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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句句離不開蒼生道義,聽得陸輕衣連連冷嗤:“你天生就有一整個宗門作為退路,當然可以作壁上觀。我若不爭,便只有死!

    懷璧其罪,她是不得已而爭。

    聽到“死”字,江雪鴻眉心不自主皺了一皺:“你可隨我去道宗。”

    陸輕衣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道君是要捉我去審訊嗎?”

    江雪鴻默然許久,吞吐道:“我已是少宗主,能夠做主。”

    “做什么主,難不成要假公濟私?”陸輕衣凝著他那條畫蛇添足的發帶,臉上重新掛起漫不經心的笑,倏然湊近,“鴻哥哥,你不會對我有旁的心思吧?”

    牡丹香馥更加濃郁,音色一派天真。

    都是假的。

    江雪鴻即刻散出威壓:“胡言!

    孰料,紅衣女子順勢跌倒在地,顫縮著捂住心臟。

    江雪鴻忙收了功法,想走近卻又躊躇,試著喚:“陸輕衣。”

    陸輕衣的表情更加痛苦,死死咬著唇瓣。

    江雪鴻等了片刻,猶豫著上前,又輕又快攬過她,沉著臉問:“何處不適?”

    陸輕衣順勢往他懷里鉆,泫然欲泣:“鴻哥哥,疼。”

    江雪鴻只當是受尸心邪氣影響,忙凝了一縷靈力注入她的脈門。正檢查得專注,頰側冷不防感受到一瞬溫燙。

    意識到片柔軟那是什么,江雪鴻心頭警鈴大作,猛地推開懷中人,聚集的靈流滾滾而散。

    方才的威壓只是威懾,這把則是動了真格。陸輕衣重重撞在冥棺旁,渾身吃痛反而笑得愈發歡暢:“江雪鴻,打個賭嗎?”

    男人低眸不答,臉上清晰印著兩瓣淡色唇痕。

    發髻被磕碰得偏斜過來,陸輕衣迎著那雙冷眼,巧笑嫣然:“就賭你會愛上我!

    *

    鬢邊一支牡丹金簪“叮咚”墜地,回憶與現實在此重合。

    死氣沉沉的鬼宅轉為云氣飄飄的仙堂,燭燈百盞,威儀三千。

    兩百年前,她曾重傷浴血踏過這里,毀廟拆宗無所不為。若是掀開眼前這些粉飾太平的金磚玉瓦,想必還能尋到不少破碎支離的仙族遺骸。

    云衣扶額起身,眼前冷不防蓋下一片陰影。

    身著喜服的男人大步行來,步履間仿若帶著要渡她去彼岸的超脫與清高,好一個光風霽月正人君子。

    當年的賭局渾然像個笑話,心是冷的,再多愛恨糾纏也不會為之觸動。

    悵然若失間,江雪鴻已沖她伸手,音容同記憶里一樣,清冷絕塵:“可是累了?”

    眼前的手沒有半點血痕,細長筆直的指骨如白玉竹節,連握劍的薄繭都不見,她從未見過男人的手能精致成這樣。

    就是這是手,將不竭無盡的靈力慷慨傳渡予她,讓她一念成癡,錯信了無情人。

    還是這是手,將十二枚封魔釘逐一扎入她周身要穴,無論她如何申辯,始終不曾遲疑。

    前世,這道貌岸然的男人害得她魂飛魄散,如今大張旗鼓操辦婚事,又是想利用她做什么?

    云衣不動聲色攥緊袖底金簪,將滔天恨意深藏于心,抬眸遞去一個淺淡無害的笑:“多半是相思成疾!

    別來無恙啊,我的前世宿敵。

    大紅蓋頭隨著起身的動作擺蕩飄落,新娘的聲音與容顏暴露無遺,眾人一片嘩然。

    金步搖,紅嫁衣,橫波瀲滟,秋水含情。

    不會認錯,那雙勾魂攝魄的瀲滟含情目,正是連絕情丹與忘川水都無法讓江雪鴻釋懷的午夜魂夢。

    信誓旦旦說著心無私情,卻獨守空陵兩百年。如今荒唐更甚,竟娶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妖女進門。

    江雪鴻只看著云衣,見她不伸手,以為是受了周遭議論影響,身子一伏,重新將她抱起:“無需在意旁人!

    聽他這般說,坐席間道號天鈞的白發長老氣得拂袖而起:“什么叫不用在意!”

    “身為道宗首席,你娶一個賤種做正妻已是糊涂至極,居然還和那女魔頭長著同一張臉,是想氣死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嗎!”

    胭脂血,輕紅衣。陸輕衣踏著無數仙族的尸體四處為惡,最后不惜同歸于盡開啟劍冢封印。

    頂著一張人盡誅之的臉,怎能嫁入仙門?

    質問咄咄,兩股威壓無聲對峙。江雪鴻早已不是當年進退維谷的少宗主,而是能夠憑借一道劍意震徹乾坤的首席仙君,他一心要做成的事,便無人能夠阻攔。

    一葉障目的男人冷聲道:“婚契已成,今日與江寂塵結契之人是尋常閣云衣,不是落稽山陸輕衣!

    簡直是指鹿為馬。

    旁側,沐楓長老勸解道:“師兄,天雷劫都闖過了,小輩自有他們的打算,只要不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何必在大喜之日為難他們?”

    天鈞長老反而勃然大怒:“三千陰兵至今尚未完全渡化,你怎么知道這妖女不會害人?趕緊讓暮水辛丫頭來驗魂!”

    有人附和,亦有人勸阻,兩方勢力爭辯不歇,掌門江寒秋不擅應對,亂局最終被一道虛空劍氣暴力壓下。

    冰花在江雪鴻足底凝結,擲地有聲的字句仿若在公布金科玉律:“云衣不是陸輕衣。”

    為行路方便,嫁衣特意選了輕薄料子,透過層疊的衣衫,依舊能感受到脊背膝彎的絲絲涼意。

    手與心一樣寒涼。

    云衣的注意力全在婚禮現場之外,她在嘉洲府損耗了大半妖力,琢磨半晌也沒拈成一個殺訣,只能回過神,半埋在江雪鴻懷里,不動聲色暗中觀察。

    出席婚禮的小輩大多都是陌生面孔,也有幾個熟悉的影子。除卻被她手刃的仇人,其他道宗元老倒也沒變。

    江雪鴻這般一意孤行,她若真只是尋常閣云衣,此刻定已安心下來?上Р磺,她的確就是陸輕衣死不瞑目的亡魂執念。

    自己處于弱勢,好在還有一層假身份遮掩。眾目睽睽下不便撕破臉,前世勾心斗角幾百回合,論起逢場作戲這件事,她未必不如江雪鴻。

    云衣定下計謀,再次把頭埋進“便宜夫君”的胸口,故意嘶聲。

    江雪鴻即刻低眸,關切問:“腿摔疼了?”

    金觥玉籌散亂在地,囍字紅燭凍滿冰霜,少女只微微發著抖,似乎被突如其來的爭吵混亂嚇得不輕。

    想到她對這場婚禮的滿心期待,江雪鴻眉宇愈發陰霾,腰間玉令倏閃,快速踏入空間法陣,丟下表情各異的眾人揚長而去。

    *

    從云端俯瞰,上清道宗還是舊時的布局。道天宮正殿威嚴恢宏,紫陽谷與太極觀東西相對,正北最高峰上只有一座清靜典雅的道君府,往南則零散布置著不少樓閣式建筑。仙池泛幽,云橋飛虹,遙遙可見山門外茂密的竹林,也不知那座涼亭還在不在。

    云衣被江雪鴻攬著駕鶴而上,眼見風吹掀起喜服紅袖,露出其下純白如雪的內襯,又被月夜清輝浸染成冷藍色。

    潦草趕制的婚服,狗屁不通的婚書,無人祝福的婚禮,看似大費周章實則敷衍了事,是想羞辱于她嗎?

    云衣越想越來氣,借著半空中流散的仙氣,終于凝聚起一股妖力。

    她手中這支牡丹簪不同于市面上一般的飾物,簡單利落,無論尺寸還是款式都恰到好處,末端鋒利,可作短匕使用。江雪鴻專注趕路,只需將其重創奪來剩余兩樣秘寶,再挾持靈鶴去往昆吾劍冢,她甚至可以鬧一次仙宮。

    天外無人,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靠近道君府時,風聲逐漸變大,身子也因緊張而繃緊,金簪尖端離毫不設防的心口越來越近。這一刻,她好像已經變回了那個嗜殺成性的羅剎。

    恨!好恨!前世不能如愿,今生一定要殺了他!

    似感受到懷中人心中那股熾熱,江雪鴻突然低頭:“可覺得冷?”

    云衣如聽驚雷,渾身重重一抖,手中簪子便從云端掉了下去。后山密林茫茫,不知落在何處。

    功敗垂成,不僅沒了武器,妖力也散得一干二凈。云衣借故撒氣,狠狠錘了他心口一把:“都怪你!”

    江雪鴻極快掃了一眼黑黢黢的林路,在她緊皺成山包的眉邊落下一個嫻熟又親昵的吻:“嗯,都怪我。”

    觸感輕柔,如清泉落玉石,白雪灑林間……好他媽想吐!

    云衣嚇得汗毛倒豎,幾乎要尖叫出來:這惡心至極的口氣,當真出自那個鐵石心腸的寂塵道君嗎?

    新婚燕爾的男人渾然無知,柔軟著聲線安撫:“已留了符印,稍后去尋!

    說著,還又把她抱緊了些,下頜正抵在額心。

    云衣氣得發暈,偏被他禁錮得一下都動彈不得,身子竟一寸寸滾熱起來。屬于落稽山的記憶縹緲凌亂,屬于尋常閣的記憶卻清晰如昨——

    “夫君,你要主動些!

    “我喜歡被你抱著走!

    “多親親我,知道嗎?”

    夜風清寒,云衣的臉反倒又紅又燙,恨不得自己給自己甩上一巴掌。

    她本應該恨透了江雪鴻,現在這番婦唱夫隨的局面究竟算什么玩意兒?

    放縱一次(上)

    又是夜嶺,又是歪脖子樹,實在是晦氣透頂。

    陸輕衣看向身旁的蒙面人,擠出一個身心俱疲的苦笑:“你不會是孟臨川他親戚吧?”

    連繩子的綁法都一模一樣。

    沾滿紅銹的刀蹭過她的脖頸,蒙面人冷冷道:“你很不聽話!

    陸輕衣脖子一縮:“呃,能展開說說嗎?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她隱約有預感,就是這個人改了困陣為殺陣。

    蒙面人只是冷嗤一聲,抬手點了她的啞穴,默然無語。

    陸輕衣:“……”

    話不多的反派,最可怕。

    這個幻境被她攪和得一塌糊涂,但反派依舊在一往無前行事,至少也透露了些許蛛絲馬跡。華胥引暫且不論,說不定現在正折騰著她的魔毒都跟這人有關——君憐月,孟臨川,蒙面人,真是一環套著一環。

    周遭鬼火陰森,隨著一段咒文吟罷,一輪鮮紅的月破開云層,大群散發著藍色光芒的蝴蝶從崖底垂直而上,翅膀上的花紋如鬼面一般。隨著蝶翅扇動,爛泥中無數僵尸直直坐起,舌動喉鳴,聲音仿佛放大數倍的蒼蠅鳴叫,向山下直沖而去。

    “見到玉京三劍,殺無赦。”蒙面人沉聲下令。

    惡血腐肉的氣息熏得陸輕衣反胃,但嘔了半天只吐出幾口唾沫,肚子還不合時宜的叫了一聲。

    晏聞韶之死暴露了羲凰血脈的秘聞,全天下都對木秀于林的江雪鴻覬覦不已。當時,傅昀受命鎮守玉京山門,抽不開身。姜鉞身染魔毒,早已知曉姜鈐會在夜嶺除魔之際對江雪鴻不利,干脆設下困陣,為其掃清外患,卻沒想到生路成了絕路。情急之下,姜鉞唯有以命抵命,為江雪鴻撞開生路。

    他護了君憐月,護了姜家,也未違背玄尊的囑托——這便是他說的,不曾后悔,卻問心有愧。

    這個大反派當年恐怕只是暗箱操作,現在則是想把他們一起弄死……做夢!

    陸輕衣晃著手臂使勁掙扎,可這個身子中毒太深,稍微一動腹部便是冰棱刺穿一樣的疼,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她不能死,不然江雪鴻他們出不了幻陣。

    失血過多造成的困意如巨山般要將她壓垮,為了保持清醒,陸輕衣先摳破左掌心,再摳破右掌心,然后挨個壓斷指甲,十指連心,像刀子般往心里插。

    神智朦朧間,她忽然想起某日玩溯冥劍傷了手,少年給自己上藥時的臭臉。

    那臉臭著臭著,就紅了。

    陸輕衣知道他是想親她,但她死活不愿意,他也作罷,只抱了她一會兒。

    唉,或許給他親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吃虧的又不是她……

    天空不知何時又聚攏了烏云,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越下越密,越下越大,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意思。

    雨水映入眼中都變成了鮮紅色,耳邊殺伐聲不絕,陸輕衣渾身發冷,忍著傷痛等了不知多久,意識都快掉線了,終于在長路盡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三個傾動寰宇的翩翩少年,都是為她而來的。為首的那人勢不可遏,矯若驚龍,漫山遍野仿佛開遍業火紅蓮。

    陸輕衣唇角扯起一抹心疼的笑:其實,被英雄救美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有人想讓江雪鴻敗,有人想讓江雪鴻死,亦有人想逼江雪鴻活……事實上,他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心魔的幻夢里。

    羲凰族的百歲,在凡間不過未及冠年。

    永朔八十二年那夜后,這個會策馬,會臉紅的少年,再也不能拿起劍了。

    風展翼,雨鳴鏑,漆黑的夜空和冷白的氣霧中,漫天輕浮的火星好像螢火蟲一般。雨幕如簾,隔過數重癡夢,隔過一世流砂,陸輕衣眼中只剩他一人。

    包圍圈中的少年口中吟訣,指尖燃焰,將赤金的血抹在劍刃上,像鳳凰涅槃一樣不顧一切,瘋狂地燃燒自己,連姜鉞、傅昀都變了臉色。

    刀尖混雜著妖血與人血,冒出團團黑氣,四處都是腥氣的焦糊味,尸液噴涌,肉塊橫飛,綻開一路血色妖花,如同置身茹毛飲血的洪荒時代。

    江雪鴻尚未修成靈體,筋脈還駕馭不了如此兇險的殺招,卻不惜自焚元火,一點一點地,堅定不移地朝她走來。

    原來,他真的可以為了她連命都不要。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破陣了啊,這樣耗下去,是想找死嗎……

    陸輕衣只覺得這陣子莫名其妙挨的疼痛加起來都比不上對這個少年的心疼,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力氣,一下子沖破穴道,帶著哭腔大吼出聲:

    “江雪鴻——你這個不分輕重緩急的大混蛋——”

    血海中的少年循聲望去,瞳孔中驟然綻出一朵盛放的青蓮。

    *

    夜半時分。

    陸輕衣在歪脖子樹底蘇醒,發現自己蜷在江雪鴻懷里,少年渾身是血,正扶著她的肩膀給她喂水。

    她剛剛居然跨次元使出了神力,也不知他是怎么收拾的爛攤子。

    其實也不用收拾,反正只是黃粱一枕,他既能找到這里,必然已經破了所有次陣眼,至于為什么等到現在還不破陣,定是想和她好好告別。

    雨早就停了,兩人的衣衫卻還是濕的。

    中天的血月變成了白月,樹影收縮到樹下,天地一片雪銀之色,宛若白晝。

    姜鉞和傅昀候在坡底,蒙面人也逃走了,零星幾只藍色蝴蝶停在滿是腥臭味的尸體之上,顯出幾分妖異的美。

    宿雨本已將臉上的血漬沖刷得干干凈凈,陸輕衣張口欲言,唇角卻先流下一線溫熱。

    少年漂亮精致的臉上還凝著露水,沾滿血污的衣服黏在身上,好像一夜間蒼老了十歲,看上去疏索又寂寞。

    她似乎漸漸明白,他為什么討厭雨水了。

    水暈開唇上的血,陸輕衣輕輕開口:“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呢……”

    很遺憾,他們沒能在最好的年歲相遇。

    江雪鴻放下水袋,眸中一片晦暗:“你早就知道主陣眼在哪里。”

    掌心皮開肉綻,指甲上凝血模糊,她為了等他,竟做到這個地步。平日連劃破一點皮都要喊半天,如今竟絲毫不在意了。

    陸輕衣虛弱一笑:“這不看你喜歡我得緊,沒忍心嗎……”

    其實很簡單,此陣既與華胥引融合為心魔幻陣,主陣眼自然在心魔身上,也就是她現在的馬甲。

    深山白夜,陸輕衣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動作,皺眉道:“晏老五,我都快疼死了,你怎么還不破陣?”

    “我也想放縱一次。”江雪鴻按住她的唇,含笑道,“莫催了,就到天明前!

    大廈將傾,紅塵有恙,烽火戲諸侯,傾國換一笑,只要懷中人無病無災,便好。

    但這畢竟只是一個幻境,夢醒,他還是那個無私情的道盟世君。

    陸輕衣突然覺得有點想哭。

    今夜過后,這個熾熱的少年,終是隱去了光華。他們心照不宣,緊緊相擁。

    江雪鴻問:“你是神魔雙血脈?”

    單憑神力,不可能這般迅速地壓制僵尸潮。

    陸輕衣半死不活依然要作一把:“你現在是不是怒火焚心羞憤欲絕,為自己背棄師訓深感愧疚,最后只能親手殺了這個騙身騙心的妖孽,了結這段無果的孽緣?”

    事實也是如此,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在毒發前殺了她。

    “混血而已,你是魔又有何妨。”江雪鴻讓她的頭枕在自己頸窩,柔聲道,“阿傾,告訴我你的真名!

    閃爍的黑點在眼前明明滅滅,陸輕衣也不再繼續裝神秘:“陸輕衣,‘蘇世獨立’的蘇,‘河傾月落’的傾河……不許叫錯!

    江雪鴻用臉頰一點點貼緊她冰涼的額頭:“陸輕衣,我很害怕!

    害怕這一劍穿心,依然破不了陣。

    害怕這陰錯陽差,她會死。

    害怕他下手太重,她會疼。

    害怕他前塵盡忘,她會傷心。

    陸輕衣何嘗不懂:“我要是拿這個騙你,你就自戕,趕在黃泉路上把我揍一頓,下輩子繼續做仇人!

    江雪鴻只是貼著她,手上不斷使力,似乎這樣就能讓她的身子不要冷得那么快,似乎這樣……便能離她的靈魂更近一點。

    溫熱的淚劃過鬢邊。

    他這樣,陸輕衣原本一捅了之的勇氣也萎了,眼眶也紅了。

    她根本沒說過喜歡他,他卻傻愣愣捧來了一顆真心。

    為防止自己哭下來,陸輕衣繼續開玩笑道:“兩百年后連溯冥劍都和你不對付,我難得穿來一趟,快讓我好好看看,你當年是怎么人劍合一的!

    她撒嬌般蹭了蹭他的頸:“晏五哥哥,動手吧!

    “……好!苯櫼皇址鲋,一手抽出溯冥劍——青光流影,寒星黯黯,劍刃上映出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陸輕衣一眨不眨盯著少年握劍的手。

    那只手沒有戴玉戒,雖沾了血水,卻能看到其下光滑的皮膚,不像兩百年后那般總是新傷疊著舊傷。

    劍尖停在離她心口半寸處,伴隨著“喀嚓”一聲,整把劍倏地從中間斷成兩截。

    本命劍與劍主同心,劍斷,要么是劍主修為超越劍境,要么是……劍主心折。

    江雪鴻撿起折劍,斷刃劃破掌心,赤紅的血珠順著刃口滾落。他靠近少女耳邊,喑啞道:“秋日桂樹下那個問題,記得去問問兩百年后的我!

    他果然,還是不甘心。

    陸輕衣尚沉浸在溯冥劍斷的震驚中:“哪個問題?”

    白霜霜的銀刃沒入心口,陸輕衣卻一點沒感覺到疼,注意力全凝在耳邊那朦朧曖|昧的兩個字上:

    “你猜。”

    夢醒,陣破。

    他的情劫(上)

    明幽之界,生死溟濛。

    沒有鳳閣龍樓,沒有金殿玉墀,只有形態各異的無數鬼怪,睜著空洞的眼,匍匐在黑霧凝成的王座之下。

    傳音鏡浮在半空,座上,鬼面男子從黑袍中探出冷白的手,口中沙啞念著上古歌吟,凜然往虛空處一指。

    先是一片靜默,而后周遭晃動起來,一道被吸入鬼界的天雷如藤鞭般狠狠抽下,在煙煴渾茫中撕扯出潑墨般白里透青的光轍,霹靂聲震耳欲聾。

    晏聞徹冷眼如冰,巋然不動,只瘦削的手背漸漸上現處一條條暗紅的勒痕,似在與一股洪荒之力之力互相拉扯。

    又過了不知多久,太古篆文終于結為一行勢如銀鉤的行草——

    純陽劍主亡于太陰神女。

    天讖只停留了一息工夫便煙消云散,淡金色的流光如畫卷鋪展,現出悠然無拘的世外景象。

    梧桐靜,廣庭閑,院門掛著“鳳棲梧桐”的鑲金匾額,穿過鮮翠欲滴的芭蕉和紅酣醉人的荷塘,在虛空中織出青衣少女含笑的影子。

    柳眉杏眼,明艷動人,襦裙卷上膝彎,露出纖瘦的小腿,正一眨不眨地剝著蓮蓬,一面唱著不成調的曲子。

    她不僅是天讖之女,更是道盟世君的一念之私。

    晏聞徹的嗓音仿佛鬼魅低吟:“企之,殺了她!

    神所留下的創傷,不可治愈。

    “你若舍不得,便由我來動手!痹挳,黑霧凝成的箭矢便向那流光畫卷中心的少女疾飛而去。

    “咖嚓——”

    傳音鏡支離破碎,炎火劃出弧線,重重頂回了箭鋒,黑霧卻一沖而散,劍光直襲向座上的晏聞徹——那一箭,竟只是虛招。

    隔界運功本就難以操控,江雪鴻匆忙收招,不免遭到反噬,唇齒間很快便溢滿腥甜。

    鬼怪驚散開,灼光在距離黑袍只有一寸時化為虛無,傳音鏡的碎片沒入混沌,只余一個頂著巨大窟窿的焦黑鏡框。

    晏聞徹聽著對面沉悶壓抑的咳嗽聲,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當真溫柔鄉是英雄冢,你莫不是要死在床上哈哈哈哈!”

    不過拿虛影做個試探,竟連心法都使出來了,護得可真緊。

    “天讖是什么我也不多解釋了。”晏聞徹語調輕佻,“你好好想想還有什么未遂之愿,等我來給你收尸!

    紫極峰頂,鏡面靈光倏地一滅,御座上冕旒華服的紅衣男子垂眸看著掌心鮮血,只覺得殿外飛雪也抵不過心中之寒。

    晏三一試,再也無法掩飾了。

    神魔血脈,陰陽互斥,前世今生,天命讖緯,華胥黃粱。

    陸輕衣,是他的情劫。

    思緒被門外的通傳弟子打斷:“世君,顧統領到了!

    江雪鴻不動聲色拭去血跡,抿了口茶,方道:“讓他進。”

    片刻后,顧曲立在階下,施禮道:“稟報世君,濠梁城暗網傳來消息,孟澶病重!

    江雪鴻隔空接過密函,微微擰眉:“孟城主年關大宴上無甚異常,怎的突然就有隕落之兆了?”

    顧曲道:“屬下已派人詳查,尚未知真偽!

    “孟羨魚可知?”

    “似乎孟二小姐并不知情。”

    孟羨魚因琨瑜會被孟臨川盜用神器,前幾日剛來景星宮大張旗鼓請了罪,將千金贈禮恭敬奉上,又虛辭了好一番才踏上了回程。

    “你親自帶人送些靈藥過去,順道探探孟澶的口風!苯檶⒚芎療M,從扳指里轉出道盟金令,輕描淡寫道,“博洲顧氏既是你的故里,此番也順著嘉洲神廟的線索,好好查查西南三洲吧!

    顧曲怔愣許久,眼中泛起赤絲,高聳的顴骨起起伏伏,最終只跪謝道:“多謝世君!”

    他的深仇大恨若當真與濠梁城有關,必要教他們血債血償。

    顧曲走后,慕容緊跟著進殿,遞上簿冊,行禮道:“啟稟世君,道盟四城除主城外均清掃完畢,發現的魔道暗黨盡數緝拿歸案,少卿昨日已問審過一輪,世君可還要再審?”

    道盟積弊已久,此番借尋神器之機掃蕩十洲,既聚了民心,立了景星宮的威望,也為道魔之戰淘清了沙子。

    江雪鴻一目十行掃過,淡聲道:“你持本君印信再把一次關即可,暗線那頭多留意著點姜三。”

    “是!

    茶水已經涼了,江雪鴻指尖燃焰劃過杯腹,又問:“可接到鬼市的消息了?”

    慕容默然頷首。

    江雪鴻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表情,黯淡無光的雙瞳,低頭飲茶,目光微沉。

    當年,晏聞譽傾羲凰全族之力救他出玉京死牢,并讓晏聞徹一路護送,眾人則打著擒拿逃犯的名號,對他和晏聞徹重重圍堵。

    周道如砥,獨他一人無立錐之地。只因憑著這九轉純陽的絕世血脈,才有望突破那冠絕古今的九重心法。

    人居之地既行不得,便只能從妖鬼魔獸的巢穴一路廝殺,卻仍躲不開陷阱伏擊。

    時光回溯到永朔末年。

    枯枝下積著薄霜,冬日淡紅色的陽光冷冷射到流血漂櫓的地面上,踩上去軟滑黏膩。

    晏聞徹布開結界,精疲力竭倚著尸山,風流俊逸的桃花眼里沒有半點窮途末路的哀涼。他從懷中摸出一塊錦帕,從容不迫地拭去臉上血跡,望著西斜的紅日夸張嘆道:“我布陣比不得姜文默,待入了夜,恐怕只能任人宰割嘍。”

    身側的少年木木撐著劍,衣衫被鮮血浸透,卻既不包扎傷口也不靜坐調息,只在聽到他口中的故人姓字時微微顫了顫。

    這一路仿佛帶了個木偶在逃命,晏聞徹嗤道:“企之,我不是好人,這巔峰之位你不稀罕,我可眼饞得很!

