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海
江雪鴻對辛謠施壓時,云衣則低頭凝著茶盞暗自謀劃。
司鏡不愿她參與妖界紛爭,但既然落稽山殘部還在,就得想辦法與陸沉檀取得聯系,不可再教仙族欺凌下去。
思緒被慈祥的女聲打斷:“沐楓你瞧瞧,這倆孩子真是頂頂般配啊!”
云衣抬頭,只見兩位長輩相挽而來。男子仙風道骨,捋著花白胡須頻頻點頭;女子鶴發童顏,墨色衣裝頗為考究,卻不失簡單利落。
“這是沐楓長老和夷則長老,原是我父母的故友。”江雪鴻穩穩接過她手中半斜的茶盞,無聲傳音。
上清道宗三位主事大長老卻只來了兩位,天鈞長老未到場,顯然是咽不下這口氣。
“仙門的大小姐們嬌貴難伺候,凡俗鄉野的丫頭又毛手毛腳不懂規矩,難揀得很。”夷則長老盯著云衣細看,從袖里取出一只白玉銀戒塞給她,“還是妖族的姑娘合我心意,要模樣有模樣,要風度有風度。”
云衣冷不防被夸這一下,渾身不自在。
記憶中,夷則長老常年閉關,只與沐楓長老走得近些。對待弟子更是極為挑剔,除了江雪鴻,幾乎沒有小輩能與她獨處超過一個時辰。
而在道宗遭受滅頂之災時,她卻只憑一己之力,護住了后方所有弟子。
此間,夷則長老替她戴上戒指,碎碎念叨起來:“昨晚我就在門外守著,生怕你把寂塵趕了出來,誰曉得不僅動靜不小,日上三竿還沒起身呢。看你倆過得和美,兩位先人也能放心了。”
云衣一呆:她昨晚睡得酣沉,哪兒來的動靜?
對方仍不松手:“寂塵年歲大了,性子又悶,還不通人情,你多擔待些。若他讓你受委屈了,一定要告訴我。”
無論前世今生,哪個長輩不是見了她就罵“狐貍精”。云衣從未接觸過這般熱絡的老者,干巴巴接道:“江道君待我很好。”
夷則長老慈祥的眉頭一皺:“都是咱家的人了,還不改口叫‘夫君’?回頭養養身子,抓緊生個一兒半女才是。”
云衣頭皮發麻,愈發驗證了“傳宗接代”的猜想。
江雪鴻插道:“夷則長老,云衣妖丹未凝,此論為時過早。”
“等被暮水的搶了先就遲了!”夷則長老毫不給辛謠面子,忙替云衣把脈,斥責不已,“先不論凝丹,就說姑娘家這腿傷,至少也有大半月了吧?跳舞本就就看重腿腳,你做夫君的怎么不多替她補補?”
“先前已用了藥。”
“天生道骨矯情什么,左右天雷劈不死你,你的靈血就舍不得灑兩滴?”
這回,連首席大人都只能點頭稱是。
夷則長老一捧一踩,再次轉向云衣:“男人沉穩些也是好事,你別看沐楓現在故意變個老頭模樣,到晚上就龍虎生威起來了,要不是因為那陳年舊傷,說不定能老樹開花……”
一旁,沐楓長老咳嗽半晌也不見她剎車,眼看老臉擱不住,只得硬扯了自家道侶往外撤。
所以,夷則長老難道是因為太善言辭才被眾人畏懼的嗎?
尷尬沉默之際,江雪鴻解圍道:“二位長老雖不拘小節,在宗內卻頗有威望,我年少亦得他們頗多照拂。你往后若有棘手之事,也可與他們商議。”
云衣應聲,卻對沐楓長老的“舊傷”遲遲不能釋懷。
作為“衣衣”在道宗生活的那段時間,沐楓長老是唯一對她毫無芥蒂的長輩。
她自以為和陸禮不同,不會傷及無辜,卻還是在越獄出逃之際,傷了無辜之人。
思及沐楓長老全無芥蒂的模樣,云衣暗想:若往后還要與道宗兵戈相見,怎樣才能避免誤傷呢?
又一個前世曾見過的面孔上前:“清霜堂白胭,見過道君夫人。”
廳內人員眾多,只有她一人未穿道服,只因她并非弟子,而是在此為客的清霜堂七小姐。江雪鴻的生母同樣姓白,論起輩分,他竟和白謙、白胭都算是表親。
江雪鴻擔心她想起白謙的陰影:“白七秉性正直,可與深交。”
云衣挑眉:“夫君與她很是熟識?”
江雪鴻:“是。”
新婚第二日就在妻子面前大方承認與表妹關系密切,真夠無情的。
傳聞白胭曾被邪修奪舍過身子,在道宗長住一來是為暫避風頭,二來也有為聯姻造勢之意。
“賀禮就不必了,”云衣有意試她的態度,“我與白七小姐一見如故,今后要好好相處才是。”
白胭行禮道:“是。”
音色輕靈卻毫無起伏,妥妥就是個女版江寂塵。
云衣暗笑長輩們亂點鴛鴦譜:冰山撞冰山,怎么可能擦得出半點火花來。
更有趣的是,她身上這件出自邵忻的狐裘,內里恰刺了一個“胭”字,若非江雪鴻替她整理衣襟過于仔細,竟還不曾留意。
倘若眼前人就是那個“胭”,邵忻幫著江雪鴻,也不純是義務勞動。
*
有了兩對夫婦和客卿做表率,其他小輩也順從得多,弟子和各路管事依次上前問候。寂塵道君修為蓋世卻極少露面,惹得少年人們激動不已,賀禮無論貴重與否,都到了道君夫人手里。
江雪鴻原本也沒打算坐到最后,云衣卻一定要把道宗上下探個清楚,一整天只顧坐著認人,到晚才覺得腰酸背痛。
床頭一角點亮紗燈,折射出曲折的人影。江雪鴻主動替云衣揉起肩,好像還當自己是她的仆從。
按摩力度同當年一樣恰到好處,舒適之際,忽聽江雪鴻莫名來了一句:“江寒秋接觸花粉易患風疹。”
云衣以為他在試探自己:“我竟不知仙族也會有這毛病。”
江雪鴻默了稍息,又道:“為何只接他給的茶?”
這個人記憶力好歸好,總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云衣翻了個身,隨口道出萬用的理由:“我看他長得順眼……”話到一半,卡在嘴邊。
男人動作輕柔,面龐卻毫無鈍感,唇角緊抿時淡漠如冰雕,只眸底一線微藍的波光分外危險。
那表情的意思是:再說下去,后果自負。
肩頭力度緩緩加大,云衣唯恐江雪鴻再變出個失憶訣,忙打彎道:“他雖然長得順眼,但不是我看得入眼的。你不方便對義兄擺臉色,不如今后就我由我來應對掌門。”
江雪鴻貼近她:“當真為了我?”
不適應,他可以等,但他見不得她在疏遠自己的同時再對旁人微笑。
云衣大言不慚點頭。
江雪鴻不知信了沒有,將她一點一點抱緊:“云衣,別對我撒謊。”
如果一定要騙,那便騙一輩子吧。
萬語千言壓在心底,又是度日如年的靜默。他們相處的大多數時候,總是這樣的靜。
云衣被他抱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更不知這目的不明的混賬男人何時才肯松手,故意“嘶”了一聲。
江雪鴻反應極快,忙去看她的腿傷:“還疼?”
云衣怕他又想逼她喝藥:“又不疼了。”
江雪鴻仍用那副深沉眼神看她,云衣生怕暴露自己,只能硬著頭皮提起裙邊。
燭火移到了床頭,卻并沒有準備任何傷藥。云衣摸不清他的心思,打著十萬分的警惕,直到感受到男人指節熟悉的寒涼觸感時,心神恍惚了一瞬。
江雪鴻半蹲在床邊查看,半束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冷白的皮膚好像霜雪堆就。明明穿著象征尊主的華服,動作反而像在俯首稱臣。
妖瞳閃爍著海棠色的微光,云衣心頭泛起一絲惡劣的念頭。
好想把腳踩在他肩上。
前世天下紛爭,總免不了小擦小碰,為了騙取江雪鴻的靈石秘寶,每每負傷,她定要好好造作一番。
“江道君,我這腿是能治還是不能治了?”
腿上鮮血淋漓,陸輕衣反而不緊不慢從袖里取了胭脂銅鏡慢慢涂抹起來。傷處明明只在足踝,舞裙卻高高卷到了膝蓋。
江雪鴻專心替她清理傷口,目不斜視:“每日用藥,熱敷半月便好。”
“不行呀,”陸輕衣闔上粉盒,明眸含著水色,“我明晚就要登臺賽舞,不能讓那個狐貍精比下去。”
妖界元帥喜好歌舞,為了打入落稽山內部,她必須贏下這場嘩眾取寵的比賽。
江雪鴻邊包扎邊道:“動作幅度小些。”
“我跳的是凌波舞,怎么小?”陸輕衣把腿翹得更高,紛紛花影在眼中搖動,“道君身上還有什么寶貝,先借我使使唄?等我當上了妖王,便與仙門議和。”
容顏經由脂粉暈染,渾然看不出任何虛浮病態。粉面帶紅,紅中透潤,潤中透白,像水中浮出的一朵緋艷牡丹花。
江雪鴻眼里卻只有那新添的傷,皺眉道:“靜養為宜。”
陸輕衣暗罵他小氣,一腳踏在男人心口:“那我就在這里養著。”
那些年,無論她如何折騰做作,他始終如柳下惠般巋然不動,只有逼急了才會吐一句:“自重。”
只是慣常隱忍罷了,陸輕衣卻曾以為,默許,便是江雪鴻待她不同的證據。
回憶被突如其來的痛感打斷,云衣一陣顫縮,隨即被江雪鴻點了麻穴。只見他指尖凝訣,借風刃在自己腕上割開寸許長的傷口,血滴汩汩淋在傷腿上。
云衣先是一嚇,卻見那血絲化作靈流,在傷口附近凝固,陣陣溫熱滋潤入筋骨——幸好,只是療傷,不是要收了她。
察覺她的緊繃,江雪鴻抬眸問:“還疼?”
不僅代受疼痛,更以血入藥讓皮肉粘合。腕上的血染紅道袍,他竟似不曾留意,一雙無波的眼里只映著她。
云衣搖頭,看著他肩頭垂落的發帶,不禁有一瞬恍惚:江雪鴻娶她,真的是為了報復嗎?
可嵐陵戚家滿門性命,落稽山脈無數冤債,還有那十二枚封魔釘,一塊塊頑石壘在心口,哪怕過去兩百年也不曾有分毫風化。
她與這仙門,何止是隔了千重山海。
見他收拾起身,云衣定了定神,褪下白玉銀戒,疏離道:“這個太貴重了,還是你收起來吧。”
過往的憎怨太過分明,這一世,他們只能為敵。
她只是江雪鴻除之而后快的心魔罷了。
戒指染了少女的體溫,江雪鴻虛握著手,似有一瞬落寞:“你已入了道宗碟譜,事事不必判得這般分明。”
不撇干凈怎么行,往后算起總賬,可不會給她任何辯白的機會。想要狠得下心,就要和江雪鴻一樣,做一個絕情人。
云衣不愿看他的表情,側躺下來,轉過話題:“陰兵的事就交給慎微一人嗎?”
江雪鴻立刻替她蓋上被子:“今夜去查,你先休息。”
不用睡在一起,云衣放下心來,有意探他的口風,用拈酸吃醋的口吻道:“陰兵是陸輕衣召喚來的,夫君為什么對仇人這么上心?”
一聲“夫君”喚得男人眉眼微柔,江雪鴻耐心同她解釋:“嘉洲邪修亦汲取了陰兵之力,此前我未追查到幕后主使,但按其線索應是多半同源。”
正好也趁明日回門的機會,再查過一遭。
云衣沒想到又能繞回到自己身上:“那你查到了要告訴我,不許自己藏著。”
她本是為自己謀劃,江雪鴻卻莫名聽出了關切之意,在她枕邊擱下一紙短箋,緩聲道:“這是先前擬的回門禮單,若有不妥,府庫之物可盡你拿。”
盡你拿。
從前討一塊靈石都要使出渾身解數,現在倒大方了。是覺得她失了憶,掀不起風浪來嗎?
云衣沒來頭覺得憋悶,翻過身背對他:“管你送什么。”
遲來的補償,真是廉價透頂。
踏雪泥
云衣再次回到白無憂的軀殼,手中正拿著小江雪鴻無一錯漏的課業。
她對那人避如蛇蝎,對孩子則渾然不懼,把手中書卷一丟,上去就怒氣沖沖給了他一個爆栗。
小少年捂著的頭頂,委屈道:“孩兒做錯了嗎?”
云衣又狠狠踹了他一把,瞪道:“犯了什么錯你自己清楚!”
幻境互相不連通,察覺到“母尊”鮮明的怒意,小少年竟真認真反思起來。片刻后,他從地上爬起身,行禮道:“孩兒不該刁難辛謠。”
云衣攥眉:江雪鴻還會干欺負小姑娘的事?
“為什么要欺負辛謠?”
“她是母尊帶回來的。”
云衣沒懂這話的邏輯,聽他又道:“兄長也是母尊帶回來的。”
云衣粗略看過白無憂的記憶,她之所以要將一介凡人江寒秋帶回上清道宗認為義子,是因江望曾有負于其前世。但對小江雪鴻來說,江寒秋的到來只意味著本就稀薄的母愛再次被分割。
他一字一頓問:“母尊真的愛我嗎?”
不知何時,那雙本該明澈無塵的黑眸竟醞釀起了毫不掩飾的占有欲,這股執念將在斷情絲后更加變本加厲。白無憂擁有江望全部的愛,江雪鴻卻沒有感受到絲毫。他不怨,不是善解人意,而是要他所擁有的事物,要么是零,要么是全部。
看著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云衣覺得,她或許從來就沒真正懂過江雪鴻。
已經逼瘋了大的,可別把小的也激出病來。
“那是當然,”她調整情緒,用在尋常閣慣用的臺詞安撫他,“娘親最愛的只有你。”
小少年仍然用著敬稱:“母尊不愛父尊嗎?”
“斯人已逝,總要放下的。”
小少年不甚相信:“可母尊那么忙,每逢大寒都還是要去劍冢看雪。”
云衣繼續糊弄他:“習慣了而已。”
小少年顯然并未被說服,脆生生的嗓音在已有裂紋的幻境之中落得分外清晰:“年年不忘,不就是念念不忘嗎?”
一語中的,云衣竟對一個四歲孩童啞口無言。
若不是前世歌舞樓臺的燈火太過晃眼,若不是今生三番五次的援手太過巧合,怎么會牽動她兩世凡心?承認對那人動心,就是承認她曾經的天真。
“跗骨之蛆,再痛也要剜除。”云衣擺手道,“我看你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去昆吾劍冢把剩下的四日懲罰補上吧。這次穿厚些,省得病了再折騰我。”
小少年還沒搞懂為什么“母尊”又冷漠起來,臉龐便連同幻境一齊碎裂。
明月映水,影動千江,流光時聚時散,再穩定時竟已到了凡間。
這一年冬有雨雪,洪澇成災,白無憂不得不去往凡間處置水患。眼見房屋坍圮,淤泥堆積,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她即刻用仙力撐起長堤,救萬民于水火之中。
忙了大半月,依舊抽身不得,夷則仙使慌慌張張傳音:“尊長!您快回宗吧!”
小少年一向黏人,近日卻太過安靜,云衣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夷則仙使道:“邪修牽機子闖進了道宗,抓了小公子去昆吾劍冢!”
云衣對大號江雪鴻心緒復雜,卻并不針對那個孩子,心頭一驚,忙道:“快帶我去。”
仙術一撤,好不容易支撐起來的長堤轟然崩塌一角。
無數百姓挽留道:“尊上,您不能走啊……”
道義、責任、蒼生,枷鎖蘸了江氏夫婦的血,如今依舊捆縛著江雪鴻。
裙底萬民匍匐,叩頭不止,云衣忽然無所謂地笑了:“你們求的是仙,但我是妖啊。”
左右不過一個幻境,任性一次又能如何?
她做了與白無憂截然相反的選擇,但宿命的結句哪有那么容易被更改,哪怕即刻動身,也還是晚了。邪修牽機子橫空出世,布局精密,趁上清道宗精銳治理水患之際,一路直搗黃龍,闖入昆吾劍冢。
風雪吹拂得天地一片皓然,覆蓋上殘花和鶴尸,上清道宗極北的高巖峭壁上倒掛著一個遍體鱗傷的幼童。明明不久前還在她懷中不安分地亂蹭,此刻卻被一枝箭毒木刺穿心口,艷紅的血一滴接著一滴淋入劍冢封印。
眼前所見觸目驚心,云衣不敢碰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急喚:“江雪鴻!”
小少年沒有應聲,頭頂卻傳來一聲邪笑:“姓江的沒一個好東西,我是為民除害了。”
云衣抬眸鎖住崖頂那個滿身魔氣的人影。皮膚深黑,爬滿血紅咒文,右臂化作半枯朽的箭毒木,末端正連著江雪鴻心口。
白無憂是第一次見到牽機子,但云衣卻不是。永朔末年那場西泱關之戰,仙妖聯軍自相殘殺,正是陸輕衣親手斬殺了身為魔道首領的牽機子,屠盡西泱關,將落稽山擴張到清霜堂腳下,成為仙門的心腹大患。
她對手下敗將毫無畏懼,斥道:“對孩子動手,簡直歹毒至極!”
牽機子不以為意:“巫族與世無爭,卻被江冀毀盡肉身,江望滅盡魂魄,我用江氏唯一的獨子復仇,哪里過分了?”
那個以瀆神之罪被仙門屠滅的巫族,竟就是昆吾劍冢封印的對象。
“心頭血都瀝干了,這封印還紋絲不動,這小東西不會不是江望的種吧?”牽機子既稀罕又嘲諷,驟然抽出箭毒木,“那便把你們一起祭陣,不信放不出我的主人。”
小少年如枯葉墜下,被云衣一把抱住。生氣連著那條情絲一并被抽走,胸口的血本已經凝固,再遭重創,新的血又流淌出來。衣裙染上溫熱的紅流,鮮活的生命正在迅速消散,白無憂的情緒感染云衣,悲怒之火在心口翻涌不歇,一眾長老也在此時趕到。
那一戰的結果早已注定,上清道宗守住了劍冢封印,卻讓牽機子逃走,更差點賠了江雪鴻一條性命。
幻境從天空開始破碎,地面上的時間卻還在流逝,云衣只恨不能趕緊離開這絕望之地。血從小少年的胸口汩汩流出,見他抬頭,云衣忙安慰:“別怕,很快就不疼了……”
她本以為,這雙眼睛一定是蓄滿淚水的,卻偏偏看到了一個爛漫如春的笑容。
小少年的氣息微不可聞,卻同初見那日拿著承平符沖她跑來時一樣,眼角彎彎:“娘親,生辰快樂!”
原來,江雪鴻生命中最后一個真情流露的表情,是笑。
江望隕落后,白無憂依舊在年年生辰日去往昆吾劍冢。無論這孩子有多么偏狹,終究只是想多討一分母親的愛。
幻境消散,云衣不知何時恢復了原本的相貌,眼看小少年化作點點流星,目光轉向身側御風而來的青年,費力道:“還有多久能出去?”
“十息之內。”江雪鴻也已恢復平靜,即刻將三枚鎮魂珠遞去。
眩暈感漸弱,云衣無心再與他爭吵,平淡道:“你小時候就挺固執的。”
江雪鴻捻訣點上她眉心:“往事不必多想。”
帶有回憶的碎片在二人身側快速流動,時而是夷則仙使流著淚,在道天宮長跪不起:“小公子情絲受損,可能無法動情了。”
時而是白無憂沉著聲,自愿剝離仙髓給江雪鴻療傷:“我的鴻兒,不比任何人差。”
沒有了仙髓,白無憂蒼老得很快,竟還撐著病軀,用與江望同鑄的鴛鴦劍和玉麟族的雙角為獨子鑄造了本命仙劍。江雪鴻最虛弱的時候幾乎五感全失,記憶也混淆起來,是白無憂一點點將他扶起,告訴他何謂疼,何謂癢,何謂酸甜苦辣,何謂喜怒哀懼。
羽化那日,白無憂將獨子喚至床前,讓他即刻抽干自己,加持元虛道骨。
小少年竄高了些許,面龐卻再無往日的神采。聽罷母親的決定,他眼中沒有淚水,也沒有悲傷,唯有那只隱在袖底的手無聲握成拳,滲出隱約的紅絲。
旁人以劍馭符,他以符馭劍。旁人流淚,他流血。
親手葬送母親那日,江雪鴻終于得到了關于愛的答案,卻再也讀不懂這個字。
長路盡頭,水月鏡光形成逆折,眼前又倒插入一道如薄紙般易碎的回憶,是在白無憂診出身孕那日——
“夫君,”她撫著小腹,柔軟著喚,“你給他起個名字吧。”
江望單手摟著她,想了想,含笑道:“女孩就叫‘雪兒’,如玉之雪;男孩就叫‘鴻兒’,蒼穹之鴻。”
白無憂故作苦惱:“兩個都順口,可惜總要作廢一個。”
江望親了親她的鬢角:“那便再生一胎,我們兒女雙全,如何?”
鴛鴦相依的畫面碎為霰雪。
江望殉陣的次年,白無憂抱著襁褓中的嬰孩登上雪崖,對著石劍玄鎖,輕輕道:“夫君,他叫江雪鴻。”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1]
這世間,從來就沒有雙全法。
急景流年仍在快速旋動,一邊是青春年少,一邊是霜雪白發。黑暗降臨,幻境即將消散,畫面中的白無憂忽然轉向來自現實的二人:“是鴻兒嗎?”
水月鏡邊緣仍有逝者殘存的意識,江雪鴻沖她行禮:“母尊。”
白無憂身側的小少年同樣反應極快:“你不是爹爹,你是……我?”
見青年默應,他立刻轉向云衣,舉一反三道:“那你是……娘子?”
云衣臉色倏紅:怎么就直接見家長了?
知子莫若母,白無憂也留意了她許久,對江雪鴻莞然:“好好待她。”
江雪鴻的臉色亦柔和下來:“是。”
離別將至,白無憂指尖凝光,將余下的仙元盡數渡與云衣,又為二人指明一條通道:“往前走吧,別回頭。”
她平靜的神情一如往常,和身側小少年懵懂的面龐一起,深深地印在云衣眼里。有一瞬間,云衣幾乎想要跑回去,告訴那位尊者,她本不必犧牲那么多;告訴那個少年,他的母尊愛他至深。
但江雪鴻溫熱的手始終緊緊拉著她,似在提醒著,要往前走。
往前走,才能遇見彼此。
往前走,才能重新定義愛與恨。
或許,終點即是起點,離別即是出發。
慣的毛病(下)
低沉陌生的男聲,嫵媚風流的女聲在耳畔嗡響不已,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陸輕衣揚手試圖撥開迷霧,被人一把攥住手腕。暖流順著掌心滾遍全身,她蹙著眉心睜眼,輕道:“晏企之?”
江雪鴻半蹲在地,扶她坐起,眉宇冷肅:“方才,誰來過這里?”
周遭已被人掃蕩過,黑衣人全部昏迷不醒,殘留的劍氣引得溯冥劍隱隱發熱。
只有同爐劍器才能夠互相感應。
是驚紅,還是凝清?
陸輕衣望著手腕上發青的指痕,搖搖頭:“我想不起來了……”
她只能回憶起零星幾句刻薄的諷刺,還有一股濃重的脂粉味。
“想不起來?”江雪鴻重復道,被面具半遮的瞳仁里寫滿了狐疑。
“他對你也沒多放心。”——誰說的?
陸輕衣心一沉。
她倚仗的這個人,不信她。
“我就是想不起來了,你愛信不信!”陸輕衣猛地推開他,還未爬起,身子便是一歪,悶哼一聲摔在地上。
江雪鴻回過神,問:“腳怎么了?”
陸輕衣理都不理他,不顧腳上火燒一樣的痛,繼續掙扎著爬起。
江雪鴻心頭一堵,上前攔腰攬過陸輕衣,毫不客氣掀起掀開她的裙角——
銹蝕變形的鐵夾鉗著纖細的足踝,兩排尖刺扎入肌膚,裙邊鞋面早已是深深淺淺一大片血污。
男人的聲音陡然冷下來:“這副樣子還逞強做甚?”
陸輕衣眉心皺出了小山包,沒好氣道:“你放心,我怎么著都會吊著一口氣幫你找神器的。”
“你當我就只為了神器?”
陸輕衣心里想“不然呢”,嘴上也陰陽怪氣起來:“自然還有你我的君子之誼。”
遇上事就把她拋之腦后了,連傳音鏡都沒連上,可不是淡如水嗎。
江雪鴻聽出她的潛臺詞,不怒反笑。
膽子不小,還敢怪他冷落了她。
陸輕衣道:“你找著姜三小姐沒?她身邊跟著的那個孟大公子也是要去琨瑜會的。你有空記得打聽一下尋常閣的嫣梨姑娘有沒有回去,她是個鬼,說不定已經換了殼子了。還有明哲也是和我一起來的,你別把他忘……”
她嘰嘰喳喳,忽感到身子一輕,竟已被打橫抱起。
溫熱的胸膛上冷香氤氳,陸輕衣又驚又懵,感到他的手正環在自己腿彎和肩膀處,臉上一陣赧色:“誰準你抱我了!”
江雪鴻淡淡瞪她一眼:“你有本事走回去?”
陸輕衣與他對瞪,不服氣道:“我還發現了驚天大秘密,這些人居然用修士的內丹煉藥,還好我留了一手,那些藥粉……”
話未說完,威脅的聲音連帶著威壓冷冷降下:“知道疼就閉嘴。”
“……”
話雖然不中聽,腳下步子卻很快。殘焰未散,一路焦黑,不難想見某人來時究竟憋了多大的火氣。
陸輕衣僵硬地直著脖子,努力減少二人的接觸面,怎么換姿勢都怪異無比,好像這男人是仙人掌變的。她一動,抱著她的手偏還愈發繃緊了,忍不住“哼”了一聲。
算了,反正他倆陰陽互斥,他也占不了她什么便宜。
慕容提步而來,施禮道:“公子,顧曲已控制了神廟,是否要繼續深入?”
“讓隱云莊接手,務必徹查。”江雪鴻問,“姜三可在醫館?”
慕容頷首。
熙平郡主簿頂著黑眼圈匆匆跟在后頭,注意到那紈绔子弟懷里多了個板著臉的小姑娘,不由一愣,賠笑道:“這位便是公子的師妹?”
陸輕衣抱著胳膊搶答:“我是他師祖奶奶!”
主簿:……貴圈真亂。
江雪鴻聞聲垂眸,見懷里的小姑娘脊背挺得筆直,臉上明晃晃寫著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氣騰地又燃了起來。
擅自離宮反倒給他甩臉色,當真是慣的毛病!
“送她去醫館。”他把陸輕衣丟給慕容,轉身對主簿道,“你隨我來。”
主簿殷勤道:“好嘞!”
陸輕衣更氣了。
見了下家就立刻把她丟出去,晏老五果然嫌棄她!
*
日高蟬鳴,主簿迎著江雪鴻出門,回身擦了擦虛汗,長吁一口氣。
可算是把這尊大佛送走了。
嘉洲這陣子頻頻有修士失蹤,背后的人根本不是他們這等小民惹得起的,偏偏動土動到了太歲頭上,徹底把這事捅了出來。
這位紈绔公子本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見自家女人受了傷,立馬要徹查,真是紅顏禍水啊。
正午艷陽高照,江雪鴻迎著日光立在門外,按劍沉思。
驚紅已然埋于隱云莊,那感應恐怕是來自凝清。
一別百年,大師兄是來找他尋仇的嗎?
顧曲落在他跟前:“公子,神廟已搜過一遍,未發現世家介入的痕跡。”
江雪鴻斂下心緒,問:“人可都審了?”
顧曲:“都是些江湖散修,除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氣絕,其他人都活著,只想不起來拂曉之事。”
江雪鴻眸色微沉:“死因查了沒?”
“心脈俱斷,七竅流血而亡。”顧曲凝了臉,一步上前,跪揖道,“屬下懷疑是魔修所為,請求驗尸,望公子準許!”
他的至親可不正是這般慘死的?
倘若魔道插足,此事恐怕牽涉不止一方勢力。江雪鴻本欲隨他同去,想到某人那只鮮血淋漓的腳,還是丟去印信,囑咐道:“切莫意氣用事。”
“是!”
