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酥麻
顧淮之轉了轉手腕,拿著弓便利落地翻身下了馬。
摸了摸馴服低頭的駿馬后,他垂眸滿意地看向地上下人收來的戰利品,愉悅感油然而生。
他籠統射了四十只大小不一的獵物,而第二名僅僅射了三十只。
思及此,他的心中便難免有些得意。
他有些迫不及待,渴望立即將這份成果展現給慕安寧。
他可比那譚文淮強多了。
戌時已至,但街上仍舊熙熙攘攘,其中,就有慕安寧與慕宛兒姐妹二人。
慕安寧忍著腿酸,輕嘆一聲道:“宛兒,都逛半日了,也該回府了。”
她這輩子都沒走過這么多路,而慕宛兒卻似乎渾然不覺疲憊,令人心生欽佩。
慕宛兒四周張望了片刻,面露猶疑道:“呃呃姐姐再等等。”她突地隨手一指,笑道:“我還想去那個小攤買一串糖葫蘆。”
說罷,她便徑直向那攤子走去。
慕安寧擰了擰眉,只好提起裙擺跟上她的步伐,勉強笑道:“那待你買完,我們便回府。”
縱使最初她對街市的熱鬧充滿了新奇,但現下是真的對任何東西都提不起興致,只愿盡早回府歇息。
慕宛兒只好點了點頭,卻面露遺憾之色。
慕安寧秀眉微動,側眸望向正從小販手上,拿過一串糖葫蘆的慕宛兒。
今日是四月十五,的確是月圓之夜。
但在月圓之夜濫殺無辜,這是何意?
在她心生疑竇之際,不遠處另一人亦滿腹疑惑,毫不猶豫地開口問道:“顧兄,你是如何與那新科狀元結識的?”
謝云庭滿面探究,看向面色沉沉的顧淮之。
適才在相府,幾乎所有進士都歡聚一堂,所以除了柳公子這位榜眼外,還有出生貧寒的狀元郎與探花。
顧兄一見到狀元郎,面色便一變再變,興致缺缺,所以并未幫他接上什么詩句。
顧兄是安慶王世子不用怕丟人,可他不是呀!
謝府在京城雖有一席之地,但終究沒有勢大到,令他人不敢嘲笑他胸無點墨的地步。
想起那些個文人鄙夷的眼神,他著實難受,不過所幸其他家的公子也并未答上什么。
顧淮之聞言,腦中霎時閃過此前在梧桐城住過的那幾日,心中莫名有些悶煩,但卻勾起一抹不屑的笑:“萍水相逢罷了。”
他倒是沒想到,慕安寧那位喬大哥,竟有這樣的本事,一舉成了狀元。
感受到身旁的人忽而默不作聲,顧淮之朝他看去,只見他一動不動,癡癡地注視著一處。
謝云庭嘴唇微張,喃喃自語:“顧兄,你可曾聽說過一見鐘情?”
他今早還信誓旦旦地說不想娶妻,但此刻,卻有一種想立即將那看起來分外靈動的姑娘,娶回家的沖動。
顧淮之拿出衣袖中的折扇,一副愿聞其詳的神情:“怎么?謝兄對哪家姑娘一見鐘情了?”
謝云庭面色微紅,羞澀地指了指不遠處小攤前,已然轉過身的女子。
顧淮之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瞧見兩道背影。
左邊那名女子身姿曼妙挺拔,但他的眼神卻沒有絲毫波動,反而面露嫌棄地看向謝云庭。
這小子真沒出息,此前還說要同他一般不受婚事束縛,現下只見到一抹背影,便一見傾心了。
他正欲收回視線,卻見那身著象牙色云錦衣裙的女子稍稍側過頭,朝自己的右側望去。
他的眸光猛地一滯,霎時定格在了她身上。
*
慕安寧將目光投向身旁正擦嘴的人,道:“宛兒,你既吃完了,我們便回府吧。”
慕宛兒面露難色,卻只得點頭順從。
也罷,可能是劇情又出現了偏差,她也見怪不怪了。
然而,她們轉身走了沒幾步,身后卻忽然傳來一道喑啞的聲音:“可是安寧姑娘?”
慕安寧黛眉微蹙,回過身子,只見面色紅得不尋常的時將離,正立在她們二人身后。
她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眼神迷離的時將離猛然靠近了她,溫熱的氣息灑在她耳畔:“時某中了藥,安寧姑娘可否幫幫時某?”
這邊慕宛兒驚掉了下巴,而那邊將一切收入眼底的紅衣少年,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中折扇。
但一踏入客棧,一股淡淡的芳香便撲面而來,她的目光也被周遭的環境所吸引。
大堂的墻壁上掛滿了華美的絲綢掛簾,每一幅都繡著精美的花鳥圖案,細致入微,栩栩如生。
而另一面墻上,則有一幅幅精美的字畫,點綴著每一處角落。
才不到卯時,伙計們便已經忙碌起來了。盡管客人寥寥,但他們一刻也沒閑著,匆忙來回,忙著拖地、擦桌,急促而有序。
顧戟見她們進了客棧,朝著看起來較為清醒的慕安寧道:“慕姑娘,只剩兩間客房了。”他撓了撓頭,有些為難道:“您與慕二小姐”
雖不知公子到哪去了,但他們總歸有四人,而每間房里又僅有一張床榻。
兩位慕姑娘又是養尊處優的,他有些擔心她們難以適應。
慕安寧看出顧戟的為難,看了眼身旁打著哈欠的慕宛兒,接過了顧戟遞給她的鑰匙,面上泛起淺笑:“無礙,我與宛兒一間便是。”
她雖不習慣與他人共處一間臥室,但眼下也沒有其他選擇。
更何況,再晚不過午時便會回府,她此刻也并無困意,只有一張床倒也無妨。
相反,慕宛兒看起來已經疲倦不堪,眼神迷離,仿佛沾床便會直接睡著。
顧戟松了口氣,道:“那慕姑娘你們先歇著,我去將馬車牽到后院。”
他說罷,無奈地嘆息一聲。
剩下那間房得留給公子,這幾個時辰,他估計就要在馬車內度過了。
慕安寧點了點頭,忽而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卻并未發現顧淮之的身影。
她欲開口詢問他的蹤跡,但腦海中閃過以往碰壁的經歷,決定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為好。
待顧戟離去后,她先是吩咐小二打幾盆水送到客房內,旋即便攙扶著眼睛半瞇半睜的慕宛兒,踉踉蹌蹌地找到了客房。
屋內燭火通明,熏著淡淡的香,但裝修得倒是顯得頗為雅致,與大堂的富麗堂皇全然不同。
慕宛兒一見到床榻,眼中頓時放光,迷迷糊糊道:“姐姐,我先睡了。”
慕安寧輕輕點了點頭,給她蓋好衾被后,思忖一番,回身走到了梳妝臺前。
透過銅鏡,她才發覺自己的妝容已經褪去了大半,原本為了仿男子而刻意描粗的眉毛,此刻已經細了回去。
而她的整張臉,此刻顯得像是被煙熏過了一般,染上了一塊一塊的灰痕。
所以這一路以來,她便是以這樣的狀態示人的?
她的面色不禁一熱,縱然知道過會兒將沐浴,但仍然先拿出帕子,輕輕擦了擦面頰。
門外突地響起一陣敲門聲,想來是送熱水的小二到了。
她立時站起身,踱步走向門邊,但見到來人卻是感到些許困惑。
只見顧戟捧著兩襲衣裙,面色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慕姑娘,這是給您與二小姐準備的。”
慕安寧愣了片刻,旋即反應過來,笑道:“多謝,你想得很周全。”
她早就想換回女裝了,身上這襲男裝穿著不似男又不似女的,著實奇怪。
慕安寧接過衣裙后,顧戟干笑了聲,指了指她對面的客房:“慕姑娘,我家公子就住在這間。”他補充道:“公子說,慕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喚他。”
慕安寧看了眼對門,當即明白過來為何方才沒見到顧淮之的蹤跡,原來他已經先行住進去了。
她微微頷首,卻沒當回事。
別說她并不會有什么事,縱然她真的有什么事,也不想麻煩他。
顧戟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似乎在權衡著要不要說出口:“慕姑娘,其實”
慕安寧嘴角掛著笑,等待著他的后話,然而他卻只是嘆息一聲:“慕姑娘好好休息。”
慕安寧看向手中的兩套一模一樣的衣裙,內心生出一絲疑惑。
*
待慕安寧沐浴完,再給自己梳了個簡單的發髻后,慕宛兒總算是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第一句話便是:“好餓。”
慕安寧與她對視了一眼,道:“我也餓。”
姐妹倆的肚子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倆人不禁相視一笑。
此刻應當大約是晨時了,是往日用早膳的時辰。
待慕宛兒洗漱過后,她們二人才下了樓。
樓梯上,慕宛兒攏了攏衣袖,好奇地問道:“姐姐,這身衣裳是哪來的啊?”她苦笑一聲:“有點長。”
慕安寧看了眼自己剛好合身的衣裙,再看了眼慕宛兒,搖頭笑道:“顧戟送來的。”
這兩身衣裙,不僅款式一般無二,就連尺寸也一模一樣,恰好與她的身量相符。
神色晦暗不明的時將離緩緩將頸脖上的血痕擦去,旋即勾起唇角:“無事,不過是小打小鬧。”
*
榻上,感到一陣窒息的少女,猛然捂著頸脖睜開了眼。
心有余悸地喘了幾口氣后,她才艱難地起身,額頭上的毛巾也隨著她的動作掉落,滑落至榻邊。
她四周張望了一番,直至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才發覺自己身處一所客棧。
正當她思量自己因何在此時,門外忽傳來一陣腳步聲,旋即門便被人推開了一角。
慕安寧聞聲抬眸,目光落在來人的身上。
是身著一襲深色錦袍的顧淮之。
他的錦袍上繡著金線交錯的紋飾,腰間束著一條七寶腰帶,襯得他格外貴氣逼人。
慕安寧的視線緩緩向下移,注意到他手上有一條與方才在她額間一模一樣的毛巾。
見到坐起身的少女,顧淮之先是一愣,旋即大步走至床邊:“阿寧,你醒了,感覺如何?可還有不適?”
少女現下穿著一身干凈的白衣,是此前慕宛兒為她換得。
對上少年關切的目光,慕安寧輕輕搖了搖頭,面色不知為何有些發熱。
她略微移開目光,憶起自己好似是在觀看慕宛兒賽龍舟時,被人推下了江。
思及此,她揉了揉發疼的頭部,心中涌起一股迷霧,有些不確定問道:“是世子救了我?”
她只依稀記得自己被一個男子所救,才得以逃生,只不過那人的面容卻是模糊不清。
顧淮之似乎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你不記得了?”
察覺出少年神色古怪,慕安寧不由得蹙起了眉:“不是世子?”
顧淮之的神色一頓,不自覺捏緊了手中的毛巾:“阿寧,你覺得除了我,還能有誰?”
見少女蹙眉思量,他的目光不自覺掠過她唇上的傷,喉嚨也跟著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又或者說,你心中想誰救你?”
慕安寧忽然感到一陣噎塞,覺得眼前的少年分外奇怪。
被人救上來她已經感激不盡,又怎會對救命恩人的身份過多挑剔?
四周一時安靜得可怕,沉默了半晌,打破寂靜的還是盯著少女看了好一陣的顧淮之。
罷了,他不想聽。
顧淮之將目光從少女恢復紅潤的面容上移開,悶聲問:“餓了嗎?”
瞧她的模樣應當退熱了。
慕安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旋即想起少年是側著頭的,只好嗯了一聲。
顧淮之留下一句,“我在門外等你。”便回身關上了門。
慕安寧看了眼緊閉著的房門,莫名感到一絲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
慕安寧穿戴整齊、梳洗過后才跟著顧淮之下了樓。
正在吃五味杏酪鵝的慕宛兒聽見腳步聲,立時驚喜抬眸:“姐姐,你醒了?”
看來此次確實是場意外,救她的人也確實是顧淮之。
原本心有疑慮的慕安寧眼底含笑地點了點頭,旋即坐到了慕宛兒身旁:“宛兒,你那艘龍舟可是拔得了頭籌?”
方才仔細一瞧,她才發覺他們幾人所在的客棧,便是那鼎鼎有名的明月樓。
慕宛兒擦了擦還沾著肉沫的嘴角,連連點頭,自豪地揚起了唇角:“姐姐有眼光,猜得沒錯!我這一年的飯錢都免了。”
在慕安寧點頭才欲再說些什么時,坐在她對面,沉默不語的顧淮之,忽然拿起了公筷。
他夾起一筷子清炒竹筍,但卻沒放入自己的碗中:“食不言。”
慕安寧這妹妹也太不懂事了些。
已是晌午,慕安寧卻連早膳都還未用,而慕宛兒竟拉著她說個不停。
萬一把她餓壞了怎么辦?
慕安寧霎時閉了嘴,卻有些發愣,往日顧淮之從不會在乎這些禮節。
她垂眸注視著碗中的小菜半晌,繼而將它送入口中。
見少女毫不猶豫地吃下,顧淮之眸中掠過一絲意外,旋即又給她夾了一片三鮮鴨子。
慕安寧也沒拂了他的好意,又吞了下去。
少年似乎尋得了什么樂趣,不斷夾著各色小菜放入她的碗中,原本沉下的眉梢也挑了起來。
他的語氣明顯變得愉悅:“阿寧,你今日怎么這么聽話?”
想起方才他好歹救了她一命,她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他臉頰上那道大約有半個手指長的傷痕。
她補充了一句:“上三日的藥應當足以讓它痊愈。”
顧淮之看她轉頭就要進門,嘴角的笑意稍稍一頓:“你就這么走了?”
慕安寧的腳步一滯,回首目光中帶了點探究。
少年輕咳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本世子破相了,你可得負責。”
他側頭看了眼緊閉的侯府側門,似笑非笑:“我可看不到我到底傷在哪了,你得幫我上藥。”
第 52 章 重來
慕安寧緩緩回身,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臉龐上。
那道血紅的傷痕不深不淺,但于他的相貌并未多大影響。
若他今日仍舊穿著與從前一般張揚的錦衣,這道紅痕或許還會為他俊美的面容,平添一分英氣。
不過,即便它對他有影響,那也與她無關。
雖然他算是為了救她才受得傷,但她已經給了他藥瓶。
方大娘無奈搖了搖頭,繼而牽著方子翁,快步走出祠堂。
*若是他不救她,也不至于流那么多血。
慕安寧的眼神不自覺掃過少年被紗布纏著的指尖,神色又變得復雜,指尖下意識動了動。
都說十指連心,他應當很痛吧。
但他回營的路上硬是一聲不吭,沒有多說一句。
慕安寧不知自己是何時蹲下的身,看著少年俊美的臉龐一時出了神,腦中閃過昨日他在面對她時,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半晌,慕安寧才回過神來,匆忙挪開在少年臉龐上的眸子。
她這是在干嘛?
