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陸輕衣:“所以?”

    江雪鴻道:“凰火熔魂,不入輪回——你可覺得我絕情?”

    若是棠川,恐怕只會用神力洗去屏蘭的記憶,讓她將功折罪。

    陸輕衣埋在他發間嗅了嗅,搖頭道:“雖然她很癡情,但她的愛害了太多無辜的人,這個下場,她自己應該也料到了。”

    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晏企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可原諒的錯事,你也不要留情,更不要為了我犯錯。”

    一旦徇了私心,他便再不是世間法度。

    環著她的手一緊:“你不會。”

    陸輕衣蹭了蹭他,安撫道:“你放心,我好好修煉,不會讓你為難的。”

    江雪鴻不動聲色把她往背上提了提。

    這一世,天下權柄他還握在手中,而她魔脈未洗,神格未全,連都性命靠神器續著,怎么可能教他安心。

    陸輕衣全然不知他的顧慮,晃蕩著小腿,一遍遍念著“晏企之”,變著法子逗他說好聽的話,江雪鴻聽她絮絮叨叨,也慢慢含了笑影。

    沿著桃林溪畔行了片刻,遠遠望見被竹籬短墻掩映著的一座小樓,桃花青帳,風簾亂舞,似是感應到二人的到來,木門竟吱吱呀呀著自動敞開了。

    遠遠傳來一聲清空的男聲:“恭候二位多時。”

    穿過蜿蜒的小徑來到正廳,潑墨山水的屏風之后,斜坐著的男子長眉薄唇,俊美絕倫,衣衫與夜幕同色,繪著金色蓮紋,指尖還停著一只斑斕的蝴蝶。

    瞧見二人的形容,他輕嘖出聲:“這是哪家的小情人?”

    陸輕衣從江雪鴻背上跳下,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打量:他就是屏蘭舍命相護的人嗎?看這氣質,怎么有點熟悉似的?

    見她對著外男發呆,江雪鴻暗蹙了下眉,上前擋住她的視線,沖那人淡淡施禮:“晚輩見過靈尊。”

    男子輕佻勾唇:“生死相隔,山河已換,怎的還是這般死板。”

    玉京靈尊微生蓮,亦是溫離的師父。

    殘魂被魔器滋養了不知多少年,如今還能開辟出這般純澈的幻境,不愧是出塵不染的玉京仙族。

    藏在紅袍后探頭探腦的小姑娘臉上滿是疑惑,微生蓮淡笑:“遺世忘情,自然不會被魔道干擾,神女應比我清楚。”

    他指尖微曲,那只熒光倏閃的蝴蝶立刻扇著翅膀飛到了陸輕衣跟前。蘇小郡主一向偏愛亮閃閃的東西,伸手就要去接,腕上忽而一緊。

    江雪鴻攥著她的手,低聲斥道:“仙族的東西少碰,話少聽。”

    陸輕衣無辜:“可它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也不行。”

    “……”

    親近神族獲是仙靈的本性,威壓冷冷散出,靈蝶當真不敢靠近。隔空對望,陸輕衣從著它聳耷下來的觸須里,竟看出了一絲委屈的意味。

    微生蓮眼中含笑,磋磨起指尖:“私情泛濫成這樣還想進神格,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

    他召喚回依依不舍的靈蝶,道:“阿離當初追著重華那會兒還成天和我抱怨,重華的兩個弟子一個是鐵疙瘩,一個是冷木頭,如今可算是開竅一個了。”

    陸輕衣一聽八卦就來勁,立刻丟開占有欲爆棚的某人:“溫長老還追過玄尊?”

    微生蓮聳肩:“重華那一根筋的死腦袋,除了師尊,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大婚那日,阿離還找我喝了一宿的酒來著。”

    陸輕衣愈發驚奇:“你怎么連這個也知道?”

    玄尊心屬棠川之事,除卻當事人,誰也不曾知曉這天婚背后的隱情。

    微生蓮還未回答,被晾在一旁的男人冷冷插道:“他的元身是神女在十里桃林親手點化的金裳鳳蝶,草蟲成靈,自然比尋常人要敏銳些。”

    微生蓮兀然失笑:“小師侄,掀人老底可不厚道啊。”

    江雪鴻嗤道:“焚身鎖魂,孤身撐著結界守到現在,靈尊這些年想來過得頗為不易。”

    微生蓮眼皮跳了一下:“不就是用分影勾引了一下小丫頭,何必挖苦我一個已死之人?”

    陸輕衣不知他們為何突然針鋒相對起來,略過江雪鴻不善的語氣,繼續追問:“你還知道什么八卦?”

    “唔,這仙門的風月事,可不必凡間少……”微生蓮如數家珍,“譬如姜家二小子和一個半魔情非泛泛,赤虺族的小帝姬對玄尊大弟子秋波暗傳……當初羲凰族二少爺和白一羽的婚事,還是托了我的游說……就連晏三那浪蕩子,不也有傻姑娘愛慕……”

    他口若懸河地講著,陸輕衣聽得入迷,臉上竟還流露出幾分羨艷。

    一旁,江雪鴻突然以拳抵唇,悶咳起來。

    陸輕衣忙轉過身,只當他是傷得重了,八卦的心思瞬間全無,慌里慌張扶住他:“晏企之。”

    男人結冰的臉色總算有了些許緩和:“無事。”

    陸輕衣撫上他的左肩,心虛道:“會不會是我把你壓壞了?”

    江雪鴻失笑,用另一只手環過她:“不至于。”話畢又壓抑著咳嗽了幾聲。

    陸輕衣抬起手,輕輕幫他揉了揉,見他臉色也漸漸白了,眉間蹙著隱隱的擔憂:“疼嗎?”

    江雪鴻傾身把她扣在懷里:“還好。”

    被羲凰火池從里到外淬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軀殼,加上八重境的絕世心法護體,怎么可能被捅了一刀,就虛弱成這樣。

    微生蓮撫著下巴,暗暗咂舌。

    八卦眼前又多了一茬——他這小師侄哪里是木頭,分明懂得很。

    兩人旁若無人親昵著,許久也不見言歸正傳的兆頭,微生蓮終于忍不住道:“我這兒尚有些玉京遺存下來的天材地寶,或許有助療傷。”

    陸輕衣立刻轉過眼珠:“那你不早說!”

    微生蓮逗弄著靈蝶:“我這些寶貝可不是白送的。”

    陸輕衣警惕地捂住荷包:“我沒錢。”

    “神女未免看輕我了。”微生蓮從容與江雪鴻對視,繼續道,“當年我得了師尊旨意,取鴛鴦筆重新加固君問弦設下的封印,卻不想被屏蘭算計,將一半神器轉為魔器,與九陰洞融合出這片幻象。我仙力微薄,只能勉強用這條性命補上缺口。神女若能破除霧障,收歸神器,也是功德一件。”

    他不說,她也要收歸神器的。

    陸輕衣點頭:“這還不容易。”

    說著抬腳就往屋外奔,江雪鴻忙拉住她:“陸輕衣。”

    陸輕衣彎起眼睛,用哄人的語調道:“我不碰蝴蝶,也不走遠,你放一百個心,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見他依舊不松手,陸輕衣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臉,抖了抖腕上的靈鐲,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單獨問靈尊,你就留在這兒好好療傷,我很快就回來。”

    看著她乖巧懂事的模樣,江雪鴻喉頭一噎,心頭升起一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負罪感。他俯身抱了抱小姑娘,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只等一個時辰。”

    “知道啦,晏五哥哥!”

    指尖從唇珠蘸了些許胭脂,陸輕衣踮起腳尖,伸手在他失血的唇上飛快點了一下。白羽似的裙裾旋過半圈,一溜煙跑入千樹桃花影里,大蝴蝶銀簪在日光下折射出點點光斑。

    微生蓮捂住眼睛,酸道:“小年輕就是膩歪。”

    飛花飄進小樓,天下至尊的男人定在原地,輕輕碰了碰唇,長發披在肩頭,看不到耳朵有沒有紅。

    晏五哥哥(上)

    陸輕衣摔得猝不及防,屋里一群會武的竟都沒反應過來,江雪鴻被壓更是天知道為什么。

    姜鉞趕忙把她從江雪鴻身上拖起來:“傻丫頭,怎么下個樓都能摔著?”

    另一邊,傅昀也扶起了江雪鴻,調侃道:“你妹子反應倒挺快,臨時還能找個肉墊。”

    陸輕衣也沒想整個那么隆重的開場,腦袋上還暈乎乎冒著金星。

    姜鉞檢查了一圈,見她沒受傷,松了口氣,拉著她介紹起來:“這是我小妹姜荇。阿荇,這位是玄尊大弟子傅昀,字辰卿,你喚他‘傅大哥’吧。”

    陸輕衣對傅昀本就印象不好,剛剛又諷刺她,垂著眼睛不情不愿道:“傅大哥。”

    傅昀非常敏銳,鷹目一瞪:“姜二,我怎么覺著你這妹子不待見我似的?”

    姜鉞很袒護自家妹子:“你這兇神惡煞的模樣,是個姑娘家都怕。”

    他又牽著少女來到江雪鴻跟前:“這位是玄尊二弟子江雪鴻,字企之,同你一般年歲,你不必拘泥,直接喚他‘晏五哥哥’就好。”

    陸輕衣起了一聲雞皮疙瘩,舌頭打結般擠出一句:“……晏五哥哥。”

    少年風度內斂,氣宇不凡,長發用發帶束起,身著彈墨綾單衣,袖口綁了皮革護腕,未來的絕世兇劍安安靜靜掛在身側。黑衣不似紅衣那般灼艷,低調奢華中更多了些英氣。

    三百前的晏企之有點矮啊,比現在要單薄些,身上沒有那么多辟邪的玉,剛剛肌膚相貼也沒聞到什么沉香氣味,干凈又清爽。

    江雪鴻還在清理塵土,頭都沒抬,淡淡“嗯”了一聲。

    姜鉞又捅捅她:“你這丫頭今天腦子真木了?撞了人連句道歉都不會說?”

    陸輕衣面無表情:“對不起。”

    拒絕道歉,她這么慘,還不是因為某人害的,沒把他按在地上摩擦就不錯了。

    姜鉞蹙眉:“規矩些,有點誠意。”

    “什么規矩?”

    “就按咱家的規矩來。”

    陸輕衣哪里知道仙門大戶道歉究竟是個什么規矩,醞釀了幾秒,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江雪鴻跟前,按著記憶里逢年過節拜祖宗的規矩,對他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嗲著嗓子念起話本臺詞:“小郎君,奴家知錯了,今生心有所屬,注定無緣,來世定為你做牛做馬,結草銜環!”

    她有兩方面的打算:一方面,姜荇既然坑慘了江雪鴻,雖然是幻境,她也要拿姜荇的身子出出氣。另一方面,她猜破解心魔的關鍵可能就是幫江雪鴻解開心結,她既然拿了姜荇的角色,必然不會縱容他再走上虐戀之路,最好讓他因厭惡而離自己遠遠的。

    但看在旁人眼里,這就非常尷尬了。

    空氣詭異地凝滯了很久。陸輕衣自顧自爬起身,在桌邊尋了個空座,拈了塊酥皮點心塞到嘴里,回頭見三人還定在原地。

    白裙上沾滿灰塵,小姑娘隨意擦了擦手,抖著腿道:“我道過歉了啊,你們該干嘛干嘛,還看著我做什么?”

    客棧此時人雖不多,卻還有零星一些江湖子弟并炊事伙夫。不知是誰先噴了一口老酒,緊接著,人們爆發出哄堂大笑,整個屋子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傅昀拍著江雪鴻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姜二,你這妹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姜鉞也有些無奈,只當她是在隱云莊憋壞了,摁著眉心道:“阿荇,這事倘若傳到大哥那里,打斷你的腿怕是輕的。”

    陸輕衣并不想理會這些NPC,故意沖江雪鴻抖了抖腿,試圖從他臉上看出幾分不悅,卻見他只是輕輕挑了眉,唇角竟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

    不會吧,這樣還能看對眼?果然晏老五是憑顏色喜歡人的吧。

    *

    既然拿到了身體主導權,陸輕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了所有白衣服。

    琨瑜會如期而至,千篇一律的繁瑣儀式后,可算是到了擂臺戰之時。陸輕衣看到侍從捧出的那對珠玉流蘇耳珰,氣不打一出來。

    送孟羨魚是吧,想都別想!

    這段是有劇情點的:在對擂中,姜荇憑借渡了仙澤的外掛白綾勝過數人,江雪鴻卻一招秒了她,姜荇身心俱服,姜鉞因此動了許下婚約的念頭。至于是怎么秒了的,江湖上傳聞得要多曖昧有多曖昧。

    陸輕衣扔了白綾,束起馬尾,抱著死纏爛打跟姜鉞討來的驚紅劍,鼓著腮幫子思考。

    正面對上江雪鴻,她肯定要吃虧,但可以動歪腦筋扯了他褲帶,讓他丟了面子,對自己深惡痛絕。

    正陰暗計劃著,姜鉞笑問:“阿荇今日想和誰練練?溫師妹如何?”

    陸輕衣順著他的指引看去:少女版溫離正和江雪鴻揮手言別,笑得花枝招展。

    她冷哼一聲,一心想速戰速決破了幻陣,直接略過前面的熱身賽,踢踢踏踏邁進樟樹蔭,無視傅昀,徑直走到江雪鴻跟前,囂張地揚起細潤的下巴:“我要挑戰你,晏、五、哥、哥。”

    呸,肉麻死了。

    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在衣上發上漏下斑駁的光影。江雪鴻微微提眉:“緣何選我?”

    陸輕衣想了想,鄭重道:“因為我倆上輩子有仇。”

    他倆結的仇太多了,勉勉強強都解釋成上輩子吧。

    一旁好脾氣的姜鉞也皺了眉:“阿荇,別鬧。”

    陸輕衣從來看不見NPC,劍尖晃了晃,指向江雪鴻的心口,挑釁道:“晏五哥哥不會怕了吧?”

    傅昀冷笑:“不自量力。”

    江雪鴻看著滿頭金翠,打扮得浮夸異常的小姑娘,裙子被刻意裁短,露出纖瘦的足踝,臉上則寫滿了“看你不爽”,和她端莊的容顏隱隱有種違和感。

    從初見起,這小丫頭就對自己有股莫名其妙的敵意,讓人好氣又好笑。

    他掠過心頭奇異的感覺,兩指夾住劍尖,微微移開些許:“請姜三小姐賜教。”

    姜鉞沒想到他會答應,急道:“企之,我妹子可還沒說人家呢,你下手輕點。”

    江雪鴻回頭輕笑一聲:“管不住你妹子,倒來管我。”

    他走出陰影時,陸輕衣才發現今日他腰間系的是玉京特制的蹀躞帶,扯都扯不掉的那種。

    要不還是灑點香油讓他打滑吧……

    驕陽似火,連池上荷葉都打了卷。擂臺已空曠了許久,人們大多聚在樹蔭下避暑,但玄尊二弟子平日行事低調,又極少與人對壘,見江雪鴻應了姜荇的挑戰,眾人再顧不上暑熱,紛紛在擂臺兩側聚集起來。

    往臺階下一站,陸輕衣瞬間有些怯場了。

    被烏云大師兄一招掀翻的社死現場還歷歷在目,晏老五應該會憐香惜玉吧……

    正想著,江雪鴻突然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陸輕衣側頭望了望那對被奉在金臺上的珠玉流蘇耳珰,又卯足了戰勁,抬杠道:“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江雪鴻眉梢微抬,錦靴一踮,旋身提步躍上擂臺,許久才見小姑娘慢慢吞吞爬上階梯。

    溯冥劍還是嶄新的,鳳吟鏗然,劍身凈如云衣,他拔劍的那一刻,陸輕衣有些恍神。

    幻夢困人,三百年后他出鞘則痛的劍,原來當年那么輕輕松松就可以拔出。

    江雪鴻朝她一揖,擺出教科書般標準的起勢:“看在文默的面子上,讓你三招。”

    陸輕衣提胸收腹,將右腿伸得老長,故意露出鞋上的明珠,擺了個更加浮夸的造型:“不用讓我,盡管來吧。”

    少年眸光一凜,金色劍光便朝她打來。

    劍氣帶起疾風,見少女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旁觀者忙喊著讓她避開。陸輕衣卻不慌不忙虛握著驚紅劍,與江雪鴻擦肩而過,手腕一轉,將第一招輕盈化解。

    江雪鴻沒想到一劍撲空,回頭便見陸輕衣對自己露出嘲諷般的笑容,嬌唇輕啟:“晏五哥哥可不要輕敵啊。”

    一路走來,她主動或被動觀摩了世君大人無數次實戰或演習,對他的武功路數了如指掌,學“瀲玉”劍譜時又看了好幾日故意放慢的劍法,知道他大多先虛晃一招,不喜正面發難,又仗著他不會真傷了自己,便直迎了上去。何況少年版江雪鴻還不夠老辣,許多招式不懂藏鋒,對壘時又有些死板拘泥,太容易看出套路。

    陽光下,執劍而立的少女看上去柔柔弱弱,那雙狡黠的碧色眸子卻好像會發光一樣,比煙火還要炫目。

    江雪鴻本打算點到即止,想不到一時僵持住,心下暗驚,也不由認真起來。

    劍鋒撞擊聲斷續響起,花磚一連碎了好幾塊。臺下傅昀微瞇了眼:“姜二,你妹子本事不錯啊,這都在晏五手下過了幾招了。”

    姜鉞也驚訝道:“我當阿荇成天鉆研醫術,難不成偷偷摸摸學起劍了?”

    過招也是神交。

    江雪鴻感受到這小姑娘滑頭得很,似乎對自己頗有意見,偏又沒舍得下重手——活像鬧脾氣的貓兒。

    “不知姜三小姐師從何人?”

    陸輕衣噘嘴:“未來的你,信不信?”

    共此沉淪(上)

    青簾緩緩垂下,連靈蝶也被趕出了門外,打著圈兒去尋那滿身芳馥的小姑娘了。

    微生蓮斂去輕佻,坐在案前鋪開棋局,按著太陽穴,緩緩道:“如你所見,這修羅絕域的結界快消散了,好在神族血脈已有了傳承。我這殘魂留不得幾時,否則定要替師尊懲治你這大逆不道的徒孫。”

    無名無分,便敢同神族交接元神,仗著藝高人膽大欺負小姑娘,也不怕死無全尸。

    江雪鴻接過他遞來的棋盒,臉上毫無愧疚之色,直截了當道:“大戰在即,仙劍已折,晚輩至今未尋得破境之法,還望前輩指點迷津。”

    微生蓮譏諷道:“魔毒雖解,魔念未除,說得冠冕堂皇,底下還不知藏了多少私心雜慮。”

    江雪鴻神色不變:“天下蒼生是聞遐所念,傾河亦是。”

    對上闖了大禍的小輩,做家長的不怕你犟著鬧著,就怕你應答如流還坦然處之。當年青霄臺上,他便是如此。

    歲月不居,昔日率性負氣的少年早已羽翼豐滿,何況玉京覆滅,這小子今日肯喚他一聲“前輩”,已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微生蓮頓生無可奈何之感,扶額嘆道:“到這個境界,你應該看得到命軌吧?”

    窗外桃花的亂影映在身上,江雪鴻斂著衣袖,徐徐落子:“前世未得圓滿,今生還想放手一搏。”

    微生蓮跟著落子:“另一半鴛鴦筆的記憶碎片想必你也猜到了,無非是神女歷劫歸來后,同重華、君問弦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破爛事。兩個癡迷,一個無心,匆匆落得個悲劇收場。”

    他蹙眉看江雪鴻:“拋卻凡心,方可成神,這是天道定下的規矩。玄尊是仙門翹楚,君問弦是魔道至尊,他們二人都未能動得了神女的心。我雖不知你二人轉世緣由,但既有前世之鑒,你今生又何苦執著?”

    “今生她還未成神。”江雪鴻垂眸磋磨著棋子,臉色依舊平靜,“即便進了神格又如何,我只要她安好。”

    微生蓮猛地拍在桌案上,笑出一個氣聲:“成,就你逞能,心甘情愿當她的馬前卒,不愧是當年劍挑十洲的輕狂少年郎!”

    “你既非要尋死,我也不攔著——待匯集五行神器,神格歸位之日九星連珠,亦是你破境的良機,回頭滅了魔道,便等著應天讖吧。”

    江雪鴻起身作揖:“多謝前輩告知。”

    微生蓮不耐敲著桌面:“急什么,你的情劫現在活蹦亂跳得很,陪我把這局弈完。”

    江雪鴻收了神識方坐回窗邊,又問:“前輩可否替我卜上一卦?”

    微生蓮好奇:“誰的卦,連你都算不出來?”

    江雪鴻默了片刻,不動聲色按上青玉扳指,用夜月沉水般的嗓音道:

    “云洲古曜國長平侯,司馬宴。”

    見他這般認真,微生蓮挑起長眉:“此人同神女有關?”

    江雪鴻道:“傾河身上的涅槃刺和流月髓,均與此人有關。”

    何況前世,并沒有司馬宴這個人。

    微生蓮臉上浮起一絲玩味,指尖掐了片刻,突然抖著肩膀大笑起來:“想不到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好一個天命有歸的前世今生!”

    棋子散落一地,他笑了許久才緩過來,好整以暇問:“你覺得此人是何身份?”

    江雪鴻答道:“與晚輩容顏相似之人,唯有羲凰先祖。”

    “這一個兩個,天命不許,又何苦情深?”微生蓮長嘆一聲,連連搖頭,“傻小子,山有木兮今何夕,莊周還是蝴蝶,何必辨得分明。”

    江雪鴻:“什么意思?”

    微生蓮不疾不徐起身,按上他“重傷”的左肩,語調似是一抹輕煙:“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易者算人,不算己啊。”[1]

    話音好像錐子扎入心口,江雪鴻一個趔趄撐在桌邊,火焰倏地點亮記憶的一角——

    腥風刮過空寂的古戰場,身著軟甲的男人墨發披散,撐劍坐在血海尸山中,腰間掛著的不是王侯金印,而是一枚鳳首玉身的帶鉤。

    他垂著眸,一點一點擦拭去帶鉤上的血點,意識混沌間說出口的,是一聲比時間還要悠遠,比星辰還要破碎的“云衣”。

    *

    繡鞋踏過春水桃花,陸輕衣循著神力波動,一路往高坡上走,幻象虛影在粉濛濛的霧里倏忽明滅。

    永朔二十四年,桃夭時節。

    大婚當日,棠川依舊一襲素白衣衫。她沒有去往桃林面對眾賓來賀,而是獨自立在紫極峰頂俯瞰塵世。衣袂在落雪里飄揚不歇,六棱冰花落在手心并未融化為水,反倒綻為一朵晶瑩的蓮華。

    風雪被一道結界隔絕在外,棠川沒有回頭,輕道:“玉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魔尊。”

    哪怕魔氣深入骨髓,君問弦依舊維持著小公主最喜歡的藍眸,視線一動不動鎖著她:“失了半數元神,又看不上我的東西,何必再強撐著操辦一場浩浩蕩蕩的天婚?”

    棠川略過他的話題:“天魔之力不容于世,羲凰邪神雖然身魂俱滅,卻仍在尋找復生的機會,靈鮫覆族是我一人失察,你休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牽連無辜。”

    見她閉口不提人間事,君問弦的臉色比冰雪還要寒涼:“要我收手可以,你跟我去無渡海修補元神。”

    “天下將亂,”棠川道,“安鬼域,定蒼生,神族責無旁貸。”

    君問弦上前一步:“蘇紫玉,當初是你求著我成婚的!”

    棠川避開他的觸碰,眼中劃過悲喜莫辨的漪瀾:“煙云過眼,去不復念,神格歸位之前,我便已歷經了不知多少次輪回,你又何苦執著云洲那三年。”

    凍云凝在半空,兩人定在峰頂,發間衣上沾滿雪屑,誰也沒有伸手拂去。

    公主與畫師的故事已完結于話本傳奇,眼前立在千山之巔普度眾生的神祇,再不是昔年那個愛憎分明的小公主,人間花滿與她無關,往昔風月亦與她無關。

    君問弦強壓著魔氣反噬,道:“我只問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棠川側過身,淺青色的眸中只映著雪色:“神魔兩立。”

    君問弦痛笑出聲:“三拜之禮可以忘,肌膚之親可以忘,連你我的骨肉都可以狠心不顧,好一個纖塵不染的白衣神女!”

    說罷便化作藍霧卷入風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消片刻,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重華匆匆趕來:“方才紫極峰頂似有魔息,師父可見著外人了?”

    棠川撫上心口,平靜道:“不曾。”

    重華輕輕擁她入懷:“師父,賓客齊聚,吉時已到,你我盡快合靈吧。”

    棠川亦不反抗:“好。”

    神格歸位,小公主的記憶分明可觸,她卻再也不能體會那樣濃艷的感情,心荒涼得像一片看不見邊際的雪原,在重華的懷抱里沒有覺得歡喜,對那人的離開也并未感到傷心。

    難怪世人都說,神最慈悲,也最殘忍。

    幻象之外,陸輕衣呆望了一會兒,腕上靈鐲忽而一燙。她趕忙拂開花霧,繼續向高處行去,棠川與君問弦的過往在身側如流光般緩緩劃過。

    永朔四十四年,無渡海。

    以骨血鑄造神器后,棠川被走火入魔的重華囚禁,危急之時君問弦救下她,將她安置在無渡海一座孤島之上,任著重華滿世界尋人,也絕不讓棠川離開一步。

    海浪輕拍在白金色的堤岸上,棠川穿著鮫紗織就的薄衫,容顏被強行易容成蘇紫玉的模樣,纖瘦的足踝上系一根金線,眼中的淡漠一如往昔。

    滿月沉入西海,鮫尾化作雙腿,男子踏過銀雪似的浪潮,披著濕漉漉的衣袍上岸。他牽過棠川往竹屋里走,鈷藍的眼中盛滿柔情:“拂曉風涼,殿下即便要等我,也別站在風口上。”

    竹屋雖小,一應俱全。君問弦點燃燭燈,笑吟吟問:“殿下今夜可還要看我作畫?”

    棠川輕輕搖了下頭。

    君問弦眼中憐惜更深:“殿下陪我站了一夜,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說著就攬著她在榻上合衣躺下。

    一個是深海幻靈,一個是雪巔神女,明明兩個人的身子同樣冰冷,他卻學著凡人夫妻的樣子,攏過她的手腳,替她焐著。

    “殿下今日這般沉默,難不成還在為月兒的事同我慪氣?”重簾遮住曙色,男人的眸中閃著熠熠星光,“月兒是我唯一的妹妹,她幼時受過重傷,用我的半數靈核才救過來,性子又比我當初還要冷淡,難免要多操心些……”

    話未說完,欲念已被懷中人小巧的耳朵尖盡數勾了起來,君問弦埋下頭,唇瓣即將落在她的發頂,棠川突然開口:“君問弦,十日了。”

    一語道破幻夢。

    溫柔的浪潮褪去,藍眸泛起紅霧,君問弦眼角暗垂,喑啞道:“一直夢著,不好嗎?”

