃出城”的假象。

    此時正值梅雨季,暴雨瓢盆,蠱蟲的翅膀本是沾水,此刻又被颶風帶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蠱女發出了尖叫。

    雨太大了。

    時愿逃竄的速度太快,在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幾乎是燕過無痕。

    他們都不是以追擊見長的門派,只能像是被遛狗一般追逐著鬼!

    黑壓壓的雨云趴在松城之上,雨太大了,街道之上迅速漲起了水,遮住了太陽的雨云,讓整個松城灰暗不明。

    狂風呼嘯而過,眾人踩著水花飛馳而過,艱難地追逐至城門前。

    “轟隆——”

    急促的閃電伴隨著轟鳴的雷,短暫地照亮了籠罩在雨幕之中,暈頭轉向的松城!

    城門口,出現了一把顏色極其紅艷的油紙傘。

    在黑灰的景色之中,油紙傘就這么靜幽幽地出現在原地,突兀地飄蕩在巨大高聳的城門之前,如同一朵不知何時長出來的毒菇。

    眾人不禁停下腳步,敏銳的預感正在不斷向他們報警,他們警惕地瞇起眼,試圖從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分辨出來人。

    鋒利的雨鏈將他們渾身上下的衣物打濕,潮濕的熱氣從他們鼻尖冒出來,胸膛在劇烈的運動下起伏不定。

    他們擁擠在一起,數十人定定地注視著城門口下那一把油紙傘。

    血色油紙傘下,一張溫文爾雅的臉緩緩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氣從傘下沖出!

    “……”

    “……”

    雙方相顧無言。

    暗地里,手摸出了劍,摸出了刀,摸出了法杖。

    右護法神情復雜,讓人無法分辨,到最后他卻是輕笑一聲,瞥了眼紅鞋子。

    紅鞋子心虛地踮了踮腳,安靜且自覺地將自己的鞋墊抽了出來,扔進了水泊里,鞋墊子打了轉,隨著積累下的水泊流向流走了。

    右護法兩側臉頰青筋暴凸起,漆黑的指甲緩緩抻長,他面對著對面五光十色的施法場景,扇了扇手中的扇子,似乎正在強裝和煦,右護法輕聲細語道:“還真是熱情如火的歡迎!”

    第143章 “神醫”

    “嘶——”

    時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驚訝地探出頭來,原本想要立刻順風溜走的想法消失不見,扒在屋檐之上觀察起來。

    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在松城大門口碰見萬蕊教的右護法!

    實在是事情太多, 太巧, 從他們自萬蕊教拐上教主出逃, 面臨萬蕊教追殺,到現在愁苦于面對整個南州名門正教的圍追堵截,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以至于時愿看見萬蕊教的右護法隨風,還頗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甚至還生出了些許的親切。

    畢竟這世上愿意舍己為人的好人……啊不, 好鬼完全不多了啊!

    時愿對這個好心鬼表示由衷的感謝。

    但很快,時愿就不禁想道。

    怎么會剛好那么巧,就這么兩頭遇上了?

    這難道真的會是什么巧合么?時愿琢磨著, 從昨日他們集思廣益,撓破了頭都想不出什么好辦法的頭腦來說,可見他們一行人多的是以拳腳功夫見長的,唯一一個靠頭腦吃飯,有著滿腦子奇妙詭計的人還被拘在了幾里之外。

    但偏偏,他們就是靠著, 這被迫遠離他們這些家人的唯一一個聰明人留下的秘籍, 才想出的解決辦法。

    這么一品, 這么悄悄一細品。

    時愿驟然醒悟!

    這很顯然不是什么巧合,非常明顯, 這來自于他們的家人,他們聰明絕頂的“小妹”的謀算!

    六味定是對右護法的習慣有著極其深厚的了解!像是許久之前, 某位謀士謀算東風一般,通過各種極其復雜的思考推斷出了右護法定會在此刻出現在城門口!

    而且,六味還仗著對他們這些家人的了解,成功將他們引導向了假扮惡鬼,引走寄空等人這一計策。

    最后在人算之中,將他們聚集在了一起!造成了如今這一番大好局面!

    沒錯!定是如此!

    時愿恍然大悟

    嘶!這么一想,她的“小妹”還真是恐怖如斯啊。

    屋檐之下。

    一方人,一方鬼的局面仍然緊繃。

    眼前的鬼是否真的是播撒疫病之鬼,現在是誰也沒心思去思考,去確認了,就眼前這個直沖云霄的陰氣規模,鬼臉上滿滿當當的殺意和煞氣……

    若這只鬼正好是他們尋找的鬼,那么將他殺死在此皆大歡喜,一雪多日之恥,若是不是,這種陰森之鬼在此刻前來松城,總不會是為了給松城人民送溫暖吧?將危險扼殺在苗頭,怎么想這都不虧啊!

    作為萬蕊教右護法,隨風自是實力過硬,更別說教主臨走之前,還特意為了他賜下好幾十倍的福氣,縱觀整個萬蕊承露大典,有哪個鬼得到過如此多的賜福?這不是偏愛是什么!這不是偏愛,還有什么是偏愛!

    頂著各種喧囂的術法詛咒與蠱蟲,面對著猛然蓋下了金色缽盂,與纏繞而上的梵語鎖鏈……

    可面對著這等場景,右護法隨風卻只是盯著自己張開的手掌喃喃自語。

    “教主,這也在你的預測之內么?”

    教主賜予他力量,只是為此刻,讓他面對著這番場景,仍有斗爭之力么?

    明明教主……選擇了離開,卻還是對著他施下了這樣的憐憫與偏愛……

    教主!教主啊!您真的是……

    “啪——”右護法的手掌霎時握拳!

    他緩緩抬起頭,陰氣翻涌,發絲舞動,衣袍獵獵!

    黑砂從右護法指尖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的面前鑄成了一道窄窄的長長的墻壁,巨大的沖擊力從墻壁正前方沖來,墻壁如同蛋殼般彎曲,將壓力卸走!

    ***

    【16歲:你的天賦正在發揮作用!

    你感覺有某種力量從冥冥之中的虛空霎時涌進你的身體!

    變聰明啦!

    你的智慧正在不斷增長!你的聲望正在緩慢增加!】

    六味挑挑眉,身前是激動的小樹。

    他耐心地俯下身,不甚確定道:“小樹?”

    小樹強行摁壓住自己內心的滿溢的情緒:“緣姐姐,藥還能再給我一點點么?”

    來求藥的?

    六味眼中深意被掩蓋在了蒙眼的白布之下,表面上人卻是有些許猶豫。

    “小樹,你還不舒服么?”他擔憂著,低聲問道。

    并不是所有咳嗽發熱都是因為疫癥,小樹當時的咳嗽也只是因為過度勞累而引起的,當時六味只要他多喝溫水,每天多睡一會兒,發發汗,那點小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只是優秀的騙子,要學會把自己的目的掩蓋在輕薄的假相之下。

    那瓶味道不錯的山楂丸子就變成了來自于,久病成醫的醫生,不成熟的,猶豫的嘗試。

    現在看來,那點隨手而為下的嘗試,已然將信任種在了小樹幼小的心靈里,讓真實開始在謊言之中發酵。

    小樹抿了抿唇,堅定道:“緣姐姐,我爺爺也生病了,你的藥很管用的!”

    “這……”六味表現出擔憂,畢竟他給自己樹立下的人設更多的是,面對著疫病,嘗試著配藥試圖解決,但是沒有多少經驗,害怕沒法起作用,偶然碰見一個因疫病而苦惱的小孩,不自覺把自己配的藥遞出去,試圖幫上一點忙的半吊子醫生。

    人設是一回事,可是事實的成功卻是另外一回事,雖然人不對,但是藥對啊。

    “求求你了!姐姐!你幫幫我們吧!”小樹焦急地懇求道。

    被扯住衣袖哀求的,自己都還坐在輪椅之上,無法視物的醫生,臉上立刻流露出動容的神色。

    “我爺吃過您的藥,已經開始好轉了!求求您再給一點吧!”

    小樹充滿信任道。

    “…….好!”六味不禁點頭。

    突然,就在此刻,一個復雜的嘆息從轉角傳來,小樹擋在六味身前警惕地看過去:“誰!出來!”

    只見轉角縣令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身邊跟著兩個疲憊且懷疑的衙役,他道:“小樹,你的事情和你爺爺的事情,本官都清楚了。”

    小樹臉色一變:“大,大人,我們……我們什么事……”

    “未及時上報,可能導致疫病傳播一事本官暫且按下,等疫病了結,再行商斷,”縣令滿身威嚴,低聲斥道。

    小樹臉色瞬間灰敗下來,他有心想要辯駁,但是蒼白的言語無法掩蓋住他本身的私心,暗地里,他自己是覺得不對的,他無法辯解,尋找不到理由,只能哭泣了。

    “縣令大人……”六味躊躇道。

    “至于你,知情不報,同樣有罪,只是……章小姐,本官很好奇一件事,得了疫病的小樹,真的是你治好的么!”

    話說到此,縣令終于將克制地將目光投來。

    可縣令滿是紅血絲的眼中卻仍然無法抑制地流露出些許極其狂熱的情緒。

    其余人還在焦急地等待惡鬼被消滅,但是唯有和甲字牌錦衣衛聯手,創造出這個驚天騙局的縣令心里清楚,整座松城,的確沒有鬼怪作祟,反而當真是一種極其罕見,極其恐怖的疫病出現在了松城之中。

    但最為糟糕的是……所有人都沒有見過這場疫病,而考據過往數千年以前的歷史,最近的一次大疫,還是幾百年前,一個名為“萬江”的小城生了場大疫,卻始終沒有醫治的藥方,當時為了防止持續的大疫催生無數惡鬼,避免有大鬼借此設下儀式進階為詭,導致生靈涂炭……

    那場大疫,僅僅持續十九日之久,便連城帶人,由佛門帶領各個國教中人出手,將整座城坑殺!徹底將其在南州的地圖上抹殺!

    而后各個教派還聯手設下法陣,將其封鎖十年有余。

    話至于此……誰都能夠清楚,松城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這卻不足與外人道。

    每每想到……今日流逝過的,每一分,每一秒,暗地里,或許是錦衣衛動手,或許仍然是佛門牽頭,或許是別的什么教派,已經有一股足以毀滅一座城的力量將松城瞄準,在今日,在明日,在后日,在不遠地將來,在眾人皆困于睡夢之中……

    ——帶著最后的柔情,驟然降下!

    縣令就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松城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你真的——成功制出藥方了么!將感染了疫病的小樹,治好了么!”

    縣令瞪著眼,緊緊揪住眼前,似乎被嚇得說不出話的人的雙肩,難以抑制住的情緒,幾乎要沖破整個軀體,化作噬人的猛獸將六味吞吃!

    “我……”眼前的希望,半晌說不出話來。

    縣令一頓。

    面對著面前驚訝的六味,身邊兩個疑惑不解的侍從。

    他緩緩松開自己抓住的肩膀,臉上的皮肉蠕動,帶著驚人的克制與理智,于面孔之上擠出一個笑來,格外的親切,格外的和藹,正如同縣令每一次從容地慰問著民眾,慰問著那些苦苦哀嚎的病人時那般溫雅,對著他們說出“相信本官,一切都會好起來”那樣篤定。

    縣令在平穩的喘息之中,慢慢地,執著地將手下的衣服褶皺一點一點地撫平,端詳著眼前的目盲的醫者,沉聲道:“如今松城正值危難之際,章小姐若有此等才能,正是施展之機!”

    “本官并非那種迂腐之人!此刻正是不拘一格之際!章小姐待在這磨藥簡直太過浪費!”

    縣令熱切地邀請道:“請發揮您的才能!去將醫治疫病的藥方研制出來吧!”

    六味隱晦地偏頭,透過略微透光的白布,瞥了眼被縣令抓過的衣領,褶皺凸起之后,哪怕再用力地撫平,亦看得出它曾經留下過的痕跡,如若尋著痕跡追溯,未必不能找出全局。

    作為一個嗅覺靈敏的騙子,六味隱隱察覺出,縣令仍有什么話或許沒有說盡。

    他為何顯得如此焦急?