    桃花眼底劃過野心勃勃的幽光:“眼下一個進退之擇,或許就定了你我生死。一起活,我定是要同你爭的;一起死,九泉之下,二哥怕是要同你我沒完!

    江雪鴻總算偏過了頭,啞聲道:“三哥待如何?”

    晏聞徹遙望暮云合璧,輕輕翹起唇角:“不如你我一進一退,一生一死!

    他指的,顯然不是分頭行動。

    羲凰族有一上古禁術,借助禁咒和元火,可將對方功法連帶著性命一并攫取,軀殼和靈府同時增強數倍,撐到入羲凰陵之前足矣。

    相傳千年前羲凰邪神便是用這般邪門的法子屠殺同族,進了神格。

    此間,晏聞徹甘愿引頸就戮的條件卻是,待江雪鴻破炎離赤火九重境后,自愿獻舍這副舉世無雙的軀殼。

    江雪鴻聽罷不置可否,問:“元火焚盡必死無疑,三哥既要保全元神,打算以何為媒?”

    晏聞徹喚道:“慕容。”

    “屬下在!”一道黑影落在二人跟前。

    暗衛打扮的女孩四肢纖細,又高又瘦,下跪的腿隱隱打顫,看上去傷勢頗重,眼神卻決然又堅定。

    一路上,晏聞徹調動這些年在聲影樓暗中積聚的全部人手,無數暗衛或倒下或叛逃,只有這個小姑娘跟著兄弟二人撐到了現在。

    晏聞徹嘖嘖道:“我當年隨手撿了這無依無靠的小丫頭回去調|教,便是看中她這一雙無情眼,奈何近些日子染了癡愁,倒不如趁早毀了!

    下一瞬,他臉色陡變,沉聲下令:“慕容,自剜雙眼。”

    “是!”慕容毫不猶豫取出匕首。

    刀聲起,寒星落。

    紅日初沉,鴉鳴亂耳,晏聞徹握著一對鮮血淋漓的眼珠,笑得風華逸宕:“企之,禁術非正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和慕容,可休教旁人知曉啊!

    他腳底匍匐著的女孩自始至終都一聲不吭,只默默爬起身,為雙眼纏上烏綾。

    蕩開記憶的迷霧,眼前的女孩更加高瘦,姣好的皮囊背后卻經歷過無數創傷。哪怕不知故主附身何處,何時歸來,她依舊忠心不二地履行著故主之托。

    啟用禁咒獻舍軀殼兇險異常,唯有以慕容的性命為引,方能確保無虞。

    故主不喜她愛慕的目光,她便自剜了雙眼。

    故主一時興起救她一命,她竟要以命償之。

    晏三生性多情又喜怒無端,身邊的人如流水般換了不知多少輪,慕容恐怕是唯一一塊百年如一日的磐石了。

    思量間,慕容試探問:“世君昨日擬的檄文可要往各洲謄送一份?”

    江雪鴻斂下情緒,頷首道:“派幾個弟子去送即可,有異議讓那些洲主界主自己上紫極峰陳情,無異議便簽字畫押,擇日公告天下。”

    慕容雙手接過文書,又道:“下個年號還需世君定奪!

    江雪鴻下意識按習慣回道“隨意”,頓了頓,在紙卷一角猶豫著寫下兩字,輕道:“定這個罷!

    ——清安。

    清安,是為天下。

    傾安,是為一人。

    能讓道盟世君這般掛著心的,竟只是個才過碧玉年華的少女。

    慕容躬身應下,臨去前又低聲提示了一句:“世君,棲梧院今日還未傳出消息。”

    御座上,江雪鴻緩緩擱下杯盞,捏了捏眉心。

    一念牽心,可他又能為他的情劫做到何種地步呢?

    *

    治療元神創傷本就繁瑣復雜,陸輕衣又是個身份敏感的活死人,江雪鴻不敢有大動作,只能壓著內力一點點替她安魂。

    許是身魂不系的緣故,每次穩定下元神,小姑娘都要比往常多睡一會兒,偏偏這一次,她已睡了整整三個日夜。

    棲梧院的芭蕉小徑上,溫離瞧見華服男子風雪加身的模樣,捂嘴笑道:“我前腳剛到,晏五師兄后腳便跟來了,連身衣服都不及換,不知道的還以為師兄成天盯著我呢!

    江雪鴻踏入鏤空雕花的垂花門,幾步便行至她身側,蹙眉道:“你一個劍閣長老整日擅闖客房,成何體統?”

    “我也就第二遭來,師兄至于這般較真?”水蛇般的腰身向他微折,溫離語氣揶揄,“我看啊,若不是紫極峰成日忙得緊,說不定師祖寶貝兒早就成了師兄的關門弟子了!

    江雪鴻不作理睬,邁開步子入了堂屋,掃過落芷神色,便知他的情劫依舊睡得香甜,心下微哂。

    他自投羅網,竟還得看她臉色。

    滿懷抱

    甩掉了娃娃音,耳邊也清凈了不少,云衣得過且過了三日,身邊時任仙使的夷則長老捎來一封書信:“這是小公子寫給尊上的!

    莫不是求她放他出去?

    云衣從未見江雪鴻過低聲下氣求人的模樣,心中得意,即刻拆了信封。

    入目是一片稚嫩卻端正的字跡,寫的不是哭唧唧的求饒,而是一長串拗峭的古字,書信起結都是敬語,大意是——

    懷柔六年,伯父(江冀)時任上清道宗大長老,發現落稽山一脈妖族存有逆神之心,召集座下弟子及玉京仙族合力圍剿,屠滅惡妖全族。

    懷柔四十九年,妖魂怨念侵蝕伯父(江冀),致其隕落。同年,父尊(江望)以身為陣,立昆吾劍冢。

    古卷不得帶出,他竟自己默記了下來,一面領罰,一面手書給她,還將劍冢內的信息一并附上,字句中立,不帶任何感情偏頗。只在內頁極為不起眼處附了一行小字:娘親,對不起。

    即便根本不知道錯在何處,他總是先認錯。

    云衣心頭微微觸動,抬眸問:“江……小公子還在劍冢嗎?”

    夷則仙使道:“是!

    云衣放下信箋,提起流金裙便往極北之地去。昆吾劍冢地勢曲折,她尋覓許久,才終于望見那個凌寒執劍的短小身影。這時候的江雪鴻還沒有本命劍,個頭甚至和手中木劍差不多高,正對著冰壁上自己的倒影,認真比劃著。

    劍影留下的朦朧痕跡漸漸交錯重合——竟還是承平符。

    云衣有些無語:那鬼畫符究竟有什么好天天鉆研的?

    雖說天鈞長老是秉公執法,但道宗弟子本該七歲才入道,讓四歲的孩子一視同仁,處罰實在太過嚴重。這孩子辦事利索,云衣想讓他凍死在昆吾劍冢的壞心思也消了大半,邁步上前。

    聽到旁側動靜,小男孩迅速轉過凍得通紅的臉頰,看清來人,他又驚又喜,眉梢發頂的積雪跟著一落:“娘親,我不怕冷!

    在外喚白無憂“母尊”,私下仍讓他喚“娘親”,定是十分疼愛這個孩子的。可白前輩既然這般看中江雪鴻,為什么還會讓他被妖邪重傷到情絲盡斷呢?

    對上這般純善帶笑的孩童,云衣滿肚子的冷嘲熱諷實在使不出分毫,眼看他在寒風里哆嗦不止,皺眉道:“跟我回去。”

    小江雪鴻擦了擦積雪,猶豫道:“娘親,七日還沒到!

    云衣直接上去拽他:“處罰暫停,天鈞長老那兒由我去說。”

    小少年仍然不動,眼神里含了一絲不信任。

    受騙一次便成了驚弓之鳥,而她與江雪鴻的過往之中充斥著謊言與欺騙,他是不是從未信任過她?

    云衣忍不住懟道:“說就照做,自己傻怪誰?”

    這下,小江雪鴻更加不肯走了。云衣等了片刻,索性自己離開,卻被他扯住了裙擺。

    “愿意走就動啊。”

    他卻又站定住了,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我寫的承平符,只是‘還行’嗎?”

    云衣幾乎忘了評語的事,不懂他為何執著于此:“‘還行’就是挺好的!

    “挺好是好嗎?”

    “好好好,當然好得不得了!

    小少年聽出她的敷衍:“和爹爹寫的一樣好嗎?”

    “……”她怎么知道。

    可不比出個高下,就不走。

    這股執拗脾氣令人懊惱不已,這孩子就那么想那個早死的爹?

    云衣蹲下身問:“別管那符了,說吧,怎么才肯走?”

    小江雪鴻眨巴著眼看了她許久,將木劍一丟,張開雙臂:“我要娘親抱。”

    “你敢?”

    “娘親~”

    包子臉配合著奶酥音,簡直是太犯規了。

    傲氣敗給了母性,到底還是著了某人的套。云衣暗罵自己不爭氣,撒氣似的擰了一把他的臉。小江雪鴻吃痛仍不吭聲,反而把她抱得更緊。

    剛踏入道君府,奶團子又道:“我還想和娘親睡!

    小小年紀,居然還會得寸進尺。

    云衣把他往屋里一丟,冷嗤道:“我看不如給你現娶個娘子,和娘子睡去吧!

    小少年并不理解何謂“娘子”,呆呆問:“娘子也是娘嗎?”

    想到這小子未來會趁著同床共枕對她“上下其嘴”的事,云衣臉色驟紅,不輕不重踢了他一腳:“娘子是你欠的命債!”

    她只恨自己不該對仇人心軟,憋著一肚子的火翻來覆去,過了三更天,忽被夷則仙使匆匆忙忙喚醒:“尊上,小公子燒得厲害,您趕緊去看看吧!”

    云衣暗罵他事多,更衣梳頭磨蹭著趕到,卻見方才還抱著她耍心機的小男孩,已癱軟在了床榻。身子不住打顫,面色潮紅,滿頭大汗,呼吸也又快又強。

    穿著夏服在極北之地硬凍了三天,連稍大些的弟子都不能全身而退。江雪鴻習慣忍耐,云衣心思又粗,完全沒發現他本就發著低燒,半夜則病得愈發厲害了。

    她摸上那灼熱的額頭,云衣暗道不妙:完了,小崽子燙成這樣,不燒死怕也要傻了。

    小時候這么嬌弱,長大怎么就弄不死了?

    “娘親,難受……”小少年迷迷糊糊著喚。

    用上仙術都沒有用,云衣耐心將盡,被他一聲聲哼得渾身難受,又罵起來:“一天到晚給人找麻煩,我看你重新投胎算了!”

    小少年喘著虛氣問:“我死了,娘親會天天想著我嗎?”

    云衣放棄治療,冷嗤:“死了正好!

    “爹爹死了娘親沒有哭!毙∩倌觏斨⊥醋谱瓶此,“我死了,娘親會哭嗎?”

    云衣反過來問:“我要是哭了,你愿意就乖乖去死?”

    小少年反而真說了一聲:“好!

    “……”果然是燒出毛病了吧。

    手掌輕松覆蓋住那脆弱的脖子,禍害就應該趁早鏟除,只要用力一握,就能輕松要了他的命。

    惡毒的心思在寂靜中生長蔓延,篆有太極八卦符文的房門忽響起“吱呀”一聲。

    云衣嚇得一個激靈,回頭只見她在水月鏡天內一路追蹤的人不知怎的自己鉆了出來,在幻境內來去自如,不受任何束縛。

    她仗著套了白無憂的外殼,故作威嚴道:“你怎么闖進來的?放肆!”

    江雪鴻淡薄的眼輕飄飄一掃:“云衣!

    偽裝輕而易舉被戳穿,云衣驚詫不已:“你怎么認出我來的?”

    嘖,還想聽大號江雪鴻喚她一聲“娘親”呢。

    江雪鴻不答,徑直上前取過帨巾替“自己”擦拭起來,看到小少年脖頸上新鮮的指痕,微微停頓。

    云衣胡亂解釋道:“我剛剛給他,呃,給你試溫度來著。”

    摸額頭和掐脖子,也差不多吧?

    好在江雪鴻并未追問,繼續有條不紊動作。

    藥爐咕嘟作響,感受到細致輕柔的撫慰,小少年的呼吸漸漸有了規律,慢慢睜開眼。高燒之下的意識不甚清晰,他看著眼前人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眉目,輕喚:“爹爹……”

    熟蟹似的小臉轉向云衣,有些忐忑道:“娘親,是爹爹!

    云衣也不點破他病急亂認親,冷臉斥道:“別亂動!

    小火炭不知為何抗拒起來,蠢蠢欲動:“我要娘親抱,不要爹爹!

    “老實躺著!

    “娘親!毙切前愕难劬稣:稣。

    云衣心思一動,卻聽江雪鴻冷冷開口:“她不是你娘親!

    小少年立刻懟道:“你不是我爹爹!”

    云衣左顧右盼,竟詭異看出了一種針鋒相對的既視感。江雪鴻深諳“自己”的執拗,便轉向云衣,牽過她的手:“閉眼!

    云衣異常警覺:“別碰我!

    “妖丹未凝,真仙之體于你元神不利!苯櫱槔聿⑹拔疫需盡快破除幻境。”

    云衣將信將疑,看他神智清明,也的確是一本正經要幫她,這才配合閉上眼。

    離魂咒打在眉心,仿佛魂魄被一股推力猛拽而出,云衣身子驟沉,重重跌進男人的懷抱。有力的臂膀攀上腰際,云衣掙扎道:“你別以下犯上!”

    江雪鴻扶穩她,叮囑道:“幻境流動不歇,務必定心。”

    云衣回頭,只見時間不知何時凝固,白無憂和小江雪鴻都定在原地。身側鏡子的倒影里,自己本人的身子正被江雪鴻無比曖昧地抱著。沒了母上大人的保護殼,云衣嚇得一個激靈,抬手就推,江雪鴻反而把她摟得更緊,縮地成寸,一步瞬移出房間。

    剛一離開,水月幻境立刻重新流動起來。

    云衣正想問個究竟,眼前陡然覆下一片寬闊的陰影。江雪鴻俯身,端端正正且毫不猶豫地把她抱了個滿懷,溫熱的吐息恰到好處落在耳側。

    ……不抱親娘來抱她!原來打的是名正言順的算盤!

    任憑她如何推拒,依舊無法掙脫禁錮。法訣掩蓋不了他渾身上下的水氣和血腥,那是寫祈愿燈時留的傷,還有強闖幻境的反噬。

    “云衣,”江雪鴻動作霸道蠻橫,聲音卻還是自處低下的協商口吻,“今后別再靠近水了,成嗎?”

    云衣愣愣問:“為什么?”

    江雪鴻輕輕親了下她的耳垂,含糊道:“心口疼。”

    觸碰與水月鏡中所見一樣輕微,云衣呼吸一滯。

    既然她不疼,那么疼的人,是他?她靠近水,他為什么會心口疼?

    “別動!苯櫽值。

    別動,讓他抱一會兒。

    懷抱松了力道,變得百轉千回起來,同那小少年一樣,眷戀中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他找她恐怕費了不少功夫,這一回多半是又瞧見她溺水了吧?

    短短幾個瞬息,云衣腦海飛旋過無數畫面:尋常閣花月繾綣,綠玉帳魚水纏綿,她逞醉求嫁,他便一口答應。

    率性又執著,渾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如果,前世他能這樣抱她一次……

    胸口也被帶動著發顫,云衣心生怯意,不敢再往下深想,那個可能的答案,決不能是她與江雪鴻。

    世道殘酷,她明明還是“衣衣”時就已看清,不抱有任何幻想,不相信任何人。都怪那人間十年的燈火太過溫柔,還是讓她錯信了江雪鴻,弄得個遍體鱗傷、萬人唾罵的結局。前世已經輸了性命,今生怎么敢再賭一次?

    她悶悶問:“為什么還不出去?”

    江雪鴻也已平復下來,目光轉向室內:“有一事尚須勘察。”

    “什么事?”

    “往事。”

    “……?”

    透過紗窗,只見小少年扯著白無憂的衣袖,急切道:“娘親,我剛剛看到爹爹了!

    白無憂不多言語,輕柔撫了撫他的面龐。暖黃的燈光襯得那張尊貴的臉愈發柔和,像新柳梢頭軟款的春風。江雪鴻的脾性想必也是隨了母親。

    “真的是爹爹,他剛剛替我擦汗了!”小少年信誓旦旦比劃著。

    白無憂仍舊沒什么表情,身后夷則仙使的臉上卻風云變化起來。她最擅長異想天開,想必不出幾日宗主夫人孀居寂寞的傳聞就要散播開了。

    見娘親只顧倒看藥,小少年繼續渲染道:“爹爹還抱著一個漂亮姐姐!”

    窗外,云衣眼角一抽:她怎么就成小三了?!

    江雪鴻寬解道:“母尊不會介懷!

    云衣暗瞪:她不介懷我介懷!

    白無憂主持宗內大小事宜,整日忙碌不歇,喂完藥便匆忙離開。片刻后,送藥的仙使也一并離去。

    江雪鴻剛踏入房門,裝睡的奶團子一下蹦彈起來,表情帶著親密又陌生的疏離感:“爹爹?”

    他又轉向云衣,警惕稍松:“漂亮姐姐!”

    云衣比了個噤聲手勢:“算你有眼力見。”

    小少年聽話至極,立刻不再作聲。

    江雪鴻走近床側,自己套自己的話:“母尊是如何同你說昆吾劍冢的?”

    重傷后,他四歲前的記憶便有些模糊,正好借助這番回溯探查一番。

    小少年不解為何“爹爹”要追問這些往事,還是如實道:“昆吾劍冢是為了封印怨魂和邪修!

    江雪鴻問:“怨魂何來?邪修是何身份?”

    “怨魂是妖,”小少年想了想,聲音愈小,“邪修,天鈞長老說,好像是……伯父。”

    那邪修竟是江冀!

    云衣心中推測:會不會是江冀先率領眾仙屠滅落稽山妖族,后又被妖魂怨氣侵染,成為了邪修?可就算是江望封印了江冀,哪里需要以身設下如此大陣?

    答案恐怕唯有從那湮滅已久的妖族身上找。

    江雪鴻似也想到這層,又追問了幾句,但幼年的他顯然也并不清楚劍冢詳情。

    小少年不知二人的困惑,突然道:“爹爹會畫承平符嗎?”

    江雪鴻默應,取出符紙便畫,將其折成紙鶴形遞去。

    小少年小心翼翼接過那近乎完美的符紙,連病痛都不顧,目不轉睛把玩起來。

    一旁,云衣突然冒出詭異的想法:總覺得,這孩子對突然冒出來的“爹爹”并不十分熱情,與其說是疏離,倒更像是在攀比,在計較。

    和“爹爹”有什么好計較的?

    只見小少年捏著紙鶴,好奇問:“爹爹知道‘娘子’嗎?”

    江雪鴻頷首。

    “娘子是娘親嗎?”

    江雪鴻重新牽過云衣,依舊頷首。

    ……好像有什么不對?!

    與小江雪鴻口頭約定了保密協議,見他們要走,小少年忙扯住云衣:“你們不陪我了嗎?”

    可愛的表情瞬間崩壞,隨時要嗚哇大哭出來,簡直像在威脅他們。

    為了復現往事,不可干擾幻境太多。江雪鴻轉向云衣:“我須去一趟昆吾劍冢,有事可傳音聯系。”

    不帶上她,是忌憚她會動那金貴的封印嗎?

    云衣不樂意看孩子,但幻境未知,也不想再跟蹤江雪鴻,衡量片刻,勉強答應留下。

    看著“爹爹”離去的背影,那看似乖巧的小少年將揉爛的紙鶴一丟,眉眼微垂,唇邊浮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娘親不陪睡,但娘子可以啊。

    慣的毛。ㄉ希

    城郊神廟毀于百年戰亂間,廢棄已久,磚地縫隙里長滿了蒼苔,屋脊從中間斷裂開來,青黑的墻壁垮塌了一大半。

    一路向北,起初尚能見到被鷲鷹蟲鼠啃嚙得不成形的尸骨殘骸,踏入深庭后便再無活物涉足的痕跡了。

    天色微曙,滿是塵灰的神像突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其下似有什么在蠕動。

    又過了片刻,歪斜的神像被一只布滿血污的繡鞋暴力踹開,露出一條纖細的腿,緊接著又伸出一只帶著淤痕的胳膊。

    “呼,可算是出來了……”音聲嬌細,略有些虛浮無力。

    陸輕衣一手撐著從亂堆中坐起,一手撩起前額亂發,得意道:“我這下選對路了吧?”

    嫣梨跟著她爬出,面露擔憂:“都怪奴家觸著了機關,讓蘇妹妹受了傷!

    陸輕衣伸出手示意她扶自己起來:“死人之間還矯情什么,反正這鐵夾又沒毒!

    看到姜荇身上護身訣的那一刻,她便徹底放了心。

    既然晏老五來了,那就可以盡情搞事了。

    觀察了幾次刀疤臉開關鎖后,她已經基本摸清了套路,三下五除二便破了鐵鎖機關。

    靈府依舊被封印著,陸輕衣掛起營業微笑轉向神醫,誰知一向儀態溫婉的姜三小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驚叫一聲,蜷成了一團。

    陸輕衣回頭看了看嫣梨——對方乖乖呆在自己的殼里,并沒有靈魂出竅嚇人。

    孟倚樓試探問:“姜三小姐可是嚇著了?”

    姜荇木木點頭,一句話也不愿多說。

    看樣子是指望不上神醫了。

    最終,四人決定兵分兩路,陸輕衣和嫣梨弄出動靜吸引火力,孟倚樓則帶著姜荇從小道逃出去找幫手。

    響折子一路噼噼啪啪炸開,半吊子劍法加上嫣梨的幻術特效,居然也唬住了不少追兵。

    慌亂之中,嫣梨不慎觸著了機關,陸輕衣推著她閃避,沒留神腳上被地底躥出的鐵夾狠狠一刺,差點成了殘廢。

    檀梁上遍是蛛網,珠簾散落在地,四處是厚厚的積灰。

    嫣梨攙扶著陸輕衣,推開吱吱呀呀的院門,覷著眼前烏壓壓一片黑衣人,忍不住埋怨道:“奴家就說方才該走右邊的!

    這一路兩人配合默契,唯一爭執的點,便是為選哪條路的問題。嫣梨萬萬沒想到,這個神女轉世看上去挺機靈,運氣居然這么差,選的路不僅方向不對,還都遍布兇險的機關。

    荒煙蔓草,滿目蕭涼。

    陸輕衣看著刀疤臉頂著自己的鞋印,一副要把她大卸八塊的表情,呵呵尬笑:“要不咱們還是先投降吧!

    她可不是晏老五那種自殘黨,強行沖破靈府封印實在不劃算,該慫便慫,大不了再回去牢里蹲會兒。

    天際泛出魚肚白,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

    “蘇妹妹,”嫣梨弱弱道,“奴家怎么覺得,他們是要殺人滅口的樣子?”

    陸輕衣吞了口唾沫:“實不相瞞,我也這么覺得!

    這一路亂竄,她不僅發現了這批神秘人用修士內丹煉藥的秘密,還找見了自己的匕首,順手往儲物袋里塞了幾包藥粉并暗器。動靜巨大,又留了線索,只要長了腦子的都能看出來。

    ——所以晏老五為什么還不來找她?總不會在忙著安慰姜三小姐吧?!

    頭腦風暴時,嫣梨突然道:“要不奴家還是換副軀殼吧。”

    話音落下,她便身子一歪,帶著陸輕衣一道跌倒在地。

    陸輕衣捂著傷腳,望著半空中笑得無比驚悚的鬼影,張口結舌。

    ……這也太不仗義了!

    “轟”的一聲,站在最前的刀疤臉驀地倒地。

    他怒目圓睜,臉上的鞋印都在顫抖,咆哮道:“你這小妮子又耍了什么陰招?”

    陸輕衣攤出掌心未及施用的藥粉,無辜地眨眨眼。

    沉默之間,黑衣人又栽了幾個,很快便都倒地不起了。

    赤紅的蝮蛇游至斷墻邊,身著曳地長裙的女子悠悠轉出:“別動哦,這蛇毒越動發作得越快,入了心脈可就小命不保了。”

    嫣梨立刻鉆回殼里,欣喜道:“閣主!”

    池幽撫了撫蝮蛇的頭,朱唇輕啟:“百來歲的人了,怎的買個胭脂還能不見?”

    “小心身后!”陸輕衣急道。

    一排毒針被銀光擋下,劍氣如虹,湛然秋水,手起刀落間,偷襲者的頭顱已滾落在地。

    陸輕衣激動道:“晏——”

    誒,不是江雪鴻?

    “池幽,你眼睛白長了嗎?”

    男子身材魁梧,鷹目高鼻,頰上朱紅的黔刺分外醒目。他身著粗布衣衫,腰間卻別著把有些年歲的精致寶劍,右臂虛虛垂下,袖口露出畸形別扭的手掌,其上布滿深可見骨的舊傷痕。

    “眼睛再雪亮也望不見身后呀!背赜目羁钭呓m麝撲人,口脂散馥,“傅少俠終于肯出來見人了?”

    男子抽出劍,灰色的眼瞳淡淡掃過一圈:“左右都是死人!