    十日前,君問弦用“忘川秋水”蠱惑了棠川,逼她變回蘇紫玉的性情,反噬則都渡到了自己身上,只為了沉湎于這一晌貪歡。

    此間,棠川恢復原貌,撐起身子就要下床:“我該走了。”

    白衣襯得她更加虛弱,像一片單薄的紙。還未站直,足踝上的金線忽而一閃,棠川倒跌回男人懷中。

    金線另一頭,系在君問弦的腕上,紅眸燃起兩簇怒焰:“走?本座何時準你走了?”

    冷白的手扼住脖頸,棠川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君問弦卻倏地笑了:“原來你也知道怕,那逆徒用鎖神鏈傷你的時候,你可怕過?”

    棠川道:“重華入魔已深,如今只有我能渡他,我必須去夜嶺。”

    君問弦掐得更緊:“我亦入魔已深,你為何不渡我?”

    棠川咳嗽一聲,沒有掙扎:“你若能剔除魔骨,毀去九重泉陣還世間安寧,玉京亦可容你。”

    “我自折肱骨,在修羅絕域設下封印,隱匿九重泉陣,逼著萬千妖魔按兵不動,不過換來你一句‘玉京可容’。”君問弦重重把她甩在榻上,恨聲道,“棠川,你到底有沒有心?”

    像是指間沙,越握緊,流逝得越快。

    棠川壓抑著咳嗽,抬眸答道:“我不過是順應天命。”

    音聲空茫,無喜無悲,像千山之巔不染塵俗的雪蓮。

    君問弦把她按在床頭,力道幾乎要將骨頭捏碎:“又是天命,你假意大婚,暗鑄神器,同我虛與委蛇這些天,也都是因為天命?”

    “……是。”

    “那神格歸位時,你為何不直接揭露蘇不系就是當今魔尊,反而隱瞞下元神受損之事?”

    棠川面不改色:“我若示弱,玉京十二樓只會更加混亂。”

    “張口便是十洲蒼生,大道天命。”君問弦有些挫敗地跪在榻上,“我真是瘋了,才會指望能從你口中聽到一句軟話。”

    心底的惡魔叫囂著殺了她,沾過無數血腥的手緩緩抬起棠川纖白的下頜,堅定的眸光在對視之時瞬間傾陷。

    君問弦啞著道了句:“殿下,我不等了。”摟過她瘦削得不成樣子的肩,赴湯蹈火般,重重吻了下去。

    神髓離體,神力流散,棠川幾乎沒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著他將身上那靈鮫族百年才能織出一匹的珍貴鮫紗一寸寸褪下,與溫柔的動作毫不相容的,是他冷刺刻薄的話語:

    “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還不是淪為供本座承歡的玩物。”

    “被一個骯臟的魔這般糟蹋,你可會覺得恥辱?”

    “這副皮包骨頭的樣子,實在令人掃興。”

    海上風浪突然大了起來,冷風吹著雨珠打入屋內,澆不滅旖旎的春色。她不曾解得枕席之事,只能同木偶一般,任君摧折。

    珠露綴,膩云垂,夾雜著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牽系起二人的金線寸寸消散,年輕的魔尊撐起身子,并未收拾滿室綺靡狼藉,就這么靜靜地看她。

    橫陳的玉體好像殘破的瓷器,云衣雕就的臉龐流露出幾分脆弱易碎的美麗,青瞳中卻沒有半點情潮亦或怨恨。

    方才在欲海中沉淪的,只有他一人。

    君問弦眼神輕蔑,像在看一個卑賤的奴隸,語調卻隱約藏著悲戚:“神女也不是無所不曉的。”

    棠川感受著喉間幾乎要燃沸的滾燙,蒼白的臉上竟慢慢浮起一個云破月明般淺淡的笑:“鮫心淚。”

    可惜她隕落之兆已成,他縱使耗費心頭血凝出鮫心淚,也不過替她多續幾日殘生。

    刬去心頭血,君問弦臉色比棠川還要白。他復在她痕跡遍布的身上狠狠吻過一遍,隨手披上衣衫,抬腳出門:“你若敢死,我定會去殺了那流落凡間的神魔孽種,拉上整個十洲為你陪葬。”

    門外落下禁制,聲音像摔碎了玉瓶。

    有鮫心淚幫助,棠川歇了片刻便恢復了體力,從靈府中取出傳音鏡:“魔尊之血我已取得。”

    鏡中傳來沉渾的男聲:“局已布好,君問弦登岸之時便會被我族伏兵攔下,神女隨時可以脫身。”

    “勞煩晏大公子,”棠川一邊拈訣收拾儀容,一邊道,“我必須盡快阻止重華肆意殘殺,君問弦這邊恐怕只能交付與羲凰一族,心法泄露禍福難測,務必多多珍重。”

    晏聞韶道:“羲凰族雖隱世而居,但逢亂必出。尋得先祖殘魂蹤跡之前,為防止天魔之力再次轉移,君問弦不能殺,只能困。”

    “好。”

    切斷傳音前,晏聞韶突然問:“千金易得,真情難求,神女當真沒愛過任何一人?”

    棠川愣了愣,旋即笑道:“愛過。”

    她戴上帷帽,輕松拂開禁制,提裙出門:“神愛日月星辰,愛山川草木,愛蕓蕓眾生。”

    晏聞韶那頭默了許久,最后輕道:“……神女當真是不懂愛。”

    大愛與私情,終究是兩回事,用大愛回報私情,只會成為傷人的利器。

    寒風夾雜著不知是海水的腥氣還是那人的血香,白裾曳過煙浪,棠川乘風而去,化作一抹流云,再沒回頭看一眼身后的竹屋。

    三生黃粱(下)

    片刻后,羞憤欲絕的小姑娘口嫌體直地被江雪鴻牽著,別別扭扭上了山坡,指著靈氣波動處,沒好氣道:“那邊。”

    往迷霧裊裊的槐樹林中行了幾步地,果見不遠處一片瑩藍色的花海,幽光明滅,香馥襲人,遠看仿佛沉沉碧海。

    江雪鴻腳步陡然一停,下意識將陸輕衣攔在身后。

    陸輕衣探出頭問:“怎么了?”

    江雪鴻凝眉道:“有人已進了陣。”

    “我看看。”說著就要上前。

    “不必。”江雪鴻摘下一枚玉戒遞給她,青鋒出鞘,“我破陣,你只管尋子夜鏡,在陣外等著即可。”

    他復又添了一句:“找不到路就在原地等。”

    陸輕衣悶悶應聲:“……哦。”

    路癡太卑微了,簡直就跟腦殘似的。

    氣浪拂去迷霧,江雪鴻持劍割破左掌心,雙唇微抿,一邊緊盯著滾落的血珠,一邊走動起來。

    行至一棵長著巨大癭瘤的老槐樹附近時,泥地上突然裂開一道淺淺的裂痕,將鮮血都吸收了進去,又過了須臾,才慢慢浮現出一個類似鳥蟲書的符文。

    江雪鴻站定,神情專注,雙手使力握住劍柄,突然一個猛沖,半跪著將劍身插進符文中心。

    劍尖接觸符文的一剎那,周遭頓時刮起大風,地底抽出犬牙般的灰紫色的結界,將二人重重圍困住。隨著劍刃一寸寸深入,風沙也越來越大。

    陸輕衣被塵土迷得睜不開眼,仿佛身處漩渦之中,恍惚聽得玻璃破碎般的聲聲脆響。

    “借著神力往前走,莫要回頭。”江雪鴻的聲音好像隔著層層水霧一般。

    陸輕衣依他所言調動神力,在自己周身凝出一片光暈,一步一步挪蹭著。大約行了半柱香工夫,風沙終于停了下來,靈香花海恰在眼前。

    碧粼粼的枝葉,藍盈盈的花瓣,看上去全是一個模樣。

    陸輕衣蹙著眉,試探問:“子夜鏡,你在嗎?”

    月連海,花隔云,一聲聲落下去,連個回響都沒有。

    等了許久不聞回應,陸輕衣眼眸微閃,學著世君大人發威的模樣,在掌心凝出一只金紅的火球:“你不出來,我就放火燒山了?”

    “噗噗!”火球迅速燒掉了一朵花。

    見她當真動了真格,靈香花們紛紛立直了身子,其中一朵更突然長了腿,狂奔而去。

    “哪里跑!”蘇小郡主連忙追過去,繡鞋所過之處,珍貴的靈香花紛紛被踩得稀巴爛。

    一花一人圍著草木繁多的曲折道路打轉,不斷卷起塵土和沙石。反反復復繞了七八圈后,陸輕衣被塵土嗆得咳嗽幾聲,故意往地上一摔,趁子夜鏡呆滯之際,瞅準時機,敏捷撲住了它。

    戒指往花朵上一拍,神器瞬間原形畢露,變成了一面銀色的鏡子。

    陸輕衣揉著酸脹不已的小腿肚,灰撲撲的臉上卻掛著得逞的微笑:“跟本郡主斗,你還是太嫩了!”

    夜半時分,銀白的鏡面映出朦朧的影子,陸輕衣撿起戰利品,眼看鏡中虛影慢慢變化,現出她白發青瞳的模樣。

    眼映山河,不見眾生。

    陸輕衣呆了片刻,下一瞬,鏡中人額心的蓮華突然開始滴血,隱隱竟傳來斷續破碎的聲響。她嚇了一跳,慌忙丟開子夜鏡,捂上自己的額頭。

    鏡子在泥地上轉過一圈。

    陸輕衣看了看恢復成銀白色的鏡面,又看了看空蕩的掌心,這才半閉著眼,迅速把子夜鏡摸進儲物袋。

    剛剛是幻覺嗎?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抬聲問:“晏企之,我可以回頭了嗎?”

    回答她的只有無邊靜默。

    她回頭望去,只見一片荒草寒林,哪兒還有江雪鴻的影子?

    剛才還神氣活現的小姑娘頓時慌了:“晏企之?”

    斷斷續續的鬼叫依舊令人心驚,陸輕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散開神識探查起周圍。

    現在,她要么在原地呆著等江雪鴻自己破陣,要么想辦法找到他剛剛破出來的那個豁口,進去和他會合。

    按一貫的套路,她對他的本事向來服氣,肯定會選前者,何況陣里還有別人,她去了絕對是沒事找事。

    捋著被男人玩得亂七八糟的頭發,陸輕衣才坐了半刻不到就挨不住了。

    這里是姜鉞的葬身之地,是江雪鴻百年夢魘的起點。

    所有人都當他是離淵晏五,是應該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可他最害怕的那夜,卻沒有人保護他。他被摯友欺瞞,與家人疏遠,困在心魔編織的幻夢中進退維谷,不得救贖。

    回過神來時,陸輕衣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一處空間扭曲處。鬼氣森冷,風聲可怖,可這世間唯一一個會護她的人還在困局中。

    陸輕衣深吸一口氣,狠心拔下大蝴蝶銀簪,向其中注入靈力,使勁朝陣法刺去。

    “刺啦——”

    結界應聲而破,她被吸入其中,在頭暈目眩中漸漸失了意識。

    *

    草細堪梳,柳長如線,抄手游廊被翠竹環繞,點綴著形態各異的山石,甬道一直通到閨房外,一派貴族氣象。

    “小姐醒醒,二公子馬上要來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陸輕衣有些懵:小姐?叫誰?她不是進陣找晏老五的嗎?

    她坐起身,只見一個丫鬟打扮的圓臉姑娘正對著自己微笑:“小姐,綰兒都叫你好幾遍了。”

    陸輕衣想追問,卻發現身體不受控制地理了理亂發,隨后,“自己”輕輕張口,嗓音稚嫩柔婉:“不急,二哥可寵我了。”

    陸輕衣心一沉:這不是她的聲音。

    綰兒服侍她換上綾羅白衣,樂呵呵道:“小姐好像又長高了,改日得讓綾繡坊再送些布料來。”

    ……又是白衣!

    換上衣裙,綰兒又催促著按她坐下盤發。

    細長的眉如遠山,欲語還休的眼如碧玉,綃紗瑞錦輕如云霧,好一個秾桃艷李般端妍姣好的美人。

    陸輕衣愣愣看著鏡中五分熟悉,五分陌生的容顏,心情復雜。

    附身誰不好,偏偏附身少女版白蓮花神醫。

    身后,綰兒滔滔不絕道:“小姐真是越來越好看了,這回二公子接小姐去琨瑜會,說不定是給小姐說親的呢。”

    鏡中少女臉一紅:“胡說什么。”

    綰兒笑道:“二公子認識那么多豪俠義士,小姐不是一直喜歡劍客嗎?何況小姐從沒出過隱云莊,玉京十二樓多的是俊杰,這回肯定能長不少見識。”

    鏡中少女半羞半惱著輕斥一聲,再不理她了。

    梳妝完畢,忽聽得背后一聲清亮的少年音:“阿荇。”

    少女欣喜地回頭,一下撲進來人懷里:“二哥,好久不見。”

    少年身著便服,腰間一把長劍,額間一帶緋紅。他揉了揉少女的發頂,問:“可用過早膳了?”

    “還沒,正好和二哥一起。”

    片刻后,陸輕衣看著只動了幾口的滿桌珍饈,內心咆哮。

    她就算是個傻子也看明白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她現在附身了姜荇,正打算和姜鉞一道去永朔二十五年的琨瑜會。

    這么逼真的幻陣,怕不是和江雪鴻身上的魔毒連在一起了,破解起來恐怕更難了。何況她現在沒有身體的主動權,只能隔岸觀火。

    呵,說親?她用屁股都能想到跟誰說親!

    心里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酸味:我鼓起勇氣進來救你,合著就是來看你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是怎么處對象的?!

    幻境終究是幻境,二人從隱云莊出發,一月的行程被匆匆掠過,很快便抵達了清霜堂。

    三百年前的嘉洲依舊熱鬧非凡,更因春日的緣故,一吐一息之間都是青春氣息。

    姜荇穿著一襲白綾子做的長裙,騎乘著鸞鶴穿過平原,遠看仿佛一只無拘無束的白鴿。她聽姜鉞說著計劃在歸鶴樓種的梅花,說著玉京十二樓大大小小的八卦,說著千古江山,家國天下,臉上也浮現出向往之色。

    姜鉞是很開朗風趣的人,連陸輕衣也聽癡了。

    她漸漸能感受到姜荇的感受,比如花香鳥語,比如冷暖溫涼,甚至連許久不曾靈光的味覺也逐漸能感受到。

    人群如百川歸海般漸漸聚集到清霜堂,姜鉞作為玉京子胤,雖然年輕,卻協助白一羽把賓客們安排得井井有條。姜荇則除了被姜鉞拉出去應酬,大多時候則都是自閉地在小客房里自顧自翻著醫經。

    這日傍晚,屋外忽然響起一陣密如鼓點的馬蹄聲。

    姜鉞含笑著推門:“阿荇,帶你見見我二位摯友。”

    他邊引著姜荇往樓梯口走,邊道:“去歲玄尊座下二位弟子與我一同授劍,你或許聽聞過,他倆的表字還是我一道取的呢。”

    正說著,樓底突然傳來一句不耐煩的牢騷:“姜二人呢?怎么跟個娘們一樣磨磨蹭蹭的?我倆大老遠跑來也不出來引個路。”

    雖然稚嫩了些,陸輕衣依然能聽出這是傅昀的聲音。

    “許是有事耽擱了。”

    這是,江雪鴻的聲音。

    陸輕衣心提到了嗓子眼:三百年前的晏企之,究竟是何模樣?

    “來了——”姜鉞說著,直接撐胳膊躍下了樓梯,“我把小妹一并捎來了,二位見見吧。”

    他回頭沖樓上喊:“阿荇,怎么還不動?”

    陸輕衣一愣,發現身體并沒有自動反應,而是已經完全在她的控制中了。

    姜鉞走到樓梯口,疑惑問:“阿荇,怎么了?”

    “沒事沒事,我這就下樓。”

    陸輕衣匆匆忙忙提裙邁下臺階——姜荇喜歡穿長裙,實在不太方便走路。

    姜鉞轉過身,無奈一笑:“這丫頭被我慣壞了,怪沒禮貌的。”

    少年邁著步子進了大堂,輕淡道:“無妨。”

    陸輕衣循著聲音找人,沒注意腳下一空,長裙隨著身子打歪,直接滾下了樓梯。

    “啊啊啊啊——”

    下一秒,只聽重物落地的一聲沉悶鈍響。

    預想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她似乎壓到了某個柔軟物什,摸一摸——還有點料?

    陸輕衣捂著頭爬起,抬眼正對上一副熟悉的精致眉目。

    她細細打量了一圈,不確定道:“晏企之?”

    少年黑曜石般的瞳孔狠狠一縮。

    共此沉淪(下)

    幻象定格在空茫的無渡海,陸輕衣也已行到了桃林盡處。

    水窮云起,眼前是一座覆滿青苔蔓草的孤墳,風雨侵蝕,圮壞殊甚。墳前殘碑高八尺,寬四尺,正面無一字,背面刻有銘文,漫漶殊甚難以卒讀。

    坡頂的風有些清寒,陸輕衣正要上前,肩頭忽被一只戴著玉戒的大手攏過,低沉的嗓音落下:“那是鴛鴦冢。”

    陸輕衣問:“誰的鴛鴦冢?”

    江雪鴻:“空墳。”

    微生蓮跟著從一旁走出,悠悠道:“身外身,夢中夢,真正的十里桃林早已在亂離中毀了,眼前這個不過是我記憶中的幻景。”

    他放飛靈蝶,唏噓不已:“君問弦口口聲聲說著棠川隕落便要殺遍天下,最后卻孤身找上了前羲凰族長,自請封印于九溟,臨行前在此地立了一座無名無姓的連理孤墳,癡情至此,可悲可嘆。”

    陸輕衣怔怔望了片刻,上前幾步,對著孤墳深深一拜。

    筆底傾城色,畫外鴛鴦冢,刻骨的恨,終究敗給了絕望的愛。

    “因果輪回,情恨難測。”微生蓮轉向二人,“屏蘭癡迷于我,不惜舍命將神器轉為魔器,獻祭生靈供養我和她的殘魂,如今她三魂俱滅,我亦時日無多,還望神女補足封印,凈化神器,還修羅絕域一個清明。”

    陸輕衣點頭:“前輩放心,我會盡力的。”

    微生蓮釋然一笑,身影在水天花色中漸漸散為金霧,留下一句意有所指的縹緲喟嘆:“但愿這一世的你,不會后悔。”

    隨著仙族殘魂隕落,修羅絕域的封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融化,陸輕衣回頭看江雪鴻:“我可以試試嗎?”

    江雪鴻試著用純陽靈力修補結界,卻感到一陣強烈的排斥感。他垂下眸,只得將一半鴛鴦筆遞至她手中,輕聲囑咐:“莫要逞強。”

    神格未全,過度損耗神器會動搖她的魂魄。于私,他一分一毫都不希望她耗費神力,于公,卻必須收歸神器,加固封印。

    更何況,他遲早是要放手的。

    墨痕浮動,淡掃無跡,少女提步踏過花影繚亂躍至半空,筆尖符紋凝成蓮華狀,靈動的身形閃為幾道折線,輕紅拂過封印,好像丹青手在雕琢一副工筆。

    一簇接一簇靈蝶映入修羅們赤紅的瞳孔,蝶翅扇過處點點星芒落下,焦土轉翠,腐骨生花,寸草不生的修羅絕域里,竟生出了碧水桃花的真實圖景。

    作為在魔域血月下野蠻生長的族類,他們從未見過這般鮮亮的顏色。

    神族,都是這般迷人的嗎?

    靈蝶親吻過臉頰皓腕,萬丈光芒流淌在霜雪般的長發上,陸輕衣落回高坡,兩支鴛鴦筆在她手中合二為一,衣袂翻飛,神澤隨著蝶翅扇飛四散開來,不疼,但是有點犯困。

    “晏企之。”她輕喚他。

    “我在。”聲音壓抑著心疼。

    “你抱抱我。”

    “好。”

    九陰洞的蜃景消散,修羅們看到他們的“主上”把神女擁在胸前,即便知道靈力對神澤的補益微乎其微,仍舊扣著她的手,不管不顧地渡修為與她。

    運陰陽,乘大化,齊生死。

    少女立在荒寂之處,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卻未傷及一人性命,凌然劍光劃過上古以來的征戰殺伐之地,也沒有濺落半點血滴。

    摩天震顫不已,砰的一聲跪伏在地。

    這一幕讓他開始相信,待到蕩盡魔息,即便是修羅族,也可以擁有一片清明天地。

    “主上”雖是假的,但那無偏無私愛著眾生的神女,真的回來了。

    萬丈霞光照耀城墻,感受到來自修羅絕域的滂沱神力,濠梁城內的眾人紛紛向下俯瞰。

    荒城風急,世君擁著神女卓然立在青霧血域中心,窮兇極惡的修羅族跪在二人身前,動作恭敬又臣服。

    顧曲俯沖下城墻,隔著靈光流動的結界,行禮道:“世君,濠梁城內已整頓完畢。”

    神澤還在流散,聽到熟悉的聲音,陸輕衣困乎乎地甩了下頭,心口忽感到一陣疼痛。

    江雪鴻將她摟緊了些:“莫分神。”

    他側目看向顧曲:“待審的一并押去景星宮,孟倚樓的尸身本君親自去驗,讓柳敘盡快接應慕容。”

    “是!”顧曲躬身領命,離開前余光瞥過陸輕衣腕上閃動的紅鐲,不禁陷入回憶。

    琨瑜會期間,世君突然私下找上他:“顧曲,我有一件私事相托。”

    顧曲立刻站直:“世君既為大業,屬下在所不辭。”

    江雪鴻不自然輕咳一聲:“是私心。”

    他要的,是借助靈力凝為輕劍的書譜。

    江雪鴻頓了頓,又道:“博洲顧氏從不外傳鑄劍術,你可拒絕。”

    看著自家主子眼底從未有過的柔光,顧曲心下微動,不假思索便將書譜送了出去,暗暗好奇究竟是哪位神通,能讓世君親自為她尋劍。

    直到那日世君抱著身中蠱毒的神女闖進尋常閣,力排眾議以身渡蠱,他才明白,這一寸私心究竟是為誰準備的。也難怪那陣子世君教神女習劍,慕容從不讓他打擾。

    道盟與神族關系微妙,對于這段私情,顧曲本是極不贊成的。

    可現在,看著二人攜手共進退的模樣,顧曲忽然覺得:若是他們的話,私心與大義之間,或許真的能夠兩全。

    月輪褪去血色,濃霧漸散,變作一天皎潔。單薄的結界重新撐起,封印逐漸補全,在修羅絕域上空劃下一道道波折的天光。

    魂魄不穩,陸輕衣越來越困,額角聚起虛汗,視線也愈發模糊,仿佛在慢慢沉入深海。

    江雪鴻扣緊她的手,聲音也像隔著水一樣,只能通過口型勉強辨認。

    他說:“別睡。”

    這時候若睡了,就不知何時才能醒過來了。

    尖尖的手指探出白袖,死死扒著他的衣襟,陸輕衣顫著嗓子道:“可我好困。”

    青瞳里的淚水說滿就滿,眉心蓮花狀的神印一會兒破碎一會兒聚合,四肢發冷,連緋夜云衣竟都無法穩下她的魂魄。

    脆弱單薄的美,最是教人心疼。

    江雪鴻執起她纖細的腕,唇角逸出一絲嘲嘆:“遲早要被你逼瘋。”

    少女的手指又細又白,山筍苗芽似的。男人眼神一暗,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將那杏仁形的指甲片含入了口中。

    鋒利的虎牙依次嗑磨過指尖,傳來陣陣雨點般密集的痛,力道剛好讓她清醒卻不會傷著,尤其在他唇上點過胭脂的那只手指,青色的血管一連被咬了好幾下。

    陸輕衣瞪直了眼,瞬間困意全無。

    這家伙狡猾極了,明明是動情的,偏又一寸一寸,帶著幾分怨憎地磨著她,連天道都被他騙了過去,天雷一下都沒有劈。

    許久,江雪鴻松開她,毫不理會周圍人見了鬼的目光,薄唇輕啟:“還困嗎?”

    表情卻像在威脅:她要是再說一個“困”字,接下來就不保證要往哪兒啃了。

    陸輕衣臉頰緋紅,想錘他又沒有力氣,只能用又輕又弱的嗓音罵道:“混蛋……”

    到底是誰逼瘋了誰?

    這一打岔,封印也已徹底修補完全,吸取了神澤的靈蝶飛上天空,幻化為青藍色的結界。片片神光像飛雪落入桃林,從今往后,修羅絕域再不是四大兇境。

    天破云開,陸輕衣累倒在江雪鴻懷里,環顧四周桃花流水的美景,驕傲道:“現在我可以睡了吧?”

    江雪鴻軟著眸子撫上她發白的小臉:“還差一樣東西。”

    “還差什么?”