    畢竟,只要將藏匿于城中的疫鬼殺死,那么松城自然不藥而愈。

    縣令此刻急切地求醫問藥,又是為什么呢?

    越是琢磨這點表象之下的異常,越是能察覺出縣令所說話中的矛盾。

    六味表面上深吸一口氣,忐忑不安道:“我是一名醫者,我……自小就想懸壺濟世,救濟蒼生!”

    當然,他口中所說乃是謊言。

    第144章 騙局

    “隨處可見的, 最是平常不過的雙色草?”杏花堂的老大夫不可置信地問道:“這就是這藥丸里的秘密?這不可能,這太荒謬了!”

    “雙色草性熱,藥性溫和,幾近于無, 這等兇險的疫病, 這等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產生變化之物, 區區雙色草,又怎么能應對這等難題!縣令大人,您不是在逗老夫吧?”

    杏花堂里聚集的是松城所有的大夫,連近些年拿著刀割別人的肉的新醫流派都在,如此集思廣益之下,卻仍然無法找出能夠應對疫病的藥方, 現在縣令告知他們,一個只是生病多年病中學了醫的人居然拿出了方子?這簡直天方夜譚!

    這還不如說村口賣豬的八歲小兒一刀了結了城中疫鬼呢!

    在醫學這等行業,雖然經驗不能代表一切, 但是哪怕就是天才鬼才,都需要經驗喂養。

    那目盲的娃娃今年才多大,看過多少病,醫過多少人?知道人能生出多少畸形怪狀的病么?

    一個大夫冷臉道:“縣令大人老夫是信服的,但是大人您根本不懂醫!怎可叫這個娃娃來摻和藥方?”

    “可她的確醫治好了生了疫病的小樹,連同樣染病的小樹的爺爺也在逐漸好轉。”縣令直接了當道。

    幾個大夫吶吶半晌, 事實擺在眼前, 不由沒了話。

    目光投向無措的醫師。

    這位醫師年歲很輕, 雙目蒙布,從動作來看, 顯然是已經盲了多年,身體孱弱, 腿腳似乎也不太好。

    “說不準,瞎貓碰上死耗子呢。”一個醫師嘟囔道。

    縣令沉著一口氣,高聲道:“諸位!本官將章醫師帶來此處,自有本官的用意,是的,大家都清楚,法師們已在尋覓惡鬼 ,只要將其誅殺,就能解松城之困。本官將章醫師帶至此處,顯然多此一舉。”

    “可是諸位,南州在對于疫病一類的醫治之上,近乎空白,這是否是我等共同承認的事實?”

    此話一出,藥堂瞬間鴉雀無聲。

    這疫病的確變化多端,但除了其本身的實力之外,南州在面對疫病時藥方的薄弱同樣是松城潰敗如此的原因之一。

    料想一個在面對傳播開來的大疫之時,第一個只想到要將其焚毀,防止災難不斷升級,導致南州覆滅的國家,是否有那些時間,那些精力,那些從容去研究疫病?

    至于那空留的十九天?那不是搶救的時間,而是毀滅的倒計時。

    在十幾年前,只要染疫就是等死的份,唯一能活的路,也只有趁朝廷調動毀城滅地的力量之時的空檔,悄悄跑出疫城才有存活的可能,為何是可能?因為若是被之后清理打掃的人發現,不管你有沒有染病,都會死。

    這一切都造成了南州在疫病防治上的空白,縣令能如此果斷地隔出疫病區,也全是靠了當年在小學堂里上學的經歷,那些教材里存在著這些防治手段,也不知那些編寫小學堂教材的高人,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

    縣令斬釘截鐵道。

    眾位醫師的臉或是沉晦,或是羞愧地低下了頭,自己人知道自己人,經歷過那怎么也研究不出來藥方,只能看著人死去的絕望,又經歷過大落大起,疫病能夠被神鬼手段解決之后的狂喜,他們因此陷入了懈怠的情緒,畢竟,有那些法師兜底,他們也能休息一下了吧?

    但是縣令的話確實點醒了他們,在此時有人兜底的情況下,都不去試著尋找醫治的藥方,那究竟什么時候才可以?

    縣令的話仍在繼續。

    聽得周圍的人逐漸入神。

    推著六味輪椅的靜文也不由得陷進縣令的話里。

    她突然含糊地聽見了輪椅上的人似乎在說些什么。

    “……接下來,就是畫餅。”輪椅上的六味低聲道。

    靜文疑惑地湊近,小聲問道:“怎么了緣姐姐,你說了什么?”

    六味似乎如夢初醒般感動地側過頭:“縣令說的真對啊!”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縣令的“即興演講”也來到了高潮:“料想日后,世人提及諸位,約莫只會想到幾個詞……”

    他一字一頓:“懸壺濟世!當代神醫!”

    六味和身旁一眾醫師一起,激動地攥住了衣裳。

    ——真是個渾然天成的騙子!

    六味心中饒有趣味地想道。

    從縣令壓下狂喜,將他帶到杏花堂,六味就在懷疑,縣令正在撒一個彌天大謊,不排除真的有人會想著如何拓展在醫學在疫病領域的占領地,但就是縣令用了這個理由,六味才終于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位縣令大人,在撒謊。

    畢竟,縣令的本職,與他口中狂熱的事情本末倒置了,他應該關注的是藥方么?他現在最應該關注的,不該是如何推進寄空他們殺鬼的事情么?

    人會說謊,但是人的動作卻會不自覺透露真相。

    縣令扯了一張“福澤萬方”的大旗遮蓋自己的目的,這更說明,里面不簡單,否則一地之長,為何要如此費盡心機?

    “大人!事情不好了!”

    一個衙役灰頭土臉地跑進來杏花堂內堂大聲報告道。

    縣令表情一滯。

    “去抓鬼的大人們!在與鬼怪的打斗之中!生了疫病了——”

    所有人一頓,表情空白起來。

    他們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內堂,外堂之中,被清出的一塊地里躺著四五個奄奄一息的人。

    周圍生著病的病人,來往的醫者,此刻都如同雕塑一般佇立在了原地,近乎鴉雀無聲,只剩下逐漸激烈的心跳聲。

    “救人——趕緊救人啊!”

    六味出聲喊道,跌跌撞撞地從輪椅上起來,扶著靜心的肩膀要往那邊去。

    如同一聲平地驚雷,眾人慌亂之中有序地湊了過來。

    不安正在靜悄悄地醞釀。

    縣令也愣住了,趁著老大夫們心神不寧地救治病人,他連忙拽過跑來報信的衙役,滿心荒唐:“怎么回事?這怎么回事!”

    不是說城中沒有鬼么!這到底是誰打傷的他們?

    衙役六神無主道:“法師們在城門口堵住了意圖出逃的惡鬼,惡鬼實力高強,法力深厚,幾位法師措不及防下中了招,其余法師們把他們丟給我們,我們就急忙跑來求醫了!”

    “那鬼呢!那個惡鬼呢!”縣令瞪大眼睛,無措道。

    “寄空法師和其余法師正在與之斗法呢!”衙役連忙道,他抹了一頭的汗,正巧抬頭,就見縣令沒了動靜,整個人沉默在了原地,他不禁喊道:“大人,大人?”

    縣令喃喃自語:“快!快把那個區域的人疏散開!疏散開!”

    他一把推開衙役,火急火燎往外跑。

    “哦,哦!”衙役也恍然,連忙跟著跑了出去,只是縣令跑得太快,他一走出門,在梅雨季的滂沱大雨里,他連縣令的背影都瞧不見了。

    ***

    顧定邦抱著章魚跟隨著客棧之中擁擠的人群前進,他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之中尋找時愿的身影。

    他不知道時愿到底成功沒成功。

    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大雨傾盆倒灌而下,所有人的衣身全部濕得厲害,發絲黏在臉上,在這個暴雨如注的白天,卻看不見一點前路。

    他焦急不已。

    這項計劃是時愿和他共同商定的,幾乎是讓他們絞盡腦汁,但是誰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顧定邦心神不寧。

    時愿不會出事吧?或許應該他來做這件事的。

    顧定邦懊悔不已地想道。

    到處都是慌亂的人流,驚恐地叫罵聲,遠方隱約傳來極其恐怖的響動。

    金光,梵語沖天而出,化作鎖鏈落下,消失在了層層疊疊的屋檐之下。

    每到這個時候,顧定邦都不禁悔恨自己的無力,無法長出三頭六臂,將自己在意之人護在身邊。

    章魚被裹得很緊,緊的幾乎要叫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只是很懂事地一同緊緊擁住顧定邦,感受他的焦慮。

    連綿起伏的,梅雨季的雨水,澆在衣裳之上,幾乎要叫他顯露原形。

    顧定邦只能扣緊章魚的帽子,將他抱的更緊,抱得更緊一點!

    突然,一種極其尖銳,極其恐怖的鳴叫刺破低沉呢喃的梵語,那聲尖嘯如同什么恐怖的魔咒一般。

    所有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停駐在了原地。

    血管好像正在有目的性地收縮,血液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在一張又一張人的臉上游動,它們好像正在升溫,不斷變得熾熱,所有人眼前近乎蒙上了一層焦灼般的燙意,聲嘶力竭的哀嚎被鎖在了喉嚨的深處。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仿佛如處燙鍋之中!

    顧定邦也不例外,他只是學了些許奇詭之術皮毛的浪蕩劍客,活在江湖之中到處飄蕩。

    他下意識艱難地低下了頭。

    空中不斷墜下的雨珠砸在了他曝露而出的,如同獻祭的脆弱脖頸。

    顧定邦顫抖著,喘息逐漸艱難。

    “砰——”

    不知是哪邊的房屋倒塌了。

    顧定邦瞳孔緊縮。

    “——”

    一陣微涼的觸感突然摸上了他的脖頸,涼意讓他的皮肉下意識升起雞皮疙瘩。

    一個頭從混亂的人群之中探了出來,小孩悄悄拉高了自己的帽檐,那備受冷遇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在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睜開,效率極高地掃視四周。

    “姑姑——我們在這里!”

    章魚稚嫩的聲音在此刻仿若一記穿云利箭!

    時愿猛然抬起了頭,驚喜地抻高了長棍。

    “呃啊——”

    顧定邦如夢初醒,手立時抬高將爬在他肩膀上的章魚拽了下去,重新挺直了背脊,將章魚塞進了懷中。

    “砰——”

    “快跟我們走!先邁左腳!后邁右腳!手拽住身邊的人!跟我們走!”

    不知從哪而來的鑼鼓聲一聲一聲敲得震天響!

    衙役們聲嘶力竭地吼道:“左!右!左!”

    堵塞的人群終于開始在巷道之中開始移動。

    接二連三的房屋崩毀聲混雜著各種各樣奇詭的聲音,大雨似乎都帶著一種腥臭的味道。

    天空之中的太陽被云遮掩。

    雨沖進松城之中預留的水道里,只可惜在連綿不斷地破壞之下,碎石堵住坑道,雨水積起了水洼,而后又混進了血色。

    被砍傷的人趴在下水道邊“哇”得一聲吐出一口黑血,而后憤恨地扭頭看向前方。

    梅雨季的雨似乎永遠下不完。

    寄空渾身上下濕得極其厲害,僧袍黏在他的身軀之上,勾勒出肌肉的輪廓,他喘著粗氣,捏著法杖的手暴出青筋。

    眼前空無一鬼。

    “我佛,”話語間滿是咬牙切齒:“慈悲!”

    ***

    那惡鬼的確有一手。

    所放出的毒,幾乎稱得上是變化無窮,比疫病都來得恐怖。

    那毒讓人生出膿瘡,散發惡臭,形容惡鬼。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起碼它不會傳染。

    自從惡鬼被法師堵住,所有人的精神都出奇的亢奮起來,雖然惡鬼逃了,但是法師們一日十二個時辰來回巡邏,抓住他是早晚之事!他們有救了!