醫館與鬧市僅隔了兩條街,籬外清陰一直接到藥闌,月季和薔薇已經落了,半夏、木槿則將將綻放,頗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
江雪鴻行至廊下,卻并未推門進去,無聲淡哂。
這般草率進門,倒顯得他對那個多管閑事的小話癆多掛心似的。
惹是生非,活該吃苦頭。
慕容去接應晏明哲,孟倚樓已先行辭去,內室只剩下姜荇和陸輕衣兩人。
陸輕衣脫去了外衫,捧著藥碗側身坐在涼床上,一低頭便露出半截羊脂玉般的后頸。
江雪鴻避嫌似的移開視線,觸過小姑娘后衣領的手不自覺微微收攏。
綠蔥蔥的衣,白涼涼的頸,和桌邊那盤薄荷糕一模一樣。
今早看到她倒在一眾黑衣人中,裙上血跡斑斑,灰撲撲的臉上掛著淚痕的模樣,他當真動了火氣。
道盟諸人三番五次試探,好不容易替她一一擋回去,就不能安分在棲梧院里做個清閑神女?何況,他的眼線遍布十洲,身邊從不缺人手,用得著她以身涉險?這般急于表現,莫非也同那些勢利之人般,指望立了功同他討些好處?
屋內,陸輕衣望著手中藥碗,眉頭同樣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死前天天都在喝苦藥,早就生理性反胃了。
姜荇一改在暗牢里驚慌失措的模樣,邊替她檢查傷處,邊問:“蘇姑娘深入嘉洲暗牢,也是為協助世君查案?”
陸輕衣并不想暴露自己是被“拐賣”來的,立馬擱下藥碗,順著她的話點點頭,借了司馬宴的臺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姜荇點上她的麻穴,將信將疑:“先前在景星宮,蘇姑娘還說要與道盟劃清界限。”
陸輕衣轉了轉眼睛,委婉道:“我已經改變目標了。”
沒辦法,誰讓她必須靠五行神器續命,只能硬著頭皮當神女。而且,現在最重要的是借助道盟的勢力找到司馬宴,問清楚她詐尸的事。
姜荇追問:“為何?”
“因為,”陸輕衣猜不透她是想試探自己的忠心還是另有圖謀,高深莫測道:“我的姻緣大事,已經托付給世君大人了。”
司馬宴在云洲多半用了假名,江雪鴻又和他有那么多相似點,說不定他倆真的認識。
姜荇愣了愣,淡笑:“蘇姑娘真是風趣。”
她將取下的鐵夾丟在一邊,端來熱水并剪刀紗布,俯身道:“正骨疼痛,需蘇姑娘自行感知。”
陸輕衣挺直了腰板:“沒事,我不怕疼。”
姜荇指尖凝光,緩緩調動靈力。
片刻后,“不怕疼”的蘇小郡主緊緊抓著被單,嘴唇咬得發白,眼淚早已打濕了衣襟,偏偏仍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這、這簡直比解涅槃刺還疼!
姜荇替她纏上最后一圈紗布,掃過一滴不少的藥碗,面無表情道:“此藥稀貴,蘇姑娘務必趁熱喝。”
陸輕衣:QAQ
廊下,江雪鴻聽到陸輕衣那句“姻緣大事”,眸色反反復復變了幾變,心頭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原來她百般造作,竟是指望博得他的好感?
這些年,他身邊不乏仰慕者,說到底不過是對世君身份和純陽血脈趨之若鶩,但陸輕衣卻只膚淺至極地盯上了這副皮囊。
江雪鴻隔著面具按上眉心,心中惱恨。
那丫頭不知,離淵晏五不僅血脈與千年前禍亂乾坤的羲凰邪神一般無二,容顏更是相似至極,故而世人對他多有忌憚。
若知曉這番原委,她可還會癡迷至此?
木門被無聲推開,姜荇端著水盆走出,神色微訝:“晏五哥哥?”
江雪鴻斂下思緒,瞥過暗紅的血水,問:“如何?”
姜荇如實回答:“碰擦傷已處理過,只是尋常鐵夾,并未淬毒,但蘇姑娘體質特殊,痊愈恐怕有些日子。”
江雪鴻道:“神廟暗牢尚有疑點,你且同隱云莊的人一道往琨瑜會去,景星宮由少卿領著,到時候也好接應。”
姜荇頓了頓,輕聲應下:“晏五哥哥多加保重。”
只字不提如何安置神女,是打算帶在身邊嗎?
另一邊,陸輕衣擦去眼淚,幽怨地望向藥碗,恰好瞥見兩人立在廊下竊竊私語的情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姜荇有護身訣,她沒有!
處理公務還帶著姜荇,一看就假公濟私!
晏老五把她當找神器的工具人,那她也把他當解涅槃刺的工具人!
腹謗間,江雪鴻已摘了面具,緩緩朝她走來。
呦,還雨露均沾呢。
四目相對,江雪鴻見小姑娘火速把傷腳藏到了被子里,不禁勾了勾唇。
有功便要顯擺,不光彩處反倒藏著,女兒家的小心思,其實好猜得很。
他在床邊落座,下意識放緩語調,問:“怎么來嘉洲的?”
陸輕衣默默從儲物袋里扒拉出來溫離的印信。
江雪鴻捏著骨骰,眸色淡淡:“逃了句萌試,還指望逃琨瑜會?學會幾套劍譜了?”
陸輕衣賭氣道:“你們那些長老講的劍法無聊又古板,整天紙上談兵,比司馬宴教得爛多了。”
難得緩和的面色倏地結冰。
司馬宴——又是這個名字。
這一回,陸輕衣終于注意到了他眸底快速劃過的冷光,心中不解。
晏企之似乎不太喜歡司馬宴啊,他倆難道有仇不成?
寄人籬下,話可不能亂說,她趕忙殷勤地替他順毛:“但他教得再好,也比不過世君大人一統天下的豐功偉績,您要教導出一個高階弟子,肯定手到擒來。”
江雪鴻眸中泛起漣漪,臉色松動些許,嗤道:“有口無心。”
陸輕衣歪過頭,捂著后腦勺繼續牢騷:“其實我就是想找把劍,誰知道這里的治安和你侄兒的酒量一樣差勁,一記悶棍敲得我差點腦震蕩。”
江雪鴻眼角一跳。
細想來,景星宮內的確沒有適合她的劍器,反倒是匕首更輕巧些。日理萬機,這些小事上的確是他疏忽了。
他捏了捏眉骨,微側過身:“伸手。”
陸輕衣瞪直了杏眼,往床角連挪幾寸,驚道:“我渾身酸痛,你還要用涅槃刺折騰我?”
江雪鴻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亮出掌心剛煉化的靈玉,語氣幽幽:“送上門的純陽靈氣,不要?”
“要!”陸輕衣果斷纏住他的胳膊。
初夏的午后太過悠閑,平日勤勤懇懇的老大夫也在涼陰下打起了盹。
靈玉散成淡霧,日光為交疊的十指鍍上了暖金色的光暈,男人敞腿倚在床畔,微勾著唇角,笑得有幾分蠱惑意味,惹得陸輕衣的心跳也快了幾分。
玉飾,沉香,身上暖和得像一團火,笑起來輕狂又傲睨……他身上和司馬宴的相似點,真的太多了。
小姑娘恨不得把視線粘在他身上,江雪鴻忍了半晌,側目斥道:“大白天的還發癡?”
陸輕衣瞪他:“你才白癡!”
連不討喜的嘴都一模一樣!
她團進被子,一只手拼命捂緊發熱的鼻尖。
跟著他,一定能找到司馬宴。
陰影微移,晏明哲推門而入,低著頭怯怯喚了聲:“五叔。”
陸輕衣伏在枕上,下意識想抽回手,但又舍不得浪費那稀罕的靈氣,見江雪鴻仍舊一副優游不迫的模樣,索性厚著臉皮繼續給他牽著。
不知是不是錯覺,晏老五似乎對她有了不少……耐心?
江雪鴻緩緩抬眸:“出景星宮的規矩是什么?”
晏明哲低頭道:“無令不得外出,離宮則心無旁騖,不貪口腹聲色之欲。”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江雪鴻道,“待琨瑜會后再領罰吧。”
等琨瑜會結束再罰?那她豈不是逃不過了?
陸輕衣頂著薄被轉過半圈,小聲求情:“世君大人,我已經遭了報應了,能不能不罰啊?”
小姑娘一雙烏溜溜的瞳仁,貝齒咬著下唇,單衣有些凌亂,白皙的頸子下胸脯起起伏伏,纖手落在他的掌心,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想起被驟雨淋了一身的墻頭麻雀。
江雪鴻視線凝了片刻,黑眸微瞇,松開手,輕飄飄道:“再說。”
陸輕衣揉了揉鼻子,唇角掛起了一絲嗔惱。
她不知,世君出口即為道盟意志,這個“再說”已莫大的寬限了。
江雪鴻又問:“冥火劍譜練得如何了?”
晏明哲猶豫了一下,道:“第六式還不太熟。”
陸輕衣立刻支棱起來:“我不是早就給你分析過了嗎?你那個起勢太慢——”這番動作牽著了傷口,忍不住“嘶”了一聲。
江雪鴻抬手把她按回被子里,對晏明哲道:“且不急鉆研,觀千劍而后識器,趁著琨瑜會開闊些眼界,也多和你娘走動走動。”
“是。”
晏明哲退下后,陸輕衣八卦道:“晏企之,你怎么把姜三小姐弄丟了?”
江雪鴻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端過桌邊滿滿當當的藥碗遞去。
陸輕衣別過臉,嘟喃道:“我不想喝。”
江雪鴻眉楞一抖:“這是你想不想的事?”
“那喝一半成嗎?”
“無妨,明日補上便是。”
“或者——”感受到他的態度變化,陸輕衣轉了轉眼珠,試圖更進一步,“你喂我就喝。”
江雪鴻頓了下,轉而平靜笑道:“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試探失敗。
話本上都是美男膩膩歪歪地喂藥,到她這里就成了美男擺著臭臉逼人喝藥。
陸輕衣心里罵了他無數遍,強詞奪理道:“可是藥都冷了,姜三小姐說要趁熱喝的。”
江雪鴻抬臂至她跟前:“你再試試?”
陸輕衣一側柳眉微微挑起,接過藥碗——誒,居然是溫熱的?
直到看清江雪鴻掌心火光,她才恍然大悟。
九轉純陽之體也太實用了!
黃鸝囀過薔薇,微風送來清潤的香氣。
英勇就義般喝完藥,陸輕衣匆忙把薄荷糕塞進嘴里,聽到江雪鴻淡聲道:“傳音鏡拿來。”
她面上一喜,在儲物袋里刨了半晌,用袖子擦了一圈鏡面方遞去:“你終于想起來加我了!”
江雪鴻不置可否,自下而上隨意掃過,輕嘖道:“這甲位留著給誰呢?”
話畢便毫不客氣烙上了契印。
鳳凰紋樣在古銅鏡框頂端分外突出,陸輕衣一句“留給未來夫君”滑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陰陽互斥,他倆沒可能的。
她取回傳音鏡,將藥粉包、暗器并一些不知用途的物件一字排開,得意道:“這些都是我在神廟底下隨手順來的,你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線索。”
“隨手順來”能弄得這副灰頭土臉的樣子?
江雪鴻心下暗哂,將雜貨一并卷入袖中。
陸輕衣叮囑:“有發現一定要告訴我。”
以便她挾恩圖報。
江雪鴻顯露出幾分笑意,從玉戒里取來空白卷軸,道:“下一件神器有反應了。”
陸輕衣眸光一滅。
又把她當工具人!
神光如漣漪蕩開,金色的字影逐一浮現:“隔霧看花,隔水望月……子夜對鏡,可鑒前生罔象。”
“水屬子夜鏡。”
江雪鴻起身收起卷軸,見小姑娘團著被子背過身去,一副送客架勢,眉心暗攢:怎的又惱了?
“蘇請客,”他單手撐著床柱,語調帶了一絲安撫意味,“你想要的輕劍,琨瑜會上可留意著些。”
小手從被底探出,將紗簾倏地扯下,算是應了。
血色丹青(下)
炎火擊碎墨暈,紅影遮去燭光。
江雪鴻一把撈過還抱著溯冥劍,趴在案旁發愣的小姑娘:“這般聽話倒是難得。”
陸輕衣瞬間來了精神,興沖沖問:“怎么樣?”
江雪鴻睨她一眼:“幻境兇險,對我不聞不問?”
陸輕衣一驚:“你受傷了?”
江雪鴻輕笑一聲,把她往案前帶了帶,按著畫卷轉過話題:“你對你爹了解多少?”
陸輕衣想了想,道:“他們都說我爹爹是個平民畫師,但其實爹爹很厲害,從來沒被人欺負了去。”
她抬手取下大蝴蝶銀簪,任憑青絲亂泄:“這支簪子,是爹爹臨走前留給娘親的。”
江雪鴻接過銀簪,面色微沉:“這簪子,今后莫戴了。”
探不出異樣,并非意味著沒有問題。
陸輕衣伸手要搶回自己的東西,偏偏被他躲過,不樂道:“可哪有爹會害女兒的?”
江雪鴻將簪子轉入儲物戒,目光卻一動不動定在她身上:“魔尊君問弦的東西,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眼前嬌小憐人的姑娘,兼具蘇紫玉的靈慧,君問弦的警敏,帶著鮮活的人間煙火氣,卻仍同云衣清泉般不染纖塵。
鮫淚連心,難怪當日闌江之上,君憐月挾持她之時,會有一瞬猶豫。
杯盞“啪”地摔到地上,陸輕衣杏眸發顫:“什么?”
人家都是天作之合,老天為什么就不能對他們好一點?
“陸輕衣,”江雪鴻按著她往案上歪去,笑得咬牙切齒,“神族遺孤,天讖之女,魔尊骨肉——你還想給我添什么麻煩?”
筆架端硯傾倒在地,脊背磕到了畫幅,陸輕衣掙扎之際,一不留神被碎瓷片劃傷手腕,輕嘶出聲。
鳳眸掃過傷口,江雪鴻輕輕挑起唇角,若有所思道:“還想讓我心疼。”
陸輕衣面色一紅:“還、還不是怪你突然發瘋!”
燭光微茫,眼前人的臉慢慢與畫中人重合,咫尺之距卻如同隔著山海天涯。
前生如斯,今生亦是。
江雪鴻眼神一暗,自言自語道:“我為什么就非你不可?”
陸輕衣:“什么?”
男人再不多說,捉著那纖細易折的腕,發泄一般,一口咬了下去。
“嗷——你屬狗嗎?!”
越掙扎,便被箍得越緊。
紅袍覆上白裙,耳畔是他壓抑濕熱的吐息,眼前是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沉香縈繞鼻尖,時間好像停滯了下來。
這是一個完全占有的姿勢,與其說是咬,不如說是吻。他擁著她,卻不敢再多使一分力氣,好像她是指間流沙,一使力就會流散成煙似的。
溫柔又堅定,可靠又深情,三百年來從未變過。
雷云悄然凝聚,夜風拂過簾幕,濠梁荒城的血月,竟也多了一絲旖旎意味。
胸口不受控制地狂跳。陸輕衣恍惚覺得,他似乎在等她的反應。
苦澀的血珠被輕輕抿去,腕上酥酥麻麻的,周身好像被毛茸茸滾過一圈,顫抖瑟縮著,卻始終不敢越過那道難以測度的紅線。
要回應他嗎?可這時候天雷劈下來,他會受傷的吧?
只是吸血而已,以前又不是沒給他喂過,別多想。
大戰在即,根本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這男人壞得很,都沒給過任何許諾,她不能先淪陷。
腦袋暈乎乎的,如同飲了酒,想去攀那寬厚的脊背,又軟綿綿使不上力氣,只能用手指虛虛勾著他的衣衫。
仿佛經歷了一季花開花落那么久。
理智告訴她,推開吧,你覺得他是那人,可萬一真的不是怎么辦?既放不下萬般顧忌,何必吊著他一顆真心。
但想到入幻境的反噬,破九重境的兇險,還要應對孟羨魚的陰謀,她甚至希望他再多吸一點自己的血。
不拒,也不迎。
呆怔之際,腕上又是一痛,破壞氛圍的嘲弄語調幽幽傳來:“這都能走神?你未免太相信我的定力。”
陸輕衣被他拽起,竟隱約從這調侃里聽出了一絲失望。
江雪鴻把人圈在身前,邊把玩著她散亂的長發,邊道:“明日莫要尋我。”
陸輕衣抬眸:“什么意思?”
江雪鴻撩開衣袖:“解這傀儡絲頗重視時機,以血為引布陣,你若在眼前,我會分神。”
拂去障眼法,他腕脈處,赫然是一根深入皮肉的紅絲。
陸輕衣嚇了一跳,慌忙探上他的額頭:“什么時候發現的?哪兒不舒服?為什么不告訴我?”
看著她臉上不加掩飾的焦急,江雪鴻失落漸淡,眉眼一柔:“孟臨川大軍已將南城三面包圍,孟羨魚對鴛鴦筆動了手腳,指望借這邪門歪道控制我為她煉制傀儡軍,好與孟臨川一決雌雄。”
陸輕衣噎住:“你明明知道還讓自己中招?!”
這瘋子當真不要命了嗎?!
“不過耗些靈力,不妨事。”江雪鴻把鳳玉印信按進她掌心,撫上玉涼的臉,又在她身上加了一道護身訣,“明日在此地等柳敘接應,趁千機閣無人之機,取息壤修好落芷,切莫節外生枝。”
“會打起來嗎?”
“不好說。”
想到明日的兇險未知,陸輕衣沒心思同他置氣,攥著印信道:“孟羨魚不會控制你給我使絆子吧?”
江雪鴻隔著衣衫感受她身上的寒涼觸感,道:“方才已引了你的血入靈府,我縱再不清醒,也不至傷你。”
陸輕衣小聲嘀咕:“只要她不讓你和她拜堂就行。”
還醋著呢?
江雪鴻無奈笑笑:“癡情不過是哄騙世人的幌子,道魔之戰后十洲疲敝,我若下了九溟,孟羨魚定會借助傀儡軍爭奪天下權柄。”
陸輕衣一聽這些勾心斗角就頭大,靠著他打了個哈欠,嗔道:“你還沒跟我講幻境。”
這般天真懵懂又滿是依賴的語調,實在磨心得很。江雪鴻眼中笑意更深,收拾畫卷起身,一面抱著她往臥房去,一面輕輕開口:
“靈鮫一族不露鋒芒,君憐月以琴師身份隱于世間,君問弦則以畫師身份行走四方。”
“邪魔歪道覬覦其至純靈核,大肆捕殺靈鮫一族,君問弦身為族長,冒死融合天魔之力,意圖取神女棠川的元神救君憐月及其族人。”
“恰逢神女渡劫,君問弦帶著重傷趕去云洲,借寒毒挾持蘇紫玉,醒來卻記憶全失……”
燭光輕晃,他的聲音也如西窗夜雨般朦朧縹緲,一滴一滴淋在心上。他們像是私奔出來的情人,遮遮掩掩,見不得人,連嬉笑怒罵都壓在衾被里,真情假意唯有彼此知悉。
入夢前,陸輕衣想:如果時間能定格在這里,就好了。
*
血色滲入畫幅,筆尖最后一次洇開淡墨。
翠管輕搖,犀軸半卷。蘇不系握著狼毫,為畫中美人添上最后一縷青絲。
蘇紫玉梳著婦人髻,緩步行至他身側,打趣道:“我哪有這么好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蘇不系神情依舊淡漠,深海般的眼卻有溫流暗涌。他蘸罷濃墨,輕問:“殿下想題什么款?”
蘇紫玉凝眸看了一會兒,前日讀過的戲詞脫口而出:“一旦不及畫中人,且為郎死。”[1]
想到這典故的含義,蘇不系微蹙了眉:“換。”
蘇紫玉掩扇笑道:“這么舍不得我啊?”
見他不答,她不依不饒問:“蘇不系,要是有一天你還是風華正茂,我卻滿頭白發了怎么辦?”
神女棠川,可不就是白發青瞳?
蘇不系按下心緒,道:“殿下若不棄,我亦不離。”
“說起情話都不臉紅的。”蘇紫玉別過臉,耳根發燙,“那就別題字了,這樣也挺好。”
蘇不系頷首,俯身收拾起桌案。蘇紫玉在一旁看著他行云流水的動作,突然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蘇不系動作微滯,頓了頓,才輕輕點了下頭。
“要去找那個‘月兒’嗎?”
“嗯。”
“你還會回來嗎?”
“……”
蘇紫玉沉了臉色:“蘇不系,你是本宮的駙馬。”
“本宮”出口,便不是夫妻,而是君臣了。
蘇不系躬身施禮:“殿下有何吩咐?”
依舊是天塌下來也不慌不忙的模樣。貴為長公主又如何,根本攔不得,留不住。
蘇紫玉丟開團扇,整個人撲進他懷里,死死抱住他,直白道:“我要枕席之歡。”
禁術已成,元神不穩,不宜行夫妻之禮,何況他是魔軀:“殿下……”
“你不情愿,我便去南風館找情愿的!”
“蘇不系,逢場作戲你倒是作啊!”
“成婚至今,從來都是我一個人睡……”
許是魔囈惑了心神,許是她今日的語調太過凄咽,許是這一別后不知是否還有歡顏相對之日,靈鮫族長恪守數百年的倫理之線,轟然傾塌。
紅氈鋪地,錦屏遮護,他將小公主按入合歡被,用沙暗的嗓音又喚了聲:“殿下。”
蘇紫玉盯著他眼中令人沉淪的煙云幻海,輕輕勾過那發燙的脊背,道:“我不后悔。”
四字出口,冷靜克制的男人也變得急不可耐,脖頸微側,闔目啄上那蝴蝶般的唇,帶著她倒了下去。
“叮當——”
第一聲,簾鉤初放。
第二聲,簪釵墮地。
沉重的喘息,嬌細的嗚嚀,輕衫與羅裙相擦,發出簌簌的聲音。
神族的愛|欲,竟比妖魔還要媚人。
“蘇不系,疼。”
“我輕些。”
他俯身吻去她唇角溢出的血珠,霧藍的眼漸漸轉為深紅。
神魔對立,為何只奪了她半數元神,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蘇不系……”
他打斷:“吾乃天魔,君問弦。”
語聲染上森沉,含著骷髏惡鬼般的怖意。
魔瞳惑心,蘇紫玉睜著迷茫的眼,跟著他道:“君問弦。”
染血的唇順著那細潤的下頜一路向下掠去:“再叫。”
“君問弦。”
“繼續。”
“君問弦。”
……
天色漸暗,涼風吹卷起黃檀桌上的只字未題的畫幅。
眸中血紅漸次隱去,君問弦換上衣衫,在帳中人滿是細汗、發白顫抖的頰上落下一吻。
這歡愉,好像是乘人之危偷來的。
魔界新尊默然看了她許久,從袖底取出一支玲瓏剔透的大蝴蝶銀簪,端端正正擱在她的枕畔,鄭重道:“棠川,以物換物。”
修長的手指化為一抹輕云。
當時他以為,還有來日。
美人計
相比出嫁時的浩浩蕩蕩,回門的行裝便輕簡得多。汲取了江雪鴻血中的仙力,一夜之后,云衣的腿竟也好了大半,可以緩著步子慢慢挪騰,那浪費了兩柄拂塵才制成的拐棍便成了廢棄之物。
新郎官出手闊綽,禮數周全,媒人、繡娘、仆役都早早迎過來,一面道喜,一面討便宜。若是逗笑了云娘子,金玉珠寶更是大把大把地抓來。
民俗要求夫妻不同房,云衣與姐妹們歡快團聚,江雪鴻雖心有不愿,還是為了成全那些迷信說法,獨自找上了邵忻。
尋常閣外隱蔽處,邵忻盯著眼前人,眉頭幾乎要攢成一股繩:“她那腿本傷得不輕,現在都已經快大好了,你又用禁術了是不是?再多損失些靈血,你的魔息就要壓不住了!”
江雪鴻在意的卻另有他事,問:“為何飲了忘川水,云衣會對我疏離?”
不僅刻意回避親昵之舉,連唇角的笑都變少了,他竟忽而有些想念那個與自己斗智斗勇的陸輕衣。
邵忻嘁道:“離遠點最好,你病得不輕,少沾酒色也是好事。”
這般不顧忌自己的身子,簡直就是要硬闖鬼門關,華佗在世也攔不住。
池塘芳草濕,夜半東風起[1]。春露微涼,大婚日滿街的紅綢早早卸下,那些祝頌與春日繁花一樣,好像只是夢中的一瞬幻景。
江雪鴻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她在躲我。”
“藥酒是我親自調的,除非被人掉了包,否則絕不會出岔子。”邵忻懶洋洋梳著尾巴毛,“肯定是你個呆子又惹到人家了。”
江雪鴻靜盯著枝頭殘紅墜地。
三拜之禮拉近了他們的關系嗎?好像并沒有。
尋常閣內的熱情不過是她迎來送往的營生手段,哪怕前塵盡忘,云衣也并未待他不同。有用則曲意討好,無用則置之不理。
已順了她的意大辦婚禮,又讓道宗上下對她俯首稱敬,同心結、姻緣簽、三拜首一樣不少,究竟還要如何?
邵忻生怕他偏執起來加重病情,無奈道:“算了,還是讓我這個見慣風月的狐仙替你分析分析。”
他扯過江雪鴻的衣領,掐著嗓子問:“你想想,假如我是個弱小無依的青樓舞姬,天上掉餡餅撿了個真仙之姿的夫君,第一反應是什么?”
江雪鴻眉心微蹙,不解。
“當然是擔心你有所圖謀。”邵忻不顧他的嫌棄,循循善誘,“我才貌雙全卻身處卑下,見了太多不軌之徒,可不能隨隨便便把真心交出去。”
思及云衣先前的試探,江雪鴻竟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我不會傷她。”
邵忻點頭,繼續演繹道:“看在你心誠的份上,我嫁便嫁了。本以為拜個堂就能完事,誰料得自古仙族成婚都要闖天關,眼看那天雷噼噼啪啪砸下來,我手足無措又腿不能行,會怎么想?”
江雪鴻道:“我會護她。”
“抱在懷里護一輩子?哪個新郎官大喜之日不是這么賭咒發誓的?”邵忻嗤笑,手指一松,恢復了平常口吻,“妖族明媒正娶嫁入仙門之事古來未有,就算云衣借你的威勢暫時坐上了道君夫人的位置,又怎么敢率性妄為?”
江雪鴻不假思索:“那就將道君令交與她。”
邵忻啐他:“人生地不熟,路都沒認清,令牌頂個屁用。”
江雪鴻堅持一條路走到黑:“那便等她熟悉。”
“等等等,就知道等!”邵忻怎么也掰不彎他骨子里那條筆直的筋,氣得直跳腳,“你等了兩百年究竟等了個什么?人家根本不想被你招魂,還不如我隨便一逛,碰巧就遇上了!”
江雪鴻不再出聲。
熒熒子夜兩百年,青燈欲蕊守孤魂。陸輕衣是他在俗世留的疤,放不下,忘不掉,追不回,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愿在強求,放縱執念堆積成一座心上的劍冢。
等待的盡頭,是空待。
邵忻出口便覺話說得重了,扶額嘆氣道:“就算為了你那半碎不碎的道心,別只想著你要怎么待她,多想想她要什么吧。”
江雪鴻茫然回神:“她要什么?”
邵忻反問:“你不應該比我了解?”
不,他從不了解。
衣衣既已被道宗接納,為何還要盜寶復仇?
陸輕衣既已衣食無憂,為何還要爭做落稽山主?
云衣既已嫁她為妻,為何還要若即若離?
“因為她恨你,要報復你啊。”
魔囈響起的一瞬,江雪鴻手掌翻覆,立刻向刺痛的心口打入數道清心訣,隔離結界環繞足靴旋繞而起。
邵忻萬萬想不到開導反而起了負作用,風中凌亂道:“我的祖宗,您可別再胡思亂想了!我煉藥還來不及呢!”
上回江雪鴻強闖嘉洲府已讓道心受損,為了壓制心魔,邵忻幾乎耗光了積攢多年的藥材,再整一出,怕真是要病入膏肓了。
江雪鴻默然與邪念對抗許久,待心緒平穩才撤去結界,轉向在一旁打哆嗦的邵忻,正色起來:“四月十六,道宗山門外有陰兵痕跡。”
春色向晚,余風卷起片片飛花,連同往事一并卷碎在風里。
邵忻反復確認了幾遍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長吁一口氣:“多半是妖族也聽到風聲了,這事論起來還得怪白謙自作聰明指控她是前任落稽山主。一山不容二虎,陸沉檀割地求和也要保住妖王的位置,肯定不希望陸輕衣復活。”
江雪鴻不予置評:“陰兵牽連甚廣,道宗內外我未必能夠兼顧。”
邵忻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狐耳一動:“你又想折騰我做什么?”
江雪鴻幻出一枚客卿令遞給他:“宗內空宅園圃可任你揀擇。”
作為醫毒雙修的仙妖混血,邵忻還曾在黑|道做過主事,利用中立的身份能打探到不少秘聞。
去了上清道宗,就意味著失去自由。邵忻不大樂意:“騙人上花轎的時候十里紅妝驚動天下,輪到我就給一個令牌?把我當什么牛馬使喚呢。”
江雪鴻輕道:“白七也在。”
提及那個人,邵忻不由苦笑。
往事塵封不敢觸碰,心頭的愧悔卻一分不少,他與江雪鴻也算是同病相憐。
說白了,都是欠的。
*
殘花飄斜著吹入桃紅簾幕。
自從得了寂塵道君慷慨相贈的劍意,池幽便不知去了哪個犄角旮旯閉關。云衣本想再追問一些自己化形前的細節,四處聯系不上閣主,只得暫時擱置。
除此之外,她還后知后覺發現了一個更致命的問題——尋常閣內,感應不到她的元身了。
云衣氣急敗壞:池幽見錢眼開,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她的元身一定是被江雪鴻控制了!