    江雪鴻緩緩俯身:“還差,一道天雷。”

    尾音消散之時,溫熱的觸感分明又清晰地落在眉心神印上,剎那間,白練般的電光倏閃而過。

    這世間,從未有人吻過神印。

    這無聲一吻揭開的,是他不再遮掩的昭昭心意,和逆天而行的無悔決心。

    陸輕衣渾身顫得更加厲害,好像觸了電一樣,可偏偏身子早已精疲力盡,一個音節也吐不出口。

    合眼前,她被江雪鴻打橫抱起,低啞又纏綿的嗓音送入耳畔,一句話好像是蘸著心頭血寫出來的:

    “陸輕衣,我心悅你。”

    驚雷在云層外轟然炸裂,暴雨般的星光被封印阻隔,順著結界壁傾瀉而下,天地只剩下了一片流光溢彩的白,人群驚嘆不止。

    意識朦朧間,陸輕衣陡然想起,三生黃粱陣中的桂花樹下,少年那句“你猜”之前,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這個問題,少年讓她問兩百年后的他。

    她都沒問出口,他卻懂了。

    陸輕衣有些荒唐地想,幻境里的事或許并不只有她一個人記得。

    眼前的人和那個少年,本就是一個人。

    而他眼中,從來也只有一個人。

    或者說,無論今夕何夕,只要她一出現,他的眼中便只有她了。

    她簡直懷疑,幻境里他紅著耳朵別扭著不說,就是故意憋到這個時候才說。

    ——因為她說過,幻境是假的。

    少女微白的臉上浮起了甜絲絲的笑意。

    情絲像是一張隱形的網,待到陷落其中的人反應過來,早已掙脫不得,倒不如共此沉淪。

    譬如現在,明月流星之下,他們好像已經走到了河傾月落。

    十年燈

    陸輕衣稱王的那日是永朔八十一年的七月十五。

    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小花妖一躍成為落稽山脈的新主,消息一出,舉世震驚。

    無數妖族舉家搬遷,帶著貴重賀禮慕名而來,新任妖王卻只裁了一身緋霞散花裙,兩袖清風前往凡塵自尋清閑。

    無論天下如何動蕩不安,人間依舊遵循著歲序舊俗,黎民百姓于中元日這天戒斷葷腥,焚香祭祖,在城樓上放飛一盞盞祈愿燈。

    陸輕衣不在意俗世忌諱,四處飲酒尋歡,醉夢初醒時已經入夜。夏末的晚間依舊燥熱,她索性解了衣帶,提著白玉酒壺晃晃悠悠到人煙罕至的江畔吹風。

    江水拍岸之聲像一曲悠揚的古調,淹沒了平仄交替的酒樓歌吹,白江煙浪上恍惚見得一個身若凌云的側影。

    霜色衣袖如鶴羽輕揚,手中一點白璧鏤金的殘燈卻凝固不動。燈骨全用昆山云衣玉制成,晃耀奪目如清冰玉壺。遠遠看上一眼,便覺涼意徹骨。

    鬼門大開,紅塵街頭燈火通明,只有他手中的那盞古燈是昏暗的。但在這夜色籠蓋的江涯之畔,再暗的燈光也足夠顯眼。

    無相燈引渡無數鬼魂前往輪回忘川凈土,避免它們為禍人間。看著那無暇皎月般的白衣仙君,陸輕衣忽然想起一句秦樓楚館常聽的唱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越是干凈,便越讓人想要弄臟。

    片刻后,江面上忽而彌散起一陣濃郁醉人的香風,青年足底的煙水變作粘稠血澤,結界松懈處陡然遭到一股重擊,酒壺碎地,蠱惑之音環繞而來:“夜半不問蒼生問鬼神,江道君可真是不解風情。”

    曾經他差點壞了她的好事,今日她便要報復回來。

    妖云利用陰氣織絲成網糾纏上仙燈,江雪鴻精準擊碎幻象,收燈的同時將障眼法一并打破。寄雪劍錚然出鞘,符咒在江心激起數尺水柱,劍影刀光閃爍不停,短兵相接殺得半云半霧,彼此都毫不留情。

    紅白交錯的影子不知對招了幾輪,隨著明月升至中天,一刀一劍交錯定格,此戰最終以平局收場。

    陸輕衣現出真身,一番廝殺下來,酒后郁氣抒發得淋漓盡致,口中卻仍嫌棄道:“碰都不讓碰,真小氣。”

    江雪鴻先卸了力,退至岸邊道:“無相燈掌控死生之界,不得隨意觸碰。”

    陸輕衣輕蔑嗤聲,提著新裁的紅裙轉了一圈,有意露出象征妖王身份的金令:“好看嗎?”

    玉簪珠履,酒氣逼人,織金外袍半解著,露出肩頭一片酥雪般的玉色,不難想象她是如何招搖過市的。

    江雪鴻眉心暗沉,道:“既已入主落稽山,今后更需謹言慎行,不可這般縱飲。”

    陸輕衣瞪他:“你就不能先恭喜我?”

    江雪鴻毫無恭維之意,收起劍,執符默誦一段仙咒。

    陸輕衣一驚,看向自己金光熠熠的指尖:“這是什么?”

    “無極引。”妖王之爭何其激烈,她身上的內傷都不曾治療,江雪鴻便操縱著靈流替她梳理經絡。

    無極引沒有實體,暖意很快流淌過全身,并未引起分毫不適,暗示著咒術發起者對她非比尋常的了解。

    陸輕衣皺眉問:“什么時候放在我身上的?”

    江雪鴻只垂眸吟著咒,不作回應。

    雖然又得一件秘寶,卻好像是在警告她,既然江寂塵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放無極引,也能隨時取走。

    陸輕衣氣得咬牙,總覺得要即刻扳回一局,皮笑肉不笑問:“江道君可有空陪我喝一杯?”

    江雪鴻臉色亦不見好:“你已喝得夠多。”

    她從不在意對面推杯換盞的人究竟是誰。

    陸輕衣輕佻彎起紅唇:“那勞煩日理萬機的寂塵道君紆尊降貴陪我逛逛總行了吧?”

    江雪鴻再次拒絕:“在位謀政,落稽山局勢未定,還需你內外周旋。”

    他們陣營對立,的確不是同游的好時機。

    “管旁人做什么,就論你情我愿,”陸輕衣不依不饒道,“權當是,提前給你過生辰,嗯?”

    語調活像個拈花惹草的風流鬼,江雪鴻眼神倏地幽深。

    年少失足那檔子事,儼然是寂塵道君心底不可觸碰的禁忌。

    威壓無聲迫近,陸輕衣生怕還要再干一架,忙訕笑起來:“純聊天,不騙你。”

    月皎風高,涼生襟袖。

    容貌惹眼的一男一女在滿是青煙香燭的長街上并肩同行,男子道袍法衣齊整層疊,衣衫筆挺且毫無褶皺,女子身著淺緋單衣,雪酥香肩外露,渾然不像處在一個季節。

    二人登上最高處的城樓賞燈,陸輕衣每每想要牽手勾臂,都被江雪鴻巧妙避開,便就近買了兩盞紙糊的祈愿燈抱在懷里,免得尷尬。

    “以為在燈上寫愿望就能實現,很可笑吧?”她舉頭遙望,突然道。

    江雪鴻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世人皆有想望。”

    “瞎想瞎望,連賣燈的小販都以為咱們是一對呢。”陸輕衣語含調戲,晾了片刻不見他有反應,便取出不知從何處順來的一支墨筆,撐在城堞上一筆一劃寫起來。

    江雪鴻只瞥了一眼便轉過去,問:“不是說可笑嗎?”

    陸輕衣停筆,拈著紙燈籠吹了兩口氣:“妖生漫漫,入鄉隨俗留個念想唄。”

    她說話時瞳孔微轉,媚眼如絲,美目流波,在燈火與夜色勾勒下仿若一幅天成圖畫。

    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陸輕衣踏上一處高階,點燈時身子突然一歪,眼看就要摔下城樓,被江雪鴻眼疾手快扶住。青年神情專注,扶她的同時甚至還留心避開了那脆弱易壞的燈籠,頸側卻冷不防傳來一陣刮痛。

    涂滿蔻丹的長指甲抓起人來分外生疼,陸輕衣滿意看著自己的杰作,眼角含春:“中元節最要節欲,不知江道君脖子上這段胭脂痕跡是在哪處青樓留的?”

    傷口洇出血漬,江雪鴻松開她,不動聲色整理衣襟,緊抿的唇線帶著矜持與高貴。

    陸輕衣報復成功,笑盈盈轉過墨字風干的紙燈。

    那燈上寫的是——“江雪鴻愛陸輕衣”。

    這一次,男人冷峻的眉峰明顯一皺。

    陸輕衣重新執筆,火上澆油道:“不如反面就寫‘江雪鴻恨陸輕衣’,看哪個會先成真。”

    江雪鴻神色復雜了一瞬:“我不會有愛恨偏狹。”

    “不愛不恨?真是心冷嘴硬。”陸輕衣眨眨眼,卻也沒添上剩下半句,只將寫了半面的祈愿燈從城頭放飛。

    看著暖橘色的朦朧光點沒入夜空,她將余下一盞燈籠遞去,問:“江道君有愿望嗎?”

    江雪鴻不接:“大道至簡。”

    陸輕衣仍要硬塞給他:“聽聞江道君與暮水圣女喜事將近,你既然無執無念,那便祝你的未婚妻平安順遂吧。”

    “誑言。”江雪鴻雙眉徹底攢在了一處。

    陸輕衣只當看不見:“害羞了?這樁婚事由上清道宗數十位長老出面做媒,暮水那邊更是殷勤至極,連我在落稽山都聽到風聲了。”

    話不投機,江雪鴻再不開口,在陸輕衣軟磨硬泡之下,只放飛了一盞空白燈籠。

    那一晚不歡而散后,江雪鴻已在日程安排上的婚約也莫名沒了聲息。上清道宗雖然時常與落稽山發生沖突,甚至偶爾交手,但第二年的中元之夜,兩派首領竟又在此地重逢。

    陸輕衣做事一向隨心,相遇便是有緣,隔著水遠山遙沖他淺笑:“好巧。”

    他渡魂,她惹亂。

    她飲酒,他勸停。

    夜半時分,寫著“江雪鴻日思夜想陸輕衣”的祈愿燈和一盞空白燈同時漂浮入天宇。

    第三年,陸輕衣有意將無色鈴系在腳腕,坐在屋頂問:“江道君三番五次和我私會,究竟是何居心?”

    江雪鴻磊落道:“我來凡間,只為履職。”

    陸輕衣有意晃了晃腿,陰陽雙鈴叮當亂響:“就沒有一分私心是為了見我?”

    道宗秘寶被妖女用來調情,已然是公開挑釁。江雪鴻只平靜著反問:“未成先期,何來后約?”

    陸輕衣從高處一躍而下,長裙旋舞仿若飛花,浩態狂香,輕浪又浮薄:“江道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一本正經講話的樣子很誘人犯罪啊?”

    回答她的只有一道拒人千里的清心符。

    明燈迎風而上,連同高樓上女子放蕩的笑聲一起越飄越遠。

    無論是議和的手段還是天定的孽緣,往后年年中元之夜,都有兩道身影在江涯之畔相遇,他們時而刀劍相對如宿敵,時而飲酒賞月如故友。陸輕衣的祈愿燈總是寫著各種荒唐愿望——“江雪鴻對陸輕衣欲罷不能”“江雪鴻與陸輕衣同床共枕”“江雪鴻為陸輕衣神魂顛倒”……

    年年,江雪鴻只放空燈。

    第十年,陸輕衣提筆之際,突然將狼毫一摔。

    她迎著男人不解的目光,失望道:“愿望果然都是實現不了的。”

    江雪鴻問:“為何?”

    陸輕衣的個頭已算高挑,卻仍矮他半截,干脆懸飄起來,居高臨下問:“江道君愛上我了嗎?”

    江雪鴻順勢仰頭:“寂塵無愛無情。”

    “可我愛上你了,怎么辦?”只見那輕若粉蝶的女子陡然墜下,坦坦蕩蕩吻在他唇上。

    奪劍靈,盜秘寶,入險境,放天燈。似敵似友,若即若離,她從不曾想到,還會與一個人產生如此微妙的交集。

    世間男子多薄情,縱使裙下之臣多如過江之鯽,陸輕衣卻從不正眼以待。師尊陸禮的教訓的告訴她,越是對你好的人,反而越是要警惕。

    可江雪鴻太特別了,不主動,不負責,卻也始終不曾離開,特別到她想要撬開這顆冰封的心,看看里面的顏色,到底是紅,還是黑。

    曙河低,斜月淡,玉樓清唱倚朱弦。[1]

    兩管楊妃色的袍袖柔軟地垂疊在青年觸感堅硬的肩膀,經由晚夏的微風吹拂,透出濃郁的牡丹香。

    兩人離得極近,而且都不曾閉眼。陸輕衣能清晰看到江雪鴻眼底涌動的霧藍和顫動不已的睫羽,深若古井的眼波蒙上了愁煙的月光,其下好像壓抑著洪波百丈。

    吻至深處,她的身體倏然散作片片飛花。

    芙蓉花瓣落滿玄素交錯的襟袖,江雪鴻先是茫然,側目卻見陸輕衣已然化作少女模樣,歪斜著身子倚坐在城堞上。

    她愿賭服輸,步步緊逼,不給他反應的機會,直截道:“鴻哥哥,要不要試著和我處處看?”

    故人故事,無疾而終。

    耳邊恰到好處響起同當年那句“抱歉”如出一轍的冰冷聲線:“云衣。”

    回憶風化成沙,云衣驚覺回神,錯愕看向不遠處光風霽月的身影。

    燈上無字,而那顆心,也是沒有顏色的。

    天命無佑(上)

    但凡長了眼睛的都知道,去了一趟濠梁城,除卻玉京孟氏倒了臺,世君和神女的關系也變得不一般起來。

    比如,只要剛同神女見過面,世君的氣場都變得不對味起來,甚至還會時不時走神。

    比如,近來景星宮上空時不時會擦過兩道悶雷,若是世君的破境雷劫,未免太勤快了些。

    比如,世君每日下了紫極峰,轉頭就往棲梧院去,往往是入夜才回歸鶴樓,恨不得日日同神女黏在一處。

    再比如,有個不懂規矩的新弟子去紫極峰未曾通報,也不知見了什么刺激情景,世君還沒發話,他回頭便自封了記憶。

    軼事傳得沸沸揚揚,棲梧院內依舊一片歲月靜好——至少是表面看上去。

    初冬時節,晨曦的陽光薄薄灑在庭中,落芷并不畏寒,駕輕就熟地收拾好扶蘇花木,在各處巡查過一遭,最后望向門戶緊閉的旁屋,眼神流露出幾分無奈。

    自神女瞎琢磨煉丹術起,這已經是她搬來的第十八個丹爐了,前十七個的碎片都被偷偷埋在了小花園里。這次又叫上了明哲公子和柳敘姑娘,但愿能成功。

    屋內煙霧繚繞。

    陸輕衣融合了鴛鴦筆,已恢復了黑發黑瞳,束著高馬尾,正盤腿坐在從庫房捧來的丹爐旁,瞇縫著眼打量:“明哲,你確定藥材都放進去了沒,為什么到現在一點凝丹的跡象都看不出來?”

    按江雪鴻的說法,解涅槃刺已到了最后一步,她若是在斷骨重鑄的時候不想疼死過去,只能借助逆玄丹緩解。偏偏紫極峰頂最近連日連夜忙碌不歇,兩人上一次匆匆見面還是三天前的半夜,指望不上公主大人,她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身側,晏明哲撓著頭翻起經書:“按理是快成了,我也不知。”

    柳敘搶過書:“讓我看看。”

    三個門外漢聚在一起,熱火朝天討論著,誰也沒留意到院外遠遠傳來的腳步聲。

    晏明哲指著一處:“坎離交|媾,超脫陰陽……應是這一步出了問題。”

    柳敘試探道:“坎為水離為火,水應該是夠了,難道火要再大點?”

    陸輕衣點點頭,隨手凝出一枚火球丟去。丹爐咕嘟了幾聲,爐壁透出閃爍的紅光,好像熟透了的爛柿子。

    晏明哲臉色一變:“小心!”

    話音剛落,丹爐表面再次綻開一道道熟悉的裂紋,“噼里啪啦”一陣巨響后,整間屋子抖了幾抖,黑乎乎的濃煙從窗縫里幽幽溢出,夾雜著少男少女的尖叫聲。

    陸輕衣嗆了幾聲,在焦灰之中艱難爬起,好不容易從丹爐碎片里扒拉出幾枚形狀扭曲的丹藥,皺了皺眉,捏了個清潔咒,一股腦都塞進了玉瓶。

    雖然品相不好,但應該算是煉成了……吧?

    屋門嘭地被撞開,敞亮的天光混合著陌生的男低音瀉入屋內:“我不過閉關了十年,景星宮頭等客舍便教你們弄成了灶房?”

    晏明哲正攙扶著柳敘起身,聽到聲音的一剎那,直接拖著柳敘一起跌回了地上。

    “一個親傳弟子,一個乙級暗衛,”男子視線掠過二人,最后轉向陸輕衣,眉峰一聳,“何時雜役也能進棲梧院了?”

    陸輕衣迅速藏起玉瓶,揚起灰撲撲的小臉打量來人。

    男子身高八尺,看上去約莫而立之年,紫袍繡著精致異常的銀色云浪紋,腰間佩劍掛印,表情肅正嚴厲,倒豎的濃眉讓人想起板著臉的門神。

    對上他不善的眼神,陸輕衣仗著不知者無畏,叉著腰問:“您哪位?”

    道盟戒備森嚴,隨隨便便就能進棲梧院的,絕不是等閑之輩。

    管他呢,反正官再大也大不過她家公主大人,回頭找理由貶他個十級八級,看他還敢不敢兇她。

    晏明哲暗暗拽了拽她沾滿黑灰的衣袖,打著顫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爹。”

    柳敘也在地上跪直:“屬下見過正卿。”

    陸輕衣挺直的腰板一歪。

    用外人的話說,雖然五城十洲如今是世君一手遮天,但在羲凰族內,萬事還得看這位晏二公子的臉色。

    誰壓著誰還不一定呢。

    落芷匆匆進門:“神女方才可有受傷?”

    晏聞譽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哪兒來的神女?”

    陸輕衣迅速往落芷身后一藏,不想理他。

    落芷替她道:“回稟正卿,神女少不諳事,神格未全,暫住棲梧院確是世君默許。”

    自踏進門起,晏聞譽從蹴鞠臺走到秋千架,眼睜睜看著記憶里清幽肅穆的棲梧院變成了女兒家的樂園,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氣,聽落芷搬出世君,蹭地就炸了:“當真是反了天了!”

    話畢廣袖一揚,一束火光向院里新添的秋千去橫沖而去,卻在即將點燃之際,被一張水光結成的幻網四兩撥千斤輕易化解。

    “不許燒我的東西!”這般蠻不講理,陸輕衣也火了,瞪著眼睛道,“就算你是晏企之的哥哥也不行!”

    晏聞譽盯著她指尖的細碎的靈光,冷笑:“還當真是神力,你們一個個膽子不小,竟敢背著我替道盟養了個禍患!”

    上前就要把陸輕衣提去紫極峰,落芷忙將小主人護在身后。

    晏聞譽斥道:“讓開!”

    一旁,晏明哲鼓起勇氣勸阻道:“爹,蘇姐……神女從未對道盟有過不利,近日孩兒的劍法也都是神女指點的。”

    柳敘也道:“正卿,神女下寒潭取回仙劍,琨瑜會幾近奪魁,前不久更凈化了修羅絕域,如今四件神器在身,與世君并肩亦是人心所歸。”

    一個兩個,全在替這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臟丫頭說話,藏在落芷身后的正主偏偏一聲不吭,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看似無辜,卻隱隱透出幾分“你能奈我何”的狡黠。

    晏聞譽氣得臉色發青:“去把江雪鴻給我找來!”

    身后恰好傳來熟悉的嗓音:“今日怎的這般熱鬧?”

    紅衣墨發的男子悠悠行來,發間還沾著紫極峰頂的雪屑,臨風淺笑,整座小院的風光都失了色。

    陸輕衣飛撲過去:“晏企之!”

    江雪鴻把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攬進懷里,眼底柔情似水:“剛從炭爐里鉆出來的不成?”

    陸輕衣邊在他懷里嗅著冷香邊告狀:“你二哥要趕我走。”

    江雪鴻撫上她的腦袋,抬眸沖晏聞譽道:“聽聞二哥出關,我正要遣人去迎,二哥倒先了一步。”

    十年不見,記憶里冷臉冷語的人笑得風流俊逸,晏聞譽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摟摟抱抱成何體統,松手!”

    陸輕衣打死不撒手,像八爪魚一樣吸在江雪鴻身上,有一下沒一下蹭著他的胸膛:“不讓我住,我就炸了棲梧院,回頭跟你住歸鶴樓!他要是敢棒打鴛鴦,咱們就私奔!”

    江雪鴻眼中笑意更深:“棲梧院畢竟是東館客房,二哥若有話,且去旁處同我私聊,莫教客卿看了笑話。”

    潛臺詞是:有事找我,別打擾她。

    晏聞譽指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又見晏聞度步履匆匆闖入,硬生生攔在中間:“二哥回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我好教人收拾屋子。”

    晏聞譽轉頭道:“聞度,我閉關期間,你就縱著他任性胡來?”

    晏聞度一邊引著他往外走,一邊開解道:“企之要借神器破境,神女又身中涅槃刺,二人不過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用得著親密成這樣?”晏聞譽氣急敗壞,“你且給我說明白,這兩個人到底怎么回事?”

    晏聞度慢條斯理道:“此事還得從開春說起,那會兒企之去了趟青洲……”

    聲音漸漸遠了,陸輕衣沖晏聞譽的背影比了個鬼臉,松開江雪鴻就要往內屋鉆。

    江雪鴻環著她的腰不放人:“我忙了三日才得空來一趟,你倒用完就丟了?”

    陸輕衣覷著他襟上被她蹭出來的黑印,訕訕道:“我去收拾一下,過幾天不是有大宴嗎,我先試試新裙子。”

    江雪鴻依舊沒有松手,陸輕衣抱過他的脖頸,用嬌細的軟嗓哄道:“晏五哥哥,等等我嘛,新裙子第一個穿給你看好不好?”

    吹氣冷呼呼的,卻惹得芥子清虛微微發燙。江雪鴻偏過頭,復在她臀上輕拍了一下,這才松了手。

    重獲自由的雀兒紅著臉跑了,裙裾卷起一陣清寒的風。

    日影漸短,落芷若無其事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柳敘拉著晏明哲狂奔而出,早已沒了蹤影。

    近日景星宮戀愛的酸臭味,真是越來越重了。

    *

    陸輕衣這一去,足足折騰了有一兩個時辰,換上冰青色的三疊裙,描了翠眉,點了朱砂,發髻梳成如今五城最流行的式樣,還讓落芷從膳房討了一碗大補湯,添油加醋,磨磨蹭蹭端到了房間。

    午后的陽光從爬滿枯藤的窗欞疏疏漏進屋內,紅衣青年半躺在竹榻上,墨發泛出清冷的光澤,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睫毛下淺淺的陰影微微顫動。長眸輕闔,薄唇抿著,好像閉目養神時還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山雨欲來,這段時間他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單陸輕衣聽聞的刺殺就有三遭,背地里不知替她擋了多少明槍暗箭。恐怕也只有在棲梧院里,才能稍稍松懈片刻。

    陸輕衣放下湯碗,試探著把手擱在他身側。

    嫩白的細指立刻被他握在掌心,男人收束神識,眼神還未清明,潮水似的柔光便涌了出來。

    看著他不設防的模樣,陸輕衣噗嗤一笑,心里比吃了蜜糖還要甜。

    被喜歡的人喜歡,是這種感覺啊。

    難得擁有片刻閑暇時光,陸輕衣不想提外頭的風風雨雨,體貼地遞去濃湯。

    江雪鴻接過湯碗,奇了:“你熬的?”

    陸輕衣誠實道:“我端來的。”

    江雪鴻輕笑一聲,垂眸瞧見湯里快溢出來的靈芝人參,挑眉:“我在你眼里,就這么虛?”

    陸輕衣理直氣壯道:“你不是快破境了嗎?補一補總沒壞處,沒毒的。”

    嬌聲軟語傳入耳畔,濃湯也盡數送入喉間。

    哪怕她遞的是砒|霜,他怕是都會這般飲盡了。

    丟開瓷碗,陸輕衣立刻滾進他懷里,眨巴著眼睛道:“你來找我,是想我了嗎?”

    江雪鴻拈過她頰邊焦枯的發束,淺淺吻了一下:“枯味飄上紫極峰了,下來看看。”

    這動作撩人至極,陸輕衣卻瞪圓了眼:“你長的是狗鼻子吧!”

    他說話怎么總是那么欠揍?!

    江雪鴻淡淡勾唇,隨手在她身上一摸,便將半透明的玉瓶撈了出來,忍俊不禁道:“你這些天就折騰出來這個?”

    陸輕衣伸手就要去搶,偏偏被他緊緊箍在懷里。

    江雪鴻舉著玉瓶,慢悠悠道:“整整十八個上品丹爐,連帶著不知多少千金藥材都被你揮霍了去,只吃不吐,我這養的是貔貅不成?不過隨口一說,你就怕成這樣?”

    陸輕衣自知瞞不過他,垂頭喪氣道:“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斷骨頭的又不是你。”

    玉瓶里的不明物體微微晃動,江雪鴻繼續逗她:“這般品相你也敢吃?”

    陸輕衣懊惱道:“死馬當活馬醫唄,反正我本來就半死不活,也不會出人命,誰讓我跟你去濠梁城耽擱了時間,四公子現在也來不及制藥了……”

    她心無旁騖地說著,戒葷好幾日的男人卻已經想歪了。

    精心打扮的小姑娘像一盤又香又軟的糕點,嬌波刀剪,香靨深深,新裁的襦裙質地輕軟,在胸前用綴著珍珠的金絲帶系了,雪藕似的小臂被細紗遮掩,格外令人心旌搖曳。

    指尖按住她開合的唇,江雪鴻敷衍地哄道:“安心,不會讓你受傷。”

    指節微動,齊整的發髻便散了一大半,見他傾身下來,眼看就要歪題,陸輕衣掙扎道:“等等,還有一堆正事。”

    “什么正事?”

    陸輕衣佯裝鎮定,胳膊抵在他胸前,掰著手指道:“神器還差一樣,溯冥劍也沒修好,孟臨川還沒抓到,魔骨也不知道在哪里……”

    江雪鴻笑:“這般操心我的事,回頭給你個封賞如何?”

    陸輕衣抬眸看他:“封什么?”

    江雪鴻貼近她的耳邊,壓著嗓子道:“封個世君夫人,如何?”

    陸輕衣耳根一燙:“你想得美!”

    江雪鴻掠著她額前的軟發:“不稀罕我給的名分,聘禮也不想要了?”

    “那也要看天下第一的聘禮是不是舉世無雙……”陸輕衣陡然反應過來,“等等,誰說要嫁你了?!呸呸呸!”

    江雪鴻唇角微抬,故作高深:“舉世無雙的聘禮,我省得了。”

    話畢便被羞憤欲絕的小姑娘拿著枕頭砸出了門外。

    梧桐落盡,視野清明,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條,從這兒可以徑直望見積雪凝霜的西館諸峰。

    紫極與紅塵,似乎也沒那么遠。

    心情愉悅的男人抱臂立在外頭,吹著冷風暗自笑了好一會兒,回身有一下沒一下敲著門板道:“說正事,最后一件神器有反應了。”

    門上傳來重物的撞擊聲,伴隨著一句氣鼓鼓的嬌罵:“混蛋!”

    撩完就知道提正事了!