    但是惡鬼也不是吃素的,哪怕兩天不見鬼影,可毒卻鬼魅至極,令人防不勝防,不少追擊惡鬼之人都倒在了毒下。

    好在……

    衙役們極其崇敬,極其敬仰地看向藥堂中央,那個給人把脈的,瘦小身影。

    “章大夫,藥好了!”靜文端著藥湯道。

    盡管面巾蒙住了醫師的面容,盡管白手套套住了醫師的手,盡管發套套出了醫師的長發,但是那悲天憫人的神情卻能夠從醫師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如此的溫柔,如此雪一般純粹。

    暖光籠罩在醫師的臉上,碎金落進她發灰的眼眸,像是神明落下的親吻。

    這世界上若是有誰值得偏愛,那么定然就只是這個人了。

    在短短的兩天,見證天才的崛起,目睹生命被強行拽回的,醫師與死神搏斗的痕跡。

    這一切都在向所有人證明,什么叫做……神醫!

    不管是什么樣的毒,在那雙手的面前就如同世界上最簡單的鎖面對世界上最頂端的開鎖匠,只需輕輕撥弄,就能打開。

    光隨著六味的動作不斷往后流淌,藥香縈繞在密教之人的鼻尖,如同鎮痛劑,細碎的光終于停駐在了冒著細汗的鼻尖。

    密教之人下意識道:“章醫師……”

    被喊住的人尋著聲音彎下腰,溫柔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背。

    醫師湊近,裸露出的臉如同不可褻瀆的白玉,似乎是一時掌握不好距離,密教中人屏住呼吸,他近乎能夠看清醫師臉上細小的絨毛。

    醫師那雙灰白卻極其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彎起,靈動地似乎能看見密教之人眼中的欣喜與激動,醫師溫柔地低聲哄道:“吃藥吧。”

    能看見嗎?

    或許能夠看見,也或許不能夠看見。

    但是一定能發現有什么在密教之人眼中閃爍著光亮。

    而那閃閃發光的東西……

    名字——叫做信任。

    第145章 威脅

    密教的人總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幾乎不愿意露出一絲肌膚,最多將眼睛露在外面。

    這也導致了他們總是不好被別人辨認。

    但這個耿直的密教人卻不是如此。

    就好比其他等待救治的人只會紅著臉看著六味走過來。

    這位就不一樣,他直接扯著嗓子喊:“醫師!再不過來我就要死了!”

    類似于這種,偏偏他說得又是實話, 耿直中又帶著點憨, 或許就是因為那張嘴格外被右護法針對。

    六味給他低頭換藥的時候, 密教人還在憂心忡忡:“你看不見容易弄痛我,可是被你弄痛也沒什么關系。”

    六味疑惑地抬頭,只見密教人耿直地盯著他,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到底在說什么話:“畢竟是你。”

    “……?”

    “罵了你會被別人罵,所以沒關系。”密教人淡聲道。

    這種奇葩倒是挺符合世人對那些神鬼莫測之人性情的揣測。

    梅雨季的時候,天色陰沉, 總是讓人分不清晨昏。

    六味感受了一下天賦的儲蓄格,心中暗忖,還差一點, 不過盡管謊言還未完全化假為真,但是疫病區的病情顯著地被控制住了,謊言在變為真實之前,要足夠真實才能化假為真啊。

    背后的靜文撐開傘,這個小小的護衛非常盡職盡責,行事極其利索, 很快就把濕淋淋的油紙傘遞到了六味手中, 自己披好蓑衣轉身推起了輪椅。

    濺起的水花落在路邊隨處可見的雙色草上, 草微微打了個晃,似乎正在顫栗。

    靜文將六味推進房里后, 就告別離開了。

    天色正晚,仍在下雨, 屋外的雨水沖刷之聲幾乎算得上給人助眠的白噪音,六味聽著聽著窩在輪椅之上不由打了個哈欠,近乎昏昏欲睡。

    不行,還沒有洗漱!

    六味強撐起自己的精神,一只手摸向了桌前的水壺,另一只手摸向了茶托上的茶杯。

    突然,他動作一頓。

    “轟隆——”

    屋外的雨越來越大,轟鳴的雷聲似乎正在伴奏。

    閃電趕趟兒般穿梭過云層,光亮瞬間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兩個重疊的影子落在了窗紙之上。

    六味不禁蜷縮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避開手邊溫涼的觸感。

    一只蒼白的,纖長的手挑起了一縷長發,微微勾至眼前。

    “教主,你的頭發白了。”

    六味動作一頓。

    “轟隆——”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響雷。

    ***

    顧定邦抱著懷中的孩子,跟著人流一路前進。

    等終于到了空曠地帶,才終于能夠去找時愿。

    時愿臉上的變裝用的薄膜緊緊地貼在她的臉上,瞧上去一副不甚高興的樣子,顧定邦卻快快活活地露出一個大笑:“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章魚也從顧定邦的懷里爬起來,懂事地只向“姑姑”伸出兩只手要抱:“姑姑!抱!”

    時愿非常大方地滿足了章魚的愿望,被小孩幾手死死地纏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能夠看見自己的家人,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情。

    時愿的手指將略微撩起的衣袖勾下,遮住衣袖下滴溜亂轉的眼睛。

    “成功了嗎?”顧定邦期待地看著時愿:“要是不成,就輪到我出馬了!我聽見那大動靜了!放心,以我的實力,一定能夠復刻你的成就!”

    時愿看著眼前逐漸躍躍欲試的顧定邦,沉吟片刻,表情微妙起來:“成不成功,得另說,但是小章魚肯定是安全了。”

    顧定邦和章魚緩緩露出個疑惑的表情:“?”

    好不容易和雇主一家終于擠到一起,只聽見后半截的鏢師們也附和著打出一個問號。

    時愿深深吸了一口氣:“總之,這件事情,可能是超出你們想象的復雜。”

    時愿將自己所猜測的通通說了一遍。

    人群此刻按照家庭為單位各自擠在了一起。

    現如今正是逃命的時候,原本想著的隔離此刻也只剩下形式主義。

    好在他們一家人多得離譜,全部圍在一圈,居然也能真隔出點空間來說話。

    六味的“智慧”與“謀算”震驚四座。

    顧定邦呆滯地張大嘴巴:“這都能成功?他還是人么?”

    “他不是人。”鏢師中的老四突然嚴肅著臉開口。

    眾人一時間不由為他吸引了目光,畢竟已經把自己的形象變成六味擁篤的人此刻居然說出了倒反天罡的話,誰不好奇。

    “他是神!他是下凡救世的神!所以教主才能預測到這樣的未來!”老四虔誠道:“在教主說出那么富有哲理的一句話時,我就知道他絕對是下凡來普度眾生的!”

    顧定邦無語:“……你差不多得點,他剛從邪教里跑出來的,估計把你當教徒忽悠了。”

    但他說完也不禁嘀咕起來。

    真的假的,真有這么神?

    難道說六味那些鬼信徒,居然真的是伯樂,識出了六味這匹千里馬?

    這也太荒謬了點吧?

    真有人先天就是邪教圣體么?

    顧定邦不由得用上了從某位中州鬼怪好友嘴里聽到的詞。

    “不,只是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吧?”時愿不禁辯駁道:“通過謀算右護法的鬼心,引導我們的計謀,讓我們選定在正確的時間,將寄空他們引到城樓處,讓他們兩個鷸蚌相爭,我們漁翁得利!”

    顧定邦有心想問真的有這么聰明的人么?

    時愿似乎從他的表情之中看出來了這一點,不由道:“有的!真的有的!我,見過!不管是多么難的術士,都不是她的一合之敵,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

    她沉默了些許,眉宇間似乎有些疑惑:“人。”

    時愿都說久,這該是多么久之前的人啊?

    顧定邦不由想道。

    “只希望他這個聰明人好好的吧。”

    畢竟孤零零呆在外面,現在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和時愿把六味從萬蕊教里帶出來的時候,他連野草都不知道怎么采,現在還裝著盲人在外面磨藥。

    哎,他再怎么聰明,不還是肉體凡胎,還需要小心自己染病,這怎么能在恐怖的疫病區里混出名堂?

    那里忙碌的人可不吃他的嘴皮子啊。

    他只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小少年啊!

    顧定邦惆悵地思考道。

    反倒時愿他們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智過常人”的設定,完全不擔心。

    顧定邦只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繼續聽從朝廷的安排,領著救濟糧,好好當逃難的民眾。

    直到兩天后,他們剛吃完飯。

    一個衙役突然站到了他們身邊:“你們,是不是,章醫師,章緣的家人?”

    她的表情里帶著些許崇敬。

    “章醫師?”明面上算是一家之主的,狼狽的顧定邦抱著章魚疑惑地重復了一遍。

    時愿卻已經點頭:“沒錯,我們就是。”

    她堅信不移,這衙役的出現一定是六味的安排。

    果不其然,衙役的表情更加崇敬起來:“你們受苦了,跟我來吧,縣令大人說,絕不能讓章醫師的家人受到慢怠,章醫師可是松城的大救星啊!”

    等會兒……什么救星?什么醫師?

    六味的職業不是一直是教主么?什么時候轉職成醫師了?

    不是,他認得清哪些是殺人的草,哪些是救人的草么?逃出來的一路上他連個油麥菜都不認識的啊!

    顧定邦滿臉懵然。

    “章醫師……真的是神醫啊!”

    衙役卻近乎感嘆道。

    隨之而來的,是時愿感動且認可地點頭,鏢師們此起彼伏的附和,最后是他懷里的章魚,高聲喊了一句:“是神醫!”

    顧定邦恍惚。

    六味混得居然這么好?

    顧定邦抱緊章魚,低頭看了一眼,思想突然滑進岔道。

    等等,說到神醫,那什么,讓男人懷子,說不定也算,難道他…….

    路過的男性衙役在顧定邦探究的目光下,不由打了個冷顫。

    ***

    六味將那縷發絲從隨風的手中扯出來。

    隨風喘著氣,臉歪著湊過來,注視著六味的雙目,癡癡道:“教主,你還是異瞳白發之時最是好看。”

    怎么?這白毛異瞳也對你的X癖?

    六味輕哧一聲。

    隨風從背后繞出來,屋里沒有點燈,不管是對于一個盲人來說,還是對于一個鬼來說,這似乎都不是什么值得覺得這是障礙的環境。

    隨風將水倒滿杯子,殷勤地將水遞到六味的唇邊。

    六味喝了兩口。

    “教主,我幫你洗漱!”隨風嘴角噙著溫柔的笑,腳步輕盈的湊近。

    黑暗之中傳來的,是水流動的聲音,而后是帕巾浸入的聲音,若是黑暗之中,六味能夠看清,他應該能看見隨風那格外流暢,似乎已經演練過無數次,仿佛仍未厭倦的動作。

    隨風的動作極其體貼,仿佛六味皺皺眉頭,都能明白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到位。

    他們的動作窸窸窣窣,掩在梅雨季的雨聲之中。

    “好早,好早就想這樣試試了,但是教主一直都很抗拒我們,不喜歡我們離你太近,能夠像這樣侍奉您,真的是鄙人最大的榮幸。”

    隨風低聲說道。

    六味不置可否地托著腮,垂下眼睫,感受著隨風近乎面對易碎品那般,用著輕柔的力道,一點一點梳開他的頭發。

    外面的雨急促地拍打著窗棱,身后鬼沒有溫度,如同冰涼的空氣。

    察覺到六味似乎并不想回應,隨風住了嘴,繼續將頭發梳好,而后將鏡子移到了六味的面前。

    鏡子里六味的臉側,猛然冒出來一張俊秀的鬼臉,烏黑的唇彎起,笑吟吟地看著鏡中人。

    隨風親昵地,依賴地靠在了六味的臉側。

    “教主,明天,又該用什么毒呢?”

    “轟隆——”

    巨大的雷聲呼嘯而過。

    銀蛇般的閃電照亮了隨風略微自得的表情。

    “金銀花如何?中了此毒之人,只覺水深火熱,內勁亦寒亦熱,比前幾次毒更加痛苦,更加難以忍受。”

    “……”

    “……”

    “呵……”

    六味低聲笑了一下,眉頭挑起:“夠了,差不多可以了。”

    顧定邦對他的了解確實沒錯,他對草藥的理解甚至的確不如一個剛入醫門的學徒,就敢膽大包天直接扮演神醫,連藥材都是從藥架上隨便找的藥。

    一切能夠管用,當然與他隨手指的藥材半點關系皆無,而是用了別的手段。

    毒藥他治不好,毒藥的源頭他還治不好么?

