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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不, 不對……”

    “從遭受入侵到剛才,中間這段危機數值降得太快了……”

    助理跟在余悸身后快步走著,一邊查看著監測數據, “負責監測的人員判斷失誤過嗎?五十一區或許沒有完全淪陷, 那位指揮官應該已經把五十一區保護下來了,所以危機等級之前才降得那么快, 可現在又開始上升了,我覺得他們現在需要的是緊急支援。”

    余悸腳步一頓。

    助理趕緊將數值和實時監控畫面投放出來:“指揮官您看, 這部分超標的毒素或許不是來自五十一區,我覺得像是從旁邊的重度毒素區域蔓延過去的,是飄散過去的,不是異種帶過去的,是這些毒素影響了監測。”

    就在這時,總指揮官突然發來了會議邀請,助理立刻接入, 只聽總指揮官急急地說道:“五十一區的監測有誤, 余悸,你的假期恐怕又得提前結束了。”

    余悸:“知道了。”

    五十一區的哨塔損毀得不成樣子, 比上一座露天的哨塔看起來還要慘不忍睹, 這回不光是露天的了,連指揮室都只剩下了一半, 竟還穩穩立在那兒。余悸走下去的時候,眉頭微微一皺。

    他看到指揮室相對安全的一側有幾個人戰戰兢兢地站在那里,急得焦頭爛額,所以當星船穿過黑暗降落下去, 他們幾個人同時回頭,看到余悸從軍用星船下來的時候, 看上去快哭出來了。

    而在那幾個人里,余悸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他路過他們的時候,身體微微一傾,握住那個人的手腕,拉起就走。

    余悸似乎低低地說了句話。丹郁有些無措,差點沒站穩,趕緊邁了兩步跟上余悸的步伐,以至于沒能聽清那道掩在破碎轟鳴中的聲音。

    現場的情況很糟糕,支援不夠及時,信號中斷,視野艱難,趕來支援的隊伍在蔓延過來的超標毒素里迷失了方向,種種問題接踵而至。余悸看了看現場情況,后來視線落在了遠一點的地方,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然后說道:“去找助理,讓他想辦法安排民眾轉移,他的可操作時間只有三個小時。”

    意思是要放棄這座人類基地了。

    說著指了指遠處重度毒素區域的方向,只見一大片延伸到天際的毒霧往這里逼近,黑壓壓的,看不到盡頭,似有世界將要傾覆之感。

    “我來得太晚了。”

    余悸這樣說道。

    后來大家只知道,在這三個小時里,那片視線不清的黑暗天空添了抹微紅,一直以來,軍方的所有人都未曾見過余悸的精神體,那么,在這一刻,他們見到了。

    可它太大了,大到盤踞在了整座人類基地的上方,任何人都只能窺見其中的一角,沒人能看清它究竟長什么樣子,只能依稀看到它有一雙大到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的眼睛,和輕輕一動,就能將異種撕裂的利爪。

    從來沒有人見過如此龐大的精神體。

    難以想象,能控制住這樣可怕的精神體的主人,精神力究竟強大到了哪種地步。

    只有丹郁知道,余悸說的三個小時,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余悸的死線。

    很多時候,太多時候,甚至可以說是所有時候,丹郁都不知道余悸究竟在想些什么,余悸的狀態總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明明說著讓人后背發涼的話,發布著有些絕望的命令,可看上去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丹郁抓住余悸的手腕:“你得留十分鐘。”

    不可以是三個小時整,要兩小時五十分鐘,不可以去試探死線。

    曾經在五十區看著縮緊的光罩爬向自己的身體,丹郁沒有感到恐懼,后來在這里見證一位指揮官的死去,孤立無援的時候,他也沒有感到恐懼,但看到余悸站在這個位置,輕飄飄地說著三個小時,他開始恐懼了。

    在他細細密密的恐懼里,余悸回過頭,“可以。”

    語氣散漫,漫不經心。

    丹郁點了下頭,轉身去幫助理,可走到一半又倒了回來,再次抓住余悸的手腕:“你答應我的,就要做到。”

    他抓著余悸的手腕,就像抓著他的浮木,直到看到余悸莫名輕笑一聲,才松開手,轉身朝助理那邊走去。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一切也都在按計劃進行,看起來是那樣的順利。

    直到在兩小時三十七分鐘的時候,盤踞在上空的精神體忽然垂下眼睛,跟著它一起垂下眼睛的,還有站在哨塔之巔的余悸,一人一精神體,同時看向了同一個地方。

    “哎呀,發現我了。”

    這道假模假樣的驚訝聲音來自基地與冰封區域的交匯處,是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人,兜帽壓得很低,擋住了大半張臉,說話的同時緩緩抬起臉,露出一張白得可怕的臉。那人微微笑著,抬起手,沖著哨塔高處揮了揮手,說:“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是那個從白色監獄逃出去的Alpha向導,那個臭名昭著的罪犯。

    余悸很輕地“啊”了一聲,恍然道:“原來那些兩區危機是你搞出來的。”

    “我可沒那么大能耐,”罪犯伸出手,掌心覆在基地光罩上,精神力開始一點點爬向光罩,說道:“我只是碰巧搭了把手,就像,現在……”

    然后他笑了起來。

    陰陰冷冷的笑聲在下面回蕩,那笑聲像是有某種穿透性一樣,刺耳又難聽,“還以為你跟我是同類呢,早知道出獄那天就該把你殺了。”

    覆在基地上面的光罩開始迅速消失,余悸斂起眸光,空中的精神體也斂起眸光,利爪一伸,用極快的速度狠狠抓向罪犯,與此同時,那人退后一步,隱入黑霧之中。

    稀薄透明的利爪穿透黑霧,露出來時,上面依稀帶了點血跡,余悸有些不屑地冷笑一聲:“就憑你嗎。”

    隨著光罩的消失,漫天黑暗迅速涌入。

    死線提前到來。

    余悸猛然收回精神力,立刻發布了緊急撤離的新命令。哨塔搖搖欲墜,在空中小幅度地晃蕩起來,墻體坍塌下墜,地面碎裂,灰塵和黑霧混雜在一起,余悸在一片視線不清的落石中聽到一道聲音從前方傳來,是丹郁的聲音,“余悸,這里!”

    這道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急迫。

    余悸在下落的塵屑中追著這道聲音的源頭,穿越那片狼藉,他看到丹郁焦急地站在星船門口,扶著艙門處的扶手,探出半個身體,沖他伸出手來,叫著他的名字。

    “余悸,快。”

    星船已經開始離地,余悸在哨塔頂端,前面便是萬丈深淵,細微碎石不停地往下掉,余悸往前一步,正要伸出手,鋪天蓋地的枯枝忽然從余悸身后蓋向了哨塔。

    哨塔轟然倒塌下去,黑暗吞噬了一切,于是余悸沒能將手伸向那個等待他的掌心。

    強大的精神力從半空中迸發,枯枝碎片伴著黑色霧氣落下,又一重鋪天蓋地的枯枝再一次涌來,無窮無盡,將哨塔一點點覆壓下去、吞噬在濃厚的黑霧里。

    星船上升,脫離了黑暗,而那道艙門卻仍舊開著,里面,空無一人。

    四下的聲音從未如此吵鬧過,可也從未如此安靜過。

    余悸后知后覺地抬起臉,身上傳來輕微的束縛,急速下墜的黑暗里,有人在枯枝蓋向他的前一秒就擁住了他,為他擋住了撲面而來的黑暗。

    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失重里,余悸好像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不喜歡黑暗了。

    原來他不喜歡的……

    從來都不是黑暗本身。

    可這個人抱得他太緊了,身體好像還有些忍不住的顫栗,余悸有些無奈地輕笑一聲,擁緊懷里的人,精神力觸須開始往四周延伸出去,以他們二人為中心,細細密密地穿透在那些密不透風的枯枝里,籠成巨大的無形光罩。

    落不到底的墜落抵達盡頭之前,精神力驟然回溯。

    所有的枯枝被撕了個粉碎,巨大的沖擊為他們的落地帶來了一絲緩沖,最后的最后,墻體坍塌墜落,將一切掩埋,黑霧再次覆蓋。

    至此,五十一區徹底淪陷。

    以又一名指揮官犧牲為代價。

    ……

    ……

    ……

    “我估計他們都以為我犧牲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這道淡漠散漫的聲音再次響在了黑暗的坍塌墻底,“你說,總指揮官會不會為我落淚呢。”

    “第一次兩區危機發生的時候,犧牲了第一位指揮官,那個時候我看到總指揮官一個人躲在休息艙偷偷抹眼淚。”

    這道聲音就這么無所謂地說著,像自說自話,沒有人回應他。過了很久之后,他又說,“醒醒,該起床了,小玫瑰。”

    然后他就沒再繼續說話了。

    精神域有一絲被修補的痕跡,帶著不屬于他的氣息,在已然無比薄弱的精神域里,難以忽視。

    已經是第二次了。

    壞了兩次,每一次都被仔仔細細地縫補了起來。

    周圍的一切開始安靜下去,偶爾能夠聽到從頭頂滑過的密密麻麻的聲響,這些聲響從頭頂路過時,細碎的塵埃也開始往下掉。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另一道聲音才輕輕地傳來:“喘不過氣了,你松一點。”

    余悸說:“我可沒用力。”

    丹郁在余悸的懷里睜了睜眼睛,周邊彌漫著一圈淡淡的光罩,這是余悸的精神力編織出來的,很淺淡,發著極其微弱的光,一點都不刺眼,在這一望無際的黑暗里,看上去讓人覺得有些安心。

    余悸垂下眼睛,眸光空洞地四散著,卻有些困惑,“怎么這么黑呢。”

    光罩的淡光投在余悸的臉上,映著那雙失去了焦距的墨藍色眼睛,丹郁愣愣地抬起眼,緩緩伸出手,在余悸的眼前小幅度地揮了揮,然后立馬停住。

    “……是啊,好黑啊。”

    丹郁的聲音在隱隱發顫。

    余悸微微笑著,說:“我好像看不見了。”

    第 62 章

    那些枯枝在碎掉以后會變得稍微綿軟一些, 就鋪在他們的身下,一動就會發出類似干燥樹葉被捏碎的聲音,這聲音很吵, 很容易被發現。

    丹郁想說點什么, 可密密麻麻的聲音又開始由遠及近,然后從頭頂滑過, 聽得人頭皮發麻,他只能靜默下來, 話不能說,動也不能動一下。

    余悸是坐靠著的,后背是冰冷的墻體,這里是個坍塌后的三角區,空間逼仄,丹郁整個人都撲在余悸的懷里,跨坐在余悸的身上, 但他記得他睡過去前似乎不是這樣的姿勢。原本是他抱著余悸的, 可現在反過來了。余悸的一只手撫在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 或許余悸的確沒有用力, 但他真的有點喘不上氣。

    丹郁小心翼翼地側過頭,把側臉貼在余悸的脖頸間, 然后克制地做了個深呼吸。

    舒服多了。

    也是在這時,他注意到余悸的外衣似乎是敞開的,所以他擁著余悸的時候,是把外衣排除在外的, 掌心與余悸的身體之間只隔著一層布料,余悸的體溫透過那層布料傳過來, 給了他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好像那層布料其實也并不存在一樣。

    為此他還特意垂著眼睛看了看,那層布料是在的,余悸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只不過是布料的觸感舒服且貼膚,所以才讓他產生了那樣的錯覺。

    在拖動聲此起彼伏的漫長時間里,誰也沒有再動一下,直到四周安靜下來,丹郁一下就直起了背脊,抬手捧住余悸的臉,開始看起了那雙渙散的眼睛。

    丹郁湊得很近,鼻息輕輕打在余悸的臉上,余悸的眼睛動了一下,似乎想看點什么,可那失去焦距的眼珠僅僅只是漫無目的地動了一動,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有點記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向導的療愈理論上看到過,”丹郁認真注視著余悸的眼睛,說道:“精神域的狀態好壞會影響到一些身體機能,如果精神域變好了,被影響到的身體機能說不定也能慢慢恢復,或許看不見只是暫時的。”

    “你的精神域沒有問題了,我已經幫你療愈好了,所以你的眼睛也會好起來的。”

    他說得認真又篤定,可聲音里卻還是帶著顫音。

    與此同時,也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余悸突然很想看一看丹郁此時臉上的表情。

    是不是一臉的擔憂呢?