    池幽好笑道:“人證物證可都齊全了?綱領未成便要就地正法,還當自己是‘玉京瘋王’呢。”

    此話一出,黑衣人紛紛僵在原地。

    陸輕衣心口突突直跳。

    她好像,聽了一個不得了的墻角。

    凝清劍主傅昀,本名傅云,字辰卿,是玉京玄尊座下大弟子,和姜二、晏五并列當年“玉京三劍”之一。

    青霄禁案后,象征尊主身份的芥子清虛下落不明,十洲陷入混戰,頻繁易主,直到傅昀單槍匹馬闖入玉京,憑借勢如破竹的一身蠻力,強行鎮壓仙凡妖鬼。

    這位后主在位十年間,頒布幾十條號令,行事狠絕,不留余地,被世人稱為“瘋王”。

    清源四十七年,江雪鴻出羲凰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顛覆玉京,當著全天下的面廢了傅昀右手,毀了他一身修為。

    難怪,他是以左手執劍。

    躊躇間,刀疤臉竟掙扎著爬起身,跌跌撞撞匍匐在傅昀腳下,從懷中倒出一堆玉瓶:“傅爺,您要是今日饒小的一命,這靈丹妙藥連帶著藥方醫師統統都獻與傅爺!”

    傅昀冷笑一聲,抬腳便將玉瓶盡數碾碎:“老子這輩子最看不起邪門歪道!這狗屎盆子糊弄得了旁人,可糊弄不了我!”

    刀疤臉掙扎道:“小的還能幫傅爺達成夙愿!這藥——”

    傅昀打斷:“你算什么狗屁混賬東西,也配和老子相提并論?”

    陸輕衣雙眼發直。

    和這位大師兄比起來,晏老五說話簡直不要太順耳。

    刀疤臉不甘心道:“傅爺當年幾近一統天下,奈何功敗垂成,修為盡毀,倘若有此藥相助,大仇可報。”

    傅昀:“還有呢?”

    刀疤臉看到了希望,忙磕頭道:“傅爺天賦絕人,但僅靠百年修煉恐怕難以重回巔峰,如今離淵晏五已突破至炎離赤火八重境,天下無人能奈何得了他,傅爺若要報仇,必要假于他物!

    傅昀嗤之以鼻,一腳踹在他的臉上:“廢話連篇,老子如何報仇,還用螻蟻指手畫腳?”

    刀疤臉滾了幾圈,頂著一大一小兩個鞋印,仍執著地往他腳邊爬:“傅爺如此行事,莫非仍舍不下昔日同門情義?”

    尾音淹沒在“嚓”的一聲中,劍尖向前疾刺而去,刀疤臉重重倒地,慘呼不止。

    “辰卿!”池幽慌忙制止。

    “沒死呢!备店滥碇鴱膶Ψ胶箢i斬下的紅絲,輕蔑道,“不過中了這邪門歪道,也活不了多久。”

    見他沒有沖動行事,池幽松了口氣,環顧四周,眉彎染了笑意:“道盟的事自有旁人管,我可發現了稀罕東西!

    陸輕衣尚在思量那縷惑人心智的紅絲是何時種下的,眼前突然一暗,被池幽猛地挽進懷中:“挺清秀的小妹妹,怎弄得這副臟乎乎的模樣?”

    傅昀將紅絲封入晶片,蹙眉道:“池幽,我沒工夫……”

    池幽美眸一挑,掰過陸輕衣的臉頰:“你再仔細看看?”

    陸輕衣掙了幾下沒掙開,蝮蛇在耳邊“咝咝”不已,嚇得渾身哆嗦。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傅昀冷眼盯了片刻,倏地笑道:“你就是那個冒牌的神女轉世?晏五狗急跳墻了嗎,就那么想破九重境?”

    池幽惋惜道:“這么寶貝的丫頭,居然還不好生護著,不如跟我去尋常閣坐坐,看看晏五是急還是不急?”

    陸輕衣掙扎得愈發厲害:“我不接客!”

    青樓里能發生什么,她用腳丫子都想得出來!

    “哈,你這小妹妹不但相貌出眾,想法也稀奇得很。”池幽撫了撫她的腦袋,“你是晏五的人,自然也是尋常閣的貴賓,江湖上哪有讓貴賓服侍人的道理?”

    ……她才不是晏老五養的魚!

    傅昀拽過少女的手腕,待看清掌心印記,神色愈發譏嘲:“涅槃刺?他對你也沒多放心。”

    腕骨幾乎要被捏碎,陸輕衣看著他臉上駭人的黔刺,眼眶忽地一熱。

    神女個大頭鬼,原來在外人眼中,她不是姜荇的替身,就是存放神器的物件。

    傅昀見了淚珠子,嫌棄地丟開陸輕衣:“晏五這些年是不是腦子里進了漿糊?找這種礙事玩意兒做神女轉世,也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他起身道:“池幽,我尋思著你也年歲不小了,不論是我還是道盟,奉勸你閑事少管!

    話畢幾個騰挪便不見了蹤影。

    “嘴硬心軟!背赜膰@了口氣,轉而對陸輕衣道,“眼下時候未到,你且先忘了吧!

    玉指往面門上一彈,陸輕衣眼前瞬間起了一層迷霧,攥著匕首的手軟綿綿地耷拉下來,暈倒在她懷中。

    池幽放下陸輕衣,提著朱青裙裾站起,側目道:“嫣梨,還不走?”

    嫣梨猶豫:“閣主,蘇妹妹的傷……”

    池幽看著不遠處洶洶而來的火光,有些意外地挑眉:“離淵晏五身邊什么靈丹妙藥沒有,還用得著你我操心?”

    他的情劫(下)

    二人在外間落座,江雪鴻敲著桌面道:“溫離,當年師尊在夜嶺墮魔的消息是你透露給我的,你具體是如何得知?”

    溫離剔著指甲道:“看這架勢,師兄還要把我拉去紫極峰審上一回?”

    江雪鴻:“此事干系重大,莫打馬虎眼。”

    他神色嚴肅,溫離卻笑出聲來:“我回玉京半途被魔道偷襲,不慎被那些妖孽誆到夜嶺進去了,可巧不巧,竟遇著了入了魔的玄尊。還好臨時捉了只小鬼引路,否則就見不到師兄一統天下了!

    見江雪鴻眸色深沉,她繼續抖著腿道:“我的本事師兄素來是知道的,還能害了玄尊不成?”

    態度雖不莊重,話卻沒什么問題,畢竟景星宮上下,小到灶房雜役,大到文武長老,都是世君大人對著暗線一個個核查過的。

    何況,從溫離教導陸輕衣那日起,慕容那邊的情報消息就沒斷過。溫離雖行止隨意了些,卻素來知道他的底線,除了陸輕衣割腕那次闖了棲梧院,再沒有出格之舉。

    若硬要說溫離有什么問題的話,便是太無欲無求了些,沒什么情有獨鐘的喜好,聲名利祿也一概不貪,派活就干,無事就歇著。

    江雪鴻一時理不出頭緒,淡淡盯了她半晌,道:“你這兩日既無甚教習任務,且去把藏經閣掃了。”

    溫離眼睛一瞪,捂著新染的寶貴指甲,哀嘆不已:“晏五師兄,我今日最大的錯誤就是踏進了這道門!

    趕走了不請自來的溫離,江雪鴻坐在陸輕衣床畔,握著涼糕般的小手,又渡了些純陽靈氣予她。頓了頓,他復取出子夜鏡煉化成的暗色靈珠,眼眸也慢慢變得同樣幽深晦暗。

    子夜對鏡,可鑒前生罔象。

    當日鏡前隨意一瞥,他看見了赤眸魔印的自己。

    前生的他墮了魔道嗎?

    靈珠懸空,暗光一寸寸送入陸輕衣的眉心,三瓣蓮花形神印漸漸補全為五瓣,小姑娘卻微皺起了眉,輕輕“嗚”了一聲,似乎在抗拒什么。

    江雪鴻忙附身安撫:“神器不會傷你,莫怕。”

    陸輕衣睫梢顫動不止,含糊著道:“晏企之……”

    櫻桃般的唇瓣念著他的姓字,江雪鴻眼神一軟:“嗯,我在!

    紫極峰頂揮之不去的心頭寒意,到了這座小院,都化作了春雪消融般的柔情。

    然而情動之際,陸輕衣突然掄起一拳砸在了他左胸。

    “?!”

    這一拳力道十足,江雪鴻又不曾設防,若是在陸輕衣手里添柄刀子,估計已經把他給捅穿了。

    心臟突突直跳,男人眼中的溫存瞬間化為火苗,他狠狠擰了一把少女的耳朵:“蘇請客,這是你第幾次對我動手了?”

    不愧是情劫,不被她害死也得給她氣死!

    正窩火著,顱內驀地掀起一陣抽痛,響起一句:“答應你的,來生必踐。”

    嘶啞,破碎,情凄惻,愛成殤。

    神印倏爍,繡床上的少女跟著咽聲道:“我不要來生!

    江雪鴻扶著額側,即刻反應過來——涅槃刺沒有反噬,這恐怕是他們前世的終局。

    既許了來生,便是此生無望。

    “你對我下手還真狠!彼萌ド倥劢堑木К,意味不明輕笑一聲,“既然前生欠了我情債,今生必要你盡數還上。”

    說是還債,卻他是先動了心,她恐怕還念著舊情人。

    江雪鴻抿唇暗嘲。

    不得不承認,那根底不明的短命王侯將她護得極好。

    仙臺傾毀的亂世,她一個懷揣神器的活死人,竟在北邙暗冢一藏就是三百年。

    但那又如何,她既要陪他渡過這個劫,除非身隕道消,他不可能放手。

    陸輕衣眉心神印漸淡,呼吸也平穩起來。江雪鴻見她沒有蘇醒的征兆,思索片刻,摘下另一半芥子清虛。

    這一對碧玉之所以令人趨之若鶩,不僅在于玉京尊主的象征,更是因為一半可借神力療傷,另一半可借神運請愿。

    仙訣念罷,碧色光暈中浮出一個白衣白發的虛像,蓮香也溢滿了整間屋子。

    “小晏子?”棠川輕裊裊一笑,“重華果然選了你!

    靈蝶亂舞,江雪鴻抬眸與她對視,鄭重道:“晚輩有一愿,還望神女成全!

    棠川掃過他與陸輕衣交握著的手,用縹緲的語調問:“你想要什么?”

    向神求的,一生只一念。

    江雪鴻神色平靜:“我要她安好。”

    話音剛落,喉頭便是一陣熟悉的腥甜。

    “知道為什么會有反噬嗎?”棠川笑影如霧,“這個愿望,違了天命!

    那句天讖快速閃過腦海,江雪鴻指節收緊,問:“我若非求不可呢?”

    棠川無奈搖頭:“明明永朔十七年已經挨過一遭天雷了,怎么還是不長記性?”

    江雪鴻瞳孔一縮:“什么?”

    “天機不可泄露,你再想想吧。”棠川飄至陸輕衣身側,輕撫上她的臉頰,柔聲喚道,“傾盡河漢,未悔今朝——傾河,你該醒了。”

    神光漸暗,芥子清虛重新凝為晶透的碧玉。

    衾被發出摩挲聲,少女往里床轉過小半圈,迷迷糊糊道:“落芷,我還想睡一會兒,你去和晏企之說一聲唄……”

    江雪鴻垂眸睨著她:“睡了整整三日,還不夠?”

    聽到這低沉磁性的嗓音,陸輕衣猝然翻過身,目光順著二人交疊的手向上,看著眼前身著冕服的男人,臉色頓時變得比窗外芭蕉還綠:“你不會還想趁著朝會把我帶去紫極峰上展覽一圈吧?”

    江雪鴻半瞇起眼:“今日朝會已畢,下回帶上你倒也無妨。”

    那不得丟人丟到無渡海去了!

    小姑娘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江雪鴻不由捏了捏她的掌心,笑問:“子夜鏡已與你心脈相融,可有什么不適?”

    陸輕衣繼續搖頭,見他抬聲喚了落芷,忙扒住他的衣袖,用乞求的語氣道:“世君大人,‘瀲玉’我都練到第五式了,就不能放個假嗎?”

    江雪鴻慢條斯理道:“本打算待第六式練純熟了,便告訴你一件機密事,你既不急,本君自然無甚意見!

    聽到這話,蔫耷耷的小姑娘瞬間來了精神,一下子蹦噠起來:“落芷,我要去校場!”

    江雪鴻看著陸輕衣風風火火的模樣,被她無情甩開的手虛虛握了幾握,不由嗤笑出聲。

    一手遮天的人,竟還有一廂情愿的時候。

    *

    大半月后,紫極峰正殿。

    已入了夜,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燭燈下,江雪鴻盯著輿圖沙盤,凝眉沉思。

    他身側,晏聞度顛著茶蓋道:“孟澶這一去連個遺囑都沒留下,濠梁城連帶著西南三洲的權柄,可都成了未知數!

    江雪鴻問:“你如何看孟氏三兄妹?”

    晏聞度不住搖首:“孟倚樓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孟羨魚是個八面玲瓏的花瓶,孟臨川更是豺狼虎豹之徒,誰當城主都不是好事。”

    孟澶隕落,濠梁城內自然亂成了一鍋粥,臨近的幾個洲則虎視眈眈指望坐收漁翁之利,甚至連魔道都想分一杯羹。

    今日朝會,眾人已吵得不可開交,個個都是打著平亂的旗號謀私,若非江雪鴻幾枚棋子一轟,暴力鎮壓了下去,還不知要吵到什么時辰。

    正說著,傳音鏡忽然閃了一閃,當值弟子謹慎道:“世君,濠梁城信使已到山門下了。”

    江雪鴻額角青筋微凸,還是道:“放行吧!

    晏聞度小聲嘀咕:“三更半夜送信,八成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一炷香后,他睨著江雪鴻手中繪著雙魚的淡粉紙箋,咋舌道:“又是蘭香又是金粉,我看這哪兒是密信,簡直是情書!

    江雪鴻讀罷,借著燭火將金箋燒盡,刪繁就簡道:“孟羨魚以神器鴛鴦筆誘我去濠梁城!

    既是私函,那意味著請的只有他一人。

    “指望世君給她撐腰呢。”晏聞度丟了茶盞,向后靠了靠,“算盤打得不錯,但濠梁城地近浮玉庭,是道魔之戰的重要關塞,城主之位可不是靠賄賂就能得來的!

    江雪鴻在沙盤上擺弄了半晌,突然問:“四哥覺得顧曲如何?”

    晏聞度緩了緩,開口道:“威望倒夠,但他手上那些人,恐怕吃不下整個西南,何況如今除了修羅絕域,濠梁城哪處不是嚴防死守?”

    江雪鴻卻勾起了唇,鋪開信紙執筆落墨:“我親自去一趟濠梁城,到時候見機行事!

    這般散漫樣子,晏聞度知他已有考量,以拳抵唇輕咳一聲,道:“離淵結界前陣子淡了,估摸你和二哥也就一前一后回頭,這戰事一開,也不知我什么時候才能回清平居養老!

    江雪鴻邊寫著回信,邊不咸不淡岔過話題:“慕容近日在查姜三,四哥休要干涉!

    晏聞度打了個哈欠,不耐道:“你拎得清公私,我自然也是!

    *

    從紫極峰頂御風而下,火鳳蕩過九溟和寒潭,復在各峰掃過一圈,最終停在了棲梧院上空。

    池塘倒映著焰影,夏末秋初的涼風吹過梧桐,屋內已滅了燭火,只檐角掛著幾只絹紗彩繪的宮燈。

    江雪鴻從心口暗袋中拈出一帶光滑锃亮的珠串,習慣性地用指肚輕輕摩挲起來。

    起初的確是忙起來忘了還回去,后來便是故意扣著了。

    隔著夜云輕霧凝神望了片刻,江雪鴻徐徐收起珠串,轉身往西側忘情崖掠去。

    如今濠梁城形勢尚未明朗,還是莫帶上她了,省得他分心。

    崖頂風疾。

    歸鶴樓位于紫極峰背陰處,除卻松竹梅,便再種不活其他綠植。又因外設結界,非得世君之令不得踏入,入了夜竟連盞燈火也不見。

    此時,江雪鴻遠遠望著風雪中搖搖欲墜的淡黃燈籠,微瞇起了長眸。

    他這結界不防的,只有一人。

    順著廊道上半干的鞋印往里走,樓內燭光曳曳,炭火燒得正旺,桌邊擱著半盞烏龍茶,盤中糕點也少了一大半,隨處可見明顯的翻動痕跡。書案上,卷冊一角浸滿了墨汁,還欲蓋彌彰地用書堆遮了。

    牙色帷簾之下,罪魁禍首裹著狐裘,正側著身子團在矮榻上啄木鳥式點頭,大蝴蝶銀簪滑至后腦勺,小臉也被炭火烘得暈紅。

    江雪鴻看著她腕上寶華流轉的靈鐲,詭異又溫柔地笑了一下。

    這般不設防的模樣,實在是拱火又磨人。

    不知過了多久,陸輕衣在一個暖乎乎的懷里醒來,她瞥了一眼窗外濃重的夜色,不太高興道:“你怎么才回來?”

    江雪鴻薄唇輕扯,攬過她的肩背道:“擅闖世君居所,我還沒治你的罪,倒審起我來了?”

    陸輕衣“切”了一聲,融合了三件神器,五感恢復了不少,她鼻尖輕嗅,語氣愈發嫌棄:“晏企之,你是不是剛從青樓里出來?”

    江雪鴻才要開口嘲弄,旋即喉頭一哽——她指的,恐怕是孟羨魚信上染的那股蘭香。

    他略偏過頭,硬生生轉過話題:“尋我何事?”

    沉沉的嗓音落下,陸輕衣眼角一垂,從懷里摸出一只陶土傀儡,泫然欲泣道:“晏企之,落芷壞了。”

    恃寵而驕(上)

    落芷雖是借了江雪鴻的元血淬煉而成,傀儡本身卻是由陶土所制,靈力有限,這陣子又奔波了不少地方,暫時進入了休眠狀態。若要復原,只需在濠梁城千機閣熔爐中再淬煉一遭即可即可。

    陸輕衣一聽他要單獨去濠梁城,急道:“孟羨魚早就盯上你了!你這不是送上門給人坑嗎?”

    江雪鴻眸光微閃,盡量忽略脖頸間水蜜桃般的甜香氣息,波瀾不驚地嗤嘲道:“孟羨魚既然敢驅虎吞狼,我定教她賠得血本無歸!

    一路見識了這男人的各種不靠譜,陸輕衣小臂一揮,凌空比劃了幾個劍符,抬眸望著他道:“我也要去,第六式我練差不多了,加上三件神器,不會拖你后腿的。”

    真氣帶起微風,燭火微暗,江雪鴻半抱著她坐在榻上,輕輕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含而不顯的張狂。

    陸輕衣最討厭他這招蜂引蝶的紈绔假笑,瞳仁一瞪:“你不帶上我,我就自己想辦法去!

    江雪鴻笑意頓收:“你敢?”

    當濠梁城是什么地方?

    “有什么不敢?”陸輕衣用力推了他一把,腮幫子鼓得奇高,“等你取神器回來多浪費時間,還不如靠我自己,而且落芷又沒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床邊上又冒出個大裂口怎么辦?”

    江雪鴻捉過她的手,眉宇間染上不悅:“現在是你任性逞強的時候?”

    “明明是你拿命不當回事!”陸輕衣眼皮一掀,掙開他的手,如同斗雞振羽般抖了抖身子,“你要是設結界困我,我就掀指甲,今天掀一個明天掀一雙,讓你不牽我手癢,牽了我心疼!

    ……瞧瞧這話說的!

    關心則亂,向來深沉的鳳眸淬了火星,竟忽略了她眼底的狡黠,江雪鴻威脅地開口:“陸輕衣,我再問最后一遍,是你自己老實呆在景星宮,還是我給你綁在棲梧院?”

    小戲精用狐裘把自己裹成粽子,只留了一張兇相畢露的臉:“反正你就拿我當個工具人,孟二小姐都把神器送你面前了,四缺一剩下的你隨便算算就能找到。我成神還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煩,反正你在三生黃粱陣里頭都殺了我一次了,你不如現在給我個痛快吧!”

    江雪鴻只覺得快被眼前人氣死了,揉了揉突起的太陽穴,拳頭捏了許久才松開,磨牙道:“知道你現在是仗著什么在我面前擺譜嗎?”

    “知道啊,”陸輕衣似是終于確認了什么,身子一歪,伏在榻上咯咯笑了好一會兒,伸出套著緋色靈鐲的爪子,洋洋得意道,“你喜歡我嘛!”

    她又不是白癡,某人自打回了景星宮,對她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說廢話也聽著,還主動逗她說話,整天噓寒問暖,對著她傻笑,眼神中的鄙視變成了寵溺,連元火都舍得給她。

    天道好輪回,他發飆她不敢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從現在起她就是天下第一的命門死穴。

    江雪鴻半笑半癲著捏碎了一地玉棋:敢算計他?好樣的,真是好樣的。旁的姑娘多少羞澀矜持一下,她倒耍起橫來了?

    尾巴翹上天的小姑娘滾過一圈,繼續挑釁道:“世君大人,你栽了。 

    話畢便掰住左手小指,想嚇唬嚇唬他,誰料還沒使上勁就被某人捉著雙手提上頭頂,往軟榻上一摁。

    厚重的狐裘滑落在地,燈燭“噼啪”一聲,墻上兩人一上一下的影子也晃了晃。

    床咚比壁咚危險一百倍,陸輕衣被壓制得動彈不得,想犯規使用神力,沒想到江雪鴻解了蠱毒后給力得要命,直接封了她幾個大穴。

    肌膚相貼,呼吸相纏,連青絲都交錯成曖昧的弧度。

    “說說看,到底是誰栽了?”微啞的嗓音仿佛能把魂勾出來。

    三更半夜往人榻上滾,當他不是男人嗎?

    發現神力都沖不開穴道,陸輕衣真的慌了:“你、你想干什么?霸王硬上弓是違法的,敢亂來我就咬舌自盡!本郡主眼光高得很,別指望靠一張臉再送個鐲子就能收買我!”

    她說得飛快,來不及換氣,危險的侵略氣息刺激下,小臉也一寸寸漲得通紅。

    “可罵夠了?”

    “我,我歇一會兒再罵!”

    江雪鴻輕輕扳正她的臉龐:“罵累了,便聽我說!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陸輕衣,你睜眼看我。”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若不愿,我會不碰你!

    陸輕衣咬著唇默了片刻,見他確實沒有下一步動作,先睜了一只眼,接著又睜開另一只。

    狹長的黑眸中映出她戒備的模樣。

    江雪鴻輕輕啟唇:“你覺得我為何要單刀赴會?”

    令人膈應的蘭香縈繞在鼻尖,陸輕衣翻了個白眼:“方便和孟羨魚狼狽為奸。”

    江雪鴻嗤笑一聲,松了桎梏。

    他把少女撈進懷里,感受著胸膛臂彎的寒涼觸感,緩緩道:“濠梁城與魔道糾葛頗多,孟澶死因不明,孟氏三兄妹各懷心思,修羅絕域也頗不太平。西南牽扯到多方勢力,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生變,影響的便是整個道盟。這一趟是禮是兵都是未知數,唯有我親自坐鎮,方能穩住大局!

    這些事,他素來不會這般直白地同旁人說。

    陸輕衣呆了好半晌,一語中的:“所以你是擔心我這個半吊子神女被人利用,才不帶我去的?”

    江雪鴻眸色晦沉如海,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是!

    作為道盟世君,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表態的,旁人理解成肯定或者否定,他都有回旋的余地。但對上這個丫頭,他若不把話說明白了,她根本不聽不信。

    “是”字一下,余下的話便好出口了:“我擔心你的,又何止是一個濠梁城。”

    “你元神尚未完全痊愈,又是神魔雙血脈,大戰在即,你若不能在魔道覆滅前補全神印,我借神器破境之時,必會傷你!

    “天下安危系于一身,我縱心有掛礙,也做不得少年意氣之事。當日孟臨川在夜嶺設局,便是看透了我的顧忌。”

    背上的手臂一緊,微涼的皮膚染上了灼熱的溫度,她似乎要被他揉進心臟里:“陸輕衣,莫讓我為難!

    聲音落得極輕,如果不是這個距離,根本就聽不見。比起要求,倒更像是乞求。

    陸輕衣微微一顫,很慢地點了一下頭,旋即被抱得更緊。

    若說這世間還有什么珍寶比得過腕上那只緋夜云衣制成的鐲子,恐怕只有道盟世君的一寸私心了。

    原來被人喜歡,竟也會覺得難過。

    更漏暗移,忘情崖頂的風雪愈發急驟,吹得窗欞松竹簌簌亂響,兩顆心臟分明只隔著衣衫皮肉,夜半私語的一雙人之間,卻連一句承諾都容不下。

    陸輕衣扒著他炫紅的衣袖,胸腔被陌生的情緒浸滿,眼睛連著心口都酸酸的:“可我還是不想你一個人!

    三生黃粱幻境是假的,但那個少年卻真的存在過。

    歸鶴樓那么冷,都沒有人替他掛一盞風燈,點一星燭火。他守在紫極峰頂,聽不到鶯啼鳥語,看不到春秋冬夏,哪怕動了心,都要護得那么小心翼翼。

    “晏企之,求你。”

    屋內靜默了許久,陸輕衣以為他不會答應時,溫熱的指尖探上她的額心,隨著一段易容法訣傳入識海,頭頂落下一聲無奈又寵溺的輕嘆:“尋身暗衛服飾換上,此去切莫暴露身份!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也罷,做了那么久的明君,不妨就為她當一次昏君。

    破情障

    有了“漂亮姐姐”陪伴,小少年對“爹爹”再無興趣,扯著云衣賣萌:“姐姐,我想聽故事!

    云衣暗嘲他見色忘父,散出妖氣,威脅道:“妖怪吃小孩的故事聽嗎?”

    花香芳馥,小少年反而更加興致勃勃:“真的有嗎?”

    云衣嚇不到他,偏過頭:“忘了!

    小少年的額頭還是滾燙,打了個哈欠,主動問:“姐姐困嗎?”

    云衣魂魄虛弱,折騰這么久的確有些犯困。白無憂的房間顯然是回不去的,卻見小少年已乖巧讓開床位:“一起睡!