前車之鑒未遠,辛謠用一朵染了妖氣的牡丹分影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江雪鴻拿捏著她的元身,豈不是能為所欲為?!
元身即是本根,以魂身修妖道不同于普通妖修,離開元身雖說不影響這副軀殼,但想要凝丹,必須首先鞏固好元身。云衣此前依靠池幽的血續命,耗費三年也只勉強聚了個人樣,江雪鴻若不及時滋養那血玉牡丹,搞不好她還沒復仇就要枯竭而亡了。
正自顧自坐在妝臺前惱恨著,嫣梨上前擺弄起她的頭發:“怎么心不在焉的?見過道宗的陣仗,便看不上尋常閣這座破廟了?”
云衣沒好氣嗆她:“和你說了也不懂。”
嫣梨氣樂了:“裝什么老成,有本事說出來聽聽?”
云衣氣焰更甚:“我要謀殺親夫,你懂嗎?”
如今,她和江雪鴻的修為差得十萬八千里,就算從頭修煉也至少得耗費百八十年,想要翻盤,只能智取。
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行兇事了,拂衣而去。
嫣梨咂舌不止:“江道君怎么惹著你了?”
一旁,桑落也急道:“主子,江道君沒了你就成寡婦了!”
其他人只當她在道宗落了顏面,也紛紛勸和:“這樁婚事是旁人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只要江道君不變心,你能忍讓就忍讓些吧。”
瞧瞧,就是這些人在她記憶全失的時候把她坑上了賊船,個個都是騙婚的幫兇。
云衣對著鏡面頭也不回,咬牙切齒道:“等我被江雪鴻害死再論你們的福分吧。”
逆著勸不來,那就順著她的話說。
玲瓏覺得好笑:“你一沒修為二沒法寶,怎么謀殺親夫?”
云衣怒意稍平,用指尖輕擦著牡丹金簪:“偷襲唄。”
玲瓏嘲問:“那你可找到機會了?”
“……”的確,她壓根沒有機會動手。
本想等江雪鴻睡熟睡時一擊斃命,偏偏這個男人背著一身天雷傷痕還精神得很,每次都是她先犯困。
嫣梨再次開口:“依我看,不如來點毒。”
云衣皺眉:“你當他是見餌就撲的蠢狗?”
桑落莫名覺得被冒犯:“主子,我不蠢。”
云衣瞪她:“你不是狼嗎?”
“……哦。”
有元虛道骨護身,一般的毒怎么可能對江雪鴻有效果。
弄音也扎進人堆里,出主意道:“不如你弄點砒|霜沾在唇上,兩相對吻,保管有用。”
云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是要殺夫,不是要殉情。”
別說搞不好會毒死自己,單論江雪鴻那明察秋毫的眼力,怕是一晃就看出來了。
說一個否定一個,所有人都碰得一鼻子灰。
玲瓏嗤道:“都別摻和了,她就是仗著夫君寵她,在這兒可勁作呢。”
“哦——原來是愛得要死呀!”姑娘們哄笑起來。
云衣眼角不住抽搐:江雪鴻和寵字沾邊嗎?
嫣梨嬉笑著奪過她手中金簪,替她綰在發間:“那么想要你男人的命,不如就用身子榨唄,吸干了總不能不怪你。”
鏡中女子雪膚墨發,緋瞳朱唇,與其說是待君采擷的牡丹,更像是誘人沉淪的罌粟。
云衣不知腦補了什么香艷場面,掉了一身雞皮疙瘩:“江雪鴻死在我身上,道宗不得把我凌遲了?”
“上策不用,非要用下策,”嫣梨遺憾不已,“算了,最后給你個主意。”
她貼耳過去:“閣主不在,但小家伙們在啊。你想法子弄點蛇毒回去,往三餐吃食里一點一點加,日積月累,水滴石穿,說不定哪天就成事了。寂塵道君座下已有弟子,從今往后你就是上清道宗的第一主母,比垂簾聽政的太后還要風光。”
“小家伙”指的是池幽養著的那些顏色各異的寵物蛇,也是尋常閣最為隱蔽的一道防線。
這話終于說在了點上,云衣用手指梳著長辮,仍有顧忌:“我端去他就肯吃?”
嫣梨不以為意:“上回大半壇烈酒都硬灌下去了,還在乎這點零嘴?”
毫不夸張地說,云頭牌在尋常閣三年,樂舞之外,最拿手的就是口蜜腹劍的美人心計。
云衣繞著發束思量許久,倏地綻出笑來:“事成有賞。”
她的眉眼本就妖嬈絕艷,帶了狠意竟流露出幾分上位者獨有的殺伐決斷。
桑落從沒見過這樣的主子,驚扯住嫣梨:“萬一真害了江道君怎么辦?”
嫣梨重重彈在她不開竅的腦門中心,小聲斥道:“床頭打架床尾和,就你主子那小身板還干得過江道君?禍福相依,我這是幫她呢,記得把你的嘴管嚴了。”
看著眾人心領神會的微笑,桑落眼睛眨巴了半晌,糾結道:“可主子會做飯嗎?”
話一出口,那些笑容全凝固在了臉上。
頭牌娘子也不是樣樣精通,云衣學刺繡的慘烈模樣有目共睹,手拙如此,當真能下得了廚房?
“桑落,”云衣看她一點點化成了原形,涼嗖嗖道,“睡外頭守夜去。”
小雪狼嗚咽一聲,拖著尾巴去了門外。
看樣子,主子果真不會做飯。
聽雨
道魔第二戰在清安二年初終于落幕,留下一個十丈深坑和一片茫茫雪原,五城十洲蕩除魔氣,四大兇境也或安定或毀去。即便如此,紫極峰頂待處理的事務卻依舊不少,直到榴花開盡,綠葉成蔭,才堪堪清閑下來。
景星宮山門之下,弱水清澄,蓮葉接天。盛夏的熏風送來冷香,林間處處都是蟬聲。午后飄來一片陰云,片刻后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雨水滴在細嫩的荷花瓣上,好像珍珠顆顆滾落。
半透明的結界隔絕了雨絲,男子紅衣金帶,華服加身,卻如江湖游俠般,正倚在湖畔樹蔭下闔目小憩。他身側,白發青瞳的少女外罩紗衫,身上只著一件刺繡素襦,正伸出足尖去接葉間斷續落下的雨滴。
似仍覺不盡興,她輕手輕腳起身來到岸旁,幻化出一柄紙傘,提裙打著旋踏上小舟,紅荷綠葉,水佩風裳,遠看恍若芙蓉出水。飄飄欲仙之際,少女腳下一滑,還未驚呼出聲,便被人攔腰撈入懷中。
小舟下沉了幾寸,方才樹底閉目養神的男人已移到了身后,雙眸清醒如常:“怎不知穩著些?”
陸輕衣把傘面往江雪鴻頭頂移了移,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依賴:“你不是來了嘛。”
另一只手撫上他頰側的碧玉耳墜,眉梢一彎:“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身體恢復后,她便用神力重新了造了一對芥子清虛。有了相襯的飾物,更得那張臉愈發清艷灼人。
這個人,本來就是玉做的吧?
隔著輕紗,攏在圓柔肩頭的手微微收攏,江雪鴻輕輕“嗯”了一聲,順勢把她帶倒在小舟上。素來厭水的人,竟連步虛訣也顧不上掐。
陸輕衣追問:“喜歡嗎?”
小小的身材,嬌白的臉上一雙活的眼睛,碎發下的神印明亮凈透,在湖光襯托下愈發顯得水靈靈的。
男人繼續敷衍著應聲,俯下身來,也不知這句“喜歡”是在說芥子清虛還是說人。
自從出了九溟,除卻解決紫極峰的冗事,便是拿靈玉丹藥養這個無底洞似的小貔貅,一連喂了幾個月,終于是恢復往日的生氣。
紙傘碎成煙霧,雨打紅荷,扁舟搖晃不止。眼看他手上愈發不規矩,陸輕衣本能覺得危險,試圖轉移話題:“明蘭和明心是不是快化形了?”
江雪鴻反握住她推拒的手,居高臨下與她對視:“約莫在今冬之前,二哥已去了離淵。”
幽沉的目光令人頭皮發麻,陸輕衣掄起拳頭砸他心口,想到那日的冰刃,硬生生又收了幾分力道:“四公子怎么樣了?”
這一拳的本意是威脅,江雪鴻卻品出了其中的顧忌,反而愈發放肆:“姜鈐入獄,隱云莊全權交給大師兄照管,姜荇削去仙籍,依你的意思不曾量刑,眼下估摸在清平居替四哥料理。”
“才不是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假公濟私。”細細密密的吻好像雨點般落在頸側,陸輕衣拳頭微松,又問,“濠梁城現在呢?”
孟家三兄妹,孟倚樓獻舍性命與邪神,孟羨魚還在牢里蹲著,孟臨川又被江雪鴻碾碎了殘魂,顧曲既然無意城主之位,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
江雪鴻微撐起身,道:“顧曲尋的那人證名喚孟飛燕,如今暫代城主,也不是什么安分人。”
他優游不迫一笑:“孟飛燕不急牽制,倘若孟羨魚這幾年還安分,來日或許尚堪一用。”
陸輕衣立刻嗔道:“你不許出賣色相!”
江雪鴻緩緩勾住勾住她胸前衿帶,不自覺壓低的語調帶著紙包不住火的急迫:“只出賣給你。”
系船的繩索一斷,入了籠的鳥雀便再也無處可逃。何況小姑娘看似嘴硬,其實心軟,把好處給足了,便再拒不得。
被他壓在身下,一滴雨都淋不到,陸輕衣還欲反抗,卻感到唇上一重,汩汩暖流涌入,純陽靈氣瞬間打通心脈經絡,舒服得要命。
唇邊溢出一個氣音,陸輕衣一面唾棄自己的不爭氣,一面輕輕攀上男人的臂膀,任君攫取。
自從重鑄了身子,她越來越像這個男人養的嬌花了。
江雪鴻喂飽了小饞貓,蹭上她霧蒙蒙的鬢角,意味深長道:“報酬都拿了,阿傾你不會出爾反爾吧?”
“……”吃人嘴短。
陸輕衣怯怯道:“被人看見了怎么辦?”
話音剛落,赤金的結界沿著弱水兩岸漸次升起,一眼看不到盡頭。
紅袍慢慢悠悠滑下,獨步千古的金眸只盛得下一人的影子:“這樣可好?”
雨天本該轉涼,此間的空氣卻偏偏灼燙起來,輕舟漂浮搖擺著移入藕花深處,珠露亂灑,綠云般的荷葉動搖不止。
身子仿佛也變成了一葉輕舟,陸輕衣不合時宜地想起“酒池肉林”這個成語,池和林有了,酒和肉,好像也有了。
雙花脈脈嬌相向,白頭生死鴛鴦浦[1]。裊裊盈盈,分不清是荷香還是體香,說不清醒還是醉,癢還是痛。
黃昏時分,雨聲陡然變得大起來,荷花低垂下來,濺起的水花被結界隔絕在外,扁舟一片靜謐。
江雪鴻指尖繞著她散落的一縷白發,道:“魔門已清理得差不多,但鬼市還有些動靜,慕容一人恐怕拿不下,我少不得親自去一趟立威。”
陸輕衣裹著紅袍,只迷迷糊糊聽出他要離開的意思,下意識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攬在腰間的手臂突然一緊。
“你什么時候回來?”
前世離開道盟之日,那素來冷淡的神女醉暈在他懷中,最后說的便是這一句。
今生離開晟京之日,小郡主蒼白著臉,拖著他的衣角,說的也是這一句。
這是神女云衣說過唯一的一句軟話,也是蘇小郡主生前唯一的一念執著。輾轉兩世,她在乎的,從來只是他的歸期。
聽不到他應聲,陸輕衣半睜開眼:“晏企之?”
江雪鴻執起手中白發,在唇邊淺吻:“與你同去。”
往后余生,決不會再讓她空等。
良久,他輕輕貼上她的額頭,柔聲哄道:“阿傾,開識海。”
元神交接,喚起前生共同的回憶。
那日,也是個暴雨傾盆的盛夏。
焰影墜入棲梧院,剎那收束,好似怕驚擾了什么人。踏過曲折回廊,腳步愈走愈輕,最后停在正屋前。
燈影輕衫襯得那道影子更加纖瘦,想到她白日練劍時吃的苦,男人的語調不自覺軟了:“怎的還不歇息?”
云衣抬眸望向來人,淡笑:“神族本就不用休息啊,世君大人夜半來尋我,是有什么急事嗎?”
笑容一如既往的禮貌卻疏離,倒顯得他自作多情。江雪鴻心下淡哂,邁入屋內:“隱云莊煉制禁藥并私屯兵卒之事,你可知情?”
“知道啊。”云衣擱下手中書卷,“姜莊主把令牌都給了我手,說只要我想,隨時能調動那支部隊。”
“姜鈐何時見的你?”
“上月十五。”
“令牌給我。”
“不要。”
江雪鴻聞言,神色驟冷:“且不論煉制那兇險的藥究竟害了多少無辜性命,一旦魔道覆滅,玉京與道盟必然決裂,你這般輕率接下令牌,是想戰后同本君平分天下嗎?”
他若不問,她便不打算說。
云衣杏眸一瞪:“你胡說八道什么?”
本想等探查清楚隱云莊的底細再說,他卻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把她往外推,似乎在他的認知里,從來都覺得她這個神女,天生就是來取代道盟的。
江雪鴻上前幾步,嗤笑:“魔道難測,人心不齊,你不妨去紫極峰頂看看,去坊間巷陌聽聽,本君到底是不是胡說。”
他比她高出不少,動起怒來更是凌厲逼人,云衣不卑不亢仰頭:“你既然都這么說了,那我們就各憑本事。”
“好一個各憑本事。”江雪鴻單手撐墻,把她困在身前,盯著那清麗出塵的面容,嗓音愈發涼薄,“本君是邪神后裔,借下三濫的法子顛覆了玉京,做這道盟世君本就德不配位。神女一面焚膏繼晷地修煉,一面同本君陽奉陰違,紫極峰頂的位置,就這般令你急色?”
神族回歸,天下權柄早已動搖,他若不讓,清源年間的戰火必將重燃。既已決意讓權與她,總不能連一顆心都跟著給她。
視線像兩道刺,幾乎要刺穿眉心的神印。這樣好看的人,開口卻好像切金斷玉的刀子。
云衣無措解釋道:“我不過是遵循天命,天下從來都是神族統領……”
被流月髓喚醒那日,她連五城十洲都未曾看遍,便被推上神女的位置,匆匆忙忙承擔起整頓天下亂局的責任。從匯齊神器到進階神格,天命只道,重建玉京十二樓,是她唯一的使命。
江雪鴻卻是笑了,伸手去觸她頰側被劍氣反噬,尚未愈合的傷口:“天命又如何,如今這天下還是本君的天下,而你不過是一介客卿,有什么資格同本君叫板?”
云衣不自主擋開他的手:“我們不是盟友嗎?”
江雪鴻放下手,又笑了一下:“盟友?誰給你的錯覺?神族自視甚高,也配同我這個妖靈以盟友相稱?”
肌膚相觸的寒涼,就像眼前人難以觸碰的心。可笑,對上這個絕情的人,他竟連威壓都不敢放。
空蕩蕩的心口驀地縮緊,很久之后,云衣才明白,那是委屈:“你以為我想要做神女嗎?”
輪回洗凈魔脈,連那支銀簪都丟了,第一世的記憶清晰可辨,她卻已不記得何為貪嗔喜怒。
“拿著無邊神力還自詡清高,若來年乾坤因你一人而亂,千萬生靈為你一人陪葬,何人會在意你想還是不想?”江雪鴻直起身,后退半步,“最后說一遍,令牌給我。”
“不給!”
對話結束在重重的關門聲里:“神女云衣,你真是虛偽至極。”
虛偽至極。
說她虛偽,但什么又是真實呢?三百年輪回唯一教會她的,只有遺忘。
識海外,依舊亂雨打新荷。
陸輕衣回過神,頰上還帶著未褪的情潮,怔怔道:“你為什么給我看這個……”
回憶里桌案上堆疊成山的奏折,稍一回想便血壓升高。難以理解,她當時怎么就傻愣愣任他全推過來了?
江雪鴻傾身抱過她:“若你前世能說半句軟話,我何止是將這萬里江山拱手相讓。”
若她當時說一個“累”字或是“倦”字,他的心便軟了。甚至她的一滴眼淚,便能攪碎他一整顆心。
陸輕衣拖著嗓子委屈道:“可你太兇了。”
一個懵懂絕情,一個多疑刻薄,撞在一起,弄得遍體鱗傷。
但哪怕是爭執多過歡顏,逞強多過坦誠的那一世,他還是節節敗退,哪怕入魔已深,在弱水也并未破她元陰,而是把整顆心都交付給了她。
江雪鴻微抬了抬唇,末了卻是一嘆:“怪我。”
修真界素來是強者為尊,其實她除了神力,幾乎一無所有。世人都說神愛世人,可根本沒有人告訴她,什么是愛。
溫存之際,陸輕衣突然道:“沒人教過我。”
她從男人懷里抬起頭,認真道:“親吻的事,我不是在三百年輪回里學會的。”
輪回中的每一世都好像水上浮萍般短暫,短暫到根本不及品嘗那些愛恨情仇,便匆匆忙忙進了神格,她什么都不懂,連情字也不懂。
江雪鴻:“無妨,我不在意。”
陸輕衣卻不放過他,眨巴著眼睛追問:“真不在意?”
空氣靜默,男人的臉卻慢慢黑了。
陸輕衣睨了一眼他緊緊箍著自己的手臂,埋在他胸膛輕輕嗅了嗅:“呀,好重的醋味。”
“……”
見他一副自閉模樣,陸輕衣提示道:“前世你去魔門前,在歸鶴樓見過我,我還偷喝了你的酒。”
青眸滴溜溜一轉:“難怪我第二天在棲梧院里醒來,總覺得像被狗啃了似的。”
眼看鳳眸中波瀾翻涌,她不禁嘚瑟起來:“偷偷親我還想不認賬啊,晏五哥哥?”
雖然酒后的記憶已經模糊,但那夜的雷聲和唇上灼熱的觸感卻留下了身體記憶。
“所以,”陸輕衣一錘定音,“晏老五,你還是在自己醋自己。”
江雪鴻牙關磨了半晌,最后笑出一個氣聲:“無妨,一一討回來便是。”
遠遠傳來小姑娘的一聲驚呼,小舟再次搖晃起來。
驟雨不歇,蓮葉亂顫。消弭了無數寂寞光陰,彌補上無數遺恨前塵,飛鳥墜入幻海,鮫女棄卻青尾,云歸石,葉歸塵,這世間所有的缺憾都得以補足。
微服
自從晏聞徹魂飛魄散,鬼市和聲影樓也陷入一片混亂,慕容傾盡暗線之力,才終于穩住了表面的平靜,但近日鬼市深處又聚集了一股勢力。當初魔淵九溟也是自這些犄角旮旯里慢慢積累化出,為防止生變,必須盡早遏制。
人鬼兩界之交陰氣極重,猩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濃黑的圓月,時值七月半,鬼市正好開放。妖鬼來往的長街上,映出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的身影。
男子玄衣銀靴,長發高束,鑲金面具遮住上半張臉,腰間不曾佩劍,置身鬼市依舊步伐從容。他身側身著男裝的黑發女子則顯得局促得多,雖然相貌平平,一雙烏黑的眼睛卻清澈又透亮,雖然此刻里面只有惶恐。
陸輕衣不敢看周圍奇形怪狀的行尸走肉,腿腳發軟,死死抓著江雪鴻的衣袖,簡直快把他的胳膊盯出一個窟窿了。
雖然可能,她抱著的這個人現在才是鬼市中最危險的存在。
許是察覺她抓得太緊,江雪鴻步履一頓,手中扳指微旋,一邊散出魔氣,一邊無奈斥道:“出息。”
放出魔氣后,周圍的妖魔鬼怪果然少了很多。
陸輕衣松了口氣,片刻后又扯了扯他:“你還是別總用魔功了。”
江雪鴻低聲一笑,把手遞至她眼前:“你看著辦。”
陸輕衣糾結半天,還是硬著頭皮替他把扳指轉了回去,繼續抱著男人的胳膊打哆嗦。
嚇總歸嚇不死,放任他用邪門歪道怕是真要墮魔。
這陣子化名“何清”同他微服逛遍了東南三洲不為人知的角落,她的身份除卻景星宮暗衛外又添了一個——江湖散修“景淵”的紅顏知己。
景星宮主離淵晏五,好一個化名。
出發前,陸輕衣扎緊滿滿當當的儲物袋,臉上寫滿對江湖俠侶的幻想,問:“我們是去斬妖除魔的嗎?”
世君大人不動聲色替她修補上易容術,輕飄飄道:“到處出風頭便好。”
陸輕衣想,出風頭還不簡單,大婚那一鬧,她早就是惑亂君心的紅顏禍水了。千算萬算沒想到,他帶她去的都是些沒幾個活人的鬼地方。
真·出風頭給鬼看!
二人拐了幾個彎,走入一條幽深的小巷,在一堵青石墻面前停了下來。江雪鴻劃破指尖,抬手在青石墻下畫出一個復雜的符咒。三息后,墻上露出一個被紅光包裹的洞口。
穿過洞口,眼前竟又是另一個集市,不同于外頭的寂靜,此間幾乎稱得上熱鬧非凡,比尋常閣淫|糜,比聲影樓混亂。密不透風的磚墻鑲嵌滿辟火珠,屋頂鋪滿了黑色云衣瓦,看上去神秘又詭異。
江雪鴻拿著路引在最大的一間店鋪面前停下,對門外的僵尸伙計道了幾句暗語,不一會兒,二人便被領入一間上房。
一進入房間,陸輕衣瞬間原形畢露,蹬了鞋子往床上一癱:“本郡主要回景星宮,不然就和離!”
策馬江湖個頭,有度蜜月度到鬼市來的嗎?!
江雪鴻在門外設罷結界,回身反問:“秘寶不想要了?”
據說這鬼市之所以在魔道覆滅后依舊這般猖獗,是因其新任主人商銳手中掌握了某件上古秘寶。
陸輕衣翻了個身:“那就找到秘寶再和離!”
江雪鴻欺近她身前,唇角掛起漫不經心的笑意:“阿清說什么胡話,無名無分跟著我,哪來的和離?”
陸輕衣瞪他:“你入戲太深了吧!”
江雪鴻貼近她的耳廓:“你我相識于青洲府外,云洲海棠園更有救命之恩,濠梁城外生死相許,如今我更是心連著命都系在你身上,在你看來便只是一場戲?”
臉龐半明半暗,情話半真半假,被那溫熱的吐息一噴,陸輕衣瞬間臉紅到了脖子根:“可我真的想回去了。”
江雪鴻一吻落在她烏壓壓的發頂:“三日內解決鬼市,先等著慕容的消息。”
經過多方斡旋方來到鬼市最深處,前陣子已出了不少風頭,想必不久便能見到那根底不明的商銳。
陸輕衣頓了頓,小聲問:“慕姑娘還好嗎?”
晏聞徹魂飛魄散,白胭已選擇忘卻,慕容卻自封了視覺,依舊按照從前的習慣行事。
江雪鴻道:“冷暖自知罷了。”
晏三行事不擇手段,素來極盡控制折磨,做那人的影子太久了,慕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獨自生活。或許時間能夠教會她放下,又或許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陸輕衣悶悶不樂:“我還是不喜歡你三哥。”
哪怕晏聞徹曾經救了慕容的命,借助聲影樓暗線輔佐道盟,最后放棄禁契,舍命幫江雪鴻破了九重境。
江雪鴻攬過她的肩:“莫多想。”
放棄和堅持,責任和自由,理想和代價,生命本就是眾多選擇的結果,何必執著是非對錯。
兩人鬧騰了一會兒,忽聽慕容傳音道:“公子,尋常閣代閣主到了。”
瞧見小姑娘收拾起身的慌張樣,江雪鴻暗笑:“讓她進。”
片刻后,熟悉的影子款款而來,看到那腰身步態,陸輕衣不確定道:“嫣梨?”
嫣梨掃過二人交纏在一處的發絲,嬌笑起來:“奴家就說貴人這陣子怎么有閑心在鬼市微服私訪,原來是為討佳人的歡心啊。”
陸輕衣不解其中深意,只問:“你怎么成代閣主了,池閣主呢?”
“自然是追著傅公子去了隱云莊。”嫣梨毫不見外坐下,剔著指甲道,“斷魂散余毒未清,快蛻皮了還硬拖著,估摸成敗在此一舉了。”
蛻皮時也是赤虺族最虛弱的時候,陸輕衣擔心道:“會不會太冒險了?”
“再冒險也比不得二位忤逆天威啊。”嫣梨視線劃過小姑娘亂蓬蓬的頭發,笑嘻嘻道,“蘇妹妹,這陣子可品味出來這巫山云雨的妙處了?說起那日的天雷,我可是在嘉洲都聽得到動靜呢。”
江雪鴻抬手攔下她的視線,沉聲道:“閑話少敘,把你近日探到的都說出來。”
威壓一散,嫣梨立馬坐直了身子:“回稟公子,這新鬼市大約是一月之前聚集,由商銳及其夫人統領。他們二人擅用幻術,行蹤不定,但今日鬼市大開,少不得要在最高樓接見賓客。”
江雪鴻:“如何入最高樓?”
“除了憑權勢進去,”嫣梨紅唇輕挑,“自然是用錢砸。”
江雪鴻淡嗤一聲,又追問了幾句細節,道:“你且繼續在附近潛著吧。”
嫣梨一出門,陸輕衣便從他身后探出頭來:“你帶那么多錢了嗎?”
江雪鴻勾過她:“這鬼市深處賭場遍布,隨意去幾局便是。”
“輸了怎么辦?”
江雪鴻磋磨著她的唇瓣,幽幽道:“左右不會拿你抵債。”
陸輕衣聞言一呆,臉上浮起薄紅,抓起枕頭狠狠砸在他胸口。
*
一個時辰后,鬼市賭坊。
進了這邪門地方才知道,此地賭局的道具不是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換句話說,這里賭的何止是錢財,更是性命。
掌柜視線滑過男子周身的玉飾,最后停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心里估了個價,取過標記有“千兩”的繩套,殷勤道:“不知公子想用什么作抵押?”
陸輕衣氣勢洶洶一步上前:“我去賭,輸了的話,這個男人隨你們處置!”
江雪鴻從掌柜手里取過繩套,閑閑往腕上一卡,笑道:“阿清待我,當真是深情厚誼。”
陸輕衣鼓起腮幫子,召喚出靈劍,頭也不回沖入機關陣。
掌柜:“?”
安放抵押物品處位于二樓正中,房間錦幄翠簾,堆滿了各式秘寶,一眾妙齡女子正擠在朱欄邊緊張地望著場內。
畢竟,局中人的生死,也關乎著她們自己的命運。
身后房門“吱呀”一聲,一個戴著面具的錦衣公子悠然邁入,舉止風雅,步履無聲。
女子們只當是前來領取賭資的貴賓,見來人氣宇不凡,再不管自家主人的死活,紛紛搔首弄姿、爭相表現起來。卻見對方氣定神閑地在看臺上落座,雙手交叉疊在腹前,閑閑觀望起臺下。
默了片刻,他似是覺得珠簾阻礙視線,指尖旋出一縷輕風,將珠簾拂至一旁,骨節分明的腕上,赫然是與她們一模一樣的繩套。
眾女:“?”
臺下喧囂不歇,見他笑得溫和,一個蝴蝶妖大膽上前,伏在桌邊,用嬌滴滴的媚嗓道:“今日天色將晚,不知公子可需要什么酒水小食助興?”
俯視的角度看去,柳軟鶯嬌,妖嬈動人,那峰巒起伏的胸脯堪稱秀色可餐。
江雪鴻側目,眼底浮起數九寒冬般的涼意:“倘若有蝴蝶血,倒可來上一碗。”
媚術和真身被一眼看破,蝴蝶妖嚇得跪坐在地,狼狽撤走,仿佛見了索命的閻王。
江雪鴻按上扳指,目光重新鎖定在樓下橫掃千軍的少女身上。
明珠流轉,水照云光,劍勢若飛不可遏,機關依次碎裂崩塌,在幽暗的鬼域綻出朵朵純白的重蓮,哪怕隱去了容顏,依舊藏不住渾然天成的鮮活氣。
掩在面具下的雙眉慢慢聚攏。
下次微服,還是讓她扮作男子為好。
大獲全勝之時,忽而陰風四起,一片暗綠色的濃云在臺前堆積,伴著陰惻惻的笑:“佳節難得,不妨再加試一道。”
血腥氣沖入鼻腔,煙塵散去,一男一女跨騎在青面獠牙的兇獸之上,男子面容陰鷙,女子媚骨無邊,恐怕就是新鬼市主商銳和他的夫人了。
陸輕衣對付起機關來得心應手,但看到這些陰間場面,心里依舊忍不住發怵,后退半步,肩頭猝然攏過一只大掌,腕口繩套上潦草寫著“千金”。
江雪鴻貼在她耳邊問:“可消氣了?”