    可惜了,看不見。

    丹郁的身上總是溫溫熱熱的,現在也是,捧在臉上的溫度也很暖,余悸微微笑著,“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墨藍色的眼睛在過于昏暗的光線里,看起來更貼近墨色,可隱隱約約又能看見一些透著些微亮光的藍色痕跡,星星點點的,像深夜里映著天上繁星的大海。

    于是丹郁在這雙眼睛里,就這么看到了……

    他喜歡的星空。

    不知道為什么,丹郁總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了點什么,但那絲劃過腦海的意識,又太輕太淺,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仔細去想,卻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起來。

    他只是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是你救了我,”丹郁回應著余悸剛才說的話,若有所思,然后緩緩移開手,“如果不是你,我,和其他所有人,就都死了。”

    一點點移開的手沒有就此放下去,而是搭在了余悸的肩頭,丹郁仍然一錯不錯地看著余悸的眼睛,余悸散漫而又慵懶的嗓音響起,余悸說:“那我們扯平了。”

    指尖緊了一下,丹郁說:“哪有那么容易扯平。”

    余悸:“那就沒辦法了。”

    丹郁正想問什么沒辦法,覆在后背的手掌忽然很輕地用了一下力,他就這樣重新貼在了余悸的身上。這個破地方實在太冷了,貼在一起會暖很多。然后他看到余悸的眼珠動了動,失去了焦距的眸光好似在盯著他看,然后余悸往前一傾,似乎是想調整一下坐姿,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他的嘴角。

    大概是不小心碰到的,可也像是落下了一個很輕的吻意,丹郁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吻,因為落下的位置實在太偏了。丹郁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親到我的嘴角了。”

    他在試探。

    余悸笑了:“我看不見。”

    丹郁擰了擰眉。

    “我討厭你。”

    這句話說得有些不高興,不知道是真的不高興,還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余悸淺淺淡淡地笑著,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說道:“我知道。”

    然后抬起手,撫在丹郁后腦,把他按入懷里,低聲說道:“又要來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枯枝,又要來了。

    頭頂上方的滑動聲有一陣沒一陣地響著,偶爾全然安靜下來,他們才能說上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有時說的那些話有沒有下文也全憑天意。丹郁偶爾會把精神力觸須擴散出去探測,可是每次蔓延到不怎么遠的地方就收回來了。

    異種太多了,也太密集了,他們兩個的狀態現在都不怎么好,還有一個人眼睛還看不見了,只能再等一等,等上面的數量少一些了,再試著從這里出去。

    總不能就在這里埋著等死。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四周再次安靜下來,余悸忽然說:“那份資料我帶了,在我身上,但我不確定它還在不在,你找找看。”

    “身上?”丹郁微微直起身子,“身上哪里?”

    “口袋里。”

    丹郁:“……”

    丹郁:“哪里的口袋?”

    “不記得了,”余悸說,“你找找看。”

    丹郁:“好。”

    丹郁就這樣答應了下來,貼著余悸的襯衣摸索起來。那份資料只是一張紙,被疊了起來,如果摸到了,觸感會很明顯,硬硬的,硌硌的,他從后背一路摸索到腹部,沒有摸到什么硬硬的東西,然后又開始往上摸,他記得很多襯衫都在胸口位置那里會有一個口袋。

    貼著那個位置摸了摸,卻連口袋都沒摸到一個,只有掌心之下,從布料之后蔓延過來的有些燙手的體溫。余悸的身材很好,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余悸的什么樣子他都見過,穿衣服的樣子,不穿衣服的樣子,任何樣子……但還從未有過一次,他會像今天這樣細細地撫摸。然后丹郁愣了一下,在空氣近乎凝滯的幾秒鐘里,猛然收回手。

    ……到底在摸些什么啊。

    要摸的不是那張紙嗎?

    他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就被轉移了。

    “怎么了?”余悸問。

    丹郁惱羞成怒地抬起眼睛,看到余悸臉上泛起了一絲困惑,這樣的困惑從余悸的臉上漸漸轉移到了丹郁的臉上。

    丹郁欲言又止,“我……”

    余悸還是問:“怎么了?”

    “沒什么。”

    丹郁有些氣悶地垂下眼,于是卷土重來,這一次,他開始往余悸的褲子口袋摸過去。他能知道口袋的大概位置,但這里太黑了,那個位置完全是視角盲區,他只能憑著直覺去摸。

    紙張是折疊起來的,觸感會十分明顯,他可以不用刻意去找口袋的具體位置,只需要在大概的位置摸一摸就可以判斷有沒有,他先在其中一邊大概摸了一下,沒有摸到,于是開始摸向另一邊。

    就在手往另一邊移過去的時候,余悸忽然壓了壓眸光,而丹郁的手也頓住了。

    再一次,丹郁猛然收回手。

    手指在空中無措地彎曲了兩下,丹郁咽了下喉嚨:“沒有摸到硬……”

    呸。

    “沒有摸到那張紙。”

    但說著說著,他就發現了哪里有點不對勁。

    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先找外套口袋呢?

    為什么會從襯衣和褲子開始呢?

    為什么余悸不提醒他呢?

    他有些氣惱地收回手,伸過去摸余悸的外套,最終,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疊起來的那張紙。很難想象,這張紙,竟然時隔了將近四個月,才終于被他拿到了手里。

    他再次直起身體,輕咳了一聲,往后錯了錯,然后打開紙張。通訊器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只能借一借從光罩透過來的無比微弱的光亮,可這光亮太過微弱了,他看了又看,眼睛離得紙張也近得不能再近,仍舊很難看清上面究竟寫了什么。

    尤其是,這張紙似乎還被狠狠蹂躪過一番。

    在多次識別失敗后,丹郁就放棄了,他把這張紙好好疊起來,裝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余悸問他:“看到上面寫的什么了嗎?”

    丹郁搖了搖頭。

    只能等出去后才能看了,外面應該不至于像這里一樣黑,丹郁再次釋放出精神力觸須,一點點往外延伸探索,正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這上面的時候,聽到余悸問他:“怎么不說話了?”

    丹郁一愣:“說什么?”

    “我剛才問你,有沒有看到上面寫的什么。”

    精神力觸須在外面掃了一圈,異種數量開始變少了,可現在的情形還是不怎么樂觀,不適合出去,還得繼續等,繼續探測。收回精神力之后,目光觸及到余悸的面容,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點什么。

    是啊,余悸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搖頭也好,瞪他也好,余悸都是看不見的。可他下意識里,還是會覺得余悸跟以前一樣,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沒有看清,這里太黑了。”

    他小小聲聲地回答到。

    余悸說:“那就出去再看。”

    冰寒肆虐蔓延,寒意不停歇地滲透下來,只是在直起身體的這一小段時間里,丹郁開始冷起來了。小心翼翼地壓下腰身,雙手撐在余悸的腰部兩側,試探著想要貼過去,可又遲遲懸在那里,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像是被什么給桎梏住了一樣。

    直到那個始終覆在后背的掌心輕輕用力,把他壓下來,他才順勢窩進余悸的懷里。

    他一點點擁緊余悸的腰背,暖意也一點點驅散掉寒涼。

    第 63 章

    “怎么樣, 舒服嗎……”

    說話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嗓音淺淡虛浮,是渾身無力時快要陷入暈厥時的那種聲音, 聽起來尤其地……蠱人。

    余悸以前經常聽到丹郁用這樣的聲線說話, 是在虛脫無力的時候,讓他輕一點, 慢一點,再慢一點,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平平淡淡的,沒有雜亂的喘息。

    丹郁在為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舒緩精神域,但是隨著時間的無限拉長,丹郁似乎開始困了,困得恍惚,說出的話也恍惚, 半睜著的眼睛往下垂了垂, 睫毛掃在余悸的脖頸上,帶來輕微的癢意, 溫溫熱熱的呼吸也是, 暖意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際。

    滲進精神域的那些精神力觸須一點點靜止下來,無知無覺地回溯, 漸漸的,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丹郁睡著了。

    余悸扶著丹郁,緩慢地坐直身體,他的動作很輕很慢, 身下的枯枝碎片窸窸窣窣地響起,在他刻意放緩動作后, 聽起來倒也不怎么吵人。至少,沒吵醒丹郁。

    他坐了太久了,想試著往邊上側躺下去,趁那些冰寒還沒完全滲透進來,也趁現在迎來了短暫的安靜。基地一經淪陷,就成了異種的樂園,它們像是會圈地一樣,時不時來回掃蕩,直到把人類曾經居住過的痕跡蓋過,以致完全抹消,才會有一絲離去的跡象。

    而四起的拖滑聲,似乎又從遠處隱隱傳來了,余悸扶著丹郁的腦袋,手肘朝著側邊緩緩壓下去,側身一接觸到那些碎片,就如同輕微爆炸一樣,凌亂地響了一陣,直到他成功躺下去,這樣的聲音才終于消失。

    也許是這樣的聲音聽得多了,又也許是余悸的溫軟懷抱攻陷了一些意志,所以當那些聲音響在耳畔的時候,丹郁并沒有就此清醒過來,只朦朦朧朧地虛了下眼睛,很快又重新闔上了眼瞼。

    “腿,動一動。”

    說話的同時輕輕拍了下丹郁。

    丹郁的腿還環在他的腿側,他撐著沒壓下去,丹郁聽了話,下意識悶哼一聲,把腿一抽,就把空間給余悸留了出來。余悸還沒能從那聲似曾相識的悶哼中回過味來,后頸忽然傳來了輕柔的觸感。

    指尖在后頸試探摸索了一會兒,探入了阻隔貼的一角,然后捏住,輕輕一掀。

    緊接著,丹郁抱得他更緊,貼住他的頸側聞了又聞,手也壓著他的后頸摸了又摸。

    看來是缺信息素了。

    半睡半醒的丹郁其實最難搞。

    余悸把頭歪了歪,給丹郁留出了更多的空間,任憑丹郁對他又抱又貼。他不知道現在丹郁是昏沉著的,還是有點清醒了,只知道說了話會給出反應,給出的反應很慢,很滯后,但反應還算是準確的。

    就比如剛才他讓他挪腿一樣。

    濃郁的香味在逼仄的空間里彌漫,這是一種復雜的香味,不獨屬任何一種花香、果香、木香,抑或是其它什么香味,它復雜得形容不出來,是很深層次的味道。不可否認它的獨特與濃郁,可更多的,是攻擊與刺激。

    它會把Omega刺激到完全失去理智。

    高位的信息素有著天然的魅惑,它會讓Omega的身體完全違背主人的自我意志,帶著極深的渴望,想再一次,再多一次,得到這股味道的安撫。

    直到從此深陷,再也無法自拔。

    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丹郁一開始的抗拒輕而易舉演變成了無法挽回的后遺癥。

    丹郁纏在余悸身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有些壓迫的呼吸重重地打在余悸的頸側。

    余悸淡淡地垂著眸子,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有些漠然。

    只有撫在丹郁后背的手,指尖很輕地壓了一下,然后又壓了一下。

    壓在丹郁的衣服上,也壓在透過衣服傳穿過來的體溫上。

    “我有點后悔了。”

    余悸支起身子,頭發散落下去,鋪在丹郁的頭發上,臉上,衣服上。指尖下移,掀開衣角,忽然的冷意灌入,丹郁顫了一下,恍惚著睜開眼:“后悔什么……”

    “后悔給你自由了。”

    丹郁遲鈍地反應著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更多的冷意從身下灌入,丹郁驚得一下清醒了過來。

    可已經晚了。

    丹郁渾身都在顫,那一抹輕微的拒意就這樣被逐漸堆疊的酥麻給徹底抹去了,窸窸窣窣的碎片在耳邊不停地響著,可又似乎尤其地安靜。

    安靜到,只能聽見那些被欲望所裹挾的不停歇的喘息。

    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一股不那么強的精神力迸發出來,坍塌的墻體被震得掀開了一道口子,濃烈的灰塵散開之后,黑霧中隱隱走出一道人影。