    滿抱的小團子,手感一定很好,何況她本就喜歡抱著桑落睡覺。云衣走近低頭:“不怕我半夜吃了你?”

    小少年掰著手指分析道:“爹爹喜歡的都是好人,爹爹喜歡姐姐,所以姐姐是好人。”

    認準了江雪鴻是爹,居然還對她這個第三者這么殷勤,搞不懂小孩子。

    云衣瞪道:“小小年紀懂什么喜歡?”

    司鏡,邵忻,現在連個三歲小孩都這般說,江雪鴻斷的情絲難道是假的?

    眼前的女子實在生得太過好看,小少年忍不住摸了摸那垂落的長辮,篤定道:“劍冢太冷了,不適合姐姐,所以爹爹要自己去!

    他又重復了一遍:“爹爹喜歡姐姐!

    哪里是“爹爹”,分明就是他自己。

    那雙清澈透亮的黑眸真誠又直白,云衣一陣幻視,只覺自己臉上好像也燒起來了似的。

    小少年反轉問:“姐姐喜歡爹爹嗎?”

    云衣遮掩似的揉他:“你覺得呢?”

    小少年信誓旦旦:“我覺得姐姐更喜歡我!

    說著又往里床挪了一寸:“姐姐,一起睡!

    云衣竟從仇人的臉上看出了一絲可愛。

    算了,小的總比大的安全。

    *

    參橫斗轉,銀漢好似一條白練鋪于夜空。

    江雪鴻在三百年前的劍冢并未發現什么特異之處,待折返時恰瞧見一大一小酣熟的睡顏——毫不設防,緊緊相擁。

    原來,云衣并不是不適應道宗環境,只是不愿與斷情絲的他同床共枕。

    燭火已經熄滅,帷幔上流淌著淡白的星影。揉碎的紙鶴藏在枕底,符上墨跡半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孩子乖巧偽裝下的攀附之心。

    熟睡的幼童翻了個身,小腦袋恰埋在云衣胸口。

    看著小少年心滿意足的模樣,一股類似嫉妒的郁結之氣堵塞心頭。江雪鴻凝望片刻,眼底翻紅,凌空祭出一道奪舍逆陣。

    他不是圣人,亦不是君子。他看重的人,決不允許任何人覬覦,哪怕是曾經的自己,也不可以。

    修長的影子驟然消失,與此同時,云衣懷中的小少年驟然睜眼——瞳孔同樣一片血色。

    床幃窸窣,清月自墜,道心之上遍布裂紋。云衣側身而臥,枕上柔軟的青絲被生長未足的指骨穿過,慢慢繞在指尖。短小的胳膊也隨即纏上她,好像變成了兩條毒蛇,把那不盈一握的纖腰抱得死死的。

    力道使得過大,熟睡中的少女被他鬧得半夢半醒,含著嗓子威脅:“安分點,不然打爛你屁股!

    說罷,細藕似的手卻回抱住他。左胸之下心跳鮮活清晰,容顏咫尺,溫柔醉人,沒有任何防備之態。

    不知是否是這具身體尚在發燒的緣故,灼背燒頂,五中如沸,渾身都像被燙傷了一樣。感受到自己胸膛的躍動,江雪鴻迷茫不已。

    這是怎樣一種感覺?心頭擂鼓不歇,好像有無數人群在叫囂、無數猛獸在嘶吼,想要更多的觸碰,想要更多的溫柔,想要……她。

    這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被心魔吞噬了。

    困意襲來,“小江雪鴻”依偎在云衣身旁,試著把身體縮得更小,仿若嬰孩依戀母親一般,睡眼惺忪地親她。

    纖柔的鼻子,菱形的紅唇,長圓的臉蛋,烏黑的發絲……

    一點一點,一寸一寸。

    他一定會找出她疏遠的原因,一定。

    *

    云衣已然熟睡,魂魄迷失在另一個水鏡碎片交織而成的另一個夢里,渾然不知外頭發生了什么。

    日月西升東落,時間快速逆轉。不知過了多久,天云又再次順流起來。

    那時的上清道宗還沒有昆吾劍冢,極北之地只有千萬年深雪。白無憂的生辰在大寒之日,江望每年都會陪她來此地看雪。

    在高處往下看,僅見峰頂與地面齊平。這一年,白無憂還在崖頂等待江望,陡然遭到一道黑影襲擊。她迅速執劍迎敵,十招之內便將偷襲者的面具打下。待看清那半張癲狂的臉,白無憂陡驚:“大哥?”

    白無憂是清霜堂嫡長女,并無兄長,能讓她喚一聲“大哥”的,唯有只有江望的兄長,江冀。

    云衣在夢境世界沒有實體,暗暗疑惑:為何江冀會襲擊白無憂?

    只見一股黑氣纏繞上江冀,一招打破白無憂設下的困陣,戰局陡然逆轉。對方步步緊逼,危急之際被一道劍意直硬擋下。那清冽之氣太過熟悉,云衣一驚,回頭便瞧見來人白衣墨發,馭符執劍。不是江雪鴻,而是一個與之有七八分相似的成熟男子。

    玉京十二尊之一,上清道宗前宗主,江望。

    他一個箭步上前,聲音是毫不掩飾的焦灼:“無憂,可是受傷了?”

    白無憂搖頭,持劍立到他身側,冷然道:“大哥不對勁!

    怨念纏繞,邪氣四溢,江冀必然已經墮魔。

    江望神色凜然,掩護懷有身孕的妻子退至安全地帶,隨后躍至半空,與江冀打得昏天黑地。同胞兄弟之戰慘烈又持久,爍玉流金,枯木龍吟,連天地都暗沉下來?罩邢仁堑蜗录t色的血,又漸漸變成金色——這是江望的仙元。

    碧海青天化作灰飛,本命劍凝為巨石,將怨魂與邪修一并鎮壓。白無憂正是坐在這片充滿回憶的高崖之上,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隕落消失,一夜白頭。

    “尊上,尊上!”

    云衣從眩暈中睜眼,夷則仙使對她道:“暮水族長還在等您凈化泉眼!

    她低頭看向銀紋流動的手臂,果然是又變回了白無憂。

    云衣對暮水印象惡劣,想說“攆出去”,張口卻是:“即刻動身!

    不知是不是因為魂魄不穩,身體不由自主行動起來,根本不由她掌控。云衣,忙按照江雪鴻平日教的定魂咒默吟定心。

    暮水隸屬上清道宗,圣泉泉眼被邪祟污染,需要真仙之力才能凈化。白無憂非常順利解決掉燃眉之急,收到暮水辛氏舉族致謝。

    晚宴上,老族長舉杯敬道:“白尊主獨自統領上清道宗,功記千秋,此番又救暮水于危難之中,實在無以為報!

    云衣也終于掌控了白無憂的身體主權,找不到破出夢境的方法,便喝了一口酒,冠冕堂皇道:“此乃本尊職責所在。”

    她本就氣質疏冷,加上并未舉杯,更顯得孤傲不可親近。

    “江小公子過了年關也五歲了吧?”老族長不在意她的冷漠,自顧自嘮叨起來,“我族未來的圣女人選單名一個‘謠’字,與小公子年歲相仿,若來日有緣,可與小公子多學習一二!

    云衣眉梢一挑:“我不喜歡聽繞彎子的話。”

    老族長想不到她竟這般直硬,硬著頭皮道:“倘若兩個孩子相處得不錯,不如我們長輩做主,先訂一門親事。”

    想必這就是江雪鴻與辛謠婚約的源頭,云衣遵循記憶,立刻從善如流點頭:“也好。”

    話一出口,暮水老族長的臉上驟然綻出幾道裂紋,伴隨著玻璃破碎般的“咔嚓”聲,緊接著一連串爆裂聲響起,幻境竟自動散碎開來。

    云衣慌忙閉眼,待動蕩穩定后再睜開,自己依然在先前的晚宴坐席上,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水不知為何又重新滿了起來。

    對面的暮水老族長依舊是那副謙恭語氣:“江小公子過了年關也五歲了吧?”

    云衣:?

    這幻境,怎么還循環播放起來了?

    她不想再繼續應酬下去,單刀直入道:“定親是吧?我看沒問題。”

    老族長的笑意還沒綻開,幻境竟再次發生破碎,又回到了那句:“江小公子過了年關也五歲了吧?”

    云衣只能試著拒絕:“不行,你家辛謠三觀不正,和江雪鴻一點都不配。”

    說完這話,幻境陷入了第四次循環,接著是第五次,第六次……速度越來越快,景物越來越亂。

    第十七次回到原點,不等辛老族長開口,云衣抄起手邊的佩劍,倏地起身。

    既然不是她的問題,難道是小崽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

    回到晚宴開始的一個時辰前。

    江雪鴻奪舍幼年的自己后,在夢境世界也能繼續操縱他的意志。他沿著暮水一路勘察,本想盡快喚醒云衣,忽然被一個身量差不多的小娃娃攔下:“寂塵哥哥!

    幼年辛謠打扮得粉雕玉琢,渾身染了不自然的軟媚香氣,臉上充滿討好之意:“你初來乍到,需不需要我帶你四處逛逛呀?”

    從前他沒有理會她的殷勤,但此行有不少想借幻境深究之事,江雪鴻便直截道:“帶我進圣泉!

    圣泉是暮水禁地,極少對外人開放。辛謠才剛繼承圣女之位不久,正謹言慎行不敢犯錯。

    見她猶豫,江雪鴻轉身就走。

    辛謠見狀急了,忙答應道:“我帶你去!”

    云山深邃,花竹清幽,千百年來都不曾有過絲毫改變。兩道瘦小的身影順著泉水攀登而上,少女累得呼呼直喘,她身側的少年卻沒有絲毫幫忙之意,走幾步還要回頭等她,眼神漸漸流露出一絲不悅。

    辛謠鐵了心要同他拉攏關系,軟聲求道:“寂塵哥哥,你扶我一把吧。”

    江雪鴻置若罔聞,冷著眼問:“你的暮水圣女之位是世襲來的?”

    對上那漆黑無光的瞳孔,辛謠竟莫名覺得害怕:“我娘親去世得早,我便提前繼承了圣女之位。”

    按照古卷記載,暮水女子孕后所出第一胎必然是女嬰,年滿十五歲即可繼承尊位,族長則都由圣女配偶擔任,故對待擇夫之事尤其苛刻。但哪怕圣女隱居世外,不被任何族中事務困擾,卻都無一例外早逝。辛謠的母親本就仙根較弱,其伴侶甚至只是一介凡人,竟還是冒著風險生下女兒,以致殞落。

    圣女養尊處優,為什么一定要執著于盡快養育繼承人,迅速推掉這個位置?

    于是,江雪鴻追問:“你母親是怎么死的?”

    辛謠立刻遮掩道:“病逝!闭f著還加快了登山腳步。

    “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

    二人一追一躲,不知不覺間竟已踏入了禁地。

    白塔平湖亙古不變,塔身上的金色銘文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溫熱的靈流從十二龍頭口中汩汩而出,潤山川,澤草木,匯入十洲云水之間。

    江雪鴻在湖邊凝了片刻,再次轉向辛謠:“圣女早逝是何緣故?”

    辛謠堅持搖頭:“不知道。”

    撬不開她的嘴,江雪鴻毫不猶豫,甩出一道雷符炸向圣泉。這具身體的靈力過于微弱,不能真正造成什么破壞,但已經足夠震懾小姑娘了。

    果然,辛謠猛地扯住他,表情緊張不已:“你做什么!”

    江雪鴻漠然道:“真話。”

    圣泉不容侵犯,一旦族中長輩追究,首先問責的,必然是帶他進來的自己。

    小姑娘想不到自己要卑躬屈膝逢迎的對象竟是如此薄情寡義之人,囁嚅半晌,顫顫道:“我說,我說,但你要保密!

    “嗯。”

    辛謠又糾結了許久,終于道:“我娘病逝,是因為鑄了封魔釘。”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跟著哭了起來:“當今世上魔道橫行,一旦前代留存的封魔釘用盡,現任圣女都要用修為補上……我今后也要鑄的,你天生道骨,肯定能幫我……”

    江雪鴻聽罷,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我為何要幫你?”

    鑄造封魔釘需要耗費暮水圣女及其伴侶的精血乃至壽元,辛謠的母親明知如此卻執意與凡人成婚,缺少了一方補給,以致提前殞落。辛謠貪生怕死,便想借助他的道骨之力助她延壽。

    辛謠淚眼婆娑著愣了一瞬,結巴道:“我、我喜歡你,我爺爺和你娘給我們定了婚約,我們可以先相處著試試。”

    “說不定,你也會喜歡我!

    她壯著膽子向前進,江雪鴻反而后退了一步,無光的眼底先泛起一抹發寒的藍,繼而翻作暗艷的紅。

    無數人對他說過“喜歡”。

    草木魚鳥,長老弟子,無數生靈環繞在他身側,都希望得到他的“喜歡”。但事實上,他們喜歡的不是江雪鴻,而是身負元虛道骨的寂塵道君。

    唯一一個不在乎他“喜歡”與否的,是母尊。

    因為,母尊只喜歡父尊。劍譜,承平符,元虛道骨,都只是父尊的替代品,是他們的局外人。

    唯一一個說“喜歡”江雪鴻的,是衣衣。

    可卻是假的。

    盤踞心頭的邪靈蠱音驀地響起:“她是假的,你難道就是真的嗎?”

    “情絲都斷了的人,還指望旁人不于負你?”

    “當年陸輕衣捧著祈愿燈問你心意時,你是怎么回答的?”

    “釘那十二枚封魔釘的時候,你可曾惦念著那些真真假假的‘喜歡’?”

    “說起來,她現在還不知道你一塵不染外表下的真面目吧,也不知道還能瞞多久?”

    往事已矣,江雪鴻卻還陷在舊夢中不可自拔,手中憑空幻出一截尖銳的冰凌,毫不猶豫刺入了辛謠的丹田。

    殺意如狂濤驚瀾,將少女的生命連同平和的幻境沖擊得七零八落。

    直到水鏡碎片重新聚攏,他再次對上辛謠充滿懼意卻還要假裝親近的臉:“說不定,你也會喜歡我!

    江雪鴻紅著眼問:“什么是喜歡?”

    年幼的辛謠也不甚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但還是道:“喜歡的話,你就愿意對我好,愿意為我付出一切,看見我就會臉紅心跳,舍不得我鑄封魔釘。”

    “只為你?”

    辛謠陡然臉紅了一瞬:“那當然!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借助這具幼小身體靠近云衣時的異樣感覺,就是他三百多年不能理解的那個“喜歡”。

    江雪鴻眼中猩紅更甚,直接以風作刃,抹了辛謠的喉嚨。

    情絲斷絕在未懂得愛與恨的年紀,后來無論旁人如何向他描述,都如同對盲人描述三千世界的繽紛色彩一般,永遠無法使他真正懂得其中含義,反而讓“情”之一字成為了破不除的魔障。

    假卻當真,一錯再錯,若能懂得那“喜歡”的含義,他便不該拒絕陸輕衣的剖白,不該自作主張替她驅魔,不該答應辛謠的條件,不該為了保住暮水圣泉離開死牢,不該兩百年都等不到她,不該今生再撒下一個彌天大謊……

    旁人的難處,在于求人愛己;他的難處,卻在施愛于人。

    既然如此,那便以殺泄意吧。

    血海隨著心底魔囈一同翻覆,他越殺越酣暢,越痛越興奮,好像殺得越多,就能填補心頭那些空洞又劇烈的痛意,就能確保他以命相護的人不受到任何傷害。

    那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

    是他喜歡了很久的人。

    即將陷入泥潭之時,陡然傳來一聲呼喚:“江雪鴻!”

    是母尊?不對,是云衣。

    她還陷在幻境,他怎么能先沉淪其中?

    少年眼底紅霧漸散,待意識稍有清晰,即刻丟開手中血水黏著的冰凌。

    夢中幻景又一次輪回,再次對上辛謠那句虛情假意的“喜歡”,江雪鴻不再放縱殺心,而是——轉頭就跑。

    辛謠:?

    恃寵而驕(下)

    闌江自弱水發源,連通十洲水脈,到西南則形成一個曲尺形的回環,造就了濠梁城三面環水,易守難攻的地貌。

    地近魔門,月色轉赤,濠梁主城坐落在千刃江崖之巔,城中心最高建筑物便是堪稱“傀儡之祖”的千機閣,城墻以紫青色的靈石砌成,其下修羅絕域深不見底。

    秋雨綿綿。

    客舍內,青柱紅漆的長廊上飄過一抹石榴紅,青絲起落,蓮步無聲,一頭撞進了書房。

    江雪鴻束發戴冠,對卷沉思,聽到門外動靜時已經晚了。他縱是反應力再好,也不及起身移到門口,眼睜睜看著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被門檻一絆,“噗通”一聲跌在磚地上,發出尖叫似的哀嚎:

    “晏老五,你為什么不接住我!”

    招式一破,手中靈劍瞬間化為虛無。他滿臉無語地移至陸輕衣身側,蹲下身子,扶過她的肩膀,問:“哪兒碰著了?”

    教了多少次劍要藏鋒,怎的還是這般莽撞?

    陸輕衣順勢往他臂彎躺去,故意委委屈屈道:“腰差點閃著,膝蓋也撞到了,疼,我最怕疼了。”

    江雪鴻果然從善如流地抱著她在書案旁坐下,邊替她揉著膝蓋,邊問:“怎不在臥房歇著?”

    這按摩附送內力,膝上暖洋洋的,陸輕衣的嘴巴也甜起來了,糯著嗓子矯情道:“想晏五哥哥了唄,你又不喜歡陰雨連綿的天氣,所以我要來陪陪你呀!

    江雪鴻免疫道:“說實話。”

    自從看出了他的心思,這小作精便越來越放肆,現在竟敢拿他打趣了。

    陸輕衣繼續厚著臉皮做作道:“這就是實話呀,你從前天下午起就不怎么說話了,本郡主只好紆尊降貴給你創造機會!

    喂喂,明明是他在追她好不好?能不能敬業一點?

    江雪鴻唇角微翹,在周遭設下隔音結界,一手撐著椅背,一手指著案上卷冊,道:“孟澶的尸身我已驗過,靈府虧空看似是隕落所致,臟腑卻并無衰竭之象!

    密密麻麻的墨字枯燥無味,陸輕衣直接歪過腦袋去看他賞心悅目的容顏:“別賣關子了,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江雪鴻垂下頭,低聲輕笑:“阿清可是本君麾下良輔,怎會猜不出?”

    耳朵被男人鼻息間的熱氣一燙,瞬間從里到外紅了個透。

    景星宮暗衛何清,便是陸輕衣現在的馬甲。

    但“阿清”,也可以聽成“阿傾”——這稱呼本是她求著哄著讓公主大人叫的,眼下自己倒先頂不住了。

    陸輕衣忙轉回頭,枯燥無味的墨字一下子變成了清心咒,終于將鼻尖的熱流壓了回去。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烏黑的瞳仁轉過一圈,陸輕衣回憶道:“我記得在嘉洲看到你大師兄從那個刀疤臉脖子后頭抽出過一縷紅絲,但之前他都好好的。”

    “除了我,他那陣子接觸過的外人應該只有嫣梨、姜三小姐和孟大公子了。嫣梨是個只會采陽補陰的女鬼,肯定是剩下兩個人之一動了手腳。”

    “而且我順來的那堆東西里又有濠梁城的息壤,那些人用修士的內丹煉藥說不定就是濠梁城的人策劃的!

    “所以,”她嘟著嘴一哼,“我猜孟城主也是被控制后吸干了靈力,活著的時候就沒意識了,難怪連句遺言都沒有。”

    江雪鴻揉著她的發頂:“倒是敏銳,但背后的勢力可沒那么簡單!

    陸輕衣問:“誰是兇手?”

    “尚未查明,左右不過玉京孟氏之人!

    江雪鴻說著便從暗袋取出一只一拃長的透明水晶盒。陸輕衣瞧見里面裝著的那截灰白斷絲,剛要伸手,陡然被他攔住。

    “莫碰!苯櫮﹃┩,解釋道,“這傀儡絲是在孟澶心臟內尋得的,不僅可以控制身魂,更能攫取靈力,是披著術法皮相的邪門歪道。”

    語氣這般篤定,陸輕衣皺起了眉:“你肯定又背著我拿自己做試驗了。”

    江雪鴻并不否認:“未傷及心脈,不妨事!

    于羲凰一族而言,只要心脈完好,哪怕傷得只剩一具骨架,也能借著凰火生出血肉來,這點傷的確算不上什么大事。

    陸輕衣找不到理由反駁,只板著臉道:“搞得不會疼一樣!

    江雪鴻笑了一下,略過她的牢騷,收起卷冊并水晶盒,語調隨意又散漫:“本君近日讀破了一道天讖。”

    陸輕衣眨眨眼,這才想起差點被她拋之腦后的真實目的——他答應過,等她練好“瀲玉”第六式,就會告訴她一個秘密。

    江雪鴻繼續道:“天讖落于永朔元年云洲晟京,據其指示,我會死于太陰神女之手。”

    “你蒙我的吧……”

    “我的語氣像是在同你開玩笑?”

    陸輕衣徹底怔住,半晌后才結巴道:“你喜歡我還要和我當宿敵?老天是不是和你有仇啊?”

    江雪鴻撫了撫她的長發:“不排除這種可能。”

    “你是怎么打算的?”

    “助你成神。”

    “那你不是找死——”陸輕衣話音未落,右手突然被他捉過,十指交疊,再熟悉不過的刺痛感順著掌心在周身蔓延開來。

    “嗷——”

    一言不合就拿涅槃刺折騰她,什么人。

    “忍一忍,莫怕!

    江雪鴻勾過小姑娘漸漸浸滿粉汗的香肩,俯身看著她清麗的容顏,喉頭發緊:

    眉心緊緊蹙著,瞳孔里水光瀲滟,時而用貝齒咬著唇瓣,時而發出幾聲嗚咽,身子一動不敢動,看上去可憐又無助。

    粉衫紅裙,滿頭珠玉——他不瞎,她穿得這么招搖,是想勾引誰?

    隨著內力寸寸深入,男人額間竟也慢慢聚起了汗珠。

    好像只有借著涅槃刺,他才能讓這個流星浮萍般難以捉摸的姑娘乖乖聽話,才能完完全全掌控她。

    凰火徐徐收束,穿著石榴裙的小姑娘氣喘吁吁癱軟在他臂彎,迷糊罵道:“晏老五,你混蛋……”

    江雪鴻輕聲呵斥:“恃寵而驕!

    他都已經這般收著了,還累成這樣?

    何況,涅槃刺雖是神罰,卻有錘煉筋骨、精進修為之用,百年間不知有多少人跪在景星宮山門外求他施舍,更有甚者,哪怕為奴為婢也要求解涅槃刺。

    嫌棄成這般模樣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思量之際,陸輕衣揉著淚花,突然拋出死亡問題:“你幫姜三小姐解涅槃刺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這是送分題還是送命題?

    世君大人難得心虛,直起身子,欲蓋彌彰地輕咳一聲,才道:“去歲年關上,姜荇不知用什么法子入了離淵,惹了神罰,我本不欲干涉,四哥卻邀我去清平居敘話了一夜!

    陸輕衣對八卦向來嗅覺靈敏:“四公子不會喜歡姜三小姐吧?”

    江雪鴻負手而立,眼中波瀾不驚:“他藏心跡的本事,著實高深!

    陸輕衣實在難以理解這兩個人能擦出什么火花,抬頭問:“那你沒被姜三小姐坑吧?”

    “姜荇惹上涅槃刺,是為趁解咒之機,探我元神!苯櫞浇枪雌鹩纳畹幕《龋翱上榱吮K粭l命,教背后那人跑了!

    聽聽這栽坑里還要裝X的語調,耗掉的元火總是真的!

    陸輕衣酸溜溜道:“不管幫她還是幫我,在你眼里也沒差!

    江雪鴻:“不一樣!

    陸輕衣故作天真追問:“哪里不一樣?”

    臉上的意思分明就是:說點好聽的來。

    江雪鴻眉宇微提,按上她紅紅的眼尾,惡劣地笑道:“人家可不會哭!

    這丫頭就跟水做的似的,眼淚一擠就停不下來。

    “你嫌棄我!”

    有這么跟心上人說話的嗎?!

    期待落空,陸輕衣抬拳就要捶他,視線卻在對上他毫不設防的心口時倏地一滯,眼前浮現出一片蒼茫雪原。

    冰棱質地的匕首上鮮血凝珠,凍雪覆上火焰,如潮水漫過沙灘。鵝毛大雪遮不住眼底柔情,染血的紅衣反而襯得那副容顏更加絕艷。

    訣別的詞句卷碎在鐵銹味的風中:“答應你的,來生必踐!

    模糊又清晰,極苦澀,也極甜蜜。

    “陸輕衣!”江雪鴻按著她的肩膀,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夢魘瞬間驅散了大半,陸輕衣懵懂道:“我剛剛好像看到了以前做過的噩夢。”

    江雪鴻看著她眼底漸漸淡去的青蓮之色,安撫道:“許是涅槃刺的影響,作不得真。”

    前世今生之事,待她想起再說不遲,何況無論是神女還是羲凰一族都沒有轉生,不入輪回,這其中恐怕還有癥結。

    屋外依舊滴滴答答不止,陸輕衣坐在椅上,任由他為自己疏引真氣,睫梢如蝶羽輕輕顫動。

    天命不可違,但即便知道她成神會殺他,他也不會放任她墮魔。

    因為,遇魔則斬是道盟的規矩。

    “晏企之。”

    “嗯?”

    心里一時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陸輕衣拉住他的手臂,指尖暗暗用力:“我不會傷你的!

    似是怕他不信,她仰頭與他對視,堅定道:“我不沾魔道,也不會傷你,你信我!

    江雪鴻垂眸望著身前小小的人,眼角明明還掛著淚痕,卻睜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細聲細氣說著挑戰天威的話,心尖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狠狠撞上——

    她是為了他。

    秋雨如絲,不知牽動了誰的心腸。陸輕衣發現他已停了動作,眼神變得如幽潭般深邃,幾乎能把人溺死。

    心,跳得好快。

    “陸輕衣!彼p聲喚她。

    “干、干嘛?”

