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殿下,屬下查出那女子乃崇德侯府失散多年的千金,現如今尚未正式公之于眾。”
被稱為殿下的男子月白長袍如云繚繞,與他清冷如寒玉的面容相得益彰。
一息后,他微微頷首,抬起骨節分明的手,黑衣暗衛便如夜色中的鬼魅一般,在無聲無息間黯然隱去。
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翠玉扶手,眸光愈發幽深。
北平王手握重兵,鎮守邊疆十余年,深得朝堂百姓信賴。
而那日在宮中,他卻聽得那女子自言自語道,這大楚唯一異姓王,將在七月時節棄楚投梁。
他對這無稽之談心存疑慮,但為萬無一失,仍舊派遣密探前往邊疆。
豈料,竟真有蹊蹺之處。
而今才是三月初頭,莫非四月后,真會如她所言?
*
抱琴如從前般,細心地梳理著自家小姐如瀑的墨發,但凝著鏡中的少女,心底不禁涌起一絲惋惜。
小姐容貌嬌艷,日光透過窗,灑在她的臉上,更顯其面容雪白如玉。
曾經如皎月般的上京貴女,如今卻不得不居在這老舊不堪的宅第中,也不知日后可否重返上京...
抱琴手上動作一頓,忍不住埋冤道:“小姐,侯爺與夫人未免太過薄情。”她欲言又止:“您與世子原本年末便將完婚,而如今...”
...侯爺與夫人,甚至是老夫人,卻都一心向著宛兒小姐,接連冤枉小姐兩次。
慕安寧的雙眸微微失神,不由得回想起那日慕宛兒的心聲。
她說,那紙婚約將會落在她身上。
是了,這本就是侯府與王府之間的婚約。
如今真千金歸位,又怎能讓她這假千金,繼續占著這世子未婚妻名頭?
只是,想起那慣穿紅衣的少年,她心底卻是忍不住泛起一陣陣的疼。
她是喜歡他的,從小便是。
她已然記不清自己是因何故喜歡上他的了。
或許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攝人心魂,又或是他那與她完全相反,肆意張揚的性子。
又或者...僅僅只是一場執念罷了。
想必如今侯府已與王府說清一切,她與他再也無緣重逢。
她曾以為的繁花似錦,如今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慕安寧勉強扯出一抹笑:“世事無常,既來之則安之。”她站起身來,朝著滿臉憂色的抱琴,溫聲道:“走吧。”
她們昨夜答應了方子翁,要前往方家拜訪。
眼下,她們主仆二人無依無靠,若是能同鄰里打好關系,無疑是一樁好事。
*
白日里的柳蔭街,同昨夜的寂靜全然不同,熱鬧非凡。
行商們的高聲吆喝,商談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與馬匹的嘶鳴聲、車轔轔聲融為一體。
主仆二人宛若魚在水中,亦步亦趨,因久居內宅,故而不免走走停停,對什么都感到一絲新奇。
而這期間,不少商販側目看向慕安寧,眼底閃爍著明顯精光。
瞧著這舉止儀態與穿戴,必是出手闊綽大戶人家的女兒!
“姑娘,看看這枚玉鐲吧,成色極好!”
“姑娘,我家的東西比他家好,來我這兒瞧瞧!”
“姑娘...”
故而,原本不過半刻鐘腳程,卻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延長到了近半個時辰。
抱琴邊走,邊湊近慕安寧耳邊低聲道:“小姐,你說他們不會瞧不起我們吧?”
面對著眾多的推銷,她們卻是只買了兩件小物,作為今日的拜訪禮。
原因無他,囊中羞澀。
慕安寧聞言,輕輕笑了笑,反問道:“瞧不起又如何?”
倘若換做從前,她必定受不住眾人微微鄙夷的目光,故而一口氣買下所有。
她最是在意旁人的目光,不管是面對慕家人還是他人。
侯府大小姐的身份,迫使她凡事都要竭力做到最好,不敢讓人挑出一絲錯處。
但現如今,她陡然發覺,她的前半生未免太過于壓抑。
她忽然,就有些羨慕慕宛兒。
思索間,二人終于到了方家門前。
這間矮屋比街上旁的屋子都要舊,墻上的涂料已然剝落,露出一層斑駁的黃土色,而墻角處則被青苔所占據。
抱琴輕輕敲響了房門,但二人等待了半晌,卻不見得任何人開門。
抱琴皺了皺眉,看向慕安寧道:“小姐,怕是沒人在家。”
說罷,她便再次用力敲了敲。
而后,里頭逐漸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門緩緩被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看起來不過弱冠之年的男子。
他身形瘦弱,五官卻極為清秀,通身的書香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雙疲憊的眸子下的淤青,襯得他似是從未睡過覺一般。
慕安寧稍一思索,便猜出此人理應就是方子翁口中的那名表兄。
這般刻苦,難怪能通過層層考驗,得以參加最終的殿試。
那男子見到來人,卻是輕輕晃了晃頭,稍稍睜大了眼,略顯疲倦的神情中帶有些許訝異。
并非因她艷麗的容貌,而是...她竟同他娘年輕時的相貌,略有幾分相似。
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眸,靈動而深邃。
見她淺淺一笑,他更是微微一怔。
那抹笑起來的弧度,著實太像了。
慕安寧見他沒反應,只傻立在那,便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道:“公子,我們兩人昨日剛搬來柳蔭街。昨夜識得子翁,頗為投緣,便前來拜訪。”她笑了笑,從抱琴手中拿過一套文房四寶,遞到男子眼前:“聽聞公子近來在備考,便帶了些見面禮。”
這是去年養父贈予她的生辰禮,她一直未舍得用,但現如今著實沒什么其他東西可拿得出手。
男子頓然回過神來,慌忙擺手,并未接過:“使不得,使不得。”他側出身子,邀主仆二人進門,溫聲道:“二位姑娘快快請進。”
他走在前頭,腳步略顯匆忙地領著兩人向前廳走去:“子翁那孩子竟也沒告訴我,他今日去了學堂,需得晚些才能歸家。”他有些懊惱道:“還請姑娘見諒。”
慕安寧笑著示意無妨,不動聲色地觀察周遭。
院子雖小,卻溫馨宜人,四周綠樹成蔭,花香撲鼻。
待二人落坐后,男子給她們各倒了一杯清茶,溫聲道:“在下喬青生,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慕安寧笑了笑,下意識輕啟紅唇道:“我叫...”