陸輕衣哼了一聲,身子卻慢慢靠近了他些許。
瞧見二人的情狀,商銳眼中浮起一絲玩味,閃身上前,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靈玉丟上高樓:“聽聞景公子與何姑娘闖遍鬼域,想必不會為這些小事困擾,若今日勝過我這青野魔麟,千年碧血玉便送與二位了。”
江雪鴻并不意外他已得知自己的行蹤,用商量的口吻對鬧別扭的小姑娘道:“換我去?”
陸輕衣并不領情:“用不著。”
“阿清,那兇獸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上古尸身,”江雪鴻語氣淡淡,“這類妖邪最喜歡的,便是女兒家的血肉。”
能操縱這種邪術,極有可能是借助了秘寶。
見小姑娘臉色一變,他勾起唇,繼續哄道:“換我去,靈玉歸你,嗯?”
陸輕衣勉為其難點頭,復扯住他:“你收斂一點。”
商銳顯然是為了探他們的底細,微服到此,江雪鴻不能用溯冥劍,也不能動心法,更不能一昧放縱邪門歪道。
繩套轉移至少女腕上,江雪鴻把她抱上朱欄,淺吻那微亂的鬢角:“且安心候著。”
不僅是安撫,更是宣誓主權——這個人,千金不換。
賭局重開,眼見巨獸癲狂撲來,江雪鴻眸光半凝,長發和衣擺同時旋過數圈,手中彈出幾粒玉棋,在巨獸鱗甲遍布的身上炸出一串火花。不等對方反應,他旋即飛身騰起,提步躍上巨獸的肩膀,指尖捻訣,對著那如鵝蛋般大小的眼睛揚手就是一擊。
看似至柔至輕,實則至剛至沉。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那青野魔麟已轟然倒地。
銀靴重新踏上朱欄,江雪鴻取過靈玉擱在陸輕衣懷里,挑起她的下巴,故意沒有壓低音量:“別說是塊靈玉,便是整片江山都替你贏來。”
看著他這副輕浮模樣,陸輕衣細眉微提,矯揉造作道:“可世君大人很厲害的。”
江雪鴻攬著她輕輕落地,嗤笑:“聽聞魔道方歇,離淵晏五便罷朝一月,用神劍鎮著山門,日日宿在棲梧院中,這般沉湎聲色,豈能成事?”
陸輕衣:“……”自己抹黑自己,真有你的。
“好好好!”商銳撫掌大笑,“不知二位俠士今夜可愿賞臉去最高樓共飲一杯?”
江雪鴻從善如流應下:“主人有邀,自當奉陪。”
天地熔爐(二合一)
陸輕衣再醒來時,江雪鴻已經走了。
她收起擱在枕邊的畫卷,看著濠梁城不見云開的天色,心底莫名覺得空落落的。
才收拾起身,柳敘便到了門外:“屬下奉世君之命,前來接應何姑娘。”
“世君現在在哪里?”
“南城,孟二小姐麾下軍營。”
孟羨魚利用江雪鴻的純陽靈力壯大傀儡軍,何況南城背臨修羅絕域,更是兇險未知。
傀儡絲嵌入他腕脈的畫面在眼前揮之不去,連帶著心也懸了起來,陸輕衣快速晃了晃腦袋。
別想那么多,難得抓到千機閣守備松懈的機會,趕緊修好落芷,盡快和他會合。
踏上傀儡坐騎,柳敘簡單交代了濠梁城如今的情勢,又道:“世君說給何姑娘留了信物,不知是符契還是手跡?”
陸輕衣取出鳳玉遞給她:“這個。”
帶鉤個頭不大,通體晶瑩,頂部雕成鳳凰形,方底上的三個篆字雖不起眼,卻自有三千威儀。
柳敘瞳孔猛地一縮,無論如何也不敢接入手中,上上下下反復打量起陸輕衣,驚道:“世君從來不會把印信給外人,你難道就是世君身邊的……”
未宣之于口的心思,拿來打情罵俏是一回事,被旁人說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陸輕衣耳上一燙,正要矢口否認,又聽柳敘道:“心腹之臣吧!”
“……?”
柳敘握住她的手,激動道:“何姐姐,你雖然其貌不揚,但前途無量啊!等我找著了仇家的線索,一定要回景星宮拜何姐姐為師!”
陸輕衣被她的腦回路繞得暈頭轉向,尷尬地轉移話題:“你仇家是?”
柳敘聞言,明媚的神色陡然暗下來,頓了頓,才道:“何姐姐知道青洲柳氏醫館的舊案嗎?”
陸輕衣點點頭。
她和江雪鴻初見那會兒,正是在柳氏醫館的廢棄地窖里碰上了上古妖邪赤虺,只是沒想到柳敘竟和青洲柳氏有關。
白適從鬼市購得的秘藥,嘉洲組織有序的綁架事件,加上柳氏醫館的滅門慘案,似乎只差一個鉤子,就能把這一切都串連起來了。
這個鉤子會在濠梁城嗎?
柳敘輕輕開口:“柳氏醫館最后一任大夫,是我爹爹。我自小就想繼承祖業,但爹爹卻將我易姓更名,送到了景星宮暗衛營中。”
“慕統領發現了我身份的異樣,報至世君跟前。我這才得知,柳氏醫館在我離開后不久便被滅了門。”
“我想爹爹,想回家,想成為妙手回春的大夫,而不是做一個殺人機器,慕統領卻把我拉入了圍剿道盟叛徒的隊伍。”
“我以為上了戰場,就是刀劍無眼,生死自負,直到看到世君一個人擋在最前面,護下了所有人,我才明白,行醫是救人,但斬惡人也是救人。”
“從那以后,我就恢復了本來的名字,一邊潛伏暗線,一邊調查冤案的線索。不過等徹底滅除了魔道,我還是想回青洲開個醫館。”
柳敘說到這兒,不禁咯咯一笑。
陸輕衣也跟著笑了。
三百年后她結識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傷懷往事,卻依舊能夠開懷一笑。這一切,都是因為有那個人。
無論有多少明爭暗斗、質疑猜忌,道盟世君的名號,他獨步千古,當之無愧。
被這樣一個人珍重以待,是她的幸運。
*
云色愈發深紅,似乎在暗示一場血雨腥風。
濠梁城四面戰事吃緊,唯有千機閣寧和如常。陸輕衣跟著柳敘,循著前日的路線步入閣內,憑借世君大人的印信狐假虎威,很快便到了熔爐之頂。
找理由屏退眾人后,陸輕衣踏過積水石階,將陶土傀儡拋至空中,指尖凝光畫下符篆,散開神力:“落芷,醒來吧。”
傀儡落入滾燙的熔爐,被一層白金色的結界包裹住,霧氣紛暈開來,不知等了多久,在火色中漸漸化作人形。
陸輕衣拂開炎蒸,踏著虛空一把抱住女子微僵的身軀:“落芷!”
落芷將她亂蓬蓬的鬢發別至耳后,眼眸微彎:“奴婢給神女添麻煩了。”
陸輕衣仰起頭,認真道:“你現在不僅有晏企之的靈力,還有我的靈力,以后不許整天向著他,知道嗎?”
落芷帶著她落地,頷首道:“奴婢謹遵神女吩咐。”
一旁,柳敘的下巴徹底合不攏了:“等等,你叫她……神女?”
陸輕衣攤手裝無辜,落芷微笑不語。
柳敘繞著陸輕衣轉過好幾圈,終于恍然大悟道:“我就說嘛,世君只吩咐過我們殺人放火,可從沒吩咐過我們護著誰。原來何姐姐不是世君的心腹之臣,而是世君的心屬之人啊。”
她揚起臉,脆生生道:“景星宮柳敘,見過準世君夫人!”
陸輕衣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拽著落芷的袖子示意她幫忙解圍,卻聽她一本正經道:“世君神女,天生一對。”
“……”落芷這傀儡絕對是給她帶壞了。
正閑聊著,遠處驀地傳來熟悉的反派音:“怎么,見了本公子不滿意?”
嗓音落下,寂靜緩緩蔓延開。陸輕衣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才拉著柳敘和落芷在一處角落藏好,便看到傀儡軍押著工匠們走了進來,沿著階梯排成兩列,一把將人質踩在腳底,逼著他們下跪叩首。
片刻后,令人反胃的靛藍緩步移近,轉動的眼神好像像吐著信子尋找獵物的毒蛇。
孟臨川嘖嘖感嘆:“這千機閣倒是個忙里偷閑的好地方,落在二姐手里,實在是牛刀割雞。”
他身側,軍師打扮的人急道:“三公子,東西二城已被二小姐攻下了,北城急需您坐鎮穩固軍心!千機閣里都是已廢傀儡或半成品,您——啊!”
刀刃沾了薄紅,孟臨川丟開被割下的舌頭,盯著那人血淋淋的嘴,表情嫌惡:“啰嗦。”
郁氣稍散,他慢慢悠悠舔舐凈手上血跡,轉頭看向顫抖不止的工匠們,笑道:“怎么不磕頭了?”
顧不上石板鋒銳,眾人慌忙磕起頭來,很快鮮血便順著石階蜿蜒而下。
孟臨川踏過血潭,來到青石砌成的暗室之前,刀尖過處,石壁轟然傾塌。他環視一圈,視線最終落在了角落的灰燼堆上,默了須臾,竟從自己身上硬生生扣下一塊息壤。
灰黑色的土塊驀地膨脹數倍,在靛衣男子的操控下,灰燼一點一點凝合成形,重新恢復成傀儡原本的模樣。
“無處不像,可惜是朵假花兒。”孟臨川盯著與陸輕衣一般無二的傀儡,微瞇起眸,自言自語道,“你說,若隔著幾丈遠看去,離淵晏五可分得清真假?”
另一個侍從溜須拍馬道:“您早在鴛鴦筆上留了后手,想必他已中招。”
“二姐指望用傀儡絲控制離淵晏五,我這個做弟弟的,總要幫襯一二。”孟臨川肆意撫弄著傀儡,眼中閃過冷光,“只怕他是將計就計,等著兩敗俱傷之時,一舉奪下濠梁城權柄。”
他一把攫過傀儡的臉,語氣猙獰:“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只要他為這假花兒心軟一瞬,本公子便能教他萬劫不復。”
侍從接著殷勤道:“三公子英明!”
不遠處,陸輕衣氣得雙拳攥緊,額角青筋一鼓一張。
江雪鴻為她渡毒,最糟糕的后果便是在道魔之戰前暴露了靈府脈門。敵暗我明,受“忘川秋水”影響,江雪鴻不記得三生黃粱陣中的經歷,但孟臨川卻知道他對她有情。何況孟臨川居然也對鴛鴦筆動了手腳,也不知道江雪鴻能不能應付。
眼看孟臨川攬著傀儡離踏出暗室,陸輕衣沉聲問:“落芷,怎么元神出竅?”
眼下無人知道神女也在濠梁城,既然被她看見了,就絕不可能放任孟臨川驅使傀儡欺騙江雪鴻。
落芷猜出她的意圖,阻攔道:“神女元神未穩,還是隱藏身份要緊,世君定不會為傀儡所惑。”
陸輕衣擺擺手:“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那都是在晏企之面前找借口裝病。”
情勢危急,見落芷猶豫,她急道:“你不告訴我,我就自戕,總能把元神逼出來!”
落芷雖是陶土之身,這些日子卻也漸漸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她望著陸輕衣堅決的眼神,無奈道:“神女務必保重。”
陸輕衣點點頭:“我身上有三件神器,你們一定要護好我的軀殼,除了我和晏企之,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
法訣念罷,少女的身軀驀地倒下,瑩白的光團趁人不備,迅速鉆入傀儡之中。
柳敘在一旁目睹了一切,暗暗心驚。
神女行事,明明比世君還要狠絕啊。
*
機關輪軸緩緩轉動,風吹起衣袍鬢發,光影在身上倏忽而過。青衣少女被孟臨川抱在懷中,四肢無力垂著,神情僵硬。
元神縮在傀儡中,陸輕衣生怕被他看出異樣,只時不時透過傀儡的眼睛悄悄向外偷看。
被反派公主抱,實在心情微妙。
侍從突然來報:“三公子,大公子那頭的消息斷了。”
孟臨川神色依舊:“隨他去。”
陸輕衣疑惑。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孟臨川似乎對孟倚樓很是縱容?難道只是因為孟倚樓是個病弱書生,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嗎?
視線微偏,陸輕衣頭頂仿佛炸響了驚雷,嚇得元神險些飛出傀儡——孟臨川脖頸后,竟也有一根血紅的傀儡絲!
柳氏醫館的舊案還沒有解決,濠梁城的疑團卻越來越撲朔迷離起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孟臨川借“忘川秋水”控制君憐月,卻不知自己也是旁人的提線木偶。
陸輕衣不由想起了在三生黃粱陣內見到的蒙面人,或者說,是上任鬼市主。
他被晏三公子取代后,又去了哪里?
頭腦風暴時,孟臨川已帶著傀儡到了塔底,望著裊裊升起的爐煙,自言自語道:“濠梁城這天地熔爐,有五百年了吧?也不知這水中火同羲凰族的炎離赤火比起來,哪個更厲害?”
他詭異一笑:“倒不如試上一試。”
天地熔爐凝結了孟氏先輩心血,與濠梁外城結界相連,一旦千機閣結界受損,濠梁城必會生靈涂炭,孟臨川是瘋了嗎?!
陸輕衣怔愣間,數道咒印打入傀儡眉心,身后豁地裂開一個紫黑色的傳送陣,一把將她卷入了漩渦之中。
陰惻惻的聲音幽幽落下:“假花兒,替本公子取了二姐性命可好?”
*
南城軍營。
孟羨魚耳上綴著珠玉明珰,依舊穿著素色月華裙,居高臨下站在譙樓之上:“傀儡軍得世君靈力輔助,一可當十,想必不日就可平定濠梁城亂象。”
她身側,江雪鴻倚柱遙望風翻旗動:“孟二小姐過譽。”
本就是各取所需,亂局平定,另一半鴛鴦筆想必也有線索了。
孟羨魚輕輕微笑,尾音藏不住歡欣:“不知來日羨魚的即位大典,世君可會出席?”
江雪鴻轉著手上扳指,模棱兩可道:“待攻下北城再議不遲。”
睜眼之時,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體內有一線傀儡絲,一則控身魂,二則奪氣血,三則斷情絲。前二者不過是誘敵深入的計策,待時機成熟時解咒即可,唯一令他掛心的,卻是其三。
殘存的記憶中,他未免對某個小姑娘太過縱容,連元火都舍出去了,竟還鬼使神差把她帶來了濠梁城。身負神魔雙血脈,早該斬盡殺絕,可偏偏他早已引了她的血入靈府,念頭一起,心尖上便絲絲縷縷的疼,逼著自己不對她動手。
罷了,只要她安分待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是無妨。
沉默間,儲物戒亮了,江雪鴻旋出傳音鏡,問:“四哥有事?”
那頭,晏聞度望著鋪了一地的書卷藥典,牢騷道:“逆玄丹是你同我要的,試藥的人也是你暗度陳倉帶走的,那些藥材放不長久,我又不敢胡亂用藥傷了你的人,你這不是難為我嗎?”
江雪鴻頓了一下:“……四哥說的是誰?”
這下輪到晏聞度沉默了,他按著傳音鏡,艱難道:“你在濠梁城把腦子撞壞了?那蘇姑娘不得哭死?”
江雪鴻這才想起,臨行前他確實向晏聞度討了一味逆玄丹,指望那小姑娘解涅槃刺時少吃點苦頭,一時心情復雜。
涅槃刺來源不明,把隨時可能威脅性命的天讖之女當奇珍異寶護著,癡情至此,才是把腦子撞壞了。
鼻尖逸出一個氣音:“既無頭緒,便莫做了。”
晏聞度奇了,立刻丟下手中草藥:“這是你說的,回頭被人家的眼淚折騰得心如刀割,可別來找我的茬。”
江雪鴻不屑:“我行事豈會后悔?”
晏聞度咂舌不已:“上回在尋常閣急成那樣都能忘了,果然是腦子壞了。”
軍陣騷動起來,江雪鴻再聽不進晏聞度說了什么,直截了當切斷了傳音。
混亂之中,一道黑影陡然躥出,幾個借步踏上譙樓,白刃急急向孟羨魚背后刺去。孟羨魚驚慌失措跌在地上,隨著“錚”的一聲,溯冥劍毫不猶豫出鞘,四兩撥千斤擋開了偷襲。
“查,受誰指使。”煙塵散去,江雪鴻冷聲下令,話音剛落卻是一頓,慢慢瞇起眼,“傀儡?”
青衣少女被守衛挾持著跪在地上,柳眉杏眼,身量嬌小,與記憶中那個令他失了分寸的小姑娘一模一樣。
江雪鴻按劍輕嗤。
指望拿這假傀儡影響他?若非靈府受限,哪怕是那丫頭本人,他也不可能有所寬限。
世君對神女的重視昭然若揭,看清來人的一瞬,孟羨魚瞳孔驟縮,見江雪鴻神色依舊才松了口氣。她盯著在劍氣下依舊毫發無損的傀儡,眉頭蹙起:“恐怕是借助了息壤復原。”
江雪鴻不答,掌心凝出一縷殷紅的火苗,在傀儡周身掃蕩一圈,眼神愈發深暗:這傀儡里頭,除了孟臨川下的絕殺咒,竟還有另一股駁雜又熟悉的氣息。
再看這張令人心煩意亂的臉,江雪鴻不禁冷笑:“押下去,本君親自審。 ”
差點忘了,這小姑娘從來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一旁,孟羨魚神色變了幾變,試探問:“可是有什么異樣?”
江雪鴻反問:“本君連個刺客都審不得?”
孟羨魚忙低了頭:“羨魚僭越。”
江雪鴻垂下長睫,斂去了微冰的眸色。
魔怔了,法不容情,他竟還下意識幫她瞞著。
*
自孟臨川設下符咒起,傀儡就不受陸輕衣控制了。她只能任著傀儡穿過傳送陣,一路殺入南城軍營,差點一招結果了孟羨魚。
劍訣沖散邪氣,絕殺咒總算有了些許松動,陸輕衣趁機凝神聚氣,重新取得了身體的主動權,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冷冽如刀的鳳眼。
陌生又涼薄,哪怕是初見之時,江雪鴻也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陸輕衣后知后覺發起怵來。
傀儡絲雖控制不了他的身魂,卻會影響他的心境。元神離體,無論是緋夜云衣還是引血入體,都不能夠再護著她。
愣神間,絕殺咒再次蠢蠢欲動,不一會兒,小光團就被沼澤墨漬般的邪氣團團包圍,硬生生要把她逼出傀儡。陸輕衣咬著牙不肯后退,憑借念力撐起一道結界,僵持之際,一股灼風晃眼而過,瞬間驅散了妖氛,迷霧散去后,眼前再次現出那張清艷無雙的臉。
江雪鴻指尖流焰,用聽不出情緒的語調道:“本君應該提醒過你,今日不得擅作主張。”
他認出她了!
陸輕衣先是一喜,望著他眼底凝結的寒冰,正欲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這臨陣磨槍的半吊子,根本不會用念力操縱傀儡說話,只能用手比劃出一個塔形,示意他趕緊去千機閣阻止孟臨川的陰謀詭計。
瞧見她笨拙僵硬的動作,江雪鴻嗤道:“在本君身邊跟了大半年,連個傀儡都操縱不得,留你何用?”
陸輕衣元神一滯,氣得小光團“蹭”地膨脹了一圈,無聲懟道:能隔著息壤使出念力已經算仙家上流了,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那么逆天嗎?!
江雪鴻復盯了一會兒她的手語,臉上譏嘲更甚:“這調虎離山之計未免太不高明。怎么,認清了本君不是你心心念念那短命王侯,便打算投靠孟臨川了?”
……這家伙,斷了情絲還在吃醋!
江雪鴻不知她心下腹謗,慢條斯理道:“本君沒你想得那么蠢,孟臨川的真身早去了魔域,城中這個不過是他的一縷分魂,好分散本君的注意力。不然你以為藏在傀儡中,他便認不出了?”
聽這口氣,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一樣。
陸輕衣知道自己又白擔心他了,硬著頭皮比劃:千慮一失,我建議你還是去千機閣確認一下比較好。
江雪鴻瞇起眼:“本君同孟羨魚出雙入對,你很介意?”
“……?”
這是怎么聯系到一起的?
懵懂之時,元神忽感到一陣溫熱的觸感。江雪鴻冷凝著臉,神識不知何時已探入傀儡,不耐煩地把她打了個轉,邊翻弄著邊道:
“年歲不大,膽子不小。”
“活死人沒當夠,改飄魂了?”
“局勢未明還敢自作主張,當真是嬌縱慣了。”
“五十大板和三年牢獄,回頭自己選一個領罰。”
含諷帶刺,一句接著一句,陸輕衣徹底麻了,要不是被威壓制著,簡直恨不得跳出傀儡,對著他的臉狠狠踹上一腳。
許久,江雪鴻收回神識,終于言歸正傳:“是你自己滾回軀殼,還是讓本君送你一程?”
陸輕衣翻了個白眼,往地上一癱,用表情道:你不去千機閣,我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江雪鴻氣極反笑,剛抬起手,孟羨魚突然匆匆忙忙闖了進來:“世君,臨川恐怕動了天地熔爐。”
癱在地上的小姑娘瞬間昂起了頭:我就說吧!
江雪鴻淡睨著她躍躍欲試的模樣,揮劍劃下一道結界,轉身對孟羨魚道:“守著南城墻。”話畢紅影一閃,直向千機閣掠去。
陸輕衣左沖右撞也沒能沖出劍陣,哐哐錘著結界:專斷獨|裁的混蛋!
夕照如血,滿目肅殺,刀劍之聲錚錚響徹,雉堞燃著烽火狼煙。
縱是情勢危急,孟羨魚卻并未即刻動身,反而隔著結界對陸輕衣行了一禮:“羨魚見過神女。”
陸輕衣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孟羨魚可能只是在試探她,果斷縮在傀儡里裝聾。
孟羨魚繼續道:“不知神女是幾時到的濠梁城?”
陸輕衣繼續裝死。
想起江雪鴻對那暗衛的種種不尋常,孟羨魚隱有些懷疑,但又覺得這猜想過于荒唐,思量半晌,只道:“濠梁城若無掌權之人,一旦道魔雙方開戰,對道盟多有不利,羨魚并非工于心計,不過借勢而為。神女與世君情意未通,立場相對,小情大義之間,還是早日決斷為宜。”
陸輕衣最討厭這套道貌岸然的說辭,暗自唾棄:你明明就是想白嫖一個城主之位,還推卸責任怪我和晏企之公私不分,簡直壞透了!
孟羨魚得不到回應,又無法穿過結界,加上心腹下屬反復催促,這才轉身走了。千機閣乃濠梁城命脈所在,眼下孟臨川打算玉石俱焚,誰也不敢疏忽大意,片刻后,周圍只剩下了一個被軟禁著的傀儡。
又對著結界一通發泄后,陸輕衣精疲力盡癱倒在地,聽著云層外隱隱的雷聲和兵戈之聲,心中懊惱。
放在以前,她不可能這么沖動,神器傍身,尋常人傷不了她,但如今元神離體,無疑是讓自己置身險境,也怪不得江雪鴻要生氣。可一想到孟臨川要拿自己的傀儡欺騙江雪鴻,拖延時間對千機閣動手腳,她腦子一熱就沖出來了。
那家伙也是,明明眼神那般冷,說話又臭屁,居然還要傳靈力幫她鞏固元神,設結界困她,不會是潛意識還想護著她吧?
藏在傀儡里的小光團彈了一彈,不知怎的就慢慢變成了粉紅色——她怎么總是下意識為他考慮、替他辯護呢?
思緒紛沓,百轉千回,情意像是一株嫩芽,似乎只要再經歷一場春雨就會破土而出。
陸輕衣逃避似的縮了縮身子:她到底是依戀他身上故人的影子,舍不下幻陣中那個少年,還是在貪戀他給予的俠骨柔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把“喜歡”這個詞同當今的仙門共主掛鉤。
血脈,天讖,神魔,他連一句承諾都未敢輕言,又能為她留幾分私心呢?
糾結之際,身側的結界毫無征兆地轟然破碎,雨幕自云層外傾瀉而下,映入眼中竟如血瀑一般,呼號與尖叫聲此起彼伏:
“天地熔爐碎裂,三公子要毀了濠梁城!”
“大公子不知所蹤,這可如何是好!”
“二小姐守不住南城了,修羅要屠城了啊!”
“世君在千機閣和三公子打起來了!”
陸輕衣一顆心瞬間冷了下來,再顧不上胡思亂想,趕忙跌跌撞撞操縱傀儡逆著人流而上,往火光中心狂奔過去。
高攀
妖魔高吟,鬼姬翩舞。
酒宴極盡奢華,鬼市的權貴幾乎聚集于此,表面是慶賀鬼節,其實是為向新主人表忠心。
江雪鴻替陸輕衣擋下應酬,談笑自若,來者不拒,半酣時,商銳夫婦捧著酒盞姍姍來遲。
面上含笑,不過是彼此試探的手段。
見江雪鴻飲盡濃酒,商銳轉向陸輕衣:“何姑娘今日鐵了心滴酒不沾,竟連我和內子二人的面子也不肯賣?”
這賊眉鼠眼的新鬼市主,左眼是無法聚焦的灰白,右眼竟是橙黃的,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碗里的食物,干枯的手遍布魔紋,盞中肉眼可見詭異的漂浮物。
陸輕衣只覺得反胃,學著江雪鴻的障眼法,假意“喝下”那盞酒,卻還是被那刺鼻氣味熏得連嗆了好幾聲。
神族對鬼氣本就敏感至極,她反應這般大,身份恐怕已經令人起疑。
見她如此,商銳反而放肆笑起來:“何姑娘好酒量!”
江雪鴻冷眼掃過商銳,扶上陸輕衣的脊背,暗中渡去內力,傳音道:“商銳應是白骨化妖,那夫人約莫是走魔道的鬼修。”
問題在于,一介化身不久的骨妖為何能在鬼市擁有如此威望?
陸輕衣順過氣,嘟噥道:“你回頭記得把這個壞蛋敲碎了喂狗。”
江雪鴻輕嗤:“心太軟。”
結黨營私暫且不論,敢在他眼皮底下算計他的人,挫骨揚灰都是輕的。
這廂,商銳問:“不知景公子是做什么營生?”
江雪鴻舉杯對上墨色的月:“隨處浪蕩而已,前陣惹了仇家,來鬼市暫避風頭。”
商銳又問了不少細枝末節,重新轉到少女身上:“聽聞何姑娘曾隨世君去過濠梁城?”
陸輕衣別過臉不答,自顧自從儲物袋里扒了一枚蜜糖團子,再不想碰這里的東西了。
“神女借她的名號罷了。”江雪鴻道,“阿清的母輩出身玉京,是我高攀。”
假戲帶了真情,字字吐得珍重,陸輕衣耳根微燙,嘴里的蜜糖團子似乎也更甜了幾分。
鬼域晝夜顛倒,所謂入夜,其實已到了次日白晝,周遭卻依舊是暗的。酒宴將盡,江雪鴻假裝不勝酒力,借口先行辭去。
剛踏進客房,男人眉宇間的醺醉瞬間消散無蹤,通過傳音鏡同慕容交代幾句,方跟著小姑娘安歇下來,掀起被褥,探上她的腕脈:“可有哪處不舒服?”
陸輕衣搖頭,鉆進他懷里嗅了一大口沉香氣味。
無論身在仙界還是魔門,只有這個懷抱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
江雪鴻確認了她無礙,才道:“可知什么才是控制‘景淵’最有效的法子?”
陸輕衣頂著被子胡亂猜道:“色|誘?利誘?權勢地位?奇珍異寶?”
見他一一否決,陸輕衣思索良久,擠眉弄眼道:“我知道了!是痛失所愛,對不對?”
“只要先想辦法解決了‘何清’,再嫁禍給道盟,‘景淵’痛不欲生,肯定會想方設法為愛人報仇,商銳就可以趁機把他拉攏過來。”
江雪鴻不輕不重掐了一把她的后腰,笑:“阿清深知我的命門,那妖鬼夫婦可沒這個算計。”
無名無分的江湖情緣,旁人只會覺得脆弱又易碎。
陸輕衣渾身一軟,伸手推他:“那他想干什么?”