少女心跳如鼓,眼底閃過幾分慌亂,想即刻站起身離去,卻忽見少年指尖動了動。
“阿寧”顧淮之忽地低低出聲,嗓音喑啞。
慕安寧一怔,在確認少年是在說夢話,而并非醒過來時,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很快,在意識到少年口中正喊得是自己的名字時,慕安寧的一顆心又止不住地跳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虛些什么。
她如今,到底將他當成救命恩人,還是其他
就在此時,突地有人進了營帳,慕安寧立時站起身,想避開,但卻已經為時過晚。
所幸,來人算是位熟人。
“慕慕姑娘!”顧戟面上表情轉變極快,從憂慮,到驚訝,再到驚喜。
見少女點了點頭,顧戟明知故問道:“您可是前來看公子的?”
“嗯,先前同李軍師一起來的。”慕安寧眼神閃了閃,看到顧戟手中的盆子,忙咳一聲:“我先走了,你且好好照顧你家公子。”
眼見少女已經走至桌邊,立在門邊的顧戟腦子轉得飛快:“慕姑娘且慢!”
慕安寧腳步下意識一頓,便聽顧戟面露為難道:“屬下忽然記起,還有眾多馬兒等著屬下去喂呢。慕姑娘可否替屬下照顧一下公子?”
慕安寧看出顧戟在撒謊,才欲開口婉拒,顧戟便飛快將盆子放到桌上,傻呵呵笑了一聲:“醫師說公子有些發熱,慕姑娘會醫,一定比屬下穩妥許多,便勞煩慕姑娘了!”
他一邊說,一邊暗嘆自己的機智。
若是公子醒來知道了,那還不得給他加些月俸!
“我”慕安寧余下的話還沒出口,便見顧戟一溜煙似的出了營帳,跑得比他要喂的那些馬兒還要快。
慕安寧看看桌上的水盆以及毛巾,又看看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她嘆了口氣,認命似得挽起衣袖,將毛巾打濕,又回到少年床邊,盯著他看了許久。
罷了。
如今醫師緊缺,縱然顧淮之是將軍,也不可能有人能夠時刻留意著他。
思及此,慕安寧緩緩俯下身,動作輕柔地給少年擦了擦額間的汗珠,旋即摸了摸他的額頭。
是有點熱,不過并沒有太嚴重。
慕安寧將毛巾折了折,敷到他的前額上。
這是從前,她做過好幾回的事。
將毛巾放好后,她不自覺盯了少年半晌。
他的眼睫同她的差不多長,但卻并不卷翹,而是直的。
他的鼻梁高挺,唇色有些蒼白,但不難看出,他的唇型極好,薄厚適中。
便是在她觀察時,少年的眉頭忽然動了動,嚇得她慌忙站直了身子,仿佛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不過,顧淮之并沒有醒,只是似乎做了什么噩夢,眉頭一直緊緊蹙著沒松開。
腳邊忽然踢到什么東西,慕安寧眸光一凝,蹲下身將那散落開來的冊子撿了起來。
她本不欲觸及他人的隱私,但還是無可避免地看到了上頭畫的東西。
不,不是什么東西,而是人。
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慕安寧難得感到好奇,不自覺被吸引,待一頁一頁看下去后,才終于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半晌,她驀地感到一股熱氣由內而外地升起,仿佛她才是那個正發熱的人。
這、這是
頃刻間,慕安寧猛然將冊子合起來,難以置信地將目光投向床榻上的少年。
被下人領到前廳的慕安寧正喝著茶,瞥見婦人的身影,立時站起身:“方大娘。”
喬府如今的模樣,與她那日前來拜訪時,又有了些許不同,多了幾幅昂貴字畫。
方大娘笑容滿面地應了一聲,細細觀察少女瑩白消瘦的臉,心疼道:“孩子,可是又沒好好用膳?”
方大娘蹙眉想了想,一拍手道:“明日開始,我便送飯到濟世堂,可好?”
瞧著侄女這小身板,一定是一整日都待在醫館有些吃不消。
她得給侄女做些藥膳,好好補補,否則日后與人成婚了,可有她吃不消的
被婦人拉著又坐了下去的少女愣了愣,才笑道:“多謝方大娘的好意,不過我這幾日胃口頗好,便不勞煩您了。”
她這話沒假,以往的夏日她確實會沒胃口,但今年卻有所不同。
眼見少女捏了捏臉頰,以示自己當真長了肉,方大娘被逗得直笑。
但她身旁被忽略的方子翁,卻不滿地鼓起雙頰:“阿娘你也太偏心了。”
正交談的兩人一怔,只聽孩童哼了一聲,氣鼓鼓抱怨:“我前幾日說學堂的飯菜太過難吃,阿娘你都不肯給我送飯。”
慕安寧與方大娘互望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方大娘回身戳了戳兒子的額頭:“你也八歲了,該學會自食其力,再難吃啊也得吃。”
方子翁不可置信地看看慕安寧,又看看方大娘,嘟噥道:“阿娘你睜眼說瞎話,安寧姐姐比我大多了”
話雖這么說,但方子翁也并未當真有所不滿。
而慕安寧心間一暖,忍不住望向笑容滿面的婦人。
前廳一時其樂融融,慕安寧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
她曾經,也妄想過家中的氣氛是如此松快,而并非侯府那般具有壓迫感。
除去慕宛兒外,眾人皆是那般肅然疏離,不敢讓人親近半分。
這讓她不禁好奇,她的親生父母究竟是怎樣的人,竟將慕宛兒教得那般活潑可人。
她其實,有點羨慕。
在慕安寧愣神間,方大娘將下人端來的一盤西瓜推到少女面前:“孩子,你一路過來也累了吧?快吃一片西瓜消消暑。”
西瓜雖貴,但如今喬家不同于往日,也總算吃得起了。
若是能將慕安寧認回來,她想,他們一定能給她不亞于侯府的生活。
望著那淺粉色、可以滴水的瓜,慕安寧猶疑了一瞬,方才笑著接過:“多謝方大娘。”
這還是她第一回吃沒切過的瓜,一時間倒是有些無從下口。
她有點怕,失了儀態。
就在她思忖著該怎樣下口,才能不將自己臉弄臟時,一旁的方子翁已經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在方大娘灼灼的目光下,少女也終于下了口。
“多吃點,莫要客氣。”方大娘松了口氣,轉頭自己也拿了一片瓜,用盤子托著吃了幾口。
往日吃不到西瓜,好不容易買一回,他們都是這般直接吃的。
大戶人家太過于講究,切成一塊塊的倒是有些沒滋沒味。
慕安寧‘嗯’了一聲,從一開始的不自然,到后頭逐漸放松了下來。
她能感到臉上有些濕潤,應當是沾染了瓜水,但她莫名覺得這瓜,好似比從前的都要清甜可口。
眼見兒子伸手又要拿瓜,方大娘趕忙將盤子移開來:“子翁,這塊留給你安寧姐姐。”
方子翁心知母親不會松口,便轉頭朝著少女撒嬌:“安寧姐姐,我想吃嘛。”
慕安寧才欲開口說自己飽了,便聽婦人道:“你先將昨日夫子教得東西背下來,我再讓人切一塊給你。”
方子翁瞪圓了眼睛,莫名有些心虛。
慕安寧失笑,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嗯,方大娘所言有理。”
“哼,你們兩人合伙欺負我!”方子翁鼓起小臉:“我要告訴表兄!”
方大娘難掩面上笑意:“你表兄待會便回府。”
她這兒子還不知,他表兄如今站在誰那邊可還不一定。
想到此處,方大娘看向正用帕子擦嘴的少女。
在少女困惑的目光下,她忍不住提前開了口:“安寧,其實你是”
第一個稱呼有些太過親密,慕安寧頓了半晌,才毫無扭捏地朝著譚文淮喚了聲‘文淮’。
蘇姐姐顯然是在撮合他們兩人,但她好像并不反感。
若是非要找個人成婚,譚文淮其實還不錯。
譚文淮聽見少女婉聲喚自己的名字,愣愣地點了點頭,心中的甜蜜更甚。
外頭忽而傳來一道焦急的聲音——
“大夫,我的孩兒有些發熱,可否幫他瞧瞧?”
慕安寧一怔,旋即回頭向外望去。
竟然是方大娘。
第 53 章 思春
書房內,安慶王聽見腳步聲,緩緩回身。
他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肅然開口:“淮之,昨日你與太子又遭暗殺了?”
他今日被皇帝召至宮內,才得知昨日春獵發生的事。
顧淮之點了點頭,薄唇卻抿得緊緊的,顯然不想多言。
安慶王瞇了瞇眼,察覺出兒子今日的狀態似是有些不對勁,繼而問道:“你可有查到什么?”
洛氏慈愛地摸了摸侄女的頭,卻在心底暗自嘆了口氣。
她的侄女雖然性子被家里人寵得有些嬌蠻,但也的確很討人喜愛。
只不過關于未來的兒媳,她另有人選。
*
靈隱寺是上京最大的寺廟,便是建于靈隱山山頂,也同樣香火旺盛,人聲鼎沸。
好不容易入廟后,洛氏打量著兒子臉龐上那道傷痕,越看越覺得有些憂心:“阿淮,你臉上這傷都好幾日了,怎的還不見好轉?”
容貌不僅于女子而言至關重要,于男子來說也同樣如此。
她向來對兒子這與她相似的相貌頗為自豪,但他若是破了相,別說其他小姑娘,就連她都會難免有些嫌棄。
顧淮之下意識伸手,觸了觸臉上那道已然結痂的傷痕。
他的眸子微不可查地黯了黯,旋即勉強地勾起唇角:“阿娘,這才幾日,又沒什么大礙。”
臉上這點小傷倒沒什么,只是少女那日的幾句冰涼的話語,一直縈繞在他耳邊。
這會兒慕家人還沒到,但他卻很想早點見到她,哪怕少女全然不想。
立在洛氏身旁的洛芷嫣鼓了鼓臉頰,俏聲抱怨道:“淮哥哥,嫣兒都同你說了,用我給你的那盒凝疤膏,你就是不聽。”
顧淮之冷冷瞥她一眼:“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是留著你自己用吧。”
他有慕安寧給的膏藥,用不著其他的。
洛氏看著打鬧的倆人無奈地笑了笑,繼而將手中小和尚給的簽筒,往他們跟前遞了遞:“阿淮,嫣兒,你們二人可要求個簽?”
洛芷嫣眼睛一亮,連連點頭,直接閉上雙眸就開始求愿。
而顧淮之則蹙了蹙眉,下意識就想拒絕,但隨即又想到了那日玄靈那老頭說得話。
拒絕的話語在他口中打了個轉,變成了一個‘好’字。
他還就不信邪了,他與慕安寧怎么可能沒緣分。
怎么可能是孽緣?
他抿住薄唇,瞥了眼洛芷嫣后,像學著她像模像樣地閉上了眼。
而洛芷嫣在心中問完了想要問的,便擼起衣袖開始搖起了簽筒。
然而半晌過后,她將掉出來的簽又扔了回去,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她嘟了嘟紅唇,俏聲埋冤道:“哼,真沒意思,這些東西果然不能當真。”
她與淮哥哥的緣分,可不是這些簽文能定奪的!
洛氏一看便知,侄女沒抽到合心意的簽。
她無奈地笑了聲,意味深長道:“有時還是準的。”
雖說自古以來表兄求娶表妹并不罕見,但她看得明明白白,她這兒子只將洛芷嫣當妹妹,其余的便再沒有了。
瞧見顧淮之也睜開了雙眸,洛氏立時將簽筒遞給了他,打趣笑道:“阿淮,你問了什么,竟用了這樣久?”
其實不用說她也猜出了半分,兒子以往從不相信這些,這回卻是破天荒地相信了。
定是與安寧有關。也不知陸老大夫究竟知不知曉衙門的驗尸結果。
那女孩的死雖與她無關,但她還是有些想知道。
陸老大夫微不可查地嘆息一聲,又搗起了藥,目露慈愛:“慕丫頭,你還是回府罷,今日濟世堂也沒什么人,有老夫一人坐診足矣。”
與其說沒什么人,不如說一個人都沒有。
他都坐在這整整一個早晨了,也不見得有人來問診,慕安寧在此也沒事做,還不如回府歇著。
慕安寧并未將這話聽進去,反而坐到一側,笑道:“您搗您的藥,我看我的醫書。”
她看出陸老大夫是在為她著想,但縱然濟世堂如今這般空閑,她畢竟還是拿了工錢的。
而且,明明從前日日都待在府中,但她就是感覺這幾日格外悶,還不如待在醫館來得舒暢。
不,就算如此,他還是不能讓他們兩人成親。
顧亦寒眸中顧慮逐漸隱去,溫潤笑道:“阿淮,你還心悅于慕小姐?”
堂弟這點小心思,就差直接寫在臉上了,不過他依舊想不明白,堂弟為何要苦苦執著于一女子。
“呵呵,堂兄,你這東宮著實悶。”顧淮之避而不答,用折扇隨意扇了兩下,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他心悅于她又如何?
她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如今說這些,他的心情只會更加煩悶。
堂弟已經不是第一次這般說了,顧亦寒看了看周遭,失笑道:“那孤讓人將東宮的布置改了,阿淮意下如何?”
顧淮之揚了揚下巴,而顧亦寒又道:“既然阿淮覺得這東宮悶,不如明日與孤一同去一趟酒肆?”
喝酒?
顧亦寒向來不愛喝酒,今日倒是奇怪,莫不是看他可憐,在同情他?
想及此,顧淮之不屑地笑了一聲,不打自招道:“堂兄,你莫不是覺得你堂弟,是那等借酒消愁之人?”
借酒消愁這種事,做一回就夠了,他可不會再干第二回。
為了譚文淮這種白面書生,著實不值當。
顧亦寒笑了笑,目露深意:“孤什么都沒說,阿淮,這是你自己說的。”
見顧淮之面色一僵,顧亦寒又笑道:“不去酒肆,那去茶肆如何?”
他明日正巧要出宮一趟,或許顧淮之能幫上他。
顧淮之這回沒了拒絕的借口,只好故作先前什么都沒說,面不改色道:“行。”
*
“喬大哥?”慕安寧眼底泛起驚訝,看了看青年的身上的青色衣袍。
原以為只是婦人的借口,但沒想到外頭的男子,竟還當真是她相識的人。
喬青生有些局促地回身,對上少女那雙與母親幾近一模一樣的杏眸。
他的面色愈發復雜,背過手喚了聲:“安寧。”
難怪安寧先前從不與他們談及家中人,原來當初她去到梧桐城,便是因為她那不上不下的身份。
原本,他們早就可以相聚。
慕安寧笑靨淺生:“喬大哥今日可是來找我的?”
喬青生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眼眶不自覺有些發酸,勉強笑道:“姑母與子翁都很想你。”
慕安寧愣了片刻,她雖未曾去往喬府,但偶爾還是會與方子翁與方大娘通信。
她眨了眨眼,感到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喬大哥看起來,好像就快落淚了。
慕安寧才欲開口,喬青生便道:“你明日可要來喬府,一同用個午膳?”
慕安寧想了想,點頭應下。
她方才想請他們一家子去酒樓相聚,倒也差不多與喬大哥想到一處去了。
不過,喬大哥便是為了此事,才特意來濟世堂找她?