    晏五哥哥(下)

    即便是三百年前的江雪鴻,陸輕衣也知道打不過,她畢竟空有理論,姜荇的身體又后勁不足,再耗下去只有吃虧的份。

    她退后幾步,假裝打了個滑,悄悄去摸懷里的香油。

    江雪鴻見她打滑,忙收了劍氣,伸手去扶。陸輕衣看出破綻,揚劍便揮向他的腰帶。

    扯不斷,她用劍總能砍斷。

    誰料一緊張起來便忘了收鋒,一個用力過猛,陸輕衣被氣浪反沖,當真打了滑,身子直挺挺往碎磚鋒利處栽去。

    ……要命,姜三小姐要毀容了。

    這一滑,劍鋒也歪了,長劍脫手,自下而上挑過少年的發帶和衣袖,在空中旋成一個圓周,“當啷”一聲落在旁側。

    “嘩——”發帶應聲而斷。

    江雪鴻長發披散跪在地上,一手撐劍,一手托住陸輕衣的后腦勺,貼著磚地擦過數寸,因戴著護手,才不致被擦傷。

    少年肩頭滑落的發絲掃得人臉上發癢,陸輕衣呆呆看著他無一處不完美的容顏,抓著玄黑衣袖的手不自覺緊了幾分,忽又聽得“撕拉”一聲——

    淦,她把晏老五搞斷袖了。

    地面堅硬不平,經過久曬又變得滾燙異常,陸輕衣顧不上脊背生疼,也顧不上理會人群聚光燈般的目光,唯一在意的只有:“誰贏了?”

    江雪鴻輕輕移開托在她后腦勺的手,不動聲色抹過她的鼻底,雙唇輕啟,露出一側瓷白的虎牙:“你猜。”

    手指上是一片鮮紅的鼻血。

    陸輕衣:?

    “哈哈哈哈好,好,好!”姜鉞大笑起來,“今日我算是大開眼界了。”

    不是,到底誰贏了?

    小姑娘皮膚嫩,雖沒出什么大事,也還是擦傷了些許。陸輕衣涂過傷藥,趴在榻上懵逼了一下午,傍晚時被姜鉞敲開了房門。

    姜鉞問過她的傷勢,復含著笑意將一只錦盒遞到她跟前打開——竟是那對珠玉流蘇耳珰。

    陸輕衣訥訥問:“算我贏了?”

    姜鉞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瓜:“企之讓給你的。”

    陸輕衣趕忙將錦盒仔細收好,得意洋洋想:這回就不會讓孟羨魚要去了。

    落日熔金,姜鉞在榻邊坐下,突然問:“阿荇覺得晏企之如何?”

    陸輕衣張口就道:“貌美嘴臭,裝聾作啞,坑人不眨眼,玩命最積極。”

    她實話實說,任誰聽了也不會以為她對江雪鴻有意思吧。

    姜鉞奇了:“這才見了幾日,你竟這么了解他了?”

    “……過獎。”都是以身試法試出來的。

    姜鉞輕咳一聲,壓低聲音,煞有介事道:“我直說了吧,你不是素來喜歡那些豪俠劍客嗎?肥水不流外人田,晏企之今日擂臺戰一舉奪魁,二哥想著趁那小子揚名之前,趕緊給你倆定了親事,省得以后搶破頭。你若有意,我明日便同企之說。”

    陸輕衣炸毛:“沒有,一點都沒有!我跟他上輩子有仇,想都別想!”

    她都能想象當年姜荇是怎么含羞帶怯地說“全憑二哥安排”了!

    此間,姜鉞頗為無奈地長嘆一聲:“你今日當眾扯了人家袖子,躺地上眼睛都看直了,這幾日且安生點吧。”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跳過去了,沒想到第二日陸輕衣便被姜鉞點了啞穴,直接拖到了傅昀和江雪鴻跟前。

    傅昀半晌才聽明白他曲折委婉的意思,忍不住嫌棄道:“姜二,你花匠沒當夠,又三心二意當起媒婆來了?”

    姜鉞不屑:“婚姻結二姓之好,沒你說話的地。”

    江雪鴻攏眉:“文默,你明知我是……”

    “我自然省得。”不等他說完,姜鉞便扯過他,低聲道,“阿荇是少陽之體。”

    一旁,傅昀嘴角抽搐:活見鬼,剛剛晏五耳朵紅了?

    身側“欲語還休”的小姑娘臉上寫滿赤|裸裸的威脅:你敢答應試試?

    江雪鴻收回視線,含笑著推脫:“眼下時候尚早,且再看吧。”

    姜鉞并不想給他糊弄過去,拍板道:“阿荇還小,我今日不如代她先許個口頭婚約,過些年你們水到渠成自然最好,若是無意,也不至尷尬。”

    ……劇情怎么又回到正軌了?!

    *

    幻境跳躍至永朔二十七年末。

    年關將近,玉京三劍結伴送來玉京做客的姜荇回隱云莊,才下了天階,姜鉞突然收到玄尊急召,只能把姜荇托付給二位摯友。

    客棧緊挨著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屋外殘雪未融,屋內溫暖如春。陸輕衣還在苦惱著為什么幻境沒有絲毫松動,江雪鴻倒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段不是關鍵劇情,陸輕衣并不想節外生枝,連忙揮手道:“如果你不是來悔婚的,那就出門左轉,記得隨手關門謝謝。”

    江雪鴻自顧自進門,問:“你此前可曾見過我?”

    這個足不出戶的姜三小姐,第一次見面卻直接叫出了他的姓字,對他的劍法也了如指掌,實在令人懷疑。

    陸輕衣捧著熱茶點頭:“嗯,上輩子見過。”

    她見江雪鴻要往窗畔欄桿上倚,忙道:“那欄桿昨天被我折騰壞了,樓下就是冰池,你個旱鴨子當心淹死。”

    江雪鴻警惕道:“你如何知道我忌水?”

    陸輕衣堅定不移地敗壞姜荇形象,咕嘟咕嘟喝完茶,邊用袖子擦嘴邊胡謅道:“都說了我倆上輩子是仇人,你可不就是被我推海里一命嗚呼的。”

    江雪鴻嗤笑:“姜三小姐嘴里真是沒一句實話。”

    陸輕衣終于抬起頭看他:“我要是說:你現在是在做夢,其實外面的世界里你已經一把年紀了還打著光棍,只能把自己困在心魔美夢里等死。我是你比真金還真的朋友,看你可憐得緊,現在鉆到了姜荇的殼子里,大發慈悲來喚醒你——你信不信?”

    江雪鴻:“姜三小姐的想象力令在下佩服。”

    陸輕衣繼續點頭:“所以你趕緊和我這種滿口胡言心思深沉居心叵測的惡毒女人撇清關系。我命中帶煞,專門克你,你要是想兒孫滿堂,趁早離我遠一點。”

    “……”江雪鴻還欲開口,突然一步跨過幾案,把她往墻上一摁。

    陸輕衣還處在頭一次被人壁咚的震驚中,江雪鴻已悠悠道:“劍法學得有模有樣,怎連個暗器都不會躲?”

    說著便以指截斷了飛刀。

    陸輕衣望著屋外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殺手,吞了口唾沫:“晏企之,你現在解了婚約還來得及,不然說不定就要當鰥夫了。”

    他怕恐怕早就察覺有刺客,偏偏先來試探她,結果磨嘰磨嘰害得他倆被包圍了,果然少年版狗東西還是狗東西!

    江雪鴻漫不經心笑著,劍花一挽,放了一堆虛招,用狐裘把她裹住,再往胳膊肘底下一夾,從窗戶躍至馬背上……逃跑了。

    陸輕衣心情大好:打不過就跑,少年時候還是很惜命的嘛。

    青鋒斬寒刃,白馬踏長風。兩人一馬穿過箭矢如雨,行至客棧外那片積雪皚皚的翠竹林中,身后殺手窮追不舍,起落之間竟都沒有一點聲音,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寒風如刀,陸輕衣在江雪鴻身前縮成了一個球,建議道:“其實我倆分開行動會方便些。”

    “你不認路。”

    “誒,你怎么知道我不認路?”

    少年攥著韁繩的手一頓:“……直覺。”

    二人又在竹林中繞過幾圈,陸輕衣早看出他在各處貼了符咒,見時機成熟,忙道:“晏企之,你聽我的,你的劍法勝在剛柔相濟,待會兒對上不要硬闖,我從側面為你掩護。”

    江雪鴻挑眉:“姜三小姐是當真很了解我。”

    “我連你吃飯夾幾粒米,吃菜加幾顆鹽都倒背如流,你要是不想成了親被我毒死,趕緊悔婚永不相見。”

    “……”

    傅昀處理完外頭的殺手,竹林里也已收拾干凈了。三人在一片狼藉的客棧匯合,傅昀意外道:“怪事,這毛丫頭居然沒給你拖后腿。”

    陸輕衣裹著狐裘膨脹至極:“可不,本女俠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江雪鴻眼底劃過流星般的笑意,將從殺手身上搜出的令牌遞給傅昀,正色道:“玉京南三樓的人。”

    傅昀擰眉:“姜二惹上炎尊那一幫了?在山門底下就敢動手,膽子不小。”

    江雪鴻同姜鉞遞了傳音,邊領著陸輕衣上樓邊道:“我聽聞師尊將攜神女閉關,已將芥子清虛給了文默,有意禪讓玉京尊主之位。”

    傅昀嘖聲道:“神神秘秘單獨傳召,那芥子清虛至于這么見不得人?”

    江雪鴻將陸輕衣安頓至一處還算完好的房間,點上炭火。見他要走,陸輕衣忙扯住他:“等等,我先幫你看看傷。”

    跟著又堵了一句:“你上輩子的傷都是我治的。”

    江雪鴻覺得好笑:“我倆上輩子不是仇人嗎?”

    陸輕衣直接上去扯他的衣襟:“對啊,我好心救你,結果你一言不合就玩命,這不是成心跟我結仇嗎?”

    江雪鴻還未說話,得了消息的姜鉞便火急火燎推門而入,待看清二人情狀,瞬間愣住。

    “二哥來的不是時候。”姜鉞識趣地退出門外,感慨道,“阿荇長大了。”

    ……不說了,越描越黑。

    天命無佑(下)

    上古卷軸再次轉開。

    陸輕衣駕輕就熟地散開神力,光華輪轉,金色篆文浮現眼前。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隔夢人如隔世花,絕相思日絕生涯。”[1]

    話音落下,卷軸也消散成一片煙云,不復存在。

    江雪鴻攬過對著空氣呆愣的小姑娘:“土屬枯榮鼎如今約莫落在姜鈐手里。”

    陸輕衣蹙眉:“那怎么辦?”

    隱云莊連他這個世君都不認,怎么可能乖乖交出神器。

    江雪鴻:“三日后景星宮大宴五城賓客,我先探探他的口風。”

    他頓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你可知民間有個傳聞:匯齊神器,可以逆轉時空?”

    “可那不是假的嗎?”

    江雪鴻凝眉:“時空輪易,星躔命軌,皆由天道掌管,即便是神族也不可能輕易逆轉。但這傳聞既然存在,恐怕也并非沒有因由。”

    陸輕衣轉了轉黑晶晶的眼珠:“那就等集齊了試一試。”

    江雪鴻捏住她的頰,嗤笑:“你想逆轉到哪兒去?”

    陸輕衣不假思索:“三百年前啊。”

    江雪鴻眉峰微動:“就這般想見那短命王侯?”

    “你不是懷疑他是你祖宗嗎?”

    江雪鴻有意逗她:“若真是呢?”

    “司馬宴才不會濫殺無辜……”陸輕衣為難地皺起眉頭,半晌咬了咬牙,拱著他道,“反正,要是司馬宴找上門來,你就想辦法封了他的記憶!”

    江雪鴻覺得好笑不已:“有了新歡,對故人就這般絕情了?”

    “我才沒有三心二意,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而且要怪就怪司馬宴自己不懂得珍惜……”心虛地說到一半,陸輕衣突然仰起頭,驚詫不已,“不對!你這個老醋壇子絕對不可能主動和我討論司馬宴的!”

    她趕忙探上他的額頭:“不會真的被那碗湯補過頭了吧?”

    江雪鴻眼角一抽,彈了一下她的腦袋瓜:“少想些有的沒的。”

    “你少蒙我。”陸輕衣對這些話題向來敏感至極,杏睛死死盯著他,“晏企之,你是不是想起來自己怎么變成司馬宴的了?”

    江雪鴻面色如常,心卻不知為何懸了起來:“不曾。”

    說“不曾”,便證明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司馬宴的身份了。

    陸輕衣不放過他任何微表情:“不許騙我。”

    對峙片刻,江雪鴻嘆了口氣,俯身抵上她的額頭,淡色光暈在少女眼前敞開:“我的記憶,你隨時可以探。”

    這事微妙得很:不認吧,又遲早有一天要坦白;認吧,等于承認他一直在和自己較真,她還不知道要嘚瑟到什么地步。何況他這陣子連禁術都用了,也沒能撈起三百年前有關她的半點記憶。

    就像在夢里飽食終日,醒來偏偏半點滋味也回味不得。

    肌膚相貼,和溫熱的觸感一并傳來的,是他對她毫無保留的坦白,陸輕衣微紅著臉挪開:“姑且信你一回。”

    她垂下眼簾,又道:“其實司馬宴才是真正的大混蛋,一邊對我好,一邊又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什么事都躲躲藏藏,還總是走神想我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之前我是鐵了心要找到他問明白的,現在想想,你不是他也挺好的。”陸輕衣把小臉埋進江雪鴻懷里,似無意又像是故意,手握成拳威脅道,“如果讓我發現你真是他的話,不解釋清楚,這輩子都別想棲梧院的大門!”

    江雪鴻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差點忘了,那短命王侯可是既負了她的真心,又覆了她的家國。

    ……他那時候,腦子壞了?

    *

    日影漸移,世君大人被粘人的小姑娘絆住了腳步,只好派人從紫極峰搬來堆積的奏折,在棲梧院批閱起來。

    陸輕衣并沒有紅袖添香的自覺,既不端茶也不研墨,撐著腮趴在桌邊欣賞他頓挫有度的字跡。看了不知多久,她好奇地翻開一本奏折,慢慢悠悠讀了兩行,突然笑得滾成了一團,把折子遞去男人眼前:“你先批這本。”

    江雪鴻淡淡掃了兩眼,隨手批了個“閱”字,側眸睨她:“至于笑成這樣?”

    陸輕衣攀著他的胳膊又是拱又是蹭,笑個不停:“他說我居心叵測,惑亂君心,平白牽連孟二小姐入獄,建議你趕緊快刀斬亂麻,以絕后患。”

    “拿道聽途說的風月事做文章,頂多攛掇幾個不明事理的愚夫,掀不起什么風浪。”江雪鴻一副司空見慣的神情,“你不妨猜猜,回景星宮后沖你來的暗殺有多少次?”

    陸輕衣依次伸出五根手指,見他不答,又加了一只手。

    江雪鴻環過她的腰身:“整整十一次。”

    鳳眸里閃過冷光:“道盟五次,魔門四次,剩下兩波未查得源頭,單道盟那波里頭,竟還有景星宮的內鬼。”

    陸輕衣渾身一個哆嗦。

    在濠梁城和修羅絕域鋒芒太露,果然招來了禍事。何況她神魔混血的身份,瞞不了多久了。

    江雪鴻指尖點著面前專門印了金章的奏折,接著道:“據暗線消息,那奪人氣血的傀儡絲恐怕與先祖復生有關,他千年前被棠川斬殺,竟留了殘魂,變為前鬼市主,若想重新凝魂,需要大量血祭和魔氣供給。”

    重探鬼市魔域,起初不過是為了查司馬宴的身份,孰料一番清掃下來,竟真發現了不少蛛絲馬跡。

    想到三生黃粱幻境里那詭異的蒙面人,陸輕衣語聲不自覺帶了一絲顫:“孟倚樓的死也是因為他嗎?”

    江雪鴻輕嗤一聲,道:“永朔三十五年起,他就不是孟倚樓了,而是羲凰邪神——晏扶,至于孟臨川那些制毒的本事,不過是他玩剩的。”

    陸輕衣亦已猜到,晏扶十有八|九就是當年那個改困陣為殺陣,害了姜鉞的人。

    如今孟倚樓的尸身已經入殮,邪神是在尋找新的軀殼嗎?

    江雪鴻垂眸轉著扳指:“你可知這半月經我的手,處置了多少人?”

    殘陽映入屋內,他那枚青玉扳指好像帶了血色。陸輕衣不敢猜:“多少?”

    江雪鴻沒有告訴她答案,擁過冷乎乎的少女,把頭埋在她肩側,聲音透著寂寥:“陸輕衣,近日我常常會想,整個道盟大抵只有你是干凈的。”

    干凈卻單薄,像易碎的云衣。

    撫著脊背的手一緊,雙目陡然化作赤金的豎瞳:“我本不愿在此時發難,有些人卻非要逼著我整頓乾坤,那便如他們所愿。”

    察覺他情緒不對,陸輕衣試探著道:“你別多想……”

    江雪鴻笑意不達眼底:“天命無佑,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什么意……嗷!”右手忽然被他一拽,熟悉的刺痛自掌心傳來。

    ——這涅槃刺怎么說來就來!

    “忍著點,用靈氣護體。”江雪鴻在她耳邊低聲安撫,“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

    屋里仿佛一下子著了火似的,十指如連環般緊扣著,裝滿不明物體的玉瓶咕嚕嚕滾到一邊,沒派上半點用場。

    凰火流入體內,骨頭好像被數把尖刀鑿穿,將筋脈寸寸扯碎,每進一寸都是錐心刺骨的痛意,比搜魂禁術還要難以承受。就連別有用心的姜三小姐,也是借助了藥物緩沖,才挨過了最后一次鍛骨之痛。

    哪怕被點了麻穴,陸輕衣渾身上下依舊疼得厲害,縮在男人懷里,嚶嚶咽咽哭個不歇:“疼……我怕疼……”

    夕陽照入屋內,熊熊燃燒的涅槃之刺,像一縷鏤入骨髓的執念,絕艷又熱烈。

    見他無動于衷,陸輕衣眼睛一閉,一面用腳蹬他,一面流著淚,不管不顧喊他的大名:“江雪鴻!”

    金眸陡然出現一絲裂隙,百般軟和翻涌而出,手上反而攥得更緊了些。

    小姑娘的腰軟軟的,幾乎一折便斷。她在他懷里簌簌顫著,好像一朵花,一捧雪,一片浮萍。

    她身上還是太冷了,他渡了那么多純陽靈力,她依舊這樣冷。

    挑燈熬了幾夜方煉出的逆玄丹就在他懷里揣著,但一旦給她用了,便達不到最佳鍛骨效果。動蕩之際,她若沒有自保之力,無異于羊入虎口,必須狠一次心。

    半個時辰工夫,卻好像過了幾個世紀。

    手指一松,陸輕衣大口大口喘著氣,鼻尖發上都是水澤,夕陽下的火光襯著臉上淡金色的絨毛隱隱發光,好像脫水的魚一般軟癱在他懷里,顫縮著道:“晏老五,有你這么對心上人的嗎……”

    江雪鴻捧過她發白的小臉,眼中滿是疼惜:“旁的反噬我都替你擔了,但鍛骨之痛不得代受,熬過去便好。”

    陸輕衣若當真撐不下去,他亦不會強求,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沒有喊過停,是因為猜出他的顧慮了嗎?

    見小姑娘偏過頭不理他,江雪鴻取出一塊沉甸甸的上品靈玉,遞去她手邊,安撫道:“經過涅槃刺錘煉,你的骨血會比尋常修士強上數百倍,進階神格時才能多一層保障。”

    陸輕衣吸著鼻子,甕聲甕氣道:“搬座靈山來都沒用,本郡主哄不好了!”

    明明痛楚還未退去,她卻倔強地一點一點把靈玉卷進了懷里,自己借助靈氣穩固魂魄。

    江雪鴻眸中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比肩而行,絕不只是一句喜歡那么簡單。而他心尖上的人,如花般柔軟的表象之下,是比玉石還要堅韌的根莖,經得住一切艱難困苦。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舍不得放她冒險。

    陸輕衣不知他心中籌劃,靈力入體,她總算稍稍緩了過來,立刻放著狠話要攆他走。江雪鴻低聲哄了幾句方勉強安撫下來,騰出一只手,繼續批閱起奏折。

    金黃的云霞漸漸散去,冷風卷著西面群峰的雪屑劃過空庭,眼前人的影子也越來越暗。

    陸輕衣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又揉了揉,最后不確定問:“晏企之,天黑了嗎?”

    摟在肩頭的手忽而加重了力道,江雪鴻丟下朱筆,輕問:“哪兒不舒服?”

    陸輕衣緊張道:“我好像看不見你了……”

    江雪鴻大步流星把她抱上床榻。黑暗中,陸輕衣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是因為自己變燙了,還是他變冷了,恍惚間竟覺得那只撫在自己額頭上的手涼得似冰。

    和倦鳥的鳴聲一并送入耳畔的,是他微沉發啞的嗓音:“落芷,去請少卿來。”

    *

    弦月東升。

    陸輕衣發了燒,不難受,但就是燒,一雙黑晶晶的眼睛也不知為何看不見了。

    她就著水送服了幾枚玉雪丹下去,對江雪鴻道:“你先忙,有四公子和落芷在。”

    江雪鴻沉著眼眸撫了撫她的發頂,并未離開。

    一旁,晏聞度按上她的脈門,眉頭越蹙越緊。

    江雪鴻問:“燒是何原因?”

    幾乎是同時,陸輕衣問:“我為什么看不見了?”

    關心的重點完美錯開。

    “一樣樣治。”晏聞度捏了捏鼻梁,“蘇姑娘近日都吃了些什么?”

    體內靈力亂涌,連脈都診不得。

    視覺封閉,陸輕衣順著沉香與溫暖往江雪鴻懷里滾去,無辜道:“下午就吃了半袋桂花糕。”

    審視的目光落在頭頂:“仙材也算。”

    陸輕衣身子不自覺一繃,苦著臉道:“我去庫房找煉丹爐的時候,就順手吃了幾枚仙丹而已。”

    “幾枚?”

    陸輕衣硬著頭皮補充:“每趟就吃了三顆。”

    “沒了?”

    “……還有一點點別人送的零嘴。”

    每趟順三顆,她一共搬了十八個煉丹爐,那就是整整五十四顆仙丹。這還不是全部,加上她一路上從各處撒嬌賣乖討來的靈髓玉露,根本難以計數。也難怪在修羅絕域累到動搖了魂魄,沒過幾日卻又活蹦亂跳起來。

    江雪鴻臉色總算和緩下來,懲罰似的揉了揉她,鼻尖逸出一絲輕笑:“貔貅也沒你能吃。”

    吃了還不知及時疏引仙力。

    陸輕衣仰起燒得紅撲撲的臉蛋,小嘴一癟:“我也不知道吃多了還會變成瞎子啊。”

    過濾了多余了仙澤,燒總算是退了下去,眼睛依舊看不見,應該不是貪食仙丹引起的,晏聞度只得懸絲再診一次。

    江雪鴻捻著青絲把玩,末了貼近小姑娘的耳畔,壓著笑意道:“想治眼睛,千萬不能哭。”

    吐息濕熱,陸輕衣緊張地攥住被單:“哭了會怎么樣?”

    江雪鴻面不改色胡謅:“一輩子看不見。”

    話畢又補充一句:“無妨,我不嫌你。”

    雙目失明,陸輕衣看不見他惡劣上揚的嘴角,聽見這話就要急得掉眼淚,又可憐巴巴憋了回去:“有什么讓我不哭辦法嗎?”

    “無。”江雪鴻按上她皺成川字的眉心,“忍著。”

    這廂,晏聞度按著系在皓腕上的銀絲診了須臾,復翻了兩頁醫書,臉色倏變,拂袖起身:“企之,你同我出來片刻。”

    聲音隱隱有些壓抑。

    江雪鴻似是早有預料,把桌邊的半袋桂花糕擱進小貔貅懷里,道:“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陸輕衣反而緊張了起來,拽住他的衣擺:“晏企之,我不會得了絕癥吧?”

    江雪鴻按了按她的掌心:“不會,莫多想。”

    云輕人靜,棲梧院淡灑著清淺月色,好像劍鋒上冷冽的霜華。

    從游廊到水庭,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行了許久,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最后,晏聞度忍無可忍地轉頭,手中醫書重重砸上身后人的胸口,江雪鴻躲也沒躲。

    夜月如水,晏聞度手臂停在半空,一向溫和的臉色也帶了冷怒:“挨這一下,不冤枉吧?”

    這一下正好牽動了心口那片冰晶,江雪鴻悶哼一聲,唇角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歸鶴樓西南角埋了壇百年松花酒,四哥可愿陪我飲一杯?”

    強行加戲(上)

    永朔三十五年,天魔出世,妖鬼晝行。

    孟臨川向上任鬼市主獻祭了心臟,修成不死之身,趁炎尊外出,孟倚樓病重,在濠梁城設下天羅地網,挾姜荇為質,要求姜鉞十日內拿芥子清虛來換人。

    說是以物換人,其實是指望把“玉京三劍”一網打盡。

    水牢內,陸輕衣百無聊賴翻身坐起,借著前幾天臨時制作的簡易滴漏算了算時間,嘆了口氣。

    姜鉞要求孟臨川每日給他看姜荇的影像,故而孟臨川為誘其入局,不可能讓姜荇花容有損,只能從精神上給以恐嚇。

    若是貨真價實的姜三小姐,恐怕真吃不消這些精神折磨,但蘇小郡主畢竟是在羲凰陵里睡過大覺的人,不可能威脅到小命的幻象對她來說幾乎等同于催眠連環畫。

    這牢獄生活中唯一有意思的事,就是每日在孟臨川面前扮演驚嚇過度的大小姐,對著留影珠哭唧唧喊上一句“二哥,阿荇好怕”,邊抹眼淚邊聽著反派碎碎念“玉京三劍”今日的動向。

    眼下距離拍攝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陸輕衣正糾結著要不要再睡一覺,忽聽得身后陰惻惻一聲:“青尊之女,姜荇。”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形瘦削的蒙面人立在鐵欄桿外,嗓音陰慘,指爪全黑,發梢衣袂都是紫霧茫茫。隨著霧氣漂浮,霉腥味漸漸在四周彌散開來。

    陸輕衣微微眨了眨眼:這水牢內外都是孟臨川的心腹,能這般來去自如的,莫非是傳說中的上任鬼市主?

    蒙面人又道:“玉京三劍昨日已抵達濠梁城,孟臨川未必困得住他們,但必會先滅你的口。”

    “你若想活著離開,只能指望一個人。”

    陸輕衣撇撇嘴:“指望別人,不如自強。”

    蒙面人一言一句帶著蠱惑人心的威壓,似能激發出心底最深的恐懼:“你一介醫修,又有玉京子弟身份,今后如何不會再招禍端?天魔既出,若無人相護,你以為你能活到幾時?”

    陸輕衣死都死過了,自然無懼這些催眠術,懟道:“玉京子弟受天下敬仰,自當以天下為己任,豈能做貪生怕死之輩?”

