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結束聚餐,周成涼已經不在停車場了。
這是俞印的意思,他自己有開車,不想麻煩周成涼多等。
車里意料之中沒了香薰,他路過附近幾個垃圾桶的時候特意看了幾眼,都沒找到那款昂貴香薰的影子。
“……”
這是扔了多遠?到底多討厭那種味道啊?
俞印把幾個住的比較遠的同學送回家,幾條路跑下來,車里只剩下了曲清。
但他沒覺得開心,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如愿以償”,等紅綠燈的時候心不在焉,總想著即將面對的“無理取鬧”。
“一哥?學長?”
曲清跟他關系不錯,稱呼也喊得隨意。
“嗯?”俞印稍稍回神,等到前面綠燈亮起,緩緩踩下油門。
正在喝水的曲清沒有感到半分顛簸。
他開車跟為人處世一樣靠譜。
周鶴晴曾銳評:“坐我們魚仔的車可比坐周成涼那個路怒癥的體驗感好太多了!”
想到周成涼開車時平等嘲諷每個司機,俞印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有時候聽周成涼罵人真挺有意思的。
“心情不錯?”曲清看他,“今晚吃飯的看你老走神,還以為你遇到啥事兒了。”
“眼神挺好啊。”俞印半真不假地玩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曲清捂著嘴樂,沒當真。
“一哥,”她問,“你對我跟我女朋友一點不好奇嗎?被你發現的時候我還想你會問什么呢。”
俞印扯了扯嘴角,心道我發現個寂寞。
你如果不自曝,我一輩子都發現不了。
他搖搖頭:“戀愛是自己談的,你覺得幸福就好。”
“一哥你……唉,我要是直的,一定追你。”曲清斂眸,精致的側顏在霓虹燈映襯下棱角分明,五官迤邐。
俞印余光不小心瞥見,后知后覺發現,她的眼形跟周成涼有點像,不過沒有周成涼顯得那么薄情寡淡。
曲清知道他可能好奇,還是解釋了一嘴:“我跟我女朋友初中認識的,我上q大后她鐵了心也要上,去年沒過線,復讀了一年,今年才入學。”
俞印表示祝福:“校園愛情,挺好。”
“七年情分呢。”曲清眉梢一挑,戲謔道,“當然沒你和周成涼學長處的久。”
“嘟——”
俞印不小心按到了喇叭。
他無奈道:“這能拿來對比?我們是朋友。”
“也是。”曲清說,“你們總要各自成家的。”
俞印頓了下,剎車的力道稍重,后視鏡上掛著的玻璃吊墜晃晃悠悠,搖碎半車月光。
動靜不大,曲清完全沒察覺:“一哥,前面路口放我下來就好,我女朋友在附近遛狗,我倆走回去,今晚謝啦。”
同居?
真是令人牙酸的小情侶。
“客氣。”俞印在路邊停下,跟兩位女生道完別,確認她們離開巷口走到人多的廣場才離開。
北京很大,曲清她們住得太偏遠,回學校得半個多小時。
車開半路,他接到了周成涼的電話。
“回去了嗎?”周成涼語氣聽不出生氣。
他太了解俞印了,知道對方肯定會送別人回家。
俞印看向導航,嘆氣:“沒,剛送完學妹,堵死。”
學妹?
嘖。
俞印沒意識到這短暫沉默,自顧自解釋道:“別誤會,就是送一下,我倆清清白白。”
清白的關系可不興被人誤會,周成涼也不行,不然對人家女孩子多冒犯。
周成涼頓了下,說:“哦,沒事,你的感情不用跟我事事交代,自己心里有數就行,開車注意點安全。”
俞印挑眉:“涼哥,語調比剛剛高了兩度,發生什么開心的事了?”
“有嗎?不知道,錯覺吧。”電話那邊傳來水聲,周成涼應該正在洗漱,“困嗎?要不要陪你聊天解悶?”