慕安寧心生困惑,卻又忽然想起一事,面露難色:“喬大哥,方才應得急,我忽然想起,明日恐怕不行。”
她明日還約了譚文淮去茶肆,以便將那嫁衣圖紙還給他。
此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見喬青生通身都散出一股古怪的悲痛,慕安寧趕忙問道:“后日吧,喬大哥你看可好?”
顧淮之被洛氏這么一打趣,頗為僵硬地接過簽筒。
他一邊搖,一邊故作無所謂地輕咳了一聲:“沒什么,就是隨便問了件小事。”
話雖是這么說的,但他盯著手中的簽筒,手心卻不自覺地有些粘膩。
終于,掉出來了一支木簽。
他的喉嚨不自覺地滾了滾,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才終于將木簽緩緩翻了過來。
他的黑眸緊緊盯著上頭的字,久久不能回神,那股熟悉的胸悶感又忽然襲了上來。
這怎么可能?
洛氏望著兒子奇怪的神色,心下一緊,試探性詢問:“阿淮,你抽中什么了?”
莫不是下簽吧?
洛芷嫣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緊緊盯著少年手中的簽,好奇道:“淮哥哥,也給我和姑母瞧瞧嘛。”
顧淮之緩緩抬眸,也像洛芷嫣一般,將手中的簽扔回了簽筒。
他語氣有些生硬:“沒什么好看的,確實不該信這些。”
他頓了頓,忽道:“阿娘,這寺廟太悶了,我出去走走。”
說罷,他便轉身繞過其余的香客,大步向外走去。
洛氏蹙了蹙眉,雖然兒子不肯說,但她明顯感到了不對勁。
就在洛氏愣怔之際,洛芷嫣眼疾手快地挑出了少年此前抽到的簽。
洛芷嫣掩嘴忍不住笑出了聲,將木簽遞給了洛氏:“姑母,難怪淮哥哥要出去透氣,原來他抽到的比嫣兒還差啊。”
她好歹抽到的是‘下簽’,而淮哥哥抽到的竟然是‘下下簽’。
也不知淮哥哥究竟問了些什么。
*
見兒子如此別扭的模樣,洛氏忍不住發笑,但旋即又驚訝地注意到他略微泛紅的眼尾。
這孩子將自己關在屋內,莫不是在暗自傷神?!
顧淮之察覺到母親一直盯著自己,目露困惑:“阿娘,你這樣看著我作甚?”
洛氏雖暗自覺得兒子不爭氣,卻含笑道:“明日我邀了慕夫人一同去寺廟祈福。”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顧淮之夾菜的手一頓,揚了揚眉。
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第 54 章 祈求
抱琴一邊整理行囊,一邊偷偷瞥向坐在桌前的少女。
她不由得輕聲嘀咕道:“小姐又看入迷了。”
昨日從蘇姑娘的醫館歸府后,小姐嘴角便時不時上揚,而且還一直捧著她那本醫書,怎么也不肯放下。
“小姐,小姐。”抱琴走到少女面前,連連喚了好幾聲,才終于將她喚回神來,“小姐,我們該出發了。”
今日是五月初一,依循慣例,慕家女眷都會前往靈隱寺上香祈福。
不過今次,慕家老夫人身體欠佳,恐怕難以前往。
慕姑娘,慕姑娘。”
呼喚聲傳入慕安寧的耳畔,她緩緩睜開了眼,眼前的一切仿佛還在夢里般朦朧不清。
顧戟見她醒了,提醒道:“慕姑娘,我們到客棧了。”
他家公子也不知去哪了,才抵達客棧就沒了蹤影,還將這兩位小姐的安危托付給他。
慕安寧將目光投向立在外頭的顧戟,微瞇的雙眸逐漸清明,頭腦里的迷糊漸漸散去,終于想起自己為何身處在馬車之中。
顧淮之難得想得周全,知道現在這個時辰不宜讓她們直接返回侯府,便先讓她們到客棧住半日,待天亮了再說。
并且,據慕宛兒所說,太子已派人前往侯府通報,稱她們姐妹兩人正與一眾少男少女,參與他辦的踏青。
雖然這番說法匪夷所思,但養父估計沒有膽量質疑太子。
慕安寧收斂心緒,輕輕搖了一下身旁睡得死死的慕宛兒,喚了聲:“宛兒。”
慕宛兒舔了舔嘴角,聲音微弱地喃喃道:“手機,我的手機,我終于”
慕安寧微微皺了皺眉,正當她欲俯身細聽慕宛兒在說些什么時,卻見躺著的少女猛然睜開了眼。
慕宛兒的眼神似乎有一瞬的迷茫,在發現關切地看著她的慕安寧時,才逐漸回過神來,輕輕嘆了一口氣。
慕安寧凝視著她眉間的憂愁,溫聲問道:“可是夢魘了?”
慕宛兒搖頭像撥浪鼓似的,揉了揉眼睛,眸中泛起一絲笑意:“姐姐,我們已經到客棧了嗎?”
慕安寧輕輕掀起車簾,往向逐漸升起的日頭。
她將慕宛兒攙扶起來,笑道:“走吧,顧戟已經去安排客房了。”
這間獨具一格的客棧名為明月樓,離侯府稍有距離,近日方剛開業,但因其精美華麗的裝修,與適合普通百姓的平易價錢,開張沒幾日便已名聲大噪。
連日日待在府中的她,也從下人們口中聽說過這家客棧的盛名。
* 圣上為何會忽然給顧淮之指婚?
在慕安寧心中疑慮間,慕宛兒雙眸忽地一亮。
“姐姐,我肚子疼。”慕宛兒立時捂住小腹,痛苦地皺起了眉:“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慕安寧忍俊不禁地點了點頭,無奈地看著慕宛兒離去的背影。
慕宛兒才剛走不久,譚文淮便真的出現在了她眼前。
他今日雖身著一襲月白素面長袍,但卻分外引人注目。
譚文淮緊攥著衣袖,面色通紅地喚了聲:“安、安寧。”
姑母托了關系,將他與慕安寧的座位安排在一處,因此他今日著實分外緊張。
慕安寧點了點頭,笑著問道:“蘇姐姐今日可來了?”
蘇姐姐昨日在醫館同她說自己應當會赴宴,可現下卻是不見蹤影。
譚文淮搖了搖頭,盯著少女黑潤潤的眼眸:“表姐她今日早晨略感不適,便、便沒來赴宴。”
慕安寧關懷了幾句,見不是很嚴重,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畢竟陸大夫這些日子也有為蘇念慈在調理身子。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慕安寧才欲入席,卻忽而感到右眼有東西閃過,旋即便是一陣刺痛。
譚文淮原本便不自覺一直偷瞧少女,此刻立時注意到她的異樣:“安、安寧你怎么了?”
慕安寧的眼睫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不礙事。”
她抬手揉了揉有些睜不開右眼,笑道:“應當是被風沙迷了眼。”
“要不、要不”譚文淮見她眼睛都睜不開了,神色一時有些緊張:“我幫你看看吧。”
慕安寧思量一息,見周遭沒人注意他們這處,這才松開了遮住右眼的手:“那便麻煩了。”
著實是那刺痛感令她此刻想扭捏,也不能扭捏。
譚文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手將少女略微泛紅的眼皮撐開,半晌才道:“有只小蟲。”
慕安寧不自覺放緩了呼吸,原以為是風沙,沒想到竟是蟲子。
見少女的長睫顫了顫,譚文淮趕忙出聲安慰:“安寧,你、你別怕,那蟲很小。”
他說罷便試著伸手將其拿出來,但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慕安寧見他無從下手,直接道:“吹吧。”
她最怕的就是蚊蟲這等東西,一想到它竟附在她眼眶內,她只覺反胃作嘔。
譚文淮一愣:“吹?”
慕安寧感到眼中又是一陣刺痛,急忙點了點頭。
譚文淮察覺到她有發顫的肩,只得抿著唇靠近了少女的杏眸:“失、失禮了。”
*
顧淮之抵達時,瞧見的便是這樣場景。
少女稍稍仰著頭,而她面前的男子則俯身在她面前。
那譚文淮在親她?
顧戟悄悄瞥了眼身側少年陰沉得可怕的神色,吞了口口水。
他們原本也只是路過御花園,未曾注意到這群世家小姐們。
怎料,竟從她們口中聽到了慕姑娘的名字。
忽然出現的男聲,霎時將被打斷談話的姑娘們嚇得愣了片刻。
“世子。”柳清月只是慌了一瞬,旋即福了福身,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愉悅。
少年今日穿著一身月白衣袍,雖多了幾分文弱氣息,但不比往日那身緋紅衣裳差,甚至還襯得他愈發俊美。
就是腰間那緋紅色的香囊,與他的衣袍有些許不相配。
“柳小姐,”顧淮之冷眼看著面前的女子,眉眼間盡是諷意:“本世子怎么不知,你口中的這樁事?”
他竟不知,這些貴女私下竟是如此議論慕安寧的,還用上了那般難聽的詞語。
慕安寧從未勾引過他,也更不可能去勾引什么譚文淮。
他如今倒想她多看他兩眼,若說勾引那也是他“勾引”她。
他原以為,縱然慕安寧是養女,但依她侯府大小姐的身份,他人斷然不敢如此妄加議論。
所以從前,她們待慕安寧的態度也是如此?
眼見少年盯著自己,柳清月面色紅了紅,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對:“是小女一時失言,還望世子見諒。”
她全然沒想到顧淮之在護著慕安寧,只是想著自己這一舉確實在無意之中,也敗壞了顧淮之的名聲。
少年現下冷眼待她,也屬實正常,是她一時大意。
“柳小姐,你無需同本世子致歉,你需要道歉的人是慕小姐。”顧淮之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字一頓道:“本世子愛慕慕小姐、想娶她,是她拒了本世子。”
少年此話一落,不僅四下的姑娘們,就連顧戟也目露驚詫。
一向在乎臉面的公子,竟能面不改色地承認自己的心意,還說出自己被人拒了這種話。
‘情這一字’,果真能讓一個人變化頗大。
沒等柳清月做出反應,顧淮之便邁步徑直離去。
他不想再與這種人多費口舌,若是京中當真出現關于慕安寧的閑言碎語,那這什么柳清月,也別想要她的名聲。
但少年才走了幾步,便又被叫住。
“世子!”柳清月緩過神來,紅著臉從袖中緩緩拿出一封信:“先前你派人送到小女府中的信,小女都看了”
柳清月眸中似乎含了幾滴淚水,忍不住問道:“世子既說愛慕慕安寧,那給小女寫這封信,又是為何?”
這信中的詩句,可都是男子寫給心上人的那種。
瞧見那封信,回過身的顧淮之臉色黑了黑,冷聲吩咐:“顧戟,將信收回來。”
他將京中那些謠言處置后,差點忘了這事。
“是。”顧戟手腳利落地將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從柳清月手中抽出。
柳清月一愣,也顧不上貴女們探究的目光:“世子這是作甚?”
顧淮之擰了擰眉,直接道:“這封信是本世子寫給慕小姐的,屬下辦事不利才陰差陽錯到了你手中。”
忽然被點到的顧戟,縮了縮脖子,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聽著周遭的不斷傳來的議論聲,柳清月的臉徹底白了:“那我們的婚事”
顧淮之‘呵’了一聲,想來這謠言便是這女子一手傳出:“柳小姐這么急著嫁人,不如”
“本世子求皇叔為你賜婚。”少年頓了頓,在面前女子含有期待的目光下,勾了勾唇:“楊家公子,你看如何?”
柳清月面色一僵,而周遭的姑娘們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楊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家中不知有多少通房與小妾。
這下她們徹底明白了,這樁婚事壓根就是柳清月憑空捏造的。
只是顧世子與慕家小姐,如今又是什么關系?
*
遠遠的,慕安寧便聽到一陣陣雀躍的口哨聲,不用猜,她也能聽出是誰發出的。
顧淮之盡力扯起一抹和煦的笑容,將兩個姿態親密的人喚回神:“你們在做什么?”
在顧淮之身旁的洛芷嫣見狀,故作嬌羞地瞧了眼面前的兩人:“哎呀,淮哥哥你就別問了,嫣兒都看出來了,淮哥哥莫非看不出來嗎?”
慕安寧今日著實令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原以為慕安寧心中還是喜歡著淮哥哥。
不過這著實有些難辦,她還指望慕安寧同她一起對抗那個柳姑娘呢。
顧淮之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洛芷嫣的話,又朝著兩人的方向走了一步。
譚文淮剛欲開口解釋,但顧淮之卻直接打斷了他。
他注視著眼眶有些泛紅的少女,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阿寧,你就沒什么要對我說的?”
慕安寧眨了眨有些發酸的眼眸,覺得這問題有些莫名。
顧淮之苦澀地勾起唇角,忽而道:“阿寧,隨我來。”
慕安寧猶疑半晌,怕他下一刻便直接拉住她,還是跟著過去了。
*
顧淮之將那些質問的話語吞入腹中,不自覺放慢了自己的語速:“阿寧。”
她若是喜歡溫柔的男子,那他學便是了。
在馬車上睡了一通,她雖不覺得困倦,卻感到胃里翻騰得十分難受。
對于比她矮了半個頭的慕宛兒來說,自然顯得有些長了。
慕宛兒蹙著眉,疑惑道:“顧戟?”
待她們二人下了樓,小二殷勤相迎,招呼著她們落座。
正當慕宛兒眉飛色舞地點菜時,忽然有一道輕柔的女聲傳來:“寧兒?”
慕安寧側首,只見蘇念慈與譚文淮恰好坐在她們身后。
她的眉眼微微挑起,帶著些許訝色:“蘇姐姐,譚公子。”
蘇念慈嘴角帶著笑,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給了譚文淮一個眼神。
譚文淮捏緊衣擺,忽地磕磕絆絆朝著慕安寧道:“慕姑娘,既既然你們的菜還未上齊,不若就就與我們一桌吧?”
他說完這句話,便匆忙垂下眸,不敢再看今日衣著格外嬌艷的慕安寧。
上次見面,她穿著一身月白衣裙,清冷溫婉。
而這次的淺粉衣裙,卻襯得她格外明艷。
顧淮之沐完浴,通身輕松地下樓時,瞧見的便是這樣的一番場面。
慕安寧嘴角掛著笑,與一名男子相對而坐,不知在說些什么。
那男子背對著他,他看不出來是何人。
但就在下一刻,那男子側過頭。
他的腳步立時頓止。
是那探花郎,譚文淮。
跟在顧淮之身后的顧戟,朝著忽然停在臺階上的背影,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顧淮之盯了半晌,終于開口:“顧戟。”
顧戟注視著自家公子一動不動的背影,疑惑更甚。
顧淮之看著此刻正在談笑風生的兩人,不自覺地攥緊了拳,問道:“一位姑娘通常都因為什么相中某位郎君?”
顧戟眉心一跳,以往公子可對這些情愛之事,絲毫提不起半分興趣。
他悄然探頭看了看,這才明白公子瞧見了什么。
原來是慕姑娘啊
第二行字不知因何故并未寫完,那墨水也略有些暈染開。
寫字的人并未落名,但他卻不可能猜不出,因為同樣的字跡以往也曾出現在他屋中。
少年的心一沉,抬眸時恰巧透過垂下的枝葉,瞧見了緩步而近的少女。
她手中同樣拿著一張紙與一條紅綢。
她身旁的女子問她:“大姐姐,你許了什么愿?可是求姻緣?”