    “我知你已動搖。”蒙面人自顧自道,“你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抓緊離淵晏五。”

    陸輕衣徹底搞不懂他的腦回路了。

    所以姜三小姐死不要臉纏著江雪鴻,其實是為了自保?

    蒙面人接著道:“離淵晏五在琨瑜會一舉奪魁,最先突破濠梁城重圍,更有九轉純陽血脈為佐,假以時日必成大患。你若想得其庇護,攻心是唯一的辦法。”

    陸輕衣:“呃,你挺會未雨綢繆的。”

    蒙面人從袖底取出一枚暗紫色的寶珠,借著流霧送至她跟前:“尋常魔毒對純陽血脈無用,唯有借助這‘華胥引’誘發心魔,你只需在恰當的時機施用,來日哪怕離淵晏五執掌乾坤,也不會對你和隱云莊出手。”

    見陸輕衣還是一副懶得理會的表情,他陰笑一聲:“好自為之。”

    蒙面人一消失,陸輕衣猛地跳起來,把珠子往地上一砸,氣得渾身發抖。

    就是這個東西,害了江雪鴻整整百年。

    姜荇驚嚇過度,心里已種下懷疑的種子,何況后來姜鉞身死,江雪鴻繼承炎離赤火,入主道盟,她難免會擔心景星宮對隱云莊不利。

    估計這蒙面人后來還威逼利誘過幾次,姜荇孤立無援,只能趁著長庚元年大宴之際,帶著驚紅劍鋌而走險。

    最氣人的是,江雪鴻明知是計,居然還讓自己中招,對姜荇連帶著對隱云莊各種放水,任憑魔毒侵染,現在還賴在這個幻夢里不想走了。

    ……這個呆子!

    正惱火著,背后驀地響起熟悉的反派音:“阿荇妹妹。”

    陸輕衣趕忙切換為戲精模式,縮在地上,驚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見她嚇得動都不敢動,孟臨川笑得更加得意,打開鐵欄桿跨入水牢:“今日不留影像,本公子直接把你掛到城墻上,我倒要看看,玉京三劍還敢不敢繼續突圍。”

    聽這話的意思,孟臨川已經快攔不住玉京三劍了,只能拿姜荇作人質威脅。

    陸輕衣底氣更足,臉上卻依舊一副絕望模樣,連連往墻根退:“嚶,你不要過來……”

    孟臨川揚袖把她掀倒在石床上,一手扯過她腰間鐵鏈,一手掰著她的臉,嘖嘖道:“這膚白貌美的,一點俘虜的樣子都沒有。”

    數道紅光在周身旋過,衣裙被絞碎了一大片,身上也多了好幾道顯眼的口子。重重一擊落在足踝上,經脈被扭縮,陸輕衣痛得連連嘶聲。

    孟臨川真的很認真在演反派。

    至于晏老五……能不坑她就不錯了。

    碧瞳美人哭得婉轉凄咽,青絲如云瀑般披散,傷痕累累的肌膚將露未露,精神已處在崩潰的邊緣,看上去哀艷又無助。

    孟臨川舔了舔唇,見她清淚盈睫,一副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樣,喘息也變得粗重起來。徒手掰斷她腰間鐐銬,俯身下來:“本公子再給阿荇妹妹添個吻痕如何?”

    眼看他越貼越近,陸輕衣一陣反胃,再演不下去了,隨手就把手邊摸到的東西往孟臨川眼睛上使勁一拍——這一掌下去,才反應過來那是蒙面人給的華胥引。

    嘶,酸爽。

    “嗷——”反派發出了殺豬般的哀嚎,舉著傀儡令,狂怒道,“給本公子宰了她!”

    陸輕衣忍著痛又給了孟臨川一記斷子絕孫腳,奪下他手中的紅木令牌,迅速把鐵欄桿一關,連滾帶爬閃避傀儡兵的瘋狂攻擊,一路狂奔出水牢。然而瞎搗鼓半天也沒成功使用傀儡令,反倒是衣服亂得更厲害,臉也劃傷了不少處。

    她不識路,但既然孟臨川要把她擄去城墻,那城墻上一定能看到玉京三劍。

    水牢外,急雨如瀑布傾瀉。

    陸輕衣把傀儡令往懷里一揣,跌跌撞撞向高處狂奔,生死追逐中,一連幾次眼看傀儡兵就要抓到她,陸輕衣情急之下居然借著撿來的劍,接連炸出好幾個光球。

    看來,前陣子的高壓訓練還是挺管用的。

    簪釵落了一地,體力漸漸透支,身體也不受控制。雨水和汗水迷了眼睛,陸輕衣干脆閉上眼,憑著求生本能繼續狂奔向前。

    城樓上雨勢過大,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見玉京三劍的影子。浸透泥水的鞋子仿佛千斤墜一般,胸腔內的心跳聲讓她懷疑有驟停的風險。

    陸輕衣被傀儡兵團團困住,腳踩著墻垛,手抱著城堞,不管不顧大喊道:“江雪鴻——”

    霧深煙白,天河傾倒。

    “江雪鴻——”

    差不多是在尖叫了。

    驚雷“轟隆”一聲照亮迷宮般的千機層樓,兵陣前的玄衣少年如觸電般倏地抬頭。

    暴雨如注,炸雷響處,單薄的少女站在城樓上,如枯葉般搖搖欲墜。嗓音尖細,焦灼中帶著不安,故意將“遐”字咬得最響亮,拖長的尾音像一柄利刃,直直往耳膜里刺,根本無法忽視。

    江雪鴻幾乎不曾被人連名帶姓地叫過。

    多數人喚他“晏五”或“離淵晏五”,同輩喚他表字“企之”,就連師尊也只喚過“聞遐”二字。

    “晏”為姓氏,“聞”為字輩,“遐”才是名。

    他行事素來謹慎,這一幕,焉知不是孟臨川的陰謀詭計?

    但一想到那雙澄澈的眸子里此刻定嵌滿了惱色和淚意,他心神微動,竟打亂了所有權宜之計,翻身倒掠而起,躍過層層阻攔,幾息工夫便到了城樓之巔。

    熾火蕩開迷霧,陸輕衣對上那雙好看得過分的眼睛,靈臺一片空白。

    她幾乎要以為,他是不顧一切為她而來的。

    愣神間,身側的傀儡兵驟然發難,竟一下把陸輕衣掃出了城墻。

    劍柄脫手,身子懸空,風雨如刀子般割在臉上,恐高的小姑娘嚶嗚一聲,懊悔地閉上眼睛。

    江雪鴻說過,濠梁城外的修羅絕域,也是十洲四大兇境之一,何況從這千刃高墻墜落,她就算沒被修羅撕爛,也得摔成一攤爛泥。

    明明早就知道江雪鴻會把孟臨川一劍捅穿,和姜荇共譜英雄救美的佳話,她為啥還要給自己加戲?

    ……算了,又不是沒死過,反正是幻陣,大不了再來一個周目。

    霹靂咔嚓嚓亂響,烏云被破開幾個口子。青石高墻下黑昽昽一片,好像巨獸般要將一切吞噬,一個黑沉身影卻如閃電般毫不猶豫躍下城墻。

    劍鋒“呲呲”劃過青石,少年同雨線平行而下,在石壁上不住借力,速度越來越快,超過了少女下墜的速度,一把撈住了細若蒲柳的身軀。

    身前是密如針刺的雷雨,背后是修羅們凄厲貪婪的回聲,唯有這個懷抱,溫熱,堅定,令人心安。

    陸輕衣忐忑睜眼。

    溯冥劍死死卡在城墻上,周遭斷續有碎石落下,少年緊抿著唇,大雨都沖不凈周身黏糊糊的血。

    跳動不歇的,是她的心,也是他的心。

    “晏企之?”

    “我在。”

    “你瘋了嗎?”

    “還好。”

    “手移開,不許渡純陽之力給我。”

    “……好。”

    “好”字落下,陸輕衣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少年的脖頸,淚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卻不敢大聲哭出來。

    以他現在的實力,根本不可能活著闖過修羅絕域,為何要為她失了分寸?萬一真死在幻陣里怎么辦?

    雷聲漸隱,傅昀冷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拿了個魁首便長本事了,連濠梁城墻都敢跳?”

    江雪鴻卻是抬頭笑了:“有勞大師兄。”

    片刻之后,陸輕衣在江雪鴻的幫護下,攀著繩索一點一點往上爬,被水浸透的衣衫沉重無比,鼻子早就不夠使了,口中吐出大團大團的白氣。

    仙途漫渺,十洲寥廓,當年何等風光的玉京三劍,其實是這三個少年人踩著鮮血,一步一步闖出來的。

    奈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們終究沒能走到最后。

    城墻上,姜鉞收拾完最后一個傀儡兵,回頭看到姜荇形容凌亂的模樣,忙撫上她臉上傷口:“阿荇別怕,咱們很快就回去了。”

    污泥遮不住小姑娘明澈的眼睛,陸輕衣倚在江雪鴻懷里,遲鈍地點了點頭。

    傅昀冷笑道:“里外都翻過一遍,孟臨川那雜碎也不知死哪兒去了。”

    姜鉞也沉了眼:“倒便宜他了。”

    “孟臨川在水牢。”陸輕衣揪著江雪鴻的衣襟,輕輕插道。

    江雪鴻垂眸:“當真?”

    陸輕衣從懷里摸出傀儡令,低調道:“他中了魔毒,人給我鎖牢里了。”

    傅昀灰眸一瞪:“就憑你?”

    陸輕衣無辜地眨眨眼,甩了甩手中如假包換的紅木令牌:“用事實說話。”

    江雪鴻不禁笑起來:“姜三小姐這遭可以記頭功。”

    風華絕代的臉上濕噠噠的,還掛了彩,卻依然很好看,隱約能看到未來睥睨天下的影子。

    陸輕衣難得被他夸,有些害羞地別過頭。

    呆子,她可是搶了他英雄救美的功勞啊。

    收拾完殘局,姜鉞伸手便要接人:“我先帶阿荇去醫館。”

    陸輕衣本能地不想讓別人抱,趕忙往江雪鴻懷里一蜷。

    少年微微一愣,抬頭對姜鉞含笑道:“文默,你三妹妹,我拐走了。”

    陰陽互斥(下)

    昏暗牢房中,眼含媚絲的姑娘漂浮在半空中,身子是半透明的,隱約可以看到后面的鐵欄。她披頭散發,尖尖的下巴上都是血水,心口一個窟窿,疤痕血跡遍布腕臂,小腿以下則是一團霧氣。

    詐尸后,陸輕衣在子夜時分偶爾也能看見一些尋常鬼怪。她見過的鬼不多,比如山間的餓死鬼,還有一個被山果噎死的倒霉鬼,那些鬼大多死得太久,又無人超度,只模模糊糊一團氣息,話也說不清楚,很快便要消散在天地間。

    可這個姑娘音容歷歷,軀殼居然還在,也不知道為什么賴著不投胎。

    女鬼嘻嘻笑起來:“鬼叫什么?縛魂術而已,連鬼市主都是這么活著的。”

    陸輕衣愣了好半天,眼前一亮:“那不就是起死回生?”

    “算不上。”女鬼輕飄飄道,“除非有至親之人自愿獻舍軀殼,否則一旦失去陽氣供給,遲早要魂飛魄散。”

    她突然欺近陸輕衣身前,語氣驚詫:“等等,你看得見我?”

    陸輕衣望著那只血淋淋的下巴,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訥訥點頭:“對啊,看得特別清楚,一看你就死的很慘。”

    女鬼盯了她許久,嬌笑道:“小妹妹,原來你也不是活人啊。”

    陸輕衣問:“我身上也有縛魂術嗎?”

    女鬼穿回自己的殼里,撐起身,吹了吹指甲,道:“有縛魂術的影子,但絕對不是這種傷神魂的邪術。”

    “風煙亂世,屠一城容易,護一人難。”她笑得冶媚動人,“這咒術得耗不少工夫,怕是連天雷都替你擋了。這么小心翼翼護著,莫不是你家仙君舍不得小娘子,等著再續前緣?”

    陸輕衣兩頰瞬間暈紅:“我還沒嫁人!”

    女鬼悠悠剔著指甲,搖頭輕嘖道:“這等恩情,不以身相許可不好收場啊。”

    兩個階下囚你來我往嘮嗑起來,陸輕衣得知對方名喚嫣梨,本是凡間大戶人家里慘死的丫鬟,怨念不散,險些化作厲鬼,幸得尋常閣主池幽開解,如今則是尋常閣的管事。

    幻境中的情境歷歷在目,陸輕衣不由問:“你在尋常閣呆了將近百年,有沒有見過一個叫廣寒的姑娘呀?”

    嫣梨把玩著陸輕衣的長發,漫不經心道:“她啊,是池閣主的貴客,永朔年間曾憑著琴箏歌喉名噪一時,卻突然銷聲匿跡。道盟成立以來,她又間隔著來了幾趟,上臺只彈那自譜的箏曲《江月》,孤曲無詞,每次都要撫到箏弦斷盡才罷休。”

    “可惜尋常閣不過是個追歡買笑的地方,她根本沒必要如此摧折自己,畢竟哪怕彈錯了音,也無人曉得。”

    一別周郎后,曲誤無人顧。

    陸輕衣一時默然,嫣梨卻仍碎碎念道:“妹妹底子不錯,又是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也要知道愛惜打扮……瞧瞧,頭發都打結了,得好好保養。”

    她順手拿起近旁的大蝴蝶銀簪,補充道:“唔,審美得治。”

    “……”

    陸輕衣并不想深討審美問題,轉過話題:“你們那兒的姑娘是不是都很多才多藝呀?”

    嫣梨幫她挽了一個柔和清爽的垂云髻,插上簪飾,調笑道:“琴棋書畫倒是其次,尋常閣其實是個治病的好去處。”

    陸輕衣對白蓮花神醫信任值為零,連忙問:“可以治寒毒嗎?”

    嫣梨捏了捏她的臉:“真是個纖塵不染的小妹妹,身上的病找正經大夫治,尋常閣治的呀,是心上的病。”

    “只要來這溫柔鄉里溫存一遭,什么相思無極,別恨不堪,統統再不提起了。”

    陸輕衣推開她留著長指甲的手:“說得玄乎,我看你們就是采陽補陰的合歡宗吧。”

    這是什么不正經的地方!

    嫣梨不以為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對付爐鼎的法子可齷齪得多,奴家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從未害人性命。”

    也是,要是尋常閣真有什么問題,估計早就被晏老五掀了。

    “說起爐鼎,”嫣梨卸了簪飾,從襟底取出木梳,不緊不慢梳起頭,“閣主還真偷偷藏了個男人,平日從不帶出來見人,說不定就是當床伴使呢。”

    她的嗓音也如青絲般滑膩:“按說著陰陽調和最是補人,閣主卻沒見得功力大張,莫不是那男人不行?”

    陸輕衣聽她談起“陰陽調和”,插問:“你知道‘陰陽互斥’嗎?”

    嫣梨綰發的手一頓:“哎呦呦,這是誰告訴你的?”

    陸輕衣:“這個不好嗎?”

    “何止是不好,”嫣梨丟了木梳,噙著陸輕衣的下巴,將她抵在墻上,媚聲道,“蘇妹妹修成靈體之前,這象牙玉般水滑的身子啊,千萬不能讓世君碰。”

    軟香熏得人頭昏腦漲,語聲卻如利刃貫穿而下:“你二人修為懸殊,九轉純陽之體若是動了太陰血脈,于己有損且不論,對方輕則靈府盡毀,重則頃刻斃命,甚至——灰飛煙滅。”

    陸輕衣蜷起種有涅槃刺的右手,干巴巴道:“可是他已經牽過我了……”

    “牽牽小手算什么?”嫣梨覺得好笑,纖手順著她的臉頰一路向下,似是對觸感十分滿意,“唇齒纏綿,結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倆再情比金堅,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鴛鴦啊。”

    隨著她的觸碰,陸輕衣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有白月光的,怎么可能會想這些東西啊!

    微妙間,身后鐵鎖“咔噠”一聲,刀疤臉瞪著交纏低語的二人,唾棄道:“晦氣!”

    陸輕衣:不是,你是不是誤會啥了?!

    “姐妹間的玩笑而已,做不得真。”一個斯文的男音。

    此人神氣清朗,簪筆于冠,一襲蟹殼青交領長衫,襟上以翠金線鑲邊,腰間白繩隨意一系,雪青色流蘇墜著玉葫蘆一并垂下,一副書生模樣。

    刀疤臉沖他道:“自己進去吧。”

    直到鐵鎖再次落下,陸輕衣才意識到這人和自己一樣都是俘虜。

    ……人與人的待遇怎么差距這么大?

    書生從容施禮:“在下濠梁城孟倚樓,囹圄之際難以分室而居,還望二位姑娘海涵。”

    濠梁城的大公子博學多聞,卻體弱多病,也正因為孟倚樓病弱,城主孟澶又故意不表態,這些年孟羨魚和孟臨川兩個雙生子才一直在爭繼承權。

    陸輕衣同他聊了幾句,很快便發現這位孟大公子雖然舉止溫文,但說話實在叫個模棱兩可,滴水不漏。

    問起濠梁城的繼承人問題,便說孟羨魚調度從容卻修行不足,孟臨川天賦異人卻德行有虧,最終還要由孟城主定奪。

    問起對道盟其他三城的看法,便說隱云莊憑百代聲譽治國器,清霜堂以琨瑜盛會聚人心,景星宮居重馭輕,可為仙家之表。

    ——只揀好處說,哪邊也不得罪,好像一個背臺詞的傀儡。

    嘉洲的夏夜有些燥熱,牢房中滿是霉腐氣息,陸輕衣意興索然,枕著嫣梨的腿,用意念呼喚著江雪鴻。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朦朧之間竟在牢房外瞥見一抹熟悉的白。

    她揉了揉眼睛,歪著頭瞅了半天,難以置信道:“姜三小姐?”

    *

    城頭遠遠傳來漏聲,街市華燈初明,本應是最熱鬧的時候,眼下卻只見一隊隊紀律整嚴的禁衛。

    熙平郡府高懸著黑底金漆的匾額,門扇敞開,內衙闃寂,玄衣青年戴著半張面具,斜坐在高凳上,戴著玉戒的指節毫無節奏地敲擊桌面。

    整個郡的達官顯貴,不論仙凡,都被“請”了過來。官老爺們面面相覷,也不知座上這位是五城里哪個紈绔公子,仗著道盟的威勢,硬說自家師妹尋不見了,將整個熙平掀了個底朝天。

    這師妹,恐怕不是親妹妹,而是情妹妹吧。

    慕容作尋常侍衛打扮,上前道:“公子,全郡府邸門宅連著酒樓賭肆都已搜查過,未發現異樣,相關人員只說不知。”

    “好一個一問三不知。”江雪鴻冷然盯著眾人,道,“今夜見不到人,我看不妨明日直接掀了整個嘉洲府,你們這些飽食終日的閑官也是時候讓賢了。”

    世君身份不便深入凡間,江雪鴻便扮作前往琨瑜會的賓客,借著找“同門師妹”姜荇的借口,一路“仗勢欺人”,把嘉洲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一聽頭頂烏紗帽不保,熙平郡新上任的主簿忙道:“城外還有一處廢棄神廟,公子不妨再尋尋?”

    “當真?”

    “不敢欺瞞公子。”主簿頓了頓,怯問,“小的現在給公子帶路?”

    可算肯說實話了。

    江雪鴻心下暗嗤,揮手道:“不必如此匆忙,且各自安歇吧。”

    “……?”說好的十萬火急找師妹呢?

    眾人散去后,江雪鴻問:“隱云莊的人可去了?”

    慕容答道:“申時入的城,顧曲已留了姜三小姐的行蹤。”

    她又問:“距琨瑜會尚有十日,公子可要回景星宮?”

    江雪鴻點頭。

    嘉洲的情況已探得差不多,捉來修士封印靈府,再取內丹煉藥,方子更是從青洲府柳氏醫館舊址傳出的。這種邪門歪道得以猖獗數十年,背后必有世家推波助瀾,奈何缺乏證據,只能暫時繼續盯著。

    姜荇有他的護身訣,以身設餌,帶得出線索便算她識相,查不出也罷,左右隱云莊搞小動作也不是一兩日了。

    江雪鴻踏著月色邊往外走,邊取出封印了幾日的傳音鏡,指尖依次劃去——

    首先是晏聞度無可奈何的聲音:“企之,明哲和蘇姑娘去了嘉洲,你回頭記得給他倆一道捎上。”

    其次是晏明哲帶著哭腔的聲音:“五叔,蘇姐姐不見了!”

    再次是顧曲欲言又止的聲音:“公子,姜三小姐已尋見,后頭還跟著孟大公子,二位有話帶給您。”

    接著是姜荇斷續顫抖的聲音:“晏五哥哥,蘇姑娘讓我們先走,到現在還沒出來……”

    最后是孟倚樓斯文有禮的聲音:“蘇姑娘說不識得路,還望世君看在面交之誼的份上接應一二。”

    掐到一半的傳送陣生生定住,下一瞬法陣陡破,在夜空炸出一串五光十色的煙花。

    面交?這是在諷刺他沒給她連通傳音鏡吧!

    好的很!

    西街民宅,主簿把好不容易保下的烏紗帽端端正正擱好,懷抱著嬌妻剛準備歇下,四面門窗轟然大開。

    帷簾狂舞,月光下,白森森的面具襯著玄衣男子陰惻惻的嗓音:“神廟在哪?”

    ——不是,您不是說不著急的嗎?!

    一別如雨(上)

    歸鶴樓立于忘情高崖,上有縹緲孤峰,下有深暗弱水。

    酒液傾入玉盞,映出兩彎淡月。

    晏聞度以手扶額,有些疲憊地倚上漆柱,靜靜看著眼前人。

    青絲隨意散著,紅衣被夜色染成絳紫色,冷白的手骨節分明,玉戒碰撞杯沿發出清幽的聲響。

    絕代風華,傾城看殺,從一腔孤勇的少年,到獨步天下的豪杰,他這個族弟,始終是這般讓人移不開眼的清絕模樣。

    他接過江雪鴻遞來的酒盞,喑啞問:“怎么吃抹干凈的?”

    江雪鴻平靜道:“天地熔爐。”

    晏聞度氣極反笑:“好不容易把二哥那頭糊弄下來,你倒給我玩起先斬后奏了,還能再混賬一點嗎?”

    江雪鴻也跟著笑了:“契在元神,至死無休,若離淵諸位不滿這段姻緣,恐怕只能連帶著把我一并從族譜里勾出去了。”

    “錄譜是二哥的事,同我可沒關系,你二位若能活著行完大禮,我認下這個弟妹也是無妨。”晏聞度端著玉盞,抬眸問,“你設計致她失明,是想借求醫之機探隱云莊虛實?”

    江雪鴻搖頭:“景星宮近日四面受敵,難免有疏漏之處,隱云莊世代供奉神族,不會讓她受委屈。至于秘藥之事,她探得也好,探不得也罷。”

    晏聞度抬起手,淡哂:“隱云莊與道盟離心已久,我活了三百年,當真是沒見過給旁人遞刀的。”

    江雪鴻與他碰杯,長睫低垂著,許久才道:“四哥,子夜鏡幻境內我做了一個噩夢,夢里她渾身是血,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時我想,她若同魔道有染,我絕不可能姑息養奸,如今卻一絲一毫都不敢深想。”

    比未曾擁有更痛苦的,是擁有過再失去。到這個境界,他的夢可不單純只是個夢。

    晏聞度放下酒盞,擰眉道:“少跟我矯情,直接說你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指節輕晃,杯中月影也跟著搖蕩,江雪鴻道:“我用芥子清虛替她請了天命。”

    晏聞度微微怔愣:“天命不允?”

    烈酒急飲入喉,江雪鴻重重擱下玉盞,嗓音發啞:“海岳清和,乾坤廣大,可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會護她?”

    眼前起了朦朧,他按上眉側,一字一頓道:“天道不護,我護。”

    神不允的請愿,他自己來。

    晏聞度嗤道:“靈玉養魂,元神化形,再借涅槃之火鍛骨,到最后一步卻封了她的視覺,延緩神格歸位,你可真會護。”

    “她的成長比我預想的還要快,‘瀲玉’九式,我當初也蹉磨了整整兩年,而她練至第八式不過數月。”江雪鴻神色有些復雜,“三日后景星宮設出征宴,以她那個性子,定是要想方設法跟去的,我只能出此下策。”

    晏聞度動作一頓,驚詫道:“道盟四城圍剿浮玉庭之事人盡皆知,你竟還未同她說?”

    殺伐果斷的男人垂下眸:“不愿騙她,真話卻又說不出口,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晏聞度反問:“封閉視覺,便不是騙她了?你可有問過她的意愿?”

    江雪鴻笑:“問什么?問天命能否改易,還是問神族可有深情?”

    千般算計,不過是不想讓她的手沾了自己的血。

    見他又要去拿酒壇,晏聞度忙按住他,制止道:“宴上再喝。”

    江雪鴻松了手,轉過話題:“神女‘養病’總要有人護送,顧曲是二哥的人,慕容是三哥的人,我能托付的,只有四哥。”

    晏聞度無奈:“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當初為姜荇解涅槃刺欠了他的人情,眼下無論如何也得還上。

    江雪鴻不置可否,道:“務必不要讓她沾魔道。”

    只要他還是道盟世君一日,遇魔則斬便是規矩。

    對上他灼灼欲燃的目光,晏聞度輕嘆:“說到底,你還是在意那道天讖。”

    因為太過珍重,所以容不下任何模棱兩可,不愿信,也不敢賭。

    月到中天,漫照著矗立在千年積雪之上的孤樓,六合千峰,舉目不見生靈,意境幽冷凄涼。

    江雪鴻抬起掌心,障眼法撤去,一道鳳凰形的血色印記緩緩浮現。

    晏聞度瞳孔驟縮,面色陡然變得灰白,難以置信道:“同你結了魂契的人……是三哥?他莫非還恨著二哥?”

    江雪鴻盯著契印,臉上看不出是何表情:“千年不遇的九轉純陽之軀,三哥想要,先祖亦想要,這一趟,我不保證能活著回來。”

    “神格歸位之日九星連珠,渡天劫破九重境時,亦是奪舍軀殼的最佳時機。若三哥占得先機,務必阻止他入主道盟;若先祖破了禁契,我便自焚元火與之同歸于盡。”

    晏聞度悵然笑道:“這不都是死路嗎?”

    江雪鴻轉著青玉扳指,淡淡道:“也有一條生路:假使能趕在神格歸位清剿魔道,自然是皆大歡喜。”

    今晚受到的刺激太多,晏聞度徹底麻了:“……你也敢想。”

    九重泉陣即將開啟,他手中無劍,又剜了心頭血,指望不借助神力,僅憑八重境的炎離赤火滅除兇邪,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雪鴻頓了頓,又道:“離了軀殼未必意味著魂飛魄散,我若同三哥一樣入鬼道,日后或許還有重塑道體的機會。”

    晏聞度提眉:“然后讓人家小姑娘白白等你幾百年?”