    也不能說是一道人影,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從黑霧中悠悠走了出來。可走了沒多久,就停下了。

    丹郁趴在余悸的肩頭,有些疲乏又吃痛地睜了睜眼睛,又很快閉上,“左邊。”

    余悸“嗯”了一聲,轉過身,朝左邊緩慢地走了過去。

    余悸目前的精神力只夠支起一個小小的隔絕毒素的屏障,并不能延伸出去探索。眼前的一片黑暗比想象中更加有難度。

    尤其是,從廢墟出來的時候,丹郁的腳還被落石給砸到了。

    沒有傷及筋骨,可腫脹得有點嚴重,走起路來過于艱難。

    從廢墟上經過的異種體型越來越大,據丹郁的探測與預估,接下來會有更多的異種會經過這里,他們不得不先從底下出來,再不出來,那塊三角區也會崩塌的。

    現在是逃離這里的最佳機會,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得立刻找到一個可以緊急避險的地方。而他們的困境還遠不止此,食物,水,在這毒素彌漫的地方,又完全失去了方向,前路一片迷茫。

    丹郁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黑巧克力,掰成兩半,給了余悸一半后,就捏著巧克力包裝紙一點點吃了起來,可他越是吃,臉上的表情就垮得越厲害。

    太苦了。

    兜里還有幾塊巧克力,是先前跟助理一起安排民眾轉移的時候,有個小朋友塞給他的,沒想到竟然幫上了大忙。

    雖然幫了大忙,但還是好苦啊。

    小朋友都嚇得哭了起來,可是還是會哽咽著叫他一聲“長官哥哥”,怪可愛的。丹郁只吃了一點點,就用包裝紙把巧克力重新裹起來,裝回了口袋里。

    側過頭,視線落在余悸的后頸。

    看著看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兜兜轉轉,好像還是回到了原點,他理不清思緒,也想不通。對余悸的情感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又是從什么時候加深到如此地步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大概是完了。

    徹底完了。

    可是這個叫余悸的人,只是隨便說了一句后悔給了他自由,然后就那么進去了,后來關于這件事,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再提起,也沒有為此說點什么。

    好過分的人。

    好過分的余悸。

    看著余悸光潔的脖頸,丹郁垂下眼睛,掀了掀自己的衣領,看到幾處斑駁的痕跡后,眉頭就擰了起來。他把衣服慢慢蓋回去,再一次看向了余悸的脖子,看了好一會,突然——

    一口咬了上去。

    余悸身形一頓。

    “?”

    脖頸間的痛感并不明顯,很輕,輕得甚至不能算咬,倒像是用齒尖抵著皮膚輕輕地磨。余悸頓了一下,然后繼續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等到脖頸上的力道開始散去了,才問道:“外面黑嗎?”

    長久不說話,一開口卻在問外面黑不黑。

    丹郁有些不悅地晃了下腿,“霧氣很重,兩米之內幾乎看不到前面是什么。”

    說著抬眼看了下天空,繼續說道:“是白天,但也是黑的,只不過是像被漫天烏云壓著的那種黑。”

    形容倒是挺到位。余悸點了下頭,“那你可以看看那張紙上寫的什么了。”

    “哦對!”

    緊接著,丹郁開始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起來。

    “那么,”余悸側過頭,“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你會對那個孤兒院的弟弟那么的在意了。”

    其實余悸已經問過好幾遍了,關于這個問題。

    而余悸也是真的想知道。

    系統想盡辦法在提醒他一些事情,用刪除別人記憶的方式來告訴他,他的記憶也是被刪除過的。但也只是提醒,這樣的提醒意味著,他的記憶是不可能恢復的。

    刪掉的記憶,沒了就是沒了,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當初和限制系統的那個更高位存在的東西之間,究竟交易了些什么。

    或許,答案就在丹郁這里。

    如果丹郁足夠聰明,就會從這張紙上找到想要的答案,那么與此對應,他也可以找到對應的答案。

    前提是,丹郁會告訴他。

    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紙張緩緩打開,這張紙的抬頭寫著一家精神病醫院的名字,似乎是只取了存檔記錄的其中一頁,信息欄里標注著病患由禁閉區ABO專項轉入,禁閉區案例標碼為A-1-00314。

    這些信息的出現,意味著這份病歷的確是那位314號的。

    丹郁有些吃力地看著上面的字,一點點往下看去,目光落在某段病癥記錄的自述上后,擰了擰眉。紙張在那個位置被戳破了,看不清寫了什么。

    他伸出手,將破損的褶皺位置一點點抹平,盡量還原。

    還好只是戳破了,該在的還是在的,只是揉在了一起而已。等把破損的位置抹平后,他費力地看了起來。

    他看到這段自述里寫著一段看起來病得不清的話:

    “我被系統挑中了,我們做了交易,我用此后余生換取我家人重來一次的機會,但是事與愿違,我的任務總是失敗。我被放棄了,家人的悲劇終究還是重演了,不過沒關系,這次我就陪著一起好了。”

    可看完這些字,丹郁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指腹壓在“我用此后余生換取我家人重來一次的機會”的“換取”二字上,丹郁后知后覺地感覺到沉重,身體也開始細細密密地發抖。

    他的異樣引起了余悸的注意,余悸問他:“怎么了?”

    丹郁一點點抬起手,顫抖地撫向眼尾紅痕的位置,然后深深地閉了下眼睛。

    他想他知道了,弟弟消失的理由。

    在所有人都說那個弟弟不存在,甚至醫生說他生病了的時候,只有他始終堅定地認為弟弟是存在過的,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哪怕被當做精神病也沒關系,一直以來都沒有朋友也沒關系,七十九區的所有人都因此排擠他疏遠他也沒有關系……

    全都沒有關系。

    弟弟就是存在的,沒人比他更知道。

    他當然無比確信這件事了。

    丹郁說:“我告訴你為什么……”

    為什么會執著于此,始終都沒辦法放下的理由。

    “因為我死過一次。”

    第 64 章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一天, 他們撿到了一只受傷的貓,弟弟出去找藥和繃帶,讓他等著他回來, 貓的名字, 要留給弟弟來起。

    這是約定。

    他仍然記得那一天,他站在屋外等著, 看見弟弟從遙遠的地平線向他跑來,跟在弟弟身后一起逼近的, 是漫天的黑暗,和黑霧中不斷往外延伸的枯枝。

    世界顛覆了。

    他們生活的七十九區就這樣沒有了。

    一下子就沒有了。

    之后的一切開始變得慌亂,急迫,他和弟弟幾經輾轉逃竄,躲到了一個暗無天日的狹小地縫中。在那個黑暗至極的地方,只有聽到外面完全陷入安靜了,他們才敢小心翼翼地點亮蠟燭, 吃點從土里刨出來的剩得不多的紅薯。

    聽說只要熬過最危險的那段時間, 就會等來軍方的救援,可是他們等啊等, 等啊等, 等到最后,等來的不是軍方, 而是探進地縫的一節枯枝。

    就這樣,丹郁跑了出去。

    他把弟弟一個人留在了那片黑暗之地。

    枯枝一直跟著他追,很快就追上他了。他在最后一刻回過頭,在死亡到來時的那段短暫而又漫長的時間里, 遠遠地望著終于脫離危險的那處地縫,視線開始朦朧, 意識逐漸消失。

    再然后,他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他平時睡的那張簡單又陳舊的木板床上,一只貓趴在床頭的貓窩里,貓窩是用破舊衣服團起來的,他看著貓身上已經包扎好的傷口位置發呆。

    一切變回了原有的樣子,七十九區沒有淪陷,那些異種也沒有入侵過。

    可是弟弟不見了。

    弟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記憶里。

    只有他還記得。

    帶著這段記憶,他無比迫切,四處找尋,四處詢問,最后換來的,是院長奶奶無力的搖頭,以及交在一位醫生手中的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枚硬幣。

    最后的最后,他得到了一張診斷單。

    “我沒有病!”

    “你們才是有病!”

    “為什么不相信我!”

    “……”

    他也叛逆過一段時間。

    叛逆得整個孤兒院的人都知道他瘋了,學校里的同學和老師們也全都聽說他精神不正常了。但這樣的叛逆并沒有持續太久,就在他看到院長奶奶的白發比以前更多了的那一刻,他就消停了。

    不再叛逆,不再吵鬧。

    他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

    他后來努力打工,一個人孤單地成長,幫著院長奶奶分擔起孤兒院的重擔。

    他不再提那個弟弟了。

    可他只是不提了,不是放棄了,也不是不在意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會一直以來,都想進禁閉區,想在那里面查到一點關于弟弟的消息。哪怕只是有一丁點相似的存檔,對他來說也是可以的。

    他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有沒有受什么傷害,過得還好不好。

    他只是想知道而已。

    捏著這張314號的病歷單,丹郁漸漸收回心緒,把這張紙好好折疊起來,捻在手中摸了又摸,才放回口袋里,然后問道:“你信嗎?會覺得我是精神病嗎?”

    對于他說他死過一次,這種一聽就像胡言亂語的話,會信嗎?

    余悸的回答是:“或許。”

    說得淡漠又漫不經心。

    要知道為什么的是余悸,知道為什么了又表現得如此無所謂的也是余悸,丹郁微微蹙眉,重新趴回余悸的肩頭,“就知道你不會信。”

    這句話說得有點像碎碎念,趴下沒一會,丹郁立刻直起了身體,拍了拍余悸的肩膀。

    “讓我下去。”

    沒等余悸松開手,丹郁的一條腿就伸了下去,鞋尖點地,落穩一只腳后,另一只腳在地面試探著點了點,然后挽起余悸的手,“得往這邊走。”

    延伸在遠處的精神力觸須探測到了異種,雖說異種的行動很難預測,可大體上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出入,他們兩個人的速度太慢了,得遠離掉異種的覆蓋范圍才行。

    建筑全部變成了廢墟,丹郁走起路來大概是一瘸一拐的,走得又急,地面的碎石又雜又亂,每走幾步都會因為踩空而不知所措地拐一下。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扶著余悸,還是余悸扶著他。

    只能說,值得慶幸的是,這一片的異種并不密集,偶爾有那么幾處,可以依靠丹郁的精神力觸須探到,然后提前預測異種動向,他們也好提前移動到不會被發現的范圍里。所以,與其說他們是在找適合的避險區,不如說是一直在被動地躲避異種。

    可一路走來,除了廢墟還是廢墟,甚至有些過于平坦了,連可以暫避的地方都沒有碰見一處。

    在這黑霧彌漫的廢墟里,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們二人,這里也好像不是活著的世界,像無間地獄,走不到終點,也找不到方向。而在這樣的地獄里,只有余悸,陷進了一個人的永夜。

    是余悸曾經最不喜歡的那種,黑暗至極的,等不到天亮的永夜。

    但似乎,也還好。

    不停的走動驅散了部分寒冷,但在肆意蔓延的冰冷里,似乎完全不足以抵御那些冰寒。漸漸地,氣溫愈發低了,丹郁望了望天空:“好像要天黑了。”

    天黑下去,就會變得更冷。

    余悸微微垂著眼睛,安安靜靜的,肅然又冷淡,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了。丹郁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起眼去看余悸。

    余悸似乎有點,過于安靜了。

    “有聲音。”余悸忽然說。

    丹郁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什么聲音?”

    一邊說著,一邊防備起來,正準備將精神力觸須再次釋放出去的時候,聽到余悸說:“腳下。”

    丹郁低下頭去看。

    地面是雜亂的石塊,上面鋪著一層枯枝碎片,丹郁輕輕一踩,就發出了碎片被擠壓的專屬聲音,而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聲音。丹郁聽了又聽,甚至還用精神力觸須下去探了探,什么都沒有探到。

    “什么聲音啊?”丹郁問。

    余悸:“碎片的聲音。”

    丹郁:“……”

    丹郁:“我知道啊,碎片的聲音。”

    然后呢?