顧淮之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的紙張,屏住了呼吸。
第 55 章 死結
顧淮之下意識側過身,往垂下的枝葉后再躲了躲。
雖聽人墻角非君子所為,但他本就不是那些文人墨客嘴邊掛著的什么正人君子。
而那邊,聽見慕景悅的詢問,慕安寧如扇般的長睫不自覺顫了顫。
她抬眸望向樹干如龍蛇盤繞、枝葉繁茂蒼翠的大樹。
這棵樹她兒時便瞧見過,是靈隱寺的神樹。
望著欲言又止的婦人,慕安寧心頭不知為何突地一跳。
方大娘又深吸了一口氣,眸中似乎還有淚光閃爍:“安寧,其實你是喬”
“夫人,不好了!”婦人余下的話語,被匆匆跑來,語氣急促的小廝打斷。
正談話的兩人瞬時止住了話頭,皆將目光投向那小廝,全然沒留意到身旁的孩童不聲不響地將最后一塊西瓜悄悄拿走,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方大娘蹙了蹙眉,卻并未斥責下人,反而語氣溫和道:“莫急,發生何事了?”
“公子,”小廝似乎方才跑得太過于急,喘息一聲才繼續道:“公子被官府的人帶走了。”
說話的小廝是喬青生的貼身隨從,此時正不停擦著額間滾落的汗珠,顯然累得不輕。
“什么?”方大娘面上的平靜頓時被憂慮所替代,站起身來:“青生犯了何事?”
慕安寧心底也是一驚,不自禁隨著婦人一同站了起來。
喬青生在她眼里,一直是個謙遜有禮的老實人,怎會被官差抓走?
“抓公子走的人好似說,公子同梁國人勾結”小廝終于平穩住呼吸,如是稟報道:“小的也說不清,不過夫人放心,被抓走的人不止公子一人。”
喬青生原本命他莫要回府,但他瞧著其他公子的小廝皆回府稟報,便悄悄溜了出來,沒聽自家公子的。
梁國人?
慕安寧凝神又看向那小廝。 面前的男子穿著他們大楚的戰袍,顯然是名將軍。
而這次領兵的除去顧淮之,便只剩下了一位。
沉默少言、與兄長的性子極為相似的陸將軍。
陸長卿。是夜。
燭火搖曳投下柔和的光影,映亮了榻上只余一件月白里衣的一男一女。
少女嬌嫩的肌膚透著晶瑩的光澤,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深陷于云被之中。
她輕抿著紅唇,一雙杏眼微微迷離,含羞帶怯地注視著伏在自己身上,眸光幽深的少年。
而少年望著少女嬌艷欲滴的朱唇,突地伸出大手緩緩扣住她的纖手,指尖輕輕嵌入,將她的手掌融入自己的掌心。
溫熱的呼吸聲交織著劇烈的心跳聲,少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俯下身。
他的動作由輕到重,生疏而貪婪地汲取著那抹香甜,猶如一只終于尋得獵物的獸。
隨著微微搖曳的暗紅色床簾被少年放下,兩道身影終融為一體。
就在那一瞬間,躺在榻上,緋紅衣衫微微敞開的顧淮之,霎時睜開了眼尾微微泛紅的桃花眸。
他的神色有片刻的迷離,但隨著一滴熱汗自額間滑落至頸脖,帶來的微微癢意,他頓時清醒過來。
頃刻間,那張俊臉涌上緋紅,連帶著耳尖也熱得通紅,仿佛煮熟的蝦子一般。
他方才是做了什么荒唐至極的夢?!
他猛然坐起身來,雙眸滿是不可置信,但微微濕潤的衣衫黏在皮膚上,卻是在不容置疑地告訴他——
他的的確確對著一位姑娘想入非非了。
而那姑娘,還是他曾經的未婚妻子。
他沉浸在思緒中,就連有人推門而入都未曾發覺。
顧戟伸手在魂不守舍的少年眼前晃了晃,接連叫了兩聲:“公子,公子”
“公子!”最后這一聲響徹房屋的叫喊,終于令顧淮之霎時回過神來。
顧戟將一碗醒酒湯放在了床榻邊,不由得疑惑道:“公子,您方才在想什么呢?屬下叫了您好幾遍,您都沒聽見。”
顧淮之腦中閃過那個畫面,面色變得更加不自然,擰著眉惱怒道:“我什么都沒想!”
抱琴不由得撇了撇嘴,心中嗤之以鼻,但見小姐面無波瀾地點頭應下,她也便不好說出什么抱怨的話。
不過所幸終于不用再吃那些粗糙不堪,沒有半點肉沫的米面了。
劉嬤嬤前腳剛走,慕宛兒后腳就走了進來。
慕安寧見到來人,頗感詫異,還未開口,就聽見她的心聲傳來——
慕安寧眉心微動,但并未去管她奇怪的話,反而納悶道:“宛兒,你今日怎的有空閑?”
聽聞慕宛兒練了好幾日繡技,都沒有成果,本是應該更加刻苦,怎的還有了出門游玩的念頭?
慕宛兒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母親特許我歇息一日。”
實際上,她是趁著許氏有事要忙,所以便偷偷溜了出來。
不過這種事她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
慕安寧倒也有些好奇,來回思量半晌,最終點了點頭道:“也成,我們先同祖母去說一聲。”
慕宛兒趕忙擺了擺手,制止道:“不用不用,我已經同祖母說過了。”
慕安寧見她如此肯定,便也不再多言,喚來抱琴給新來的丫鬟安排差事后,便與慕宛兒出了門。
*
街上,本要做正事的慕宛兒忽而兩眼放光,似是餓了三日一般:“有切糕唉,姐姐你要來一塊嗎?”說罷,沒等慕安寧作答,她又自顧自道:“差點忘了,姐姐你不喜歡吃甜食,那我就自己來一塊吧嘿嘿。”
慕安寧點了點頭,繼而微微感到一絲詫異,目光從切糕轉移到了慕宛兒神采奕奕的面容上:“你怎會知道?”
她從未與慕宛兒說過她的飲食習慣。
姐妹兩談話間,絲毫沒有注意到與她們擦身而過的兩位男子。
“顧兄,我可真羨慕你,我娘這幾日又在逼我議親了”
他今年應當二十有五,但瞧起來說他與她們年歲相仿,似乎也不為過。
心中念及此事,慕安寧并未推辭身上的披風,反而輕輕攏了攏,旋即艱難站起身來,適當福了福身:“多謝陸將軍。”
適才她的衣裙下擺被撕裂,雖未顯露底衣,但總歸不成體統。
十年前,陸將軍隨安慶王一同出征,一戰成名,但他從不參與任何上京宴會,也無人知曉他的蹤跡。
算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這位傳奇人物。
聽到少女婉聲道謝,還喊出了他的名諱,男子才將警覺的目光從周遭的環境,再度移到少女身上。
眼前身穿一襲月白紗裙的女子,晶瑩白皙的面容上有些微泥灰的痕跡,但卻難掩她艷麗的容貌。
少女黑亮的杏眸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臉上,正毫不掩飾地打量著他。
陸長卿瞇了瞇眼,也注視少女許久,方才稍稍頷首,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就在他欲發問時,另一道少女的聲音打斷了他:“姐姐,你沒事吧!”
終于爬起來的慕宛兒,先是踢了昏睡不醒的山匪一腳,繼而踉蹌走到慕安寧身旁,一臉好奇:“姐姐你剛才扎那個山匪哪里了?”
慕安寧下意識看了眼地上那名油膩山匪,指尖輕顫:“腦戶穴。”
這是她前幾日從醫書上學得,但若是扎歪了極有可能不慎扎死人。
不過,方才她可顧不上這么多。慕宛兒的心聲不知何時消失的。
聽著那一步步靠近、輕盈得幾乎無聲的腳步聲時,慕安寧的一顆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女子的手輕觸木桶的那一瞬,男子忽而出聲叫住她:“副閣主。”他發出一聲怪笑:“反了。”
慕安寧感到女子手上的動作霎時一頓,緊接著,她竟當真往另一個方向緩步走去。
慕安寧不由得心生納罕,暗自思忖著,這兩人可否當真沒發現她,還是在刻意捉弄她。
就在她驚疑不定時,慕宛兒的聲音再度傳入她耳內——
慕安寧愣了愣,這才明白過來,他們發現了慕宛兒。
剎那間,她的一顆心頓時又提了起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縱然慕宛兒是異世之人,但她總歸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怎能抵得過那兩位將錦衣衛殺得片甲不留的梁國人。
見到探出頭的人,女子似乎有點驚訝,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才緩緩開口:“是你?”
“這位女俠,我們認識嗎?”慕宛兒故作疑惑地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刻意壓低聲音,以便偽裝成男子。
“既然你這般愛偷聽,那不如同我回去,”男子轉頭,眼底滿是戲謔:“好好聽個夠。”
慕宛兒連忙舉起手來,一副無辜的模樣:“別別別,大俠。”
況且,此人性情惡劣,縱然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慕宛兒佩服地‘哦’了一聲,旋即小心攏了攏身后的行囊,看看陸長卿又看看慕安寧。
慕安寧攥了攥披風,與慕宛兒對視上,心底微感詫異。
竟還有慕宛兒不認識的人。
如此,是否代表那所謂的劇情,并非不能被更改?
便是在姐妹倆面面相覷時,陸長卿忽而認真看向披著自己披風的女子:“姑娘會醫?”
慕安寧對他的提問略感意外,卻點了點頭,如是答道:“會一些。”
不過她不確定,適才將人弄暈的究竟是她,還是陸長卿。
陸長卿眉梢微動,想起在他的劍柄落下前,女子手中的銀針:“姑娘可否隨陸某前去救人?”
慕宛兒眸光變得警惕,不動聲色拉住了身旁慕安寧的手臂。
慕安寧也是心感困惑,但見男子目光赤誠,權衡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小女可以隨陸將軍去瞧瞧。”
慕安寧頓了一下,補充道:“只是小女醫術不精,不一定能救成。”
雖不知陸長卿深更半夜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但她原本就想求他相助,給她們姐妹二人指一條路。
此刻他有所求,倒是剛好。
陸長卿恢復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旋即目光掃過她們姐妹二人,似乎在示意她們隨他走。
見慕宛兒站著不動,慕安寧輕聲道:“宛兒,走吧。”
慕宛兒看了看姐姐身上的披風,還是有些猶豫,用氣聲狐疑道:“姐姐,這男子靠譜嗎?”
眼下她呼喚不了系統,無法得知這所謂的陸將軍是敵是友。
慕安寧點了點頭,輕聲解釋:“陸將軍是此次代表我們大楚出征之人。”
言下之意就是,若是為國效忠之人都信不得,那便沒人可以信任了。
慕宛兒瞪大了眼,貌似驚訝得不輕:“陸長卿?”
慕安寧將妹妹的心聲盡數收入耳內,旋即面色無常地望向陸長卿快要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走吧。”
慕宛兒回過神來,應了聲好,忙不迭跟上。
但慕安寧走了兩步,卻忽地蹙了蹙眉,腳步也慢了下來。
慕宛兒感到異樣,疑惑問:“姐姐,怎么了?”
慕安寧看向自己的腳踝,明白自己應當又崴腳了,卻只搖頭道:“沒事,宛兒你扶我一下吧,我有些走不動了。”
慕宛兒沒有多想,只是連連點頭,一邊拉住少女的手臂,一邊朝著前方,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陸將軍,等等我們!”
同梁國人勾結,這可是叛國的罪名。
而方子翁皺著小臉,放下了手中的西瓜,急匆匆擦了擦嘴:“阿娘,安寧姐姐,我們快去救表兄吧!”
方子翁并未將此當回事,畢竟此前在梧桐城,他娘便被官府的人帶走過一次,但最后還是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并沒有話本中描述得那般嚇人。
方大娘看了兒子一眼,眸底透出些許無奈,搖了搖頭。
他們在上京無權無勢,若是喬青生當真犯了什么事,她恐怕也幫不上他。
而慕安寧摸了摸孩童的頭,示意他先別說話,畢竟說再多也只是給婦人添亂。
“青生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方大娘越想越怕,急得來回踱步,又蹙眉問道:“這該如何是好?”
她未曾處理過這等事,著實不知該怎么辦。
小廝茫然搖了搖頭,他每日都跟在自家公子身側,但并未看到過公子得罪什么人。
今日公子與官場上幾位友人在酒樓用午膳,但莫名便被一幫衙役帶走。
心底正思量的慕安寧,走上前拍了拍婦人的手,溫聲安撫道:“方大娘先莫急,我可以讓人去打聽一番。”
梁國人近日在上京出現的次數愈發頻繁,事情瞧著沒那般簡單。
或許,兄長會知道些什么。
方大娘左右思量一番,旋即六神無主地點了點頭:“唉,安寧,那便只能勞煩你了。”
崇德侯府在上京,顯然比初來乍到的喬府更說得上話。
慕安寧道了聲無礙,而婦人又想起一事,趕忙將手上的金鐲拿了下來,遞給少女,道:“安寧,這鐲子你先拿著,我聽說在上京辦事少不了打點。”
這鐲子是喬青生前幾日剛為她打造的,說是為了孝敬她,但鐲子哪有人重要。
沒等少女開口,方大娘又趕忙道:“孩子,你且等等,我讓人多拿些銀兩給你。”
上京可不比梧桐城,想來侄女辦事也不容易。
眼見婦人就要將立在門外的小丫鬟叫進來,慕安寧立時搖了搖頭,將鐲子還給婦人:“方大娘放心,我只是派人去打聽,用不上多少銀兩,這鐲子您且好好戴著。”
倘若喬青生當真犯了什么大事,用再多的銀兩也贖不出來。
除非是像顧淮之那種皇親貴胄。
不過她更愿意相信,此事不過是一場誤會。
望著侄女淡定自若的神情,方大娘的神情終于松了松,但卻全然沒了揭露侄女身世的心思。
倘若喬青生當真犯了什么錯,而后再牽連到慕安寧,那她可無顏面對她那死去的弟弟與弟妹。
此事還是先放放,待喬青生回來再議。
*
慕安寧才走出喬府大門不久,便見街邊一片混亂,人群熙熙攘攘地四處亂竄,同她今早剛出慕府時,全然不同。
抱琴睜大了眼睛,警惕地拉住了自家小姐的手臂,低聲問道:“小、小姐,這是發生了何事?”
慕安寧眉頭微蹙,輕輕搖了搖頭。
瞧著應當是鬧賊了,街邊那些攤子亂得亂、倒得倒,倒是同那日在茶肆外的場景差不多。
莫非,又是梁國人搞得鬼?
抱琴給了顧戟一個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說:看吧,我家小姐可不會再管你家公子。
“慕姑娘,若非公子病得頭昏眼花、神志不清了,屬下也不會來尋您。”顧戟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連忙爭取道:“您就幫公子這一回吧。”
慕安寧的黛眉微微蹙起,目光定定地投向顧戟:“神志不清?”