    “舍不得。”江雪鴻向崖上走去,眼底浮起點點柔光,“隱云莊多植奇花異草,還望四哥去尋一株名為‘枉情深’的靈花,助她忘情。”

    等他回來,再重新去追便是。

    “行,我應你。”晏聞度望著他負手高崖的背影,澀聲問,“你讓我怎么同姜鈐說?”

    江雪鴻迎著飛雪幻化出火鳳,聲音在獵獵風聲里依舊落得清晰:“勞煩四哥替我轉告姜莊主——”

    “送去隱云莊的,是離淵晏五一生心系之人。世人愛重她,不過因那副與棠川相仿的容顏,但在我這里,哪怕她容貌改易,功法全失,也比五城十洲還要重上三分。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見不得她流一滴眼淚;但若前線消息斷絕,還望貴莊即刻助她斬情絲,進神格,肅清寰宇,重建玉京。”

    這一去,生死尚且未知,歸期更是無定。她若絕情,他便散作輕煙,將這萬里江山拱手相讓。

    但她若尚有一線情牽,哪怕他三魂散盡,只余半縷殘念,也要化作惡鬼,從十方煉獄里爬上來與她相見。

    *

    正卿居所位于東側,飛雪從歸鶴樓飄至此地,漸漸變得沉重而緩慢。

    哪怕十年未歸,屋內也沒有沾染絲毫塵埃。織金流蘇拖曳在地,頎長的人影折映在層疊的紫帳上,山水字畫整齊排列,架上擺放著精致的茶具棋枰,墻壁掛著一張巨大的十洲輿圖,其上滿是朱筆墨痕。

    一柄斷劍靜靜橫臥于紫檀長桌,菱紋鎏金,霜痕遍布,刃底部清晰刻著“溯冥”二字。

    粗礪的指尖劃過斷口,晏聞譽緩聲開口:“你也束手無策?”

    顧曲跪在他下首陰影里,道:“屬下無能。”

    “企之怎么說?”

    “世君并未表態。”

    折劍雖是破境之兆,卻對戰局多有不利。

    晏聞譽思量許久,道:“我聽聞顧氏祖先曾替玄尊鑄過神劍,不知是借助了什么機緣?”

    顧曲如實道:“昔日玄尊鑄劍,是因神女棠川親自滴了神血入劍爐,靈力充盈,卻算不得真正的神劍。”

    何況神血貴在純粹,但陸輕衣卻是神魔混血。

    晏聞譽眉宇暗凝,盯著十洲輿圖看了片刻,突然道:“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劍,能否修復溯冥?”

    顧曲心頭一緊:“正卿,強取神器恐怕會危及神女安危!”

    晏聞譽廣袖掀翻,一掌拍在桌上:“一個雜種也敢自稱神女,當真以為我道盟無人了嗎?”

    顧曲默了默,抬頭勸道:“正卿三思,蘇姑娘心性純良,亦是世君心之所屬,未曾對道盟有過任何不利……”

    話未說完,一道金焰重重撞在肩頭,渾身滾過流電般的痛楚。

    晏聞譽黑沉著眼眸,怒聲道:“少跟我談私情,生死之局面前,哪來的私情?還覺得紫極峰頂不夠亂嗎?身負魔脈之事尚未傳出去,單她神女的身份,就已鬧得玉京舊部各自為陣,待你們一個個都做了階下囚,再去計較什么私情!”

    他回過頭,冷聲質問:“顧曲,我再問一遍——若是以五行神器融劍,能否修復溯冥?”

    顧曲咽下喉頭腥甜,跪直身子:“能。”

    晏聞譽這才稍平了火氣,指著輿圖某處道:“往浮玉庭去期間,你尋個時機繞路折去隱云莊,趕在九重泉陣開啟之前,取五行神器鑄劍。”

    他眼中閃過殺機:“至于那神魔混血的雜種,務必斬草除根。”

    見顧曲不答,晏聞譽不禁冷笑:“心軟了?他晏企之既代替神族站上了紫極峰,就要有斷情絕愛的覺悟。何況,清源中葉我能逼得他廢了傅辰卿,如今自然也能逼他同那丫頭斬斷干凈。”

    顧曲暗暗攥拳。

    您逼他做了道盟世君,也讓他失了劍心,是那個少女的到來,在他心上重新燃起了生的火焰。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博洲顧曲畢竟還是晏二公子的人。

    “……是。”

    鳥飛絕,人蹤滅,長庚九十九年的冬季來得格外的早。

    踏上覆蓋著積雪的山路,兩側松柏都已凋零,冷風卷著碎霜,如刀子般割在臉上,吐息略重些,便在鼻端凝成了薄冰。

    亂雪迷目,巍然高聳的紫極峰像擎天柱一般,靜穆又孤絕地撐起整個五城十洲。

    顧曲抬頭仰望,心底忽然有些迷茫——世君所愿的那個“清安”,真的等得到嗎?

    月下吻

    白胭不知何時離去,此間只有夫妻二人。

    江雪鴻不問來由,也不在意她究竟旁聽了多久,只溫和責備:“秘境錯雜,休要擅自闖蕩。”

    第十年是她與江雪鴻最后一次共賞明燈,隨著仙妖結盟,落稽山與上清道宗、清霜堂共討魔道,又在西泱關戰后決裂,便再無暇涉足凡間。

    陸輕衣慣于做戲,當時卻也的確是有幾分真心喜歡江雪鴻的。殊不知若非為了一箭雙雕,正道的少宗主怎么可能與妖邪為伍?

    那黑沉眼底的漪淪,并非留意牽情的蛛絲馬跡,而是源自他心中自有一套治亂規則,不容改變,不容侵犯。

    此間,云衣望著那滿屋的燈:“為什么要做燈?”

    這些燈比他們前世放的加起來都多,都夠拉車出去賣了。

    “祈愿。”

    “為誰?”

    江雪鴻眼簾微垂,上前攬過她的腰,轉了話題:“石陣未破。”

    實在難以理解,曾經這個人被碰一下都跟失貞一樣,怎么突然就轉性了?

    云衣強忍著推開他的沖動,反問:“你又沒說一定要破陣,我人出來不就行了?”

    “可曾受傷?”

    剛一搖頭,江雪鴻便保持著環抱的姿勢,縮地成寸,帶她回到了修煉之地。看著眼前石陣變得愈發復雜,云衣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裝病才好。

    他們本應該痛痛快快大戰三百回合才對,現在卻活像是個關系微妙的師徒組合。

    寄雪劍回到手中,云衣根本沒有胡思亂想的時間,又在寂塵道君“不離不棄”的嚴苛訓練下捱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夜,雖然修為有所進展,卻也累得不輕。

    她每日沾枕就睡,直到夢中翻身跌下石床前,都沒有發現江雪鴻的任何異常。

    秘境沒有晝夜之分,云衣撞得眼冒金星,許久才從鏡中像里分辨出那輪高懸的幻月。

    夜空灑下一片涼波素彩,約莫已過午夜。

    若有人在外床躺著,她絕不會摔下來。而江雪鴻此刻不在這里,又去了何處?

    “……夫君?……江道君?……江雪鴻?”

    喚了幾聲不見應答,掛著道袍的石架也空空蕩蕩。云衣起身披衣,心中被擱置的謎團再次浮現。

    故意等到她熟睡才動身,難道又同小表妹幽會去了?

    寄雪劍未必任她使喚,云衣便取了金簪防身。石陣設有結界,好在她先前在陣外留了幻身,化作一朵緋艷的牡丹花,借助貍貓換太子之法飄逸而出。

    舞者步伐輕盈,云衣一路踮著足尖小心翼翼,從水月鏡天外沿深入到秘境中心的水月鏡,始終找不見江雪鴻。

    鏡面好似一泓清泉,倒映出她波光粼粼的影子。既然水月鏡可以留存記憶,想必也能夠追溯過往。云衣取下一枚鎮魂珠,試著將無極引中留存的仙元注入其中。

    明珠在鏡面逡巡過一圈,無聲墜入湖心,漣漪散盡后,漸漸幻化出那個白衣墨發的影子。

    云衣妖力有限,只能將時間回溯至一個時辰前。

    他們明明是離得十萬八丈遠睡的,最后卻總粘一處。只見江雪鴻起身整理衣裝,又回身替她收拾好被子,隨著墨藍發絲停止晃動,動作漸漸定格。

    月華勾勒出一剪無暇的側顏,云衣眼睛一眨不眨,凝聚起十萬分的注意力,看著幻象中默然良久的男人慢慢俯低身子,輕輕在少女頰側落下一吻。

    ……他在干嘛?瘋了吧!

    額頭,眼角,鼻尖,鏡中人影凝固不動,淺淺的吻如落雪般不可覺察,極盡繾綣。

    云衣如遭雷劈,臉上也隨即熱辣辣發燙,抬手就是一頓猛擦。

    最近也沒逗他喝酒啊,怎么還犯病呢?

    鏡中人渾未察覺,整冠束發后便寂然而出。

    云衣通紅著臉繼續觀察,看著那混蛋偷腥之后仍舊一臉淡漠的模樣,恨不得隔空給他一巴掌。

    重生以來,江雪鴻就有諸多不對勁。相識不久便給了她兩件秘寶,婚后更是變本加厲任性,說什么“天下人與你我何干”,對親昵之舉也毫不避諱。

    甚至,她有意無意被旁人碰過地方,他都要盯著她擦干凈,簡直跟犯了潔癖似的。

    若不是元虛道骨無可取代,她幾乎要以為江雪鴻是被什么東西奪舍了。

    冷月孤懸,白靴在水鏡之界踏出一圈又一圈漣漪。江雪鴻行得極快,瞬息便抵達了那座木屋。

    前些天還堆著滿屋的燈,如今不知為何只余一盞。江雪鴻拿起親手制作的祈愿燈,蘸指尖血為墨寫劃起來。那燈紙看似平平無奇,卻與制做符咒的靈紙同源,沾血是極為禁忌之事。

    聯想他曾經給過自己的禁符,云衣只覺得一陣陌生。

    從前的寂塵道君怎么可能會沾惹半分邪術,這兩百年他究竟在做什么?

    那小屋地處私密卻毫不設防讓她看到,或是故技重施騙她上鉤,或是心存疑慮借機試探,又或者,是真信了凡間祈愿之說,想詛咒于她?

    鏡中的時間仍在流逝,江雪鴻一筆一劃落得極為認真,云衣跟著他鄭重的動作在掌心摹寫。懸腕緩書了許久,最終只落成兩個字,一繁復,一簡省——

    “雲衣”。

    一盞燈,祈一個愿。

    恢復記憶以來,心頭因疑竇叢生而繃緊的弦“啪”地斷裂。

    慎微說過,每月十五江雪鴻都要親自放天燈。

    大婚,藥血,靈石,秘寶,一切都可以是為了蠱惑她放松警惕的手段,那這盞燈呢?

    云衣有些害怕:如果江雪鴻真的為她點燈,要怎么辦?

    他們可是仇敵啊。

    折過的紙再也無法展平,斷過的繩結再也無法接續,重蹈覆轍的希望微乎其微,為何要在她心灰意冷后才這般作態?

    太遲了。

    鏡中的江雪鴻滴血成符,腰間青簡倏亮,人影驀地消失,幻象隨即恢復為普通鏡面。洞天秘境之間存有境界之壓,而在水月鏡天之上的,唯有玄冥夜天。

    云衣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去向,急匆匆探尋起來。心亂之際不曾注意腳下,足底在池邊一絆,整個人“噗通”跌入水鏡內。

    無根之水不同于尋常湖水,醇厚的靈力仿佛沼澤,越掙扎越往下陷。缺少了一枚鎮魂珠,云衣半聚不聚的魂魄也被水流沖擊得飄蕩起來,喉嚨一嗆,根本無法呼吸。

    水流冰涼入股,失去意識前,隱于懷中的紙鶴驟然亮起。

    *

    云衣再次醒來時,竟又回到了道君府。

    身側仙使微微而笑:“尊上可算醒了,小公子一直在等著。”

    尊上?小公子?……誰?

    云衣望向身邊的落地長鏡,鏡中人并非她自己,而是一個白衣藍裳的美人,天生一雙麟角,氣質不似道門中人。容顏明艷,膚篆銀紋,指間戴著一只白玉銀戒,發色呈現為干枯的素白色,帶著隱約的熟悉感。

    走路帶風,身體也感覺靈力充沛,一看便知是仙身。

    云衣邁出房間,眼前景象更加詭異。宅院布局一如往昔,草木青苔卻都縮水了一圈,古跡返新,好像回溯了好些年歲。

    滿腹狐疑之際,忽見一個奶團子直沖而來。笑容好像一朵燦爛的朝陽花,聲音也是奶聲奶氣的:“娘親!”

    看著那副刻骨銘心的眉眼,云衣瞳孔地震——

    這、這不就是江雪鴻嗎?!

    她多半是不小心陷入了幻境,江雪鴻也曾說水月鏡天內有他母親的記憶留存,自己現在的身份恐怕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尊者,白無憂。

    腦內飛旋之際,小男孩已猛地撲進懷里,一邊蹭著,一邊沖她展開一張黃符:“娘親,這是我寫好的承平符。”

    明眸點漆,盛著熱忱迫切的思念。

    云衣對江雪鴻的身世了解得不甚詳細,只知三百多年前曾有邪修為禍,江望以身祭陣將其封印于昆吾劍冢,其妻子白無憂則獨自撐起上清道宗,產下一名遺腹子。

    她低頭看著眼前天真無害的小東西,看年齡約莫三四歲,對應年歷則在懷柔五十二年左右。

    憋屈了這么久,這下終于輪到江雪鴻落到她手心,不得好好折騰?

    云衣將符紙一撕,張口就罵:“寫得亂糟糟的,該罰!”

    說罷便抓過那肉團似的的小手,“啪啪啪”三下,重重抽在掌心。她似還不解氣,便又狠狠錘了小江雪鴻的腦袋一把。

    小少年思母多日,想不到卻被責備一頓,心底泛起一陣委屈,卻隱忍著道:“我明天重新寫。”

    云衣對含淚的仇人沒有任何同情,威風凜凜俯瞰斥道:“明天?事事都拖到明天,到底還想不想做了?”

    受到責備,小江雪鴻吞吐半晌,最后道:“那孩兒現在就寫。”

    他身量不及椅子高,見“娘親”沒有幫忙的意思,便拿著紙筆直接在地上重新寫畫起來,跪下前還特意清了清石磚上的灰塵。

    就你一干二凈,就你一塵不染是吧?

    云衣心中暗諷,沒興趣在這兒看他鬼畫符,故意往那素凈的衣擺上踏了一枚鞋印。

    小少年卻以為是娘親還有話吩咐,立刻抬眸。

    對上那滿是爛漫無邪的小圓臉,云衣想踹他的力道稍松,隨即兇狠瞪道:“滾一邊去,礙事!”

    她仗著這具身體地位尊貴,轉頭要動身去三百年前的落稽山一探究竟,卻被一眾仙使攔在門內。

    “尊上,您今日需要先會見暮水信使。”

    “玉京十二樓的信函也尚未回復,不知您打算如何處置?”

    “凡間有幾處久未治理的水患還需尊上出面調停。”

    江雪鴻不領任何職權,平日自然樂得清閑。云衣萬萬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道宗竟會有這般繁瑣的事務要處置,本以為擁有仙身就能逍遙自在,最后卻被硬著頭皮押上了主殿。

    一日下來,她既沒有找到離開幻境的法子,更累得倒頭就睡,再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床邊站著矮墩墩的小少年,束發戴冠裝扮嚴整,衣袍也都換了新的,用那奶乎乎的嗓音喚:“娘親。”

    云衣本就有起床氣,昨日又憋了一肚子懊惱,正要開罵,卻見小江雪鴻端端正正捧了一沓新寫的承平符遞到眼前。

    身量不及床高,又短又小的手上全是墨跡,白凈的小臉更掛著兩彎顯而易見的黑眼圈。扮成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難道是指望她心軟?

    江雪鴻一向慣于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再打一頓也沒意思,不如讓他探探消息。

    “還行吧。”云衣起身,隨手翻了翻那沓符紙,故作嚴厲,“你這兩天沒有課業嗎?”

    小江雪鴻接過符紙,低頭看了看,道:“夏課已經都交給諸位長老了。”

    眼下卻才初夏。

    云衣受不了這種毫無自知的學霸之氣,瞪道:“既然沒事,那我給你派個任務。”

    “你去紫陽谷天鈞長老藏書院里找一卷書。”云衣回憶著道,“寫的約莫是關于江冀屠滅妖族的。”

    小江雪鴻訥訥重復:“伯父屠滅妖族的記載?”

    伯父?所以,江冀是江望的兄長?

    云衣愈發想知道前代那場慘無人道的屠殺究竟出于什么緣由,催促道:“讓你找就找,別多問。”

    “我找來,娘親會高興些嗎?”

    “大概吧。”

    “娘親高興了,會更喜歡我嗎?”

    云衣不吃他的套路,板起臉道:“先找來再說。”

    小江雪鴻等了片刻,見“娘親”毫無動作,怯怯提醒:“進天鈞長老的藏書院必須出示金令。”

    云衣哪里知道白無憂的金令放在哪里,擺手道:“那你就偷偷溜進去。”

    母命難為,小少年不知她變得為何格外暴躁,只得乖乖出門。

    昨日堆積成山的事務只解決了一小半,今日想必又攢了一大摞。云衣干脆稱病不出,等到入夜,道君府的門忽被天鈞長老敲開。

    天鈞長老年輕了不少歲,臉色卻同現實一樣總是含著怒意:“尊上,小公子竟擅自入了藏書院偷看古卷!我那處什么禁書都有,可不能隨意偷看,您務必管教管教!”

    他腳邊,半大的小少年雙唇緊抿,身子卻止不住微微顫抖,沖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衣心煩意亂,只嫌棄他成事不足,抱臂冷冷道:“門內弟子一視同仁,如何懲治由長老定奪便好。”

    話一出口,小少年信任的目光陡然破碎。

    天鈞長老想了想,嚴肅道:“小公子來日將要繼承我宗大統,必須正性修心。依老夫看,此番應罰他去劍冢思過七日。”

    云衣點頭默許。

    昆吾劍冢條件惡劣,她狠不下心把四歲的團子千刀萬剮,但推波助瀾讓他凍死在外頭總可以。再退一步講,這里反正是個幻境,天生道骨又死不了。

    被至親之人背叛,小江雪鴻俯首行禮,聲音掩不住落寞:“弟子知錯,謹聽母尊和長老處置。”

    強行加戲(下)

    濠梁城一戰,玉京三劍均受了些傷,在歸鶴樓修養期間,姜荇卻惹了一樁八卦。

    據傳從濠梁城出來那日,姜三小姐衣衫凌亂,竟有人據此編排姜荇已不是完璧之身,死而復生的孟臨川甚至口出狂言不日便要迎娶姜三小姐。

    “孟臨川這個混賬!”姜鉞將各處收集來的謠言拍在桌上,平日文雅之態全無。

    傅昀一眼掃過,嗤道:“無稽之談,理他個屁。”

    姜鉞按著太陽穴深吸一口氣,道:“眾口鑠金,女兒家素來看重名節,可不能放任他們亂傳。”

    一旁,江雪鴻突然道:“不妨把婚約借青尊之手公之于眾。”

    眾人縱心有疑慮,也不敢在玉京青尊和離淵晏五的聲名下胡亂編排。

    姜鉞怔愣片刻,眉宇微松:“倒是委屈你了。”

    江雪鴻:“談不上。”

    姜鉞無奈搖頭:“往后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回頭別怪我就成。”

    江雪鴻指腹輕捻,倏而一笑。

    他眼底水一般的柔光,惹得傅昀和姜鉞面面相覷——好像,不太對勁啊?

    遠在隱云莊的陸輕衣卻是三日后才從綰兒嘴里得知這個消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扯過架上一疊看起來就很昂貴的紙箋,提筆蘸墨,寫下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晏老五大混蛋!”

    不愧是孔雀王,幻夢里都還要和姜荇傳緋聞!明明姜荇才是害他困在這里的罪魁禍首!

    紙墨亂舞,一張接著一張,陸輕衣寫得無比投入,直到身后猝然壓下一片黑影。

    碧瞳少年一本正經念道:“晏老五大混蛋?”

    ……藥丸。

    陸輕衣忙捧起雜紙堆,尬笑道:“我隨便畫兩筆而已,這就燒掉。”

    姜鉞面無表情提醒:“阿荇,這是隱云莊獨門所制的萬年箋,聲價不菲,箋紙水火不侵,字跡萬年不滅。”

    “啥?!”

    幸虧是幻境,不然她的狗字就要流芳千古了!

    姜鉞伸手去敲她的頭,半途卻突然頓住,轉而俯身拿起桌上墨跡未干的紙箋,溫然淡笑:“罷了,我替你處理了吧。”

    陸輕衣邊收拾邊叮囑道:“千萬要毀尸滅跡,一定不能讓別人看見,尤其是晏企之!”

    姜鉞含笑著揭過這頁,拿起窗邊的剪刀,依次修剪起架上的水仙茉莉盆景來。

    白墻松庭什錦窗,長身玉立少年郎。

    被玄黑手套包裹的修長手指握著純金剪刀,短截疏剪,摘心抹芽,動作同他使劍般行云流水,不一會兒便大功告成。

    洗去血腥風塵,眼前這位從容不迫的謙謙君子,才是姜二公子真正的模樣。如果在太平盛世,他或許真的會在隱云莊置個園子,栽花種竹,兩袖清風,偷得浮生半日閑。

    陸輕衣抱著一大摞廢掉的萬年箋,不禁問:“二哥為什么對這些花草愛護有加?”

    光影流離間,姜鉞回眸輕哂:“花如美人,可不得好生愛護著?”

    陸輕衣看著他空蕩蕩的額間,明晃晃的金月耳飾,心頭一片懵懂。

    *

    還沒想好如何繼續破陣,三生黃粱陣突然一番大動,再穩定下來時,竟已直接跳到了永朔七十二年。

    燈連海,月侵廊。姜家三兄妹齊聚在隱云莊附近一處酒樓雅間內,姜鈐和姜鉞一來一回閑談著,陸輕衣則套著姜荇的馬甲神游物外。

    根據十洲史冊和兩件神器所構建的幻境,目前已知的是永朔四十四年,魔尊君問弦擄走神女,被玄尊重華重傷,不久后神女隕落,天下大亂。五年后,姜鉞阻止君憐月刺殺孟臨川,兩人感情升溫。再往后一年,晏大公子以身殉九溟,封印魔尊,玉京三劍則忙著除魔衛道,并尋找玄尊下落。

    此時的天下權柄仍在青炎二尊手中,但太平表象之下早已潛流暗涌,散修們想著如何為自己謀一筆橫財,世家則想著如何瓜分天下。

    此間,姜鈐飲盡杯中酒,肅然道:“晏聞韶身殞,晏聞徹野心不淺,玄尊下落不明,你現在信離淵晏五,待他日羲凰一族奪了天下,那時候他還能拒絕送到手邊的榮華富貴?”

    姜鉞晃著杯盞,表情淡淡:“企之不是追名逐利之徒,何況若晏氏獨大能換得海清河晏,我看未嘗不可。”

    姜鈐眉峰驟緊:“文默,你在凡間游蕩久了,也信起凡人的大一統來了?玉京十二樓至今尚未一統,天下四分五裂更是大勢所趨,如今唯有世家各定一方,方能保十洲無虞。”

    “爹年事已高,大哥不過是想趁亂分一杯羹罷了。”姜鉞嘴角輕扯,“這些年大哥在隱云莊的動作,我不是不知,只是懶得管。”

    他說得這般露骨,姜鈐也不禁動了肝火:“就你清高,不掙名不掙利,隔三差五往尋常閣那偎紅倚翠的地方買醉,可還對得起你‘君子劍’的名號?”

    姜鉞四兩撥千斤道:“寂寞身后不如一晌貪歡,要名號有何用?”

    姜鈐捏緊拳頭,倏地起身:“我只最后問一句,芥子清虛可在你手上?”

    姜鉞將杯盞一擱,抬眼與他對視:“在與不在又如何,玄尊定下的人,不是我。”

    姜鈐恨鐵不成鋼道:“我看你遲早被那兩個禍患害死!”

    他在房間里轉過一圈,上前拍了拍陸輕衣的肩:“阿荇,文默素來疼你,你多勸勸他。咱們是玉京后胤,休要自降身份同那些妖靈一族還有凡夫俗子瞎混。”

    陸輕衣故作天真道:“那如果玉京毀了,咱們是不是要以死謝罪啊?”

    此話出口,姜鉞不禁壓著嗓子一笑。

    姜鈐噎了半天,只從齒縫里擠出一句:“婚約不過戲言,晏五與邪神血脈無異,并非良人,你可別和文默一樣執迷不悟。”

    陸輕衣瞬間正色:“大哥放心,我嫁個棒槌都不會嫁晏企之。”

    反正發誓的是姜荇,不是她。

    姜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掀簾登車,揚長而去。

    夜色已深。

    姜鉞沒說回隱云莊,也沒說回玉京,反而又叫了幾壇好酒,一杯杯斟起來,口里一會兒念著“玄尊”,一會兒念著“大哥”,一會兒念著“憐憐”。

    “阿荇,我這些年時常會想,什么是江湖?一劍無血闖過千軍萬馬,扁舟有待行過千山萬水,持酒答知交,折花贈美人,廟堂以外,市井街頭,好像都是江湖。”

    “現在我才明白。”姜鉞嗓音一落,“江湖單純得很,復雜的只是人心。”

    陸輕衣勸不動,只能呆呆杵在一邊。

    驚紅劍主芝蘭玉樹,沒有傅昀那遭人冷眼的低微出身,也沒有江雪鴻那懷璧其罪的殊絕血脈,他心頭究竟積壓了些什么紛雜意緒,才會醉成這般模樣?

    又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傳來一聲清唳的馬嘶。姜鉞望向來人,笑著從儲物戒里轉出一只金鑲玉盒:“幫我送阿荇回去,這是賞你的。”

    江雪鴻打開金鑲玉盒,待看清其中晶瑩剔透的一對碧玉耳墜,眉梢輕挑:“姜二公子這是打發丫鬟呢?”

    姜鉞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廢話少說,就問你做不做?”

    江雪鴻見他醉得一塌糊涂,把盒子“咔噠”一合,輕笑道:“成交。”

    陸輕衣暗暗心驚:原來當年“芥子清虛”竟是這么隨隨便便就交付出去的。

    月淡風和,長街上空無一人,除了平穩的馬蹄聲,便只有隱隱約約的更漏聲了。

    身后,江雪鴻淡淡道:“姜三小姐還想裝睡到幾時?”