“好啊。”俞印打了個哈欠,“周成涼,我想半天,房子那事兒吧,還是……”
水聲停了。
俞印:“還是得住我舅準備的房子。”
“……”周成涼克制地呼出口氣,“玩兒我是吧?”
“涼哥,我說真的。”俞印好聲好氣解釋,“房子是我舅專門給我準備的,都買下來了,直接拒絕肯定不合適,大不了我一三五在自己家住,二四六去你那兒住,周日你來我家住,好不好?”
“要不我用木頭給你刻個牌子翻?方便提前通知我沐浴更衣?”周成涼諷道,“你這個時間分配,很有穿回古代當皇帝的資質。”
“那我也是明君。”俞印很自然地承下夸獎,“每天三點一線,坤寧宮、養心殿、御書房。”
周成涼漫不經心地反問:“我是皇后?”
俞印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男皇后?那不gay嗎?
可惡,以他現在的敏感程度,開不起男皇后的玩笑。
“你是攝政王。”俞印冷酷道,“什么身份竟然敢管朕的私生活?”
周成涼從善如流:“皇后可以管?那我要當皇后。”
俞印:“?”
俞印悚然:“哥們,你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周成涼完全不覺得自己邏輯有問題,“只要能管你,太后我也可以是。”
俞印:“……”
有必要嗎?哥們值得你做如此大的犧牲嗎?
“總之先這樣定了。”俞印不再扯皮,“中秋去我家吃飯,隔幾天你跟我一起去看房子嗎?”
“去,見識一下皇帝的養心殿,方便以后上門求寵。”周成涼還是那副嘴里說不出好話的樣子,“開到哪兒了?”
俞印:“還有兩公里。你在打哈欠?上床了?那你睡吧。”
“只是躺下,沒要睡。”周成涼聲調有種與世無爭的安詳,“你常睡宿舍那破床,不知道外面的床多舒服。天塌了我都不會再起來。”
“懶死你算了。”車里空調吹得有點不舒服,俞印降下車窗,深吸一口氣,把路邊小攤的香味盡收鼻底。
他舔了舔下唇,沒頭沒尾道:“想吃烤冷面。”
周成涼:“想唄,還能不讓你想嗎。”
俞印:“……”
混賬東西。
好好一男人,怎么就長了張嘴?
周成涼以后萬一追不到老婆,肯定就敗在這張嘴上。
“不跟你聊了,掛了,我馬上到學校。”俞印說,“您老好好睡吧。”
俞印的車在學校花錢登記過,可以開進去。
停車、去后街、買烤冷面……嗯,有希望卡在十一點門禁前回到宿舍。
小中高十二年的數學積累在這一刻發揮到極致,他早八打卡都沒用腦子精算過時間。
不幸的是,大g停穩那一刻,蘇南新電話來了,聲音惶恐又顫抖。
“一哥?回宿舍了嗎?”
“樓下。”俞印有種不祥的預感,“出事了?”
蘇南新無能哀嚎:“哥!爹!救命!我們宿舍洗手池水管爆了!我靠,水龍頭在這兒蹦迪呢,咱宿舍馬上水漫金山了!”
俞印:“……”
烤冷面,沒了。
大學給人類帶來了什么?
帶來了廢話占比九成的專業知識,委曲求全的社交技能,以及極限生存條件下能用上的手藝活。
修水管,修電燈,修椅子,修桌子,抓蟲子,帶著室友打比賽……
在另外三枚室友都是廢物的情況下,俞印的大學生涯承擔了太多太多。
像他這種學生,一般被供為,宿舍的大爹。
大爹回到宿舍,室友見他像見到了光,渾身濕漉漉地撲過來:“一哥!你來了!”
俞印嫌棄地避開三只水人,看到地面又臟又濕的情況,脫掉限量版球鞋,換上九塊九的人字拖,蹚水走到洗漱臺前,嘆為觀止道:“爆得有點猛啊。”
“我洗漱的時候它忽然爆了。”章呈頭發還處于一個沖天的姿勢,心有余悸道,“我呲著個大牙還在刷,門牙差點給我沖掉。”
俞印沒心沒肺地嘲笑:“維修呢?”