若是病得神志不清了,那確實不容忽視。
顧戟見少女神色動容,及其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就是神志不清。”
他咬了咬牙,又加了把火:“慕姑娘若是不給公子瞧瞧,小的怕公子就就熬不過去了。”
第 56 章 引誘
臥躺在榻上的少年雙手背在頸后,時不時抬頭看向門外,眸中既有焦躁也有期待。
然而躺著躺著,他心底的不安卻逐漸升騰。
顧淮之心底深深嘆了口氣,他就不該聽顧戟的那些不切實際的鬼話,裝什么重病的模樣。
要不還是直接去找她?
縱然被拒之門外,或許也比如今這副荒謬可笑的模樣要來得好。
抱琴端著一個托盤,從外頭走了進來,目光停留在慕安寧手中的書籍上,無奈勸說道:“小姐,快先用早膳吧。你這一大早的便一直看書,對眼睛不利。”
慕安寧輕輕將手中醫書合上,笑著眨了眨眼,從榻上緩步而下。
她原本是想尋些有關于許氏那病癥的典籍,怎料例子沒尋到,反而看那些疑難雜癥看得漸漸入了迷。
只是可惜,她除了依循書上,研磨制作防身的藥粉偶爾會成功外,對于其他的都只是一知半解。
醫術之廣博,若是想要自學成才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她自詡沒有這樣的天賦。
兒時,她倒是還會渴望拜師學藝,但如今她已不再是孩童,即便有幸找到一位肯教她的良師,那也不過是無用之舉。
抱琴將早膳擺至桌上后,湊近她耳邊,低聲道:“小姐,聽說今日夫人連劉嬤嬤都誤傷了。”
慕安寧眉心微微跳動,輕輕攪動著碗中的小粥。
劉嬤嬤乃許氏的奶娘,自許氏嬰孩之時便伴隨左右,如影隨形,一手將許氏撫養成人。
按理說,許氏即便再瘋,再不認得誰,也應該對她的奶娘有所記憶。
她這病來得著實古怪,令人費解。
慕安寧喝了幾口粥,經過一番思量,方才對抱琴說道:“抱琴,你去向母親身邊的丫鬟打聽一下,她染上這病那日都去了何處,見了什么人。”
抱琴嘆了口氣,雖還是想勸說自家小姐別管夫人這事了,但也只得點頭應下。
小姐太過執拗,若是鐵了心要想做一件事,便不會輕易改變。
慕安寧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小食,心底隱隱感覺,慕宛兒若是還能預知未來之事,那便不該不知曉許氏這病的前因后果。
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慕宛兒竟連在心聲里都半點未曾提及許氏,似是絲毫不在意一般。
又或者是篤定了許氏并不會出什么事。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仿佛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門扉。
慕安寧微微側眸看了抱琴一眼,示意她去前去查看。
倘若有哪個小丫鬟聽到許氏生了怪病,滿口亂傳出去,那必然會招致養父的責難。
抱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開了門一看后,松了口氣笑道:“小姐,是遠冬。”
遠冬垂著頭走了進來,讓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她聲音略顯一絲不平穩,卻不慌不忙解釋道:“小姐,奴婢是想看您可否用完了膳,見抱琴姐姐還未出來,便守在門外等候。”
慕安寧掃了眼她手中捧著的水盆,微微頷首,卻并未說話。
這丫頭適才到底有沒有聽見什么?
就在她思忖之際,慕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敲響了房門,在行禮后恭敬道:“大小姐,老夫人喚您去前廳一趟。”
*顧戟也趕忙跟上,走出沒多遠,他眼尖地指著另一個涼亭,道:“公子,屬下看見慕姑娘了。”
原本還在游目四顧的顧淮之,腳步霎時頓止,轉了個方向。
待看到那道靜靜坐著的月白身影,他的黑眸不自覺地漾出笑意,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從前。
好像去年春獵,她也是那般安靜坐著等他。
*“阿寧,我送你回府。”
“安寧,我送你回府。”
“譚兄想如何送?”顧淮之率先反應過來,哼笑一聲:“莫非譚兄坐馬車送?”
他知道,譚文淮并不會騎馬。
但這年頭,哪有人坐在馬車內送人的?
譚文淮沒感覺有哪不對,只是頗為遲鈍地頷了頷首。
他今日坐在隔間內等了慕安寧半日,便是為了傍晚送她回府。
而且,他心中還有些關于這樁婚事的話,想同她說。
眼見兩人都在靜靜等她作答,慕安寧勉強牽起唇角,婉拒道:“不必,小女的馬車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她今日當真有點疲憊,不想與任何人盤旋。
譚文淮聽出少女言下之意是不需要任何人送,猶疑半晌,還是鼓足勇氣將改好的畫卷從袖中抽出,遞到慕安寧眼前。
在慕安寧愣怔間,譚文淮抿唇道:“我方才稍作了點修改。安、安寧回去瞧瞧,可還有不滿之處。”
慕安寧恍然猜出,這上頭畫著得便是此前她挑選的嫁衣。
她面不改色地接過,但眼睫卻不自在地顫了顫。
先前她雖然覺得那套嫁衣甚是好看,但卻總覺有哪怪怪的。
只不過,她并未說出口。
沒想到,譚文淮的心思竟如此細膩。
顧淮之瞥了那畫卷好幾眼,心中不禁冷笑一聲。
不用猜也知道,那定是什么情意綿綿的詩句或畫作。
譚文淮這種文人墨客,也只會送這些徒有虛表、但卻一文不值的東西了。
他這幾日在準備的東西,可比這張白紙要好。
*
譚文淮的馬車與慕安寧的馬車停在兩處,但顧淮之的馬兒,卻不知何時,栓到了慕安寧的馬車邊。
慕安寧掃了一眼那熟悉的馬兒,面不改色地上了自家馬車,沒去管身后的少年。
但待她上了車后,顧淮之卻猝不及防地開了口:“阿寧,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妹妹的消息?”
他一邊說,一邊撫了撫愛駒的頭,心中想著回府后給顧戟加點月俸。
顧戟那小子當真是越來越有眼色了,竟能想到將他的馬拴在此處。
慕安寧的眉心微動,毫不猶豫地掀開車簾:“世子有宛兒的消息了?”
既然顧淮之已經將話帶給了太子殿下,她這幾日便也沒再過問此事。
依他們兩人如今的關系,她不想再過多麻煩顧淮之。
況且,兄長昨日也查出了些苗頭,說不準今日便會有好消息。
望著少女探出的一個腦袋,顧淮之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眉間不自覺漾起笑意。
他從前怎么從未沒發覺,她有一點可愛。
不,不止一點。
比起馬兒的頭,此刻,他好像更想摸一摸她的頭。
她的發絲一定比馬兒的,要柔順百倍千倍。
“世子?”慕安寧眨了眨眼,試圖將似乎在愣神的少年喚回神:“舍妹何時能被救出?”
照理說,慕宛兒有那系統相助,又有太子殿下的人手,不該這么多日還沒被救出來才是。
若是再拖下去,原本認為慕宛兒只是去好友家暫住幾日的慕家人,怕是要起疑心。
顧淮之耳根一燙,瞬時心虛地收回了放在馬兒頭上的手,清了清嗓子:“你想知道?”
慕安寧無奈點了點頭,但卻沒發覺自己此刻急切的眼神,在少年眼中全然變了個味。
顧淮之的喉嚨不自在地滾動了一下,忽道:“你給我做桂花糕,我就告訴你。”
他好久沒吃過她親手做得桂花糕了。
別人做得都差點意思,而他自己做得那便更讓人糟心了。
正好,他也能取取經。
*
慕安寧正與譚文淮聊得開心,就被一個高挑的藏青身影擋住了視線。
顧淮之著實沒料到,這處竟不止慕安寧一人,還有那煩人的譚文淮。
他壓下心中的不悅,上下掃了譚文淮好幾眼,故作不解道:“譚公子,我們都換好了騎裝,你怎么還沒換?”
見譚文淮支支吾吾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歪了歪頭:“莫非譚公子不會騎射?”
譚文淮的臉燒得像火炭,有些羞愧地垂下了頭。
他只知讀書,不會騎馬射箭。
慕安寧看出顧淮之分明是有意為難,便笑道:“譚公子,你不若就與我坐在此處,看他們狩獵罷。”
不會騎射莫非就低人一等了?
想當初,她也因為柳清月的諷笑,難過了好一段時日。
現在想來,當初真是傻。
譚文淮愣了愣,終于抬頭看向身旁笑靨如花的女子,支支吾吾半晌,才憋出個字:“好。”
顧淮之見她溫聲細語地與旁的男子說話,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心中的那股煩悶又升了上來,對狩獵的興致也隨之消減。
他沉默半晌,突地一撩衣擺,坐到了他們二人對面的石凳,眉梢微微挑起:“既然如此,那本世子就在這陪你們,正巧我也累了。”
慕安寧終于正眼瞧了他一眼,意外之余更多的是無語。
顧戟默默跟到自家公子身后,觀察著笑不達眼底的少年。
方才那個同太子殿下說了一通豪言壯語的公子,到哪去了?
氣氛一度寂靜,但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道聲音:“顧兄!”
是謝云庭。
他今日也是一身騎裝,滿面笑容地朝著顧淮之不斷揮手招呼。
他大喊道:“顧兄,要開始了,快過來!”
顧淮之不耐地嘖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參與。
謝云庭出現得真是不合時宜。
但謝云庭似乎看不懂他的意思,仍舊在不解地喊著。
慕安寧瞧了眼顧淮之不起身就不罷休的謝云庭,淡淡開口:“世子,你還是去吧。”
顧淮之沒想到少女會主動開腔,眸光一盛。
她果然還是在意他的。
想起顧戟提供的招數,他忽而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聽你的。”
他從此刻開始,就要試著對她百依百順。
既然她叫他去,那他就去。
慕安寧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有些錯愕。
什么叫聽她的?
*
待顧淮之與顧戟二人走后,譚文淮紅著臉道謝:“慕姑娘,方、方才多謝你為我解圍。”
慕安寧搖了搖頭,輕笑道:“舉手之勞,我們相識也有一段時日了,好友之間不必如此客氣。”
每次見到譚文淮,他不是道歉就是道謝,她偶爾還是有些不適應。
譚文淮聽著她清婉的嗓音,愣愣地點頭,胸口猛跳了幾下。
慕姑娘真的好生善解人意,而且,她竟已經將他當成了友人。
還從未有女子這般待他。
譚文淮的眼神閃爍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慕姑娘,那那我往后可否喚你的名、名字?”
看著眼前眸光亮晶晶的男子,慕安寧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直接喊名字,倒也并非什么大事,一直‘公子’、‘姑娘’地喊著,時日久了確實有些奇怪。
慕老夫人位于主位,目光柔和地看著一身藕色杭綢錦裙的孫女,語氣和藹道:“安寧來了。”
慕安寧福了福身,便款款走至一旁坐下。
其實在回府時,她便發覺,歷經種種變故,她與祖母已然沒有從前那般親近了。
日后,只怕是也回不到從前。
慕老夫人笑著問道:“安寧,前些日子裁得春衣,可還喜歡?”
慕安寧愣了一息,隨即想起祖母說的應當是那日出門前,遠冬帶回房的衣裳。
這兩日事情頗多,她還未來得及試穿,甚至連看都還沒看過,不過她還是笑著答道:“孫女很喜歡,多謝祖母。”
慕老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抿了口茶后,道:“喜歡便好。”
慕安寧瞧見祖母慈愛的臉色,神情略微有些恍惚與懷念,好似回到了從前,還未曾發現她并非侯府千金時。
那時,每年三月初頭,祖母總會親自為她挑選新衣,說要將這唯一的孫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事實卻是,她并非祖母的親生孫女。
慕老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蹙了蹙眉道:“這兩日都未曾見到你母親,她可是又生了什么病?”
許氏以往晨昏定省都不會斷,這兩日卻都未曾向她問過安。
慕安寧杏眸微動,但瞧著祖母無異的神情,應是還并不知曉實情,便用養父囑咐過的言辭,面不改色地回答道:“祖母,母親染了風寒。”
慕老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囑咐道:“你們這些做兒女的也應當多關心關心她。”
許氏生下孩子后,便常常生病,為此她倒是早已習以為常,不曾覺得意外。
見孫女點頭應下后,慕老夫人沒再管許氏,目光溫和地落在孫女身上,笑道:“安寧,祖母今日喚你來,是有件要事要同你說。”
要事?
慕安寧站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氣,竭力平復紊亂的心緒。
她瞧了眼少年仍舊通紅的面容,無奈地閉了閉眼:“我去將顧戟喚來。”
說罷,她便在他做出更出格的舉動前,沒有絲毫停留地快步走了出去。
她可救不了他。
只能讓顧戟潑他幾盆涼水。
*
翌日,洛氏只喚了慕安寧與顧淮之兩人用早膳,頗有些撮合的意味。
她望著兩個面對面坐著、卻沉默不語的孩子,暗自嘆了口氣。
旋即,她笑著起了個話頭:“阿淮,安寧,你們昨夜睡得可好?”
第 57 章 負責
洛氏這番詢問頗有些哪壺不開提哪壺之感,氣氛立時變得更加沉寂。
洛氏先是看了眼坐在她斜前方,垂著眼眸、既不吃早膳也不言語,似乎心中有事的兒子。
旋即,又再看了眼坐在她身側,面色無常、小口小口地喝著稀粥的慕安寧。
她心中暗自納悶,據她所觀察,兒子理當有些開竅了才是。
怎的都給他機會了,他還不主動開口同人家姑娘說話?
莫非是害羞了?
慕安寧秀眉微動,有些不解地望向祖母,只聽她繼續意味深長道:“今日午時,京中有幾位夫人將會舉辦一場相親會。”
見祖母只是望著她,而不繼續說下去,她微微蹙著眉念出了這個有些陌生的詞:“相親會?”
慕老夫人微笑著,眼角泛起了一絲褶皺,解釋道:“這相親會便是專門為你們這些未婚男女,尋覓良緣而設。”
從前,在他們楚國,舉辦此宴是司空見慣的事。
只是近年來,民風不再那般開放,相親宴的舉辦次數逐漸減少,甚至有些人已經漸漸將其遺忘。
如今謝夫人這一舉,倒是將楚國帶回了從前,不少人因為頗感新奇,也愿意嘗試參與其中。
慕安寧眸光微動,祖母同她說這些,莫非是希望她也參加?
正當她思索間,慕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與顧世子已然退親了好些日子,而你也已及笄。”她抿了口茶,和藹笑道:“祖母心中已然為你定下了夫婿的人選,今日你且去相看一番。屆時還有許多別家兒郎,若是有中意的,也不必藏著掖著。”
她知道自己這孫女對那顧世子很是癡情,但身為女子,若是到了成婚的年紀,還仍舊待字閨中,絕對是萬萬不可的。
她絕無可能容忍慕家子孫,為了一人而終身不嫁不娶的事發生。
除了慕安寧,慕歸凌也已然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齡。
今年無論他再怎樣不情愿,她也要為這個孫子尋一門親事。
慕安寧聞言,微垂了眼眸,面上笑意逐漸褪去。
她對顧淮之已沒有感情,但也不想再與任何人議親,然而祖母這番話,顯然是沒留給她半點拒絕的余地。
午時便要舉辦的宴,祖母竟硬是拖到了今日才同她說,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立在桌旁的少女不自覺握住了桌角,指尖動了動。
窗外那道人影若隱若現,卻遲遲不曾挪動,修長的身型不像是祥寧軒的丫鬟,反倒像一名男子。
莫非是兄長?