突地,她抿住唇,那未曾出口的“慕”字,在她口中化為無言。
這姓氏并不屬于她,是慕宛兒的,而她對于自己真正的姓氏,一無所知。
如今,她們二人已然恢復各自真正的人生,她斷然不該繼續說自己姓慕。
她的長睫微微顫動,繼而緩緩開口道:“我叫安寧。”
喬青生應了聲好后,二人之間便有些相對無言,略顯尷尬。
慕安寧心頭微微有些懊悔,若是早知那孩子今日要上學,那她便不會前來打擾,還擾人備考。
忽而,喬青生放下手中茶盞,溫聲詢問:“安寧姑娘,你們二人可是遇見了什么難處?”
若非有難,尋常人家又怎會讓兩位姑娘獨自出門,身旁無任何長輩陪同?
慕安寧眸子動了動,略微訝異,似是未想到這男子竟輕易看穿了她的心思。
昨夜,聽方子翁提及他們孤兒寡母三人獨自生活,她不免動了點心思,想試探一二。
若是能為她們主仆二人尋得出路,那便再好不過了。
她來回思量半晌,毅然開門見山地笑道:“實不相瞞,喬公子。”她誠懇地看向喬青生:“我們二人對這梧桐城不甚熟悉,此番前來便是想請教公子,可否有什么賺錢的法子?”
經方才短暫觀察,此人一身文人傲骨,應當不會是有壞心思的人,同他道明倒也無妨。
喬青生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輕笑道:“姑娘倒是直接。”
同他那心直口快的亡母一般。
他品了口茶,緩緩道:“說來慚愧,近來在下在準備殿試,只能依賴我姑母外出謀生。”他垂下眼:“從前,我偶爾賣些字畫,雖收入微薄,但還勉強能夠糊口。”
說罷,他抬眸望向慕安寧,提議道:“姑娘不妨也去集市一看。”
慕安寧若有所思點點頭,而后,將先前放在案上的文房四寶遞到喬青生眼前:“多謝喬公子,這物甚你便收下吧,并非什么貴重之物,只是一些微薄心意。日后還請喬大哥多幫襯一二。”
說罷,她便輕抿了一口茶,沒等喬青生再度回絕,便轉移話題道:“喬公子這是什么茶,小女竟從未喝過。”
她細細聞了聞,發覺這茶甚至并不遜色于上好的碧螺春。
青年的白凈面龐微微泛紅,這是他第一次被陌生姑娘夸獎,略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實不相瞞,這是在下自己做的茶。”
慕安寧艷麗的面龐上閃過一絲訝異,婉聲贊嘆:“公子好生厲害。”
在這小城中,竟還有人有此等手藝。
喬青生靦腆謝過,而后,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道:“我見姑娘同我家小妹年齡相仿,即是鄰里,姑娘若是不介意,大可喚我一聲喬大哥。”
慕安寧眸子動了動,心底涌起一絲暖意,分毫不扭捏地笑道:“喬大哥。”
不知為何,他們僅是短暫相處了片刻,她心底便對這溫和的書生,生出一絲親切感。
忽而,她想起他方才所言,訝道:“喬大哥家中竟還有妹妹?”
昨夜,方子翁說他們家中只有三人,但若有一位同她年齡相仿的姑娘,未免不可結交。
喬青生眸子暗了暗,閃過一抹憂愁:“在下的確有一妹妹,不過自我們父母雙亡后,她便不告而別。”他微微垂下眼:“在下此番入京,不僅是為應試,也是為了尋她。”
慕安寧剛欲出言安慰,卻被一道急促的聲音打斷——
“表兄不好了!!”方子翁急匆匆跑進來,小小的臉上滿是焦急:“我娘被官府的人帶走了,你快隨我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