劉靖騰兩手被水泡得泛白:“一樓貼著的電話打不通,讓宿管阿姨幫忙聯系,說這個點不方便,一小時后才能趕來。”
“一小時后?淹死算了。”俞印嘆氣,熟練地掏出工具箱,換上手套干活,“你們先涮拖把清理地面,我看看能不能修。”
“好嘞爸爸!”
三人廢物但不懶,能做好的事都很積極,他們宿舍幾人關系不錯,沒鬧過矛盾。
水管問題不算太大,結合網上知識,動手能力好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解決。
俞印站著彎腰太累,中長款的寬大短袖很礙事,索性換上睡覺穿的黑色背心,搬來木板凳,雙腿叉開坐著,腳踩在對面瓷磚上,繃緊上身貼近水池。
很不文雅的姿勢。
但這時候誰還管美不美觀?
好用就行。
周成涼來到他們宿舍門口,入目就是俞老糙放蕩不羈修水管的畫面。
某人發梢帶水,濕噠噠貼在后頸,背心下蝴蝶骨不斷起伏,肩肘肌肉緊繃,如同雕塑般鮮明地浮現輪廓,表皮下靜脈血管因血流加速而明顯突現,畫面極具觀賞性。
他眼尾一抽,忍不住屏息多看了兩眼。
然后贊嘆道:“好活。”
這架勢,這熟練度,對外宣稱沒有十年工齡都沒人信。
俞印嚇了一跳,差點把螺絲壓變形,詫異回眸:“周成涼?你怎么來了?我室友呢?”
“在洗抹布,走廊上碰到了。”周成涼走到他身后,用外套衣袖擦掉他劉海上滴落的水珠,“我來給饞鬼送宵夜。”
俞印慢半拍聞到他手中外賣袋子里的烤冷面香味,不由自主勾起唇角:“不是說天塌了也不從床上起來嗎?”
“睡不著,便宜你了,上帝。”周成涼彎下腰,瞇起眼睛看水龍頭,“有需要幫的忙嗎?”
“說得跟你能幫上忙一樣。”這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從小屁股后跟著一群人伺候,能有啥用?
俞印放下扳手,摘掉手套:“已經弄好了。吃的給我……你還買了好多烤串?”
“給你室友分。”周成涼隨口答完,眼睛重新睜大,好奇地把水龍頭開了關關了開,“真好了?你們攝影專業還教水電工程?”
“不要質疑我的能力,不吹牛逼,現在輟學去天橋下擺攤我都餓不死。”俞印頗為驕傲地抬起下巴,“掌聲?”
周成涼笑得不行,靠在墻上給面子地拍手,陰陽怪氣道:“有你這樣的室友一定很幸福吧?”
兜兜轉轉的,又回到同居話題上了。
“周成涼,”俞印大腦忽地閃過一抹靈光,埋頭扒了兩口烤冷面,咽下去后才問,“你想跟我住一起,是不是缺個隨叫隨到的水電工?”
周成涼眼神明顯凝滯一瞬。
“沒有,我沒想……”他不擅長說好話,想了半天,憋出一個自以為恰當的用詞,“沒想奴役你。”
俞印:“。”
傻逼。
他問:“那為什么這么執著?”
周成涼擰眉思索半天,干脆利落道:“就是想。”
得,白問。
俞印譴責道:“你能不能隨便編個理由尊重一下我的提問?”
“可以。”既然不用說真話,周成涼的瞎話簡直張口就來,“我空虛寂寞冷。”
俞印:“……”
兩廂無言之際,劉靖騰等人咋咋呼呼回來了。
“吼!吼!吼!什么味道那么香?哇!一哥你背著我們吃獨食!”
周成涼率先回神,往俞印那邊靠了半步,悄然溜出門:“你們吃,我先走了。”
宿舍太小,他不喜歡跟不熟的人待在窄小空間里。
“還有我們的份?”劉靖騰感動道,“謝謝涼哥!”