但都這么晚了,他為何來祥寧軒尋她,還遲遲不發出聲響?
慕安寧目露困惑,正欲邁開腳步直接開門,卻忽然頓住。
今日接二連三發生怪事,還是小心些微妙,侯府戒備不算森嚴,萬一是什么歹人,可就不妙了。
思及此,少女微微垂目,將桌下抽屜里的藥粉拿了出來,以備不時之需。
便是在這時,外頭那道人影挪動了幾步,在這深夜中倒是有些瘆人。
慕安寧的呼吸不自覺隨之一頓,趕忙將手中的那包藥粉放入袖內。
少女余光瞥見桌上的護身符,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來,將它飛快系在了腰間。
這東西雖然顏色有些古怪,但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它好似確實能擋些災難。
不過,她這些日子都沒戴,畢竟,這是顧淮之送得。
外面的人影頓了頓,就在慕安寧以為他再不會挪動時,他忽地緩緩朝著房門靠近。
慕安寧一顆心提了起來,直覺告訴她,外邊的人不可能是慕歸凌。
但此刻已是亥時,她實在想不通,還有誰會在這個時辰來找她。
在少女驚疑不定,悔恨自己沒有在屋內放防身的物件時,不知從哪吹來一陣涼風,突地將窗子吹開來,連帶著桌上的幾根蠟燭也被熄滅,只余下一根。
慕安寧這下是真的有些發怵,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莫不是她的丫鬟都被這賊人殺了?
“咚咚咚——”
在門外立了半晌的人,終于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門。
慕安寧動了動唇,并未出聲,心底猜測不斷,又有些不確定了。
賊人怎會敲門?
外面的人見她不應答,又叩了幾下門。
這回,聲音比先前的要輕上許多,若是不仔細聽,倒像是風吹過門框造成的響動。
“阿寧。”
清冽的聲音傳入耳內,慕安寧瞳仁微不可察地一縮,原本不敢往那邊瞧的目光,漸漸挪了過去。
外面的怪人竟是顧淮之?
“阿寧。”少年的聲音低啞,帶著些許鼻音:“我知道你在里面,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慕安寧回過神來,原本提著的心逐漸松懈下來,連帶著肩頸也是一松。
是她想多了,她并未得罪過什么人,也理當不該有什么會前來暗殺她。
不過,顧淮之深夜造訪,是為了什么?
或許她可以借此機會,勞煩他派人查一查喬青生一事。
思及此,慕安寧隨手理了理被捏皺的裙擺,旋即沒有分毫猶豫地直接走上前開了門。
映入她眼簾的是身著一襲緋紅長衫、背對著月光的少年。
他還是同從前一樣,愛將墨發束得高高的。
只是今日,他那如玉的面龐,倒是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與那日在茶肆見到他時,極其不一樣。
顧淮之的手還在半空中,似乎是想再敲一次門,見她開門,迷離的眸光定了定。
半晌,少年終于勾起唇角,俊眉揚了揚:“阿寧,你肯見我了。”
他笑得開懷,似是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慕安寧的眸子落在少年臉上,卻不由得吸了吸鼻子:“世子,你飲酒了?”
鼻端忽地傳來一陣桃花香,但她的院內并沒有種桃樹。
很顯然,那股清香是從少年的身上傳來的。
而顧淮之從前最喜愛的酒,便是桃花釀。
顧淮之目光緊緊落在少女身上,立時搖了搖頭否認,但旋即眉梢又染上一絲期待:“我若是飲了酒,你可還會為我做醒酒湯?”
慕安寧看出少年顯然飲了酒,但她卻并不想配合,只是疏離一笑:“世子可以讓府中的下人為你做。”
思及此,她壓下心中閃瞬即逝的苦澀,順著慕老夫人的話問道:“祖母,是哪家公子?”
此前與顧淮之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強扭的瓜終究不會甜。
本以為侯府不會急著給她議親,但她忘了,如今她仍舊有個侯府小姐的名頭,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蘇念慈輕輕抿了口茶,笑著試探道:“阿淮,洛姑娘可是心悅于你?”
回憶昨日發生的事,譚文淮眉目間難得透出幾分不悅,但仍舊漲紅了臉,一五一十道:“表、表姐,我與洛姑娘清清白白。她、她不可能心悅于我。”
這幾日慕家人雖同住在他們蘇府的宅子,但由于忙著搬遷,一眾人并未過多交談。
一直到昨日閑聊時,蘇家人方才得知,原來慕安寧與慕宛兒姐妹二人,竟跟隨太子一同去了邊關那等危險之地。
而就在一眾人其樂融融聊天時,一名小廝神色為難地領著一位姑娘走進了前廳。
那位姑娘,便是洛芝嫣。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但也不好趕客,便只得讓她坐到蘇念慈與譚文淮中間。
而后,場面一度十分和諧,直至慕家三小姐從食盒中,取出自己親手做得桂花糕,邀他們在座幾人一同品嘗。
洛芝嫣看起來貌似對那糕點頗為嫌棄,但她不僅自個不吃,竟還當眾要求譚文淮也不能吃。
慕景悅的面色當場便是一陣青,一陣白。
不過,譚文淮深知待客之道,并未隨了洛芝嫣的意,從而撫了慕家的面子,仍然吃了一小口。
怎料,洛芝嫣竟滿臉驚怒,直接走上前,將譚文淮手中的糕點打翻,驚得一眾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而慕景悅泫然欲泣,委委屈屈地想為自己討個說法,詢問自個可是哪里做得不對,惹惱了洛芝嫣。
隨后,洛芝嫣的答復更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驚,尤其是看慣了情愛之事的蘇夫人。
只見洛芝嫣毫不畏懼地朝著慕景悅抬了抬下巴,做出一副虛張聲勢的模樣:“你離譚文淮遠一點,若是你往后再敢靠近他,休怪我不客氣!”
思緒抽回,眼見堂弟對洛芝嫣并無什么情愫,蘇念慈才稍稍放下心來,但她仍然忍不住替好友憂心:“寧兒如今在邊關,也不知過得如何”
她這位好友還真是命運多舛,原本也只是一個處在深閨的姑娘,怎料前有身世之謎、后有退親這等稀奇之事發生在她身上。
而今慕安寧好不容易要成為她的表弟媳、嫁進譚府,豈料又被送往邊關。
也不知太子究竟在做何打算,還有侯府竟也分毫不將兩個女兒的性命當作一回事。
聽到表姐提及慕安寧,譚文淮面上也是止不住的憂慮。
蘇家的莊子極大,有許多院子,因此這兩日沒碰上慕安寧,他也并未感到異樣,甚至還在暗自為她準備禮物。
半晌,譚文淮瞄了眼表姐緊蹙著的眉心,突地下定了決心,支支吾吾道:“表姐,我、我想去見她。”
五日后便是六月十五,是他們原本成親的日子,也是他期盼了許久的日子,雖說如今看來似乎有些難以實現。
不過,他著實放不下心來,也害怕她一個弱女子在邊關出什么事。
蘇念慈對表弟的提議略感詫異,心中暗忖著這件事的可行性。
片刻后,她用帕子掩嘴咳嗽幾聲,方才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阿淮,譚家就你一個獨苗,我娘不會同意的”
她自然也憂心好友的安危,只是譚文淮雖為男子,但卻是個文人,一點武功都不通,縱然前往邊關,也只是添亂。
還有醫術,他也是一竅不通,否則他或許能夠跟隨,這幾日京中自愿前往邊境救人的醫師。
譚文淮張了張口,還想為自己爭取,但見表姐疲憊的神色,還是止了聲,不過,他的神色卻半點都沒松下來,似乎在心中暗自做了打算。
*
慕安寧看了看面前的營帳,猶豫了片刻,還是邁開步伐,跟著李軍師與醫師一同進了營帳。
畢竟,顧淮之好歹是為了救她,傷勢才如此嚴重,以至于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
而且他那時還說,要同她一起死
顧淮之的營帳并不大,同適才她一路上過來見到的那些,幾乎一模一樣。
他似乎并沒有因為如今他‘顧小將軍’的身份,而被優待。
李軍師見她也跟了進來,只是沖著她點了點頭,并未多說什么。
“無事,往事如云煙。”李軍師勉強笑了笑,眼角擠出些微皺紋,將紙收進袖中:“若是行得通,明日便勞煩姑娘了。”
慕安寧搖了搖頭,忙道:“李軍師不必客氣,都是小女應該做的。”
她若是會武,倒是想上戰場,為大楚盡一點點的責,而不是躲在將士們身后。
李軍師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聲:“既如此,老夫便先行一步,屆時派人告知姑娘。”
走出帳篷前,他腳步頓了頓,卻還是沒有將慕安寧一同叫出去。
畢竟,慕府與安慶王府的那段往事,他也有所耳聞。
待李軍師走后,慕安寧靜立在原地半晌,終還是沒忍住,緩步走到少年床前。
她想,偶爾不顧禮數,也并非大事。
看到床上的少年面色蒼白,似乎沒有一點生機,慕安寧心頭不由得微嘆。
顧淮之這又是何苦,原本他的傷勢也沒有如此嚴重,而且還敷了陸老大夫給她的藥粉。
慕老夫人只是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屆時你便知道了。”她望著孫女白凈的臉龐,頷首道:“現下還有兩三個時辰,你且好好準備,將昨日給你裁得新衣換上。”
慕安寧心中涌起一絲無力感,卻乖順地點頭應下。
曾經同顧淮之議親時,她好歹知道未來夫婿是個怎樣的人,沒想到如今竟是連對方的姓名都無從得知。
也罷,反正她也無意與人周旋,屆時走走過場便是了。
若祖母怪罪下來,那她再尋一個理由。
罷了,山不來就他,他便去就山。
那些文人口中文鄒鄒的話也并非全無道理,偶爾也可以一聽。
柳清月捏緊了衣擺,愣怔地凝望著少年決絕離去的背影。
他竟這么不想娶她,甚至不惜用有心儀之人了來當作借口。
亦或是,他當真對慕安寧動了心?
“小姐”丫鬟才欲開口勸慰,卻被柳清月毫不留情地打了一個巴掌。
一時間,寂靜籠罩了整個院落。
柳清月狠狠瞪了身后的下人們一眼,厲聲道:“你們這群低賤的人,都在看本小姐笑話是不是?”
下人們紛紛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生怕再招惹她的火氣。
那丫鬟受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嘴唇微微顫抖,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半晌,柳清月才意識到自己并非在家中,只得咬著牙關,面不改色地出了王府。
都默默等了這么些年,她說什么也要想法子嫁給他,即便是再進宮討好皇后。
*
翻身下馬后,顧淮之面無波瀾地同碰巧正出府的慕宛兒點了點頭,便欲直接步入慕府。
“等等,顧淮之?”慕宛兒愣了一瞬,急忙改了口:“哦不對,世子,你怎么來了?”
這男配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怎么突然造訪?
顧淮之腳步一滯,輕咳一聲,掩住面上的不自然:“本世子有事找你姐姐。”
原本覺得沒什么,但將這話說出口,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通身熱得慌。
慕宛兒哦了一聲,旋即毫不猶豫地潑了盆冷水:“世子請回吧,姐姐不在府中。”
顧淮之這才回頭,狐疑發問:“阿寧不在?”
慕安寧從前向來鮮少出門,這慕宛兒莫不是在誆他。
“對啊。”慕宛兒點了點頭,旋即聳了聳肩道:“姐姐去濟世堂了。”
顧淮之眸底的懷疑逐漸散去,他不自覺擰起了眉頭:“阿寧還病著?”
都已經燒過一晚上了,且有那護身符,她照理說不該沒退熱才是,而且今早瞧她的面色也已然恢復了紅潤。
不過就她那單薄的身子,的確很容易生病,是他大意了。
慕宛兒瞧著神色凝重的少年,‘哎呀’了一聲,情不自禁多說了幾句話:“世子放心吧,姐姐精神好著呢,人逢喜事精神爽。”
慕安寧去醫館前,同她說了她與譚文淮兩人已然交換了八字,估摸著是要成了。
雖說慕安寧性子內斂,從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猜測慕安寧心中定是開心的。
顧淮之聞言松了一口氣,但旋即面色突地一變:“喜事?”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慕宛兒暗自拍了下自己那張多話的嘴,旋即若無其事地看了眼當空的烈日:“咳咳,不跟你閑聊了,本姑娘要出門。”
八字還沒一撇呢,好不容易走上與前兩次穿書不一樣的結局,可不能讓顧淮之攪黃了這樁美事。
而顧淮之心中莫名感到不對勁,立時翻身上了馬。
*
陸老大夫的目光從藥方之上移開,眼底涌出一抹贊嘆:“慕丫頭,你這幾日有進步。不過,這味藥可以去除,藥在精,而不在多。”
起初,這丫頭面對任何病癥都要斟酌一番,才敢下筆寫方子,也時常會犯一些小錯。
但如今關于小病小癥,他倒是都不用過目了。
慕安寧接過藥方,細細讀過后,心中豁然開朗,旋即拿起筆將那味藥去掉,輕聲同病患致了聲歉。
那病人是名看起來年過六旬的大娘,見狀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老身這輩子不知吃了多少藥,多吃一副,少吃一副也無事。小姑娘好好同陸老大夫學,老身看好你。”
慕安寧望著身形佝僂、滿面笑意的老人,心底頓時一暖:“多謝大娘。”
偶爾有些病患會因此惱怒,她心知理虧,也慣不會還嘴,鮮少有人會如此鼓勵她。
那大娘看了眼有些魂不守舍的少女,笑瞇瞇地站起身:“姑娘可莫要同老身一般,為男子傷神喲。”
注視著老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慕安寧略微一怔。
這大娘倒是能洞察人心,只不過她說得話只對了一半。
她承認,自己心底確實有股說不清的失落,但卻并非全然因為男子,更多的是因為自己。
其實關于嫁人一事,她回屋一想,也并沒有那么難以接受,而且人確實得向前看。
婚嫁是常人都要歷經的一道難坎,但譚文淮性子良善、溫吞,若她未來的夫君是這樣的人,或許這道坎也并沒有那么難過去。
就在慕安寧欲起身告退時,身著一襲淺粉團花刺繡錦裙的慕景悅走了進來。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些許天真稚嫩:“祖母,大姐姐。”
慕老夫人見到來人頗感意外,但卻微微頷首,示意她在另一側坐下后,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兩名孫女。
慕安寧的容貌明媚張揚,可那淡然的性子卻是與那相貌全然相反,談不上有多么討喜。
相比之下,慕景悅雖說沒有大孫女那般艷麗,只是清秀可人,但那張嘴卻是甜得不得了,將她那兩位姐姐完全比了下去。
慕老夫人忽而心下臨時起意道:“景悅,今日你大姐姐要去相親會,你若是有意,也可一同前去。”她抿了口茶,和顏悅色道:“就只當是交友。”
庶出之女借此機會稍稍露個面,也未嘗不可。
倘若她正巧被哪名高門子弟相看上,那于侯府大大有益。
慕景悅那一雙眸內的喜悅之情幾近要溢出,但她面上的笑容卻保持得恰到好處:“祖母,孫女自然是樂意的。”她稍作停頓,又轉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慕安寧,似有些為難地說道:“只是,孫女從未涉足過這種場合,只怕會給大姐姐添麻煩”
其實,她早就聽聞今日的相親宴,邀了京中幾乎所有大小人家的小姐公子,可慕老夫人卻遲遲沒同她說這事。
所以她便打扮得精致了些,來探探口風。
沒想到壓根不用她多費口舌,祖母便同意讓她去了,這倒是一件很大的意外之喜。
慕安寧聞言,眉眼微動,饒是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庶妹話中帶刺。
所幸,祖母似乎未曾將慕景悅的話當回事,只是笑笑說若是姐妹兩人一同參與,屆時可以相互有個照應。
*
相親宴已然開始,從外頭便能感受到里頭熱鬧非凡。
謝云庭神情蔫蔫的,雖提不起精神,但一雙眼里滿是感動:“顧兄,小弟可就靠你了。”他抱了抱拳后,將一張紙條遞給了少年,解釋道:“這是我娘給我與那位姑娘開的小灶,這第一項活動便是游湖,屆時顧兄只管上這張紙條應對的小船。”
街上其余人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少有譚文淮這般心善的。
譚文淮的眼神閃了閃,一張俊臉被烈日照得更加紅:“安、安寧,不必如此客氣。”
殊不知兩人對話間,不遠處馬背上的少年捏緊了韁繩。
聽見身后頓止的馬蹄聲,被陰影籠罩的慕安寧,蹙著眉回頭。
只見一抹緋紅身影矯健地自馬上躍下,未等她反應,便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她拉到了一旁。
“阿寧,你不能喜歡他。”
第 59 章 朋友
走了幾步后,慕安寧奮力掙開少年的手,神情有些復雜:“世子這是何意?”