    萬蕊教之中的鬼們早就被他忽悠得底掉,盡會眼巴巴地將一顆赤忱的鬼心盡數奉上。

    隨風找到他的時候,六味三言兩語就將這只鬼說得暈頭轉向,也順利將謊言盡數鋪開,手段之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是見過的人都不會不驚呼卑鄙,與他每一個前世的行事風格都截然不同,帶有一股從出生起便難以脫舍的決絕和酷烈。

    一個又一個彌天大謊,幾乎將整個松城人玩弄于掌心之上,若是有人能有幸目睹這一場陰謀詭計,便決議不會再被六味表面上的無害所蒙蔽欺騙,甚至會恨不得離上十里百里之遠。

    可惜,松城之中,還沒有足夠聰明之人能夠看穿這一幕自導自演的戲碼,松城人便也徹底落入敗局,各種心緒隨六味心意漲落。

    六味要他們哭,他們便只能哭,要他們笑,他們便只能笑,被幕后黑手操縱至深,卻轉臉將幕后黑手捧上至深的神壇。

    可悲,居然相信一個騙子。

    六味在心中想道。

    他悲憫如神子的目光同樣瞥向正為自己梳發的右護法隨風。

    時間差不多了,隨風也該逼走了。

    被人呼吸間安排好前路的右護法對此還一無所知,反而他的笑容也逐漸演變為驚喜:“您已經戲弄夠了那些人,打算跟我回教中了么!好!明日我就讓紅鞋子動手!將那群冒犯了教主的混賬都殺了!”

    六味沒有回應隨風殺氣騰騰的話語,反而敲了敲桌面,

    “怎么說呢,隨風,你覺得教主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六味突然歪頭問道。

    隨風一愣,什么樣的人?

    隨后,隨風不禁抿唇一笑,臉上竟然顯現出幾分天真和篤定:“是神,是神的樣子,您是神的分身降臨人世之間,如此充滿智慧,充滿神圣,平息魂靈的酸楚,告解過往的哀傷。”

    六味低聲笑了片刻,隨風看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還是不贊同,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許久過后,六味才慢悠悠地說道:“隨風,我是否曾經對你說過,我既喜歡又討厭,人們注視著太陽的模樣。”

    “注視太陽?”隨風低頭苦思,不由搖搖頭,隨風再次開口的話語之中少不了些許嫉妒:“許是您曾對左護法說過吧。”

    “太陽高懸于空中,地上仰望的人凝視著太陽,可是太陽的光與熱只會灼燒凝視者的眼眸,將太陽的光暈誤認為太陽本身。”六味一頓:“也就是說,當你越是凝視著太陽,就越是容易誤解太陽,誤以為他是如此的龐大,如此的絢爛,如此的神圣,可實際上,那只是一顆距離地球一點五億千米的恒星。”

    “什么?”隨風一懵。

    他有點聽不懂教主在說些什么。

    六味失笑,他轉身站起來,定定地注視著隨風:“我會跟你走?你為何要如此篤定?”

    隨風慌亂起來,他抓住六味的雙肩:“教主!你答應過我的!”

    “是啊,我說了,那時候你也相信了我。”

    六味意味深長道。

    繁雜的雨水之中摻雜著零碎的腳步聲,隨風猛然扭頭,不可置信地低聲道:“教主?”

    六味笑吟吟地湊近隨風的耳畔,輕聲細語:“還叫我教主么?你應該知道吧,佛門通緝了我。”

    隨風側過臉,與六味一閃而過的異瞳對視一眼。

    隨風的目光里只剩下傻乎乎的茫然,讓這只長得極其像個聰明人的惡鬼顯現出幾分蠢笨。

    六味心底蔓延出幾分好笑,又有幾分嘆息。”威脅我,挾持我,放了我。“

    六味緩緩勾起的嘴唇在隨風眼中一張一合,隨風的黑眸里立刻條件反射性地浮現出不情愿的痛苦,伴隨著教主對他的拒絕,讓他的黑眸濕漉漉起來。

    哎,誰叫隨風信了他呢。

    六味有些無奈,但他仍然慢條斯理道:“畢竟,你也不想你的教主被佛子殺了吧?”

    隨風瞳孔一縮。

    “砰——”

    一切都是那么讓隨風猝不及防,且難以預料。

    不知從何而來的梵語鎖鏈,幾乎在瞬息之間束縛住了隨風的身軀!

    第146章 藥方

    【16歲: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遠的距離。

    你不清楚你這個右護法在之后能否明白, 他不想其在追逐下去的目的,但是你的意思已經傳達到位了,你已經不想再當教主了。

    你的聲望達到頂峰。】

    吳悠搖搖頭,唏噓地評價道:“雖然右護法被耍了, 但是右護法真的愛另一個‘我’啊, 被背刺了都愿意給被通緝的‘我’打掩護。”

    他想起模擬器上關于教中生活的描述, 基本上很大一部分,另一個自己與鬼怪們相處都是類似于“嘴遁”的交談情節,不管是聊什么,天南地北各種聊,總之這個教主除了是個送子觀音,還是個人工客服。

    或許就是在這樣不斷交談之中, 另一個自己便逐漸感染了鬼怪,最后才讓鬼怪們狂熱地追逐著他。

    吳悠的臉突然痛苦地一皺。

    “好吵,太吵了……”吳悠喃喃自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別墅外總能傳出點奇奇怪怪的聲音。

    吳悠雖然很想出去,但在這種情況下出去,總覺得人出去了也會沒了,所以只好當作沒聽見。

    但是這聲響很頻繁,有點像人的交談聲,又有點像鋸木頭的鋸木聲, 或者, 是人走路的腳步聲, 間或之中又帶著些許金屬碰撞的聲音。

    所有聲音混雜在一塊,成了讓人無比煩躁的聲音。

    吳悠捂住耳朵, 裹緊了身上的小被子。

    此刻,連別墅都給他帶來了一種詭異的安全感。

    模擬仍然在繼續。

    【16歲:被趕跑的惡鬼奔逃得飛快。

    松城的縣令, 松城的大夫,松城的百姓,滿懷后怕的將松城的救世主抱在懷里。

    老天啊!若是神醫出了事!他們松城又該怎么辦呢!還會有誰來救救他們呢?

    于是,弱小可憐的神醫,感動地抱住了他們。

    所有人相互依偎,在這一刻,仿佛心心相印。

    再也沒有什么,比一場失而復得來得更叫人難忘和驚喜。

    你的聲望突破峰值,恭喜您獲得稱號「神醫:你們說我很會對癥下藥?呵呵,或許的確如此吧!」!】

    寄空從來沒有這么自責過。

    他早該想到,六味不斷將惡鬼的毒解開,如此輕松且從容的做派容易惹的惡鬼升起憎惡之心。

    如果他早點想到,施主就不會受到那么多磨難了。

    明明他答應過施主,會保護施主的。

    六味可是他在寺外交到的,最重要的友人。

    惡鬼遁逃而走。

    好在最后還算守信,將六味留下。

    或許是看穿了哪怕他再如何散播病痛,在六味的妙手回春之下都無法起效用。

    毒已經漸漸失效,惡鬼似乎是把自己化詭的儀式都丟棄了。

    疫病也在六味所制的藥丸之中好了起來,藥方被其大大方方地傳遞了出來,基本上南州有關注到松城狀況的人,都得到了一張治療此類疫病的藥方,只是這其中簡單的配比,以及普通的藥材,究竟是何原理能夠調配出治療疫病的效用,南州那些醫藥大家,便是撓破了頭都沒想明白。

    最后,他們只能不得不承認,天才創造出的奇跡,確實讓凡人嘆為觀止。

    六味對此只評價道。

    他們雖然很懂醫學,但完全不懂什么叫騙局。

    但總而言之,那張藥方被完整且珍惜地收錄進了“疫病方”之中,于國都內的博文館,供來往之人借閱。

    “吱呀——”

    門被推開了。

    寄空躊躇地走進房內:“施主……”

    六味轉過臉:“寄空法師,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的模樣。”

    寄空羞愧地低下了頭:“小僧失職了,小僧本該……”

    “是啊,寄空法師確實失職了。”六味慢悠悠地說道。

    寄空更加羞愧了,雙肩內扣,試圖縮成一團,看著就是一副非常好欺負的樣子。

    六味微微一笑:“法師那句‘不負所托’,是不是來得有點太久了?”

    寄空一愣,茫然地抬起了頭。

    ***

    以當前六味的名聲,就算他想要讓守城軍送他出十里地縣令都愿意抽調出人,何況只是蹭個連夜趕路的商隊的車馬?

    商行的老板相當之熱情:“放心,章神醫這樣的人,小人怎么不會愿意,倒不如說是小人的三生有幸啊!章神醫的大哥您就放心吧!”

    顧定邦尷尬地點頭,商行老板的手死死拽住了他,手掌上的老繭磨得顧定邦有點發麻。

    其實真的不必熱情成這樣。

    但老板一邊說著,顧定邦還是很禮貌,很認真地聽了起來。

    他們準備連夜啟程趕往中州,鏢師們托關系搞的假證并不是無懈可擊,在這等盛名之下,保不齊哪天就被看出來了端倪,到時候松城的大英雄搖身一變,變成通緝犯,那才是真正的大起大落。

    好不容易從熱情的商行老板那里掙扎出來,顧定邦看見推著六味輪椅的寄空就忍不住牙疼。

    “他到底是怎么把那個大和尚忽悠過來當保鏢的?”顧定邦喃喃自語,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他這個江湖文盲的水平,估計也想不出來,于是,他聳了聳肩:“聰明人啊!”

    遠處的六味似乎注意到了顧定邦的視線,朝他這邊隱晦地揮了揮手。

    商隊正在整理行囊。

    縣令帶著一家人沖到六味的身前,深深一拜:“松城,多謝章醫師救命之恩啊!”

    靜文也沖過來學著她爹深深拜下。

    “章神醫,這是松城一點心意,還望收下。”

    縣令溫文爾雅道,半點也看不出來被詭秘之人討薪時的焦頭爛額,畢竟如今的松城沒錢了,因為縣令直接將松城的全部稅額投進了救災之中,所以他也就只能和他們打哈哈。

    六味溫和地回以微笑。

    從靜文手中接過木盒。

    騙子最明白騙子,六味早就發現了縣令是個騙子,他膽大包天設下了一個驚天騙局,只是六味出于對自己性命的顧惜,并沒有拉長時間,去等縣令費勁一切心機想要去掙得的后手。

    不過能解決這樣一場大疫的后手,到底要付出什么呢?

    畢竟,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先行舍棄,才能獲得,那該是什么樣的代價啊!

    好在,他遇見了自己這個善心人。

    六味發覺自己手上的盒子有點輕,倒并不像是什么貴重之物。

    這樣一個劍走偏鋒的人,會給自己什么呢?

    六味似乎已經猜到了什么。

    他出生在南州,在深山僻壤一直活到了如今年歲,本該并不了解南州的一草一木,但是他不是獨自一個人,過去的他,曾經見證過南州輝煌的風景,和崇高的事業。

    那束理想的光還照耀在南州玉京。

    松城那場大疫,明面上只存在縣令這一個最高領導者,但實際上,某些人大概已經暗暗出動了吧?以當年國師一手遮天的盛況,查出那幾張契證的真偽幾乎用不了兩天。

    六味的手探進盒中,摸到了幾張薄薄的紙。

    六味笑意漸深。

    縣令介紹起了自己的家庭,將夫人,兩個女兒都拉了出來給六味過目,而后極其自然地苦惱道:“章醫師,小女剛出生沒有多久,在下為其取名一事已煩擾多時……”

    “在下實在無法抉擇,拖到最后,快要上戶口了,大名也沒能取好,今日在下轉念一想,章醫師是有大能耐,大福氣之人,可否請您為小女賜名?”

    六味一愣。

    腦海中瞬間聯想到一系列造聲養望的手段,畢竟家中幼女得神醫賜名,不就是最好的一個宣傳手段么?這可是天大的交情!