    四目對視,大手驀地扣住她的后頸,她被困在座椅中,平日動個不停的小姑娘竟成了傀儡一般,只呆呆看著那張禍國殃民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

    從一尺到一寸,從前世到今生。

    凌厲逼人的眼角染了潮熱,兩片薄唇上好像涂了釉彩。

    陸輕衣半閉了眼,不自主拉過他的衣襟。

    觸碰之時,她會被他點燃嗎?

    卻不想,垂涎美色意欲不軌之際,耳畔陡然響起一聲轟鳴。

    “轟隆——”

    電光貼著椅背閃過,陸輕衣一個激靈,人已被江雪鴻撈在懷里,周遭迅速織起淡金色的結界。

    飛光炫目,利劍般的天雷劈在屋脊上,頭頂爆裂聲噼啪不絕,塵土碎屑紛揚而下。陸輕衣瑟縮著身子,嫣梨的話在腦海中來回蕩漾:

    “唇齒纏綿,結契合籍,云雨巫山,任你倆再情比金堅,若是把持不住,天雷一劈,搞不好就成了亡命鴛鴦啊!

    瘋了瘋了,他們剛剛差點親起來!差一點她就要被五雷轟頂了!去他的不會碰她,說得比唱得好聽!

    而且,晏老五他又沒表白!

    過了好一會兒,四下終于沒了動靜,雨絲從房頂裂隙漏下,涼風吹散焦灼氣味,也吹得人清醒了幾分。

    江雪鴻抬手撤去結界,揉了揉掙扎著要逃跑的小姑娘,叮囑道:“莫亂跑。”

    這點膽子,怎么能取他的性命?

    陸輕衣看著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表情,氣不打一出來:“你都招來天雷把別人房子劈爛了,打算怎么解釋?”

    江雪鴻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游刃有余一笑,按上傳音鏡某處,云淡風輕道:“本君近日恐有破境之兆,勞煩孟二小姐為我們主仆二人換一處居所。”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血芙蓉

    眾人視線齊刷刷聚焦,云衣不由皺眉。

    偏偏揀在這時候找茬,暮水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如果她真是陸輕衣,恐怕即刻就要被這些仙族摁死。就算不是,江雪鴻求娶多半也難于免除移情替身的笑料。

    宋鑒在一旁問:“那古卷可否讓我先看過?”

    辛謠看不起這名不見經傳的暴發戶,但畢竟頂著道宗的名義做客在外,只能讓侍女把畫卷捧了去。

    宋鑒將卷軸從上至下看過,緩聲開口:“墨色舊而紙卷新,根據右下深絳陰文印,此畫當作于長庚初年,以此指認云衣為陸輕衣,恐怕不妥!

    玉京十二樓覆滅后,景星宮在玉京舊址重建,自從百年前道盟世君親政收攏各方勢力,五城十洲的書畫鈐印也都換了題額。

    辛謠想不到他看得這般細致,反問:“這畫上的不是陸輕衣,還能是誰?”

    宋鑒倏然抬眸轉向在旁一言不發的白謙:“聽聞清霜堂承筠長老的義女白蓮曾有效仿陸輕衣之嫌,不知白六公子能否分辨一二?”

    一介商賈,想不到竟對仙妖秘聞如此精通。

    指鹿為馬的謊言被輕易戳破,白謙心下忌恨,面上仍展扇笑道:“在下并不識得什么白蓮,這傳聞多半是托名白氏!

    宋鑒也不繼續追問,轉身對眾人道:“兩百年前劍冢之圍,寂塵道君首當其沖踏入絕殺陣心,親自守陣七日,目睹陸輕衣魂魄散碎,灰飛煙滅。雷劫之下,絕不可能再有殘魂!

    是啊,妖女魂飛魄散,怎么可能還會轉世?

    可惜云娘子癡情錯付,竟被寂塵道君當做了替身。

    人群議論紛紛,危機眼看就要化解,白謙投去目光,辛謠卻一言不發,無聲傳音:時機未到。

    她不肯動手,白謙只能悻悻然坐下。

    風波雖然平息下去,但群眾的興致也都已敗壞。無論少女們再明媚動人,想到賭注全都打了水漂,賓客們都歡呼不起來,本屆群芳會便這樣語焉不詳地落下帷幕。

    戚浮歡拉住云衣:“姓宋的說還有話要交代給咱們,一起嗎?”

    “好!痹埔乱幌驙帍姾脛,面對如今的結果卻渾不在意。

    因為,她已經得到了比花魁之名更重要的東西——尋常閣姐妹們的關切,戚、宋等搭檔的幫助,還有,江雪鴻無需明言的愛意。

    *

    五位少女一齊分擔下花魁之位,一邊相視而笑,一邊手挽著手,跟著秋娘引導,從嘉洲府后院梅林進入偏屋。

    戚浮歡扯著云衣的衣袖,提醒道:“臟水一盆接一盆,一定是有人在針對你。”

    云衣笑著答謝,有些驚訝道:“還以為你看不慣我呢!

    戚浮歡瞪眼:“我討厭你沒錯,但更討厭這些下作手段。你既然鐵了心要跟江雪鴻,以后就別讓我看見你倆出雙入對!”

    云衣趁機慫恿她:“你留個傳訊符如何?今后若是我同夫君出門,提前給你傳個信!

    聽到“夫君”二字,戚浮歡眉梢一抖:“不怕我派兵伏擊你?”

    云衣笑盈盈反問:“都成戚家獨苗了,還不珍惜點自己的命?”

    音容笑貌不知勾起了什么回憶,戚浮歡先是一怔,轉而迅速別過頭,嘟噥道:“你們真的很像。”

    她最終還是沒有留下傳訊符。

    就到此為止吧,江雪鴻以假亂真,但戚浮歡的摯友永遠只有陸輕衣一人。

    宋鑒早已等在屋內。陽春三月,他仍披著厚厚的氅衣,也不知是患了什么見不得風的病癥。

    室內不卷簾幕,人影幾乎要淹沒在暗沉的濃陰里。

    青年半掀起面具,淺淺飲著暖茶:“五位娘子都是本屆群芳會的佼佼者,在此間可有什么不能割舍之事?”

    宋氏商會位于仙妖交界處的青虹臺,去了那里,不僅意味著背井離鄉,將來更要深入妖界,替他做事。

    一位女子上前行禮:“多謝宋公子抬愛,但我家中父母尚在,恐怕不便與您同行!

    宋鑒頷首:“無妨,群芳會魁首之位本有千金嘉獎,如今你們五人平分。百兩足夠你贖身連帶置辦宅院,余下的便拿去做買賣吧!

    本以為選上花魁一定要與宋鑒同行,想不到竟非必選項。

    女子跪謝不止:“多謝宋公子!”

    另兩位入圍女子也分別做了不同表示,宋鑒簡單安排后便請她們先行退出。聊天的間隙,秋娘突然上前,對宋鑒附耳了幾句。

    宋鑒聽罷,道:“不必理會!

    秋娘難得違逆他的指令:“可外面……”

    宋鑒卻只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擱下茶盞,轉向戚浮歡和云衣:“你們二位可想好了?”

    戚浮歡簡短道:“帶我去妖界!

    “可以是可以,”宋鑒極為夸張嘆了口氣,“但此番行事機密,姑娘不肯做我的夫人,那便只能做婢女了。”

    戚浮歡對身邊這一個兩個口中的夫妻稱呼深惡痛絕,恨不得對著那白皙的下巴來上一拳:“你想得美!”

    替她擋了邪修致命一擊,如今傷勢未愈,若動起真格,搞不好真要弄出人命來。

    宋鑒忙服軟:“那便有勞姑娘男裝,如何?”

    戚浮歡聽他連道幾聲歉,這才勉強同意。

    宋鑒扣下面具,看著少女英姿颯爽的背影,無奈道:“這個蠢丫頭!

    他最后問:“云姑娘呢?”

    云衣對他二人的糾葛并不感興趣,直截了當道:“我要去上清道宗。”

    宋鑒想不到幾日不見她竟又如此轉變,不禁訝異:“江雪鴻許了你什么條件?”

    云衣媚然勾唇:“公子休要直呼奴家未婚夫的名姓!

    未婚夫,這三個字竟會出自裙臣無數的陸輕衣之口。

    宋鑒暗哂了許久,又問了一遍:“金銀奇珍任你取用,當真不同我去落稽山?”

    云衣不知他為何執著于自己:“戚姑娘還不夠你使喚?”

    宋鑒單手撐在桌邊,莫名問:“你可同江雪鴻問過前生事?”

    云衣敷衍道:“約莫只是個沒渡過天劫的倒霉花妖罷了。”

    江雪鴻不欲她追尋前世,這借口也是云衣自己隔著那些霧濛濛的記憶猜出來的。

    “他竟是這般蒙混你的!彼舞b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沿,“江雪鴻有過兩段婚約,昔日暮水圣女辛謠,如今清霜堂七小姐白胭。仙門勢力盤根錯節,就算他擋得下天劫,想要娶你,絕非易事。”

    云衣一陣不適,沉著臉道:“我們二人的事,還輪不到外人干涉!

    “我哪里是外人呢?”宋鑒又是一嘆,陡然瞬移至云衣眼前,面具一掀,聲音也變得倏沉:“明鏡不可鑒,一鑒一情傷[1]——我不是宋鑒,你也不是云衣。”

    眼前倏地炸出一星回憶的花火:“阿鏡,你去攔著浮歡姐姐,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別睡了,快起來!”耳邊的聲音愈發著急,“倘若那瘋丫頭鬧起來,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晃悠許久,陸輕衣終于睜開宿醉的眼。她望著眼前人朦朧的影子,檀口輕分,酒氣直沖他面門:“傻小子,我是在幫你創造機會啊。”

    故人的容顏變得更加成熟,風華散盡,右眼也暗淡無光,一道疤痕從眉骨直截而下,似暗示著心上經年不愈的舊傷。

    云衣頭痛了一瞬,卻又很快被體內咒術抑制住。她平靜下去,反諷道:“宋公子利誘不成,便改色|誘了?”

    記憶封印沒那么容易沖破,宋鑒也不多言,重新戴起面具,恢復了原來的語調:“云姑娘,后會有期。”

    最好是不要再會,既然忘了,便從此陌路吧。

    辭去前,思及秋娘方才的匯報,他又多叮囑了一句:“對了,出門小心!

    *

    云衣等人別過宋鑒,一起往嘉洲府外走去。

    想到萬花叢中過的自己竟還會為兩情相悅拒絕了重金報酬,云衣唇角不自主帶了一抹輕柔弧度。正想對江雪鴻留下的紙鶴矯揉造作兩句,卻在抬手時冷不防聽到一串破碎之聲。低頭環顧,并沒有瞧見任何碎片。

    “是你的護身訣出問題了!逼莞g皺眉不已,“難不成江雪鴻死了?”

    相識以來,江雪鴻的神通有目共睹,從未出過任何紕漏。云衣不自主手握成拳:“你別嚇我!

    戚浮歡輕描淡寫撇嘴:“禍害遺千年,當年強闖絕殺陣,陸輕衣死了他都沒死,怎么可能有事?”

    見眼前頂著陸輕衣的臉的人一路為仇人惴惴不安,她額角青筋一跳,生硬安撫:“我猜是參悟大道有所突破才遭了雷劈,與其擔心那家伙,不如保護好你自己!

    云衣不知這話的真假,眼看符紙上的墨跡漸淡,總覺得不甚安心。又行了幾步,她留下一句“你們先走”,獨自轉過一處拐角,念誦起聯絡法訣。

    晚春的天氣時晴時陰,明明進門還是艷陽天,此時卻黑沉下來,云外似有隱隱雷聲遠遠傳來。

    不知為何,云衣自有意識起就特別怕聽雷雨,見懷中紙鶴沒有任何回應,加上護身訣莫名碎裂的異常兆頭,總覺得不安心,更加快了出門的腳步。

    梅蕊已然換做綠陰,平日半刻不到的小路竟走了許久,四周連鳥啼聲都不聞。許久,她終于在綠蔭盡頭看見兩個身影——一個是暮水圣女辛謠,另一個卻是許久不見的相思館頭牌,霜思。

    霜思姿態詭異,白得異常的臉轉向辛謠,誣陷道:“夫人,那妖女蠱惑寂塵道君,還用妖術害我斷腿,您一定要查清楚!

    嗓音尖利,同書畫場邪陣深處的詛咒聲一模一樣。

    江雪鴻教過,奪舍軀殼需要完成宿主心愿并吸取大量生息。這個邪修附身的條件,恐怕就是替霜思報復頂替身份參賽的戚浮歡,難怪聚靈陣中她會率先遭到攻擊。

    而眼前這個更加巨大的封妖陣法,則是沖自己來的。

    云衣暗自捏緊袖底紙鶴,警惕問:“圣女困我在此,難道是要與邪修共謀嗎?”

    暮水冰蠶對邪門歪道極其敏感,辛謠不可能看不出這個“霜思”的問題。

    辛謠手中擒著一朵牡丹花簪,問:“這可是你的東西?”

    云衣即刻否定:“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會被困在我的法陣里?”牡丹被幻焰燒成灰燼,辛謠徑直走上前,手中絲線唰地散開,把少女緊緊鎖住。

    軟絲繩在手腕腳踝纏定,云衣不知她為何有如此惡意,即刻掙扎起來:“放開我!”

    辛謠奪過她藏著的紙鶴,冷笑一聲:“寂塵師兄的道符只對邪氣有用,何況仙婚必闖天關,你若不想害他在應雷劫時分神,便老實些。此陣八個方位都融合了你的妖力,別白費力氣了!

    越扭動絲線反而勒得更緊,云衣被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你想做什么?”

    初次見面,辛謠為何會對她的妖術如此了解,提前布置好天羅地網?

    辛謠將道符一丟,看著她辮子上的鎮魂珠:“不過是個仰仗外物吊著一口氣的殘廢!

    說罷甩去一道禁言符,抬起她的下頜,細細端詳起云衣的臉。

    容顏帶著少年稚氣,但每一處細節都與記憶里那個對她極盡折辱算計的女子一模一樣,辛謠竟不自主發起抖來,仿佛她才是那個被繩索捆縛之人。

    雖然過去了兩百年,對陸輕衣的恐懼依舊清晰如同昨日。

    倘若夢魘成真,豈不是更加可怕?

    她眼神一冷,毫不猶豫將搜魂訣打入少女眉心——元身不知何處,記憶也搜不出什么訊息,莫非真的只是一個以假亂真的替身?

    辛謠不顧云衣的掙扎,繼續深入搜魂,終于在她識海深處發現了一道獨屬于道宗的封印痕跡。陸輕衣曾與江雪鴻多次茍且,若她是那人,一定有過元神契的痕跡。

    正想再施一道法,忽感到陣外傳來波蕩——有人闖陣。

    辛謠遞去一個眼神給霜思,對方卻是一陣哆嗦,捂著胸口道:“夫人,寂塵道君留的傷還沒痊愈,我不敢出陣。”

    “廢物!”辛謠狠狠剜了這不靠譜的邪修一眼,吩咐道,“那你在這兒守著陣,若她跑了,唯你是問。”

    霜思滿口應下:“夫人放心!”

    兩百年前,明明陸輕衣已被封魔釘廢了修為,又是江雪鴻親自守監,卻仍能越獄而出。

    辛謠并不放心這個連白謙都算計不過的邪修,臨行前又牽來一縷絲弦,順著云衣一側小腿經絡一穿而過,貫穿到足踝。

    “咔嚓!”

    軟線如刺,入時為白出則為紅。透明絲縷仿佛刺繡般進進出出,筋骨斷裂的極痛傳來,云衣偏偏無法發出任何聲音,重重摔在地上。

    辛謠這才勉強放心,飄然而去。

    此間,霜思拽著云衣的長發,強迫她仰頭看著自己,狐假虎威道:“云娘子可還傲得起來?”

    云衣咒術未解,死死瞪著邪修。

    霜思落在地上的紙鶴一攪而碎:“這時候才發現我的身份,已經晚了。”

    她打量著眼前人無一處不完美的皮囊,貪婪道:“你的男人斷了原主人的腿,又傷了我的命門,你說,我該如何報答你呢?”

    對一個舞者最大的羞辱,莫過于傷害她的腿。穿骨而過的絲線被反復扯動,云衣在無數次針刺刀鍘般疼痛中,徹底昏迷過去。

    *

    嘉洲府外,邵忻沖著辛謠而去,不顧身份懸殊,直白問:“云衣呢?”

    辛謠輕蔑看著這個半妖血脈的鄉野雜醫,威脅笑道:“秘事換秘事,我知道邵公子從前的名號,想必您也不愿讓那人知道自己曾做過的惡事!

    大難臨頭還有心思談條件,邵忻愈發焦急:“江雪鴻的情況不穩定,受不得刺激!云衣有事,他絕不會輕饒你!”

    辛謠只當他是想用寂塵道君的名號壓住自己,冷臉下來:“替身可以不止有一個,五城十洲總能找出第二個云衣!

    邵忻氣不擇言:“誰說她是替身?”

    辛謠一把扯住他:“她真的是陸輕衣?”

    她氣勢洶洶,一改溫婉的模樣,邵忻瞳孔一瞪,忙喊道:“夫人,男女授受不親!我什么都不知道,總之江雪鴻現在就是把云衣當做陸輕衣!”

    上清道宗的人是不是都有點人格分裂?

    “云衣,陸輕衣,都帶一個‘衣’字,怎么可能這么巧……”

    辛謠想到那可能的答案,愈發魔怔:“你不是會醫術嗎?跟我進去,給我當面拆她的記憶封印,沒問題我就放你們走!”

    邵忻反抗不能,被她扯著狐貍耳朵,一路哭爹喊娘拖進了陣心。

    陣法的痕跡都完整保留著,散碎的符紙丟在一旁,綠蔭里只余一地絲弦和一道鮮紅的血線。

    “人呢?”辛謠茫然。

    事已至此,邵忻破罐子破摔嗤道:“難道不應該是我問你?”

    辛謠心頭一慌:“又逃了,一定是陸輕衣,她要回來報復我……”

    要不是看她是個女人,邵忻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逃個頭!你這兒出內鬼了懂不懂!”

    云衣妖力微弱,又被陣法封印了命門,加上斷了一條腿,絕不可能再有能力逃出。

    唯一的解釋只有,那個重傷的邪修竟神不知鬼不覺帶走了云衣。

    她只是不想道宗威望受損,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意識到看輕了敵人,辛謠仍不愿認錯:“白謙就是魔道,他根本就是和妖女演戲,妄圖坑害寂塵師兄,如果她是陸輕衣,邪修說不定也……”

    邵忻幾乎是用吼的方式打斷了她的胡亂揣測:“暮水辛謠,你想毀了江寂塵嗎?!”

    話音剛落,身后忽響起振聾發聵的轟然雷鳴,雪片冰凌似真似幻,白衣負劍的人影無聲而出,繁春剎那變作嚴冬。

    “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青年襟袍半亂,盡染枯灼氣息。赤金色的天雷紋印在他周身筋脈流蕩無歇,音色仍舊冷淡,只聲調低得可怕。

    寄雪劍颯然出鞘,昔年白衣照雪的江寂塵,早為陸輕衣化作殺業無邊的惡鬼。

    劍尖震碎面紗,直指咽喉:“云衣在哪?”

    辛謠顫縮著抬眸,只見那雙本該無波無瀾的眼里,儼然是一片深紅的血海。

    *

    外界的動蕩不會打擾到秘牢分毫,云衣在《玉樓春》的曲調中悠悠轉醒。

    床邊的男子停下哼吟,柔軟著喚:“阿云!

    室內光線昏暗,暗香淡裊,被褥香枕與尋常閨房無異,四壁滿是符紋,密閉的空間里全無生氣。

    “這曲子是阿蓮最愛的,初見時聽你在紅欄邊唱,我還以為,我的阿蓮又回來了!卑字t俯首凝著她,“但你放心,我如今最喜愛的只有你。”

    發髻拆散,鎮魂珠也不知去了何處。云衣周身發冷,使不上任何力氣,只腿上蠶絲穿透處傳來陣陣鉆心的痛感。她看著眼前青年,咬牙切齒罵出一句:“衣冠禽獸!”

    勾結邪修,自己肯定也不是好東西。

    她只顧提防暗處,怎么就沒想過明面上的仙族也未必是干凈的?

    白謙用扇面抵著下頜,用那與世無爭的謙卑嗓音威脅:“再不乖,可就不只是斷腿了!

    云衣愈發嫌惡:“你想做什么?”

    白謙意味深長笑起來:“江寂塵能對你做的,我都要做!

    玉雕扇骨沿著面頰頸側不疾不徐滑下:“若不是有我暗中推助,你以為三年前初入風月場,憑什么會有那么多打賞?阿云,你不知感恩。”

    云衣奮力想擺脫那輕浮的觸碰,身體卻仿佛被凍住了一般,絲毫反抗不能:“白謙,你無恥!”

    “從前不是任我牽手夜話的嗎?”白謙故意在她周身反復逡巡,不自主吞咽口水,“你這么美,就不該整日拋頭露臉勾引男人,這金絲籠便是我專為你打造的!

    云衣質問他:“你輕薄江道君的未婚妻,是想與上清道宗為敵嗎?”

    白謙挑起她的裙沿,不以為然:“江寂塵是何等地位?他對你肯用這種話哄你,不過是因為你像陸輕衣,就和我把你當做阿蓮一樣。斷情絕愛千真萬確,可別把自己騙了!

    層疊的裙擺被掀上膝蓋,云衣幾乎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萬剮。

    白謙見慣了她的順從,對這種反應頗為新鮮,浮浪問:“作出這副貞潔模樣做什么?你伺候江雪鴻的時候哪里沒掀過裙子?”

    說著就抓起那被辛謠刺穿的小腿,五指凝力狠狠一握——

    云衣痛呼出聲,結痂的傷口再次撕裂,滴下汩汩血流,落地便凝作一朵朵艷紅的牡丹。

    “骨血生花,尋常妖物絕不會有這般特異!卑字t愛憐地撫著她的傷處,“阿云,你的元身在哪里?告訴我,免得疼痛。”

    從化形的第一天起,池幽便云衣的元身藏在了天香院中,用千年古玉和赤虺之血溫養著。她的元身不同于尋常妖鬼,平日小心謹慎這不暴露破綻,竟還是被白謙盯上了。

    云衣還未從方才的疼痛中恢復,身子不住打顫,仍啐道:“你想得美!”

    扇面再次抬起膝彎,有意晃了晃:“我這么喜愛你,怎么會害你呢?”

    折扇迅速抽離,斷腿重重摔回床面,骨刺深深扎入血肉。

    云衣又是一聲痛呼:“你讓我惡心!”

    白謙重新轉回她側身,染血的手拈出一片符紙,好整以暇哄道:“不肯告訴我,那再唱支曲子聽聽如何?”

    “呸!”云衣還欲罵上幾句,卻再次被禁言符覆住了口。

    “別叫壞了嗓子!卑字t壓著符紙在她唇上平整貼合,語調轉為陰森,“最后一次機會了,當真不說?”

    云衣仍是那副不屈神情。

    白謙惋惜道:“無妨,把你的血瀝干凈,一樣能吸取這絕無僅有的妖力!

    只見他口中吟咒,云衣的身子隨之懸浮,斷腿被憑空架起,咒術鉗制著的傷口也無法愈合,把血水一汩接著一汩吸入身側早已備好的葫蘆形容器。

    劇痛與惡言交替而來:“你的人身我也會好好留著,待來日煉成尸傀,做我的侍妾!

    疼,劈碎魂魄般的疼。

    抽取妖血需要時間,云衣無法發聲,因失血與疼痛不住顫縮。白謙重新坐下,索性又哼起了《玉樓春》。

    正是關鍵的時候,近旁傳音符突然一亮,邪修的聲音滿是焦急:“不好了!姓江的道士闖進來了!”

    白謙萬萬沒想到江雪鴻會來得這樣快,僅一天一夜就破了自己三年的布局:“怎么可能?”

    對面傳來勢若山崩的爆裂聲:“那瘋子已經掀了你的院子并整片南郊,上下百丈全無遺地,芥子空間快藏不住了,趕緊想辦法啊!”

    云衣聞言微怔——仙凡兩界距離頗遠,江雪鴻竟是這般焦急地在尋她嗎?

    白謙穩住咒術,皺著眉吩咐:“你速速攔住他!

    那頭又是一聲轟炸,邪修氣急:“你想害死我嗎!”

    白謙斥道:“人在我手上,江雪鴻不敢輕舉妄動。芥子空間外還有一處須彌幻境,你借虛影把江雪鴻引進去,善用無極引,趁機重創他。”

    走到這一步已是賭命之爭,邪修只能硬著頭皮抵擋,一邊勉強應下,一邊強調道:“別管那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元身了,你趕緊把妖血都抽干,剩下一張人皮給我。”

    白謙表面上滿口應下,重新讓云衣仰躺于床面,自言自語:“這么完美的皮囊,若教一個棄子拿去,豈不是暴殄天物?”

    衣衫凌亂,簪飾不知掉落在何處,烏黑柔軟的長發飄落在枕邊。迷香已經初見成效,少女臉頰一片動情的紅,花妖身上獨有的芬芳在密閉空間里溢散,無不勾起不軌之徒的色心。

    白謙半瞇起眼。

    一個時辰來不及吸血剝皮,但足夠卻做另一件事。

    青樓女本就無所謂貞譽,他又是清霜堂的六公子,江雪鴻就算心有不服,也不會將此事擺到明面上,落彼此的臉面。

    救援已經迫近,云衣不知為何他不再抓緊時間汲取妖力,疑惑之際,體內的冰涼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一般的灼熱。眼看白謙扯動外衣,她雙瞳倏地瞪大,口中發出含混的“嗚嗚”聲。

    “花開堪折直須折,”扇底彈出刃匕,白謙的表情帶了一絲玉石俱焚的意味,“本想借這仙族特制的暖情香催發你的妖力,如今卻還有別的用場。你善用合歡酒,自然是懂得的。”

    冰涼的刀鋒快速游走過衣衫,布帛割裂,露出欺霜賽雪的肌膚,玉體橫陳,任人撫弄。

    “嗚嗚!”沒有鎮魂珠,云衣使盡力氣,只微抬起了手。

    “阿云,我總不能人財兩空!卑字t順勢將她破碎的外衫連同雙腕一起拉到頭頂,欺身上來,癡迷不已,“你這副任人宰割的模樣,是個男人都把持不住吧?”

