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宅位于上京邊緣的梧桐城。
主仆二人抵達(dá)時,夜幕已垂,萬籟俱寂。
宅子周邊只余一戶人家還點著燈,在黑夜中分外惹眼。
慕安寧借著零星微弱的光輝,靜靜觀察著這幢宅子。
上頭掛著的匾額已然斑駁脫落,只依稀能瞧見小半個慕字。
外墻已被青苔覆蓋,布滿了蛛網(wǎng),門前石階斑駁不齊。
她黑白分明的杏眸微微有些失神,不知何故心頭涌起一抹熟悉感,似是曾經(jīng)踏足過此地。
可分明崇德侯府在她尚未出世前,便已遷離于此地。
驀地,一陣涼風(fēng)襲來,立在門前的主仆二人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抱琴環(huán)顧四周,一絲恐懼悄然在心底蔓延,她頗為遲疑地提議道:“小姐,不如我們先進去吧?”
這街上除去她們二人,便再無半個人影,在深夜中有些陰森莫名。
慕安寧伸手欲推門,然而指尖還未觸及油漆斑駁的木門,便只聽‘嘎吱’一聲。
它竟由內(nèi)向外自行打開了!
又是一陣寒氣襲來,她的纖手下意識一顫,與抱琴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皆映照出一絲驚懼。
“無妨。”她緩緩開口,也不知是在安撫抱琴,還是在平復(fù)自己心中的不安,“想來...是今夜風(fēng)大了些。”
她勉力維持著鎮(zhèn)定,輕步踏入宅內(nèi)。眼下,除去此宅,她們別無去處。
抱琴縱然心底發(fā)怵,但望著自家小姐在月光下更顯白凈的臉龐,還是硬著頭皮跟隨。
小姐傷勢還未愈,需得盡早歇息。
“咳咳——”腳下灰塵堆積,二人每走一步,都會帶起飛揚的細(xì)碎塵埃,嗆人口鼻。
四周的黑暗如同密不透風(fēng)的面紗,籠罩一切。
抱琴驟然想起行囊中還有火折子,便急忙將它取出,顫著身子用力吹了半晌后,才終于將其點燃。
微弱的火光雖小,卻足以勾勒出周遭景物的輪廓。
二人稍稍安心下來。
眼前是一片殘破的庭園,荒草長得已經(jīng)足有半人高。
幾株蒼老的樹木高聳入云,枝葉隨風(fēng)婆娑。
樹上落著幾只烏鴉,不時發(fā)出陣陣嘶啞的叫聲,宛如陰靈呼喚。
“嘻嘻嘻——”
一陣詭譎的嬉笑聲驀地傳來,在寂靜的黑夜中回蕩,分外瘆人。
原本屏氣凝神,朝內(nèi)院前行的主仆二人,猛然停下腳步。
抱琴顫聲道:“小...小姐,你可聽見了?”她本就牢牢抓著慕安寧的手臂,見小姐不動聲色地輕輕點頭,不由得更緊了幾分,語氣中帶著一絲哭腔:“小姐,這...這宅子莫不是鬧鬼吧?”
慕安寧知曉抱琴自小便膽小,安撫般地拍了拍她顫抖的手。
她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因此第一反應(yīng)便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然而心頭卻忽而浮現(xiàn)先前被那無名力量操縱的情景,以及能感知旁人心聲之事。
她的鴉睫微顫,手心微微發(fā)涼,朱唇微啟吸進一口氣后,牽著抱琴繼續(xù)前行。
就在此刻,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竄出。
兩人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又是一陣陰風(fēng)吹過,令人不寒而栗。
“鬼啊!!!”抱琴驚慌失措地喊出聲,便緊緊閉上了眼眸,一絲涼意自她脊梁延伸到全身。
“鬼啊!!!”
慕安寧雖未高聲喊叫,卻也是心頭一緊,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眸,額頭微微泛起細(xì)密的汗珠。
她的眉心突然輕輕蹙起,貌似...方才不止抱琴一道聲音?
思及此,她試探性睜開眼,面前空無一人,但待她稍稍低頭望去,便有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童映入她的眼簾。
并非此前抱琴所想的鬼魂。
孩童的小臉很是圓潤,但略顯瘦小的身形,卻勉強只及得到她腰身。
他破舊的衣裳雖帶著些許補丁,卻看得出縫補之人細(xì)心非常。
半晌,見身旁兩人仍顫著身子不敢睜眼,她的朱唇不由得微微翹起。
哪有什么鬼神,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她輕輕拍了拍抱琴的肩,見其身形一顫,便細(xì)聲安撫:“抱琴,沒事了。”
聽見自家小姐的聲音,抱琴試探性地半睜了眼睛。
那男孩聽見二人對話聲,也察覺出不對,猛地睜開雙眼。
在意識到面前倆人并非女鬼后,他軟糯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惱怒:“你們是何人,為何裝神弄鬼?”
“唉,你這小兒!”抱琴思及自己方才竟被一孩童嚇成那般模樣,有些惱羞成怒:“分明是你突然竄出嚇人,倒是惡人先告狀了?”