    但很快,六味不禁失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畢竟不管怎么說,縣令的算盤都錯打了,神醫只會曇花一現,真正的他,只是個擅長造謊的騙子罷了。

    縣令夫人殷切地將孩子抱給六味,小心翼翼地試圖讓他抱抱,眼中滿是對孩子的愛。

    六味的雙目隔著白布,一瞬間似乎與那孩子滴溜溜的眼睛對視。

    那就……職業騙子再撒一個謊?

    “不如叫素問?高潔高雅之藥,望她能志高性潔,濟民安民。”

    “素問?真是個好名字。”縣令欣然。

    六味一家人上馬車,寄空本要一道,但是人太多有些擁擠,便與一齊準備去中州的密教之人乘了另一輛車馬。

    顧定邦抱著章魚松了口氣,念叨著六味幾天沒見有點瘦了,多少是太過操心。

    而后又興致勃勃問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否也給他這個行走江湖的英俊俠客傳授些許聰明人辦事的訣竅?

    六味欣然頷首,張嘴就編。

    顧定邦帶著章魚反復在這是“真的”,這是“逗他的”之中徘徊。

    最后一抽大腿,突然發覺時愿含笑著看著他們,許久沒說話了,不由尋求這位頗具實力的“愿姐”幫忙。

    時愿和了會兒稀泥,等到章魚控制不住打起哈欠,馬車之中才安靜下來。

    顧定邦和章魚昏昏欲睡,正閉目養神的六味突然察覺到時愿坐了過來,探尋地睜開眼看過去。

    只見時愿遞過來一個小瓶子:“這瓶子是城門口一個小孩給我的,還給我們帶了點自家種的菜,我聽他說,他叫小樹,這是你之前治病的時候,給他塞的瓶子。”

    “哦。”六味都快忘了這茬子事了,把瓶子收回來。

    時愿猶豫片刻,還是不由好奇道:“我記得這是咱們逛街時候買的東西吧?距離你給出藥方也沒多久,你就用這瓶子裝了藥給人家治病?你到底算計到了第幾層?是不是一進松城就開始計劃了!”

    她的模樣簡直像是押題高考的老師,殷切地詢問考試過后終于被放出來的出卷人,試圖驗證自己押題的水平。

    “……”

    “噗。”

    六味連忙咳了幾聲防止時愿生氣,而后難得一見的,調皮地朝時愿眨了眨眼。

    “從剛出教那一刻就算計到了!”

    時愿瞪大眼睛,恐怖如斯!

    但很快,她反應過來,她被這個總是一臉純良無辜的家伙給耍了。

    她哼了一聲,邦邦給了六味兩拳。

    而后她壓低聲音,又是恨恨,又是自得道:“你這個壞東西,我就知道,你當時讓你大哥懷孕也是故意的!”

    六味癟癟嘴,囫圇含糊道:“那不是沒辦法么,誰知道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怎么能說是故意的呢!我可是個大好人!”

    他小聲地嚷嚷道:“大好人!從不騙人!一點也不壞!”

    顧定邦發出了一聲如驢打響鼻一樣疲憊的鼾聲,似乎正在應和六味的話。

    空氣里霎時充滿了快活的味道。

    馬車跟著車隊駛過大路,朝中州遠去。

    天蒙蒙微亮,梅雨季難得一見這等晴日,讓人見之不由心情疏曠,有如此刻的松城,終于渡過了最艱難的難關,迎來了難得的耀陽。

    城樓之上。

    “下一年你應該就能進京了吧?”腰胯繡春刀,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淡聲道。

    “幸而不辱天恩!”縣令微微頷首,眉宇間多少有些許自得之意。

    甲字牌錦衣衛置之可否,打趣道:“這般驕傲?那也別往陛下那上折子哭著求減免稅費了。”

    “哎?”縣令臉色一變,立刻求饒起來:“大人啊!可憐可憐松城吧!今年再征稅!就沒米下鍋了!咱還欠著佛教的錢啊!”

    縣令一開始計劃著誆騙那些教中人,打著的是反正城中沒鬼,到時候他再靠著事實詭辯,配合著星點勞務費做甜頭,用“哪怕他們沒能除掉惡鬼,但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樣的話術賴掉那些雇傭費。

    但是沒成想,計劃完全趕不上變化,他差點抱著錦衣衛的大腿嚎:“大人!您不能不管我啊!”

    其余小教小門的還能賴一會兒,但是那些門第大的國教是半點也不敢賴,只能付賬,縣令是真的焦頭爛額了。

    “好了,不會不管松城的。”錦衣衛躲開縣令抱過來的動作,無語道,她道:“自那束光照下來之后,什么時候沒管過你們了?”

    “是極!是極!”

    遠處的車馬越行越遠,商隊長長一條如同蛇一般蜿蜒在地面之上,朝中州國都而去。

    縣令一時間有些感慨,在十幾天前,誰能想到里面居然藏著一位神醫,而后,縣令想到了什么,不由轉過頭好奇地問道:“大人,那件東西,真的出錯了嗎?說起來,最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結果呢?”

    甲字牌錦衣衛的手指在被石化的手臂上點了點,意味不明地重復道:“出錯?可能出錯了吧。”

    至于結果……也不知是不是縣令當時匆忙過來打斷她而造成的……

    那張海螺吐出來的字條正被她貼身放在懷中。

    上面用著血色不詳的大字卻寫了一個極其荒誕的藥方。

    ——【山楂丸,一顆足以】。

    第147章 謠言

    “這個給您。”

    寄空微笑著接過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眼前跑過來的章家小孩名叫章魚, 身高約莫只到他的大腿側,家里人看得緊,也很溺愛,明明天氣也不算太冷, 但他容易操心的親人卻已經給他套上了厚實的衣物, 幾乎將他整個小孩都裹成一顆臃腫的球。

    圓潤的額頭上蒙了一層寬寬的抹額, 搭配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但小孩人長得可愛,倒也算不上是非常突兀。

    寄空已經很習慣有人湊上前來與他說話,佛教弟子都是如此。

    小孩子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寄空,一口奶氣的口音正努力裝出大人模樣:“法師,你為什么跟著我姑姑來了?”

    寄空的笑容一僵, 尷尬道:“順路。”

    “順路?”章魚奇怪地歪了歪頭:“您也去中州?去中州國都么?”

    寄空沒有說話,神色不安地沉默下來。

    正在一旁旁聽的密教人輕嗤一聲:“管他去不去國都,反正就是要暫時跟著你姑姑的。”

    寄空抿了抿唇, 手指忍不住摳住掌心的皮肉,他低聲道:“章施主身體不好,一路上若是惡鬼再次襲來,小僧也好護其周全。”

    “這樣啊!”章魚恍然大悟,他年紀雖然小,只有近一個月大, 但是家人們說話是完全不避著他, 他其實知道很多, 那個惡鬼章魚也清楚,是追殺他們的, 只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眼前的這個和尚, 好像也是追殺他們的吧,章魚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把抹額,熱情道:“法師!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記得跟我說!我跑去告訴我姑姑!”

    寄空躊躇半晌,眼見熱情的小孩正要轉身離開,還是小聲地開口了:“那個,那個,小施主。”

    “嗯?”章魚立刻轉身,湊上前,熱情的讓寄空頗有負擔。

    寄空悄悄紅了耳垂,不由問道:“章施主,一路上如何,怎么沒見他出馬車透氣?不舒服么?小僧小僧沒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施主一路上都沒有出馬車,是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

    寄空說著說著慌亂起來:“不是說施主一定不舒服,只是小僧小僧擔心,擔心施主是否哪里不舒服,小僧沒有別的意思……”

    寄空說話太繞了,章魚一時都反應不過來,直到最后寄空尷尬地閉上嘴,章魚的大腦才重新連接起來,他簡單地組合了寄空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法師想見姑姑?好!我這就把姑姑推來!”

    “法師等我!”

    “哎——”

    寄空伸出手,茫然挽留的動作停到了半空。

    旁觀全場的密教人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我說你啊!有必要這么緊張么?怎么就不敢大膽走到神醫的馬車前,大聲說‘我很想你,請你下來跟我說話?’”

    寄空臉瞬間炸了:“慎,慎言!施主!怎么可以這么做!這實在是太過,太過失禮了!”

    他弱氣地說著,渾身堅硬的肌肉正顫抖著。

    密教人挑了挑眉,眼中嘲笑一閃而過,一撩黑袍起身,直接道:“我就說我跟你合不來,總之看好了,看我怎么把神醫喊下車。”

    于是,這位極其耿直的密教人就這么直挺挺地走到馬車前,在寄空瞠目結舌的表情下,頂著旁邊一圈人詭異的目光,大聲且毫不羞澀道:“神醫!能否下馬車一敘!我想和你說話!”

    馬車里的六味:“……?”

    他無奈地撩起馬車簾,被迫結束了摸魚的生涯。

    密教人名字叫翁珂,是個在一眾黑大袍里非常具有個人特色的黑袍密教人,具體體現在想干什么就干,想做什么就做,完全不管不顧外人的目光,我行我素到了極點,也不知道是怎么信的密教。

    翁珂聽見六味的疑惑,直接揭秘:“家族傳承!否則我不信這個!信你就不錯,還會跟我聊聊天,還不用我出血割肉,還會跟我聊聊天哩。”

    翁珂是南州深山老林的部族,說話總是帶著點輕盈跳躍的韻律。

    “你這幾天不下馬車,我都差點懷疑你死在里面了!”翁珂親昵地埋怨道:“搞得我故事都聽不成了!”

    翁珂這人由于嘴過于離譜,當時在松城老是被右護法毒,右護法得意之作,基本上算是嘗了個遍,而痛苦與右護法的毒素總是脫不開關系,翁珂也就經常痛不欲生地哀嚎,六味偶爾也會講幾個故事安撫他。

    深山老林里來的人,哪里見過這等豐富多彩的言語,幾乎是瞬間被迷了心神,老是和跟自己合不來的寄空混在一起,也完全是因為寄空看起來和六味關系不錯的樣子。

    “只是為了聽我的故事?”六味微微挑高了聲音問道,頗有種不可置信的感覺。

    翁珂人掩在黑袍下,卻總讓人感覺他傲然地翹高了尾巴,抬起了頭:“哼!故事不錯!人也不錯!不過我是知道你們這些外鄉人總愛騙我們的!你小心著點嘴!千萬別騙我!”

    “可是現在你在這里,你才是外鄉人啊。”六味故作無辜地逗了一句。

    “……”翁珂罵罵咧咧:“那你別管!”

    “快給我繼續說猴子的故事!”

    只可惜翁珂實力比不上寄空,不然他才是最好的保鏢,六味說著說著,目光遺憾地在全神貫注的翁珂身上打了個轉,畢竟翁珂接到了別人的邀請,前往中州國都,與他們順路,而且他人容易上當受騙,簡直是騙子的天菜!

    翁珂頓了頓,突然扭頭:“喂!大和尚!你要聽就過來一起聽!”

    只見寄空立刻尷尬地走開了。

    “嗯?法師也在?”六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翁珂嘟囔道:“誰知道他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別管他,繼續講。”

    ***

    寄空有點不太敢湊近前去。

    甚至有點自卑。

    翁珂比他直白,更要活潑,甚至很大方,和翁珂相比,他除了實力更強之外,簡直一無是處,寄空不禁開始懷疑,他們一開始相談甚歡,是否是因為六味一直在故意迎合他呢?他是不是給六味造成負擔了呢?

    寄空頗為焦慮地在陰影下徘徊。

    而且他也辜負了他的所托,讓他被惡鬼挾持。

    他不僅找不到那些冒犯了佛的罪人,卻還讓承諾落空。

    他這樣的人…….像他這樣的人……

    寄空瞳孔緩緩縮動,忍不住掐住掌間缽盂,恐怖的力道讓金制的缽盂緩緩收緊,直接變形。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沉默地將缽盂復原,口中默念清心經。

    “不以有形,亦不以無形。”

    “在念經么?”