江雪鴻捉過皓腕,更貼近了幾分:“商銳初出茅廬,野心卻不淺,近日鬼市接連有人被剜雙眼,多半是他的手筆。據慕容的消息,他除卻在鬼市布滿眼線,更在暗中調查你我已久。”
這個“你我”,不是景淵和何清,而是道盟世君和神女云衣。
“大到炎離赤火、九式瀲玉如何施展,小到我幾時下了紫極峰、幾時進了棲梧院,他都想方設法打探。”
陸輕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你還冒冒失失往人家老巢里闖。”
敵人盯著他們已久,他們卻連對方的底細都不知道。
江雪鴻不以為意,環過她:“今日的酒中有一味軟筋散,飲之則周身疲乏,明日勞煩阿清代我周旋了。”
陸輕衣抵觸道:“我討厭那個壞蛋。”
燭火漸滅,衣衫不知何時亂了,天生麗質的湖光山色,比任何巧匠雕琢的明珠美玉都要誘人。
江雪鴻眸光暗了暗,一口氣交代完剩下的事:“多半是那個夫人會來,她若相邀,你便只管跟去,不必就著旁人,稍壓著些動靜即可,晚些我來尋你。”
少女吐息微涼,嗓音清甜,依舊專注于正事:“你就躺床上裝病?”
江雪鴻輕笑,俯身封住她的唇,再不提關于鬼市的半個字。
*
次日入夜,二人便被商夫人邀請到了私家園林中。
透過花團錦簇的幻術,眼前只剩下詭異的青黑刺藤和白骨長徑,鐵壁重瓦好似迷宮,隔幾步地便有一處幽暗深水。
整齊排列的辟火珠仿佛一只只眼珠,陸輕衣越看越覺得瘆人:“我怎么覺得那些布置都是防火用的?”
防火不就等于防某人嗎?
江雪鴻攀著她的肩膀,語調帶諷:“倒會深謀遠慮。”
說罷便極為夸張地咳嗽起來,再抬頭時眼中的凌厲已全然不見,歉然道:“恐是昨日染了風寒。”
商夫人喚了兩位侍婢上前,酥柔又體貼道:“若景公子身體不適,不妨在閣樓歇息片刻?”
看著她們花枝招展的模樣,陸輕衣眼角抽搐。
照料之外,怕是還有其他服務吧?
江雪鴻用發虛的嗓音道:“有勞。”
旁人退去后,商夫人領著陸輕衣越走越遠,一路把她引到了閨房。
商銳面容可怖,這位夫人卻美得不像話,雪膚烏發,眉型細長,一雙嫵媚的眼睛閃著粉紫色的魅惑邪光,若是凡人,恐怕早就已經中招了。
商夫人款款坐下,掩著扇子道:“何姑娘可知,怎樣才能長久地拴住男人的心?”
陸輕衣挑眉:“將心比心?”
商夫人搖頭,香馥繚繞,吐息輕薄,都是蠱惑人心的手段:“真心不過是哄騙的謊話,這世上,唯有容顏才能讓男人趨之若鶩。”
見陸輕衣不答,她接著道:“昔年神女棠川便是憑著那張楚楚動人的臉,把世上修為絕頂的兩個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往近些說,便是如今道盟那位,不也是日日沉眠女色?”
嗓音驀地壓低:“妾身聽聞,這都一個月了,從來不見那位出門啊。”
蘇·女色本人·傾河:“……”
離宮前就應該換個閉關修煉的借口!
商夫人只當媚術已成,又道:“妾身可以幫姑娘換臉。”
這恐怕與她的真身有關,陸輕衣忙問:“換成什么模樣?”
商夫人莞爾:“自然是如今天下人最趨之若鶩的模樣。”
扇子一轉,憑空現出一面水鏡,看著鏡中少女熟悉的容顏,陸輕衣差點跌下座椅。
……整成我自己可還行?
她努力按下砸了鏡像的沖動,問:“夫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商夫人勾起紅唇:“何姑娘只需把雙眼交與妾身便好。”
陸輕衣哆嗦著往外挪:“呃,我還不想當瞎子,要不算……”
話未說完,屋內迅速暗了下來,眼前美艷的夫人已變作一具枯骨,陰森道:“何姑娘,把你的眼睛給我可好?”
看著滿屋的血印,陸輕衣嚇得一個激靈,驚叫一聲,提起靈劍就往外狂奔,繡鞋踏過曲折長廊,反而偏偏往更加幽暗的內宅深處去了。
荊棘滿路,鬼怪狂嚎,青色煙霧使鬼市原本不很明亮的光線顯得越發昏暗,整個園林漂移在海面上,無眼的人臉從血色池水中浮出,水面甚至還能看見漂浮的發絲和尸塊。
淡金色的護身訣隱隱發光,一路所向披靡,陸輕衣卻依舊嚇得不行,在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中胡亂逃竄,踩爆了無數機關,陰氣也更加濃重。
商夫人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那橫沖直撞的小丫頭,觀察了片刻,索性停在原地,片刻后,果見她又繞回了這里。隔空對望,陸輕衣臉色一白:“你、你別過來……”
靈力暴走動搖了身上的法訣,商夫人舔著舌頭,粉紫色的眼中滿是貪婪:“難怪不愿換臉,原來用了易容術啊。”
狂風卷著血滴呼嘯而來:“不如讓妾身看看,何姑娘的真容——”
在這陰司地獄的地方憋了這么久,陸輕衣再忍不住,大吼出聲:“姓景的你出來!”
靈光亂溢,尾音被玉石炸裂聲吞沒,商夫人身首分離,臉上還帶著震驚:“你怎么會有神……”
妖邪化作一團鬼氣,江雪鴻撫上少女潤濕的頰,無奈嘆道:“至于嚇成這樣?”
陸輕衣捧過鬢邊白發,呆呆道:“我是不是壞事了?”
易容術已破,江雪鴻也懶得繼續遮掩,笑道:“時機剛好,多虧了阿傾,這陣中的百道機關已被你掀得差不多,也省得我再探。”
陸輕衣惱恨地搪了他一下,忽聽令人脊背發涼的聲音從身后幽幽傳來:“想不到寒舍竟還能得到神女光臨。”
商銳踏著血霧,波瀾不驚掃過商夫人的尸身:“景公子的身份,想必也很好猜了。”
想到那些禁火的秘術,陸輕衣緊張地攥緊男人的衣袖,急中生智搶答道:“司馬宴!”
江雪鴻指尖法訣一滅。
“他是司馬宴!”陸輕衣硬著頭皮道,“我和世君有名無實、貌合神離,早就心有別屬了!”
“現在棲梧院里頭其實什么人都沒有,世君嫉妒司馬宴得要死,想霸王硬上弓,結果被我捅了一刀,他正忙著療傷呢!所以我才躲到鬼市來的!”
敵人有備而來,自己掉馬就算了,總不能拉著晏老五一起掉馬。
空氣默了許久,頭頂落下又輕又薄的一句:“阿傾。”
聲音平靜,陸輕衣卻汗毛一豎,不敢抬頭看他刀子般的眼神,繼續胡編亂造:“你不是調查我好久了嗎?肯定知道我不止一次對著世君大人叫司馬宴的名字,我和離淵晏五八字不合,只把他當司馬宴的替身,遲早要和離的!”
異色雙瞳閃過精光,商銳放肆打量著二人,最后意味無窮道:“司馬公子好一個高攀。”
連那位的女人都敢勾引,神女也是夠膽大,婚契已結竟還敢紅杏出墻。這樁婚外情若是抖出去,大概整個五城十洲都會被掀翻過來。
陸輕衣:“……”反派貌似,真信了。
紫極峰頂綠燈閃爍,耳邊輕柔的吐息吹得人渾身發麻:“回頭同你清算。”
江雪鴻唇邊逸出一聲冷淡的嗤聲,輕描淡寫道:“商市主待如何?”
商銳重新掛起和悅的笑:“既然都是不滿道盟,司馬公子不妨與我合作。”
江雪鴻微瞇起眼:“誠意呢?”
“二位可聽聞過上古龍族?”商銳自問自答道,“這囚龍陣生于蜃龍之血所鑄成的池水,更集古往今來的鎮火符文于一處,二位只需將離淵晏五引到此地,便可徹底鏟除他。”
他的元身是附著在龍骨身上的怨念成妖,實則是想利用純陽靈力復生成真龍。借助旁門左道設陷,說到底還是沒把握直接對上。
江雪鴻摟過陸輕衣,似笑非笑:“阿傾怎么看?”
陸輕衣訕訕道:“呃,要不你假扮成綁架我的歹人,給景星宮傳個信?離淵晏五愛我愛得要死要活,我隨便哭兩聲,他肯定就傻愣愣跑過來了。”
江雪鴻深深看她一眼:“不愧是最毒婦人心。”
“……”哪有和親夫商量怎么謀害親夫的?!
商銳連連點頭:“此計甚好,離淵晏五不過是個色迷心竅的孬種,用神女對付他再好不過。”
青霧凝結,竟召喚出一道鎖神鏈:“在下隨時可替神女上綁。”
瞧見他握著繩索的興奮神情,陸輕衣一陣倒胃。
——他不會有那方面的癖好吧?
江雪鴻眼中浮起一絲陰霾,語調帶刺:“我的人在你這兒受了驚,有什么和談可言?”
商銳沉了臉:“奉勸公子休要不識好歹。”
陸輕衣手上也是一緊:“你別逞強。”
玉棋擊碎鎖神鏈,似是懶得再周旋下去。
藤蔓排成迷宮狀,冷笑隔著迷霧傳來:“既如此,你們便做這囚龍陣的祭品吧。”
隨著一聲令下,曾被商夫人蠱惑的陣外女妖紛紛著了魔般沖入血池,挖出眼珠獻祭給這片陰水。
血肉撕扯聲令人作嘔,無數刺藤橫掃而來,被金光盡數斬斷,懷中少女卻突然悶哼一聲。
江雪鴻猝然收功,垂眸問:“如何?”
陸輕衣搖頭:“不知道,突然心口疼。”
瘆人的笑遠遠傳來:“這陣中陰陽互斥,你們只要敢用內力強行破陣,必然眼睜睜看著對方化作灰飛!待我殺了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男女,再取離淵晏五性命!”
獰笑四下回蕩,似乎迫不及待見到二人自相殘殺的場面。
陸輕衣表情扭曲:這家伙,簡直是在晏老五的雷點上蹦迪。
江雪鴻眸色倏冷,隨手把少女推進結界,道:“順手處理幾件公事便回宮。”
金壁遮蔽了視線,陸輕衣顧忌著陣法,不敢亂動神力,身上也再沒感受到一絲疼痛,擔心道:“晏企之?”
回答她的只有輕飄飄的“莫怕”二字。
結界外,江雪鴻毫不猶豫點了身上幾處大穴,自封內力,隨手取過一截斷骨,徒步走向陣心。
一步一步,趟過血池,沿著迷陣的曲折緩緩而行,仿若在林蔭小道上悠閑散步,任由罡風倒旋而來,碎裂的藤刺割在身上,很快便洇了猩色。
越往陣心,陣法的反噬也越強。身上留下無數道傷口,男人卻始終掛著不達眼底的笑,一言不發,好像沒有痛覺的傀儡,僅憑一截斷骨,將攔路的鬼怪徒手絞殺,如同在泄憤。
藏匿在陣心的商銳不自主發抖。
不可能,他不可能活著走到陣心。
他不知,三百年前的司馬宴,便是以一具毫無靈力的軀殼攻陷了千軍萬馬,凌駕于百鬼群魔之上。
面具濺了血滴,玄衣遍染沉紅,高束的長發披散下來,新鮮的血漂浮在腐臭的池面,好像勾勒一幅絕艷繪卷。
對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商銳捂住橙黃的右眼,引出鬼氣,重新架起一面高墻。
黑風掀起血雨緋浪,江雪鴻巋然不動,若有所思道:“秘寶果然在眼睛里啊。”
斷骨和墻面同時炸裂,眼看他離陣心越來越近,商銳牙關打顫,可怕的預感愈發強烈:“你究竟是什么人?”
修長的手緩緩摘下面具,衣袂好像映出炫紅,語聲溫涼莫辨:“本君的確曾用過司馬宴的名號。”
骨刺擊破陣眼,直直沖向面門:“骨妖商銳,道魔之戰方歇便敢在鬼市自立門戶,這般不把本君放在眼里,該說你膽大如斗還是不自量力?”
爆破和痛嚎聲不絕,陸輕衣守在結界中,看不見一路血燃成焰,看不見滿園用于鎮火的黑色云衣瓦輕而易舉碎裂,也看不見江雪鴻如同惡鬼般,徒手剜出那只血淋淋的橙黃眼珠。
慕容跪在一旁:“稟告世君,園林外圍已清剿完畢。”
眼球在手中化作蜃珠,江雪鴻居高臨下道:“這秘寶是替神女討的,至于謀逆重罪,押去紫極峰待審。”
“是!”
右眼血流如注,商銳被暗衛押住,終于意識到,他深深低估了這個男人。
不屑于深入虎穴,不屑于隱藏身份,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而他唯一的柔情都給了——
“晏老五,你混蛋!”
疾速奔來的素影闖入廢陣,陸輕衣扯住那滿是血跡的衣角,云衣般的眼珠蓄滿淚水:“誰準你硬拼的!”
逞什么英雄,要是這兇陣再加幾圈,他是不是想一直把血流干?
江雪鴻欲替她拭淚,看到自己滿手的鮮紅,復又收回手:“皮外傷,看著嚇人而已。”
榮華與共無妨,但這黑暗和血腥,他不愿她沾。
陸輕衣猛地撲進他懷里,像落水的人抱住浮木般,死死抱緊他的脖頸:“抱我。”
“阿傾……”
“抱我!”
染紅的手猶豫著撫上白發,余下的詞句被在一個微涼發顫的吻截斷,神力渡入,男人的瞳孔驀地收縮。
她怕鬼怪,怕血腥,但最怕的是他受傷。而那心屬“司馬宴”的拙劣借口,也不過是為了護他。
心頭好像有什么在發燙,江雪鴻微闔上眸,再顧不上血染衣衫,一把將少女按入懷中,旁若無人般,在鬼域中纏綿起來。
另一邊,慕容遣散暗衛,身后忽傳來一句:“瞧瞧人家,晏三若對你有情,便不會任著你自傷。”
回頭只見嫣梨斜坐在廢墟上抖著手絹:“傻姐姐,人去樓空,早該向前看了。”
慕容怔忪著顫了顫睫梢,障眼法撤去,恢復光澤的眼中映出不遠處一雙擁吻的人影。
相愛的人,哪怕墜入黑暗,也會成為彼此的光。
*
鬼市之亂落幕,除卻關于“司馬宴”的傳聞再次惹來眾議,棲梧院中還有一段插曲。
月落星沉,江雪鴻捏著橙黃的明珠,耐著性子解釋道:“阿傾,這是千年難遇的蜃珠,當真不是眼珠。”
心心念念的秘寶近在咫尺,想到商銳那張驚悚的臉,陸輕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無論如何也不肯要了。
正說著,落芷笑盈盈捧著果盤進門:“這是北國新貢的龍眼,神女可要嘗嘗?”
“龍眼”二字入耳,陸輕衣差點直接從榻上滾下來:“有多遠扔多遠!”
落芷:“……?”
身殘志堅(下)
事實上,聲影樓并不是一座樓,而是一大片建筑的統稱,酒樓、客棧、賭坊、商鋪,五臟俱全,應有盡有。
顧曲替二人掀起發白的棉門簾,只見云霧繚繞中,墻上地上滿是灰黃的油漬,耍大刀的壯漢赤|裸著上身,打鐵的工匠揮汗如雨,到處是煙火和泥土的味道,喧鬧鮮活的紅塵氣息撲面而來。
京城里嬌生慣養的小郡主何嘗來過這種地方,陸輕衣縮在江雪鴻懷里,一面拿袖子遮著臉,一面又捺不住好奇心,時不時拉下一角往外覷。
江雪鴻足步輕移,駕輕就熟般落在十六號鋪子前。
午風吹動松影,石青色繡云門簾上流光輕拂。別看這門欄低調,里頭卻是一個十進的大宅院,正是天下第一布料莊子“綾繡坊”所在。
打起門簾,往里走兩進,便見一個花信年華的女子立在楠木長桌邊,烏鬢丹唇,梳婦人髻,身著白羅花鳥裙,外罩湖藍色對襟直領披風,和晏明哲有六分像。
素手擎玉尺,桃花色的指甲劃過松綠的軟煙羅:“小叔今兒可算是得閑了?”
白一羽,玉京虛尊,清霜堂堂主,晏聞譽的發妻,晏明哲的生母。
江雪鴻放下懷中人,問:“白七可在?”
“在老地方呢。”白一羽量好尺寸,從匣里取出鉸刀,抬眸掃過二人,“忙歸忙,后日琨瑜會別翹了我就成。”
陸輕衣細眉微提。
晏老五他二嫂好像在故意無視她?
思量間,江雪鴻已幻化出一根拐杖遞至她手中,而后摘下右手四指的墨玉戒指系在她荷包上:“琨瑜會重儀容,在此地挑兩身像樣的成衣便可,莫管旁的閑事。”
“你付錢?”
“我至于跟你計較兩條裙子?”
他環顧四周,又從架上拿了一頂幕籬扣在了小姑娘頭上。
“難看死了!”陸輕衣作勢就要摘。
江雪鴻眸色微沉:“你敢?”
……不敢動不敢動。
一番威逼利誘下來,男人的心情可算舒暢了不少:省得招人惦記。
陸輕衣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轉身扎到衣服堆里,一瘸一拐挑揀起來。
江雪鴻同白一羽交代幾句,側目看某人身殘志堅的模樣,心下暗嗤。
嚇也嚇了,哄也哄了,總該消停一陣子了。
才踏出綾袖坊,便聽得一聲輕靈:“見過前輩。”
江雪鴻微微擰眉:“好好講話。”
白胭從屋頂躍下,笑嘻嘻道:“我可都瞧見了,抱著進來的。”
“壓煞氣的靈玉戒指都給出去了,怕被人欺負不成?”
“說我淫者見淫,自個兒在這明來暗去。”
她也不管江雪鴻臉色越來越黑,邊往隔壁賭坊里走邊道:“上回為那丫頭毀了我一顆蜃珠并一艘大寶船,用一把仙劍勉強抵上了,這回又打算捅個什么婁子?”
江雪鴻涼涼道:“君憐月的事我還未同你清算。”
白胭訕笑道:“誰能想到她一個魔女還有本事同神器感應,怕是那心境應上了凄涼箏,也算是古今獨一人了。”
江雪鴻扯了扯嘴角,撐臂翻進隱間,拿出晶片擲在她懷中:“這東西你可見過?”
白胭拈著透明的晶片,驚詫道:“傅昀那反賊還活著?那他得恨透了你吧?”
她嘖嘖稱奇了半晌,直到江雪鴻一盞茶飲罷才道:“估摸是濠梁城的傀絲,我只在孟澶那老不死的身邊見過一遭,想不到這些年竟改良了不少。”
江雪鴻將面具推上頭頂,問:“有何效用?”
“我不知他已做到哪個地步。”白胭震碎晶片,“左右不過奪氣血,控身魂。”
紅絲在桌上來回扭曲,像一條垂死掙扎的蚯蚓,拼命尋找著宿主,詭異至極。
江雪鴻凝眸盯了片刻,突然撤去威壓,伸手按住了紅絲。
說時遲那時快,紅絲猛地扎進他的手背,逆著血流方向暴起一條鮮紅的筋線,直直往心脈里刺。緊接著,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去拔溯冥劍,邪氣碰上兇劍,方圓五里都震了幾震,周遭的氣溫也升高了好幾度。
江雪鴻眉峰冷冽,果斷抬起另一只手截住劍首,迅速點了半只胳膊的麻穴,將紅絲生生逼了出來,帶出汩汩暗紅發黑的血泉。
白胭不住嘶聲:“你這些年真是對自己愈發狠絕了。”
江雪鴻抬手滅去紅絲,連咳數聲,沙著嗓子便要走:“子夜鏡有消息了再與我傳音。”
白胭按著他坐下,蹙眉盯著他睫上重新凝結的冰晶,道:“這寒毒非比尋常,道魔之戰在即,要么盡早尋來解藥,要么你就去羲凰陵閉關一陣子,換一遭血回來。”
江雪鴻:“二哥未出關,我走不開。”
“我才不信,你是怕那丫頭承不住涅槃刺吧?”白胭鄙夷,“連神子也敢留在身邊,也不怕來日她進了神格,揮手便把你掀下紫極峰。”
江雪鴻嗤道:“她若有那能耐,我倒省心。”
暑熱蒸人,衣襟臂彎卻似乎還停留著少女身上涼呼呼的甜香,他不自主抿唇。
“本就時日無多,還非要埋個禍患。”白胭在他身側坐下,單腿一蹺,以手支頤問,“喂,預知天命可不是什么好事,永朔元年那句天讖,你當真要破?”
江雪鴻淡淡道:“她的天命與我有關。”
何況流月髓與凄涼箏共鳴之時,陸輕衣那雙青蓮色的眼睛,著實令人在意。
“成,不過女人消遣消遣也罷,招惹神族的下場看玄尊便知,奉勸你可別用情太深。”白胭慢慢悠悠抬起左掌,用輕靈的嗓音冷然笑道,“你我既在萬妖山前立下魂契,除非我放棄,否則必要續成這逆命之約,生死離別的時候休怪我無情。”
她手心,赫然是一枚與涅槃刺相近的血色印記。
*
陸輕衣挑完了衣裙,毫不理會顧曲的阻攔,又在附近瞎晃悠起來。
販夫走卒、游俠異人、刺客影衛……這么大一方勢力,絕不是短短百年間能聚起來的。離淵晏氏被人編排覬覦天下已久,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人來人往像海潮一樣涌動不息,雜亂無章間,一對圓滾滾的肚皮分外突出。
陸輕衣眼前一亮,掀起幕籬道:“百事通!”
對面,白適還未應答,一旁白通已拉著他道:“哥,是貴客!”
白適扶了扶眼鏡,心想:貴客個鬼,分明是災星,“那位”為她徹查了青洲府,借著尋神器的噱頭遍掃道盟,如今小動作可是愈發不好做了。
陸輕衣杵著拐杖上前,擠出一個討人歡喜的甜笑:“邪祟都除盡了,你們那兒是不是太平多了?”
笑容再甜,也蓋不過傷心事,白通圓潤的臉漸漸癟了下來:“太平是太平,但貴客你有所不知啊,那位可是直接派了顧統領——”
白適咳嗽一聲打斷,示意他往陸輕衣身后看。白通一抬頭,黃豆粒般的眼睛差點掉出來——那在不遠處不動聲色跟著的,可不正是顧統領本人?
他結巴道:“哥,神醫來聲影樓也沒讓顧統領跟著啊,那位是不是對她……”
白適狠狠擰了這傻子一把:“閉嘴!”
在“那位”的忠實擁躉眼皮底下編排“那位”,死一百遍都不夠。
“話說,”陸輕衣也不想繼續翻舊賬,歪頭問,“你們既然號稱無所不曉,那有沒有聽說過司馬宴這個人呀?”
兩兄弟對視一眼,搖頭。
陸輕衣不死心:“那有沒有和世君比較相像的人呢?”
江雪鴻不喜歡司馬宴,直接問他肯定不行,但她又不會讀心術,旁敲側擊實在進度太慢。
白適陡然凝了臉,用長輩呵斥晚輩的語調道:“邪神隕落已過千年,蘇姑娘還是少提忌諱為好。”
陸輕衣茫然眨眼。
邪神?是被神女棠川斬殺的羲凰邪神嗎?司馬宴才不會是那個作惡多端的邪神呢!
“還有其他人嗎?”
白適似不欲同景星宮的人交涉過多,轉頭就走。
陸輕衣果斷扯住慢半拍的白通,固執又問了一遍。
一雙含了水色的杏眼看得人揪心,白通掙脫不開,無奈嘆道:“不是我糊弄姑娘,‘那位’那般的人物,千古也只得一人而已。”
不得不承認,除卻令人忌諱的血脈,離淵晏五入主道盟百年,的確無愧天下蒼生。
陸輕衣似懂非懂,失望地松開手,轉過話茬:“那你總該知道怎么治寒毒吧?”
看樣子,想找到司馬宴,只能繼續討好“公主大人”了。
*
天色向晚,賭坊里賓客漸漸多了起來,擲骨牌、搖骰子的聲音中,時不時傳來狂喜或狂悲的呼號。
江雪鴻拉下面具,和白胭從隱間出來,見顧曲立在廊上,眉棱抖了抖:“她人呢?”
顧曲默默望向樓下。
喧囂滿耳,高朋滿座。
大堂正中間,小姑娘早已摘了幕籬,一手撐著桌沿指點江山,一手捏著象牙制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拍,豪放道:“甲午方向走三步,陣眼絕對是這個!”
純白的棋子落在陣法中,瞬間碎成了渣渣,圍觀人群一陣唏噓。
陸輕衣黑眸一瞪,小手探入漆盒,卻只摸到一團空氣——啊,棋子又用完了。
身側,白通痛惜道:“蘇姑娘,又賠了啊!”
陸輕衣捏了捏和棋盒一樣空蕩蕩的荷包,又瞅了瞅供桌上被眾星拱月般供著的盒子,在玉蘭鍍金鐲和墨玉戒指間果斷選擇了后者,扯下戒指丟給身后的侍女,破釜沉舟道:“再來!”
“侍女”遞來一枚棋子,瑩潤飽滿,觸感滑膩,和之前那些粗糙的次品完全不同。
陰影覆下,微涼低啞的嗓音貼著耳畔傳來:“好玩嗎?”
白通看到正主,嚇得連掉幾斤肉,被白適連拖帶拽迅速拉出了賭坊。
大堂陡然安靜下來,只有不識廬山面目的侍女大膽問:“姑娘可還要繼續押注?”
身后平靜的火氣刺激得陸輕衣從腳底板到頭發絲都在發麻,她卻還是弱弱點了一下小腦袋。
江雪鴻捏著被她無情丟棄的墨玉戒指,怒極反笑:“什么東西這么想要?”
陸輕衣又看了一眼遠處那神秘的盒子,小聲道:“反正破了陣就能回本了,還白送個贈品。”
江雪鴻冷著臉還未開口,身側忽飄來一聲輕靈的笑。
敏感的小郡主瞬間頓住:他身邊怎么總是繞著各種姑娘?!
圍觀群眾的竊竊私語傳入耳中:“欸,那不是清霜堂的七小姐白胭嗎?”
……喜歡穿白裙子的也就算了,連名字里帶“白”的都不放過!
自投羅網(上)
一樣的荒城,一樣的大雨,這不是三生黃粱陣中的幻境,而是關系到數萬仙凡性命大危機。孟臨川敗局已定,干脆毀了天地熔爐,破了南城墻防線,意圖把整個濠梁城變成修羅鬼魅的屠宰場。
千機閣結界外,密密麻麻的傀儡武士排列成整齊劃一的軍陣,卻在炎火掃蕩過去,紛紛化為灰燼。
城中心,千機閣被深淺兩色的火光籠罩,木質的高塔一寸寸化為焦灰,一紅一藍兩個身影在火海中翻轉騰挪,兵刃交接之際,方圓十里都在震動。
血雨被火柱吞噬,狂風吹得衣袍呼啦啦亂響。相比藍衣人毀天滅地般的癲狂,紅衣人雖然被動,卻穩中求進,執劍之余,竟還在周圍撐起一道巨大的淡金結界,阻止修羅闖入城中。
孟臨川用邪術操縱水中火化為巨龍,臉上掛著諷刺的笑意:“世君棋差一步,眼下千機閣已是強弩之末,何必浪費靈力苦苦支撐?古人言壯士斷腕,您若硬要救下濠梁城這些不中用的廢物,道魔之戰可就懸得很吶。”
江雪鴻揮劍擋下殺招,冷聲質問:“孟臨川,指望拿生魂祭修羅,化仙城為魔域,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法子,你是打算徹底和道盟撕破臉了?”
“是又如何?本公子忍辱負重了這么些年,總算是等到了這一天。”孟臨川大笑不止,“魔骨解封在即,九重泉陣不日便會開啟,待主上歸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
江雪鴻臉色凝冰。
九重泉陣是君問弦懷著對仙門的恨意設下的,云洲一歷,縱然君問弦懸崖勒馬,那殘陣卻始終是個隱患。此陣若當真開啟,十洲必將再次陷入百年亂局。
孟臨川口中的“主上”,是鎮壓在九溟之下的君問弦,還是另有其人?
火龍自四面八方襲來,江雪鴻現出金瞳,長劍鏗然,劃出一道道流霞星光般的折線,頃刻劈碎了孟臨川的軀殼。
沒了邪術束縛,火色自天地熔爐的縫隙中四散開來,過處積水皆轉為烈焰。人群發出驚恐的尖叫,抬頭只見巨峰般高大的修羅已探上城墻,試圖用尖牙指爪將結界擘開,層樓晃動不止,低垂的赤云好像要將所有生靈一并吞噬。
驟風急雨,山河動搖,紅影踏著火浪浮在半空,金瞳掃過一圈,晦沉的嗓音如千斤墜般冷冷落下:“道盟不養閑人,四面城墻守衛何在?千機閣掌事何在?孟氏族部何在?”