    陸輕衣厚著臉皮,裝成剛睡醒的樣子,打著哈欠道:“你叫我?”

    江雪鴻意味深長地勾起唇,繼續道:“聽聞姜三小姐豪擲千金,不惜用萬年箋罵我是大混蛋?”

    陸輕衣渾身一個哆嗦。

    他怎么看到的?!

    ……你妹,肯定是那個腹黑的君子劍坑了她!

    事已至此,陸輕衣只能硬著頭皮胡扯道:“你看漏了,我寫的是‘和你過不去的都是大混蛋’。”

    江雪鴻低低笑了一下,貼近她的耳朵,涼涼喚道:“阿荇。”

    這同凄涼箏幻境里一模一樣的語調刺激起陸輕衣渾身上下的敏感神經:“不許叫我阿荇!”

    她臉上毫不掩飾的憤惱讓少年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不確定地開口:“你很討厭我?”

    陸輕衣雙眸圓睜,指著自己道:“對對對,你仔細記著這張臉,長成這樣的都沒安好心。姜阿荇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一心想著對你騙身騙心,所以你千萬不能愛上她,呸,愛上我。”

    江雪鴻眼神漸漸幽深:“哦?”

    陸輕衣拖開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我對你半點興趣都沒有,我倆結合不會幸福的,這婚約我解定了!奉勸你趕緊把我送回去,今后正常該怎么叫就怎么叫,別卿卿我我的!”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江雪鴻暗暗嗤嘲,沉聲道:“既要趕時間,姜三小姐可坐穩了。”

    說著便拉緊韁繩,夾緊馬腹,帶著她疾速往隱云莊馳去。

    身下陡然顛簸起來,陸輕衣嚇得連忙攀緊他的腰,一邊用腳踢他的佩劍:“晏老五,你混蛋啊啊啊啊!”

    這話,似乎在哪兒聽過似的。

    江雪鴻低頭看向懷里的少女——個頭高了些,身上也不似往常般涼冷,聲音少了些軟媚……等等,他這是在和誰比較?

    他瞇縫起眼睛,發兇道:“叫晏五哥哥。”

    陸輕衣委屈無比。

    自己眼巴巴進來救他,他居然欺負人!而且,晏五哥哥……他就這么喜歡姜荇叫他晏五哥哥!

    “晏老五晏老五晏老五!你個大白癡大傻冒大蠢貨,我討厭你!!!”

    她還沒罵完,便被提著后衣領丟在了隱云莊門前的石獅子上。

    “哭了?”身側傳來少年訝異的聲音。

    在擂臺上明明神氣的很,怎么現在倒成哭包了?

    陸輕衣胡亂抹了把眼淚:“你滾!”

    江雪鴻被她瞪得有些心虛,卻又拉不下臉道歉,何況根本不知是哪兒惹著她了。

    他遞去一塊錦帕,別過臉生硬地安撫:“莫哭了,回屋好好休息。”

    弦月西斜,陸輕衣看著江雪鴻策馬而去的背影,心頭的惱意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必跟少年計較呢,他又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早點遇見,她說不定真的可能與他策馬江湖。

    她快速甩了甩頭:別胡思亂想了,破陣要緊。

    順著追蹤香指引,陸輕衣翻出閨房,行至一處偏僻的竹林,轉悠許久才終于找見了醉倒在溪邊的姜鉞。

    朦朧月色襯著朦朧霧氣,叢草窸窣作響,一水之隔的對岸,懷抱箏琴的女子款款走出,眼中是一片深藍幻海。

    姜鉞撐起醉眸,難以置信道:“憐憐?”

    君憐月眼角微垂:“鉞郎。”

    她極少笑,笑起來又何止是傾國傾城。

    姜鉞又飲了一盞酒,眸中浸滿痛意,自嘲道:“你既已投靠孟臨川,入了魔道,又何必再來見我。”

    君憐月涉水而來:“可我舍不得鉞郎。”

    水映月,人似花,姜鉞愣愣看著夢中人一步步走近,忘了誰仙誰魔,也忘了何月何年。

    陸輕衣心下一沉。

    姜鉞一葉障目,看不到君憐月空洞無光的眼神,也看不到她袖底鋒芒畢露的匕首。

    江雪鴻說過,她在夜嶺扎了他一刀,才惹了涅槃刺的反噬,可她一點記憶都沒有。還有,君憐月在闌江上突然挾持她的時候,精神狀態同樣非常不正常。

    莫非,君憐月也中了“忘川秋水”?

    思量之際,君憐月已到了此岸,用同當年一般無二的口吻道:“不知公子今夜可有想聽的曲子?”

    姜鉞瞳孔驀地放大,再顧不上是非真假,伸手就要擁她入懷。

    看到那一圈都開了刃的刀片,陸輕衣亦來不及多想,沖出草叢,往姜鉞跟前一擋——

    銀光閃爍,冰涼的刀鋒刺入小腹,鮮血沿著刀口邊緣流下,一寸寸濡紅了衣衫。

    比疼痛先到來的是酸麻,陸輕衣眼前發黑,卻連一句呻|吟都發不出來,視線劃過沒入云間的月和風中搖蕩的竹,最后定格在姜鉞顫抖著開合的唇瓣上。

    或許,醒來就能出幻境了。

    我叫阿傾(上)

    醒來時,陸輕衣第一個看見的就是黑著臉的江雪鴻——少年版的。

    嘖,沒出去。

    但不管是少年還是成年,生氣起來都是一個模樣。

    她臉色慘白,與他陰云密布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依然挑釁道:“晏五哥哥,仇人倒霉,你不應該高興嗎?”

    江雪鴻冷冷道:“送到家門口還能跑到五里外擋刀,下回就該把你綁床上去。”

    死傲嬌,這是愧疚呢。

    陸輕衣心中剛有些暖意,突然想起自己披的是姜荇的馬甲,警鈴大作,連忙瞎說起來:“是我自個兒瞎跑的,我這種惡毒女人狠起來連自己都捅,先試試刀口有多深,到時候好一招斃命弄死你。”

    江雪鴻:掰,你接著掰。

    陸輕衣撐著起身:“反正我說啥你都不信,但我真是為你好,等你醒來——不對,等你下輩子就會明白了。”

    好端端一個幻境,她都給編出三生三世來了,要命。

    江雪鴻輕輕一哂,端起一旁的藥碗。

    陸輕衣盯著他掌心朦朧的火光,眉心打皺:“吃藥也沒用,這毒治不好!我是為了你才進來當嘗百草的神農,你趕緊把婚約——”

    她話音未落,便被江雪鴻捏著鼻子硬灌了下去。

    “咳咳咳!”溫熱的藥汁一滴不漏劃入咽喉,唇齒間迅速溢滿了苦味,陸輕衣眼眶通紅,瞪著他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姜荇。”江雪鴻篤定道。

    陸輕衣一頓,趕忙低頭去看胸前的兩團肉——這么點尺寸,是姜荇的身子沒錯啊。

    她頑強裝傻道:“我不是姜荇還能是誰,你總不會有幾個未婚妻吧?”

    屋外恰響起一陣彬彬有禮的敲門聲,姜鉞道:“企之,我和辰卿進來可方便?”

    江雪鴻:“無妨。”

    關上門,斟滿茶,看著床前整整齊齊圍坐著的三人,陸輕衣嘴角抽了幾抽——這架勢,好像不太妙啊。

    姜鉞撐著桌角道:“既然人齊了,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了。”

    他與陸輕衣直直對視,語氣溫和卻嚴厲:“這里是哪里?你又是誰?”

    什么鬼,NPC活了?!

    她向江雪鴻投去求助的目光,對方卻只吐了四個字:“實話實說。”

    陸輕衣氣焰頓減,仿佛變成了不知所措的貓兒,結巴道:“這里三生黃粱陣……我、我是棠川的女兒……”

    姜鉞捏著下巴,思忖道:“三生黃粱?似乎有點印象。”

    “夜嶺迷陣,守靈香花的,困不死人。”傅昀簡短道,旋即鷹目一冷,“但我倒不曾聽聞神女尚有子嗣。”

    江雪鴻與姜鉞對視一眼,取出微微發燙的芥子清虛:“氣息雖弱,卻是神澤無誤。”

    姜鉞又問:“神女可知陣外如今年月幾何?”

    陸輕衣滿臉戒備:“你是真的姜文默嗎?”

    姜鉞碧瞳一彎,綻出同凄涼箏幻境里一模一樣的笑容:“如假包換。”

    陸輕衣垂下眼簾,一下下扯著被子,三人也靜靜等著她開口。

    那個提前入了三生黃粱陣的人,想必就是傅昀,至于姜鉞,恐怕是埋骨之地的殘念被吸入了陣法。

    這樣一來,玉京三劍便聚齊了。

    許久,陸輕衣才小聲道:“我入陣的時候,是長庚九十九年七月十八,距離現在有兩百多年。”

    視線交換一輪,少年們便已了然:她指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掉了馬甲,幻陣也沒什么動靜,陸輕衣徹底豁出去了,指著姜鉞道:“你已經死了。”

    指尖轉向傅昀:“你右手廢了。”

    最后對準江雪鴻:“你沉劍自閉了。”

    曾經叱咤風云的玉京三劍,如今一死一廢一棄,令人唏噓不已。

    才說幾句,傅昀突然以掌拍桌:“荒唐透頂!”

    陸輕衣向來怕他發瘋,忙裹著被子鉆進江雪鴻懷里,這一動,又牽得傷口疼痛起來。

    江雪鴻輕拍她的脊背安撫,對傅昀道:“大師兄,用人不疑。”

    抱在一起的二人舉止親密,動作卻毫不生疏,惹得一旁的姜鉞眸色變了幾變。

    兩百年,傻小子終于會拱白菜了?

    話題一打開,陸輕衣便將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交代了,順帶還得知了姜鉞竟已獨自試著破了一次陣法,幻境動蕩引得傅昀和江雪鴻懷疑,直到她擋下那一刀,姜鉞這才將疑慮一并和盤托出,三人徹徹底底坦誠相見。

    秋窗夜話,故人剪燭。聽罷少女的口述,玉京三劍的臉色均是一片凝重。

    姜鉞率先打破沉默,似笑非笑調侃道:“怎么沒了我,你倆就鬧成了那般模樣,不是白白給人看笑話嗎?”

    他先伸手拍了拍傅昀:“早就說過你是瘋狗一條,果不其然吃虧了吧。”

    又拍了拍江雪鴻:“看不出來能一統天下啊,世君大人,不過——誰準你玩命了?”

    傅昀和江雪鴻有些窘迫地偏了偏頭。

    最后,姜鉞扶額輕嘆:“君憐月和魔毒之事我不曾同你們說,是我之過。”

    傅昀一掌擊在他肩背上:“活該的混賬,死了在這兒懺悔給閻王看呢!”

    姜鉞吃痛,卻有些暢快地笑了:“我不是圣人,不過是做了夢想之事,護了心屬之人,縱心有所愧,卻不后悔。”

    他按住傅昀的手,抬眸望向江雪鴻,嗓音驟冷:“但我哪怕心有偏私,也絕不會設殺陣對付摯友,除非……”

    三個少年異口同聲:“有人改陣。”

    姜鉞徐徐起身,指尖點著座椅扶手,笑道:“這個年歲,就屬我最通陣法,正好助你們出去,替我報仇。”

    江雪鴻問:“可看出是何陣?”

    姜鉞按上佩劍:“硬破不成,恐怕是個大型的紫微棋陣,且先尋次陣眼吧。”

    陸輕衣眼前一亮:“這個我也會!”

    聲影樓賭坊里,公主大人教她破的那個迷局可不就是紫微棋陣?

    江雪鴻按下蠢蠢欲動的小姑娘,蹙眉道:“魔毒兇險,你且安生養著。”

    這般性子,外面那個他,怎不知道攔著些?

    陸輕衣倔強抗議:“呆子,早點破陣比什么都強。生命在于搞事,讓我在幻境里躺著等死,想都別想!”

    “那便分兩頭行動,”姜鉞臉上掛起老父親般欣慰的微笑,搭上江雪鴻的肩,語氣幽幽,“企之,‘阿荇’就拜托你了。”

    話畢便一把拖過傅昀,擠眉弄眼道:“不是說我死前都沒見上你一面嗎?走,破陣去。”

    傅昀不服:“指望他倆能成事?”

    姜鉞對著他的胳膊狠狠一擰:“不解風情的二愣子,也不知以后誰能啃下你這塊鐵疙瘩。”

    陸輕衣呆望著二人的背影,忽又聽得姜鉞傳音入耳,一字字浸著認真:“晏企之秉心直諒,真深情人也。縱白璧微瑕,竊窺其風骨不俗,堪為良配。望神女惜之重之,早日成全佳話。”

    這話除卻拉攏之意,更意味著這個少年對她與江雪鴻比肩的認可。

    陸輕衣心臟猛地撲通了幾下,抬頭正對上江雪鴻同樣專注的目光。

    玄衣少年長發高束,漆黑的眼眸襯得瓷白的臉龐更加精致:“你的名字。”

    鼻尖發熱,陸輕衣忙捂住下半張臉,頓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你問我的名字?”

    江雪鴻默然彎了唇,兩指敲著床柱,揶揄道:“這里還有旁人不成?”

    這般輕佻模樣,竟和兩百年后完美重合了起來。陸輕衣睫梢顫了顫,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故意嬌聲道:“晏五哥哥,我叫阿傾。”

    叫人家“阿荇”,偏偏叫她“蘇請客”,難得逮住這個機會,才不讓他亂起外號。

    江雪鴻覺得沒有一絲熟悉感,眉棱輕攏:“真名。”

    這般不好糊弄,陸輕衣登時惱了:“叫就叫,不叫拉倒!”

    未來的天下第一此時還不知如何應對喜怒無常的小姑娘,江雪鴻抿抿唇,頓了許久,才極輕道了句:“阿傾。”

    陸輕衣小尾巴一翹:“有事?”

    “可需我做什么?”

    “再叫聲爹來聽聽。”

    見他臉色驟暗,陸輕衣瞬間收起小尾巴,裹著被子往里床挪了挪,又挪了挪,負隅頑抗道:“不叫也沒關系,那,那就把婚約解了。”

    然而,江雪鴻只是詭異一笑,片刻后,又一碗黑乎乎的溫熱藥湯送到了跟前。

    “……”自作孽,不可活。

    雙贏局

    分明已經過去兩百年,對那人的恐懼卻始終不曾消散。

    落稽山的監牢那么冷,陸輕衣喜怒無常,輕而易舉便能掌握她與江寒秋的性命:“想走?讓上清道宗派江雪鴻來同我對峙。”

    辛謠不敢再回憶,深吸一口氣。

    別怕,都過去了。

    以身為祭,不可能有殘魂留存的,那些招魂禁術只有江雪鴻信而已。

    掌柜知她出手闊綽,又殷勤迎上來:“夫人有所不知,這牡丹花飾是本次嘉洲花魁賽候選云娘子的,她也是我們店的常客。”

    近日有關尋常閣頭牌的輿論頗多,這朵奇花也給店家賺足了眼球。

    辛謠越看越覺得熟悉,不禁聯想起白謙的密函:“那丫頭可是叫云衣?”

    掌柜頷首,絲毫未察覺她的警惕,樂呵呵道:“說來也怪,這花飾哪處都真,在我鋪子門前展出了一月多都沒凋謝,芳香依舊,真不愧是第一等頭牌美人。”

    辛謠暗自冷笑:貨真價實的妖花,當然不會凋謝。但其中凝聚了云衣的妖力,或許可以從中發現某些端倪。

    “浣碧,把這東西買了。”

    聽她這般說,掌柜忙攔住上前的侍女:“這是非賣品,云娘子眼看就要選上花魁了,我得把這奇花好好供著。”

    辛謠半諷刺半威脅道:“妖女的東西也敢一直留著,不怕招來禍患嗎?”

    掌柜聞言一愣:“最近生意也沒見不好啊。”

    辛謠不屑同凡人掰扯,同侍女使了個眼色。

    浣碧取過她幻化的凈瓶,居高臨下問店家:“十兩黃金外加暮水圣泉換你這東西,賣不賣?”

    掌柜東瞅西望,糾結許久,終于忍痛道:“……賣!”

    奇花再奇,到秋日肯定也要凋謝,但十兩黃金和圣泉的買賣,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

    *

    片刻后,辛謠被侍女攙扶下車,抬眼便看到嘉洲府前正懸著的那幅水墨人物圖,手心狠狠一攥。

    侍女被她抓得一聲痛呼,辛謠卻渾然不管,提裙上前,仔細辨認過一輪畫中人,最后盯著那落款的“衣”字,氣得牙關緊咬。

    寂塵道君一劍定北疆后,為了鞏固上清道宗的威望,掌門夫婦想要謀劃一幅寫真懸于正廳,江雪鴻卻從來不作理會,如今卻跑去凡間給妖女做模特,真是得了失心瘋了!

    妒火中燒時,身后忽傳來謙卑的一聲:“白謙不曾遠迎,還望圣女恕罪。”

    辛謠沉著臉回眸:“我與寒秋成婚百年,還不知改口嗎?”

    白謙毫不在意她借故撒氣,順從行禮:“白六見過上清道宗掌門夫人。”

    暮水在神族湮滅時因驅魔圣泉得勢,江寒秋也不過道尊夫婦的養子。如今神族回歸,若非江氏正牌血脈江雪鴻仍守著昆吾劍冢,上清道宗早該散了。

    辛謠不知他心下譏蔑,勉強壓下怒意,問:“那小妖女何在?”

    “三日后會來洲府參賽。”白謙有意激她,“那女子與義妹有頗多相似,白六未不甚確定其身份,只覺寂塵道君將本命劍留于尋常閣外,又給了無極引和無色鈴為她護身,恐怕不甚妥當。”

    既有前車之鑒,居然還把秘寶給出去兩樣。辛謠頓時火了:“想得美!你現在就帶我去見那個不要臉的狐貍精!”

    白謙阻攔道:“寂塵道君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禁制,不可直接干涉啊,不妨你我從長計議。”

    辛謠聽出他早有準備的意思,屏退諸人,冷靜下來:“你待如何?”

    白謙示意她避至僻靜處,略顯赧然道:“窈窕佳人,君子所欲也。實不相瞞,在下曾有梳攏那位云頭牌之意,奈何未得償愿。”

    辛謠挑眉問:“想讓我幫你得到她?”

    白謙微笑:“雙贏之局,何樂而不為?”

    辛謠指尖繞過一段半透明的絲弦,瞇眼道:“我可不會輕易與虎謀皮。”

    暮水冰蠶煉化的靈絲對魔脈具有無可比擬的敏感度,任何與邪門歪道有染的人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比如當年陸輕衣,比如如今江雪鴻,比如……眼前這個人。

    偽裝被揭穿,白謙全然不懼:“難道江夫人便甘心讓位于一個替身?”

    辛謠不解:“什么意思?”

    白謙故作驚訝敲了敲扇子:“聽聞寂塵道君匆匆回宗,說是要三聘六禮明媒正娶,您還不知情嗎?”

    辛謠驚愕不已:“他要娶妻?誰?!”

    “您只需問過掌門便知。”白謙嘆惋,“寂塵道君在貴宗一言九鼎,可惜我人微言輕,無法抱得美人歸,怕是要抱憾終生了。”

    上清道宗獨立于五城十洲仙盟之外,仗著昔日道尊的威勢空有其名,實則只仰賴于江寂塵一人,掌門之位更是形同虛設。

    此話恰戳中了辛謠的心事,她自言自語道:“不行……絕對不可以……”

    首席娶妖女為妻,無論如何周旋都會是對道宗威望的重大打擊,這些年江寒秋在外已經抬不起頭,一旦讓江雪鴻做成,今后宗門的外交只會更加艱難。

    袖中牡丹花香裊裊溢出,在心頭凝結成一片不散的陰霾。

    清源二年陸輕衣以身祭陣后,已經沒有什么事是江雪鴻做不出來的了。

    辛謠愈發覺得荒唐,也不顧白謙尚在身側,直接取出傳音玉符連往上清道宗:“夫君,寂塵師兄回府了嗎?”

    對面即刻傳來朗潤的男聲:“剛傳信說要置辦婚儀,我正準備與你商議。”

    辛謠看向白謙,對方似不欲聽,當真沉浸在橫遭奪愛的痛苦里。

    江雪鴻斷情絕愛,竟敢讓一個與陸輕衣容顏肖似的女子嫁入道君府,甚至,那就是陸輕衣未散盡的陰魂。

    “私相授受,無信無媒,”辛謠幾乎無法壓抑住尾音的縮顫,“此事關系重大,夫君可否勸住師兄……讓他再斟酌一二?”

    玉符倏閃,江寒秋掌門無奈道:“恐怕不成,他已讓弟子開壇布陣,想把之前開天眼欠的,連同婚禮上闖天關的雷劫一并應了。”

    道君府與道宗其他地方就如同兩個世界,江雪鴻用那輕描淡寫的語調說出來的事,連掌門都無從干涉。

    事態比預想中嚴重了不知多少倍,辛謠匆匆掛斷傳音,心中一盤亂麻。

    趕回去也無用,江雪鴻油鹽不進,想要阻攔只能從云衣這里入手。眼下他們二人分離,江雪鴻應雷劫時定不及兼顧嘉洲,如今正是唯一的動手機會。

    白謙出身清霜堂,給他送個人情,也可緩和清霜堂與上清道宗的關系。

    辛謠思量許久,抬眸問:“你有什么打算?”

    我叫阿傾(下)

    木落霜清時節,秋光遍照桂樹叢菊,落蕊似金屑一般灑滿小園,忙碌的少男少女卻沒有半點游賞的閑心。

    石桌邊,陸輕衣扯著江雪鴻的袖子,指尖點過被涂改得亂七八糟的地圖,絮絮叨叨道:“我昨天晚上算了一下,西北那邊有幾個關鍵次陣眼,咱們清掃完其他地方再去。你不許一個人亂跑,必須帶上我。”

    她的話令江雪鴻恍惚:“你很著急破陣?”

    那些過往,他光是耳聞便已肝膽俱寒,可這幻夢中卻一片歲月靜好。

    陸輕衣眼皮一抹:“廢話,我都小命不保了,才不要頂著姜荇的臉和你耗死在這里。”

    這話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是幻夢里的魔毒,一方面是現實中她元神的損傷。

    見江雪鴻面露擔憂,她忙又道:“這里頭咱們呆不到毒發就能破陣,兩百年后的你正在想辦法救我……唔,你很厲害的,不然我早一命嗚呼了。”

    江雪鴻自嘲一笑:“你眼里全是兩百年后的我,卻從沒留意眼下的我。”

    “你只是暫時失憶了。”陸輕衣使勁搖了搖他的胳膊,“你不會留戀上這里了吧?醒醒老弟,心魔的目的就是把你困死在美夢里,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江雪鴻拈起她被微風吹落的長發,含笑道:“罷了,你是真的便好。”

    陸輕衣眉頭直扭:“你果然是如假包換的晏企之,兩百年后的你也會邊玩我頭發邊傻笑。”

    四目相對,隨著小姑娘一聲驚呼,身子被帶著轉過一圈半,滿地金英隨著裙裾亂舞,待反應過來時,人已被他按在桌旁的桂樹之下。

    少年的身量如同柳條抽枝,轉眼他便長得這么高了。

    江雪鴻撐在陸輕衣身前,微俯了身,用眼神死死鎖住她:“阿傾。”

    眸光粲然,似乎要透過姜荇的皮囊看到靈魂里去。

    陸輕衣心臟突突直跳,只見他神色古怪,好看的唇瓣一張一合問:“你我當真只是朋友?”

    “對啊,才認識沒多久。”陸輕衣疑惑地歪頭,“你就這么想和我結仇?”

    鳳眸浮現一抹失落之色,江雪鴻又問:“兩百年后的我,待你如何?”

    溫熱的吐息撲在臉上,陸輕衣愣愣道:“挺好的啊,但最近總是耍我,還和我吵架。不過你要是不作死就好了,這樣我也不要浪費血救你。”

    江雪鴻輕笑出聲,眼中的失落慢慢轉為玩味,抬手折下一枝桂花,端端正正插在她發間。

    陸輕衣看著他珍重的神色,眼前仿佛撥云見月。

    少年的心思,是很好猜的,畢竟年華太淺,心事想藏都藏不住。

    他凝神看一個人時,便只是在看那個人而已,悲歡喜樂,根本毫不掩飾。

    何況——嘖嘖嘖,耳朵都紅了誒。

    她脫口問出:“晏企之,你是不是喜歡我啊?……我的意思是,不是這個姜荇的殼子,而是芯子里的我。”

    江雪鴻眸色愈發幽暗,只道了句:“你猜。”

    “可你都沒見過我。”

    “兩百年后不就見著了?”

    陸輕衣覺得這話邏輯有問題,別過頭嘟囔道:“呆子,就算你現在三聘六禮娶了我又如何,反正你中了‘忘川秋水’,出去后就不記得了,又不用負責。”

    道盟世君怎么可能會任著毒蠱給自己添亂,恐怕他入幻夢前,便已打定主意要舍了這段記憶。

    再退一步講,少年的喜歡本就縹緲無據,何況他們之間還隔著坎坷的歲月與虛假的皮囊。

    陸輕衣還在驚羞與懊惱中糾結掙扎,江雪鴻突然捂住她兩只耳朵,一點一點將小腦袋扳正。

    少年劍俠定定望著她,鄭重道:“你可以找我負責。”

    陸輕衣讀不懂他的唇語,眼看著那張越離越近的臉,全身驀地一繃,使勁抗拒道:“你要是敢親姜荇,我現在就咬舌自盡,你自個兒想辦法出去吧!出去就絕交!”

    江雪鴻卻聽笑了,又輕又低喚了聲“阿傾”,上前一步,曲臂抵在樹上,將她牢牢鎖入懷中。

    陸輕衣掙脫不開,哆哆嗦嗦閉上眼,不管不顧罵道:“見一個愛一個的死渣男,你別碰我!”

    完了完了,晏老五發情了!她的初吻居然要頂著別人的殼子獻給一個幻境中的假男人,告到玉皇大帝面前都申冤無門!

    江雪鴻愈靠愈近,輕輕捧起她的臉,然后——用腦袋重重撞了一下她的額頭。

    “???”

    “哈哈哈哈——”江雪鴻跳開幾步,雙臂抱腹大笑起來。

    “混蛋,你又耍我……”陸輕衣氣鼓鼓捂著額心,抬眼便瞅見他笑得恣意的模樣。

    誒,被這樣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喜歡,感覺也還不賴?