    寄空高大身形猛然一聳,整個人像是某種被人踩了尾巴的動物,渾身炸開了毛,但很快發現是六味后,就忍不住悄悄松快了下來,他別扭地點點頭:“是的,施主,在,在念經。”

    寄空痛苦地雙目一閉,完了,他說話又結巴了。

    六味卻神秘兮兮道:“寄空法師,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寄空一愣,忍不住被六味的表現勾動出好奇心,將其余的想法拋諸腦后,寄空下意識蹲下來,仰頭靠近道:“秘密?”

    六味在唇間豎起手指:“告訴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寄空立刻點頭,結結巴巴道:“小僧,小僧以,以性命擔保!”

    “啊……倒也不必如此。”六味撐著腮,低聲道:“我發現這商隊運送的貨物,似乎是兵器。”

    寄空瞳孔一縮。

    兵器?

    ***

    中州國都的氛圍近日日益緊張。

    沈余焦急地等在殿門外,一見殿中侍女宣他入殿,連忙大步跨進殿中,深深拜下:“參見陛下。”

    大殿之中點著香,香味極其濃,近乎讓初次嗅見之人頭生暈眩,這是安神香的味道,帶著點清苦。

    殿中人低聲道:“免禮。”

    沈余擔憂地抬起頭。

    容貌俊逸的青年額生玉角,形容清瘦,唇色泛白,神色孱弱地靠在了榻邊,玉白的雙手擱在書桌之上,手指微微蜷縮,這個中州年輕的統治者捂住嘴輕咳了起來,咳嗽聲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蕩,莫名生出些許悲涼。

    “陛下!”沈余忍不住喊道,心中綿密的疼痛滿溢而出,雙手死死攥在了一起,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了起來。

    “呵呵,我沒什么大事,別太擔心了,太醫說了,只是近來覺輕,睡不太好罷了。”年輕的皇帝還在溫聲安慰著下屬。

    沈余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戾氣:“臣明白的,臣明白。”

    “有何要緊之事?”安撫過了心腹,燕游垂下眼睫,重新執筆開始批閱奏折。

    沈余頓了頓,匯報道:“陛下,如今宮中流言甚囂,是否需要出手管制一二?”

    宮中早有流言,陛下夜不能寐,是有惡鬼侵擾。

    這本該是一個極其荒謬的言論,畢竟中州有麒麟庇護,鬼魅如何近身?但架不住,陛下與一鬼神同吃同住將近十年之久,便是誰都會對此犯起嘀咕。

    更何況陛下不知何時患上了夢游之癥,近乎傳遍整宮,陛下仁慈,可人心叵測,沈余憂心忡忡地想道,眸色晦暗起來,那些有心人居然將陛下的病傳出宮外,竟傳陛下被鬼神影響,與鬼魅相合,有失麒麟威嚴。

    想到這里,沈余的手忍不住攥緊。

    那群該死的東西,要不是陛下仁慈,他們如今就該在煤山挖礦,而不是在這里嚼舌根!居然不感天恩!真該千刀萬剮!

    “啊……”燕游動作一頓,筆尖墨水在奏折之上泅出一塊污漬。

    沈余緊張而焦急地等待著上頭人的回復,祈求陛下不要那么仁慈寬厚,準許他出手管制一二。

    半晌。

    寂靜的大殿響起來了燕游意味深長的話語。

    “沈統領,莫管了,嘴長在人的臉上,思想藏在人的心里,咱們能管住嘴,可人心又該怎么管束呢?”

    第148章 冤大頭(修)

    【16歲:他們將你當成了瞎子, 將神醫當作了自己的囊中物,他們熱情的笑顏之下,潛藏著涌動的危險和不自知的自傲,他們將你帶上, 顯然并不為松城之中的救命之恩而動搖, 他們是因為別的什么東西才歡欣至此。

    他們另外打著小算盤。

    你搖了搖頭, 不禁罵了一句白眼狼,不過好在,你也不是什么手無縛雞之力的盲眼神醫,你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你的智慧增加了,又變聰明了呢!】

    寄空第一反應是睜大了眼睛,注意力瞬間被狡猾的騙子所抽取, 只剩下心中的疑惑和擔憂:“他們為什么要運送兵器去中州,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南州與中州停戰十年之久,這段休養生息的和平是兩地民眾等待了百年之久的結果!

    “松城的縣令居然也被他們蒙混過去了嗎?”寄空的表情奇怪起來, 他是松城大約脫離了危險的時候,才隱約察覺到錦衣衛的存在的,這倒也不奇怪,畢竟松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錦衣衛不在說不過去。

    但都有錦衣衛把關了,這些兵器居然還能運出去?這就顯得極其古怪且突兀了。

    但很快的, 寄空心里有忍不住有了一個疑問。

    可是, 眼前孱弱的醫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醫師似乎與他心有靈犀一般, 溫和且驕傲地笑了笑:“我雖然目盲,可我的耳朵不聾, 我的鼻子也不堵,甚至拜目盲所賜, 還要更加敏感,更加容易注意到詭異的動靜。”

    “他們將東西藏在了我的馬車之后,將遮掩用的香抹在兵器之間,馬車行運之中,那刀槍劍戟便如同樂曲般相互碰撞,讓我完全無法忽視。”

    六味苦惱的臉低垂而下,不禁湊近寄空,六味低聲道:“我不知該與誰商量,苦惱了許久,果然,只能告訴寄空法師了吧?”

    “而且……”眼前人的神色愈加不安起來,他不自覺地伸出自己蔥白的手指揪住了寄空灰白的僧袍,欲言又止,似乎正在猶豫自己到底該怎么說。

    六味有一張極其無辜且純真的臉,當他仰視寄空之時,寄空心里的失落瞬間被填平,就像是在法會之上,到處都是不認識的其他教派之人,間或之中還有錦衣衛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原本他會感到難以忍受,但是峰回路轉,法會之中出現了認識的,且需要他的人。

    他感覺自己瞬間強大了。

    寄空的動作一頓。

    一句嘲諷的話突然闖進了他的腦海之中。

    伴隨著毒腥甜的臭味,與雨水夾雜著的水汽味。

    “佛門圣子?佛門第一人?普度眾生?我看你是沽名釣譽之徒吧?你口中頌著佛經,手中拿著法杖與缽盂,可是真糟糕了,我在你的眼里,你的心里卻看不見一點佛的蹤跡。”

    惡鬼從容不迫地將梵文鎖鏈擋在折扇之外,輕佻且驕傲道:“你真的如我一般尊敬你的佛么?你的佛真的如我的神愛我一般偏愛你么?“

    “啊——”梵語的鎖鏈在暴雨之中頃刻碎裂,惡鬼得意地湊近,朝他吹出一口毒氣,烏黑的毒素順著他胸膛上的血管,猙獰地爬上他的臉頰,惡鬼低聲道:“你的信仰似乎如這鎖鏈一般一崩就斷。”

    在惡鬼口中,他健壯的身軀之中藏著一個無用的靈魂,他不信仰佛,卻成了佛的圣子,佛不如他的神一般愛重眾生。

    簡直,簡直……荒謬!荒謬!區區一個不知哪來的邪教鬼,居然敢在他的面前自得神明的偏愛!

    六味最終卻只是抿住了唇,只是說道:“或許只是我感覺錯了,或許他們只是經過中州倒賣去其他地方。”

    寄空回過了神,從中感受到一絲忌憚,他貼心地選擇忽略,而后鄭重其事道:“施主,不必擔心,小僧定然時時關注,若是這群人心懷惡意,小僧絕不讓有他們得逞。”

    佛怎么不愛世人,他怎么不尊崇佛,他打定了主意,絕不會讓六味因此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談話或許到這里就該終結。

    可是誰料六味靜靜地頓了許久,那雙灰白的眼睛似乎真的能夠看見他似的,寄空不禁羞澀起來。

    “太好了。”六味慢悠悠道了一句。

    “什么?“寄空一愣。

    寄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定定地看著眼前目盲的醫者,頗為受寵若驚地揚起了嘴角。

    “雖然我的眼睛沒辦法看見寄空法師的模樣,但是我的鼻子卻很靈敏。”輪椅上的醫師的語氣帶著點俏皮和跳躍,朝寄空活潑的擠弄了些許眉眼:“甚至頗為奇異,我……能夠聞見情緒的味道。”

    這完全就是在胡說八道了吧?

    但六味卻裝模作樣地在空中嗅了嗅,而后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寄空法師現在很高興,不復過往的憂郁,說明我的話療起了效用。”

    像是真的聞見了點什么特別之物。

    寄空抿住唇,耳尖泛紅。

    “……多謝施主治療。”

    寄空勉強壓抑住笑,這種被關心的暖意卻回蕩在心間很難淡去,瞬間就表現在眼角眉梢,讓他整個人精神煥發。

    玩笑過后,六味才道:“寄空法師,我很擔心你,我的侄子小章魚也很擔心你,說來你可能不信,但他非常崇拜你。”

    寄空多少有些驚訝,放松道:“難道小施主也信仰我佛么?”

    察覺到寄空對于佛的態度,多少帶著點含糊,六味笑意加深,搖搖頭:“他看上了佛金光閃閃的金身,小孩子,就愛這些東西。”

    寄空失笑。

    六味重新被寄空安置到馬車之上后,章魚便期期艾艾地蹭過來:“姑姑,怎么樣?怎么樣!他不會要發現我們了吧?”

    六味謎語人般勾勾唇角:“治療效果很好,他的注意力會到他該去的地方。”

    章魚松了一口氣,美滋滋道:“謝謝姑姑!”

    小孩滿滿的安全感幾乎要溢出來了,他真的很怕因為自己的原因被寄空發現,據顧定邦說,信了教的人就是狂熱的癲子,哪怕是世界毀滅都不能阻止他們費勁一切心機去完成神明的指示。

    側面很好的例子就是將六味奉為神明,結果慘遭背刺懷了十幾個小崽子,最后卻還是期期艾艾地要抓六味回去當神的右護法隨風。

    章魚雖然看寄空一副慈祥正常的模樣,但是若是寄空的神明可是當真說出了要將他們緝拿的口號,寄空法師會干些什么呢?這誰又明白。

    接下來的一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隨風被那場突如其來的背刺傷得頗深,總之他沒追上來,但是教中不少小頭目卻追了上來。

    他們叫囂著要把神醫搶出來,倒是半點沒有說關于“教主”之類的話題,顯然是隨風與他們通過氣了,他們死的死,逃的逃,居然到最后都沒有鬼說出一點六味是他們教主的情報。

    借著這個更近的例子,顧定邦教訓章魚道:“你看這些信教信的腦子都壞掉了的東西,你看他們教主什么表現?”

    章魚一邊聽話地點頭,一邊倒是朝六味擠眉弄眼,被顧定邦發現了,似乎陷入叛逆期的章魚很是維護對自己很好的六味,梗著脖子道:“姑姑只是喜歡體諒別人,常常和別人交談,給他們疏解心事而已!”

    “全是那些鬼自己隨便狂熱起來的錯!姑姑能有什么錯!”

    六味笑盈盈地轉過臉,感動且附和著點頭:“沒錯!我超級無辜!”

    盡是一派輕松之相。

    “真該讓萬蕊教那些傻子鬼來看看,”顧定邦恨鐵不成鋼:“這家伙他是完全不在乎啊!”

    六味微妙地感覺到自己的第二職業被討厭了,不過他倒是完全沒想到,顧定邦居然是個如此堅定的反教派主義,這倒是叫他新奇,畢竟平常看著一副浪蕩到沒有觀點,接受能力強到沒有原則的模樣。

    但轉念一想他們的初見,顧定邦當時也的確是一派大俠的風范,亦對邪教教派嫉惡如仇。

    現如今有了章魚,他的心似乎還是沒變,只是這俠客風度需要時間打理,一天到頭緊張地看著孩子,顧定邦如今是半點沒怎么管理過自己的形象了,什么大俠不大俠的,一整個憔悴又精神,唯有每日清晨堅持的剃須,多少能看出他最后的倔強。

    但總而言之,萬蕊教源源不斷的追兵,還有商隊之中的兵器之謎牽動著寄空的心神,使他的注意力完全偏離了探究六味一家本身的古怪,反而在章魚的關心之下,逐漸與這個機靈的小孩成了好友。

    中州與南州之間路并不算短,也并不算長。

    商隊的目的六味始終難以分辨,他總覺得自己缺少了點重要的情報,不過老板倒是貫徹了前后如一的熱情態度,盡管知道兵器藏于商隊,這也讓顧定邦不禁軟了點心腸,都說君子論跡不論心,他備受討好,很難給別人壞臉色看。

    就在近乎要到達中州國都前,似乎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顧定邦態度的軟化,商隊老板當即立斷提了一壺酒,邀顧定邦共飲。

    酒過三巡,火光之下,光影模糊了商隊老板本就圓潤的輪廓,他的兩雙眼瞇成一條,細細得如同兩條爬蟲,鼓起來的雙頰飄上兩團紅潤貪婪的顏色,商隊老板意味深長地誘惑道:“章老弟,老哥這里有內幕消息,你想不想,跟老哥一起做一樁大生意?”