    指腹在胸衣邊沿剮蹭,句句攻在心防上:“輕而易舉便破了城南小園的圍陣,我與邪修合力恐怕都不敵江雪鴻,何必讓他討個英雄救美的好名聲?”

    “寂塵道君出了名的愛潔,若你已與我媾和,他可還會待你如初?”

    “要么從了我,要么,你殺了我!

    白謙看著她連求救都不能的柔弱樣,頗為諷刺嗤嘲:“但我并未完全墮魔,犯下弒仙大罪,江寂塵也保不了你!

    他又把云衣從頭到腳掃視過一輪,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阿云,你真美,比阿蓮還要美,難怪那些蠢人傾家蕩產也要見你一面。”

    亂吻盡是邪欲,令人反胃的濕熱氣息在頸側胸前輾轉。白謙是工于心計的情場老手,加上意識受到藥力沖擊,云衣抵抗漸弱,眼前所見慢慢變得空幻。

    在那被遺忘的渺遠歲月里,她也曾被一個名為陸禮的男人肆意輕薄。

    蒼老厚重的手掌摩挲著不盈一握的細窄腰身:“輕衣,你是本王見過最美的女人。落稽山附近的妖,誰不想和你陸輕衣風流一度?”

    耳邊一會兒是白謙的嘆:“美麗總是易碎的!

    一會兒是陸禮的笑:“可惜你再美,也只能任我摧毀!

    這些人,既貪她的軀殼,也貪她的元身。

    “阿云,你化形不過三載,卻色藝雙絕,真讓人欲罷不能!

    是白謙。

    “天生尤物,修為不滿百年,卻已凝丹在即,難道是與旁人雙修過不成?”

    也是陸禮。

    從懵懂稚童到風華少女,一道道居高臨下的目光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劃過那纖白的藕臂,在少女的前胸后背放肆打量。

    心頭寒意冰凍三尺,云衣卻從他們眼里看到了火——令人憎惡的欲望之火。

    “刺啦——”

    衣襟被無情扯開,男人用如出一轍的貪婪舉動,對她肆意凌|辱。

    “有本事,殺了我。”他們嘲笑她負隅頑抗。

    恨!好恨!

    殺!全殺!統統殺光!

    識海封印順著辛謠留下的縫隙溢出一線微光,其下覆蓋之下的記憶強烈共鳴起來。

    云衣,又或者是陸輕衣,用指尖拈作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禁訣,牽動貼身暗袋里的無色鈴隱約閃爍。

    靈流悄然注入周身筋脈,血滴墜地,不再凝成妖異的牡丹花,而是一柄周身開刃的尖刀。

    銀鈴成雙作響,隨著禁言符與定身咒被掙開,血刃“唰”地穿入了白謙的心臟,轟然爆裂。

    弒師,她早已做過。

    弒仙,也不過如此。

    *

    城南小園毀于一旦,江雪鴻一路破山拆廟,以不可擋之勢踏入須彌幻境。

    “長夜漫漫,小道君何故無眠?”霧里看花的巧笑傳入耳畔,青年那霜棱冰鋒般的威勢剎那全無。

    少女隔著落英繽紛沖他莞爾,江雪鴻不自主伸手,卻只觸到一縷云煙。

    云煙在手心留下數道傷痕,江雪鴻微愣了一瞬,若無知覺般繼續張望。

    追風,尋影,登高,跌落。

    虛境不斷重組,一次次為虛妄語所騙,一次次為溫柔刀所傷,一如他們的過往。

    邪修想不到他竟這般好騙,更進一步蠱惑道:“道君要找的芳魂在水上!

    眼前迷霧漸散,隔著比前世今生還要悠長的雨幕,那人影漂浮在滿是血澤的湖心,裙邊一簇金線勾勒的牡丹花分外晃眼。

    訣別之景落在沉藍的眼底,江雪鴻如遭雷劈,瞬間呼吸全無。

    不,不能往前,那是過去,而非現在。

    陸輕衣身隕魂消,但云衣絕不會死。

    冷劍穿透幻象,雪風紛紛揚揚撕開裂隙,心頭舊傷也如同被刮痛般陣陣生疼。

    這樣的幻境,他一眼都看不得。

    痛到極致反而清醒過來,江雪鴻魔念轉淡,就著掌心鮮紅蘸墨,以血書就“敕令”二字,神鬼齊驅,翻覆飛散,黃符也轉為玄黑之色。

    兩處光華正面碰撞,一方輕而易舉壓制住另一方。邪修取出鎮魂珠,不管不顧掙扎起來:“你不怕毀了無極引嗎?”

    江雪鴻又祭出一道血符,平靜道:“靈器以我元血為鑰!

    陸輕衣能輕易操縱,但旁人絕無可能。

    關于寂塵道君的傳聞,最膾炙人口的便是“白衣照雪”一詞,殊不知其后還有四字——半步入神。

    此刻,他手中一柄藍玉銀霜的長劍,身后無數青鋒虛影,鎮魂寶珠七色流轉,白袂玄衫不染片塵,仿若從水墨畫中走出的神祇。

    無心無情,無正無邪,一切于江雪鴻而言,都只是“術”。

    邪修瀕死前最后所見,是青年一側霜藍、一側猩紅的瞳孔,和似笑非笑的涼薄神情:“犯我者,殺。”

    最后一道障眼法轟然而碎,通往芥子空間的暗道現于眼前。

    白謙布局精細,城南小園從修建之日起,便只是一個鎮壓大型迷陣的幌子,除非徹底掀了這片地脈,否則絕無可能進入。

    足靴踏過的血跡斑駁的石磚,四面封鎖的環境勾起不堪回首的記憶,江雪鴻愈走愈快,握劍的手不自覺發起抖來。

    清源二年,他拖著一身傷匆忙趕回監牢,卻再找不到陸輕衣。再次相見,便是在劍冢那夜。

    若云衣有事,夷平整個嘉洲也不為過。

    長路盡頭沒有燃燈,布滿符咒的軟床之側,隨處可見飛濺與拖拽的血痕,似在暗示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全無人性的虐殺。

    少女側跪在地,上身只穿一片抹胸,肩頭傷口綻出的牡丹殘花與披散的青絲粘合在一起。她手中緊緊握著白玉扇匕,一刀接著一刀捅入早已聲息全無的男尸,五臟六腑花白凌亂,殘肢斷骨猙獰可怖。

    葫蘆瓶打碎在地,腥氣與妖力四散亂溢,到處是扯碎的殘符布片,點綴著血色芙蓉花。

    紅衣艷鬼,玉面閻羅,一如兩百年前。

    江雪鴻喉間生澀,“陸輕衣”三字抵在舌尖,轉為壓抑輕緩的一聲:“云衣!

    女子迅速轉頭——她因融合靈器而妖力大增,眉眼染上成熟幾縷風韻,壓迫感直逼而來。

    江雪鴻在電光火石間與她過了數招,處處收鋒,招招受限。隨著“當啷”聲響,寄雪劍竟被揚飛出去,重重墜在地上。

    咫尺相對,血刃抵著他的心口,怨毒的詛咒一字一頓落下:“你,該死!”。

    體貼入微(上)

    水明天清,山高入云。

    懸崖列壁之上,靈石堆砌的城墻寒光凜然,其上垛堞排列成鋸齒狀。傀儡大雁繞著城郭穩穩飛過一圈,最終落在城中心一幢結構巧密的十二角形木塔前。

    榱棟楣楹,上下重結,由斗拱挑出的密檐如魚鱗鋪展,橫匾雕出粗寬厚重的“千機閣”三字。

    陸輕衣換上暗衛服侍,頂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跟在江雪鴻身后躍下傀儡大雁,忍不住四處打量起來。

    江雪鴻往前行了幾步,回頭見她仍杵在原地,無奈喚道:“阿清。”

    一路上一面嚷嚷著恐高,一面對個傀儡大雁動手動腳也就算了,眼下落了地,就不能有點做下屬的自覺?

    陸輕衣幾步上前,把腰折成九十度,浮夸地沖他施了一禮:“稟告世君大人,周圍探查完畢,沒有發現可疑分子!

    江雪鴻看著她故作深沉的表情,哭笑不得:“千機閣結構復雜,跟緊了!

    掀開金鍛門簾,入目便是一座約有三層樓高的神女像。江雪鴻駕輕就熟地解開神像背后的隱藏機關,伴隨著陣陣輪軸滾動之聲,迷宮般的暗道出現在眼前,兩側燭火依次點燃。

    沉眠的傀儡兵似是受到某種感召,紛紛發出低沉的嗡鳴,卻在紅衣男子的威壓掃過之時,陡然恢復平靜。

    三生黃粱陣中的追逐戰歷歷在目,陸輕衣被傀儡兵的視線盯得發怵,踩著江雪鴻的步子避開陷阱機關,陡然想起什么。

    “晏企之!

    江雪鴻腳步微頓,似是在等她開口。

    陸輕衣抿了抿唇:“我感覺這里有點像一個地方。”

    “嗯?”

    陸輕衣吞吐道:“這里,有點像我的陵墓。”

    話一出口便覺得晦氣,她忙添了一句:“就是在云洲的那個墓!

    北邙暗冢。

    江雪鴻眉宇微沉,回身牽過她的手,道:“千機閣與北邙暗冢多半出于同一巧匠之手,機關精巧至此,的確世間罕見!

    陸輕衣抬眸:“你認識他嗎?”

    那個人,會是司馬宴嗎?

    江雪鴻冷不防松手,唇邊扯出一抹含諷帶刺的冷笑。

    陸輕衣晃了晃他的袖子,壯著膽子訕笑兩聲:“你幫我問問嘛,世君大人。”

    江雪鴻:“私建窟穴者,禁閉十年!

    陸輕衣沖他的背影吐舌:仗勢欺人,明明人家建墳冢的時候,你還是個傻弟弟呢。

    頂著僵硬氣氛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終于在寬闊長廊上看到一個活人。

    白紗衫,月華裙,挑燈而立的身姿如寒夜霜蘭,似已恭候多時。

    幽香在不透風的暗室彌散,孟羨魚微微福身:“見過五郎!

    江雪鴻半瞇起眼:“孟二小姐,本君雖接的是你的私函,此番前來,為的卻是道盟。”

    “羨魚失言。”孟羨魚面色如常,重新作禮道,“見過世君。”

    然而,這個刻意突出的下馬威并沒有在陸輕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跡,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為什么又是白衣!

    三人登上升降臺,光影倏明倏暗,孟羨魚翹起蘭花指,撫著耳上明珰,看似隨意道:“當年羨魚在千機閣煉制傀儡,不慎受其反噬,幸得世君搭救,一晃已近三百年了。”

    “世君連個螞蚱都會救,你少……”靈光撞上心口,牢騷話統統哽在喉頭。

    靠,他又點她的啞穴!

    “舉手之勞,孟二小姐不必客氣!苯檾r下孟羨魚探尋的視線,淡淡回應,“阿清初出茅廬,不懂規矩!

    身后,陸輕衣暗暗捶了他一下:呆子,說不定她當前就是故意讓你英雄救美的!

    孟羨魚禮貌一笑,順臺階下道:“看何姑娘面生,這些年想必是潛伏暗線了。”

    “阿清”——喚得這般親昵,是迷人耳目的新幌子嗎?

    寒暄過后,江雪鴻看似無心問:“千機閣百年如新,不知昔日是由哪位巧匠所建?”

    孟羨魚道:“那位匠人早已仙逝,世君若想詢問細節,今日晚宴羨魚可邀其后輩前來。”

    江雪鴻頷首:“有勞!

    陸輕衣指甲在掌心掐出一個個月牙形印痕。

    仙逝?后輩?司馬宴不僅離開了云洲,還娶妻生子、安享晚年了嗎?

    與她相處那十年,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耳邊忽響起一句傳音:“千機術為家族秘辛,不會主動在外營建,多半是受人所托!

    陸輕衣猛地抬頭,看著江雪鴻挺拔的背影,心頭一陣暖意。

    不含甜蜜字眼,卻依舊令她心安。

    令她心安的男人又是一句:“這些吃里扒外的工匠世家,看來也有必要整頓一二。”

    “……”嘖,一股醋味。

    另一邊,孟羨魚從袖底取出一只云頭曲柄的岫玉如意依次點上機關,意有所指道:“世君在嘉洲托兄長贈禮,如意乃太平之象,取意政通人和,亦是羨魚心之所愿!

    陸輕衣眼珠都快瞪出來了:這又是什么時候暗通款曲的?!

    江雪鴻也頗懊惱。

    這東西本是試探孟倚樓的借口,以景星宮之名贈與孟澶,到了孟羨魚口中,倒成私相授受了。

    政通人和?瞧瞧濠梁城內憂外患的樣子,虧她說得出口。

    千機閣內機關雖然精巧絕倫,卻都是木質結構,不能遇火。

    陸輕衣一邊嫌棄著周遭她都能攻破的透明結界,一邊覷著全天下最會點火的人,默默送了孟羨魚八個字——與虎謀皮,引狼入室。

    走下升降臺,又穿過數道結界,氣氛微妙的三人終于步入了千機閣中心的天地熔爐。仰望見廊道上緩緩而行的三人,工匠們丟下手中活計,忙不迭磕頭跪拜。

    玉石爐壁錯彩鏤金,完美隔絕了爐內的熊熊烈火,周遭反而彌漫著一股股水腥氣。引闌江之水注入熔爐,水珠瞬間便轉為火焰。大大小小的傀儡數不勝數,經熔爐淬煉再注入靈力,三日后即可投入使用。

    濠梁城雖沒有清霜堂的富庶和隱云莊的聲譽,但有了傀儡兵的輔助,實力不可小覷。

    暗水聚積,青苔遍布石階。

    孟羨魚提著燈在前面引路,江雪鴻拉開一段距離,微俯下頭,低聲提醒陸輕衣:“仔細摔著。”

    近旁一名耳朵尖的工匠敏銳捕捉了這句貼心之語,他揉著被濠梁城剝削得酸痛無比的肩,不禁暗暗感嘆:連個暗衛都如此關懷,世君當真是體恤下屬!

    然而,關懷對象并不買世君大人的賬,死死盯著孟羨魚飄曳如雪的裙擺,自顧自氣成了河豚。

    踩一腳怎么樣?不行,萬一孟羨魚順勢跌了下去,不又得讓公主大人英雄救美?

    陸輕衣思量片刻,上前幾步,對著地上的水坑使勁一踩——

    “啪嗒!”

    月華霜雪般的裙裾依舊纖塵不染,小姑娘自己反而濺了一臉泥水。

    孟羨魚聞聲回眸,神情疑惑。

    江雪鴻偏過頭,裝模作樣咳了一聲:“無事。”

    ……晏老五絕對是在笑話她!

    口不能言加上出師不利,陸輕衣見江雪鴻又和孟羨魚閑聊起來,咬著牙齒去踢他的后腳跟,卻次次都被他躲過。幾次下來,自己的小腿反而先酸了,只能老老實實跟著黑金二色暗紋長靴的節奏往前走,越數越不對勁:江雪鴻一直就著她的步子,防止她摔著。

    小臉如劃火柴般噌地燒了起來。

    這個人,怎么這么不專注啊……搞了半天只有她在認真慪氣。

    片刻后,孟羨魚在一處隔間外攔下陸輕衣,道:“羨魚有幾句私密之事需同世君面談,還請何姑娘稍待片刻。”

    江雪鴻忽略掉小姑娘反對的目光,壓低聲音解釋道:“她不過亮些底牌,好同我談條件!

    旋即輕笑:“不會讓你吃虧!

    陸輕衣:明明是你吃虧好不好?!

    江雪鴻回過身,傳音入耳:“若當真想看,便借神器散神識,不記得便在外頭候著!

    陸輕衣迷茫地眨眨眼,直到目送二人入了隔間才轉過彎來:這招是公主大人在寒潭底下頂著張死人臉教過她的。

    都已經知道了天讖,還陸陸續續教了她不少東西,簡直給她遞刀一樣。

    在原地瞎搗鼓半天,陸輕衣總算是散開了神識,隔間內的談判也進行到了關鍵時刻。

    孟羨魚指著鏡像中整齊劃一的傀儡兵陣,直白道:“落芷雖是陶土之身,但因得了世君的純陽靈力,戰力不輸任何傀儡。這三千傀儡兵乃用息壤所制,若得世君襄助,一來可解濠梁城之困,二來可助益道魔之戰。”

    內室與世隔絕,上下均由青石砌成,想探進來頗不容易。感受到小姑娘徐徐掃來的神識,江雪鴻有些意外地彎了唇,道:“你為奪位,準備倒是充分。”

    “恕羨魚僭越。”孟羨魚拂去鏡像,“世君親筆的檄文已遍傳十洲,正卿不日出關,魔道齊聚九重泉陣,此戰在所難免。”

    “濠梁城如今南北分立,但您既接了羨魚的帖子,羨魚自當為道盟赴湯蹈火。”

    江雪鴻嗤道:“好一個赴湯蹈火!

    “若世君尚有顧慮,”孟羨魚語氣從容,掀開角落一處不起眼的暗色幔帳,“羨魚此處還有一份私禮。”

    屋外,陸輕衣杏眸倏地瞪圓。

    少女身量嬌小,烏發覆額,眉描黛,唇點朱,肌膚晶瑩如雪,裹著水青色窄裙,只一雙眼睛失了平日澄明透亮的神采——竟是一個和她本人一模一樣的傀儡!

    只聽孟羨魚道:“您若取神器破境,神女難免受其反噬,若助她先進神格,恐怕更會動搖紫極峰頂的權柄歸屬。羨魚知世君有保全神女之念,息壤所制傀儡百年不腐,亦不會損傷魂魄。抹去神女的身份,您哪怕從今往后只偏寵她一人,也無人置喙!

    她說得溫柔又體貼,陸輕衣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抹去身份,毀了軀殼,她就只能依附著傀儡和靈力存活,連操縱身體都困難,更別提使劍了,這和做金絲雀有什么區別!

    傀儡步步靠近,舉止意態都和真人別無二致。

    孟羨魚繼續道:“哪怕您甘愿讓權,想必正卿也不會同意。何況僅憑神女一人,恐怕難以統率天下。息壤所制傀儡與常人無異,不如……”

    她話音未落,傀儡腳底一連躥出幾道流焰,瞬間被燒成了渣渣。

    衣袂落下,江雪鴻眼底炫金浮耀,手背上青筋疊起,冷聲道:“孟羨魚,這種東西今后若再教本君見著,你這千機閣也不用留了!”

    體貼入微(下)

    秋夜輕永。

    無論白日經歷了什么,晚宴依舊照常進行。

    江雪鴻明顯感覺身邊的小姑娘生氣了。

    話也聽,事也做,偏偏就不給他好臉色。

    怪他點了她的穴?不至于。

    吃孟羨魚的醋?看著不像。

    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世君大人,竟也猜不出小姑娘的心思了。

    他在桌底牽過她的手,借著舉杯之機,輕聲道:“如今孟羨魚只有千機閣和南城,背后便是修羅絕域,孟臨川控制了孟倚樓,從東西北三面圍堵,她除卻向我投誠,別無他法!

    “眼下時機尚未成熟,我不宜同她決裂,何況她若看出端倪,借另一半鴛鴦筆對你出手,我難免陷入被動!

    話到這個地步,只差一句“她是公事,你是私心”了。

    陸輕衣果斷抽出手,小嘴高高噘著:“哼!”

    這狗東西毫不猶豫就燒了頂著她的臉的傀儡,還不知道道歉,晦氣死了!

    江雪鴻直截了當問:“可是哪兒不舒坦了?”

    “自己想去!”

    “……”

    陸輕衣本指望他再哄自己兩句,誰料江雪鴻端起酒杯,轉頭便和賓客聊起天來了,徹底不理她了。

    她憤憤不平地抓起桌上的鹽酥雞,發泄般地咬了下去:活該單身一輩子!

    然而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就變得怪異起來。

    正席上,世君是站著的,這個其貌不揚的暗衛卻是坐著的——傳聞景星宮治下嚴苛,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吧?

    雖說做下屬的有義務為主子驗毒,但這嘗得也太多了些——不對,應該說景星宮出來的人,果然謹慎。

    歌傳玳筵,曲舞霓裳,無論城外如何動蕩不定,宴上依舊是一片富貴奢豪景象。

    昔日玉京傾覆前,亦是如斯。

    此間,陸輕衣還在對著鹽酥雞齒牙相向,一個看上去和晏明哲差不多年歲的小丫鬟鉆了上來,小聲道:“何姐姐,我是孟二小姐身邊的柳敘!

    她不僅是一個丫鬟,更是景星宮在濠梁城安插的暗線。

    陸輕衣隱約覺得“柳”姓耳熟,見不遠處的江雪鴻依舊和孟羨魚的軍師聊得火熱,沒有絲毫要攔的意思,心知此人可信,便含著鹽酥雞點了下頭。

    柳敘還是稚子心性,脫口便問道:“我可想留在景星宮了,可惜差點運氣被調了出來,何姐姐是怎么選上暗衛的呀?”

    陸輕衣想了想,丟開雞骨頭,認真道:“我替世君踩坑,替他擋桃花,還要忍受他的冷嘲熱諷,隨時可能小命不保,勸你年紀輕輕不要想不開!

    柳敘呆呆眨眼,把嗓子壓得更低,八卦道:“何姐姐,世君到底有沒有心屬之人?”

    陸輕衣站起身去夾稍遠些的丸子,昂起頭:“有,除了她,世君誰也看不上。”

    柳敘眼睛一亮:“是神女嗎?”

    陸輕衣筷子一抖,丸子滾下了桌,腮上也起了紅暈:“我怎么知道!

    柳敘笑道:“我猜就是神女。琨瑜會上,世君帶著神女逛夜市,神女指哪兒世君就去哪兒。世君以前去五城宴席從不留到最后,這次卻破天荒帶神女看完了一整場花燈,還讓慕統領代拍下了一整塊緋夜云衣!

    陸輕衣不自主藏了藏手腕靈鐲,臉上更燙了。

    這個口嫌體直的家伙,居然那時候就喜歡她了。

    柳敘說著卻是一嘆:“但世君想和神女在一起的話,肯定要經歷很多困難!

    陸輕衣:“因為血脈互斥嗎?”

    柳敘搖頭:“孟二小姐說,仙族對道盟統治多有不滿,隱云莊的姜莊主早想重建玉京,已經求見神女好幾次了,都被世君擋了回去。如果神女神格歸位,說不定會和世君爭紫極峰。”

    陸輕衣掌心不自主冒汗。

    這些事,江雪鴻也同她暗示過。

    她元神有傷,現在還需要仰仗道盟勢力尋找神器,一旦進階神格,他們之間的表象和平,定然頃刻崩塌。

    旁人等著看他們二人反目成仇,但陸輕衣卻隱約覺得,江雪鴻在尋常閣沒有乘人之危殺她,到那時候,說不定真的會直接讓權。

    那他自己要怎么辦?

    思及此,眉心陡然傳來刺痛,好像阻止她想下去似的。

    兩人正聊著,孟羨魚突然叫停了歌舞,走至廳中,莊重道:“今日邀諸位前來,除卻恭迎世君,羨魚更要進獻一樣至寶!

    話畢便口中吟訣,在掌心凝出一支五光十色的彩筆。

    她雙手捧著神器,邁著幽蘭般的步子緩慢向江雪鴻走去,眼中煙波流轉:“皇天后土在上,濠梁城孟羨魚,謹以神器鴛鴦筆之一奉于景星宮,望世君解濠梁城之圍,天下為任,絕無私心!

    隨著孟羨魚直直跪地,眾人似提前安排好一般,紛紛撩袍叩首,以額觸地,不容拒絕的沉悶聲響一下下落在心上:“求世君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神隕落的時代,他便是眾生的神。

    而他認可的人,足以穩坐一方之主。

    陸輕衣再次捏緊了拳:孟羨魚居然道德綁架!如果江雪鴻坐視不理,就是無視蒼生百姓之苦!

    雜亂無章的叩頭聲漸漸減弱,直到大廳徹底靜默下來,紅衣男子唇邊才逸出一聲輕笑。

    散漫,隨意,好整以暇。

    面對這臨時蹦出來的一出好戲,江雪鴻捏著酒盞,眉梢微壓:“孟羨魚,若本君今日不應下你這神器之請,你可是打算明日便打著玉京的幌子,分立了整個道盟?”

    他雖然笑著,卻是卸去了平日虛假的溫柔面具,笑得冷冽森寒,令人毛發悚立,好像一個不滿意,便會擰斷在場所有人的脖子。

    陸輕衣處在威壓之外,想到自己當初仗著不知者無畏作的死,悄悄吞了口唾沫。

    她活到現在絕對是個奇跡。

    寒意逼人的威壓降下,撐不住的早已嘴角流血。孟羨魚依舊保持著跪舉姿勢一動不動,冷靜答道:“羨魚不敢!

    “不敢?”江雪鴻擲下酒盞,指尖捻訣,盯著她冷笑道,“你可知,只要本君愿意,大可讓整個道盟都變成景星宮?之所以任著你們這些玉京舊部胡作非為,不過是因為——本君懶得動手!

    語氣是無人敢質疑的狂妄。

    景星宮主離淵晏五,既不是外寬內明的神女棠川,也不是剛愎自用的玉京瘋王,而是繼承了羲凰邪神心法的嗜血猛獸。鳳眼染上戾氣之時,他便只是一把無情的鍘刀。

    長眸掃過冷汗淋漓的軍師:“出此謀策之人,本君今后不想再見!