    余悸的眼珠很輕微地動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了丹郁的臉上,“撿起來。”

    丹郁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抓著余悸的手臂,以此為支撐,緩緩俯下身,撿起一截碎片,拿在手中捏了捏,沒發現有什么特別的,于是又扶著余悸的手臂站起來,把碎片塞進余悸的手里。

    捻著那截碎片的兩端,余悸問:“切口新嗎?”

    “新。”

    “這里是哨塔,或者是淪陷前的光罩附近嗎?”

    丹郁茫然地望了望周遭,“不像。”

    哨塔的用料很好認,跟這里的廢墟完全不一樣,這里更像是基地內部的居民區。而且,光罩消失前,也還沒有退到居民區的范圍。

    “既然不是,”余悸說,“那這一大片碎片是怎么來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

    只有精神力能將異種撕扯成這樣的碎片,使它們變成死物。五十一區的光罩是突然消失的,那么這樣的碎片也就只會出現在哨塔和基地光罩附近,其它地方是不可能會有的。

    可這里卻有了。

    更何況,切口還這么的新。

    只剩下一種可能了。

    有哨兵來過。

    可哨兵沒法獨立行動,只有向導的精神力才能短暫地編織起臨時光罩,所以是哨兵和向導共同來過。

    這樣的情況是……救援隊。

    就在意識到這點的一瞬間,丹郁立刻釋放出了精神力,擴散到了他能承載的最遠范圍。只一瞬,他收回了精神力,說道:“沒有探到有人。”

    或許是走遠了。

    丹郁想了想:“那我們是繼續往有碎片的地方走嗎?”

    余悸:“可以。”

    枯枝碎片稀稀拉拉地蔓延了一路,無法準確判斷出當時的戰斗情況,但依稀可以看出來精神力用得很節省,走的路也越來越偏,似乎是在盡力躲避。

    “我記得我在七十九區參與救援的時候,是有哨兵專門負責監測異種動向的,一旦有靠近的可能,就會立刻讓我們撤離。”

    丹郁覺得有些奇怪,繼續說道:“所以這可能不是救援隊留下的痕跡。”

    五十一區的光罩消失得太突然,余悸發布撤離命令的時候,是緊急發布的,因為過于緊急,所以不排除有士兵沒能及時撤離出去。

    那些士兵或許跟他們一樣,被困在了這里。

    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也能說得通。不管是哪種可能性,都可以選擇先暫時跟著這些碎片走。

    碎片一路蔓延,他們躲躲藏藏,順著碎片的大致方位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后,走到了碎片的終點。碎片沒有了,也沒有探到有另外的人。

    四周還是一片廢墟。

    夜色已經很深了,憑著光罩這點微薄的淡光,丹郁很難再看清路。腿也是,凍得有點沒知覺了,也就不覺得很疼了。迫于無奈,他們只能先停下來,選了一個半高的墻角位置,打算暫且歇息一下。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至少可以休息三個小時。”

    這是丹郁能預測的極限了。

    墻角很矮,勉勉強強可以算個三角區,把一些碎石搬出去后,至少能擋點風。在墻角坐靠下來后,丹郁就主動側過身去擁住了余悸,緩了好一會兒后,才從口袋里摸出巧克力。

    前路實在太迷茫了,所以巧克力也得省著點吃。

    丹郁把巧克力全摸了出來,放在手心里數了又數,計算著這些巧克力可以支撐他們幾天。但他算不明白,因為他覺得他可以少吃一點,再少吃一點。

    吃著如此苦澀的黑巧克力,他靠在余悸的懷里,突然問:“巧克力好吃,還是我調的營養劑好吃?”

    這話問得丹郁自己都笑了。

    余悸也跟著笑了一下。不過余悸沒有回答他。

    余悸已經沉默了將近一天了,除了關于碎片的事情說了幾句話之外,就沒再說過話了。他的安靜是在更早之前,從聽到丹郁的回答開始的。

    丹郁的回答解答了他關于交易的疑惑,但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什么,他仍舊不知道。

    他大概率是跟那位314號一樣,把自己的一生賣出去了。但是,余悸覺得,憑他對自己的了解,他不會做這種陷阱重重的虧本買賣。

    時光回溯,讓那場降臨到七十九區的危機消失,可僅僅只是如此,并不能改變什么,不是么?

    雖然遲了十多年,可七十九區還是淪陷了,丹郁也是,在這種危機重重的世界,并不能完全保證就可以順利活下去。

    他一定還提了別的要求。

    他就那么漫不經心地想著,抬手掀了掀外套,把丹郁給裹在了懷里。在把丹郁裹起來的過程中,他聽到了一聲由紙張發出來的聲響,大概是丹郁又把那張病歷拿出來看了。

    一路上,這樣的聲音,他聽到了很多次。每每休息的時候,丹郁都會拿出來看,看得很認真,像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研讀,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或者說看出了些什么。

    在又一次看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紙張的聲響再次傳來,丹郁把那張紙折疊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然后重新擁緊了余悸。過了好一會兒,丹郁突然說:“我記得這個314號的身體有經歷過非自然壓制,可禁閉區上面標注的癥狀太官方了,我看不懂。”

    “但后來我去查過,那個癥狀其實就是易感期不可控,長時間壓制不下去。”

    說著抬起眼,望向余悸,“我記得,你也有這個癥狀。”

    第 65 章

    “是么。”

    隨口一問, 語氣淺淡。

    黑霧順著風漂流,靠近,在觸碰到光罩時往四周鋪散錯開, 光罩的光芒黯淡, 只將眼前的方寸之地籠罩起來,置身其中, 顯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

    丹郁想了又想,“是的。”

    “從我所知道的, 你的第一次易感期開始。”

    是這樣不真實的場景,讓思緒也變得漂浮起來,第一次,朝著難以釋懷的癥結,丹郁探了過去,“斷斷續續的易感期,總也沒個結束, 那段時間, 我真的好討厭你。”

    說話的時候,指尖有些發緊, 把余悸的衣服也抓出了點褶皺, “現在也是,我還是好討厭你。”

    但回應他的, 是一聲來自余悸的,很輕的一聲輕笑。

    余悸說:“還以為你要說什么呢。”

    在說話的同時,還以極其微小的幅度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那些話聽起來實在可笑。所以丹郁知道了, 從始至終,余悸都是那樣討厭的一個人, 丹郁撇了撇嘴,氣悶地反問起來:“那不然還能說什么?”

    余悸再次搖了搖頭,嘴角似有一絲戲謔,“沒什么。”

    丹郁看懂了,余悸這是在笑話他。

    于是丹郁一定是被影響到氣急了,所以才有些詭異地說道:“不然說什么,說你和314號有同一癥狀,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嗎?”

    然后他聽到余悸笑了起來。

    余悸說:“萬一是呢?”

    如此詭異的可能性,詭異到丹郁都不愿意深想,可余悸卻說:萬一是呢?

    萬一是呢。

    萬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余悸呢?

    可余悸,是遏蘭家族的二少爺,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都跟丹郁沒有任何的接觸。余悸從出生起就跟著他的母親在第十五區生活,那個區后來淪陷了,可也正是因為如此,余悸認識了被領養的原沐生。后來余悸的世界里,就只裝得下原沐生一個人。

    這樣的余悸,是不可能跟孤兒院那位弟弟扯得上關系的。

    是啊,余悸有自己的生活軌跡,遏蘭家族的那些人是看著余悸長大的,管家是,那里的私人醫生也算是,還有余悸的哥哥遏蘭衡。

    一切都無懈可擊。

    可是……

    如此無懈可擊的身份,和如此無懈可擊的經歷,卻又為什么,僅僅只是因為余悸那句看似玩味的“萬一是呢”,就讓丹郁開始覺得處處都不對勁了起來……

    “怎么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郁還是這樣說。

    可與此同時,余悸也再一次問道:“萬一是呢?”

    “啊……”丹郁喉嚨發緊,眉頭皺了又皺,最后,有些澀啞地干笑了兩聲,“哈哈。”

    然后丹郁不說話了。

    或許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過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論,丹郁能獲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別說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郁那時還只是個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記憶也無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實,余悸也并不是很想承認。丹郁抱以期待的那個人,本質上跟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會因為過去的自己或許在意過,就去迎合丹郁的期待。

    別說丹郁的期待了,誰的期待他都不會去迎合。

    所以,丹郁信與不信,對真相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郁非要一個答案,他只能表示,他并不介意告訴他。

    越是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余悸越是坦誠。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這樣的惡趣味。

    過了很久之后,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后,丹郁悄無聲息地釋放出了精神力觸須,往外探了一圈。隨著精神力的回溯,丹郁張了張口,想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

    丹郁欲言又止,“你睡會吧,可以多睡兩個小時,我……我會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聲音都變得磕巴了起來。然后懷里的人動了動,一聲布料被撕扯的聲音傳來,聽著這道有些刺耳的聲音,余悸覺得丹郁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讓他睡覺。緊接著,丹郁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余悸的眼睛上,余悸閉上眼睛,腦后傳來輕微的觸感。

    氣溫太冷,只是將手暴露出空氣中的短短時間內,手就開始冷得發顫,綁起這截布料來,變得越來越艱難,一個簡簡單單的結也總也系不好。

    然后丹郁半跪了起來,把身子探過去了一點,像是將余悸擁在懷里一樣。余悸的手一開始只是輕輕搭在丹郁身上,在丹郁半跪起來后,就自然而然地環住了丹郁的腰,問:“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起來?”

    丹郁認真系著,“因為你一直不把它閉起來。”

    玫瑰的冷香來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顯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余悸撫著的丹郁的腰,沿著腰側往下,輕點在腰肢最狹窄的那個部位,輕聲說道:“就算你遮起來了,我也不見得就會睡覺。”

    丹郁莫名顫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繞在指尖,輕輕一扯,結打好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然后緩緩坐下來,說:“溫度太低了,沙石塵屑也很多,遮起來對眼睛會好一點。”

    撫在腰間的手似乎靜了一下,丹郁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余悸的表情,可是這里實在是太暗了,余悸的臉隱在暗處,他最多只能看到淺淡光芒映襯中,余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臉部的大致輪廓。

    他不知道余悸的嘴角有沒有帶著笑,光是聽聲音,聽不太出來。于是他往往上湊了湊,想離余悸更近一點,稍微看得更清一點。

    就在這時,余悸低了低頭,下巴擦過丹郁的側臉,一個仰著頭,一個垂著頭,幾乎額間相抵。如此曖昧,如此親近,余悸問:“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么顏色?”

    丹郁抿了抿嘴:“白色。”

    “哦……”余悸重新抬起臉,“可以接受。”

    丹郁奇怪地看著余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只在意布條的顏色嗎?”

    “不然呢?”余悸反問:“還是說,你想聽我說什么嗎?”

    “……不是,”丹郁小聲反駁,“不是的。你是一個騙子,你說起謊來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還是先別說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來問你。”

    然后丹郁說:“我問什么,你就跟我說什么,行嗎?”