    “我提前說明白啊,咱倆今朝有酒今朝醉可以,但正事還是要認真辦的,不許賴在幻夢里不出去。”

    及時行樂嘛,他都喜歡她了,那就坦然接受唄,反正她也不用對他負責。

    而且,被離淵晏五喜歡欸,即便是假的,她也要上天了!

    江雪鴻掩眸一笑,認命地朝她伸出手:“但憑吩咐。”

    總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人火速牽上了手。

    園中香馥醉人,陸輕衣取下發上的桂花枝,踢了踢少年的小腿肚,語氣好像吃了蜜糖一樣:“傻子,你都不問問我對你的想法?”

    不怕自己是單相思嗎?

    江雪鴻淡淡掃她一眼:“都寫臉上了。”

    陸輕衣連忙捂住臉,渾身炸毛:他什么意思?

    不行,再這樣下去,她自己都快淪陷在這個幻陣里了。

    *

    相比某兩個人的膩膩歪歪,姜鉞和傅昀那邊顯然給力得多,一番折騰下來,四人終于在清霜堂順利會師,同掃雷般依次攻破次陣眼,再合力找出主陣眼。

    魔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陸輕衣走不動路,卻死犟著不肯躺著,賴著江雪鴻背著自己繼續破陣。

    秋冬之交,傅昀坐在客棧二樓,俯瞰院中奇異的景象,頻頻瞪目:“姜二,那個背著你妹子到處刨坑的蠢貨,當真是我認識的晏五?”

    “看那溯冥劍,自然是錯不了的。”姜鉞掐指算卦,不動聲色糾正道,“人家是神女之女,可不是我小妹,論輩分還比咱們高上一級,嘴放干凈點。”

    傅昀諷刺道:“早死還在這裝深沉,什么破毛病。”

    “早死有早死的好處啊。”姜鉞唇角掛著縹緲的笑影,“待九泉之下重見,你們都滿頭白發了,我還是英俊瀟灑。”

    傅昀把腳蹺上了桌,睨著他道:“廢話真多,有什么遺言倒不如一并交代了。”

    姜鉞微微怔愣,旋即清了清嗓子:“也好。”

    “一來,道魔之戰一旦爆發,企之一人恐怕難以兼顧十洲,我知你心存芥蒂,但當年既受了他同門之禮,能幫還是幫上一二。”

    “二來,憐憐和阿荇若當真與魔道有染,自須秉公執法,但看在我的面子上,還望道盟允她們一個請求。”

    “至于其他,”他眉眼一柔,“年年清明,記得替我澆上一壺好酒。”

    人同聽雨誰千古,一歲林花即日休。

    院內,陸輕衣披著大氅瞎指揮道:“再往前三步,不對,五步……算了,你都戳兩下試試吧。”

    江雪鴻把她往背上提了提,無奈道:“你這陣法學得著實精妙,這院里統共就兩個次陣眼,我這來來回回都捅十幾個窟窿了。”

    陸輕衣敲了一下他的頭:“誰讓你現在是個什么都不懂的菜雞,要是兩百年后的你,溯冥劍一揮就能破陣。”

    劍刃刺入,土地上緩緩浮現出熟悉的鳥蟲書狀符文。陸輕衣立刻來了精神:“哦豁,我這不是算對了嗎!”

    江雪鴻記下陣符形狀,問:“接下來去哪?”

    陸輕衣掰著指頭算了一會兒,不太確定地指了個方向:“往那里走二里路看看,找完這個我們就去吃點東西,嗯……我想吃松鼠鱖魚。”

    江雪鴻笑道:“連著幾日胡吃海喝,都添不少斤肉了。”

    陸輕衣無所謂道:“反正是幻境,放縱一次又何妨?”

    根本不是她的身子,胖成球又怎樣?

    她伏在江雪鴻的肩頭,貼著他的耳朵問:“晏企之,你現在喜歡我到什么程度了啊?”

    江雪鴻看了看天色:“可以在日落前讓你吃上松鼠鱖魚的程度。”

    “真不會哄人,你應該說可以為了我連命都不要的那種程度。”陸輕衣玩著他烏亮的長發,酸溜溜道,“算了,兩百年后你心里有姜荇了,眼下都是我偷來的。”

    江雪鴻步子一頓:“你有沒有想過,我或許未曾對姜荇動過心?”

    陸輕衣懟道:“你都為人家生了百年心魔了,還說沒動過心,鬼才信!”

    江雪鴻有些底氣不足:“你說那是毒……”

    陸輕衣仗著少年臉皮薄,無理取鬧起來:“呸,沒那心思中了毒也沒事,渣男!”

    兩人吵吵鬧鬧,江雪鴻竟也漸漸能算陣眼了,甚至比陸輕衣還要準,可算追上了姜鉞那邊的進度。

    隨著魔毒蔓延,陸輕衣的身體越來越差,經常疼得整夜睡不著。所幸次陣眼已經清掃得差不多,很快便能找到主陣眼了。

    江雪鴻心知肚明,只握著她的手為她渡靈力:“余下的陣眼我和文默他們去破,你且安心療養。”

    說得淡定,手卻在打顫。

    陸輕衣不住流著虛汗,虛弱道:“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及時行樂,但正事上不能掉鏈子。”

    江雪鴻自嘲一笑:“你總說我不會說軟話,自己的心腸卻硬得很。”

    疼成這樣,卻從不吭聲,那真正的她得吃過多少苦?

    陸輕衣不仁不義道:“都說了我是狠毒的女人,是你非要招惹我的。”

    少年的感情沖動又偏執,卻無比珍貴。

    如果說司馬宴對她是含蓄不顯的偏袒,那他則全是明目張膽的偏愛。

    “甘之如飴。”江雪鴻揉了揉她的發頂,“阿傾,我等你睡了再走。”

    暖流一汩接著一汩涌入筋脈,卻填不滿空落落的心口。

    其實,真江雪鴻對她也挺好的,但那是對朋友的好,假江雪鴻卻是對心上人的好,是唯一的,可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有時候又很像。

    陸輕衣催眠自己把他們當成兩個人,催眠催眠著,竟真睡過去了。

    寒風吹得窗欞呼呼作響,藥香彌漫中,少女的吐吸漸漸平穩。

    床畔守著的少年輕輕替她擦去虛汗,俯身貼近那紺青的唇,眸光暗了又暗,唇瓣將落未落,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放縱一次(下)

    回到長著巨大癭瘤的老槐樹底。

    江雪鴻昏昏沉沉地醒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睜眼便瞧見壓在自己胸膛上長發散亂的小姑娘。

    很好,又沒聽他的話。

    陸輕衣握著大蝴蝶銀簪,慢慢恢復意識,卻在感官連上線時痛呼起來:“疼疼疼疼疼疼!”

    江雪鴻瞳孔驟緊,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慌張,忙扶住她:“陸輕衣!”

    陸輕衣捂著心口,冷汗直冒:“幫我……封一下穴道……謝謝……”不然她真要活活疼死了。

    江雪鴻慌忙點上她周身大穴,捉過她的手給她傳靈力。

    靈臺一片混亂,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東西。

    他只知道,陸輕衣不能有事。

    鴉聲啼過密林,霧靄輕寒,晝夜難分。

    陸輕衣在他胸口嗅了許久的沉香氣息,終于感受到心臟逐漸跳起來:“呼,好多了……”

    果然元神不穩,還是影響她搞事。

    這個姿勢實在曖|昧,她輕輕推了推江雪鴻:“那個,你放開我吧。”

    江雪鴻上下打量一圈才替她解了穴道,卻沒有松開環抱她的雙臂。

    陸輕衣也懶得矯情,插上簪子,在他懷里翻了個身,摸出子夜鏡:“晏企之,我摘到花了。”

    江雪鴻接過子夜鏡確認了一番,松松摟著她,蹙眉斥道:“不是讓你莫要回頭?”

    陸輕衣撇撇嘴:“沒有我,你怕是得在里面困到死。”

    江雪鴻嗤聲,運起真氣在探入她的心脈。

    陸輕衣望著他與少年相仿的專注神情,忍不住問:“那些事,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江雪鴻淡淡睨她一眼:“可是我許諾你什么了?”

    幻境中少年說過的情話如流星雨般劃過腦海,陸輕衣腮上一紅,猛砸了他好幾下,沒好氣道:“自己想去,才不要告訴你!”

    現在的他太聰明了,還是少年時候比較傻。

    真氣運轉了一周天,小姑娘的身體無甚大礙,只靈力虧了一截。江雪鴻這才稍稍放了心,起身打橫抱起她,轉過話題:“我身上魔蠱已解,且在尋常閣休整一日,明日回景星宮替你修補元神。”

    陸輕衣把嫣梨給的指甲片丟出去引路,陰陽怪氣道:“恭喜世君大人,賀喜世君大人,您待我真是慈悲為懷仁至義盡,我燒香拜佛保佑你早日破境。”

    這副氣定神閑的態度,肯定早就預謀好要借三生黃粱陣解“華胥引”和“忘川秋水”,等到順手治了她的傷,就可以繼續為道盟玩命了。

    思及此,陸輕衣又狠狠搪了他一把。

    撩人不負責的混蛋!

    “……”江雪鴻看著懷里炸毛的小雀兒,無奈暗嘆。

    氣成這樣,必然是三生黃粱陣中那個他惹了她不快了。不是讓她在外頭好生候著,何必給自己找氣受?現在倒好,一并怪到他頭上了。

    江雪鴻還未想好如何開口,忽望見前方開闊地帶立著一個人影——身穿粗布衣衫,鷹隼般的灰眸卻透著桀驁不馴的氣勢。

    “……大師兄。”

    傅昀似也在等他,側目望見二人別扭又親密的模樣,嘴角一抽。

    前日他臨走之前,池幽突然遞來一只盛了血的瓷瓶:“小妹妹懂事,你就別較勁了,也別同晏五說。”

    她逼著他飲下那苦澀的血,又道:“今后尋常閣就是蘇妹妹的娘家,你若再嚇唬她,就是同尋常閣作對。”

    出幻陣之前,姜鉞也勾著他的肩,調侃道:“神女心性純然,你那倔脾氣務必收著些,當心企之再來問你的罪。”

    傅昀難以理解:毛躁多事的小丫頭罷了,至于個個都向著?

    默然間,江雪鴻已走近身前:“大師兄為何在此?”

    傅昀知他受“忘川秋水”影響,不曾記得陣中之事,瞇著眼道:“這丫頭還沒同你說?拖到這個點才破陣,就屬你倆磨蹭。”

    陸輕衣鼻腔里“哼”了一聲,身子卻又往江雪鴻懷里縮了縮。

    江雪鴻凝眉:“此話怎講?”

    傅昀負手而立,簡短道:“陣中存了姜二的殘念,他一來托我幫你一幫,二來替他的小妹和姘頭求個人情,旁的東西,你問懷里那個吧。”

    江雪鴻怔愣許久,薄唇抿了又抿,只吐出一個極輕的“好”字。

    重歷一遭少年事,傅昀心頭躁郁不已,抬腳踢碎一塊巨石,轉過臉恨聲道:“道盟的破爛事,別指望老子替你擦屁股,逢到清明去給姜二那混賬上墳!”

    潛臺詞卻是,除了道盟之事,他可以找他。

    江雪鴻眸中滄瀾暗涌,不甚分明一笑:“多謝大師兄。”

    從此往后,天涯海角,有人赴約。

    *

    夜嶺之外,涼月西斜,來時吵鬧不歇的兩人此時卻各懷心事。

    江雪鴻抱著陸輕衣御劍穿過流云,終于打破沉默:“陸輕衣,我知你沒睡。”

    陸輕衣心頭一緊,睜眼道:“干嘛?”

    江雪鴻俯首貼近她的額際,鄭重其事道:“幻境之事,一一說與我聽。”

    想不起來,像是隔霧看花,隔水望月,他甚至調動了內功,都無法窺探分毫。

    而那些零碎的模糊畫面中,她頂著姜荇的臉,或哭,或笑,或惱恨,或傷離,一雙明澈的眼眸從來只看著他。

    不像現在,看似乖順地靠在他懷中,卻好像隨時會抽身而去一般。

    陸輕衣只當他還念著故舊,掰著指頭分析了一通姜鉞的心路歷程,最后道:“所以,姜鉞給你設的不是殺陣,只是困陣,有人改了陣眼,我猜就是給姜荇華胥引的那個蒙面人,你回頭順著孟臨川查查試試。”

    江雪鴻淡淡頷首,又道:“說你我之間的細節。”

    陸輕衣避重就輕道:“沒什么細節,就是我一開始以為毀了你和姜荇的婚約就能出去了,結果你一點都不配合,害我暴露了自己,被你們三個給扒出來了。”

    江雪鴻扯了扯唇,眼神是看透一切的幽深睥睨,嗓音陡暗:“捉迷藏,有意思?”

    聽這語氣,好像她再躲下去,就要直接送去紫極峰問審了。

    陸輕衣仿佛被閃電擊中一般,“咕嚕”著吞咽了好幾下,扯過他的衣襟,豁出去道:“我、我看瞞不住就把知道的都說了,結果你突然有一天樹咚我,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你就認了……”

    天際微白,風聲流過耳畔,男人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飄忽散漫。

    陸輕衣一眨不眨盯著他:“喂,你認了誒!你怎么一點表情都沒有?!”

    江雪鴻松了松臂彎以示安撫:“繼續說。”

    陸輕衣不信邪般又看了許久,癟著嘴松了爪子,臉上大寫著“失望”倆字:“然后我倆就邊破陣邊處對象,我指望你想的挺開的,誰想到那么死心眼,讓你一劍捅死我的時候磨磨蹭蹭得像個姑娘一樣,要不是我大義凜然軟硬兼施,連指甲都掀了,你肯定出不去了!”

    她歪著頭道:“還有還有,你最后讓我出來問你一個我樹底下問過的問題,我沒聽懂,你就邊拿斷劍捅我邊莫名其妙說了句‘你猜’,讓我猜什么也沒說清楚,我這上哪兒猜去!”

    江雪鴻一時語塞:還能問什么,按她這說法,從頭到尾只問了喜不喜歡她這一個問題。

    思及此,他眸光一滯,突然打通了某個關節——失手傷她時的驚惶無措,送她靈鐲時的心上溫存,夜嶺鬼崖下的陌生情緒,都指向同一個荒唐事實。

    ——他喜歡她。

    怕她受傷,想靠近她,對她好,逗她笑,沒有任何旁的目的。少年涉世不深,想法純粹,如今閱世已久,倒看不破了。

    微云淡,銀河淺。

    小姑娘算不得楚腰纖削的嬌娥,平日一頓飯也沒少吃,卻仍輕巧得很,青絲在晚風中輕輕揚起,幾綹碎發貼在頰邊。睫梢輕顫,鼻尖凝脂,水杏眼清澈如鏡,映出他的影子。

    江雪鴻看著看著,眸色漸深,吐息也跟著重了幾分。

    不,他不是沒有旁的目的。

    愛,還有欲。

    她知不知道這般神態簡直就是在玩火?還當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嗎?而且,穿心破陣倒罷了,指甲也是隨便掀的?那個他為她摧心折劍,她居然輕描淡寫便帶過了——不,他若不追問,她怕是根本不打算說。

    ……小沒良心的!

    陸輕衣眼見他的表情越來越高深莫測,黑眼珠小心翼翼轉了轉,僵硬道:“呃,反正只是個幻夢,你也不用負責。”

    江雪鴻勾唇一笑,袍袖輕飏,劍鋒陡然斜過一個角度:“陸輕衣,你遲早有一日會后悔招惹我。”

    這天雷,怕是挨定了。

    月沉西海,破曉的天光從層云縫隙中漏下,耳旁風聲如洪濤呼嘯,城市繁華未興。

    “晏企之,”陸輕衣睡眼朦朧,輕輕靠上男人的肩窩,那柄斷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后知后覺悵聲道,“我是不是禍害了你?”

    許是五感漸失的緣故,靈力耗損的虛弱感輕了不少,江雪鴻的聲音也極輕極遠,像是隔著山嵐霧氣一樣。

    陸輕衣不知是夢見的,還是真的隱約聽見他說:

    “你可以禍害我。”

    “心是你的。”

    “命都給你。”

    大婚夜

    很久之前,她也穿過嫁衣。

    那是在永朔七十二年的某個春夜,距今已過兩百多年。

    鬼宅內陰氣至重,紅衣成雙的新人在空棺前相對而立。新娘的容顏被蓋頭遮住,紅綢如同捆繩般緊緊纏裹在周身,新郎卻只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體。

    木梆敲了三聲,大紅紙錢紛飛而下,鬼魅吟唱替代了鑼鼓喧囂:“吉時已到——”

    蒼白的唇底掀露赤紅的獠牙,新郎驟然變得猙獰,五指化爪飛撲向新娘——這隨意擄來的弱女子,正是他今日的祭品。

    黑影亂晃,斷續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屋外夜云悄渡過一輪暗而復明,新娘發髻上的流蘇簪也已深深刺入僵尸眉心,瞬息制敵,一擊斃命。

    大紅蓋頭輕晃墜地,女子的紅唇比嫁衣還要灼目,綻開蠱媚眾生的笑影:“就你這半截入土的老舊貨,還想同我一度春宵?”

    陸輕衣暴力拆卸下尸王的胸骨,手掌一寸寸握緊那顆非同尋常的心臟,隨著靈力吸盡,尸心在她手中“砰”爆裂。

    命門被毀,僵尸的骨肉迅速腐爛。四處飛濺的黑血滴落在紅裙邊沿,陸輕衣渾不在意,似乎早已習慣了血腥尸臭。粉艷眼波蕩漾起幾圈漣漪,似在享受著殺戮的快感。

    有了靈力供給,她的身量也悄然高了寸許,艷冶的牡丹紋身從手臂一路綻放到頸側,眉目流露出些許愜意——嗜血殘暴,或許妖族本性如此。

    正欲無聲退場,頭上屋梁驟然被一股狂風連瓦掀起,疾風暴雪如一片片飛刀般直取命門,直接把她當成了這起冥婚的始作俑者。

    陸輕衣警覺閃避,待看清那白衣冷劍的仙君,忽而意味深長勾唇。她化剛為柔,輕而易舉避開符咒封鎖,正面迎著劍鋒而去——

    胸膛迎著白刃穿透,快到連呼吸都不及。

    風煙稍散,絕色容顏倒映在沉藍眼底,男人冷峻的臉陡然失色,卻見那人影轉虛,化作秾麗似血的牡丹妖花,在劍身的微顫里一觸即碎,紛揚四散。

    陸輕衣在不遠處現出真身,沖他盈然笑道:“別來無恙啊,江道君。”

    十洲年號九十九年一更,自從懷柔九十二年離別,已過了將近大半個紀元。記憶里的少年躥高了不少,五官也更加棱角分明,衣冠還是從前的玄素搭配,只多了一塊陰陽令和一條墨藍發帶。

    若把先前的江寂塵比作竹風霜露,如今則仿佛一片不可探究的莽蒼深雪,讓人……更加想調戲。

    “無色鈴早就被我煉化了,沒法還給你。”陸輕衣立在尸堆廢墟里嬉皮笑臉調侃,“貢獻一個分|身讓你捅上一劍,可消氣了?”

    劍鋒上染胭脂血色,熟悉的花香無孔不入地侵入鼻腔。

    往事只有他一人難堪難忘。

    江雪鴻臉色更加冷冽,怒意不減反增:“交出尸心。”

    “那東西已經被我捏碎了。”陸輕衣扯開心口衣衫,繼續煽風點火,“靈力都聚在這里,道君如果不信,不妨親自掀來看看?”

    半遮的胸口點抹凝酥,牡丹妖紋若隱若現,烏黑油亮的發絲纏在紅丹丹的指甲片上。

    江雪鴻無動于衷,只道:“此物淫邪,于你修行不利。”

    “凝丹天劫我都獨自闖過來了,還有什么可怕的?”陸輕衣帶著嬌嗔嘲道,“整整十道天雷劈下來,到現在還留著傷痕,道君也不知心疼我。”

    江雪鴻眼神極快地暗了一瞬:“既已凝丹,為何還要接二連三爭奪污穢之力?”

    陸輕衣并未察覺他語氣轉緩,敷衍回應:“我既得了道君的劍靈和秘寶,自然想爭一爭落稽山主的位置。”

    江雪鴻勸誡道:“玉京神族蹤跡不明,五城十洲日夜動蕩,此時不宜加入亂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小柔在教室轮流澡到高潮视频|大乳boobs巨大吃奶乳水|蜜桃=av鲁一鲁一鲁一鲁|亚洲少妇综合网|国产亚洲精品码|免费看国产精品视频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无遮挡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视频|一个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www|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丰满|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无码 | pron麻豆|66lu国产在线观看|久久WWW免费人成一看片|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久久|国语高潮无遮挡无码免费看|成人在线观看18 | 亚洲欧美一|欧美=aⅴ视频|青青草国产免费|黄色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日本|一边摸一边做爽的视频17国产有奶水 | 国精产品999一区二区三区有限|日韩毛片|成人免费看片又大又黄|麻豆出品视频在线|4438全国成人免费|青草视频精品 | 91大片淫黄大片在线天堂|国内国产精品久久|91cc.live最新国产|成人=aⅴ视频|v=a在线|国产成人免费视 | 黄色国产毛片|成年人啪啪|午夜影院免费观看视频|久久免费精品国自产拍网站|成人免费=a级毛片韩国|www.伊人网 | 12一14幻女bbwxxxx在线播放|自拍偷拍第5页|成人小视频免费看|在线看黄色片|亚洲精品国产品国语在线观看|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 超清纯白嫩大学生无码网站|97精品人人做人人爱|最新啪啪网站|国产老熟女网站|国产精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九九久久 | 日韩片网站|久久一区二区=av|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新线路|尤物tv|懂色中文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国产乱淫=av公 | 特级毛片内射www无码|日韩激情无码激情=a片免费软件|伊人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动态图|高清性色生活视频|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一|久久精品免费视频播放 | 亚洲第一精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a在线观看|免费国产美女爽到喷出水来视频|曰本三级在线|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在线观看日本黄色片 | 各处沟厕大尺度偷拍女厕嘘嘘|亚洲一区二区不卡视频|亚洲淫片|又黄又爽又色成人网站|999这里只有精品|免费国产乱理伦片在线观看 | 丰满人妻熟妇乱又伦精品|黑白配高清国语免费观看|#NAME?|亚洲视频高清不卡在线观看|99ri=av国产在线观看|丝袜美腿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偷欢人妻HD三级中文|不卡一区在线观看|午夜激情视频在线|eeuss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大尺码专区mv|久久免费小视频 | 好男人日本社区www|国产精品乱码一区二三区小蝌蚪|欧亚精品一区|国产欧美在线免费观看|我爱草逼网|乱码专区一卡二卡国色天香 | 日韩性生活一级|日韩久久无码一区二区|欧美胖老太一级毛片|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国产精品日韩在线观看|亚洲=av线=av无码=av岛国片 | 一本久道在线|#NAME?|成人在线www|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影院|精品日韩=av高清一区二区三区|chinese乱国产伦video | 久久www免费视频|久久亚洲高潮流白浆|91视频入囗|#NAME?|亚洲精品无码永久在线观看|欧美黑人一级片 | 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日日操夜夜摸|国产成人无码网站m3u8|欧美性猛交xx|亚洲自拍偷拍一区二区|国产免费无码成人=a片在线观看 | 成在人线无码=aⅴ免费视频|毛片免费观看天天干天天爽|天天摸天天做天天爽水多|在线观看日本www|奇领6080奇领影院奇领yy6080在线观看|黄色片观看 | 天天干天天插伊人网|久久久久久一级片|粉嫩久久久久久久极品|人人插人人搞|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清无码|国产精华=aV午夜在线 | 成年免费观看黄页网站|亚洲毛片免费在线观看|欧美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欧美人精品XO|WWW夜片内射视频在观看视频|久久影院免费观看 | 日本免费中文字幕|狠狠操综合网|国产一区二区=av在线|国产91精清纯白嫩高中在线观看|少妇特黄V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荫蒂添的好舒服视频 | 成人国产精品免费视频|免费视频97|成年人深夜福利|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性久久9久久爽|超碰超碰97 |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放小说|亚洲国产精品尤物yw在线观看|韩国一级影院|天天综合操|亚洲欧洲精品一区|#NAME? |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绯色|免费=av入口|色综合久久夜色精品国产=aV|国产青年男男GV|添逼视频|国产vr精品专区 | 免费无码黄网站在线看|九九在线精品视频|h黄动漫免费网站|成人小说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极品老师腿张开粉嫩小泬|婷婷开心中文字幕 | 男女草草草|国产精品成人久久|日韩成人激情|精品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草草網站影院白絲內射|国产免费又黄又爽又刺激蜜月=al | 宅男噜噜噜66国产在线观看|色姑娘综合|99久久久国产精品日本久久区一|亚洲成人自拍网|国产亚洲精品第一综合另类|精品亚洲一 | АⅤ天堂中文在线网|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欧美|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校|日韩一二三区不卡在线视频|欧美在线观看www|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5566 | 完美世界免费观看完整在线观看|日韩黄色一级大片|粉嫩=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王玥|三级全黄的视频在线观看|91亚洲精品丁香在线观看|色香蕉视频 | 99精品免费在线|能在线观看的一区二区三区|69国产盗摄一区二区三区五区|精品国产一二区|亚洲最新=av网址|日本丰满岳乱妇在线观看 | 久精品国产欧美|精品久久久久免费影院的功能介绍|香港三日本三级少妇三级视频|草草视频网|日韩精品免费在线视频|chinese洗澡偷窥voyeurhit | h七七www色午夜日本|九九热视频精品在线观看|麻豆91地址|美女裸体无遮挡黄污网站|亚洲欧美久久精品|在线观看区 | 中文字幕无码无码专区|一极毛片|超碰不卡|成人三级k8经典网|日本一级毛片视频|国产免费艾彩sm调教视频 | 3级黄色|最新在线精品国自产拍视频|干日本少妇视频|91九色免费视频|一级免费在线观看|狠狠干超碰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一区二区|啊灬啊灬啊灬快灬高潮了视频网站|国产妇女野外牲一级毛片|两个人的房间高清在线观看|国产chinese男男G=aYG=aY视频网站|日本=aⅴ毛片成人偷拍 | 日韩三级在线免费观看|久久艹艹|色爱综合另类图片=av|国内久久精品视频|xx69在线观看|亚洲国产一区二区精品 | 青青久草视频在线|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二区|美女天天操|日韩成人午夜视频|91中文字幕网|99久视频 | 东北寡妇特级毛片免费|99热精品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亚洲=aV永久纯肉无码精品动漫|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午夜=av一区二区|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动漫 国产1区在线观看|四房播播成人社区|嫩草影视亚洲|免费毛片在线不卡|久久亚洲精品国产一区最新章节|911免费看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