周成涼擺手離開,只給俞印留下一句:“鮮牛奶在袋子里,明早七點半,操場?”
俞印雙指點額對他示意:“七點喊我起床。”
周成涼:“嗯。”
“什么七點?”周成涼走后,蘇南新不解道,“還是晨跑?”
俞印頷首:“嗯。”
“操。”蘇南新震驚,“涼哥那么懶的一個人,竟然能跟著一哥堅持兩年晨跑?”
俞印靠在椅子里,順著這句話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確實稀罕。
他也沒想到周成涼能陪他堅持十幾年晨跑。
……
趙蘅悠懷俞印時正值手里研究進展關鍵期,忙得腳不沾地,孕期七個多月時在實驗室忽然倒了,送進醫院緊急剖腹。
俞印剛出生就被拖去icu,一連搶救了好多次才脫離生命危險,在保溫箱待了倆月,瘦的跟猴一樣。
他三歲之前是醫院常客,大小毛病成堆往外冒,兒童icu病房的護士長都認識他。
這號天崩開局,幸好家里有錢,氪金氪得多,勉強保住他狗命。
俞爹重金把中西醫請了個遍,家里一堆膠囊補劑和營養藥包,還強迫他早晚各鍛煉半小時……
如此一番折騰,俞印身體終于得以好轉。
早睡早起鍛煉身體對小孩來說太殘忍,就算俞印從小懂事聽話,也難免在早起跑步的時候悄悄生氣。
以前住的小區門口有片松動的石磚,每次跑過那兒,他總要用力踩一腳宣泄郁氣。
就這樣踩了一周,他被周成涼發現了。
那天周鶴晴帶周成涼來俞家拜年,被迫早起的周成涼渾身上下散發著“想死”的氣息,下車看到跑步的俞印,整個人都愣了。
周鶴晴解釋說,弟弟身體不好,不跑步就會進醫院打針,比跑步更難受。
周成涼當時沒什么表示,只說知道了。
但后來,他陪俞印跑了十三年,每天按時早起,坐車到俞家樓下,陪俞印晨練完,再一起上學。
周鶴晴嫌他跑來跑去太麻煩,經常把他扔在俞家睡。
俞印早晚一杯牛奶都是由周成涼監督喝完,慢慢養成了習慣,晚上不喝還睡不好覺。
他印象最深的是高三的某個冬夜,模擬考的壓力逼迫著每個同學的神經,考試前一晚,他罕見地失眠,凌晨兩點還沒睡著,在床上輾轉反側。
宿舍的老舊單人木床發出吱呀聲,吵醒了淺眠的周成涼。
周成涼從被子里探出頭,跟他眼對眼停滯片刻,一言不發翻身下床,單薄睡衣外披了個大羽絨服就出門了。
俞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喊又怕吵醒隔壁同學,急得不行,就差跳下床跟出去了。
好在周成涼速度很快,沒十分鐘就返回宿舍,往他懷里丟了瓶純牛奶。
這人頭發還亂糟糟的,眼神倦怠:“校大門有保安巡邏,學校自動售貨機鮮奶售空,只有這個了,湊合一下吧。”
高中宿舍樓有門禁,想要去教學樓那邊的自動售貨機買東西,晚上唯一的渠道就是二樓用來曬衣服的公共陽臺。
一來一回耗時耗力,受傷概率極大,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完成往返,饒是周成涼也免不了磕磕撞撞。
但他沒讓俞印發現自己小腿處巴掌大的擦傷,只是坐在床邊拍了拍對方腦袋,懶聲道:“睡吧,別怕做噩夢,我給你守夜。”
北京沒有不冷的冬天。
那夜月寒風也涼,但窗外的晚霜好像提前散了,有光掉在周成涼垂落的長睫上,很耀眼。
不像星光,像暖陽。
俞印到現在依然堅信,那天的日出提前到了凌晨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