    這話問得就很離譜,又離譜又矛盾,明明前一秒還在說余悸是個騙子。對此,余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暫時好不了了。”

    丹郁突然這么說道,然后立刻爬起,扶著余悸站起來,“異種在往這里聚攏,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們得……”

    話還沒說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從腳踝傳來,丹郁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極快的速度,一瞬間就被拖到了幾米開外。

    余悸猛然傾身,伸出手,指尖卻只堪堪擦過丹郁的衣服。

    他抓了個空。

    丹郁被枯枝纏著拖拽了出去。

    黑暗與廢墟,四周驟然席卷而來的拖拽滑動聲,伸出手卻沒能握住的無力……好似曾經那段突然涌來的記憶。

    余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個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聽到有人對他說了句話,曾經那句話響在耳邊,用著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時空錯亂地交疊,從時光長河的盡頭穿越過來,跟隨著離他越來越遠的人影,從喉嚨里再次發出那道聲音。

    那個人對他說:“別管我了……”

    無法編織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里,最終只會迎來被毒素侵蝕的結局,所以曾經的小丹郁會說出這句話,如今丹郁長大了,說的還是這句話。

    別管他了。

    余悸緩緩收回手,衣服擦過指尖的觸感似乎仍沒散去,他緩緩慢慢地把手收回來,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鏡頭。

    可從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觸須,數以萬計,卻正以超越異種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擴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余悸踩踏上去,碎片就發出了捏碎般的可憐聲響。

    精神力觸須不斷回溯,又不斷涌出蔓延,一層一層地擴散出去,出去時無形無色,回溯時卻帶上了似有似無的血色紅光,以余悸為中心,恍如綻開的血色玫瑰。

    余悸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身后就是一條漫長的血路。

    他走了很遠,很遠,一直走到他沒能抓住的那個人面前,才停下了腳步。

    光罩進一步擴大,將匍匐在地面的人籠罩進去,余悸微微俯身,伸出手,“來。”

    語氣溫和,又帶了點冷意。

    精神力的強大,讓余悸的精神力觸須在第一時間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郁的周邊編織起一道屏障。但編織屏障是需要時間的,他的精神力觸須的速度已經很快了,可毒素到底還是灌了進去。

    然后他就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涌進丹郁身體里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進到丹郁的身體,像是被指引著一樣,一路朝著丹郁眼尾紅痕的地方匯聚,然后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說呢,曾經的自己,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既然答應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會答應,這就是交易的真正內容了——

    幾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敗,這是要丹郁遠離戰斗。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個具備療愈能力的哨兵,戰斗能力不佳但夠自保,適合在后勤位置。無法編織屏障,卻也不會為毒素所侵害。

    好聰明的,曾經的自己啊。

    余悸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悅,嘴角帶了抹笑意,再次說道:“該起來了,小玫瑰。”

    第 66 章

    染上血漬的手伏在地面, 緩緩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兩下,搖搖晃晃, 沒能放入預判的掌心, 丹郁低低悶咳了兩聲,抬起臉來。

    他的臉有些過分狼狽, 身上也是,血痕遍布, 衣衫襤褸,看起來是如此地慘烈。抬臉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郁微微一愣,直到聽到余悸再次出聲,他才回過神來。

    這一次,穩穩地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難以想象,一個突然看不見了的人, 身處在人間煉獄一般的地方, 卻還能冷靜從容至此,甚至……干凈至此。外界的環境如何, 似乎根本影響不了余悸分毫, 就好像是……在這之前就已然經歷過比這更可怕更艱難的事情,又或者是, 經歷過于豐富,所以才會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緊,在勉強站起來的這十幾秒內,丹郁突然想到, 他好像從來沒見余悸有過慌亂的時候。

    余悸會不高興,會壞脾氣, 會兇狠,但從未慌亂過,哪怕一次都沒有。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了然模樣,甚至越是危急,余悸的狀態反而越是放松。

    余悸扶穩他,微微一笑:“站穩了嗎?”

    仍舊是那樣散漫又無所謂的語調。丹郁看了眼有些狼狽的自己,“嗯……”

    不是很懂余悸為什么這樣問,可丹郁還是回道:“……站穩了。”

    隨著這道話音落下的,是支撐不住后覆壓而來的身影,和無力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就在離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直直地向他倒來。

    遮擋在白色布條后的眼睛,這一次,如他先前所求的那樣,緊緊地閉上了。

    丹郁慌忙穩住身形,穩穩地接住了他、扶穩了他,沒讓他倒在這片黑暗而又骯臟的土地上。

    他接住是余悸,可又好像接住的不是余悸,而是他的整個世界。

    更黑的黑夜,漫長地到來了。

    余悸意識不清地睡了過去。睡得昏沉,睡得恍惚,睡得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有時能感受到一道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目光沉重得好似要拉扯出他的靈魂,可意識稍微清楚一點,又什么也感覺不到了。

    他墜入了一片支離破碎的夢境。

    他看見枯枝探進縫隙后,吹滅蠟燭背對著他的少年。

    他看見從漆黑里蔓延而來的黑色刺入少年的眼尾,貫穿整具身體。

    他看見少年空洞的眼睛。

    斷裂的記憶碎片交疊往復,他一眼又一眼地、面無表情地看著,后來氣溫好像變得更加冷了些,一滴水滴在臉上,冰冷無比,可他下意識覺得那是眼淚。

    少年站在夢境的盡頭,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

    無數次的過去里,他都不曾看清過這張臉的面容,這一次,他終于看清了。

    可他恍惚想起,他已經看不見了。

    所以這是夢。

    意識的回籠,讓一切沉入了虛無,沒有少年,也沒有眼淚,只有一片黑暗。

    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玫瑰香味,這味道太輕太淺,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沒能多聞到一點。然后他緩緩睜開眼,入目仍舊是一片黑暗。

    “你……醒了嗎?”

    刻意壓低的聲音,問得是那樣的小心翼翼。

    身下是有些綿軟的觸感,不是冗雜又響聲怪異的碎片,是真正的床,氣溫還是很低,可是不再有刺人的冷風。

    “這是哪?”

    身邊的人為他提出的這句疑問而松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他想要坐起來,于是丹郁就趕緊來扶起他,說道:“是一輛壞掉的星船。”

    所以這里是星船的休息艙。

    星船的前半截已經墜毀了,后半截歷經一場淪陷后,埋進了坍塌的廢墟里,丹郁背著余悸幾經輾轉,躲避異種時無意發現了這輛星船,費了好大勁才把天窗打開,進到這里面來。

    軍用星船的材質稀有且昂貴,不似普通建筑物一樣輕易就會被異種摧毀,只要謹慎小心些,不鬧出太大的動靜引起枯枝聚集,那么這里就會安全很多。

    最要緊的是,丹郁發現,星船的水箱沒有壞,真是萬幸中的萬幸。

    丹郁倒來杯水喂著余悸慢慢喝著,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余悸:“巧克力嗎?”

    “不,不是,”丹郁輕咳了兩聲,“營養劑。”

    普通營養劑的味道相對寡淡,不會難吃,只有博士開的配方里,才會需求各種各樣營養素調配而成的營養劑。星船上備的緊急物資只會是普通營養劑,所以當余悸聽到丹郁這么說的時候并沒有多想,在如今這種時候,還有營養劑可以吃,已經很不錯了,于是也就沒能注意隱在丹郁嗓音中的那一絲不自然。

    直到一杯營養劑端過來,聞到了點似曾相識的氣味。

    丹郁小心翼翼關緊休息艙的門,余悸剛想說話,可由遠極近的拖拽滑動聲開始傳來了。一片默然中,余悸生出了一種被緊緊注視著的感覺。

    這味道怪異的營養劑,他是逃不掉了。

    后來拖拽滑動聲漸漸消失,四周沉入靜謐,才聽丹郁說道:“這輛星船是我們之前的那一輛,就是被我們開了自動探索模式出去觀測的那一輛。”

    很巧。

    有點幸運。

    如果沒有大批量的異種經過這里,這里說不定就是最佳的避難所,有水,有休息艙,甚至還有營養劑,足夠支撐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了。

    在這上面其實還有另一個休息艙,可是星船的外壁往里擠壓塌陷了下去,所以上面那個沒法用了,門也開不了。好在上下艙的門是分開的,下艙的門沒有受到影響,可以手動打開。唯一的不好之處就是,休息艙十分逼仄,單人床大小,只有容納床體的空間,沒有多余的可以落腳的地方。

    但還是那句話,已經很好了。

    余悸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

    丹郁說是晚上。

    說他沉睡了整整三天。

    在這三天里,丹郁沒敢真的睡過去,時不時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抑或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只有聽著心臟的跳動才會稍稍放下心來。

    現在余悸終于醒了過來,丹郁順著艙墻滑下,側躺下去,慢慢閉上眼睛,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余悸也側躺下去,“說說看。”

    丹郁的聲音響在耳畔,輕輕淺淺的,“你跟別的人做過嗎?”

    余悸:“……嗯?”

    余悸伸出手,撫在丹郁的臉上,從一邊的臉摸到另一邊的臉,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遭,摸得丹郁開始擰起了眉:“你摸我干什么?”

    余悸說:“看不見。”

    丹郁握住他的手,防止他繼續在臉上摸來摸去,“我知道你看不見,我是在問你摸我臉干什么?”

    余悸笑了一下:“當然是為了知道你是用什么樣的表情問出剛才那樣的話。”

    有沒有跟別人做過。

    在他陷入沉睡的這幾天里,是漫長的靜默,或許丹郁是有了點答案了,但余悸沒想到,丹郁問出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

    “永久標記那一次,你給我的感覺是,你好像很有經驗。”

    丹郁這樣說道。

    “當然有經驗了,”余悸說,“結合室的床頭擺著永久標記的每一步該怎么進行的說明圖冊,畫得可仔細了,不光如此,還有動畫演示呢。”

    丹郁皺了皺眉:“我怎么不知道?”

    余悸還是笑:“這得問你自己。”

    像余悸那樣的閑心,還真不是人人都會有的。

    只要不是一大堆擠在一起的各種字,余悸還是很愿意翻開各種書本書冊看一看的,尤其那還是圖冊,不用看字也可以看懂。

    畫得挺不錯的,跟他以前的認知完全不一樣,Omega體內居然會有生殖腔這種東西。進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至少對他來講,永久標記的體驗感是不錯的。

    可惜,小玫瑰那時并不這么覺得。

    歡愉是他的,痛苦是小玫瑰的。

    丹郁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問道:“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嗎?”

    以前總能脫口而出“弟弟”、“我弟弟”,可面對著余悸,這個先前已經承認了“孤兒院弟弟”身份的人,丹郁卻說不出這個稱呼了。

    差別太大,大到連丹郁至今都難以置信。

    怎么會是余悸呢?

    怎么可以是余悸呢?

    這可是余悸啊……

    余悸說:“或許。”

    說得還是那樣的淡漠又漫不經心。

    丹郁問為什么不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余悸隨口說道:“不記得了。”

    丹郁緩緩垂下眼,“……是么。”

    余悸的種種表現,倒是更像一個借用弟弟身份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騙子,可就在余悸說“萬一是呢”的那一瞬間,丹郁就是莫名相信了。

    曾經的“余悸”珍視原沐生,丹郁是知道的,他在原沐生養父母店里打工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甚至無意間看到過“余悸”看原沐生的眼神,那分明是含著愛意的。可他所認識的、眼前的這個余悸,對原沐生毫無感情,就算當著原沐生的面,盡力維持著某種程度的溫柔,也仍舊無法扮演出那樣的愛意。

    就在聽到余悸說“萬一是呢”的那一刻起,太多疑點,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涌來。那些被他忽視的每一處不對勁,開始一件一件被他回憶起來。

    他有太多太多想問余悸的,可話到嘴邊,總是一句都問不出來,終于問出了口,卻是那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頭頂還是會時不時地傳來震顫與抖動,兩人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后來外面長久地安靜下去,丹郁深呼吸了一下,終于再次開口,打破沉寂。

    丹郁問:“你這么多年,都沒有學過認字嗎?”

    第 67 章

    在過去數不清的日日夜夜里, 余悸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來自于反派系統,無一例外。于是,系統空間所用的文字, 也就成了他所熟知的文字。

    在他去過的那些小世界里, 所看到的文字都跟系統文字保持著一致,但是這個世界卻并非如此。

    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

    這種小事并不見得會影響到他, 但余悸還是沉默了一下。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遮擋起來的,恐怕現在已經冷冷地盯著丹郁看了。

    “如果你問的問題都是這些, ”余悸的臉色漠然,聲音也冷淡,“我建議你還是別問了。”

    他可沒答應問什么就答什么,而且很顯然,他現在失去了回答的興趣。

    “當然不是了!”丹郁立刻反駁道:“當然不是這些了……”

    可伴隨在這道反駁聲后面的,卻是再一次的沉寂。

    后來困意漸漸上涌,也沒聽到丹郁再說一個字。余悸的精神域外壁變得更加薄弱了, 薄得好似一層紗, 在外沿輕輕地籠著,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 也薄弱到了一旦破損將再難以修復的程度。

    精神域的進一步羸弱, 使得余悸更容易困乏,就像現在, 僅僅只是安靜了這么一小會時間,余悸的意識就開始一點點模糊了。

    在意識即將散去的盡頭,也是與沉睡的交界點,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詢問——

    “你會, 再一次消失嗎?”