濠梁城近百年不曾有過大動亂,達官顯貴們早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面對修羅壓境和滔天業火,誰也不敢冒險守城。眾人猶豫間,一顆顆火星精準地墜在跟前,毫無感情的字句穿透耳膜:“臨陣脫逃者,按律當斬。”
被點到名的仙族忙不迭起身,顫顫巍巍回到各自的崗位,混亂的局面逐漸變得有序起來。
江雪鴻收了劍,丟下一句帶著威壓的輕嘲:“本君還活著,輪不到你們送死。”
說罷袍袖一轉,將腕上傀儡絲連帶著血肉一并抽出,滴血成焰,俯沖入天地熔爐。
*
傀儡絲遍布整個濠梁城,牽一發則動全身。暗云之下,城中先是零星閃爍著幾個紅星,繼而被千萬條細絲串連起來,現出類似星宿形的符篆。倏然以正中為圓心蕩開一層波光,織成細密的蛛網,與搖搖欲碎的結界融合起來,將修羅徹底隔絕在外。
細看過去,每一線傀儡絲都是鮮血淋漓。
青石爐壁上現出道道裂口,熔巖一汩汩從縫隙中涌出,淌過平日車馬攢聚的街市,映出修羅可怖的倒影。傀儡絲陣之下,少女動作僵硬,周身都被火光映照成了紅色,不協調地摔了好幾次,依舊執著地向前狂奔。
陸輕衣擔心極了。
天地熔爐中,江雪鴻站在陣眼上,既要用血撐起整個傀儡絲陣,還要散開神識絞殺陣外的修羅,軀殼更要經受至陰至寒的水中火的反噬。
自古是毀易護難,孟臨川一個翻覆便能在濠梁城掀起狂風巨浪,而江雪鴻要護下這一城仙凡,耗費的絕不止幾倍代價。
城中人看不到結界外火鳳過處修羅盡焚的殺戮景象,只能看到哪怕漫天都是他鮮紅的血,那個被水中火包裹的身影依舊挺拔如松。
陸輕衣知道,他在等一個可以徹底安定下濠梁城的時機,但這樣耗下去實在太傷身了。
踏上熟悉的千機高臺,腳底便是瀕臨碎裂的天地熔爐,冷森森的水中火散發著枯墨煙霧般的陰氣,哪怕是息壤所制的傀儡,也不可久處其中。而一旦傀儡損毀,毫無防護的元神必會受傷。
要怎么才能進去呢?
焦急之時,附近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片刻后,一個青年男子緩緩登上高臺,身后緊跟著的女子裙擺輕揚,花枝招展的樣子,讓人莫名膈應。
是孟倚樓和孟羨魚。
江雪鴻以身設陣,辛辛苦苦護著一城蒼生,濠梁城的正經主人居然還在摸魚,道盟真是爛透了!
陸輕衣迅速藏好,計上心頭。
孟氏血脈可開辟密道直達熔爐底層,或許有可乘之機。
只聽孟倚樓道:“羨魚,天地熔爐兇險萬分,你可想好了?”
孟羨魚嗓音縹緲:“世君對城主之位遲遲不作表態,我也是別無選擇。”
孟倚樓蹙眉:“我不堪重任,臨川又投了魔道,除了你,濠梁城哪里還有可勝任城主之位的人?”
“可世君至今未下定論,這些天我總感到不安。”孟羨魚抬頭看向他,“羨魚覺得大哥的主意甚好,世君此時神識離散,我若能把握住機會,孟氏一族便再無后顧之憂。”
孟倚樓不禁笑道:“我不過說句玩笑,你還當真了。你那軍師前兩日剛下野,對外可別說是我給你出謀劃策的。”
孟羨魚輕輕應聲,有意無意扶著珠玉耳珰:“我和他相識兩百多年,本本分分守著他的規矩,恩情有,往來亦有,卻怎么也看不透他。尤其是他近日對神女的態度,實在令人多心。”
孟倚樓眼中透著憐愛,勸慰道:“何必多想,神器于道盟舉重若輕,世君對神女多有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琨瑜會臨川擾局,世君也未曾降罪于你,何況他二人更有陰陽血脈之殊,即便五城允了,天道也不允。”
他雖說得客觀,孟羨魚卻始終無法略去種種不尋常的細節,搖頭道:“大哥既然掌握著暗道秘鑰,為何不能幫幫羨魚?”
孟倚樓又勸了幾句,最后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法器,以血為媒,在虛空中畫下符篆。片刻后,一條密道在二人眼前緩緩現出。
他回身撫上孟羨魚的頭:“這密道僅容一人,君心難測,還望世君看在昔日玉京情義的份上,對你照拂一二。”
聽他這般說,孟羨魚才邁出的步子又退了回來,咬唇道:“大哥那香料,可否借羨魚一用?”
孟倚樓蹙起眉:“那香被臨川盜取頗多,僅剩一枚,你既已借傀儡秘術讓他斷絕了情絲,何必畫蛇添足?”
“我只怕他對我連欲念也沒有。”孟羨魚拽住他的衣袖,“大哥不是早就想遠離是非斗爭嗎?待穩下天地熔爐,羨魚便送大哥出城。”
孟倚樓愣了愣,幾番猶豫,才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香丸遞去。
孟羨魚接過:“多謝大哥!”
眼看香煙倒流入天地熔爐,傀儡沒有嗅覺,陸輕衣卻莫名覺得那香熟悉。
究竟在哪兒見過呢?
這廂,孟羨魚臨去前,又道:“大哥,我只是為自己謀劃,這番舉動,可會遭人唾棄?”
孟倚樓遞去鼓勵的眼神:“千秋功過,不過任由史家刊刻,何況你們女兒家無需建立功勛,綢繆好自己的前程便可。”
他說得道貌岸然,陸輕衣卻隱隱覺得,孟倚樓似拒實迎,好像是在一步步慫恿孟羨魚去干擾江雪鴻似的。
孟羨魚躊躇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我不過是為自己謀一個名分。世君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有這暖情香輔助,想必他不會拒絕。”
暗處,陸輕衣拳頭硬了。
——很好,她現在知道那是什么香了。
就是凄涼箏幻境里,那個讓姜鉞和君憐月天人合一的助攻道具。
難怪十萬火急的時候,孟羨魚還打扮得跟仙女一樣,原來是想在這個時候趁火打劫!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陸輕衣顧不上多想,輕手輕腳繞到近旁,找準時機,猛地推開孟羨魚,在兄妹二人震驚的目光中,迅速跳進了密道,還不忘回頭比了個僵硬的鬼臉。
敢算計公主大人?當她不存在嗎?
*
所謂水中火,望之似火,觸之似冰。
闌江源自天下至陰的弱水,亦是天地熔爐的主要燃料,越靠近熔爐底層,越發寒冷。陸輕衣縮在傀儡中,也凍得夠嗆。
熔爐內結構復雜,在長長的甬道摸索了不知多久,她終于尋見了立在法陣中心的江雪鴻。
紅衣染血,依舊風華絕代。
踏入法陣中心,小光團突然感到一陣被利刃刺穿的疼,骨頭好像在被一點點磨成灰似的。傀儡響起冰裂聲,愈發難以操控,陸輕衣咬著牙一步一步挪近,過了整整一炷香工夫,才挪到了他的身邊。
她仰起頭,看著他。
清絕的臉隱隱發白,發尾睫梢也凝了一層冰霜,血順著腕上的傀儡絲流向四方。
觸目驚心的美,像暗夜吞噬不盡的火焰。
盡管面對無數質疑猜忌,陰謀詭計,他依然在用命護著五城十洲。
心里不知為何悶得喘不過氣,陸輕衣小心翼翼拂去他頰上冰雪,用口型罵了句“呆子”,顫抖著縮進江雪鴻懷中,慢慢的,一點點的,緊緊抱住了他。
有她分擔一部分水中火的反噬,雖然不能幫忙抵擋修羅,但至少可以保護他后顧無憂。
恐高是真的,怕疼也是真的,但她還是跳下了千機高臺,來到了他身邊。
堅持一會兒,等他醒來,就會護著她的。
暗道關閉,四面昏沉下來,周遭沒有任何生靈,熔爐頂口露出的血月云天,是火光盡頭唯一的景色。
冷火凍結了衣衫,兩相依偎的身影好像冰封千年的雕塑。
子嗣
平靜的日子好像流水行云,不經意間便從指縫間流淌而過,一場瑞雪后,五城十洲的仙凡再次迎來了新年。
束冠整帶,羽扇輕搖,年后第一次朝會在紫極峰頂有條不紊地進行。殿堂一如往日肅穆莊嚴,御座上,紅衣帝冕的男子身邊卻多了個盛裝華服的倩影。
柳眉杏眼,容妝姣好,衣衫里里外外裹了幾層,發間簪著銀蝶珠串,除了不知為何變作了黑發黑眼,眉心神印也不見——但可不就是神女嗎?
感受到階下的騷動,世君大人目光微側,熟悉的威壓凜然降下,觀望者趕忙低下頭。
眾人依次上前,表面上按部就班,注意力卻時不時偏上一偏。
神女今日似乎不太高興,也不知聽世君低聲說了什么,這才安心吃起酥皮糕點,起初還翻著奏折,插問上兩句道盟事務,半個時辰后便連連打著哈欠,靠在世君肩頭睡了。世君的臉色也軟和得異常,從頭到尾沒有炸一粒棋子,像是怕驚著了神女。
怪事還不止這一件。
下朝之后,據目擊者透露,從正月初一開始到現在,世君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把神女抱在懷里,簡直比護著心頭肉還要緊張。
一時間,不管是景星宮還是道盟,長老還是弟子,紛紛猜測不已。
柳敘扯住晏明哲:“明哲師兄,我聽說世君前日讓你給少卿傳了急信?”
晏明哲點點頭:“世君傳信要請神醫來。”
神醫跟著少卿云游在外,行蹤不定,若非要緊事應該不會聯系。
柳敘和同僚們面面相覷:神女怎么可能需要治病療傷,請神醫做什么?
少男少女們交換過一輪視線,最后恍然大悟:“神女一定是有喜了!”
雪巔霜散,金盞香濃。
最后一名弟子踏出殿門,陸輕衣立刻滾進男人懷里:“世君大人,我也有事要奏。”
她從套著奏折封皮的話本夾頁里取出圖樣:“新裙子我選好了。”
江雪鴻接過勾畫得亂七八糟的折紙,挑眉:“這么多?”
“可我已經很久沒有做新裙子了。”陸輕衣抱著他的脖頸撒嬌,“年關欠的要補上,上元節也要出門,春天還得準備幾件去離淵和無渡海。”
江雪鴻臂彎微收,視線從圖紙轉至她胸口的弧度,故作思考:“衣裙是該換過一輪,畢竟胖了不少。”
陸輕衣臉上一紅,錘他。
長胸上的肉能叫胖嗎?!
擱在一旁的傳音鏡突然點亮,身在離淵的晏聞譽問:“企之,聽聞你今早帶了神女上朝?”
江雪鴻任由陸輕衣拖著自己的手蓋下印信,淡聲道:“二哥的消息倒是靈通。”
背景遠遠傳來明蘭和明心的吵鬧聲:
“明蘭你看,我會用凰火啦!”
“這有什么,明哲哥哥已經答應帶我去景星宮學劍了。”
“那我也回頭讓五叔教我炎離赤火!”
晏聞譽斥了幾句才回身道:“方才明哲同我傳了音,說你找了聞度?”
江雪鴻閑閑飲著茶:“托四哥的人情,請姜三替阿傾診診。”
他身旁,陸輕衣收起圖紙,心滿意足撈起糖袋子,忽聽晏聞譽輕咳一聲,猶豫著問:“神女幾時有的身孕?”
咽到半途甜點的突然卡在喉嚨,那頭再次響起嘰喳聲:
“明心,身孕是什么呀?”
“這都不知道,就是五嬸嬸要當娘親了。”
“那我們是不是要有小妹妹了?”
江雪鴻把未飲完的半盞茶遞給咳嗽不止的小姑娘,揶揄道:“你且說說,幾時有的?”
陸輕衣也顧不上嫌棄,屯屯喝了下去,許久才順過氣,用力搡他:“有個頭,都怪你這個控制狂!”
江雪鴻按上她微涼的額心,輕薄地笑:“看家本事都使不出來,還怪我看得緊?”
陸輕衣并不在意,見掙不過他,索性在男人懷里懶洋洋躺平:“沒有神力又不要緊,這不是有你嗎。”
江雪鴻恨鐵不成鋼彈了一下她的腦袋瓜:“慣的。”
此事說來話長。
自從神力恢復,陸輕衣的發色和瞳色便可以自由轉換,白發青瞳未免高調,她在出門時大多會隱去神印,以黑發黑瞳的模樣混跡凡間。但臨近年關的時候,她突然就神力全失,變回了昔日晟京小郡主的樣子,幾乎和凡人差不多。
景星宮守衛森嚴,夫妻倆本來也不至于影形不離,結果小闖禍精并沒有因為神力消失而稍加收斂,一會兒在校場上被劍氣掀翻在地,一會兒在雪坡上追著鸞鶴摔了個狗啃泥,除夕那夜甚至差點用煙花轟了棲梧院。幾件事被落芷添油加醋一并報上紫極峰,江雪鴻無論如何都不肯再放她一個人呆著了。
那頭,晏聞譽揉著額角道:“子嗣事關重大,既是誤會,那便休讓閑話亂傳。”
切斷傳音后,陸輕衣躺在江雪鴻膝上打了個哈欠:“說起來,晏企之。”
“咱們都大婚這么久了,為什么我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四海承平日久,靈鮫一族重新繁衍生息,明蘭明心那兩個小丫頭都會打醬油了,晏明哲成了琨瑜會新秀,晏聞度和姜荇半推半就著在凡間亂逛,連傅大師兄那塊鐵疙瘩都被池幽泡軟了,只有他倆毫無進展。
默了須臾,她突然瞪大眼睛,仰頭盯著男人的下顎,難以置信道:“晏企之,你是不是不行啊?”
執筆的手一頓,江雪鴻低頭,扯出一個輕淡帶諷的笑:“且不論你我血脈互斥,修士本就不易孕育后嗣,修為越高則越難。”
陸輕衣杏眸瞪得更圓——那她豈不是整個天下最沒希望的?
“我現在跟你和離還來得及嗎?”
江雪鴻笑著皺了皺眉,擱下筆,把人撈進懷里,咬著她的耳朵尖,含混道:“這么想要?”
陸輕衣反問:“你不想要嗎?”
軟玉溫香在懷,平日不討喜的嘴也順耳了不少:“我只要你。”
羲凰族孕期漫長,分娩時更是九死一生,何況自古是一神隕,一神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可能讓她冒險。
陸輕衣不知他的顧慮,思忖道:“是不是我死過一次,所以才……”
江雪鴻最聽不得這種話,眼神微暗,指尖凝出一滴泛著金光的血。
陸輕衣嚇了一跳,忙捂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江雪鴻捻著指肚,笑得漫不經心:“散了修為,你自然就容易懷上。”
“我不準!”
江雪鴻抬眸:“與其任著你與我和離,不如不做這世君。”
陸輕衣喉頭一堵:“我開玩笑的。”
“還離嗎?”
陸輕衣怕他真鉆牛角尖,瘋狂搖頭,但又按捺不下心思,慢慢吞吞吃完了一整袋零嘴,重新嘟噥起來:“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江雪鴻恰好批罷最后一本奏折:“你且慢慢想便是。”
陸輕衣不甘心地勾過男人的脖子,語氣軟糯:“世君大人,您也再想想嘛。”
話音剛落,身子忽而一輕,二人的位置已顛倒過來。緋紅的長袍滑落鋪展,旒珠碰撞,江雪鴻把她壓進御座里,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那便只能辛苦夫人了。”
陰影覆下,陸輕衣終于意識到什么不對,慌忙掙扎:“這里是紫極峰!”
一道禁制“嘭”地落在殿門上。
身處十洲最高峰,前胸后背都是獨屬于他的沉香氣息,沒有神力,沒有幫手,他哪怕吃了她,都不會有人知道。
先是淺淺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觸碰,揉亂了青絲,交疊了十指,染紅了眼尾。隨著空氣慢慢升溫,唇吻也變得熾熱又繾綣,無論經歷過多少次,她都會被他點燃。
案上珍玩供品偏了位置,整齊疊放的奏折被推到地上,龍涎香燃盡的熏爐裊裊逸出一縷青煙。裙角垂落,脖間腕上布滿深深的齒痕,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氤氳了漣漪般的朧霧。
鳳眸流金,嗓音不知低了幾度,僅存最后一絲理智:“在這里,還是回棲梧院?”
肩膀被沉沉按住,御座又冷又硌人,陸輕衣便暈乎乎選了好一點的那個:“回、回去。”
“好。”江雪鴻把她嚴嚴實實裹在懷里,在泛著紅暈的頰上落下一吻。
滿城風花,千里雪月,不抵心頭方寸。
*
玩火的后果就是,陸輕衣哭了大半個晚上,最后悲憤控訴:“不要了,我不要孩子了!”
在這種事上,江雪鴻從來都是就著她,時至今日才意識到,梨花帶雨也別有風情。食髓知味后連著數日,非把她折騰哭不行。
倘若鬧得狠了,之后再想法子慢慢哄便是。
上元節,棲梧院。
陸輕衣咽下世君大人親手送到嘴邊的湯圓,突然覺得一陣惡心,憋了半天只憋出一眼眶淚花。
江雪鴻擱下湯碗,無奈笑嘆:“被我伺候還委屈上了?”
陸輕衣沒有理會他的打趣,慢慢捂上肚子,臉色一變:“你不許碰我!”
警惕得像見了猛虎的兔子,江雪鴻輕輕挑著眉,好整以暇看著她自行腦補。
半晌,陸輕衣哭喪著臉抬頭:“晏企之,我可能真的有了。”
“嗯?”
“你別笑!”陸輕衣瞪著罪魁禍首,“惡心,厭食,嗜睡……這些癥狀我都有了!”
江雪鴻笑得愈發放肆:“自己嚇自己有意思?”
神力盡失之事不宜聲張,姜荇脫了仙籍,這些年又行蹤不明,耽擱下來,陸輕衣反倒自己翻起了妊娠手冊,來來回回把脈,年還沒過完,這已是第三遭草木皆兵了。
落芷的聲音隔著門傳來:“世君,方才明哲公子傳信說,少卿和神醫三日后回景星宮。”
江雪鴻側目:“夫人可放心了?”
陸輕衣嘴巴一撅,抱起奏折卷冊摔到了他面前。
斜月疏星,梧桐院落。
臨時添了急事,批完卷宗竟已到了入夜。江雪鴻踏入內室,推開金絲屏風,穿戴整齊的小姑娘早在窗下睡得酣沉。毛領松散開來,細嫩脖頸在發叢中半隱半現,新裁的石榴裙不染纖塵,懷里摟著一只早被擠得變了形的兔子燈。
今夜的花燈多半是賞不成了。
他唇邊微哂,不自覺放輕腳步,一手托著少女的后頸,一手環在她腿彎,將人輕輕抱起。
陸輕衣迷糊睜眼,見是他又放心睡了過去,丟開兔子燈,埋在他肩窩狠狠嗅了一把沉香味,也不知正夢著什么,檀口微張,甕聲甕氣道:“宴宴,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看著她軟糯糯的模樣,江雪鴻心尖一軟。
天下初安,何況身處這個位置,有孩子只會帶來更多麻煩。
但和她有個孩子,倒也沒什么不好。
天寒帳暖的溫馨氣氛沒持續多久,陸輕衣的嬌慣脾氣就上來了。
“晏老五,你喂我。”
“不許動手動腳!萬一擦槍走火怎么辦?”
“不讓我出門,那就你念話本子給我聽。”
“我還想聽人彈琴,書上說胎教很有用的。”
江雪鴻按了按眉骨:“你便是真懷了,也不至于矯情成這樣。”
陸輕衣前段日子被他折騰得淚腺發達,立刻紅了眼:“晏企之,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江雪鴻:“……”得,都是他咎由自取。
至于多年后某日成真,矯情的男人把全門上下一并轟出景星宮,里里外外設了幾十道結界,復用神劍封了山門整整一年,便是后話了。
*
三日后的清晨,鸞唳鶴鳴。
姜荇被晏聞度領著抵達了景星宮山門,碧眸添了寵辱不驚的平和,一帶白綾飄搖輕曳,昔日名動天下的仙門貴女,如今只是隨處漂泊的江湖郎中。
素手把上腕脈,空氣靜默又尷尬。
見她松手,陸輕衣試探問:“姜三小姐,我是不是要注意養身體呀?”
姜荇邊提筆寫方子邊道:“是要注意。”
陸輕衣挺了挺腰板,使勁拽過江雪鴻,擠眉弄眼:果然是真的有了!
江雪鴻揉上她的腦袋,不置可否。
小姑娘顯然對他的淡定頗有意見,氣鼓鼓哼了一聲。
另一邊,姜荇接過晏聞度遞來的茶盞,淺抿一口:“積食于脾胃有損,搞不好會落下毛病。”
江雪鴻側目:“積食?”
陸輕衣懵:“我不是懷了嗎?”
姜荇停筆抬眸,掃過她圓了一圈的臉龐:“神女既已修成先天靈體,倘若再貪戀口腹之欲,于修行多有不利,今后務必及時服用丹藥疏引。”
陸輕衣接過藥方,小臉慢慢漲成了熟蟹:“所以……我是吃多了才反胃的?”
姜荇提裙起身,轉向她身邊的男人,直白道:“仙門辟谷,世君便是寵著神女,平日飽食之余也須多加走動,吐納天地靈氣也好,噓吸月魄星精也好,哪怕神族稟賦過人,也萬不可荒廢下來。”
江雪鴻聽罷,勾過小姑娘的下巴,似笑非笑:“可聽明白了?”
陸輕衣卻仍不死心,扯住姜荇的白綾:“神醫姐姐——”
姜荇擦著手堵死:“我診的脈不會有錯。”
陸輕衣的嘴巴變得更甜:“千慮一失啊,你就再幫我看看嘛,四嫂嫂——”
聽到最后三個字,姜荇平靜的臉上騰起一暈薄紅,晏聞度笑著上前,解圍道:“蘇姑娘成婚日淺,子嗣之事著實急不來。”
他說得隱晦,事實上,仙靈孕育子嗣需要元神相匹,小姑娘剛進神格,根本還未到元神成熟的年歲,某個壞透了的男人卻仗著本事大欺負人,直接把小靈鳥吞咽下肚,連骨頭都不吐一根。
陸輕衣呆愣半晌,最后苦著臉松開手:晏老五他是真的不行!
要不,還是和離吧……
戴著玉戒的指節不疾不徐敲著桌面,江雪鴻問:“可知神力盡失是何因由?”
晏聞度同姜荇低語片刻,神色漸漸嚴肅,轉身道:“蘇姑娘恐怕得入一遭輪回。”
嗓音溫和悅耳,卻像平地炸響驚雷。
陸輕衣徹底轉不過彎來了:“啊?!”
江雪鴻安撫道:“無妨,萬事有我。”
輪回即是渡劫,當日在九溟進神格被強行打破,留下了神力不穩的病根,唯有依靠天道之力,才能徹底把控這具靈體。
陸輕衣這才稍放了心,昂起臉道:“只是渡個小劫而已,我保證不會移情別戀的。”
江雪鴻涼絲絲瞇眼,末了卻是一聲冷笑。
陸輕衣先是不解地眨著杏眼,待想起某些往事,身體陡然一顫,底氣不足道:“呃,我喜歡上你,是因、因為你就是司馬宴啊。”
“入輪回?”陰沉的聲音擦過她因心虛而發紅的耳朵尖,“休想。”
陸輕衣瑟縮著咬唇,委屈巴巴:“那你說怎么辦?”
總不能真當一輩子沒有神力的神女吧?
姜荇翻了片刻近日在凡間搜羅到的古籍,道:“渡劫不過是為了淬煉神魂,若是能找到上古龍族的遺物,倒也不必去輪回井。”
晏聞度攏眉:“龍脈湮滅,怕是難尋。”
江雪鴻思忖片刻,眉宇間陰霾漸散,轉過儲物戒:“四哥不妨看看這個?”
光芒散去,晏聞度盯著他掌心橙黃的明珠,稀罕道:“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前陣在鬼市尋的蜃珠。”金焰圈過正欲鬼鬼祟祟挪走的小姑娘,“阿傾。”
在鬼市的心理陰影瞬間被喚醒,陸輕衣渾身繃緊:“我不要!”
這眼珠子既然能在鬼市變出那么大一個血池,那它造出來的幻夢得多瘆得慌?
江雪鴻向其中注入靈力:“融合神力不宜再耽擱下去,蜃珠可造幻夢,不會有什么危險。”
陸輕衣完全聽不進去,使勁晃他的胳膊:“我們一起跳輪回井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個沒有半點猶豫的昏睡訣。
“晏老五,你混……”
江雪鴻攏過少女軟綿綿癱下的身子,見她入了夢還在不住發抖,眼底漾起笑意,俯下身,蜻蜓點水似的啄了啄她的唇瓣,輕道:“我守著你,莫怕。”
沉檀木
除了落稽山主的位置,當年的陸輕衣最想做成的,就是撲進寂塵道君的懷抱,把那裹得齊整又緊實的道服一層一層剝開。
她堅信,既然江雪鴻被睡過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無數次。
世道漸亂,仙凡妖交錯混居的地帶每每有陰私,就會有陸輕衣趁火打劫,也會有江雪鴻整頓殘局。
前世某個天陰欲雨的午后,金繡紅裙曳過一地尸體,陸輕衣輕而易舉解決掉蝦兵蟹將,環顧一圈,提起妖窟首領的衣襟。
經歷了激烈廝殺,那首領只余半口氣,迷蒙看著趁亂闖入的陌生女人,眼中劃過一瞬驚艷。
紅唇輕翹,五指隨之發用力,手中脖頸“咖嚓”斷裂。碎骨穿肉之聲清脆悅耳,死于牡丹花下的亡魂又增一個。
待到獵物生息全無,陸輕衣俯身,試圖用嘴吸出妖丹,額發忽被一股清寒的風吹揚而起。她靈巧閃避,丟在一旁的妖尸卻被劍氣震得四分五裂。
寂塵道君極少下重手,陸輕衣眉梢輕挑:“看我要親別人,江道君吃味了?”
江雪鴻將血淋淋的妖丹收入掌心,聲音毫無起伏:“采補成丹,于你弊大于利。”
“我修的也是邪門歪道,最喜歡采補道君這種正派修士。”陸輕衣討價還價道,“見者有份,妖丹讓給道君也罷,不如您施舍些靈力給我?”
江雪鴻口中吟咒,除凈妖丹表面血漬,渡化去其中的陰邪之氣,廣袖一折,又將妖丹還給了她。
陸輕衣也不客氣,當著他的面吞服了妖丹。舌尖沿著唇線慢慢悠悠一舔,眼神似乎在暗示,她想連這個男人一并拆吞入腹。
江雪鴻似沒看見,排開數道黃符,凌空劃陣,超度起此地的怨魂。他施咒了片刻,突然道:“無色鈴有合魂之用。”
陸輕衣正要悄然撤退,聞言感到些許意外:“道君這是在請我幫忙?”
“是。”
“你就這種態度?”
“殘魂將散,盡快。”
陸輕衣覺得好笑,食指指尖引出一縷來自秘寶的靈力。
算了,就當日積一善了。
她看著江雪鴻心無旁騖的專注模樣,隔著結界問:“上清道宗少了一樣秘寶,劍冢封印松動了可怎么辦?”
江雪鴻眉目紋絲不動:“不會。”
“如果再少一樣呢?”
“無妨。”
“如果四件秘寶都被偷了呢?”
江雪鴻終于轉眸看她:“我在,昆吾劍冢不會有事。”
陸輕衣調笑道:“道君若是說,‘我在,你就不會有事’,不知多少女子想以身相許呢。”
江雪鴻邊收陣邊道:“護身在己。”
結界一除,陸輕衣迅速湊過去:“再無堅不摧的人也難免會生病受傷,萬一遇到害怕的東西,也需要有人護著。”
“害怕?”江雪鴻不解。
為何有能力自保,還會害怕?
陸輕衣收斂妖力,身形也隨之變得幼小,沖江雪鴻綻出一個純然無害的笑:“江道君知道我怕什么嗎?”
云外恰巧傳來隱隱的雷聲。
同當年一樣,少女輕松穿透他的結界,拽著素白的衣袖,怯怯道:“鴻哥哥,我怕打雷。”
不,衣衣從不怕打雷,她是渡劫之后才開始怕的。
大雨驚雷交錯而來,眼見她放手,江雪鴻不知為何心頭一空,從陰陽令中幻出一卷青簡展開,直接將人扯入了三十三洞天秘境之一的玄冥夜天。
陸輕衣本只想讓賺他一個懷抱,誰能想到竟被關到了這種鬼地方,更加矯揉造作起來:“孤男寡女的,道君把我困在這黑黢黢的地方,莫非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成?”