    他頓了頓:“天大的那種?”

    話音落下,火光的影子落進商隊老板斜睨過來的雙眼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熊熊燃燒。

    【16歲:有人透過□□看本質,居然一眼看中了你忽悠人不眨眼的天賦。

    怎么不算是天賦呢?一臉真誠地騙人也是很厲害的好嗎?

    大老板出了大價錢,請這位近來在南州聲名鵲起的神醫,騙一個人。

    這個人你也很熟悉,或許說,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六個人之外的人,比你還要熟悉他!

    你聽著條件差點控制不住表情笑出聲,不過好在,多年的教主生涯讓你對自己的臉部肌肉擁有良好的掌控能力。

    老天啊,這是多么有趣的巧合!

    冥冥之中,似乎有誰也為此投下目光,有人期待地笑了笑,有人吹了一聲看好戲的口哨,還有人百忙之中決定再給自己增加點工作量,防止某些人玩過頭。】

    吳悠直接笑出來了:“這算什么,職業正對口啊,我不就是靠著忽悠人成神醫的么!松城戰績可查呢!”

    他一邊笑,一邊往下拉:“要被騙的那個人,不會是老三吧?這老板真是背到家了啊!”

    “六個人,哈哈哈,等等,”吳悠突然嚴肅起來,掰著指頭開始數起模擬人物來,然后他就發現自己怎么算都是七個:“哪個人被模擬排除在外了哈哈哈……”

    “等等,不會是我吧?”吳悠笑容消失。

    不!他不服!他明明是“自己”的源泉,自己的“本體”,怎么還有模擬器把自己排除在外的!

    吳悠氣得跳腳:”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不管是老大的教學生涯,老二的普通人大俠一生,或者是老三的皇帝幸運奪權記,老四的破碎虛空,還是老五的科學緬京!是我!是我這個本體矜矜業業在觀看好嗎!“

    “我知道所有事情!所有!“吳悠嚴肅地批評模擬器。

    “哼,下次不許這樣了嗷!”

    吳悠順手拍了拍模擬器作為懲罰。

    【16歲:出于某種原因,你欣然同意,畢竟這個世界上有這種冤大頭,是所有騙子的福氣,你怎么可以放走他?】

    第149章 隱喻

    寄空看見遠方露出的城墻之時, 終于可以松上一口氣。

    中州國都守備森嚴,盡管近來有了放寬了詭秘之人進入國都的條例,但是本質上卻還是管控著城中可能進入的每一個變數,只是明面上看起來寬松了。

    詭秘人士無法通過正常途徑入城, 寄空無奈只能與六味分開, 單獨去申請監天司的通道。

    他完全沒想到, 有些人已經有著與他分別的想法了。

    六味收回目送寄空的視線,看著顧定邦從懷中掏出契證,各種證明皆交由南州錦衣衛過了明路,極具說服力,讓緊張的鏢師幾人松了一口氣,他們都清楚自己在南州找人做的假證不算是完美無缺, 但是這已經是他們能力范圍內能找到的最好的假證了。

    鏢師們一看居然連中州國都這般嚴苛的檢驗程序都能通過,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一聲彩,美滋滋地想道, 他們還是有點實力的!

    鏢師幾人一進入國都之中,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不切實際之感,差點跪在地上親吻城中土地,離開的時日也不短,但總讓人有種劫后余生的幸福。

    商隊老板的貨物不少,比不得六味一家輕便, 在他們臨走之前, 笑瞇瞇表達了自己進城之后, 會在約定好的時間差人上門。

    話語間并沒有詢問任何有關落腳地的意向,帶著兵器卻仍然敢走正門, 這商隊老板背后的大老板顯然不簡單。

    六味的猜測在心中轉了一圈,隱約圈出幾個群體。

    顧定邦和時愿對視一眼, 二者皆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出疑惑。

    他們都是有閱歷之人,瞬間意會到了商隊老板的言外之意。

    時愿抱著長棍的手一頓,擔憂地摸了摸章魚的小臉蛋。

    他們似乎又卷入了不得了的事件之中。

    等等,為什么說又?

    一進城中,這本該是最好的離別之機,時愿盤算著一切,他們幾人實力多少有點平庸,但是如今站在中州國都的土地之上,監天司會維護他們,就像是維護麒麟的威信一般讓所有在中州國都里的人平平安安,萬蕊教這種連教主都被偷走的邪教,本身絕對無法成功進入中州國都,只要他們在這里呆上一段時間,總能找到機會甩開萬蕊教的跟蹤。

    至于同樣通緝他們的南州名門正教,在此刻同樣不足為懼,他們絕不敢在中州國都動手,否則就是向麒麟宣戰,寄空哪怕在城中發現了他們幾人的真實身份,他難道還敢在中州國都里動手么?

    她可以離開了,就像是往常,就像是過去無數次與人同行后那般淡然離場,他們假扮了將近幾十天的家人,她會在自己漫長的生命之中記住這短短幾十天,直到她的記憶消磨,他們的臉在時光之中模糊扭曲,而后忘記。

    這世界上總有分別,只是這次來的快一些……

    時愿站在原地躊躇許久,前方的幾人回過頭,疑惑地望向她的三人,許久沒話,六味眼中閃過一抹沉思,拍了拍章魚的肩膀,小孩子總是善解人意。

    章魚很快就噠噠地跑過來,他長得很快,如今都快像個小少年,他眼巴巴地拉住時愿的手,眼中流露出濃厚的不舍與依戀,他嘀嘀咕咕道:“姑姑,怎么了嗎?有什么東西想買嗎?章魚幫你付錢!”

    相處這么久,他們都清楚時愿這個毛茸茸的小喜好。

    凝視著章魚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忐忑,時愿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不能讓孩子和壞家伙混在一起,這才多久就學會說謊了。

    他們親昵得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時愿想道。

    她攥緊長棍。

    她以后要走過的路仍然漫長,不差這一點停駐的時光。

    時愿抬步走進中州國都,牽著章魚的手:“好,咱們逛逛吧。”

    ***

    鏢師們極其郁悶地叼著小食,郁悶地看著時愿,怎么都想不明白,時愿怎么比他們這些在國都長大的人都要熟悉中州國都。

    身上掛滿了飾品的時愿笑瞇瞇道:“怎么說呢,中州國都,千年未曾變過了,我以前來過幾次。”

    鏢師們本地人的自信心瞬間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只來過幾次,卻比他們還熟悉中州國都的大街小巷。

    鏢師老大靠近六味:”教主,還在咱們家住嗎?“

    六味幾人一開始計劃前往中州國都,打著的是避開萬蕊教糾纏的目的,而后又莫名其妙地被通緝了,只能喬裝改扮躲避南州名門正派的追殺,這兩個危險,不管是哪個都需要他們在中州國都住上好一陣避避風頭。

    他們一開始是準備住鏢師們的鏢局內的,畢竟都已經被六味忽悠瘸了,自己人了都,不用白不用,況且教主屈尊降貴住他們家里,他們還能在感到榮幸之外,還能向他們這群人收錢么?

    可是這么完美又不傷錢包的計劃完全趕不上變化,現在他們被中州國都本地的一個有大能量的大人物盯上了,住鏢師們家中不再是最好的選擇,反而有可能連帶著連累他們。

    至于顧定邦曾經交游過的中州帝師的弟子,也不算是個非常好的選擇,畢竟誰都不知道那個弟子是否愿意幫助他們。

    最后他們只能選擇搬進了客棧。

    鏢師們忙前忙后,幫著一起把東西放進客棧之中,鏢師老六支起腰,抹了把頭上的汗,隨后問道:“要去通知寄空法師,教主他們住這兒了嗎?”

    老三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把那大和尚甩開了,誰管他啊。”

    老大探究地去看正靠在窗邊聽對面客棧說書人說話的六味,恭敬又不失親昵地湊上前去:“教主,您覺得呢?”

    六味手里抓了把瓜子,正耐心地把瓜子肉和瓜子殼剝離開來,他手很巧,不一會兒,手邊的碟子上就堆積了一大堆瓜子肉。

    聽見老大的疑惑,他把剝好的瓜子肉倒了一部分給鏢師老大,臉上噙著微笑注視著臺下的說書人,他朝說書人努了努嘴:“我剛剛聽說書人講了個故事。”

    沒有得到回答,但是得到了瓜子肉的鏢師老大茫然地“啊”了一聲,但已經非常習慣六味謎語人的模樣的老大還是很淡然地繼續聽著。

    “傳言不知何時,不知何地,古來有個王朝,王朝之中又個暴戾而恐怖的王,相傳該王每日要食九顆心,早上吃三顆,中午吃三顆,晚上吃三顆,宮中人甚懼之,但卻無力反抗,可人只有一顆心,失去了就不會再長出來。”

    六味悠閑地丟了一顆瓜子仁進嘴:“久而久之,闔宮上下,除了王自己,所有人都變成了無心之人,朝中奸臣聽聞此怪事,眼珠一轉,想出了個絕佳的計謀討好王,他在朝中提議,開大選,每日采選九人進宮,明面上是關心皇朝傳承,但只是巧立名目,本質上卻是為王滿足口腹之欲,世人惡此奸臣一黨,可這卻并不妨礙此奸臣一路高升,風頭無二。”

    老大聽著聽著,卻覺得哪里不對起來,生活在皇城腳下之人,多少對頭頂上的王朝有些許了解,更何況整個麒麟王朝并不介意百姓對朝政議論,從古至今,這漸漸形成一種慣例與風俗,街頭巷尾的茶水店里,連做苦工的扛包工都能對當今侃侃而談。

    六味仍然在繼續總結著臺上說書人曾經說過的話語。

    老大隱隱約約,聽出些許不對勁起來。

    話中那些隱喻“那個王”上位并不光彩的句子,勾勒出“那個王”的模樣乃是一個少年天子,手段陰詭暴戾,這一切都讓人忍不住聯想起了麒麟王朝當今圣上的模樣。

    老大坐立不安起來,他不算是聰明人,可六味一路上與他們聊了那么多話,他逐漸拜服在六味的言語之下,久而久之,自然也在教主的不吝教誨下知道了點東西,他隱隱綽綽地明白了,這里頭不對勁。

    “教主,這里面……”他神色復雜地發問。

    “噓——”靠在窗邊的人紅潤的唇微微揚起:“聽我說。”

    “為了讓王認識到吃心的危害,朝中的忠臣耗費千辛萬苦,尋來仙神遺留的丹藥,妖神奇詭的雙目,治愈萬物的藥方,終于治好了王的病,將奸臣斬首,朝野上下歡欣鼓舞,百姓終于安居樂業,故事就這么……”

    六味頓了一下:“以圓滿美好的結局作結。”

    臺下的觀眾同樣在叫好,朝著臺上向四處作揖的說書人扔些銅板,以及高聲喝彩,但同樣的,里面有些人面露古怪,就如同眼前形容更加不安的老大一般,屁股上著了火,但礙于此刻好似正站在領獎臺上領獎,見也未曾見過的大人物正微笑著將獎杯頒來,哪怕是屁股著火,也得站在那里,用猙獰的面目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老大是說也不敢說,動也不敢動,他已經嗅見了這則說書里的腥風血雨。

    憋了好半晌,傻乎乎的鏢師老六正忍不住咂舌:“**,這里面故事還挺波瀾起伏的,好聽!哥!咱找個時間把故事聽全吧!”