    余悸不知道丹郁是不是真的有問出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給出回答, 在現實與紊亂夢境的交匯處,一切都是最凌亂的,思考不得也掙脫不得。

    后來意識清晰了一些,他就回歸了原本的他,記憶也好,丹郁的期盼也好,他都只是冷冷地注視著。

    他清楚知道那段被刪掉的記憶里有著與丹郁之間的糾葛,那是一切最開始的地方,是那樣的開始造就了如今的他。

    可那樣的開始,也已經動搖不了如今的他了。

    他能坦然接受擁有那樣一段過去,卻不意味著他也得接受那些遺留下來的哀傷與期望。他對丹郁從未產生過與此相關的向往。

    但他還是挺喜歡小玫瑰的。承認這份偏愛,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至于更多的……

    恐怕是沒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給出了怎樣的回答,如果給了回答,他想,那也一定不是丹郁想聽到的回答。給了人期待,又親手打破,他一直都在這樣做,以前是,所以,現在也是。

    而他,是沒有未來的。

    任務成功,他會延續曾經的反派生活,任務失敗,他會接受必將到來的懲罰。他從來都沒得選擇。

    所以,回到那個問題——

    他會,再一次消失嗎?

    他想他知道為什么會被刪除記憶了。

    后來,他再次醒過來,又再次睡過去,甚至再次醒過來,時間的流速于他而言沒有任何的感知度,在這個墜毀的半截星船里,或許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丹郁也亂七八糟地問過他一些問題,但他并不是所有問題都會回答,他只知道,在他的那些回答里,丹郁可以把它們構建成這樣一段說明——

    他的確是他一直以來要找的那個人,可是,那又怎樣呢?

    他不知道丹郁理解過來后是怎樣的表情,只知道在這之后,丹郁就湊到了他的懷里,抱得他很緊,力道是那樣的重,有些發狠地說道:“我討厭你。”

    可余悸沒聽說過,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是要擁抱的。

    還抱得這樣緊。

    大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的這個時候,星船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旁邊的碎石滾落下去,長久的下墜后,才隱約傳來一絲回音。

    原來這是一個類似斷崖一樣的高地,星船就在高地的邊緣,周邊的落石支撐不住坍塌下來的墻體,開始掉落下去,但星船陷得比較深,短時間內或許沒有這個煩惱。

    等到周邊似乎平穩了下來,丹郁才爬上去,推了推天窗,看星船還陷在地里,就準備爬回去,就在這時,余悸說道:“外面有人。”

    丹郁愣了一下,再次探出頭,先是朝著四周望了一圈,沒看到什么人影,然后又釋放出精神力觸須,探了一圈卻只探到了離此處很遠的幾批異種,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沒有探到了。

    無形的精神力絲線穿越重重黑霧,纏繞在余悸的指尖,余悸指向了一個空洞的方向,說:“在更遠的地方。”

    在超過丹郁的探測能力的,更遠的地方。

    余悸說:“看來上次判斷錯了。”

    上次遇到那堆異種碎片,以為是救援隊,或者是沒能及時撤離的士兵,但這次余悸探測到了,絲線盡頭,只有一個人。

    沒有所謂的兩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

    一個人,能在這種地方行動的,不依靠任何同伴的一個人,只有兩種存在。第一種,是像丹郁這樣的,被規則之外的交易所保護起來的特殊存在,至于第二種……

    Alpha向導。

    是余悸這樣的,既能為自己編織屏障,又擁有戰斗力的Alpha向導。

    余悸微微一笑:“我猜是上次那個罪犯。”

    丹郁:“他在往哪邊走?”

    余悸動了動指尖,精神力絲線回溯,余悸說:“正在遠離我們。”

    丹郁似乎松了口氣,“還好是遠離。”

    如果是往他們靠近的話,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們就進到他的探測范圍了。余悸的精神力遠超一眾指揮官是事實,可余悸如今的精神力不濟也是事實,如此薄弱的精神力外壁,簡直不敢想再一次過度使用的后果。

    可余悸卻說:“小玫瑰,我們得出發了。”

    丹郁有些無措:“為什么?”

    余悸緩緩起身,朝著未知的黑暗伸出手,丹郁不明所以地看了一會兒,注意到余悸似乎在漫無目的地摸索,于是趕緊爬下來,接住了余悸的掌心。

    余悸困在黑暗里,卻也至今都無法適應黑暗。

    微頓片刻后,余悸屈起手指,握緊丹郁的手。他沒有直接告訴丹郁原因,而是說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兩區危機是他搞出來的。”

    異種的動向無法準確預測,但異種有沒有大批量地匯聚起來,卻是可以探測得到的。罪犯親口說過,沒那么大能耐,但卻可以搭把手。

    自罪犯出逃后,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罪犯第一次出手,就讓人類基地失去了一位指揮官,在那之后,兩區危機頻發。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種辨別方向的特殊技巧,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光罩附近,抓住機會,帶來一次又一次的毀滅。

    丹郁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你是說,他又要去破壞光罩了。”

    余悸點頭,“或許。”

    丹郁:“那我們得去阻止他。”

    話音剛落,丹郁就覺得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他奇怪地轉過頭,看到的是余悸有些下壓的嘴角。

    余悸好像對他說的那句話很不滿。

    丹郁遲疑起來,聽到余悸說:“是回人類基地。”

    既然罪犯有方向,那就可以試著跟著他,等罪犯找到了光罩,他們也就找到了人類基地。丹郁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么不一樣,可余悸似乎認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星船里所剩的營養劑和水都不怎么多了,丹郁把它們都盡可能都帶上,然后就離開了這個保護了他們多時的小型避難所。

    走下高地,丹郁駐足回望,他看到半截星船旁邊時不時滾落下去的土壤和碎石,它們似乎發出了一種很明確的信號,即便繼續待在這里,要不了多久,星船也會隨著這片地一起坍塌滾落下去的。

    淪陷之地,沒有任何一個全然安穩的避難所,所有的安穩都只是暫時的,沒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也沒人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生路,還是死路。

    “你能支撐得起這么遠距離的追蹤嗎?”

    纏繞在指尖的精神力絲線似乎閃過了一抹極其輕微的暗光,余悸說:“一根絲線而已。”

    又是一慣的那樣,避重就輕,從不好好回答問題,說出的話也很誤導人。就好像在說,只是一根精神力絲線而已,所以,不值一提。

    可丹郁分明看到,編織在身邊的光罩,已經縮小了一圈了。

    隨著他們的前行,深層次的冰寒一點點彌漫上來,他們似乎在往一個更加寒冷的地方靠近。途中余悸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什么,遮擋在眼睛上的布條被潤濕了,還有些臟污,短暫的休息里,丹郁幫他換了一條。

    新的布條不知道是從哪里撕扯下來的,余悸沒有聽到布條撕扯的聲音,或許是在星船就撕了幾條提前準備好了,具體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舊的那條布條被取下來的前一秒,他閉上了眼睛,在眼睛再次睜開的那一點點時間里,他好像有一瞬間,看見了眼前人的面容。

    但那只是錯覺。

    一如既往的黑暗里,輕柔的觸感再次覆來,跟上次一樣,丹郁單腿半跪,探著身子過去系布條。每每丹郁這樣靠近,余悸都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或是搭在丹郁腰間,或是輕輕擁住丹郁,這一次,他是環住丹郁的,把在腰肢上的手按了一按,問:“布條是什么顏色的?”

    布料繞在指尖,丹郁微微一頓,“你就這么關心布的顏色嗎?”

    說著好像還冷哼了一聲,可即便如此,仍舊回答道:“白色,還是白色的。”

    “這樣啊,”余悸說,“那就好。”

    如果是奇怪的顏色,就好像他會拒絕戴上去一樣,丹郁欲言又止了一下,還是說道:“又沒人看見,這么在意顏色搭配做什么?”

    余悸問:“你不是人嗎?”

    第 68 章

    “我是啊!”

    丹郁系好結, 把手落在余悸肩頭,問:“那你這么在意,是因為要給我看嗎?”

    看著顯然沉默起來的余悸, 丹郁聳了聳肩, 然后站起身,挽著余悸繼續往前走。起先是挽著走的, 后來覺得有點影響腳程,丹郁就走在了前面, 拉著余悸的手在黑霧里晃晃悠悠地走,有時繞開不好走的路,有時繞開可能會遇上的異種。

    上次那樣的意外不可以再發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郁每隔一會兒都會釋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測一次。在又一次探測完后,精神力回溯的間隙里,丹郁伸出手,撫在光罩的邊緣。

    指尖往前一探, 毒素滲入皮膚, 異樣的疼痛使得丹郁腳步踉蹌了一下。

    滲進體內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后匯入眼尾, 那個位置開始隱隱發燙, 丹郁撫著紅痕,回頭望向身后的人。

    看得認真, 看得沉重。

    “怎么了?”余悸問。

    丹郁說沒什么,是腳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絆了一下。

    周邊的景象好像永遠都是相似的,腳下的廢墟, 圍繞在身邊的黑霧,和時不時探出一條枯枝來的異種。罪犯很會選道, 途中遇到的異種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著走著,余悸忽然說:“他不見了。”

    丹郁腳步一頓,“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精神力盡頭的絲線往四周蔓延,甚至滲入地面,仍舊沒有探尋到罪犯的蹤跡,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就這么離開了他的精神力追蹤范圍。繞在指尖的絲線一點點回溯,余悸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個廢墟邊角,四周凌亂地散著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什么了。丹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問:“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余悸:“什么味道?”

    丹郁聞了又聞,無措地看了圈周圍,握緊余悸的手,拉著他往前面走了一段距離,然后蹲下來,指腹在地面壓了一壓,說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廢墟上,只有幾滴,不多,丹郁又往前走了幾步,前面也有幾滴,看著像是移動的時候滴落下來的。

    外界的氣味混雜,但在外面待得久了,就勉強能適應這些混雜的味道,從中辨別出一點稍微新鮮的血腥味,對五感極其敏銳的他來說,也不算是一件難事。

    可問題也出在這里。丹郁回過頭,嗓音發緊,試探著問道:“你……聞不到嗎?”

    已經……聞不到了嗎?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遠離了余悸的探測范圍,但余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會覺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郁有些緊張地站起來,更加用力地握緊了余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們不追了,別再用精神力了。”

    可余悸還是那句話:“一根絲線而已。”

    也仍舊是那種無所謂的語氣。可丹郁卻突然說道:“你能不能聽我一次?”