江雪鴻冷眼看她,似乎在反問:你我之間的勾當又何時能見得人?
玄冥夜天是三十三洞天之首,坐觀星海蜃影,仰看辰宿列張,只有元虛道骨持有者本人才能操縱。此地靈源充沛,是上清道宗傳承所在,不僅隔絕一切風雨,甚至能夠抵擋天雷。
陸輕衣半漂在混沌虛空中,看江雪鴻就地入定,笑得愈發軟媚:“不見人,也挺好。”
能進到這里的,除了江雪鴻及其親生父母,恐怕也只有她了。
紅裙劃破流云霧靄,陸輕衣半好奇半探秘著四處巡游:“江道君,這里連盞燈都沒有,你就不覺得暗嗎?”
江雪鴻合著眼,冠冕堂皇答道:“心懷宇宙,自能洞察天機。”
陸輕衣把玩起虛幻的流星,笑問:“你從天機中悟到什么?”
不知是不想還是不會,江雪鴻沒有回答。
雷雨還要持續許久,陸輕衣在江雪鴻默許下,毫不客氣汲取著秘境靈力。飄飄欲仙之際,懷中水鏡忽而一閃:“西山有雷,姐姐可尋到避雨處了?”
少年音溫潤謙遜,陸輕衣的語氣隨之軟和:“我沒事的,沉檀。”
聽到那個名字,專注修行的江雪鴻睫梢顫了顫。
陸輕衣并未察覺,與對面之人攀談許久,終于銷了水鏡,轉頭看他,介紹道:“天劫后,我在凡間養了一陣子傷,順便撿了個小東西回去。”
“他身上帶著廟里特有的沉香與旃檀香,我便隨口起了‘陸沉檀’這個名字,是不是還挺順口?”
江雪鴻問:“他可合你心意?”
難得見他主動引起話題,陸輕衣瞬移過去,滔滔不絕描繪起來:“沉檀當初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啞巴,腿腳慢,性子又悶,我恨不得把他攆出去。但看在他為我鋪床疊被、洗衣做飯的份上,勉強當個下人使喚。”
回憶盡是美妙,現實卻難免遺憾:“后來我的傷養得差不多,就把他一道帶了回去,又讓人治好了啞病。可惜這傻小子回來后倒改了脾性,沒從前乖巧了。整天說要幫我奪權,好久不曾做那些瑣事了。”
陸輕衣不知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嗤笑:“我看他成不了氣候,與其在外頭殺人放火,不如在老宅里頭添爐加灶。”
江雪鴻敏銳抓到了關鍵:“你們同住?”
“那是當然。”陸輕衣大大方方承認,“他就睡我腳榻邊,待年歲再大一點,我可要下手了。”
這次,江雪鴻避開她不安分的手,極為明顯皺了下眉。
陸輕衣繼續湊上去,有意刺激他:“江雪鴻,趁我對你還有興趣,你可要抓緊愛上我啊。”
江雪鴻抿唇不語,拂袖撤去幻境,道:“雷停了。”
夢也停了。
*
仲春令月,時和氣清。
云衣清清楚楚記得昨夜是離得十萬八丈遠入睡的,今早醒來卻已身在江雪鴻滿是藥香的懷中。
江雪鴻還在原位,只有她變了位置,一眼便知是誰主動。
……難道是這具身子的本能?
等等,衣服——衣服還穿著就好!
云衣心思粗疏,完全沒發現衣襟系帶已從昨夜的凌亂隨意變得整整齊齊。
自我唾棄之時,攬在身后的手臂微微收緊,發頂被輕輕吻過,啞沙沙的嗓音傳來:“可要再歇片刻?”
夢里的男人冷若冰霜,現實卻這般親昵地摟著她,好像眼前才是夢境。
靈府還殘余著溫熱氣息,一猜便知他又悄悄給自己傳了不少靈力。
她可不會再傻愣愣感動了,江雪鴻當然要好好護著她,不然怎么安排她祭劍或讓落稽山信服?
這個人不通人情,一向快刀斬亂麻,如今竟然做起溫水煮青蛙的事來,也是難為他。
飽暖思淫|欲,理智雖然清醒,奈何眼前秀色卻太過誘人,云衣拒絕得十分艱難:“不、不了。”
江雪鴻再冷心冷血也是個正常男人,再躺下去,指不定會出什么事。
云衣腿腳不便,起身更衣又不愿讓自家夫君服侍,江雪鴻已收拾完畢,她還在床頭磨磨蹭蹭轉著百褶裙。最后,是由數只紙鶴銜起衣裙首飾,幫著她打扮起來。
她將攥了一夜的牡丹金簪插在鬢邊,拿著銅鏡擺弄半晌,終于留意到江雪鴻今日風度威儀的盛裝。
峨冠博帶,玉圭法衣,白璧珠鏈點綴其上,連平日不怎么用的拂塵都取出來了。
云衣想了想婚俗,問:“現在要去拜見長輩嗎?”
趁著四處拜訪,也好摸清道宗實力,方便透露給落稽山。
江雪鴻上前替她整理衣襟:“昨日已見過,不必再拜。”
沒有行禮,沒有敬茶,沒有賀詞,也算見過長輩了?
計劃落空,云衣不太滿意:“不見不太好吧?”
在凡間明明守規矩得很,到了仙門反倒擺譜起來。
“稍后會見。”江雪鴻在她頰邊一縷青絲上停了片刻才松開手,牡丹香氛撲面而來,他不自主伏低身子。薄唇觸到發頂之前,云衣警覺一縮身。
看到她眼中鮮明的拒意,江雪鴻先是一愣,道:“我同你一起,別怕。”
聽這話沒頭沒尾,云衣覺得莫名其妙,卻見他已收斂起情緒,回頭折斷拂塵尾端,兩支斷柄相接,幻為一根靈杖遞來。
云衣看得眼角一抽:江雪鴻一向惜物,這東西在黑市上得賣不少銀子吧?怎么就拿來給她做拐杖用了?
恰在此時,慎初禮貌扣了扣院門:“師尊,掌門夫婦到府門外了。”
江雪鴻仍專注于手頭的活計:“在三星殿外稍后。”
三星殿位于道君府最高處的頂峰,只有重大之事才會開放。
是因為她不便行走,便改成了在道君府內見面了?
云衣愈發困惑,江雪鴻卻不急不慢帶她拿著靈杖在院子里繞了兩圈,直到云衣能夠走得四平八穩,又把嘉洲順來的狐裘給她披上,才一并去了主殿。
二人慢慢悠悠抵達時,三星殿已聚集了不少人,抵達最早的掌門夫婦挨了許久的凍。最高峰設有封靈陣,辛謠縮在江寒秋懷里取暖,含著怨氣暗瞪。
云衣在上座落座,與她對瞪:如果江雪鴻敢讓她給這女人敬茶,就送辛謠一個醍醐灌頂。
片刻后,弟子果然端來了熱茶,卻并未往新婚夫婦這里走,而是送給了客席。
只見江寒秋率先捧起瓷杯,遞到云衣眼前,溫和道:“弟妹請。”
江望隕落后,白無憂獨自生下江雪鴻,不久后卻又從凡間領了個孩子收為義子,這便是江寒秋。江寒秋性格隨和,本不是擔任掌門的最佳人選。始料未及的是,兩百年前上清道宗被陸輕衣重創,急需江姓之人主持大局,江雪鴻銷聲匿跡,江寒秋只能獨挑大梁。
但看宗門這些年的發展情況,也知江寒秋的確捉襟見肘,全靠供著寂塵道君撐門面。
茶面上熱氣蒸騰,云衣不明所以,看向身側。
“想接便接。”江雪鴻的坐姿仿佛一尊神像,出口的話卻頗為任性。
云衣又掃射了一輪他鎮門神般森嚴的打扮,總算明白了其中意圖:原來,江雪鴻竟是要道宗眾人依次給她敬茶。
“……”狐假虎威,但有點爽。
她接過茶盞,禮貌微笑:“多謝江掌門。”
江寒秋的模樣也算俊秀,可惜她做“衣衣”那會兒就知道他對花粉過敏,令人掃興。江雪鴻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她從前在道君府時也與江寒秋沒有過多交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身上的氣息總覺得和江雪鴻隱隱相似。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會有那么像嗎?
辛謠緊隨其后,咬著牙關道:“道君夫人……請。”
云衣不接她的杯子,挑釁瞇眼:“有了‘道君夫人’,就不能喚‘江夫人’了,掌門夫人可要記得改口。”
江雪鴻的威壓太過強橫,辛謠隱忍著鞠躬:“往日在嘉洲多有冒犯,還望道君夫人不與我為難。”
云衣垂眸看了看傷腿,意味深長笑道:“那是自然,但我今后也算你的長輩了,多忠告掌門夫人一句:小恩怨還能調解一二,若是結下生死大仇可就難解了。”
一旁,江雪鴻看著她的雄赳氣昂模樣,眸色微柔。
她似乎很看中“道君夫人”的名號。別說是下馬威,便是讓整個道宗三跪九叩,只要她順意,無不可為。
如果有朝一日,無需他出面,云衣也能被萬眾敬仰,就更好了。
辛謠落了臉面,卻并未直接離場,反而轉向江雪鴻:“我有要事須報與寂塵師兄。”
喚得親近,江雪鴻同樣不接她奉的茶,以自稱強調身份:“本尊不涉內宗諸事。”
“此事有關道君夫人。”
“直說。”
辛謠邊說邊觀察眼前人的反應:“昨日山門附近發現了陰兵蹤跡,似是妖王陸沉檀所派,意圖擾亂婚禮。”
陸沉檀,當今落稽山之主,曾是陸輕衣在凡間收養的散妖。兩百年來,他表面與仙門委曲求全,相安無事,背地卻仍有謀劃。
云衣不由微怔。
原來,落稽山如今竟是陸沉檀在操心,那孩子心思善良,恐怕這些年吃了不少虧。是聽到大婚的消息,前來尋她的嗎?
提及陰兵,其他眾人也不由脊背發涼。
當年讓上清道宗毀壞殆盡的,正陸輕衣從劍冢縫隙里召喚出的三千陰兵,寂塵道君搜尋兩百年都未能全數收服。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此事必須警惕。
唯有江雪鴻面無表情喚:“慎微。”
臺階下,慎微即刻會意:“弟子馬上去山門外駐守。”
從前,只要有一點關于妖兵的消息,江雪鴻哪怕閉關途中都要頂著反噬沖出山門一究到底。
辛謠不理解他為何變得如此從容:“陰兵事關重大,師兄為何不親自前往?”
江雪鴻看向云衣,淡道:“三日回門,禮不可廢。”
辛謠幾乎端不穩茶盞。
——凡間的禮俗怎么比得上整個道宗的安危?
憤然之際,含著警告意味的幽漠目光冷掃過來:“還有余言?”
辛謠反駁不得,只得行禮道別,轉身前又意味深長看了一眼云衣。
她確信,云衣就是陸輕衣。
就算江雪鴻抵死不認,陰兵也會認得。
白謙雖然死得愚蠢,計謀卻設得不錯:只要坐實了云衣的前世身份,就可以發動天下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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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淵晏五行事,素來不會先發制人。
敵動,我不動,總要留足了時間,才好看清對方的目的。
聞到暖情香的氣味時,江雪鴻暗嗤不已。
這些天對孟羨魚未曾表態,她總算還是按耐不住了,傀儡絲一計不成,竟還用上了邪門歪道,連水中火的反噬都不顧,當真是膽大包天。
神識離散,去情存欲,也是最易攻破心防的時候,算盤打得倒不錯。此事若成,他就算無意孟羨魚,無論如何也要許她一個洲主之位,息事寧人。
腳步聲斷斷續續,好像不太會走路似的。
江雪鴻不以為意:他神識未收,雖然不能輕舉妄動,但只要她敢動一分靈力,他就能即刻將其反殺。
那人走近,卻停了動作,好像只是在看他。
片刻后,一只手探上他的臉,動作很輕,很慢,好像他一碰就會碎似的。
江雪鴻等得有些不耐。
孟羨魚今日,戲這么多嗎?
又過了片刻,一團東西縮進了他的懷里——不是預料之中的軟玉溫香,而是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
等等……硬的?
眼看對方越抱越緊,手上愈發不規矩,被人冒犯的火氣蹭地升起。
江雪鴻微微收斂了部分神識,睜眼卻見煉獄之中,記憶里貪生怕死、造作不堪的小姑娘瞪著圓溜溜的杏眼,渾身上下都是寒冰,正眼巴巴望著他。
火氣一下子竄得奇高:“出去!”
有息壤傀儡抵擋陰火,陸輕衣毫無懼色地對上他冰冷帶怒的金瞳,竟還在他的胸口使勁蹭了一下。
傀儡絲尚未從體內剝離,男人的嗓音含著冷怒:“你以為息壤能護你幾時?水中火似火實冰,元神若再傷一次,藥石無醫,想找死嗎?”
陸輕衣抱著他一動不動,覷著那血流如注的腕,用眼神道:我找死肯定比不過你找死!
腳底壓著大陣,神識未收,血火流散,軀殼自然挪動不得,江雪鴻只能任著陸輕衣在二人周身凝出一道淡淡的護身訣。
法訣拈罷,懷里的傀儡竟還對他綻出一個詭異又燦爛的笑容,似是在說:干正事去,這里有我守著呢,保證不會讓你受傷。
離淵晏五平生從未有過如此氣急敗壞的時候,火氣攻心,結界外的火鳳瞬間放大了數倍,一連絞殺了數十個修羅,喉頭也涌上一股腥甜。
陸輕衣趕忙體貼地拍了拍他的背:別生氣。
江雪鴻:“……”
時間一寸寸流逝,暗火漏入傀儡表面微不可見的小裂口,小光團立刻感到一陣被細針扎過的疼,卻不曾松開攥著紅袖的手。
神識收回了一半,江雪鴻俯身鉗起她的下巴,用在紫極峰頂生殺予奪的冰冷語調道:“出去,本君不想說第三次。”
陸輕衣望著他在火光映襯下分外好看的容顏,倔強地搖了搖頭,孰料這一動,傀儡身上竟簌簌落下好幾塊灰土。流焰躥入,元神泛起被尖冰一下一下扎進去的痛楚,偏偏連一聲“疼”都喊不出來。
江雪鴻用拇指抹平傀儡下顎的漏隙,似笑非笑問:“自討苦吃,有意思?”
熔爐之中,兩個人所受的痛苦別無二致,見他臉上毫無痛色,陸輕衣不太高興地別過頭,心道:這句話原數奉還給你。
江雪鴻丟開不自量力的小姑娘:“慣的一身毛病。”
暗香浮動,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陸輕衣專注對抗著滾滾而來的水中火,江雪鴻卻越來越煩躁,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實在忍無可忍,伸手攬過了她。
傀儡絲斷情絕愛,本是對付暖情香最有利的東西,可他偏偏,對她起了欲念。
那該死的香,她無知無覺,只有他在意得很。
陸輕衣以為他鐵了心要把自己丟出去,慌忙反抗,江雪鴻卻再無進一步動作,血淋淋的手抱住她,冰著臉道:“怕疼就莫亂動。”
陸輕衣愣了愣,旋即笑起來,這一笑,傀儡唇邊又裂開幾道細細的縫隙。
江雪鴻皺著眉壓平了她的唇角:“抗令不從者,鞭三十。”
陸輕衣暗自吐舌,臉頰靠上他胸口未被血色沾染處,再不動了。
傀儡的觸感又僵又硬,江雪鴻卻透過那雙空洞的眼睛,看到了其中乖巧蜷縮著的小光團。纖弱,潔白,惑人的光暈好像未豐的羽翼,帶著前世那個令他魂勞夢斷的神祇的影子。
一定是瘋了吧,天讖懸在頭頂,若這丫頭此時一刀捅入他的心臟,他即便不死也是重傷,指不定就會重蹈前世的覆轍。
這般想著,手上卻不自主越抱越緊,替她擋下無數砸落的碎石。
水中火絲毫沒有減退之勢,火蛇躥上滲血的衣衫,森森寒氣侵入四肢百骸,懷中瓷娃娃一般的傀儡破碎得更厲害,少女清麗的面容也凝結了一層冰霜。
執權百年,哪怕是鬼域魔境,世君大人也從來都是一人獨闖。她以為,幫他擔下這點反噬,能得到什么好處?難道只是為了報答這虛無縹緲,甚至望不見來日的情分?
隔霧看花的記憶涌向心頭,胸中像是郁結了一塊巨石,江雪鴻忍無可忍:“出去,撤陣時寒氣最甚,有你后悔的。”
陸輕衣蹭去兩人身上的冰渣子,用口型慢悠悠道:一起出去。
江雪鴻抿了抿唇,竟生出一種棄城不顧的荒唐念頭。
護得下整座濠梁城,卻護不了近在咫尺的眼前人,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察覺到他的意圖,陸輕衣迅速按住他握劍的手,認真道:不要半途而廢。
江雪鴻氣得牙關作響:當真是好的很!
又過了片刻,爐火轉為紅色,傀儡咔咔崩裂,小光團被流風卷著翻滾了幾圈,身上好像吞食下刀刃一樣疼,再控制不住沉重的傀儡之身,脫力般倒在男人懷中。
息壤碎片扎破掌心,江雪鴻眸色沉了又沉,突然道:“陰陽互斥無關元神。”
旋即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陸輕衣,這是你自找的。”
話畢托起她冰冷的下巴,狠狠咬住了那嬌小的唇。
送到嘴邊的甜點,不吃白不吃。
元神之力霸道涌入,斷絕了情絲,羲凰一族強橫的天性徹底暴露,小光團無處可避,毫無還手之力,很快便被他徹底禁錮。
爐外危如累卵,間不容發,爐內暗香繚亂,神蕩心馳。
瞧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江雪鴻積累的火氣總算消了下去,不由覺得那個把熱飯吹成了生米,見了小姑娘的眼淚便畏手畏腳的自己,可笑至極。
軟玉溫香,吹彈可破。
他甚至有些惡劣地想:不如就把這團鮮活又麻煩的小東西綁在身邊,讓她哭,讓她掙扎,給這冗長余生添些樂趣,待天命應驗之日,拉她一并上黃泉路便是。
這般想來,孟羨魚那金屋藏嬌的主意,倒是甚妙。
*
從他俯身下來的那一刻起,陸輕衣徹底懵了。
這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斷絕情絲了嗎?他什么毛病,知不知道自己在啃一塊土啊?
傀儡內,小光團的身側慢慢凝聚起一只灼燙流金的巨大火鳳,氣勢洶洶上前,柔情半分都沒有,火氣倒是貨真價實,恨不得把她撕扯攪碎,連骨頭帶血肉一并拆吞入腹。
陸輕衣何曾見過他這般如狼似虎的模樣,嚇得連連后退,然而鳳翼一扇,她便骨碌碌滾進了他懷里。一縷縷金焰纏繞住瑩白的小光團,猛地把她按在一處角落。眼看那火鳳垂下頭,赤金的喙離自己越來越近,陸輕衣瑟縮不止,他卻只是懲罰似的啄了她幾下,而后輕輕靠了上來,觸感溫熱,帶著些酥麻感,但并不燙人。
元神相接,有利夫婦。
很久以后,陸輕衣才知道,這是修士間最為基礎的雙修法門,當時她居然傻乎乎地就被他套路了。
世間最親密的距離,不是床笫之歡,而是元神相依。于仙家而言,現出元神等同于亮出底牌,心緒、傷痕、命門,全部暴露無遺,哪怕結了契的道侶之間,都未必會親近到互探元神這一步。
冷氣消散,氣氛也變得不尋常起來。密不透風的角落內,鳳翎將水中火隔絕在外,寒意緩緩褪去,小光團周圍裹上金紅的暖罩,被他的溫度染了個遍。
元神沒有人形,但陸輕衣卻隱約覺得,這只驕傲的鳳凰好像在饒有興味地欣賞她一抖一抖的樣子,又好像對她的弱小頗有微詞,讓他無法盡興似的。思量間,鳳爪一伸,她突然翻過一個角度,被那家伙壓在懷里,揉面團似的作弄起來。
有一說一,這架勢,讓她聯想起幼時宮廷御膳房里攤煎餅的大爺。
小光團很快為她的心不在焉付出了代價。
斷情絕愛的男人若起了興致,沒有溫存,沒有憐惜,只有變本加厲的壞。他故意挑她抖得最厲害的地方觸碰,小光團嚇得趕忙逃開,一經水中火刺激,又慌里慌張滾回了他的懷里,蜷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對上了砧板的幼雛而言,反抗為時已晚,凡是陸輕衣能想到的對付盤中餐的法子,他都一并用了。
相比她那半死不活的身子,元神顯然敏感得多。小光團起初還在掙扎,可兩人的差距實在太過懸殊,她被他暖烘烘的火苗一蒸,整個人就軟綿綿起來,象征性地彈了幾下,躺平下來,任人宰割了。
得寸進尺,輾轉廝磨。意識一會兒像漂浮在云層之上,一會兒又像沉入了無邊深海,整個人仿佛經歷過拆散重組,回想時,竟分不清是美夢還是噩夢。
外頭的刀光劍影,比不得此間的兵荒馬亂。不知過了多久,小光團靠著火鳳癱成了流體,竟還擠了幾滴淚珠子似的水花,連撲騰的力氣都沒有了,比還要練了一整天的劍還要累得慌,但元神卻感覺充盈了不知凡幾。
陸輕衣絲毫沒有被欺負的委屈,只當他是真心在幫自己修煉。她歇了片刻便仰起頭,視線從火光中云蒸霞蔚般的尾翼,慢慢轉移到火鳳心口那一塊淡藍的冰晶上。
羲凰一族自離淵火池中化生,他的心口為什么卻凝結了一塊冰晶呢?
陸輕衣轉過身子,忍不住凝出一線觸須,好奇地碰了碰。
火鳳發出一聲威脅的低鳴,金眸睨著她被靈力滋養得紅潤晶瑩的快活樣,頭頂那未全的神印尤其礙眼,又嫌棄地把她翻來覆去揉了兩下,直到哄著疲憊不堪的傻姑娘安然如夢,才在她周圍設下結界,緩緩退了出去。
*
回到天地熔爐內,一番荒唐后,傀儡碎得更厲害,雨幕的瀟瀟聲混雜著火焰的噼啪聲,相擁的一雙影子顯得格外渺小。
神識歸位,江雪鴻攬著少女支離破碎的身子,金眸染上酒醉般的薄紅,竟又鬼使神差落下一個無聲的吻。安睡的小光團似是有感應一般,微微縮了縮。
瞧見她這副楚楚可憐的傻樣,江雪鴻嗤笑出聲:“自投羅網。”
雨停月出,傀儡絲陣成型之時,風暴亦已停息,千機閣毀去大半,懷中的傀儡也徹底化作一抔廢土。
江雪鴻封上陣眼,順手把睡得香酣的小光團丟進靈力聚成的小籠,攏入沾滿血水的襟袖。失血過多加上元神耗損,清艷無雙的臉透出蒼白之色,唇角卻勾著饜足的笑意。
他緩緩踏出天地熔爐,當著眾人的面,一邊不疾不徐抽離出腕上浸透血色的傀儡絲,一邊輕飄飄道:“這東西,還望孟二小姐給本君一個解釋。”
孟羨魚平靜道:“回稟世君,傀儡絲本是濠梁城常見物事,家弟擅自改其為害人性命的邪物,更對神器動了手腳,事關重大,羨魚自愿承擔失察之過。”
失察二字,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她既如此說,自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江雪鴻懶得繼續同她客套,目送傀儡絲匯入一天血陣,只問:“百廢待興,你打算如何處置?”
“即刻填補天地熔爐。”
“準了。”
結界不是長久之計,除非定下新城主,否則他前腳剛離開濠梁城,修羅殘部就會即刻沖破陣法。明日月升之前,若博洲再無消息,也沒必要等下去了。
隨著邪術解除,情絲漸漸歸正,俯瞰眾生的男人身形一滯,眼中劃過一瞬難以置信的茫然,繼而掀起驚濤駭浪,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動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情緒波動惹得頭頂結界也震了幾震,眾人不知何處觸著了世君大人的逆鱗,抬眼卻見那人傲立處只余幾簇略顯倉皇的亂焰。
下一瞬,紅影閃入客房,床邊守著的落芷、柳敘二人還未施禮,就被一陣疾風卷了出門,伴隨著“嘭”的關合聲,簾幔把窗縫都堵得嚴嚴實實。
紗窗無聲,燭光暖融,夜氣讓人清醒了幾分。
撤去困籠,打著呼嚕的小光團翻滾著沒入少女的眉心,江雪鴻頹然坐在床邊,懊恨不已地按了按眉棱,暗罵了一句:“該死!”
那些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也倒罷了,竟還真打算依孟羨魚所言,用傀儡困她一輩子,連都籠子搭出來了——這都是什么混賬念頭?!
最要命的是,自己竟在泯滅情絲的境況下,同她交接了元神,把平日不敢深想的壞心思統統做了個遍。兩相纏綿的元神,痕印至死不滅,眼下吃抹干凈了這小姑娘,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當做無事發生。
他自詡克己自持,素來與妖靈一族的陋習積弊劃清界限,如今這番局面,和幻境中乘人之危的魔尊又有什么區別?
熟睡中的少女無知無覺,一對蝴蝶似的唇輕輕抿著。江雪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當初怎么就應了帶她來濠梁城。
越想忽略掉的記憶,反而愈發清晰。
仙家姻緣,素來講求循次漸進,一結血契,二闖天關,三親肌骨,四接元神,本應是兩相互補,水到渠成之事,若心防未卸,哪怕歷時百年也不為過。他卻逞著一時之興,誘哄著尚未成形的小光團投懷送抱,做了自己的盤中小食。
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下手,實在是,史無前例,罪大惡極。
無地自容的男人捉過小姑娘涼冰冰的手,正欲幫她補充些靈力,卻聽她迷迷糊糊嗚嚶道:“不要……你太燙了……”
“……”
江雪鴻,景星宮主兼道盟世君,這些年不知整治了多少敗法亂紀之徒,三百年生命中,頭一次切身體會到深深的負罪感,簡直恨不得把自己拖到紫極峰審上一審,去寒潭底再關個百八十年。
不管坦白還是隱瞞,似乎都是自掘墳墓。
世君大人按著眉心,深吸了一口氣。
亡羊補牢,待道魔之戰后,尋個能隔絕天雷的法子,同她結契吧。
叫我云衣(上)
透亮的玉棋落入陣格——果不其然又裂成了幾瓣。
陸輕衣懊惱地撓著頭發:能試的地方都試了,總不會是個死陣吧?
白胭臨走前又靠近幾步,用僅三人能聽到的音量煽風點火道:“前輩當初既授我凝魂之法,為何不肯幫人家破個陣?”
前輩?這又是什么有典故的稱呼!
江雪鴻見小姑娘鼓著腮幫子金雞獨立,大有一副戰到地老天荒的架勢,無奈隔著面具摁了摁眉心,撐在她身后觀察起棋陣。
陸輕衣察覺出他的意圖,賭氣道:“我不要你幫忙!”
江雪鴻垂眸睨她:“你還有多少銀子?”
陸輕衣亮出鐲子:“十五兩!”
江雪鴻哭笑不得,捻著玉棋道:“好生看著。”
黑子輕飄飄落在棋盤不起眼的角落,裊裊升起一串暗紫色的幽光。
陸輕衣抱怨道:“這也沒破陣啊。”
“急什么。”江雪鴻說著便又斜斜彈出一枚玉棋。
幽光明亮了幾分,陣法依然紋絲不動。
骰子停,梟盧靜,安靜的氣氛與賭坊的環境格格不入,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男子散漫悠閑的動作上——修長的指節來回收攏翻旋,一粒粒昆侖玉棋如星辰排布開來,落子從容不迫,章法井然有序,仿佛在信筆涂抹一卷山河圖。
尺幅千里,楸枰萬象。
這紫微棋陣乃早已駕鶴西去的千機老前輩所創,要求不得使用蠻力,而是用巧勁破局,道盟初立時便已設在賭坊了,彩頭換了幾換,賭坊的聲名也水漲船高,卻始終沒有人成功。
陸輕衣仰頭望向江雪鴻。
他穿著最尋常不過的交領常服,深青緣邊下露出齊齊整整的白色中衣領子,喉結微凸,下頜骨的角度完美得不像話,好整以暇的模樣,就像伺機待發的猛獸,眉目雖被面具遮住,卻不難想見他此刻的神情。
倘若江雪鴻是個女子,定是顛倒眾生的。
可那眉眼雖生得勾人,卻通透又清明,凝神細看時好像能望到靈魂深處去。
斬盡萬妖的人,為什么還會有那樣一雙眼睛?