    “啪——”老大反手給六老六一下:“知道什么啊!就聽全,不讀書可以去去練武!你給我安靜點!”

    他著急地看向六味:“咱們要不趕緊跑吧!教主!那個大老板肯定不懷好意!他不會,他不會……是要去!那個吧!他瘋了嗎!”

    他從沒想過,居然有人能大膽成那樣!那可是麒麟庇佑下的帝皇啊!他怎么敢的啊!他居然想架空中州皇帝!甚至于……兵諫!

    老大都不愿意說出那個詞!

    在沒有需要防備的寄空在,六味露出了自己的本來相貌,他異色的雙瞳之中,趣味一閃而過,玉白的手托住腮,紅潤的唇緩緩勾起。

    “應該是吧?不過啊,說真的,他還是保守了點。”

    老大一愣,保守?哪里保守了?這已經足夠激進了!簡直是麒麟王朝上千年來從未有過之事啊!

    六味的雙眸如月牙般彎起:“要我說,那個圣上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給我坐兩天呢?”

    第150章 道

    “……”

    “?”

    鏢師們如同定格了的畫片瞬間停駐在原地, 信息量接受過大顯然已經陷入了當機狀態。

    要不是南邊有個南州王朝,西邊有個西洲軒轅王朝,這些與麒麟同行幾千余年的人,哪里還有“造反”, “兵諫”的概念, 他們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都沒聽過。

    露出這等可憐可愛的表情, 就顯得極其正常了。

    六味不禁放聲大笑。

    鏢師老大率先回過神來,喉結緊張地滾動,他忐忑不安道:“教主,您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六味定定看他半晌,看得人表情越加凝重,而后才挑挑眉, 輕聲道:“誰知道呢?說不定皇位上那個真的愿意把位子給我坐幾天也說不定哦!”

    想起教主愛開玩笑的性子,鏢師們勉強在六味輕松的表現下將其認作了吹牛。

    簡單休整過后,便是等著那些人尋過來, 六味對于逛街的興趣不大,偶爾陪著時愿出門,更多的時候則是在茶館聽說書人說書。

    “你怎么在這兒?”一個人影從人群之中閃過來,坐在了六味身邊,他打量了半晌六味的模樣,奇道:“你怎么一個人出門, 輪椅呢?”

    來人一身黑布蒙身, 只露出了一對銳利的眼眸, 與之前相比,格外不同的點在于, 他的腰間多挎了一張監天司給出的令牌,來人正是密教人翁珂。

    翁珂自來熟地從六味手里搶過了一大把剝好的瓜子肉, 掩面吞下,一邊嚼一邊道:“那大和尚正四處找你呢?你忘了通知他你的客棧么?”

    六味但笑不語。

    臺上說書人一拍案:“傳言皇宮之中藏著一個稀世美人,只消一眼,便能被迷得神魂顛倒,再難脫身。”

    在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里,翁珂明白了,也說出口了:“你不想理那和尚了?他可是急得很啊。”

    “還要嗎?”六味將瓜子肉放在碟子上微笑道:“你來中州國不去找你的委托人做事,怎么隨意亂竄,還來聽書啊?”

    “暫時不需要我,”翁珂聳了聳肩,他嘀咕道:“中州國都里多的是恐怖的家伙,我一進城中,甚至恨不得連眼睛都遮起來,我的雇主居然不找城里的人,而來找我,真是人傻錢多。”

    “小心被你的雇主聽見,白跑一趟。”六味調侃道。

    “哼,他們敢!就算是……”翁珂臉色狠戾一瞬:“我也能讓他們付出愚弄我的代價。”

    翁珂的性子來的快,去的更快,說書人臉色曖昧一起,話里明里暗里開始暗示,這位絕世美人與當今陛下關系并不簡單之時,翁珂就瞬間轉移起了注意力,開始吃起瓜來。

    說書人說了多年的書,各種讓人心照不宣的詞信手拈來,含糊其辭更是個中好手,聽得眾位茶客幾近癡然。

    “放肆——誰準你這么編排的!”

    一聲暴喝乍然刺破長空。

    被打斷的翁珂循聲看去,臉色難看至極,卻見了個老冤家,只見茶堂中央蹦出個威風凜凜的道士來,該道士一身道袍,手持浮沉,頭戴道冠,腰佩三清鈴,哪怕是找一個再嚴苛的人來辨認,都會認為此人是從道教壁畫上走下來的道士。

    密教與道教是兩個老冤家,二者使用法門的手段相差無幾,都與血肉有關,道教之中甚至有傳言密教是發展不過道教以至于轉移向南州傳教,當然,南州的密教人對此嗤之以鼻,但言而總之,那梁子是十足十地結下了。

    “帝師何等人物,爾等這些愚鈍小民怎可得知其威能!”道士怒氣沖沖,雙眉豎起,高聲喝道:“還不速速與帝師賠罪!”

    原本熱鬧非凡的茶館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的臉上有些懵,又有些疑惑,各種復雜的情緒釀成一團,最后歸結成了憤怒。

    過去,他們連當今皇帝不光彩的上位史都能傳頌,皇帝也全然不管,今日也不過就是說了兩則帝師的艷事,就突遭這等駁斥。

    怎么,這帝師還能比皇帝尊貴?

    眾人臉色都不妙起來,一讀書人正想站起身,卻又突見一身材高大如山岳之人邁步而進,他顯然是聽見了方才那道士一番斥責之言,大聲叫好:“沒錯!就你們這些人怎么懂老師的學識廣博與主張!又怎么懂老師的偉大!就只會美貌美貌的!”

    翁珂身形側過,回護些許六味,低聲道:“是書院的人。”

    在中州,有無數書院教導讀書人,可當中州里的人說出“書院”二字之時,卻只會心照不宣地想到那一家書院——出自鬼神書生之手的書院,教人教妖教鬼,有教無類之地!

    但翁珂此時頓了頓,考慮到六味是個徹頭徹尾的南州人,解釋道:“是個很厲害的地方,里面出來的弟子,不管人鬼都實力高強,這一個便是書院的弟子。”

    “我知道,我還很清楚。”六味心中道,甚至比你還要清楚,還要明白。

    書院人的出場,瞬間加重了茶館眾人不滿的情緒,可書院弟子幾乎在中州幾乎可稱得上是候補官,那個讀書人坐了回去,冷著臉飲了口茶水。

    六味蔥白的手指按在茶杯之中,將茶杯繞起來打轉,他注視著眼前旋轉的茶杯,情緒壓在心里深處:“哎呀,這可真是不妙的發展啊。”

    ***

    時愿近來頗愛帶著章魚逛街,章魚人小,力氣卻不小,買多了東西可以讓他幫忙拎包。

    相比起過去那個嚴苛的中州國都,如今的它顯然更加包容,街道之上,時愿常常能見到一身書生打扮的妖鬼行走,他們有的鬼與周遭的人混得很熟,甚至能在攤子上幫忙看攤,就好比眼前這個臉上猴毛都沒褪干凈的猴子。

    一臉奸相地快速計算出了時愿所購買的珠花價格,身后的尾巴還勾著一個小女娃,女娃樂呵呵地揪著這猴怪的毛,時不時試圖舔一舔,被猴怪嫌棄地撥弄開。

    算得速度很快,時愿被攤位上的打折信息繞得雙眼打轉,完全破壞了她的家庭會計的過家家人設,她掰著指頭,一點一點算,還是一頭漿糊,不禁看向猴怪:“你算的準嗎?”

    猴怪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那客人您自己慢慢算吧。”

    “你!”時愿強裝冷靜,瞪了猴怪一眼,低頭看向章魚:“走,我們一邊算去。”

    章魚比她多好幾只手,肯定能算得明白!

    小孩子立刻身負重擔,嚴肅地點頭。

    一支珠花打九折,三只珠花一起打八折,六只珠花打六折,她還買了好幾只不在打折區的珠花……啊,她和章魚算到哪里去了?

    他們窩在珠花鋪的巷子里算了老半天,章魚差點連腳都出上了都沒算明白,急得時愿手往脖子后邊一摸,居然摸到了一個滴溜溜轉的東西,她沉默片刻,面無表情地按掉。

    時至正午,時愿決定放過自己,章魚嘆了口氣,憂傷地鼓起臉:“要是姑姑在就好了。”

    他們家庭里唯一的聰明人肯定算得又快又好。

    突然,一抹陰影從上方投下來,早就察覺到是猴怪的時愿不情不愿地抬頭,倔強道:“我們很快就能算出來了。”

    猴怪冷哼一聲:“照你們這種算法,算到明天你們都會算錯!”

    “你!”時愿又氣,脖子上又冒出來個不該存在的東西,她反應極快地試圖拉高衣領遮住。

    猴怪似乎已經結束了看攤的小工,靠在墻壁上無語道:“看到了!你和你身邊那小崽子,都看見了!遮什么遮。”

    猴怪的尾巴指向小攤攤后的一面銅鏡,正好對準這邊,靠著反光,全然能瞧見巷子里的景象。

    章魚面色不安地拽住時愿的衣袖:“你想干什么!”

    “嘖。”猴怪咂舌:“我這雙眼睛里,看不得蠢人!”

    她的影子逐漸升高,落在驚恐的章魚臉上。

    面攤。

    “……懂了沒?”

    猴怪尾巴甩了甩,抬了抬下巴,看向坐在面攤對面時愿和章魚,她方才教了好幾遍如何計算折扣,終于,對面兩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猴怪搖搖頭:“謝天謝地。”

    吃了一口面,咽下肚去,猴怪問道:“你們兩個該不會也是來找老師求學的吧?”

    時愿:“?”

    “什么書院?”

    “不是?”猴怪郁悶:“那你們這時候跑中州國都來干嘛?”

    章魚小聲道:“跟商隊來做生意。”

    “做生意?”猴怪嘲諷地看了他們一眼。

    時愿淡聲道:“家里有聰明人管事。”

    猴怪思忖道:“跟你們……一樣的人?”

    時愿沒有回答:“你們的老師很有名嗎?怎么看個人都是要向他求學的?”

    猴怪這次是真的驚訝了:“你們是從山溝出來嗎?連我的老師都不認識?中州王朝的帝師,書院的院長,千萬年前的鬼神,周身簇擁著無數惡鬼弟子,但同時也教養了無數惡鬼弟子,我們有教無類的恩師。”

    “……這誰?”現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這么老的鬼了?

    章魚被擊中心靈,期期艾艾道:“我們是從山溝里出來的。”

    “哦——難怪。”猴怪拖長聲音應道:“不過你們也別想了,老師很久就不收徒了,現在教人的是他培養出來的人,不過偶爾運氣好,還是能看見他的人的。”

    “你為什么幫人看攤子?”時愿好奇道。

    猴怪周身陰氣厚實至極,幾乎可以觸摸到化詭的門檻,這種實力不去想怎么突破,怎么舉辦儀式,居然在城中給一個珠花攤子看攤,還給人照顧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夠化詭的家伙。

    “想做就做了,以人身入世,感受人世,或許就是我尋找的道。”猴怪淡淡道,

    時愿突然一愣,她似乎才發現,眼前的猴怪渾身的毛發都極其舒展,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平和的光澤,猴怪的雙目之中只能看見一片靜,如同平靜無波的海,一只猴子,卻隱約散發出超脫塵世之氣。

    好奇怪啊。

    她好像哪里不一樣。

    跟如今的人人鬼鬼都不一樣。

    真奇怪啊,這個世界之上,還有鬼會琢磨道么?

    簡直與當今收割性命,鼓搗儀式的人鬼,都不一樣。

    時愿不禁恍惚,猴怪又說起話來,那一瞬間的仙似乎只是時愿的錯覺。

    時愿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眼睛正一個一個接連不斷地冒出來,就像是遇見了春雨的野草不斷瘋長,正應和此刻她波瀾起伏的心。

    那段時光實在是太過短暫,短暫得在她漫長,永無止境的生命之中似乎只是一個瞬間,但是盡管只是經歷過那一個末梢,經歷過萬萬年前那一個時代的回光返照,她卻始終忘不掉那種駭然之感。

    那是真正該修的道,該尋的仙。

    與此刻的丑陋相比,那是何等的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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