    不大的聲音里,有了點嘶吼意味。

    空氣因此變得沉悶。

    長久的安靜后,丹郁的聲音輕緩下來,說:“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么,你不告訴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決任何問題,沒給自己留過什么后路,所以做起事來總是不管不顧,可是你能不能……別這樣啊。”

    丹郁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在療養院被推下去后,就再也沒能從那里站起來了,因為余悸從那時起就擋在了他的面前。哪怕那只是余悸當時的一場豪賭,可余悸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是不管不顧的了。

    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余悸反而總是越輕松的原因,因為余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種名為死亡的歸途。

    丹郁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認,即便不再刻意推開他,可余悸仍舊沒有因為他的存在,而對那樣的歸途產生一絲畏懼。

    他一直試圖看清余悸,不曾想那層迷霧散去,他仍舊無法看清余悸。

    漫長的靜默之后,余悸指尖微動,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際的絲線,說道:“那就聽你的。”

    聽著這道聲音,丹郁猛然松了口氣。

    “好,好,聽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攏緊余悸的手,三步一回頭地盯著余悸看,反復揣摩,又反復將精神力滲進余悸的精神域,確定余悸真的沒有再使用精神力后,才稍稍放寬了心。

    血跡一兩滴地散落綿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后,已經相隔了很遠一段距離都沒再看到血滴了。廢墟在離他們遠去,腳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著冰屑,一步一響,像陷進冰泥里一樣。

    他們進到了真正的冰封區域。

    溫度變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難走。

    在路上,他們又看到了一輛墜毀的星船,但這次這輛,只剩下了殘骸。

    它深深地陷進地里,周身都是枯枝碾壓過的痕跡,內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塊破碎的布纏在頂端,在黑色的風里,不停地擺動著。

    這塊碎布原本是什么顏色已經看不清了,現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污濁的,它在風里漫無目的地飄晃,一如此刻流浪著的他們二人,沒有方向,漫無目的。

    舉目四望,皆是黑色與未知的荒原。

    他們背靠著這輛星船的殘骸歇息,扶著余悸坐穩,倒了點水給余悸慢慢喝著,然后丹郁就往這輛星船爬了進去。他試著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艙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里面還有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用。

    可是很遺憾,陷進地里的部分和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同樣的,甚至更加慘不忍睹一些,丹郁失望地爬回來,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污。

    可這里有點太冷了,他清理了一會兒,就坐過去靠在了余悸的身邊,余悸這里有星船擋著,風小一些。坐過去后,又繼續清理身上的泥污。

    褲子臟得最厲害,他挽起褲腿,埋下頭揉搓,搓著搓著,微涼的觸感覆在了他的腳腕。

    那是余悸的手。

    捻在腳腕處的指腹輕輕壓了壓,然后沿著一道傷痕緩緩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著走的時候留下的傷痕,傷口結的痂已經掉落了,可還是有很明顯的痕跡,一摸都能摸到。

    丹郁想說點什么,可又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天黑了,丹郁也看不清余悸的表情。

    廢墟的存在,隱隱還能感覺到這里曾經有過人類的痕跡,可進到冰封區域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們好像被人類拋棄了,那樣悲涼的感覺。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纏繞著花藤的餐廳,那里面的東西都很好吃。”

    丹郁覆住余悸的手,握緊,帶回懷里,把褲腿蓋回去,然后倚靠在余悸的肩頭,緩緩閉上眼睛。

    “學校的那條林蔭道很長很長,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從林蔭路開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結束的地方,然后回宿舍睡上一覺。”

    “……”

    丹郁慢慢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到了后面,話已經輕得有點聽不清了。

    后來丹郁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感覺周身好像搖搖晃晃的,他恍惚著睜開眼,發現在余悸的背上。余悸在背著他慢慢地走。

    很溫暖的感覺,可他看到余悸的臉上有點臟了,他伸出手,想為余悸擦干凈,可手一劃過,余悸的臉上就出現了一道發黑的血痕。丹郁后知后覺地停下動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滿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余悸的血。

    濃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郁急急地爬下來,一邊查看余悸到底是傷到了哪里,一邊帶著哭腔自責:“我就不該睡過去……”

    余悸的手臂劃了條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點多。在他們之前那輛墜毀的星船里,丹郁找到了點急用藥物,一直都帶著的,在幫余悸包扎的短暫時間里,豆大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余悸沒說傷是怎么來的,但丹郁知道,這樣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異種造成的。

    當枯枝襲來時,總是會又快又準地刺進血肉里,如果沒能第一時間躲避,那些枯枝就會在刺進血肉后,沿著骨頭攀爬向整副身體,速度很快,快得僅僅只是在一瞬間內,人就會死掉。

    他經歷過這樣的死亡,他當然知道。

    那樣的痛意到底只是一瞬間,也到底只是過去,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鮮活的余悸,再一次從異種手里護住了他。

    丹郁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后來他們就繼續在這片荒蕪的黑色里繼續走著,盡量遠離著、躲避著異種,走累了又歇上一會,歇好了又繼續往前走。

    在這樣循環往復的日子里,總也走不到頭,營養劑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終也都開始見底了。

    后來莫名奇妙的,丹郁問余悸:“你有什么遺憾的嗎?”

    這樣悲觀的話題丹郁其實不曾提過,與此相關的類似的情感,余悸也好像無從感觸,不知道是不是余悸的經歷所造就的,缺少了對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這方面總是遲鈍。他有時可以看到余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總是得不出結論,然后余悸就會覺得他這個人很奇怪,奇怪到,連丹郁都可以從余悸那張臉上看到一抹嘲諷。

    又是相似的嘲諷,這抹無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郁自己都笑了,然后他聽到余悸說:“可能會遺憾沒能赴約,跟你吃上某頓晚飯。”

    這不怎么正經的回復聽得丹郁愣怔了起來,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余悸說的是哪頓晚飯。

    他曾對余悸發出過一次邀約,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約,可是余悸被關進了禁閉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著余悸大概是根本沒放在心上,就輕輕淺淺地低落下去,卻在后面的日子里,聽說了余悸被關進禁閉室的事。

    而到了現在,他突然想,難道當時余悸說的遺憾,竟然是真的為此遺憾嗎?

    即便是帶著目的性地告知,卻說的是實話嗎?

    那余悸這個人,可真是夠壞的。

    丹郁抬起眼,想朝著余悸看過去,可黑霧在這一刻似乎顯得尤其濃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沒有黑,卻一點都看不清余悸的臉。

    好奇怪啊。

    丹郁伸出手,在空中揮了揮。他揮不去這抹黑霧,也揮不去眼前的朦朧,然后他仰起頭,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這時,余悸很輕地笑了一聲。

    “我發現他了。”

    跟著這道聲音落下的,是丹郁瞬時僵硬的身體。丹郁知道黑霧為何突然如此濃厚了。

    擋在他們前面的,是無法趕到的遙遠距離,和聽不見的倒塌與尖叫。

    丹郁看著漫天升騰的濃重黑霧,聲音有些發顫:“又一座人類基地淪陷了,是嗎?”

    腳步有些踉蹌,無措地朝著那個方向邁出了一步,余悸拉住他,卻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們該回人類基地了。

    第 69 章

    風里裹挾著厚重的拖拽滑動聲, 有別于以往所聽到的那樣,這一次,鋪天蓋地, 一層蓋過一層, 伴隨著若隱若現的倒塌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無窮無盡,沒有片刻的停歇。

    他們在遠離, 也在一點點靠近,朝著正在淪陷之地的彼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比平日更加艱難。

    “看來猜對了,”余悸的指尖微動,繞在上面的絲線開始回溯,“他現在跟我們是同一個方向。”

    是好消息, 可也是個壞消息。

    身為一個Alpha向導, 輕而易舉就能破壞掉覆在人類基地外面的光罩。監測到大批量聚的異種聚集起來的時候,就提前趕過去, 隨便便便搭把手。這一搭手, 最差也是個C級危機,等級升著升著說不定就B級了。

    B級, 指揮官就得來了。

    一個B級危機,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對指揮官來說還是很容易的。但這只是最基礎的。有時一開局就是B級,還有開局A級的, 如果開到A級的盲盒,那個人類基地大概率得玩完。

    不過這還是一個開始。

    重頭戲在后面呢。

    當指揮官在那邊的危機區域支援過一場, 精神力已然不支了,周邊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去了那邊支援,在他們休養生息、給指揮處匯報戰果的時候,這位Alpha向導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另一座哨塔,離那邊的人類基地算不上太遠的,另一個人類基地。

    他就站在黑霧里,監測著,觀察著,將手覆上光罩。一開始只是瓦解掉一絲光罩縫隙,讓聚集在那里的異種造成小一點的危機,然后就走開,繞著光罩邊緣閑閑散散地逛,一邊閑逛,一邊監測異種動向,也監測前往支援的軍方。

    到了這種時候,指揮官是會親自過來的,即使這只是一個小型危機。

    而也正是因為是小型危機,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型危機,交給頹累的士兵有難度,可對指揮官來說卻輕而易舉。指揮官當然不會把這種危機放在眼里了,過去支援的時候,甚至懶得跟指揮處講一聲。

    但這一去,就進入了真正的墳墓。

    無比簡單的小把戲,有時偶爾會靈活轉變下思路,但也仍舊是簡單的小把戲,可就算是這樣,還是讓人類基地損失了兩位,甚至三位指揮官。

    接下來是不是該第四位了呢?

    那些指揮官就該全都死了才好。

    掀開帽檐,Alpha向導順著光罩一路往上看去,露出了一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這張臉上看不出歲月的明顯痕跡,但眼窩深陷,臉頰兩側也深陷了下去,眼底有抹烏黑,怎么看都是一副死期將至的模樣。

    他就那么望著這道延伸至天際的光罩,望著望著,開始陰陰冷冷地笑了起來。

    死了三個,再死一個,然后再死一個……

    真正的狂歡就要開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個死去的指揮官是那個新面孔,逃離白色監獄時有過一面之緣的新面孔,也是唯一一個發現是他在搞鬼的指揮官。倒是厲害,在那樣危急的時刻里,竟有閑心看風景,不光看風景,還能無比精準地發現他的存在。

    連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被發現的。

    光罩周圍有一眾生命痕跡,士兵,民眾,有精神力的,沒精神力的,活著的,快死的,死掉了的,這么多的阻礙,卻偏偏精準看向了他。

    看向他的視線里,還帶著他從未感受過的壓迫。

    只能說,那可真是他見過最有本事的指揮官了,可結果呢,不還是死了嗎?

    等到異種平息之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挑了個好日子去那邊的哨塔轉了幾圈,結果是,沒有探測到任何的生命痕跡。

    真是遺憾,遺憾到他都為那位年輕的新任指揮官嘆了口氣。

    那樣龐大的精神體,那樣穩定又強大的精神力,Alpha向導緩緩垂下眼,漆黑無光的眼珠盯著身前散發著微光的光罩,惡魔輕語一般,說道:“怎么不是我的呢?”

    說得遺憾至極,又痛心疾首。

    軍用星船一輛接著一輛從天際飛來,匯入高聳著的哨塔,一大片毒素超標的毒霧正在逼近被撕了個小口的光罩,與此同時,更多的黑霧匯聚在了整座基地的邊緣。

    Alpha向導還未真正上手,危機等級就已經開始攀升了。

    一腳踏入光罩,躺下去,陷進綿軟的草地里,心情頗好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他在等。

    等最好的時機,和一擊致命。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等著,遠處似乎起了大火,濃煙淹在黑霧里看不見分毫,嗆人的氣味卻在不斷擴散,尖叫,倒塌,嘶吼,這些聲音也都遙遙地傳來。

    從濃煙里升騰蔓延出來的灰燼隨著風的方向飄散,從遙遠的那一頭,飄到了這片草地,也飄到了他的臉上,最后落在他的唇角,輕飄飄地貼在那上面,手一抹,黑色從嘴角散開,變成了一道黑印,像干涸的血漬。

    一股渾厚又輕柔的精神力滲進了他的精神域。

    盲目的指揮官盲目地支援著所有具有精神力的人,也包括了他,這股涌進來的代表著善意的精神力讓他發笑。

    滲透進來的精神力從渾厚開始減輕,后來斷斷續續,越發吃力,好似要枯竭了一般。然后他緩緩起身,站了起來,半躬著背,懶懶散散地走到光罩面前,伸出了手。

    盛大的死亡儀式,正式開始——

    他控制著所有的精神力觸須,迅速爬向光罩,光罩因此開始瓦解,一點點散開,那些光點映在他的漆黑眸子里,飄蕩著破碎開去。

    他低低地笑著,嘴角拉長,帶著那抹被他抹開的黑色灰燼一起,仿佛笑意咧到了耳根。

    最后,光罩消失,他收回手,轉身隱入黑霧。

    卻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一只帶著精神力的手徒手探入了他的胸膛。

    他先是遲鈍地低下頭,看向這只伸入胸膛的手,然后抬起臉,看向這只手的主人。

    “……是你,”他聲音不清,囫圇說著,“你沒死……”

    心臟在冰冷的掌中跳動,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手輕輕一擰,握著手中的跳動,往回一掏。

    站在他面前的人眼睛被蒙著,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松開手,把掏出來的東西隨意地扔下,像扔垃圾一樣。

    然后取下綁在眼睛上的布條,神情淡然地擦拭起手上的血污。

    “我這個人,有仇必報的。”

    淺淺淡淡地丟下這句話,失焦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然后轉過身,慢慢悠悠地走開。

    沾著血的布條被扔下,在風中虛浮地轉了兩圈,然后落在了草地上,壓著這條布條倒下去的,是一具尚且還有體溫的尸體。

    他始終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那道走遠的背影。

    指揮官都是好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可他不是,這個殺了他的指揮官,好像也不是。可跟他,又好像不太一樣。

    黑霧很快涌了進來,將草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吞入了黑暗里。

    預示著高等級危機的警報聲不斷地響徹耳畔,更多的星船再一次匯入哨塔,涌進的黑霧越來越多,這座人類基地似乎終究也走到了盡頭。

    但有那么一瞬間,天空亮起了一抹微紅,像曾經某位指揮官隕落時那樣,再一次亮起了那樣的紅色。一個小孩望著這抹隱約而又淺淡的紅色,扯了扯大人的衣袖,說道:“我們上次從五十一區被帶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天色,上次我們沒有事,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

    但這抹紅色沒有持續那樣久,只維持了不到十分鐘,就散去了。

    跟在這抹紅色之后的,是重新蔓延起來的光罩,再一次籠住了人類基地。

    警報聲就此停止。

    可警報聲停止了,時不時開進哨塔的星船,卻總也沒個結束。

    *

    “怎么樣?他的精神域怎么樣了?”