    孟羨魚:“是!

    不想再見,意味著既可以黜,也可以殺。

    疾風旋開青霧,神器落入掌握著生殺之權的手中,筆桿盤繞金漆比翼紋樣,五色流鈴發出巧笑般的空靈響動,在一片冷肅中顯得格格不入。

    江雪鴻冷眼盯了許久才撤去威壓,閑閑斟滿酒杯,臉上重新掛起溫涼莫辨的假笑:“本君收了你的贈禮,沒反應?”

    孟羨魚趕忙俯身跪謝:“多謝世君!”

    臺下又默了須臾,才陸續響起喝彩聲:“恭喜世君和二小姐!”

    做戲做到底,孟羨魚慢慢起身,接過柳敘遞來的杯盞,含情脈脈地望著紅衣男子,好像完全忘了剛才的致命威脅。

    江雪鴻好整以暇看著她,杯盞越離越近,此情此景,只差一句“五郎”,便又可以譜寫一段人間佳話了。

    陸輕衣一時反胃,抓過桌上倒滿的酒杯,倏地起身:“我也敬世君大人一杯!”

    “世君舉世無雙,獨步天下,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嬌細的嗓音落在重新寂靜下來的大廳中,惹得所有人偏過視線。

    ——這暗衛姑娘,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長了點?

    碰杯的動作硬生生停下,江雪鴻眼角先是一抽,回眸便見首座上的小姑娘雙手捧著碗口粗的金盞,屯屯一飲而盡。

    今夜的美酒乃是西南特制,極易上頭,很快從額頭到脖子就紅了個透。

    金盞“咣當”墜在桌上,咕嚕嚕滾下地面。小姑娘也跟著打了一個醉嗝,像斷線木偶般倒了下去,被戴著玉戒的大手迅速托住。

    江雪鴻頂著幾乎掛不住的假笑面具,致歉道:“景星宮治下不嚴,讓諸位見笑了!

    這場晚宴后,除卻孟羨魚獻寶請命,民間又多了一則新的八卦:世君雖處事嚴苛,但對待下屬,當真是體貼入微又毫無架子!

    此后,景星宮的暗衛競選愈發激烈。

    *

    燭光照亮窗欞,人影與花影重疊在一起。

    易容術撤去,露出少女原本姣好的面容。肌骨細勻,酒氣噴灑,桃花似的臉好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江雪鴻擔心她再像上回一樣神力暴動,用被子把小醉鬼嚴嚴實實裹成一團,壓著性子守在床邊,輕斥:“怎的又貪起酒來了?”

    陸輕衣幾乎坐不住,循著聲音往他懷里癱去:“才喝了一杯,我沒醉……”

    沒醉個頭。

    醒酒湯端到嘴邊,陸輕衣別過頭,扁著嘴巴道:“孔雀王,她給你神器你就要,這回騎虎難下了吧!

    江雪鴻硬灌不下,將湯碗擱至一邊,覺得好笑:“你哪只耳朵聽到我答應助孟羨魚奪位了?”

    若即若離,才是他要的談判效果。

    陸輕衣靠在枕上,迷迷糊糊打起小報告來:“你來她就叫世君,張口閉口大義凜然,你不在她就叫五郎,茶藝表演一套一套的。”

    江雪鴻抬手替她拆了發髻:“你說孟羨魚?”

    青絲覆下,臉上有些微癢。陸輕衣鼻尖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江雪鴻道:“孟澶與師尊略有些交情,濠梁城這些年一直是二哥在聯系,我少時曾救過孟羨魚一命,此后因公事有些照面,對她并無男女之情。”

    這話本是想給她降火,陸輕衣卻炸了毛,從他懷里騰地坐起:“你對個個姑娘都無男女之情,人家姑娘偏偏對你遐想連篇!難怪你叫江雪鴻,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你海里的魚,能不聞名遐邇嗎!”

    紅顏知己一個接一個,還根本不知道避嫌!

    燭短香輕,襯著小姑娘暈紅的雙頰,水光倏爍的眼睛,說不出的艷麗。

    江雪鴻心跳一滯,嗓音不覺沙啞起來:“你這喝的是酒壇子還是醋壇子?”

    該解釋的都解釋了,還氣著呢。

    陸輕衣趁著酒勁,惱火道:“我喝你個大錘子!橫豎也就快分道揚鑣了,連老天爺都不喜歡我倆在一起,勸你離我遠點,當心死無全尸!”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苯欃康匦α,“我不過與她客套一二,你就酸成這樣?”

    “我沒酸!”

    “對我這么不放心?”

    “你少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江雪鴻掃過她腕上紅鐲,語氣幽幽,“陸輕衣,你心里可曾有我?”

    尾音帶了幾分顫,陸輕衣似是下意識逃避這個話題,抓過被子蓋上頭頂,悶悶道:“混蛋,誰準你燒我的傀儡的……”

    原來結癥在這兒呢。

    “不毀了,難道給留著?”

    “可那是我!”

    “是不是你,我分得清!

    “你萬一認錯了怎么辦?”

    “不會認錯。”

    陸輕衣這才稍平了怒氣,默了一會兒,靠上他的肩窩,見醒酒湯又被端了起來,趕忙扭頭。

    江雪鴻斥道:“喝了。”

    湯里加了鞏固元神的靈藥,又澀又苦。陸輕衣被他半哄半逼著灌下,細眉緊緊蹙起,杏眼中像含了一泓清泉:“你好兇!

    不僅兇別人,連喂碗湯都一點不溫柔。

    江雪鴻含笑著用蜜餞堵了她的口:“怕了?”

    她是沒見過他在紫極峰頂的脾氣。

    “我今夜若不立這個威,只怕今后還有效仿之徒!苯櫶嫠竭^下滑的薄被,無意瞥過小姑娘細潤的下巴,纖長的頸,裹著薄緞的窄細腰身,目光漸漸暗沉。

    嫌他火氣大,明明她才是最會勾火的那個。

    蜜餞入口,甜味卻淡得幾乎嘗不出來。

    三百年前那個浸滿藥味的屋子里,那個人也是這般,用溫言軟語哄著她入夢,許下一句縹緲的諾言,就再沒回來。

    陸輕衣抬起醉眸,望著他清艷無雙的容顏,埋怨道:“你總是那么游刃有余,只有我像個傻子!

    又是這三番五次令他膈應的哀怨模樣。

    江雪鴻眉棱微動:“你可還分得清我是誰?”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馬宴!标戄p衣微偏了腦袋,暈糊糊道,“你們倆一模一樣。”

    江雪鴻拈著她柔軟的墨發,嗤問:“哪里一模一樣?”

    陸輕衣扒過他的衣袖,眼神明亮又真誠:“口嫌體正直,喜歡牽我的手,玩我的頭發,嗯……什么都會,就是一點都不會哄人。”

    她突然燦爛一笑:“但他不喜歡我,你喜歡我!”

    江雪鴻被這笑容晃了眼,刻薄的話終是沒吐出口,眸中柔光漸次被一抹暗潮替代。

    據那位巧匠的后輩所言,其先祖竟是經晏聞韶引薦,不惜斥巨資在云洲建造暗冢。

    連不問俗世的晏大公子都能請動,那個司馬宴究竟有什么過人之處?還是說,那人真的同羲凰族有關?

    指尖一連捻了數道法訣,靈光卻都在半途熄滅,江雪鴻按著桌沿,唇邊扯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嗤嘲。

    當今世上,他都算不出命格的人,除了身邊的小姑娘,便只剩下司馬宴一人。

    民間多有古曜國長平侯精通陰邪鬼術的傳聞,此人又與他修為相當,容顏相仿,莫非當真是那魂飛魄散的羲凰邪神?

    江雪鴻神色肅然,起身按上傳音鏡某處:“羲凰陵宮連著鬼市和魔域內外,務必再查過一遭,事無巨細一律報與本君!

    他吩咐過一輪才重新坐回床邊,取出鴛鴦筆,臉色不見稍霽。

    鴛鴦筆僅存一半,他這些天遍尋濠梁城,也未曾探得另一半所在,只怕孟羨魚還有后招。

    而且,接觸到神器的那一刻,前世破碎的片段在腦海中如露如電般一閃而過。

    他們相遇的年歲要晚一些。一樣的紫極峰,一樣的棲梧院,她白發青瞳,影若驚鴻,眉心是一枚完整的神印,曾與他秉燭夜話,并肩而立。

    如今為何會虛弱成這般模樣?甚至需要他來幫她融合神器,穩定神力。

    是前世在他亡故后,又發生了什么嗎?

    江雪鴻斂下思緒,拈出筆管上隱隱泛紅的半透明弦絲,闔眸淡嗤。

    指望借鴛鴦筆幻境暗中設陷?

    只要他在,便無人能傷她分毫。

    他重新封印神器,帶了幾分威脅意味攥了攥陸輕衣的腕:“你何時才能不讓我操心?”

    醉成泥的小姑娘卻表情一變,蹬了被子,突然反抗起來:“你放開,敢綁架本郡主,當心吃不了兜著走!”

    江雪鴻把被子往她身上一按,哭笑不得:“綁架?”

    夢境依舊停留在永朔十五年。

    宿酒未醒,被三表哥買通的侍女卻趁著司馬宴出門,把云衣郡主帶出了長公主府,意圖用她的性命挾制司馬宴。

    陸輕衣掙脫了“繩索”,為了保持清醒,從懷里摸出防身匕首,毫不猶豫往胳膊上劃。

    少女手中空無一物,江雪鴻仍被這番動作嚇了一跳,忙攔下她:“你做什么?!”

    陸輕衣掙扎著道:“再不放手,我就立刻咬舌自盡,絕不會讓你威脅司馬宴!”

    為她忙得晝夜不歇,這小沒良心的居然還夢著旁人,江雪鴻牙關一緊:“陸輕衣!”

    為了那來路不明的男人,這樣貪生怕死的小姑娘,竟都舍得自傷。

    經他這么一吼,陸輕衣呆怔了片刻,眼眶驀地一顫,像受驚的雀兒一般往他懷里拼命拱著:“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冰冷的淚打濕襟口,江雪鴻氣得喉頭發堵,手上卻不自主抱緊了她。

    那短命王侯害她被人所擄,做了亡國之囚,十七歲便香消玉殞,有什么值得思念至此的?

    “司馬宴,我熱!标戄p衣再次蹬開被子,頓了頓,又扒開了衣領。

    江雪鴻立刻制住她,僵硬道:“消停些。”

    “臉皮怎么變薄了?”陸輕衣歪過紅撲撲的臉蛋,“我發燒的時候,你還幫我擦過身子。”

    衿帶微松,醉臉春融。

    環著少女的手臂猝然收緊,江雪鴻沙澀道:“你們,都到這種地步了?”

    陸輕衣撇撇嘴:“什么地步不地步,你都不肯親我一下!

    江雪鴻苦笑,明明魔毒已解,眼底卻慢慢浮起一抹猩紅。

    不親近,是因為舍不得她受傷。

    護得這般珍重嗎?

    氣話不過是自欺欺人。那個人,見過她懵懂的少年時,守著她無暇的真性情,親手將她葬入北邙,寫下流傳千古的贊語,字字皆是珍重——芳容端麗,敏思辨慧。

    燭炬寸寸燒盡,江雪鴻把小姑娘安頓回被子里,俯身貼近她耳邊,用平生未有過的軟和語調道:“傾河,忘了他好嗎?”

    陸輕衣卻只聽進了一個“忘”字,慌忙道:“不要,我不要忘情……”

    江雪鴻自嘲不已,恨不得直接封了她的記憶,就像孟羨魚說的,把她鎖在傀儡里,做他的禁臠。

    偏偏,還有更令人心梗的。

    記憶的漣漪里,哪怕是在沒有司馬宴的另一世——

    她對他,并無私情。

    叫娘親

    云衣踏著水鏡碎片迎風趕到時,正對上從山道半跑半滾下來的奶團子。

    目光對上的瞬間,記憶里那雙寂滅深沉的眼睛竟閃著她從未見過的燦爛星光,怔愣間,江雪鴻已借助沖力猛地抱住了“母尊”的雙腿。

    另一邊,辛謠也被趕到的暮水眾人接了過來。辛老族長不好當著貴客的面責備他二人擅闖禁地,只能安慰道:“方才無憂尊上已答應了你與江小公子的婚約,你們今后好好相處,在外記得喚他師兄!

    圍在云衣膝側的綿軟小手驟然收緊,力道反而大得令人生疼,小少年仰頭重復:“婚約?”

    越俎代庖給別人的崽安排了娃娃親,云衣莫名有些心虛,半扯開他,蹲下身解釋:“口頭之約而已,今后能不能成看你自己!

    小少年卻立刻改為攀住她的肩頭,悶悶道:“不要婚約!

    對道君夫人的身份,她就沒有任何維護之意嗎?

    云衣只是按照現實辛謠在上清道宗修行的記憶逆推行事而已,并不知道當年白無憂是怎么蒙混這小子點頭的,尷尬哄道:“其實只是給你交個朋友而已!

    江雪鴻一眨不眨盯緊她,似要通過這副皮囊直看到靈魂深處去:“不要!

    “為什么?”

    “我喜歡你!

    云衣從沒被江雪鴻表過白,聽到這句先是一滯,隨即反應過來,這話只是對他的“母尊”說的。

    “娘子與娘親是不一樣的,別聽……”眾目睽睽,她把“你爹”二字吞了下去,“別聽外人亂說!

    “外人”的代稱反而讓小少年更加不悅,玉雪可愛的臉肉眼可見地臭了起來:“我只喜歡你!

    云衣并不相信四歲孩子口中的“喜歡”,一邊扯著他一邊敷衍道:“等你長大些再說吧!

    話音剛落,四歲的小崽子便頂著一張極臭的臉,對準“母尊”修長的頸,重重咬了下去。

    未長齊的兩排牙齒正夾在動脈上,云衣連連嘶聲,竟品出了一絲飲血啖肉的意味,卻怎么都甩不開他,跌坐在地無法起身。

    他不是才四歲嗎?難不成這么早就長歪了?!

    兩副虛假的軀殼做著親昵至極的動作,靈魂與靈魂無聲對峙,只有一人知曉。

    痛感一路向上蔓延,一直啃到綴著珠玉的耳垂,感官頃刻連通,云衣渾身一顫——不是吧,江雪鴻對這段婚約居然這么抗拒嗎?

    雖然是幻境,疼痛卻沒有絲毫減弱,好像在用力感受并宣泄著某種情緒。為了避免被他撕下一塊肉,云衣只得對身側目瞪口呆的暮水眾人禮貌賠笑道:“孩子生氣了,婚約的事,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轉了口風,耳垂那處的痛感不減反增,隨著夢中夢散碎,云衣猝然驚醒過來。

    回到了本體,她依舊躺在小少年的床上。月輝已經變作晨曦,奶團子臉上的金毛根根分明,蜷縮的睡姿讓人想起桑落小時候溫潤無害的毛茸模樣。

    云衣懷著半報復半調戲的心理想捏他一把,腰間冷不防感受到一陣壓迫,低頭便瞧見一條再熟悉不過的胳膊。

    “……”左右夾擊可還行?

    大號般江雪鴻不知何時爬了“自己”的床,在她耳畔吹起冷氣:“他比我好?”

    云衣不想嚇醒小朋友,在他懷中轉了半圈,小聲瞪道:“他不就是你自己嗎?”

    江雪鴻顯然并不覺得。

    答應小少年的退婚要求,卻不答應他的請求。

    二人之差只在于,幼年的自己有情絲,如今的他卻沒有。

    多了那道情絲有什么感覺?一切渴盼,依戀,親近,都是出于本能。而沒有情絲,他的行動只能憑借理智去推測,分析,試探,唯恐走錯一步,惹她不喜。

    他本應當是喜歡她的。

    可沒了那副七情六欲具全的身體,他還有什么依據說出那個詞?

    江雪鴻腦海中翻涌無數念頭,最后只道:“你想要感情,我可以學。”

    云衣對大號夫君的態度亦很明確,毫無觸動道:“睡醒了就下去破除幻境,我再歇一會兒!

    才要翻身,江雪鴻卻已把她仰面按住,欺身低頭的動作一氣呵成,云衣也極為快速一偏腦袋。

    唇吻落在耳垂,還欲再尋落點,忽聽得一句冷冰冰的:“別碰我!

    云衣掃了一眼里床還沒睡醒的小號江雪鴻,側瞪向大號:“下去,正事不做像什么話?”

    句句在理又句句讓人覺得不適,江雪鴻皺眉:“你我是夫妻。”

    青年線條筆直的臉仿若玉雕,微卷的長睫下是一雙陰沉的眼,瞳色隱隱泛出無情的藍,細枝末節初卻與奶團子如出一轍。

    云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輕佻捏了一把他的臉,得意洋洋挑釁:“我是你娘親。”

    “云衣。”

    “叫娘親。”

    她仗著江雪鴻不會在“自己”面前放肆,故意甩著袖子道:“無憂夫人是怎么喚你的?小鴻兒?”

    一聲接著一聲,同那數不清的“鴻哥哥”一樣輕佻,有口無心,只當笑談。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與他冷戰,與他疏遠,毫不猶豫地懷疑他、拋棄他,甚至想要他離開。

    他不是她的“唯一”,更不是她的“喜歡”。

    捉過那只直捏著面頰的手,禁錮著她,毫不猶豫親了下去。

    密集的吻猶如疾雨,云衣大腦一片空白:江雪鴻是真瘋了吧!

    這家伙不知為何總鐘情于她的脖子,力道角度與前一個幻境如出一轍,點點斑駁痕跡漸次顯現,云衣陡然反應過來——

    原來,上清道宗并沒有什么蚊子,合著自己手上身上的紅痕都是江雪鴻半夜發瘋咬出來的?!

    再往細枝末節想,幻境中的人本身不可能破壞水月鏡,只有她這個闖入者才能引發動蕩。何況,四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行為?難道是,他和她這個“白無憂”一樣,換了芯?

    云衣平生最痛恨虛與委蛇之人,看破他的偽裝,瞬間冷了下來:“母子情深演夠了?”

    江雪鴻不做理會,不知是不是受了幼年自己的影響,他情緒外露,殺意在夢中幻境宣泄盡后,反而似雛鳥般在她頰側親啄起來,點點密密,絲絲綿綿,如細雨片雪,溫柔得好像飽含濃情。

    聯想到水月鏡中所見,云衣眼角一抽,再次狠狠推他,他卻還跟一灘膠水似的黏在身上。

    床幃隨著攻勢晃動起來,奶團子迷糊睜眼,待看清眼前親密又暴力的景象,小眼睛陡然瞪大!捌两憬恪痹獾狡圬摚⒖叹鸵锨白柚,卻被“爹爹”兇光畢現的眼神嚇退了半步,含著宣示主權的警告。

    這一威脅反而激起了小少年的勝負欲,他毫不猶豫沖過去猛砸,卻被一道瞬間凝成的結界飛彈出去,重重摔下了床幃,隨即又被昏訣砸暈。

    云衣想不到他對“自己”都這么狠,一時呆住。

    江雪鴻轉過臉來,撫著她細瘦的頸,漠然問:“我抽了他的情絲,你還喜歡嗎?”

    不知是被扼住咽喉的本能反應,還是這話過于瘋狂,云衣徹底看清了他眼底洶涌的猩紅,驚道:“你冷靜點!”

    現在,她有些相信妄越說的那句:兩百年前的暮水圣泉,是紅的。

    江雪鴻類似冷笑般翹了翹唇角,匍匐在她耳邊,聲調還是往日的清沉淡薄,卻含著再鮮明不過的欲孽:“我要你,現在。”

    心緒波動讓這層幻境也出現了道道裂紋,云衣大腦一片空白。

    她記憶中的江雪鴻,是皎月,是孤鶴,是清霜。

    而眼前這個江雪鴻,是血刃,是烈酒,是餓狼。

    在這種事方面,他一向逆來順受,從來不會有這般霸道的行為。

    二人先是扭打在一處,隨著幻境碎裂的速度加快,江雪鴻的攻勢也愈發瘋狂,竟在虛空之中直接去解云衣的衣帶。

    千算萬算沒想到,江雪鴻娶她為妻的目的居然是饞她的身子!

    幻境崩潰下墜,無數鏡面化作水花濺入此間。理智告訴云衣,不能再刺激這個神經病,可充滿冒犯的觸碰不斷深入,她實在忍無可忍,大吼道:“你再碰我就咬舌自盡!”

    聽到與求死有關的字眼,江雪鴻進攻驟頓,暗著臉默了片刻,啞然問:“什么時候可以?”

    什么時候都不可以!

    云衣找了一條比較充分的理由:“邵公子說你不能沾酒色!

    但江雪鴻顯然不愿配合治療:“他胡說!

    說話間,鏡子碎片再次“嘩啦”掉落,卻沒有即刻轉變為水澤。尖銳的玻璃從高空砸落,云衣慌忙閉眼,半晌聽不見動靜才半睜開眼,卻見江雪鴻早已撐起結界,穩穩護住了她。

    眼前的男人衣襟大敞,發髻也披散下來,尤其眼底那因情動而起的暈紅,混合著走火入魔的癲狂,竟露出幾分跌落神壇的美感來。帶著疤痕的左胸恰貼在頰邊,毫無防備于她的意識。

    云衣心尖不合時宜顫了一下,偏過視線。

    一下子證實了“江雪鴻有魔心”和“對她有意思”兩個令人震驚的傳聞,思緒亂得理不過來,她退步道:“那我們出去再說總行了吧?”

    江雪鴻反而自說自話來了一句:“我在,別怕!币娀镁硶簳r平穩,竟繼續擺弄起她來。

    云衣:“……”

    這個人,總能輕易卸下她的偽裝,掌控她所有的命門。云衣對異性的侵占行為深惡痛絕,見硬拼不過,靈機一動,趁亂又扯下一枚鎮魂珠,往虛空里遠遠一丟。

    無極引種凝聚的仙力和妖力同時逸出,在幻境內激蕩起無數漣漪。大水在瞬息之內沖破結界,催開一朵朵牡丹妖花。

    江雪鴻緊緊抱著云衣,懷中人卻驀地變得透明。他心頭一慌:“云衣!”

    云衣借牡丹幻身脫身,捂著衣襟麻溜狂奔。身邊流景時而真實時而虛無,處處攪得一團亂。她逃他追,江雪鴻左右兼顧,竟不能即刻追上。眼看二人的距離越縮越短,云衣索性故意當著他的面,跳入另一面水鏡之中。

    怕她沾水?那便當面跳給他看!

    身殘志堅(上)

    靈犀街是熙平郡最繁華的商鋪集市,閭閻撲地,樟楠成蔭,主干道上車水馬龍,兩側行人來往不絕,四處是鑾鈴聲與叫賣聲。

    酒樓位于靈犀街西南側,門前車馬攢聚,到處是人流涌動,合抱粗的大樟樹倚著二樓晴窗,在白瓷盞中留下淺青色的陰影。

    隔間內,江雪鴻微服打扮,把玩著手中杯盞:“孟大公子近些年身子可還安康?”

    姜荇提供的線索大多無甚價值,刀疤臉的尸體沒過多久便化為膿水,也查不出什么東西,倒是陸輕衣給的那堆雜貨中,發現了濠梁城制傀儡的息壤。

    暗牢內機關兇險,孟倚樓卻毫發無傷。

    這讓他想起永朔三十五年,孟臨川以姜荇為餌,在濠梁城設下天羅地網,孟倚樓同樣來去自如。

    當真是憑三寸不爛之舌便可化危為安了?

    對面,孟倚樓從容道:“承蒙景星宮和道盟庇佑,倚樓才得以保全這副殘軀!

    “分內之事而已!苯櫞蛄藗響指,顧曲便抬了一只紫檀木箱至桌邊。

    打開銅鎖,里面的東西依次在桌上擺開。

    岫玉如意一只,玉辟邪一對,象牙包金鐲一對,還有名家字畫數幅、古籍一套并藥材香料若干。

    江雪鴻取出一封信箋,溫然笑道:“年關上匆忙了些,未及拜訪令尊,一些薄禮,勞煩孟大公子代為轉交。”

    孟倚樓起身作揖,方接過信箋:“世君所托,定盡數轉達與家父。”

    指尖相觸,江雪鴻散開神識迅速掃蕩一圈——空有余壽,卻無靈力,的確是手無縛雞之力。

    贈禮收入箱中,他又打開另一只裝有字畫的扁匣:“我前日偶得了一副工筆,據傳乃凡間已故丹青手所作,想來孟大公子能甄別一二。”

    孟倚樓:“愿觀其詳!

    白玉珊瑚軸緩緩滾動,一幅紙本立軸的半身人物像展于眼前,畫中美人以團扇遮面,衣妝楚楚,眉目盈盈。

    態濃意遠淑且真,任是無情也動人。

    孟倚樓凝神看了片晌,道:“觀這筆法,似是云洲前晟畫師蘇不系的手筆,裝裱像是皇家的,印泥和篆文也對的上,只是缺了題字,但應當不是仿作。”

    清雅如玉,一笑春溫,半點攻擊性都沒有。

    江雪鴻頷首,指尖點著畫卷,似無心問:“這女子你可覺得熟悉?”

    孟倚樓微愣,轉而淡笑道:“恕倚樓冒犯,這畫中麗人倒是和蘇姑娘有幾分神似。”

    話音剛落,江雪鴻倏地攫住孟倚樓的脖頸,將他重重撞在墻上。

    金眸中是面具也遮不住的殺氣,隨著指節不斷收攏,屋內桌椅跟著抖動起來,瓷盞骨碌碌滾下,一個接一個碎裂在地。

    突發變故,顧曲也亂了陣腳:“公子!”

    江雪鴻冷然盯著孟倚樓不似作假的痛苦臉色,唇角微抿。

    生死關頭,這個病弱書生竟連一點出于求生本能的反抗都沒有。

    是他預判失誤,還是孟倚樓藏得太深?

    無論是真是假,眼下沒有旁的證據,便無從深入。

    他松開手,肅聲道:“畫卷之事,還望孟大公子守口如瓶!