呆望間,江雪鴻突然俯首,用微啞的聲音,半含著笑意道:“還在走神?學著點。”
陸輕衣猛地捂住鼻尖。
他知不知道這樣說話有多撩人啊!
江雪鴻執起她的手,繼續道:“此陣不難,卻頗耗神,必須逐一算出次陣眼,最后一舉破陣眼。”
“怎么算?”
“三垣二十八宿。”江雪鴻牽著她又擲出一枚玉棋。
陸輕衣一點即通,來了興致,學著他的動作掐訣:“對嗎?”
“少推了半步。”
“這下沒問題了吧?”
江雪鴻抬眸瞧了一眼,略有些意外:“尚有可塑之處。”
這家伙夸人也很不中聽呢。
游光倏爍,綻成藍紫色的星耀。陸輕衣“哇”地贊嘆,從被他步步引著,慢慢變成了急急慌慌從他手里搶棋子。
細白的指爪撓過掌心,觸感微涼,江雪鴻問:“衣裳可挑好了?”
在紫極峰處處拘束,在歸鶴樓則想著故舊,只有這個如浮萍般無根無跡、心思單純的小姑娘身邊清靜些,尚能緩一緩心上的重壓。
陸輕衣邊扔棋子邊點頭,挺著脊背得意洋洋道:“我殺了足足二十兩銀子下來。”
小姑娘笑得跟花兒似的,江雪鴻聞著她發間的清露香,也不禁跟著抬了唇角。
這些年,他往隱云莊、清霜堂、濠梁城送的任何一樣東西,價值都遠超這幾身衣裙,卻從未感到愉悅。
琨瑜會麻煩頗多,他不止一次想過安排替身,卻還是按下了心思。
既然敢動思慕之心,那便給她一個并肩而立的機會。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藍紫色的光芒霎時變成晃耀刺眼的白金色,好像夕陽時分金鈿般粼粼閃閃的水波,繁華過眼,轉瞬便散成了浮煙。
“贏了!”陸輕衣單腳蹦跶著歡呼。
琨瑜會臨近,本就是人群攢聚的時候,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幾日,道盟世君在聲影樓拿昆侖玉棋逗小姑娘的故事便在五城十洲鬧得沸沸揚揚。
對此,世君大人的忠粉顧統領堅決表示:“世君自有深遠之計,豈是爾等凡夫俗子所能領悟的?”
后話暫且不提,馬車內,陸輕衣把好不容易得來的木盒捧給江雪鴻,深藏功與名道:“送你了,用不著感激我。”
江雪鴻輕嗤:拿他贏的東西賞他?
陸輕衣見他一副興致索然的模樣,上前抖了抖他的袖子,神秘道:“打開看看,你肯定用得上。”
江雪鴻掀開盒蓋,微提了眉:“我要鮫珠作甚?”
盒中珠璣璀璨,晶瑩如淚,散出半透明的霧藍煙光,令人想起無渡海畔的縹緲云浪。
陸輕衣一看便有些心癢癢,思及“百事通”的話,還是舍己為人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鮫珠,而是靈鮫心頭血凝成的高級鮫珠——鮫心淚,一輩子就這么一顆,你拿去問問姜三小姐,說不定能治寒毒。”
江雪鴻沒想到她竟這般煞費心思,微怔須臾,輕咳了一聲:“靈鮫一族排外,除非自愿以心頭血凝丹,否則靈丹表層障壁未除,入體必有反噬。”
陸輕衣扁扁嘴:“可我都捂了那么久了,這顆小珠子看起來也沒那么危險啊。”
江雪鴻凝眉,雙指拂過鮫珠,動作定格——靈氣滂沱,竟真的沒有任何阻滯。
他臉色一沉,倏地捉過陸輕衣的手腕,探上她的脈門,嚴肅問:“你沒覺得什么不適?”
陸輕衣搖頭。
脈相平和沉穩,只因是活死人的緣故,不似常人那般有力。
鮫珠表面不可能不設虛障,是這丫頭運氣好,還是另有緣故?
思量間,陸輕衣已甩開他的手,嬌聲嗔道:“到底能不能用啊?”
夜色撩人,少女濃發覆額,眉目森秀,眼中水霧氤氳,透出幾分急切,像在怪他不識好歹。
江雪鴻按下心頭疑慮,合上蓋子,輕笑出聲:“罷了,承你一回人情。”
玉京與道盟分立已久,陸輕衣對他癡迷至此,實在是……麻煩透頂。
*
六月十八,琨瑜會。
層樓萬尺,霧閣云窗,清霜堂前車馬攢動,一時間,五城十洲的三教九流盡數聚集于此。
江雪鴻身著吉服,捏著玉棋倚窗閑坐,單眉微挑:“平日用人時候藏頭藏尾的,打哪兒冒出來這么些閑人?”
對面,晏聞度同樣換了錦衣,忖度著落子:“試探虛實的,打聽八卦的,向世君自薦枕席的,向神女投懷送抱的,可不得要好些人?”
江雪鴻嗤之以鼻,跟著落子。
白子逐漸顯出頹勢,晏聞度嘖聲道:“喂,討小丫頭歡心的時候也是這么寸步不讓的?”
“聽風就是雨。”江雪鴻剜他一眼,腕骨輕旋,一子定乾坤。
晏聞度含著笑意搖搖頭,收拾好棋局,側目望向更衣間:“這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到點了吧,還沒收拾好?我可先去招呼著了。”
江雪鴻按上傳音鏡:“落芷,如何了?”
一片狼藉的隔間內,落芷拿著陸輕衣的傳音鏡答道:“回稟世君,神女不愿穿白衣,臨時換了備用的青衣,故耽擱了些,眼下只剩妝面了。”
她身后遠遠傳來雜物嘩啦啦落地的聲音和小話癆斷斷續續的催促:“落芷,我剛剛吃了塊飴糖,能再補點胭脂嗎?……香粉和畫眉石也不見了,你趕緊幫我找找。……快快快再拿些花鈿來,本郡主要親自畫個驚艷全場的落梅妝。”
江雪鴻猶豫著她是否襯得住那衣妝,一句“盡快”滑到嘴邊就成了“莫急”。
許久,陸輕衣可算踏著更樓鼓點沖出了門,腳步一頓:“你怎么還傻站在這里?”
少女玉簪螺髻,身著蓮青色的細紗齊胸襦裙,外披翠金大袖,蛾眉正上方刺一朵紅梅,在疏疏劉海下半隱半現,柳眉櫻唇,檀腮膩頸,點綴著細如煙霧的汗珠,發上則如涂了酥油一般,軟軟垂到腰際。
江雪鴻視線微滯,很快調整過來,邊往外走邊笑道:“這些盛宴素來準點不了,再說,你認識路?”
陸輕衣雙眸瞪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她慢慢吞吞跟著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問:“晏企之,我這身好看嗎?”
顯而易見是求夸的語氣。
江雪鴻偏不讓她如愿:“人靠衣裝。”
“……”再指望這狗東西說人話她就是傻。
江雪鴻領著她到樓梯口,問:“腳上的傷如何了?”
陸輕衣噘著嘴胡謅:“好得很,我輕功水上漂都沒問題。”
話音剛落,腰上突然環過一只大手,江雪鴻攬著她一步跨上碧欄桿,如輕鴻般自樓心躍下。陸輕衣心口一空,唇齒間溢出一聲尖叫,下意識拽緊他的衣襟,直到火鳳自腳底浮起才松了力道。
疾風吹鼓起寬袖,江雪鴻提了提衣襟:“水上漂還恐高?”
陸輕衣使勁捶了他一下:“混蛋!”
火鳳飛得極快,轉過幾個大彎,便見高樓后露出一簇白墻白瓦的宮殿,殿前彩繪香車,天花亂撒,伴隨著陣陣清樂之聲,看上去好不熱鬧。
似是早料得來人身份,剎那間九陌俱靜,千門齊開。
離宮門越來越近,陸輕衣望著黑壓壓一片早已陸續就座的賓客,尷尬道:“晏企之,你要不先放我下來吧。”
江雪鴻扯了扯嘴角,在半里外徐徐落地,心下暗諷。
人后便敢同他動手甩臉色,人前反倒涇渭分明起來了。
眾人的視線如芒在背,雖然不少人對離淵晏氏的作風頗有微詞,但也不敢在明面上表現出來,不過背后發發牢騷。
陸輕衣本是好動的性子,但這氣氛實在太過正經,只能一手提著裙子,一手緊緊拽著江雪鴻的長袖,抬眼時才注意到某人今日異常騷包的打扮。
江雪鴻平常在外都是便服束發,陸輕衣也偶爾見過幾次他穿冕服的樣子,但眼下他半束了青絲,用流蘇玳瑁冠綰上,一襲玄朱色蟒紋華服,赤金云紋在袖沿上堆疊起來,背后亦有彩線繡的繁復花紋,看上去風流倜儻——呸,禍國殃民。
又不是孔雀,開什么屏,整天就知道沾花惹草!
思及此,她默默松開了扒著他衣袖的爪子。
下一瞬,手便被男人反握住。
溫熱的觸感讓陸輕衣本能地掙扎起來,鳳眸冷冷掃過她,似是在威脅“牽手還是牽繩子”。
……放棄反抗。
他的手上常常戴著玉戒,有好幾處不甚光滑的地方,分不清是繭子還是傷疤。記憶中司馬宴的手,似乎也是這樣的粗糲質感。
想東想西間,手心連帶著鼻尖也熱起來,一不留神居然順拐了。
江雪鴻也感覺到身邊人的異常,將她拽近了些,揶揄道:“你還有臉皮薄的時候?”
陸輕衣惱了:“你才厚臉皮!”
江雪鴻淡嗤一聲,踏上石階,叮囑道:“席間萬事等我眼色,切莫擅作主張。”
“萬一有人不服我怎么辦?”
“怕什么,你是貨真價實的神女。”
……是哦。
宴廳比紫極峰正殿還要寬敞,卻也比紫極峰正殿還要靜穆——或者說,這個人卓然而立的威勢,便足以使十洲悚戰。
佩環琤琮,赤袍青裾曳過漢白玉磚,不知是誰帶頭高喊一聲:“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緊接著,所有人紛紛離席施禮,齊聲道:“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身份低的跪伏在地,身份高的則拱手作揖,更有情緒激動者,不顧形象地叩首不止。
真心實意也好,虛情假意也好,百年亂離,他們或多或少都經歷過變故,卻依舊能夠盡歡于此,皆因這個人是道盟的定海神針。
陸輕衣看著一個個熟悉的臉龐擺出陌生的情態,心頭一陣惚恍——慕容、顧曲、姜荇、白一羽、白胭、孟倚樓、孟羨魚,甚至連晏聞度都在席上垂首躬身以示禮節。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離淵晏五可不是什么富貴王孫,而是從刀山火海中殺出一片清明的天下共主。
而她又是何以站在他身邊的呢?
僅僅因為,神女和世君攜手,是維系玉京和道盟合作關系的表面文章嗎?
“眾卿免禮。”江雪鴻淡淡回應,牽著陸輕衣在首席落座,開啟下一項議程。
幾個青衣侍童燒了符篆、誦了青詞,廳中精鐵鑄就的丹爐上繪著太極八卦與螭龍銜玉紋,煙痕淡裊,爐火燒得正旺。
接下來,晏聞度代表景星宮致辭,白一羽代表清霜堂致辭,而后又是一連串江湖門派的些場面話,簡直比凡間年關上的大祭還要煩瑣無聊。
陸輕衣昏昏欲睡,在裙帶上扣了一串八字結,才要伸手去拖江雪鴻的衣帶,便被他一把按住。
男人輕斥道:“半個時辰都消停不得?”
陸輕衣望著滿桌看得著吃不著的佳肴,悶悶道:“放這么多好吃的在這里不吃,光說客套話,有病。”
少女柳眉彎彎,鼻尖挺翹,一雙眼眸黑白分明,仿佛銀碗映了明月,在長睫毛與雙眼皮的襯托下更顯得森秀如畫。
江雪鴻語氣不自覺帶了一絲軟和,撫慰道:“宴后想必賀禮不少,你若有興致,可挑揀著拿。”
陸輕衣倏地抬頭:“有靈玉嗎?”
江雪鴻勾唇:“有便給你。”
“真的?”
“世君出口,即為道盟意志。”
鐵律如山般的話,被他用輕沉微緩的語調念出來,惹得陸輕衣心跳一滯,耳朵好像被羽毛刮過,紅暈竟從耳根一路蔓延到了臉頰。
江雪鴻垂下眼簾,心下微哂。
一面貪羨那些靈玉秘寶,一面對他的臉癡迷不已,出息。
說起來,世君與神女并立紫極峰,倒也不失為一個聚攏人心的契機。
想著想著,他自己竟不自然干咳了幾聲。
她修為尚淺,加上血脈互斥,且先擱置著吧。
一念清安(上)
陸輕衣這一覺睡得極沉,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轉醒,元神還有些疲倦,靈力卻充盈得滿滿當當,衾枕上都是熟悉的沉香氣息。
環顧四周,卻并沒有看到江雪鴻。
落芷服侍她起身,解釋道:“撤陣需世君親自動手,晚些時候才回。”
天地熔爐正在修補之中,血月穿過云層,陸輕衣仰望籠罩在濠梁城上空漸漸淡去的傀儡絲陣,蹭地就冒了火氣。
呆子,白白讓自己流了那么多血,要不是有她,他差點就一失足成千古恨,被孟羨魚算計到坑里去了。
她匆匆綰起長發:“我要出門。”
落芷建議道:“濠梁城對世君百般試探,神女不如還是留在客房。”
陸輕衣插上簪飾,不以為意:“孟羨魚已經懷疑我了,我不出去,她也會自己找上門來。再說,神女和道盟頂多算是合作關系,我什么時候還要看她一個已故城主之女的臉色了?”
鏡中映出落芷笑意盈盈的眉眼:“神女如今言行,愈發與世君相似了。”
陸輕衣回過頭,眉頭一皺:“落芷,你一個傀儡怎么也學起八卦來了?”
落芷繼續含笑道:“奴婢覺得,神女心里有世君。”
陸輕衣臉上一燙,辯解道:“才沒有,我就是出門隨便逛逛,還有,明明是他對我求而不得。”
落芷笑而不語,替她整理好碎發,牽過她的手,指著皓腕上緋夜云衣打造的靈鐲,才道:“神女可知,這靈鐲中有世君的一味元火?”
“知道啊,”陸輕衣不解,“這元火是有什么特別的嗎?”
落芷貼在她耳邊,輕道:“這一味元火乃世君的心頭血所化,可抵十年壽元,卻難免留下傷痕。換而言之,如今神女是世間唯一一個知曉世君弱點的人。”
陸輕衣瞳孔驟縮:“你別騙我……”
見落芷不答,她緊緊握住靈鐲,顫問:“還能還回去嗎?”
她知道元火對于羲凰族意義非凡,卻未曾料得他竟決然到剜心頭血與她。整整十年壽元啊,若在即便是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憑借這滴血火,也能掙得一線生機。
難怪自從戴上了這只鐲子,她便再沒覺得魂魄不安,也再沒被鬼魅侵擾。
難怪他元神所化的火鳳,心頭會有一塊冰晶。
決戰在即,道盟世君的命門若教旁人得知,后果不堪設想。
而且,那道天讖,他明明知道的。
陸輕衣又氣又急,死死拽著落芷的袖子:“落芷,我不要緋夜云衣了,你想想辦法,把元火還給他。”
落芷撫了撫她的頭,勸慰道:“神女不必介懷,世君所愿,早已公之天下。”
“什么意思?”
“如今是長庚九十九年,一場冬雪之后,便又是新元了。”落芷在她掌心緩緩劃下二字,“世君定的年號,是‘清安’。”
“清安?”陸輕衣下意識重復。
落芷頷首。
陸輕衣握了握掌心,默了須臾才反應過來,慌忙退了幾步,火燒云從雙頰一路蔓延到了耳朵根。
是何清,也是傾河。
是“清安”,也是“傾安”。
那家伙,假公濟私得還能再明顯一點嗎?
謎底揭曉,這些天縈繞心頭的迷霧似乎也漸次散了去,一顆心好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當當。
護天下,也要護她——這個愿望,會被記入史冊,永世流傳。
許久,陸輕衣終于抬起頭,拈起易容法訣,下定決心道:“我出去了。”
這一次,她要好好問一問自己:他是不是司馬宴這件事,真的還重要嗎?
走出幾步,陸輕衣突然想起什么,攔下落芷:“我能保護好自己,你別跟著,在房間里藏好,當心被人看出來你是個低級傀儡,直接被回收利用了。”
復欲蓋彌彰添了一句:“放心,我認識路,瞎了都能找回來。”
落芷微愣,而后笑道:“謹聽神女吩咐。”
她的女主人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懶散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堅決起來卻比任何人都能吃苦。
陸輕衣到來前,她不過是景星宮內一個無用的傀儡。
陸輕衣到來后,她才擁有了生命,竟從一個只會機械執行命令的陶傀,變成了懂得人情冷暖的靈傀。
甚至,就連世君那顆冰封百年的心,都被她的女主人捂熱了。
或許有朝一日,這個少女真的能夠用這副看似纖弱的身軀,擔負起整個天下。
*
說是隨便逛逛,陸輕衣卻是直奔成衣店而去,挑挑揀揀換換上一身白衣,結了賬才踏出門,便見一輛馬車在跟前緩緩停下。
素手挑起車簾,孟羨魚提裙下車,微微笑道:“何姑娘,可巧。”
瞧見她百年如一日盛裝打扮的樣子,陸輕衣心里膈應得不行,壓著脾氣道:“見過孟二小姐。”
天天穿一條裙子,也不覺得審美疲勞。
孟羨魚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何姑娘是出門替世君置辦物件的?這些事不妨交給下人,何必親自跑一趟,倒顯得羨魚待客不周。”
陸輕衣冷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讓你派人,還不知道背地里要耍什么陰招。
孟羨魚笑意一僵,又問:“不知何姑娘可要一同用晚膳?”
陸輕衣并不想赴她的鴻門宴:“不用,我不餓。”
孟羨魚跟著道:“羨魚也無甚食欲,不如陪何姑娘邊走邊逛。”說著就站到了陸輕衣身側,一面還沖周遭人群微笑致意。
濃郁的蘭香撲面而來,陸輕衣忍著把她一腳踹翻的沖動,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片刻后,街道上響起一陣喧呼。
順著眾人的視線抬頭看去,遙遙望見千機閣頂,紅衣男子執劍作陣,當風而立,包裹在城墻內外的傀儡絲陣逐漸收束,綻作一朵朵艷冶火蓮。
陣符散去,流焰明滅,斑駁的紅影在衣袂上流動如波光,天破云開,連月輪也染了血色。
目送那道身影踏著火蓮而下,陸輕衣不知怎的就想起晏聞度那句“容顏灼目,艷傾天下”。
他便是這樣,護了五城十洲整整百年嗎?
身側,孟羨魚眼角微垂,用熟悉的追憶語調道:“兩百多年前,羨魚煉制傀儡時險些跌入天地熔爐,世君不顧水中火兇險難測,救下羨魚。不想時隔多年,世君竟又再次護下了濠梁城。”
陸輕衣石化:這話要怎么接,恭喜她福大命大?
尷尬時,一旁有人已殷勤接道:“二小姐心系西南,對世君的深情重意更是天下共睹,世君自然不會棄濠梁城不顧。”
孟羨魚神色微赧:“這對珠玉耳珰,亦是世君昔年琨瑜會所贈,無時不刻提醒著羨魚效忠道盟。”
陸輕衣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同一件事她能天天掛在嘴邊,翻來覆去地渲染回憶。
人前是大公無私的閨閣之秀,人后便是不擇手段的利己小人,兩張皮來回切換,她不會精分嗎?
腹謗時,孟羨魚試探道:“何姑娘可知,昨日有人強闖天地熔爐,末了卻并未見世君帶人出來?”
陸輕衣撇撇嘴:“這還不簡單,燒死在里面了唄。”
孟羨魚上前:“羨魚卻恍惚記得,那人的身形與何姑娘頗為相似。”
陸輕衣退了半步:“你有話不如直說。”
孟羨魚卻只是輕飄飄笑了一下。
腳底不知為何沉重了起來,眼看她越靠越近,珠玉耳珰微微晃動,陸輕衣本能地感受到危險,動作一氣呵成,手持靈劍,抵上了孟羨魚的咽喉。
孟羨魚不慌不忙掃過她腕上的靈鐲,微笑道:“羨魚未曾冒犯,神女持劍相逼,又是何意?”
雖是大庭廣眾之下,方才孟羨魚的小動作卻恰處在視線的盲區,沒有證據證明她心懷不軌,倒讓自己暴露了身份。
人們紛紛議論起來:“神女?她不是世君身邊的暗衛嗎?”
“二小姐都這樣說了,肯定沒錯。”
“世君來濠梁城平亂,怎么還帶著神女?傳聞不會是真的吧?”
“世君行事一向不會徇私,我看說不定是神女自己跟來的。”
陸輕衣暗暗咬唇,頓了片晌,不甘心地收了靈劍。
若按云衣郡主以前橫行霸道的脾性,早把這綠茶揍成狗了,但她如今占了神女的名號,總不能在決戰前夕惹出禍事來。
這般毫無顧忌,是因為神器集齊在望,道盟內部已經有人下定決心要鏟除她了嗎?
孟羨魚不依不饒質問:“世君接的是羨魚的私函,即便是神女,不請自來也不合規矩,還望神女給濠梁城一個解釋。”
濠梁城內都是孟羨魚的擁躉,解釋了也是白解釋。陸輕衣索性直接撤去易容術,雙手環胸:“沒解釋,是我自己混進來的,勸你們趕緊麻利點把我送去紫極峰候審,遲了我說不定就跑了。”
“神女是道盟人心所向,羨魚怎敢沖撞?”孟羨魚冠冕堂皇道,“只是大戰在即,神女年少,不知是否有勝任管領神器的能力?”
陸輕衣眉頭直打皺。
神器要留著幫公主大人破境,怎么可能隨隨便便亮出來展覽。
“你想怎么樣?”
孟羨魚從袖中取出簫中劍,微微施禮:“羨魚今日斗膽,邀神女一戰。”
“若神女獲勝,羨魚甘愿奉神女為上賓。但若神女落敗,還望神女順遂眾意,將神器交由道盟四城看管。”
陸輕衣這才明白,孟羨魚竟想打著為決戰準備的名義瓜分神器。江雪鴻不愿借傀儡困住她的元神,孟羨魚只能撿她這個軟柿子下手。
畢竟,琨瑜會最后一日的擂主之爭被傅昀打亂了節奏,何況她當時純靠劃水過關,唬得住行外人,也騙不了行內人。
但他們不知道,經過這些天的高壓集訓,加上跟著某人蹭來的靈力加持,她早已脫胎換骨。
思及此,陸輕衣隨手束起長發,昂首挺胸道:“成交。”
是你自己討打的,可別怪本郡主辣手摧花。
回頭草
夢影與現實交疊迷離,隨著雨霽云散,云衣也蘇醒過來。
她望著熟悉的青幔珠簾床頂呆了片刻,繼而感到一陣腰酸背痛。抬起胳膊只見腕上傷痕已被紗布整齊包裹住,被捆妖繩壓制的妖力也釋放出來,靈府甚至還鞏固了不少,不難猜出已被旁人悄悄渡了些許修為。
夢中陸沉檀的溫柔不過停留在表面文章,這個人的補償則都是貨真價實,卻不知道背后有什么算計。
江雪鴻早已壓下了醉意,身上衣裝煥然一新,臉色卻始終陰霾不散。他扶云衣起身用過茶水,開口道:“昨晚……”
他抿著唇,腦內翻涌著那些為正道所不齒的縱欲行徑,細枝末節的話抵在舌尖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半晌只吐出兩個字:“抱歉。”
慶幸的是,他喚的是“衣衣”,而不是“陸輕衣”。
云衣也不想對昨晚失敗毒計過于糾結,順臺階下道:“也怪我不該勸夫君喝那么多。”
這頁翻篇,就當卷土重來了。
云衣梳妝完畢,江雪鴻卻仍在鉆牛角尖,萬般糾結落到言語上只剩一句:“我不會再帶捆妖繩了。”
他一向說到做到,云衣心中大悅,表面仍善解人意著寬解:“你身為道門中人,帶著除妖物件也是正常。”
江雪鴻不置可否,云衣正懷疑他是不是又要自請雷鞭的時候,聽他猶豫著道:“天鈞長老今早來了道君府。”
云衣對道宗內務并不關心,隨口問:“什么事?”
江雪鴻反而斷線了,在云衣幾乎以為冷戰又要繼續時,聽他輕問:“為何要用天鈞長老圈養的銅藍鹟的尾羽泡酒?”
他只揀重點說,語氣也斯斯文文。事實上,今早天鈞長老撞見夫妻倆衣衫不整、滿身酒氣還抱作一團歸來的模樣,氣得差點七竅生煙:“身為一宗表率,風流至此成何體統,簡直無法無天!”
聲音振聾發聵,江雪鴻迅速點了懷中人的聾穴,生怕驚著她的夢。見此情狀,天鈞長老幾乎恨不得用眼睛瞪死他們:“百獸園里的弟子身上個個染了花妖騷味!藏書室也亂得一塌糊涂,都是這妖女干的好事!”
“還有,老夫栽培了百年的銅藍鹟好不容易修成異色紫羽,竟也被她拔了去!今天一定要討個說法!”
江雪鴻聞言蹙眉:“無心之失,不必再提。”
天鈞長老祭出拂塵,還在罵罵咧咧:“當心養虎成患!昆吾劍冢底下那些妖孽就夠害人的了,兩百年前又有個陸輕衣攪亂混水,我看她也遲早要毀了上清道宗!你不動手,老夫就親自清理門戶!”
電光火石間,長劍與拂塵已交纏在一處。
看著法器上寸寸蔓延的裂痕,天鈞長老厲聲呵道:“逆徒,你想欺師滅祖嗎?”
江雪鴻隔空縱劍,只冷冷道:“我在,無人能夠傷她。”
拂塵碎片隨著話音落下,劍尖猝然抵上天鈞長老的脖頸。
本該古井無波的眼底暗紅翻瀾,透著酒意浸染下的平靜殺機,如觸逆鱗。好在雙方都及時收招,才沒有釀成大禍。
天空陰云密布,仿佛被灰色的墨水暈染,黑白相混,似清實濁。
此間,云衣想不到江雪鴻竟連前因后果都在幾個時辰之間查清楚了,待追問過細節,張揚的氣焰瞬間全熄。
……等等,那不是鴆鳥?
她不自覺握緊裙擺,尷尬賠笑道:“我覺得那鳥兒異彩非常,想必靈力豐厚,就讓桑落揀了支翎羽泡酒試試。”
果然應該確認一下再動手,江雪鴻近日在道宗上下徹查毒物,今后投毒的計謀多半不能用了。
江雪鴻想不到她對靈力的渴望竟“饑不擇食”到與禽鳥爭搶,一時心情復雜:“想要靈力,為何不同我說?”
云衣見他并沒有懷疑什么,攥著裙擺的手微松:“這不是看夫君在忙,不便打擾嘛。”
“不忙。”江雪鴻立刻道。
只是除了送牡丹酥那回,她從不主動尋他罷了。
云衣臉上掛著全然沒有聽進去的微笑。
反省自己確實因為白家四房、落稽山、陰兵、投毒等一系列突發事件冷落了她,“亟待寵幸”的青年又補充道:“白日若不得空,晚上也來得及。”
“晚上”二字入耳,云衣漫不經心的笑忽而僵硬。
前世,她最喜歡的修煉捷徑是什么?
除了搶旁人的秘寶機緣,當然是與某人機關算盡的雙修。
眼前的仙君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清冷禁欲的氣質,明明左側額角還掛著鮮明的清淤痕跡,神態卻沒有絲毫波動,只眼底暗藍的幽光微透著一絲失落。
回想昨夜繾綣得不像一個人的吻,云衣幾乎要以為這失落是因她而起,臉頰詭異一熱,開口不知是在罵誰:“少三心二意!”
吃回頭草?想都別想!
江雪鴻不知為何又惹惱了她,道宗奸細又不好不查,半晌只囑咐道:“凝丹之事欲速則不達,道君府內洞府可任你修煉,有事與我傳音。”
臨去前,又讓弟子搬了好些靈石進門。
*
身在仙澤充沛的道門巔峰,江雪鴻不知為何又閉關念起了《忘情訣》,暫時擱下了干涉落稽山戰局的想法。云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便也安安分分修煉了兩日,終于收到了一則好消息——
她那無人問津的懸賞令,居然有人應征了。
對方名喚妄越,是個有兩百多年修為的螻蛄妖,擅長土遁藏匿,竟也出身落稽山,口口聲聲說與江雪鴻和陸輕衣不共戴天。云衣對這個人并無印象,但既然有共同的敵人,便可為她所用。
桑落還在紫陽谷修養,云衣費了一些功夫才終于拿到對方用于聯絡的木牌。凡俗之物比不上江雪鴻一道仙符,只能寫字互通有無,卻不能直接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