顧淮之這回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好端端地便過來同她說這么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謝云庭揉了揉眼睛,顯然也是注意到了那身著象牙色衣裙的女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面色鐵青的顧淮之,毫無眼力見道:“唉,顧兄?那位不是慕姑娘嗎?”
竟有如此巧合,慕姑娘竟與那位女子相識?
謝云庭心中生出一絲訝異,但隨即又是一陣欣喜。
既如此,他可央求慕姑娘為他們二人牽線搭橋,屆時他若想求娶那名女子豈不是水到渠成?
謝云庭還沉浸在幻想之中,卻發現身旁已經空無一人。
他四周張望了一番,才瞧著那抹轉瞬即逝的緋紅背影,焦急地跟了上去:“唉,顧兄等等我!”
*
慕安寧略感不自然地別開了臉,囁嚅道:“時時公子,你”
她話音未落,只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震得她腳步略微踉蹌,直接往后退了半步。
“慕安寧!”
她堪堪勉強站穩了身形,又聽那人慍怒道:“你們在做什么?”
慕宛兒松了口氣,而慕安寧只是看了眼緊緊擰著眉頭的顧淮之,便垂下了眼睫,斂下眸中一瞬即逝的難堪。
他向來如此,絲毫不顧及他人感受。
在這大街上亂嚷嚷,活脫脫像是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一般。
說罷,她直接拉著慕安寧飛快地走了。
時將離望著二人的背影,眸中迷離褪去,笑意愈發深。
這侯府二小姐倒是有趣,帶著自家姐姐尋了他一路,還當他一無所知。
突地,他嘴角邊溢出一抹刺眼的鮮紅,但他卻并無過多反應,只是從袖中拿出一顆丹藥吞下,眼中閃過嗜血的殺意。
*他的嘴角緩緩浮現一抹笑意,仿佛憶起了往事,口中卻帶著一絲戲謔道:“臭小子,誰是你師兄。”
他不過是十二歲那年在慧明寺待了一年,只學了點皮毛,算不上正式修行過,但后來入門的小弟子卻都慣愛喚他為師兄。
云爭便是其中之一,比他足足小了六歲。
云爭難得孩子氣,拉著他的手臂,不滿道:“師兄,你都多久沒來看我們了,當真是無情。”
顧淮之自從下山后,一年都不回寺一趟,比他們的師父還不著調。
玄誠也笑著緩步走來,目光慈愛地注視著師兄弟倆,最后將目光停留在顧淮之身上:“淮之。”
顧淮之瞧見來人,眉宇間難得地顯露出一絲嚴肅,他尊敬地行了一禮:“師伯。”
玄誠點了點頭,感慨萬千地看著面前已經比自己高上半個頭的少年:“長大了。”
顧淮之眉眼間浮現一抹笑意,但心中暗暗反駁。
他原本也就不小,下山時都已經十三歲了。
顧淮之又揉了揉云爭的頭,頗為疑惑地問道:“師伯,你們二人怎么下山了?”
慧明寺坐落在上京的一座矮山上,離此處有相當一段距離,一般情況下,弟子們不會輕易下山。
玄誠撫了撫長須,嘆息一聲,語氣中透出一絲無奈:“帶你師弟出來歷練,順帶尋你師父。”
這幾個徒弟分明是玄靈的,但卻總要他來管。
要他說,他們不該叫他師伯,該叫他師父才是。
顧淮之略一思量,負著手笑道:“這老頭又去哪兒了?”
云爭皺著小臉,苦澀道:“師父都兩個月沒回來了。”
顧淮之看師弟滿面憂色,和顏悅色地摸了摸他的頭,安撫道:“擔心這老頭作甚,他哪次不是玩夠了就回?”
當年他還在慧明寺時,玄靈便是神出鬼沒的,神龍見首不見尾。
玄誠笑了笑,聲音如輕云般飄渺:“淮之所言有理,只是近日寺中不甚太平。”
顧淮之面上笑意一滯,剛欲開口詢問,但玄誠好似并不想多言,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師伯方才見你與一位小娘子談話。”
他眸光深沉地看了眼崇德侯府的大門后,暗暗觀察顧淮之的反應:“那位小娘子可是你的未婚妻子?”
顧淮之一怔,還沒想好如何答復,云爭便搶先答道:“師伯,那位就是師兄那未婚妻子,徒兒上回見過。”
他早就對師兄下山后定下的婚約好奇不已,上回去慕府時才終于尋得機會,窺見未來師嫂的真面目。
目前來說,他對這位師嫂還算滿意。
至少在相貌上,與師兄算得上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品性如何。
顧淮之面色一熱,不禁又拍了拍師弟的頭。
他還未曾向他們透露他已經與她解除了婚約,不過,不說也罷。
雖說現下是解除了,但往后可不一定。
不過,他心頭發覺一絲奇怪之處,垂頭詢問小師弟:“云爭,你何時見過她?”
*
慕安寧與慕宛兒才進府,正走在廊道上,忽然迎面碰上一身玄衣的慕歸凌。
慕安寧有些意外,訝道:“兄長,你今日怎的有空閑回府?”
自從他們回京以來,慕歸凌便一直在大理寺忙得腳不沾地,回府的次數屈指可數。
慕歸凌也停下腳步,揉了揉眉心,眉眼間盡是疲憊:“聽聞母親病了。”
慕安寧一怔,心中涌起一絲疑惑。
養父曾嚴令過眾人不能將養母生病的消息透露出去,兄長又是從何得知的?
慕歸凌看了眼兩個妹妹一模一樣的粉色衣裙,正色道:“你們二人這是從哪回來?”
慕宛兒搶在慕安寧前,按照之前商議好的說辭,面不改色地笑著答道:“兄長,太子殿下組織了場踏青,邀了我們與其他家的公子姑娘。”
慕歸凌的眸子瞇了瞇,掃視了慕宛兒一眼:“太子?”
連他都知道,太子素來不喜熱鬧,怎么可能辦踏青?
慕宛兒被慕歸凌銳利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怵,眼神頓時變得心虛起來,身子往后縮了縮。
慕安寧趕忙跟著附和了一句,轉移了話頭:“兄長可去看過母親了?”
慕歸凌的面色緊繃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仿佛一汪深潭,在表面上看不出波瀾。
他沉聲道:“未曾,正準備去。”
慕安寧微微頷首,目光瞥向身旁低著頭、似乎試圖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慕宛兒,提議道:“那我們二人與兄長一同去吧。”
待姐妹二人回到府中,天幕已暈染出墨藍色。
慕安寧才邁步走進正廳,便瞧見養父黑得發青的臉。
崇德候面色肅然地望向她,冷聲道:“安寧,你將宛兒帶去哪了?你莫非忘了你們還是未出閣的女子?”
倘若她們遭遇什么不測,那便是給侯府蒙羞。
慕安寧被養父那眼神盯得有些不適,正思索著該如何作答,只聽那蠱惑人心的聲音再度出現——
“你這養父第一反應便是覺得,是你將慕宛兒帶出去,要害她。”
慕安寧的長睫不由自主地一顫,隨即不受控制地緩緩開口:“父親,是宛兒今日提議要出門的,女兒拗不過她,這才答應陪同。”
雖然她所言的事實,但這般極力撇清自己的言語,聽起來卻是有些奇怪。
崇德候目光微凝,轉而看向慕宛兒:“宛兒,可是如此?”
慕宛兒神色無異地點了點頭。
崇德候撫了撫長須,卻并未再發難:“既如此,下不為例。”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煩悶道:“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母親吧,她不知染上了什么怪病。”
許氏?
慕安寧擰著眉,極力忽視耳邊那道說養父區別對待的聲音,面無波瀾地應下了。
*
謝府。
謝夫人叫來謝云庭身旁的小廝,憂心忡忡地問道:“云庭這是怎么了,怎的自昨日回府,便無精打采的?”
但兒子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她就是想問也問不了,只能讓他的貼身小廝稍加注意。
那小廝稍稍嘆了口氣,垂首如是道:“夫人,公子說他心中空了一塊。”
空了一塊?
謝夫人一雙精細描畫的長眉微微蹙起。
這番言辭不像是她兒子會說出的話,反而像是情場失意之人,才會說出口的話。
就在她沉思之際,謝老夫人拄著一根拐杖,走進了廳堂。
她笑瞇瞇朝著兒媳道:“我今日與許久未見的閨中老友聚了一番,她同我說她那孫女也未議親,恰好與我們云庭年齡相仿。”
她頓了頓,言下之意已是很明顯:“我瞧了眼她的畫像,一看便是性情良善,極好的姑娘。”
謝夫人有些訝異甩手掌柜般的婆母,竟會關心起孫子的婚事。
不過,婆母看人向來很準,不然又怎會挑選她做謝家夫人?
想及此,謝夫人也沒問那姑娘是誰,直接笑道:“母親,正巧過幾日兒媳準備舉辦一場相親宴,屆時可將那位姑娘邀來,與云庭相看一番。”
慕安寧看了看侯府的高墻,又看了看少年,欲言又止:“世子,你”
今日是她的休假日,因此不必去醫館。而且祖母還特意囑咐過,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府,說是有要事。
此處陰影斑駁,樹蔭婆娑,乃府中難得的陰涼處,從她的院子去往正廳的路上恰好會路過。
若是未曾聽見那落地的聲響,她或許也不會留意到這一角落忽然多了個人影。
少年今日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衫,身姿挺拔,站在這片陰影下,顯得格外耀眼。
但他的衣擺卻因為翻墻之舉,染上了些許泥點子。
顧淮之原是打算從正門光明正大入府,但當他瞧見那身穿著喜慶的婦人時,腦子一熱,便翻了墻。
在花園內碰上慕安寧,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被少女那如泉水般清澈的目光打量著,顧淮之的呼吸陣陣發熱,心頭一片混亂。
片刻之后,他才若無其事地按照先前想好的說辭,清了清嗓子道:“阿寧,我娘想你了。”
他,也想她了。
慕安寧聽了一半,還是打斷了少年:“世子,我需得去一趟前廳。”
她環顧四周,思索片刻,有些遲疑地補充了一句:“若世子有事,待會再議罷。”
慕老夫人與許氏兩人皆在正廳等著她,她也顧不上追究,顧淮之今日為何貿然翻墻進府。
話罷,慕安寧看了眼此前默默退到一旁的抱琴,示意她過來,她們可以走了。
“正巧我今日無事在身。”顧淮之抖了抖衣擺,微微頷首,語氣很是漫不經心:“本世子在此等你便是。”
話雖是這么說的,但待少女纖薄的背影漸行漸遠后,他卻是蹙緊了眉頭。
那婦人前腳才進府,慕安寧便被喚往前廳,而且瞧著她的模樣,貌似還有些急迫。
此事必定有蹊蹺。
顧淮之腦中浮現出那婦人的打扮,越想越覺得像媒婆。
雖說他從未親眼見過真正的媒婆,但也從別處聽說過一二。
顧淮之心中一片疑云,靠在樹邊靜靜思量,心想要不如直接去瞧瞧慕安寧究竟去做什么了。
反正慕府他也算熟悉,跟過去到屋頂上聽兩句,若那婦人并非什么媒婆,那他再回到此處等慕安寧。
少年是這么想的,也便這么做了。
然而,他才踏出沒幾步,便被一道似乎又驚又喜的女聲喚住——
“世子?”
念及自己是在別人府中,顧淮之只得頓住了腳步,略微側眸望向來人。
夏日炎炎,此處連路過的下人都沒有一個,顧淮之蹙眉打量面前的女子片刻,方才憶起她是慕安寧的庶妹。
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東西藏入袖內后,慕景悅理了理黏在額前的碎發,又仔細整理了下衣裙。
她蓮步輕挪,緩緩靠近少年,笑意盈盈福了福身,心中暗自竊喜:“世子今日怎的來侯府了?”
原以為想要再度見到顧淮之極其不易,倒是沒料到機會來得這樣突然,他竟主動尋到了侯府。
許久未見,少年仍舊那樣俊美,當真不愧為上京女子最想嫁的男子之一。
少年雖穿著一身白,卻依舊張揚肆意,比他們江南的男子,要好看得多。
不過,她原本是想趁著今日慕老夫人與許氏有的忙,來此處完成姨娘的囑咐,將袖中那東西埋進土里。如今看來要耽擱了。
顧淮之眼神掠過慕景悅的衣袖,并沒回答她的疑問,而是揚了揚眉:“慕三小姐為何會在此?”
此女孤身一人,沒帶任何侍女隨從,不知在遮掩些什么。
對上少年審視的目光,慕景悅掩在袖內的手不自覺顫了顫,但意識到不可能被少年發現,便揚起一抹無可挑剔的笑容:“小女正要去前廳,只是恰巧路過此處。”
慕景悅眼睫動了動,忽掩唇笑了笑:“世子今日莫不是來尋大姐姐的?”