    孟倚樓扶著墻,嗓音沙啞:“倚樓明白。”

    *

    鳥雀在枝葉下亂叫,車馬碾在青石路上,發出轔轔之聲,江雪鴻倚著車壁閉目調息,睫羽已凝了一層冰霜。

    寒毒未解,果然還是不宜妄動心法。

    左側車壁一振,發出“咚”的一聲,車外傳來顧曲的怒吼:“大膽何人?”

    一陣響動后,顧曲隔著車簾道:“屬下無能,讓那個歹人跑了,只留下一件暗器!

    生殺予奪的手撩開縵紗,接過他遞來的物什,語聲波瀾不驚:“繼續往聲影樓去!

    “是!

    暗器是一片封印著紅絲的晶片。

    江雪鴻凝眸端詳了片刻,陡然一頓:“顧曲,停車。”

    不等車外答應,他已拾起溯冥劍倒掠而去,連隱藏修為的面具都不顧戴上。

    顧曲匆匆勒馬,望著空蕩蕩的車箱,神色迷茫:世君今日行事怎么如此不按套路?

    日色浮煙,錦靴踏過重重黑瓦,樹影樓臺往后疾速退去,驚動無數鳥雀行人。

    三五個老者聚在一起侃天侃地,屠夫和婦人為一桿秤吵得不可開交,小童們圍著樟樹捉迷藏,熙熙攘攘眾生百相,唯獨不見故人的影子。

    市井之聲亂人心緒,往昔種種,漸次浮現。

    那一年,他身量未足,步履蹣跚地追著少年:“大師兄,等等我!

    又一年,他縱馬過靈犀街,追著那人矯如鴻鵠的身影:“大師兄,騎這么快,當心擾了行人!

    風推著云層遮住驕陽,記憶也定格在永朔八十二年的寒潭之下。

    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血滴艷紅。

    傅昀隔著層層禁咒,咆哮著吼道:“離淵晏五,你給老子說話!”

    “大師兄,”江雪鴻停下腳步回頭,喉嚨隱隱發緊,“弒師戮友,我已認罪。”

    傅昀紅著眼,死死盯著他:“解釋。”

    “沒有解釋!

    枷鎖曳過石地,江雪鴻轉身一步步走入死牢,卻知道身后傅昀一直定在原地。

    他低下頭,唇角微動:“大師兄,別做傻事!

    鐵墻轟然落下,獄門一鎖,閉了心關。

    日光從密云中探出,江雪鴻踏上最高樓,握劍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避無可避,大師兄還是去爭了那至尊之位,而他則又一次做了那斷情絕義之事。

    魔毒華胥引,與其說是姜荇暗算,倒不如是他縱容。

    因為華胥夢中,少年并轡,故人不散。

    居高臨下俯瞰,暖暉亂灑在人們的鬢發上,到某處卻反射出一抹晃眼的光。

    大蝴蝶銀簪斜插在髻上,本應乖乖躺在醫館的小姑娘穿著男裝,卻看不出半分男子氣概,正杵著竹桿當拐杖,在頭面鋪子前左顧右盼。

    見她拿起一只玉蘭鍍金鐲,掌柜的忙道:“這鐲子襯姑娘,才賣十五兩銀子。”

    陸輕衣問:“不打折嗎?”

    “郡守老爺家千金來了也是一口價!

    “那神女來了打折嗎?”

    掌柜的默默看了一眼她的瘸腿,眼神好像在說:神女怎么可能是瘸子?

    陸輕衣:“……”

    掌心掂了掂金鐲,眼里冒著星星,嘴上卻道:“不行,這個有些太沉了,我再試試其他的!

    她試了足足一刻鐘,珍珠步搖、珊瑚發梳、水晶如意簪……在頭上橫橫豎豎插了一圈,身上的掛飾也叮叮當當作響,一會兒嫌棄這,一會兒嫌棄那。

    最后,小姑娘軟糯道:“要不還是那個玉蘭鐲子吧,便宜一點我就要了。”

    掌柜的忍著不滿:“姑娘出多少?”

    陸輕衣想了想,豎起一根手指:“一兩賣不賣?”

    掌柜的臉綠了。

    陸輕衣忍痛又豎起兩根手指:“三兩,不能再多了!”

    片刻后,陸輕衣坐路邊攤里,邊吃餛飩邊忿忿不平:“不賣就不賣唄,居然用掃把趕人……”

    身邊人插道:“你耽誤了人家半天生意,到頭來還要最開始那件!

    陸輕衣喝了口湯,撇撇嘴:“這是戰術,一般人都覺得浪費了那么久時間,不如破罐子破摔,由著我砍價,至少隨便賣個東西出去,誰想到那個掌柜的這么摳——”

    牢騷話停在半途,她抬頭望著對面坐著的人,震驚不已。

    緣,妙不可言。

    江雪鴻皮笑肉不笑:“蘇請客,你說我是不是該牽條繩把你栓腰上?”

    腿殘了還能亂跑,偏偏他安排在醫館的眼線一個個都沒動靜。

    陸輕衣心口不一道:“您神通廣大,我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您的手掌心。”

    反正有傳音鏡了,她才不怕迷路。

    江雪鴻輕笑,將一只桃木盒推至她跟前。

    陸輕衣在他的默許下打開——居然是她一眼就盯上的玉蘭鍍金鐲。

    她先是驚喜,轉而皺眉道:“你這個冤大頭不會真花了十五兩吧?”

    “不想要?”

    “白送就要!”

    這廂,顧曲在路邊等到日光高懸,可算等到了自家主子……身上多了幾枚鞋印,胳膊底下還夾著個神女。

    鞍車內,陸輕衣自顧自脫下繡鞋,在傷口上抹上玉露,沒好氣問:“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去?”

    狗東西,為一句“冤大頭”就顛了她一路,還凈揀最高樓爬,差點沒把她嚇死!

    江雪鴻在她對面落座,視線輕掠過她的傷處:“聲影樓。”

    “什么破地方?”

    “晏三的舊部,眼下由慕容管著!苯欘D了片刻,想到她動個沒停的性子,又添了一句,“那地方魚龍混雜,莫亂走動!

    陸輕衣動了動唇,抬眸瞅見他長睫上凝結的殘冰,唱反調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口了。

    他身上的寒毒還沒有解啊。

    “晏企之!标戄p衣輕問,“神器真的能幫你破炎離赤火九重境嗎?”

    江雪鴻:“怎的突然問這個?”

    陸輕衣趿拉著鞋,認真分析:“你想啊,既然集齊神器能逆轉時空的傳聞是假的,說不定這個也是假的呢?而且凄涼箏幻境就那么坑了,萬一子夜鏡也是個陷阱怎么辦?”

    江雪鴻微側了頭,彎唇道:“怕什么!

    她好心提醒,對方卻一副懶洋洋的態度,陸輕衣不禁惱了:“又是華胥引又是寒毒,劍還不怎么愛聽你使喚,你找死別總是帶上我!”

    江雪鴻反倒愈發覺得好笑:“奉勸你還是多操心自己。”

    這表情和在寒潭底下坑她的時候一模一樣,陸輕衣瞬間警覺:“我怎么了?”

    江雪鴻倚上車壁:“道盟顛覆玉京,若想師出有名,不妨以神女之名討伐。你若不想當傀儡皇帝,唯有進階神格。”

    陸輕衣呆了半天,唇角一塌,嗓子也軟了:“世君大人,我又不想稱霸天下,你就不能想想辦法?”

    刻意拖長的尾音帶著委屈與薄嗔,江雪鴻眉宇微動,還是緩聲道:“道盟和神女,只能存其一!

    一山不容二虎,眼下還是統一戰線對付魔道,可一旦魔道覆滅,他們便是敵人。

    陸輕衣頭皮發麻:“那,怎么進神格。俊

    江雪鴻幽幽道:“照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態度,約莫再練個百來年吧!

    ……那她豈不是必死無疑?!不對,她就算神格歸位也要過日理萬機生不如死的日子!

    車輪緩緩停下,只聽顧曲在外頭道:“公子,已到聲影樓了!

    江雪鴻戴上面具,瞧見她胡思亂想的模樣,唇角不自主噙起一絲笑意:“安心,這次絕不會讓任何人打擾!

    這話說的是幻境,可那沉沉落下的“安心”二字,卻好像別有所指似的。

    陸輕衣心神微動,不知怎的就聯想起前日那個不情不愿的懷抱,忙拖住他的衣角,再次試圖更進一步。

    畢竟,只有接近晏老五,才能接近司馬宴。

    她醞釀了一下,抬起水潤潤的眸子,嬌聲道:“晏企之,我腳疼,不想走路!

    江雪鴻淡睨著她,下車喚道:“顧曲。”

    “屬下在!

    “扶她進去!

    視線交錯,陸輕衣和顧曲同時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嫌棄。

    撒嬌不成,陸輕衣只好一手攀著車壁,一手杵著拐杖,小心翼翼下來。孰料力道使錯了方向,只聽竹竿“咔嚓”一折,小姑娘重心不穩,直接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撲進江雪鴻懷里。

    頭頂傳來一聲半嘲半諷的氣聲:“裝病不成,改投懷送抱了?”

    陸輕衣耳根泛紅,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氣急敗壞地推開他:“我自己走!”

    話音剛落,視野橫轉過來,整個人已被他打橫抱在懷中。

    江雪鴻語氣淡淡:“下不為例!

    默了須臾,又是一句:“苦沒吃多少,喊疼倒是利落。”

    聲線冷硬,懷抱溫熱,陸輕衣望著一旁神情驚愕的顧曲,飛快眨了眨眼。

    似乎,有機會得寸進尺?

    血色丹青(上)

    懷柔九十六年,云洲晟京。

    郊外山寺人跡稀少,遠遠掩映著幾家茅舍,草橋流水之畔,偶見幾個趕著毛驢的腳夫。

    裝飾華貴的八寶馬車轆轆滾過山陰小道,行至一處密林窄道時,緩緩停了下來。

    “怎么了?”如玉的手擎一把玉骨折扇,徐徐挑開錦緞簾幔。

    侍衛長上前道:“殿下金尊玉貴,還是不要沾這江湖腥膻之事為好!

    剛滿十五歲的長公主輕飄飄向他身后瞥了一眼,待看清地上尚未干涸的血痕,先是一驚,轉而以袖掩鼻:“繞遠點,難聞死了。”

    連上個香都撞上晦氣事,這天下真是越來越不太平了。

    她才要放下簾幔,近旁陡然竄出一道黑影,一把攫住了小公主,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連晟京武功最高強的侍衛都未及反應。

    黑衣男子形容凌亂,渾身浴血,鋒利的指甲尖在如玉手上一劃,陰沉吐出三個字:“找神女!

    話畢便一頭撞在馬車側壁上,失了意識。

    鮮血濺上車簾,被劃傷的地方一股寒意,定是含了毒。

    “殿下!”

    小公主丟了折扇,徹底慌了神:“快帶本宮去醫館!”

    三日后,靖儀長公主府。

    床上躺著的男子輪廓俊朗,劍眉英挺,五官好似由象牙雕就,端正得不像話。

    蘇紫玉坐在床邊,撫著手上狹長的傷疤,重重嘆了口氣。

    太醫幾乎請了個遍,為什么還是半死不活的?總不會只能找神女吧?但她一個凡人怎么可能有本事把他送去玉京十二樓,威脅也沒用啊。

    思及此,蘇紫玉忍不住掏出袖底的匕首,對著他的胸口比劃了個下插的動作。

    “你是誰?”

    循著聲音望去,入目是一雙深海般的藍眸。皮相已是上等,竟還生得這樣好看的一雙眼睛。

    小命不保,蘇紫玉無心欣賞美色,趕忙收起匕首,勉強擠出一個美救英雄的微笑,道:“你都昏了三天了,終于醒啦。”

    男子盯著她,一言不發。

    蘇紫玉與他對視:“本宮封號靖儀,是大晟最尊貴的長公主,不認識你要找的神女。”

    藍眸波瀾不驚,好像一片死海。

    蘇紫玉又道:“這里是本宮的別苑,外傷已經都給你包扎好了,本宮只是個沒什么本事的凡人,連個江湖散修都不認識,沒辦法送你去玉京。你要么趕緊給本宮解毒,要么殺了本宮算了!

    對方依舊沉默。

    這般難以捉摸的態度,蘇紫玉一時惱了:“喂,你給本宮下毒了欸!”

    沉默持續了整整三日。

    身中不明毒藥,蘇紫玉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好吃好喝地供著他,用盡了威逼利誘的法子,也沒能讓男子開口。

    入夜,接過侍女遞來的藥碗,蘇紫玉一咬牙,故意打了個滑,湯藥盡數向男子頭上潑去。

    看你講不講話!

    下一瞬,瓷碗被穩穩端住,湯藥重新接入碗中,小公主卻“咚”的撲倒在地。

    男子仰頭飲盡湯藥,直到蘇紫玉狼狽地爬起來,終于開口說了第二句話:“我忘了所有的事,包括我是誰。”

    “……?”蘇紫玉呆呆望著他,“那你能先給本宮解毒嗎?”

    “什么毒?”

    蘇紫玉瞪他:“就是你給本宮下的那邪門毒藥,本宮這兩天睡覺都要蓋八床被子!”

    陽春天都冷成這個樣子,入冬還活不活了!

    男子丟下藥碗,面無表情道:“想不起來!

    “你騙人的吧?!”

    “騙你何用?”

    “……”好氣。

    *

    濠梁城連日陰雨,濃云像信手洇染的水墨圖,不分晝夜。

    陸輕衣一覺睡到自然醒,夢中事忘了大半,昨夜與江雪鴻的互動卻記得清晰無比。

    “你是晏企之,也是司馬宴,你們倆一模一樣!

    “什么都會,就是一點都不會哄人!

    “但他不喜歡我,你喜歡我!”

    ……她又說了什么屁話?!

    如果江雪鴻成天對著她喊其他人的名字,絕對會被她掃地出門的。

    環顧四周,并沒有看到結界——不會是氣到不想管她了吧?

    陸輕衣忐忑不安換上衣裙,提心吊膽摸到書房,探出小腦袋朝里頭張望。

    香爐煙殘,紅衣男子雙目輕合,拈著鴛鴦筆坐在桌邊,周遭金炫光舞,似已入定許久。

    原來,他說的“破境之兆”,也不完全是假話。

    不同于天生神明,這境界,是他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劍道也是心道,一旦心法大圓滿,就該行大道,安天下。

    回憶起闌江之上那雙泯滅七情的金眸,陸輕衣暗暗咬緊下唇。

    太上忘情,他若破了炎離赤火九重境,還會這般偏袒地待她嗎?

    過了約莫兩柱香工夫,江雪鴻剛睜開眼,便見素白的手捧著一只敞口深腹的青釉瓷盞,畢恭畢敬遞到跟前。

    小姑娘低眉順目道:“世君大人請用!

    江雪鴻接過茶盞,挑眉道:“你這是鬧哪出?”

    陸輕衣盯著他流金方褪的瞳眸,不安問:“晏企之,你是不是快破境了?”

    江雪鴻慢條斯理飲過,抬手捉來她的腕:“尚有些時日,暫且不急。”

    脈門被他扣著,語調是和平日一樣的懶散高傲。

    陸輕衣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氣,討好地推了推他的胳膊:“茶是我泡的!

    江雪鴻淡淡評點:“茶葉投太多了,下遭莫用紫砂壺泡烏龍!

    陸輕衣先是瞪眼,想到自己是來安慰人的,偏又拉不下臉直說,躊躇半晌,只往他跟前蹭了蹭:“你沒覺得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樣嗎?”

    江雪鴻徐徐掃過她僵笑的臉,道:“胭脂涂出去了。”

    陸輕衣幾乎忍不住想砸他:“看衣服!”

    江雪鴻視線下移,奇道:“學孟羨魚作甚?難不成想當城主?”

    陸輕衣扭過身,氣呼呼往他懷里一躺,再不吭聲了。

    ——自己品味情傷去吧!

    “白衣白綾……”江雪鴻閑閑摟過她,低笑,“穿給我看的?”

    陸輕衣懟道:“沒有,因為我想當城主!

    江雪鴻笑意更深:“眼界太低!

    陸輕衣默了須臾,問:“晏企之,你為什么喜歡穿白衣的女子?”

    江雪鴻垂眸:“你這又是打哪兒聽來的?”

    “所有人都這么說!

    “喜歡白衣女子是假,但是,”江雪鴻頓了頓,“我大哥喜穿白衣!

    這是陸輕衣頭一次聽他談起晏聞韶。

    “羲凰一族隱世而居,我當年去玉京,是大哥縱的!

    在世人口中,晏大公子風神朗潤,疏淡瀟然,多數時候都在凡間閑逛,是謫仙太白一般的人物。而作為羲凰前族長之子,他待人寬和,繼承族長之位后,對四個異父異母的族弟更是亦兄亦父,照顧有加。

    永朔五十年,晏聞韶以身殉九溟,封印了魔尊君問弦。消息傳來,十洲慟絕,玉京青尊親自寫下悼詞,縞素掛了整整百日。

    江雪鴻卻悵然道:“那年玉京三劍聲名藉甚,我忙于宴集應酬,根本來不及悲傷,或者說,根本想不到要去緬懷。”

    這悲傷凝固在那里,直到夜嶺那夜,決堤而出。

    少年不識愁滋味,痛定思痛才更加不堪。

    恐怕晏大公子也不曾料到,他燃盡元火精血降下的封印,竟為羲凰一族招來了禍事。魔道正道,無不對那傳說中的炎離赤火心法趨之若鶩,甚至兩相勾結起來屠殺羲凰族人。

    其中最大一塊肥肉,便是這個身負九轉純陽血脈的晏氏五子。

    想到羲凰陵夢中那慘烈的場景,陸輕衣一把抱緊他的胳膊,眼眶發紅。

    仗劍行俠,哪有話本傳奇中描述的那么容易。與親人摯友生離死別之時,他會不會因為當初沒有選擇繼承炎離赤火而自責?

    江雪鴻只是嘆了口氣,輕輕撫上她的脊背。

    “晏企之,”陸輕衣邊吸鼻子邊問,“我穿白衣好看嗎?”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我穿白衣好看,還是姜荇、孟羨魚她們穿白衣好看?

    要是他說她好看,她也可以經常穿白衣的。

    江雪鴻品出她的意思,唇角噙笑,故意賣關子道:“濠梁城天色昏暗,待回景星宮穿來我看看!

    陸輕衣懵逼:什么鬼?她的意思是好看就穿,結果他說穿了再看——完美形成閉環。

    ……討厭鬼!

    她邊心疼邊腹謗,半晌溫吞道:“我昨天不是故意認錯你的!

    還成,知道他在意。

    江雪鴻唇角微勾,順勢磋磨起涼軟的指尖:“我不在的時候,不準喝酒!

    陸輕衣敏銳道:“你要去哪兒?”

    江雪鴻推開桌邊不甚起眼的一只扁匣,指著其中裝著的畫卷道:“展開看看!

    陸輕衣依言。

    轉開白玉珊瑚軸,只見粗筆濃墨,略施雜彩,畫中人團扇遮面,盈盈楚楚,一半像自己,一半像棠川。

    沉沉的嗓音自頭頂落下:“此畫作于懷柔九十九年云洲,應是畫師蘇不系真跡無誤!

    竟是她爹爹畫的娘親。

    江雪鴻提著鴛鴦筆點上畫中團扇:“丹青染血,暗藏殺機!

    筆尖接觸紙面的一瞬,眼前陡然出現一片暗紅的血海,泡沫中泛起無數猙獰破碎的人臉,厲鬼的呼號聲好像能把人拖入永無天日的深淵。

    “魔淵九溟的虛像,莫怕!苯檽Ьo她。

    瑟縮著再睜開眼時,畫幅上空現出熟悉的封印裂隙,落墨生花,冷白的冰霧靜靜浮散。

    江雪鴻按住蠢蠢欲動的小姑娘:“你元神尚未痊愈,不宜再入幻境!

    “可是……”

    “傳神力予我,速戰速決!

    陸輕衣懊喪不已:幻境還挺有意思的!

    瞧見她蔫巴的模樣,江雪鴻緩了臉色,把溯冥劍擱進她懷里,粗暴安撫道:“待我出來講給你聽!

    陸輕衣微微一顫。

    風過空庭,好像又回到了最后那個落葉如雨的瑟瑟秋日。

    彼時她最念的,便是那人口中枯燥無趣的異聞傳說。

    ……他真的不是司馬宴嗎?

    *

    歲月的漣輪隨著墨跡一圈圈蕩開。

    深巷內,虎背熊腰的莽漢攔住平民打扮的男子,厲著嗓子道:“蘇不系,我家公子已向陛下請了賜婚,你若識相,便老老實實離了長公主府!”

    暗夜之下,肅雅英俊的臉毫無波動,藍眸如暗海深邃,劃過刀鋒般的冷光。

    莽漢被這白面小生盯得怵了一瞬,罵道:“看什么看,不過是個傍著長公主府吃軟飯的窩囊廢罷了!”

    蘇不系不置可否,轉了個身,直接背著書箱往回走。莽漢氣不過,提著拳頭便沖他砸來。

    重拳被一只手掌輕飄飄接住,莽漢還未及反應,忽聽得巷口傳來一聲清透的嗓音:“住手!”

    蘇不系再不同他計較,腕臂一松,不動聲色將手藏回袖底。

    火辣辣的疼痛感順著拳頭蔓延開來,那一拳好似撞在了銅墻鐵壁上,莽漢愣在原地,一時竟忘了對來人行禮。

    他眼瞎了吧,蘇不系一介畫師,怎么可能接得住剛剛那一掌?

    另一邊,蘇紫玉戴著帷帽,迅速攔在蘇不系身前,斥道:“蘇不系是本宮中意的畫師,何時輪到你們指手畫腳?在御街滋事生非,莫非想進京兆府不成?”

    莽漢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跪拜道:“草民愚昧,冒犯了長公主!”

    蘇紫玉叉著腰,繼續怒道:“你家公子那請旨的狀子早被陛下駁了,你回去告訴他——想做本宮的駙馬?做夢!”

    片刻之后,隨行護衛押走了莽漢,蘇紫玉和蘇不系一前一后登上馬車。

    月輝探入薄簾,車內比夜晚的長街還要寂靜。

    小公主磨了許久的牙,含著火氣打破沉默:“蘇不系,本宮救了你,你沒什么表示嗎?”

    這來路不明的男人,吃她的,用她的,連名字都是她起的,偏偏行事挑不出任何錯處,甚至憑著獨門畫技,為長公主府賺了好幾千貫。

    蘇不系眸光微轉,淡淡提醒:“殿下,以身相許的前提是救命之恩!

    言下之意是,這恩情,太淺了。

    他的身手極好,哪怕記憶全失,下意識幾個動作便能把云洲高手撂翻在地,哪怕今夜無她干涉,也不會出什么事。

    蘇紫玉強詞奪理道:“你有今天還不是本宮捧出來的!毒沒解之前,你休想離開長公主府!”

    蘇不系默然,須臾后,又聽她問:“‘月兒’是誰?”

    “昨晚你對著我叫了‘月兒’!碧K紫玉盯著他,神色認真又執著,“她是你的心上人嗎?”

    蘇不系頓了一會兒,才道:“想不起來!

    眼尾不知怎么就酸了,蘇紫玉惱道:“你只會說這一句話!”

    驀地,她瞳孔一縮:“……誒,你怎么了?!”

    蘇不系扶著車壁,眼中浮現縷縷紅絲,沙澀道:“水……”

    玉山傾倒,蘇紫玉慌忙扶住他,掀簾望向夜空。

    差點忘了,今夜是滿月。

    他要的,不是喝的水。

    蘇紫玉急吼吼沖車夫道:“本宮突發興起要去游湖,快!”

    這家伙要是死了,她也玩完了。

    馬蹄踏碎月色,掛著皇家標志的華車疾馳過長街,一路闖至闌江之畔。

    鮫絲如霧,月照一天雪色。白露一滴滴落入清湖,飄浮翻動的魚尾好似鑲滿了寶鉆。

    蘇紫玉立在橋頭,靜靜看著漣漪之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寒意順著手背寸寸侵入心口。

    不是凡人,不知來路,無悲喜,無牽掛,好像曇花一夢,怎么都留不住似的。

    她為什么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呢?

    滿月西沉,蘇不系恢復人形,卻見小公主在橋欄邊縮成了一團,眉間發上都凝了冰雪。

    耳邊陡然傳來一陣魘魅般的囈語——

    [是棠川的轉世!]

    [殺了她,取元神!]

    [你是天魔,她是神女!]

    [月兒性命垂危,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還愣著干什么?一旦神格歸位,她必殺你!]

    記憶片段如煙花般一閃而過,蘇不系痛苦地捂住頭,勉強按下邪念,快步上前。

    良久,蘇紫玉在他懷中睜眼,輕聲道:“我小時候聽說過鮫人傳說!

    “你的性子就和你的身子一樣,冷冰冰的!

    “但我知道,鮫人一旦動了真心,就是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蘇不系才欲開口,唇便被細白的手指按住。

    蘇紫玉攀著他的肩,搖搖頭:“本宮不想聽你說‘想不起來’。”

    她繼續道:“這些日子,本宮已經拒了好多次賜婚了。陛下年幼,皇權不穩,那些人要么是貪圖榮華富貴,要么是覬覦那至尊之位!

    “只有你,像不系舟那樣,不爭不搶,心甘情愿當個布衣畫師!

    小公主自嘲笑道:“或許你也有什么目的,只是暫時想不起來罷了。”

    云氣蒼茫,宮闕參差,暈染江山絕色。

    她貼近他的耳畔,寒毒未解,吐息還是冷呼呼的:“蘇不系,本宮想招個駙馬了!

    唇瓣一重,好像被蝴蝶掠過,觸覺還未分明,便已消散不見。

    波光瀲滟的眼中凝著千古繁華:“都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你不許我,我許你好不好?”

    凡人的壽命何其短暫,她不想等了。

    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心里曾經有誰,反正他都想不起來了。

    他不懂愛,她懂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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