    總指揮官有些急迫的聲音響在醫療室外,他緊緊抓著博士的手臂,抓得博士生疼,博士半挑著一道眉,面色無奈,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回道:“很薄弱。”

    說著看了眼身旁那個,墊著腳尖往醫療室里張望著的,眼尾有道紅痕的人,補了一句:“還好他有一位很厲害的療愈助理。”

    “那眼睛呢?”總指揮官急急地問道:“眼睛怎么樣了?”

    博士默然片刻,說:“不太好判定,需要點時間慢慢觀察。”

    “那嗅覺呢?我聽說他的嗅覺也不靈敏了。”

    “還有聽覺,不會五感都出問題了吧,還能恢復嗎?”

    “……”

    博士有些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總指揮官,他現在需要靜養,我也需要為他服務,請問您能……先去做點您自己的事嗎?”

    “……”

    “那他……”

    博士又看了他一眼。

    總指揮官擺擺手,“行,知道了。”

    走的時候幾步一回頭,又欲言又止,走向電梯的一小截路里,像跨越了千山萬水一樣,總也走不過去。

    打發走了總指揮官,另一位指揮官又從電梯里走了出來,一開口還是跟總指揮官一樣的焦急,“他的精神域怎么樣了?”

    “眼睛呢,能恢復嗎?”

    “嗅覺呢?”

    “還有……”

    “……”

    博士:“……”

    等打發走了這位指揮官,總指揮官的通訊又立刻打了過來,博士揉著額頭接聽:“總指揮官,您這樣是在影響我們的救治。”

    “……”

    終于掛完通訊,博士轉過身,拍了拍趴在門上往里看的丹郁,“還有你。”

    丹郁茫然地回過頭,“我沒有說話。”

    也沒有打擾里面的人靜養。

    博士好像無語了一瞬,然后才說道:“你可以進去看的。”

    第 70 章

    圍在基地之外的黑霧時不時往里涌來, 壓著光罩時不時地縮緊,足以讓整座基地淪陷的異種群仍在,只是不再是一擁而入, 變成了分批次且不定時的入侵。異種死了一批又一批, 光罩消失又重建后,抵御入侵的時間因此無限拉長。

    上空的指揮室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亮如白晝, 哨塔也是明亮著的,士兵總是行色匆匆, 一趟又一趟地換班,從其它區域前來支援的星船也時不時就飛進來一輛。

    仍然匆忙,仍然處在危機之中。

    光罩之外的黑霧也是,有時升騰而起,幾乎要籠罩所有視線。

    盡管如此……

    風是溫柔的,空氣也是溫柔的,再也不用時刻警惕、不得安睡, 也不用擔心突然冒出來一截枯枝, 或是狠狠刺進血肉,或是拖拽著人走。

    可懸著的心卻仍舊是懸著的。

    丹郁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余悸卻一直不見醒。每天進出數不清的次數, 每次看到的,都是躺在病床上始終沉眠的人。

    這樣平心靜氣的安睡模樣真是太不適合他了。

    他該嘴角帶笑, 高高在上,穿得精致又招搖,站在被仰望的頂端,不經意地投下一個恍如睥睨眾生一般的眼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面色蒼白,一身素白, 清清冷冷地閉著眼睛。

    走到門口,回頭深深地看了余悸一眼,才慢慢關上門出去。

    出去的時候,遇上了來給他送通訊器的助理,兩個新的通訊器,一個余悸的,一個他的。助理說還是老樣子,指揮官的通訊器上面如果收到了什么需要處理的軍務,就讓丹郁代為處理,處理不了的就轉發給其他兩位指揮官就行。

    說完這些就垂下了眼,再次抬起眼睛的時候,眼眶似乎變得有些紅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下,卻什么都沒說,伸出手,克制又有力地、重重地拍了下丹郁的肩頭。

    微紅的眼眶讓人恍惚,以至于后來助理走開的時候,丹郁看著助理的背影,總覺得這道背影看起來突然溫馨了許多。

    真好啊。

    回到人類基地的感覺真好啊。

    點開余悸通訊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從普通模式調成“少兒模式”,圖片居多,文字居少。雖然這樣的模式他用起來不怎么習慣,但多用用就可以習慣了。

    那本用于認字的書,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書簽大約還在三分之二的位置。

    余悸還沒把所有的字都認下來。

    所以處理起待辦來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愛處理,有時遇到那些字段很多的信件,看的時候說不定都是連蒙帶猜的。

    想想也是挺好笑的。

    剛設置完界面模式,邊角突然彈出了一道提示,下意識的,他立刻就點開了。

    頁面彈出一條消息對話框,發信人是原沐生,一段文字里丹郁只掃了眼開頭就立刻關上了。這是余悸的私人信息,他覺得他還是不要看會比較好。以前余悸的通訊器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就從來沒點開過這些私人信息。

    這一次是手快了,太久沒用通訊器,看見個突然冒出來的紅點就下意識想點開。

    跟在這條消息后面的,還有許多不停往上跳的消息提示,遏蘭衡的,伊棠的,還有其他人的,甚至很多都是他聽也沒聽過的名字。

    后來視線上移,他注意到通訊號欄的頂端,寫著“余悸”二字。

    這才是余悸真正的通訊號。

    而不是曾經那個資料一片空白的,只用來聯系他的通訊號。

    他盯著這則通訊號看了一會兒,就關掉了通訊界面,然后揣著通訊器往回走,夜色將至,天色就在他的身后一點點暗下去。

    空靈的腳步聲響在走廊里,他和往常一樣,來到那間醫療室外,伸出手覆在門把上,放慢動作,很輕地往下一壓,盡可能不發出聲響。

    房間里沒有開燈,光線晦暗,從走廊透進來的光直直地打進去,照在隨著風輕輕飄晃起來的窗簾布上,他正在想窗戶是什么時候打開的,一轉眼,才發現病床上沒有人。

    他愣了一下。

    正準備去找博士,走了不到兩步就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是來自浴室的水聲。浴室里也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他愣在門口,伸出的手抬起又落下,遲疑喊道:“余悸?”

    里面的水聲停了一瞬,低低沉沉的聲音傳來:“幫我拿一下衣服。”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沒找到。”

    丹郁立刻說道:“好,馬上。”

    衣柜在過道,大概是余悸沒住過這樣的臨時醫療室,所以才沒找到。雖然是臨時醫療室,但條件已經算好的了。

    衣柜里掛著兩件備用病服,其中一件的尺寸好像有些小,似乎不是余悸的尺寸,于是他就拿了另外一件。可衣柜里沒有別的衣服了,得讓人送點衣服來才行。

    再次來到浴室門口,里面已經沒有了水聲,丹郁抬起手,正準備敲一下門,浴室門就從里面被拉開了。

    房間里光線晦暗,浴室里又更加地黑,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里面,丹郁耳根發燙地愣在原地,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幾乎就在這一瞬間,里面的人走了出來,扶著門框停在丹郁的面前,問:“衣服呢?”

    丹郁慌亂地捧起衣服,錯愕間發現余悸并不是什么都沒有穿,余悸是穿了浴袍的,只是腰間系得有些隨便,松松垮垮的,往上一點是若隱若現的、流暢的肌肉線條。

    丹郁只敢看這么一眼。

    換好衣服后,余悸就站在了窗邊吹風。

    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微微垂著,瞳孔還是渙散著的,博士說眼睛沒有其它什么問題,看不見是因為受到精神域的影響,所以一定得好好地養一養,精神域也好,身體也好,都得養。等精神域養好了,或許眼睛就有希望了。

    但也只是或許而已。

    這樣的案例太過少見了,實在很少有人精神域薄弱到如此地步卻還沒崩潰的,所以很難給出絕對的判斷。

    只在窗邊站了沒一會兒,丹郁就拉了拉他,把他拉回了病床上坐著。

    他的眼睛還是得遮起來,這里緊挨著哨塔,外面的形勢還有點緊張,空氣多少有些混雜,閉著眼倒也算了,可余悸總是要睜開。

    丹郁一邊系,一邊說了說最近發生的事,然后探著身子過去打結,剛一湊過去,余悸就和以前一樣,輕輕擁住了他。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習慣。

    但這次卻又跟以前有點不太一樣,丹郁往回錯了錯,這雙環在腰間的手卻沒松開,丹郁低頭去看余悸,可房間太暗了,他能看到的,最多只是余悸垂落著的長發,和挺直的鼻梁。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余悸也安安靜靜的,沒有更多的動作,就那么輕輕環著他。

    余悸剛洗完澡,身上冰冰涼涼的,后頸沒有貼阻隔貼,所以信息素就自由地飄散在空中。本該濃郁無比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也柔了些,但也不好說,這股味道在丹郁這里,和別人聞到的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他依賴這股味道,也困于這股味道,所以潛意識會覺得這股味道很好聞,里面帶有的攻擊與刺激,對他來說反而已經感覺不太到了。

    明明是他受制于這股味道,可余悸貼著他,卻說:“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淹沒在濃郁香味里的淺淡玫瑰冷香,該是不會被注意到的才對。

    丹郁總覺得恍惚,余悸只是側了側身體,他就不受控制地坐到了余悸給他讓出的空隙處,順著余悸的意思,微微抬起了臉。

    單手捧住丹郁的側臉,拇指在臉上摩挲過去,像尋找方向一樣,直到摸到了嘴角,順著捻過去,指腹壓在嘴唇上,才停了下來。

    然后朝著指腹抵壓著的位置,低下頭去。

    丹郁仍舊恍惚,朦朧視線中的人在向他靠近,他忽然一驚,往后倒去:“不行,你現在是個病人。”

    撫在后背的寬大手掌用力一壓,把他又給壓了回來,余悸說:“我挺好的。”

    是挺好的,手勁這么的大,丹郁被圈在懷里幾乎動彈不得,丹郁還想說點什么,余悸傾身下壓,把他沒能說出來的話給堵住,逆流回胸口,就這樣,丹郁毫無防備地仰躺在了床上。

    較之以前,余悸這次算得上溫柔,吻意纏綿而又細致,跟以前很不一樣,可即便如此,丹郁還是有點喘不上氣。

    灼熱的交匯間,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靠近,最后停在這間醫療室門口。

    咔嗒一聲。

    門被打開。

    過于濃烈的信息素味道撲面而來,刺得博士輕咳了一聲,開燈,走近,看到的是丹郁正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杯,和一旁躺著的余悸。

    丹郁:“啊,博士,他……他醒了,我剛準備去叫你呢。”

    余悸的蘇醒轉移了博士的注意力,以至于沒能察覺丹郁嗓音里的不自然,以及浮在空氣中不同于以往的、帶著抹欲望的信息素味道。

    博士的檢查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之久,久得余悸開始犯困,丹郁也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了起來。

    意識混沌間,博士的一聲“好了”拉扯回了丹郁的神志,甚至驚得渾身都顫了一下。

    可抬起眼,卻連博士的身影都沒看到一下,緊接著,“咔嗒”一聲再次傳來,門被關上了。丹郁揉著眼睛走到門口,然后打開門,朝著走廊兩端都看了一眼,卻仍舊沒看到博士。

    “……走得真快啊。”

    關上門,意識不清地反鎖了一下。

    他腳步虛浮地往回走,坐到床邊,問余悸:“繼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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