見少年毫不猶豫地頷首,似乎并沒覺得有哪不對,慕景悅的神色霎時一僵。
他今日前來,便是怕她相信了那等謠言。
“你也莫要鬧了,婚姻大事絕非兒戲。”見少女朝自己看來,顧淮之的語氣愈發強硬:“那媒婆可還在前廳?我帶你去說清楚。”
一切應當還來得及。
他說罷,便伸手拉住少女纖細的手腕,似乎打算直接去前廳。
感到腕間傳來的陣陣涼意,慕安寧愣怔片刻,顧淮之的手向來是熱的,今日倒是涼得出奇。
走了兩步,慕安寧恍然回過神來,她用了點力掙開了少年的手,一時又不知是該惱還是該笑。
皇后微微頷首,旋即走至主位坐下,她的一雙鳳眸微微瞇起:“淮之今日怎的入宮了?”
她抿了口宮女遞給她的普洱茶,笑著打量兩人:“本宮可打擾了你們兄弟二人敘舊?”
話雖是這么問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早就知曉顧淮之在東宮。
顧淮之揚了揚俊眉,面不改色扯謊:“皇嬸說笑了,侄兒原本便計劃著,見完堂兄就去尋您。”
皇后被他逗樂,心情明顯舒暢了不少。
她忽略一旁的顧亦寒,繼續朝著顧淮之道:“聽聞淮之與慕家姑娘退親了?”
顧淮之沒料到皇后會忽然提及兩月前的事,繃著臉點了點頭。
皇后若有所思地頷首:“本宮這倒是有一樁好婚事。”
第 60 章 喬府
皇后話音才落,顧淮之臉色突地一變,但很快他便將那抹不悅藏于心底
“皇嬸的好意侄兒心領了。”顧淮之面不改色地勾起唇角,從容道:“只是侄兒不想過早議親。”
他縱然要議親,也不是跟別的女子。
他絕無可能委曲求全,去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從前他是這么想的,如今亦然。
雖說,他對自己過去的冥頑不靈有些后悔。
眼見少年那張染上緋紅的臉龐離自己越來越近,慕安寧整個人頓時僵住,被定格在原地,思緒一片空白。
顧淮之他想做什么,莫不是想吻她?
就在那張薄唇即將觸碰到她的唇瓣時,愣怔的少女突地回過神來,情急之下,直接伸出手擋住少年。
手心傳來溫熱細膩的觸感,慕安寧的手指不自覺地僵了僵,而少年那雙慣能蠱惑人的眸子也終于緩緩睜開。
慕安寧可以明顯瞧出,那雙眸中透出了一些不滿,仿佛一個好不容易尋得獵物的獸,忽然發覺獵物自個跑了。
慕安寧驚魂未定地吸了一口氣,目光定了定,竭力不讓面前的人看出自己的異樣:“還望世子自重。”
他到底有沒有醉酒?
而顧淮之歪了歪頭,那雙漆黑的眼眸,似乎比夜色還濃,一刻都不想離開眼前的少女。
被捂著嘴的少年說不了話,只能在少女手心動了動唇。
慕安寧又是一僵,才想松手,但又怕他再做出什么逾矩的事來,只得維持著這個奇怪的動作。
“世子,今夜沒有星星。”慕安寧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緩的聲音在此刻略顯倉促:“你先帶我下去。”
她現下除了好言相勸,也只能好言相勸了。
畢竟,少年那雙緊緊扣著她腰身的大手,似乎又緊了一些,頗有一絲怎么都不可能放她下去的意味。
聽到這話,顧淮之蹙緊了眉頭,又動了動唇,顯然想反駁。
他明明看到夜空中,有許多顆星星,就像當年她拉著他看過的那些一樣明亮。
其實,他大可以將頭往后一退,便能離開少女的手心,但醉了酒的少年頭腦混沌,并未反應過來。
他只知道,覆在他嘴上的那只手,很柔軟。
他不想離開。
顧淮之似是找到了什么樂趣,看少女沒松手,也沒再急著嘗試開口說話,反而啄了啄她的手心。
一下、兩下、三下
慕安寧瑩白的臉上,終于同醉酒的少年一樣,染上一點緋紅。
而兩人的耳尖,卻都紅得可以滴血。
“顧淮之”慕安寧抿了一下唇,聲音細若蚊蠅。
手心被他蹭得,好癢,好癢。
這感覺,好生奇怪。 身旁呼嘯的風聲越來越大,似乎要將兩人拽進無邊的崖底。
慕安寧實在沒了力氣掙脫少年拽著她的那只手,而顧淮之的半個身子,也已然逐漸掛在懸崖邊上。
少年緊緊抿著薄唇,眼神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少女,仿佛想將她的模樣刻進眼底。
下一刻,慕安寧忽地感到一陣令人心慌的失重感,她下意識閉上了雙眼。
這便是死亡的感覺嗎?
她要死了。
但有人陪她。
不過,這失重感只是持續了一瞬,便被一道聲音打斷——
“陸將軍,他們在那里,快去救他們!!!”
崖邊搖搖欲墜的兩人聽見響動,齊齊睜開眼,而原本陰沉的天,也忽然之間恢復晴朗,就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
就在慕安寧感到身下那股力道消失的那一瞬,整個人被輕而易舉地拉了上去。
慕安寧搖了搖頭,不自覺看向身旁被陸長卿扶著的少年,旋即無意識攥了攥衣擺。
顧淮之的神情似乎略微有些恍惚,俊臉蒼白如紙,但眸子卻一直粘在少女身上,似乎是在確認著什么。
陸長卿瞟了眼顧淮之滲血的衣袍,以及那只還在滴血的左手,沒有作聲,轉而將目光投向慕宛兒,暗暗打量她面上的那份憂色。
方才他們二人走了一半路程,慕宛兒忽然提出,要他折返回去尋顧淮之與慕安寧,說什么四人行走,更安全一些。
若是他們此刻晚來一步,恐怕顧淮之與慕安寧便要葬身于崖底。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
而被攙扶著的顧淮之,突地將自己的手臂從陸長卿手中抽走,繼而步履踉蹌地走到少女面前。
慕宛兒默默往旁邊退了幾步,與陸長卿站到一塊,心中忍不住暗暗稱奇。
顧淮之看了少女好一會兒,失而復得地笑了,聲音低啞:“阿寧,你還活著。”
他并不懼死亡,但他卻怕這兩個字同他的心上人扯上關系。
望著少年這副狼狽的模樣,慕安寧鼻尖終泛起輕微酸意,心有余悸地點了點頭:“嗯。”
還活著。
他們都還活著。
她想,應當是慕宛兒這個主角的出現,救了他們。
但她心底更感激的,卻好像不是慕宛兒,也不是陸長卿,而是
顧淮之喉嚨滾了滾,緩緩伸手欲觸摸少女的臉頰,但在距離少女兩指之處,那只染了血的手忽地頓在空中。
*
傍晚。
營帳外,頭發半白半黑的男子打量少女許久,凝重的眉目松了松,似乎還染上些許探究:“姑娘是?”
他沒想到,顧小將軍與陸將軍前往追捕梁人,最終竟帶了兩名女子回營。
并且
慕安寧恍然將目光從緊閉著的營帳收回,意識到自己并未做介紹,心覺有些失禮,朝著中年男子福了福身:“李軍師,小女姓慕,名安寧。”
她此番安然無恙,除了有些疲憊,竟意外地沒有其他感覺。
但顧淮之卻因失血過多,此刻還躺在營帳內被醫師醫治。
陸將軍不知去了哪,慕宛兒此刻在別處歇息,而她卻心中不安,怎么也睡不著。
畢竟,眼下顧淮之性命垂危,但營中藥材緊缺,而她的行囊也掉落至崖底。
李軍師眸子瞇了瞇,深思半晌,方才點頭道:“原是崇德侯的千金。”
慕安寧并未否認,只是輕笑著點了點頭。
縱然是養女,但她在外的一舉一動,皆牽扯著侯府。
過了半晌,李軍師的目光卻還停留在少女身上,似乎有點像是,在透過她看什么人。
慕安寧抿了抿唇,旋即側眸笑了笑:“李軍師可是有什么話要同小女說?”
被戳中心事的李軍師不緊不慢挪開目光,撫了撫長須,笑著搖頭:“是老夫失禮,只是姑娘同老夫一位故人有點相似。”
何止一點,簡直是太像了。
慕安寧微微一怔,才欲發問,營帳中的醫師卻忽地走了出來,面色沉重。
少年聞言一愣,緩緩停了下來,那雙勾人的眸子似乎染上了些愉悅。
他這是在做夢?車夫停下后,一直垂著頭、默不作聲。
但彼時,她們二人絲毫沒有察覺出任何不對勁,毫不猶豫地直接踏上了馬車。
未曾想,就在她們以為馬車即將啟程之時,那車夫突地掀起了車簾,干脆利落地給了她們一人一掌,將她們兩人打暈。
轉變來得如此突然,連給她伸進衣袖、拿出迷暈人的藥粉的時間都沒有,她的眼前便被一片黑暗籠罩。
不過,在昏迷來襲之際,她隱約瞥見車夫粗壯的小臂上,好像一筆一畫刻了一個字。
似乎是‘離’。
這或許,可以算是一條微弱的線索,倘若能脫離此劫,應當可以順著這個方向摸尋。
思緒逐漸抽離,她方才意識到,此刻她不應該是孤身一個人,被打昏的應當還有慕宛兒才是。
她眨了好幾下有些酸澀的眸子,才終于注意到,軟趴趴躺在她斜對面,倚靠在另一扇車窗的人影。
在黑暗之中,她雖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但清凈的耳畔告訴她,慕宛兒理應還在昏睡之中。
此時,當務之急,莫過于籌謀自救。
但就以她們兩人當下連動都動不了的狀況,無需多想也知道,自救之舉無疑如同登天。
不過,那車夫既然并未對她們起殺心,僅僅只是綁了她們,那便意味著她們在他眼中仍有所用,性命應當暫且無憂。
又不知過了多久,原本疾馳而行的馬車,終于緩緩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她心頭涌起一股隱隱的不安,心跳仿佛提到了喉嚨口。
她細軟的睫毛輕輕顫動,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眸。
直覺告訴她,此刻最妥當的選擇就是繼續裝作昏迷。
幽暗之中,人的感官好似變得異常敏銳,尤其是聽覺。
她能清晰聽見,那馬夫“吁”了一聲后,穩健地躍下了車。
與此同時,外頭逐漸傳來一陣飄忽不定的腳步聲,那聲音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她仍舊得以捕捉。
緊接著,馬夫粗曠的聲音響起,似乎帶著一絲恭敬與敬畏:“閣主,人帶來了。”
閣主?
聽見這兩個字,慕安寧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在眼皮底下動了動,仿佛春水輕波微涌,思緒游回至在梧桐城的那段日子。
她在林間為身負重傷的顧淮之采藥那日,也曾遇見過被如此稱呼的人物。
而且那人應是來自梁國。
想到此處,她的纖指不由得捏緊了衣擺,脊背微微有些發涼。
在他們楚國,就連五歲的孩童都知道,梁國人狡黠、兇殘,絕非善類。
倘若車外的這兩個人真的是梁國之人,那她與慕宛兒
正當她思緒萬千之際,車簾猛然被人掀開。
撲面而來的光芒雖算不上特別刺眼,但差點令她這個在黑暗中待了許久的人,下意識地睜開了雙眸。
所幸,她及時抑住了,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
那掀車簾的人也不知是那位馬夫,還是那位被稱為閣主的人,半晌都沒有動靜,只是靜靜地立在她面前。
那人似乎凝視了車內許久,才終于以不緊不慢的語氣開腔:“把她抬出來。”
慕安寧屏息凝神,感到身邊有人靠近。
但就當她以為自己要被抬走時,她忽而感到身旁一空,應當是慕宛兒被抬走了。
又等了半晌,那個男子再度發話:“這個我來。”
馬夫似乎稍稍遲疑了一瞬,才恭順地回應道:“是,閣主。”
就在她心生錯愕之際,她猛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逐漸靠近,這種強烈的壓迫感,使她不自覺咬緊了口中的布條。
緊接著便是一陣晃動,她被人粗暴地一把提起,身軀猶如被風吹起的落葉般,在一瞬之間飄然上升。
她被抗到了肩上!
要說她是如何發現的,除了腿上傳來的強硬觸感,那便是從腹部蔓延開來疼痛感。
這男子的肩很硬,仿若磐石般,硌得她生疼。
她悄然平穩氣息后,瞇縫著眼,嘗試窺探周遭的環境。
日頭已然隱沒,余暉如金絲般斜灑。
她與慕宛兒被綁時約莫是末時,看來此處離太子修養的宅子所在之處,大約有兩個時辰的距離。
這是一座巍峨壯麗的別院,被茂密的草木所環繞,使得整個院子更加隱匿于暮色之中,仿佛與世隔絕。
周遭除了這位閣主與馬夫的腳步聲外,便再無其他聲響,甚至連鳥鳴蟲吟都沒有,寂靜得有些瘆人。
就當她想繼續觀察時,她突地感到在她腿上的大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施加的壓力增大了許多。
他的阿寧終于不再生疏地喚他世子了。
倘若這是一場夢,那他期盼永遠別醒過來。
眼見少年終于不再亂啄,慕安寧的面色終于逐漸恢復平靜,但那只手,還停留在他的唇上,不敢動彈。
“世子,我有一事相求。”慕安寧停頓了一下,思量好說辭,方才道:“今日喬青生被衙門的人抓去,不知現下狀況如何。世子可否派人查一查?”
怕少年記不起喬青生的身份,慕安寧又補充了一句:“喬公子是今年的狀元。”
既然顧淮之不肯放她下去,那她也只能借此機會,提出這事。
顧淮之越聽,眉間的不耐便愈發明顯,直到少女說完,他那緊蹙著眉頭也沒松開過。
她又喚他世子。
她還讓他幫別的男子做事。
腦袋脹得慌,他一時記不清喬青生究竟是誰,但他很不開心,想懲罰她。
顧淮之目光微垂,靜默半晌,忽然張嘴輕輕咬了少女的手心一口。
慕安寧瞳孔一縮,愣了一下才猛然收回手,她忍不住驚怒出聲,仰頭瞪了少年一眼:“顧淮之,你是狗嗎?”
慕安寧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只有一個淺淺淡淡的牙印,并沒有很痛,但她莫名心中就升起了一絲惱意。
他別不是趁著喝醉,故意而為吧?
她從前怎么不知,顧淮之生性如此放浪,醉了酒就抱著女子不放,還又咬又親。
他不會對任何女子都這般吧?
洛氏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好,去去去,到時候跟緊你表兄,別給姨母惹禍。”
顧淮之抱著臂,鼻哼一聲:“誰說我會去了?”
他不能明著拒絕皇后的‘好意’,那他還躲不起嗎?
反正那宮宴他說什么都不會去的,一想到要與女子同席,他便渾身不得勁。
依他看,有那閑情逸致,還不如多練練武,又或者,想想該如何見到慕安寧。
洛氏才欲勸阻,隨即又想到什么,故意哦了一聲,轉而看向洛芷嫣:“嫣兒,既然你表兄不愿去,那你便隨著慕家姐姐一同去吧。”
她說罷,滿意地瞧了眼神色微變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