見兩人就要拌嘴,慕安寧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抱琴雖行事周密穩(wěn)妥,但有時卻有些太過于孩子心性。
她緩緩蹲下身,溫聲安撫眼前這個似是被點著的孩子:“你是哪家孩童,為何深夜在這宅內(nèi)?”
孩童平視著少女明媚的雙眸,卻突然紅了臉,含糊其辭道:“我是來找黑白無常的!”
他的一雙圓眼落在慕安寧前額纏繞的白布上,頓時羞得有些無地自容。
適才,他便是被這東西嚇到的,還以為是白衣女鬼前來索命呢!
主仆二人略微詫異,異口同聲道:“黑白無常?”
這孩童怕不是在信口胡謅。
男孩大而圓的眸中閃過一絲戒備,并未作答,反而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們還未告訴我,你們是何人呢!”
他搬來柳蔭街已一年有余,卻從未見過這兩人。
深更半夜在外四處走動,莫不是人牙子吧!
男孩自顧自腦補,面上神色變了又變,小臉緊緊皺起。
主仆二人卻是相視一笑,歷經(jīng)方才的虛驚,此刻像是找到了樂子。
慕安寧語氣緩和地解釋道:“我們是這宅子暫時的主人。”
男孩轉(zhuǎn)動著圓圓的眸子,雙臂緊抱在胸前:“我才不信呢!”
抱琴打趣道:“既被你發(fā)現(xiàn)了,那便實話告訴你。”她伸手作勢要撲過去,“其實...我們是來抓你的!”
見男孩真的有幾分害怕,慕安寧溫和一笑:“好了,抱琴。莫要逗他了。”
這孩子敢一人在此廢宅深夜玩鬧,膽子卻這般小,著實有趣。
“我們的確是這宅子主人,今日剛搬到此處。”慕安寧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能告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頭頂傳來只有阿娘會對他做的動作,孩童緊繃的身子稍稍松懈。
這女子面上雖有病色,但他卻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況且溫聲細(xì)語的樣子,瞧著確實不像是壞人。
他撇了撇嘴,道:“姑且信你們一回。我叫方子翁。”
慕安寧微微頷首,也道出她們二人姓名后,循循善誘道:“那可否告訴姐姐,你今夜究竟為何在此處呢?”
他此前所言的黑白無常,未免太過于離奇。
男孩面色一紅:“你們同我來便知道了。”
說罷,他便領(lǐng)著二人走到花園角落。
待他吹響一聲口哨,枯草中忽而出現(xiàn)兩只小野貓,可愛非常。
一只黑如墨,一只白如雪。
可不就是黑白無常嗎?
方子翁撓了撓頭,解釋道:“我表兄近日正準(zhǔn)備殿試,我娘嫌我太吵,我便過來找黑白無常玩...”
方才小貓竄了出去,他急忙追趕,卻沒想到碰上她們兩人。
殿試?
慕安寧眸中閃過一絲訝異,想來他這位表兄不是一般人。
方子翁與抱琴兩人皆是忍不住前去逗貓,而慕安寧卻是止了步。
但縱使離得有些距離,也忍不住咳了一聲。
她從小便是如此,一吸進貓毛便如感染了風(fēng)寒般。
嚴(yán)重時甚至?xí)砥鸺t疹,奇癢無比。
她雙眸微微有些失神,想起八歲那年,她同許氏去安慶王府拜訪。
那日,府內(nèi)不知為何多了許多小貓,她心生歡喜,但卻怕起疹子,故而不敢靠近。
九歲的顧淮之以為她膽小,故意將一只貓扔進她懷中,做鬼臉道:“膽小鬼!”
她不敢拒絕,便接住小貓,也因此沒過多久,臉上便泛起陣陣癢意。
她伸手抓了抓,卻是越來越癢,眼中不由得絮起淚水。
一心逗貓的顧淮之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半晌后才抬眼瞧見她臉上的血跡。
顧淮之有些訝異,不可思議道:“你被貓撓了?”
小小的她心中很是害怕,因自小便被教育,容貌乃女子根本。
她不由得淚流滿面,抽泣道:“嗚嗚嗚顧淮之,若是害我毀了容,你得娶我!”
而顧淮之...
思緒抽回,慕安寧秀眉微蹙,驚覺自己竟忘了他當(dāng)時的答復(fù)。
好似時間過去越久,她便越發(fā)記不清兒時發(fā)生的事,宛若有一層迷霧在她腦海中。
方子翁看出她并不厭惡小貓,疑惑道:“安寧姐姐,你不過來嗎?”
慕安寧輕輕搖了搖頭:“我碰不得貓毛,看著你們二人便可。”
如今同當(dāng)年不一樣的的是,她學(xué)會了拒絕。
半晌后,抱琴進屋收拾,而慕安寧則將方子翁送至門前。
方子翁完全沒有了起先的敵意,圓潤的臉頰上揚起一抹笑容:“安寧姐姐,那便是我家。”他指了指街道盡頭唯一點著燭火的矮屋,邊跑邊道:“說好了,明日來找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