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瘦了。”
夏眠經常聽到類似的話。
但他身體不好,吃得不多吸收又差,想胖也不胖不起來。
“希望你能胖一點。”
這種話倒是人生中第一次聽到。
美術學院里有很多女生,漂亮的身材曼妙的也不少。饒是如此,她們仍會被男生挑剔,瘦成竹竿了還能被嫌棄胖。
雖然以前經常有人說他太廋,但前男友譚柏臣倒是沒說過,反而覺得他這樣剛剛好。
陸先生居然希望他胖一點……
是成熟男性和男大學生的審美差距嗎?夏眠在宿舍狹窄的單人床上輕輕翻身。
不是不是,陸先生不是那樣膚淺的人。夏眠邊想邊搖頭。
陸先生比他大十歲,家教絕佳,肯定是將他當成了需要照顧的小朋友,希望他胖一點,都是為了他的身體健康著想。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他就沒有再感受過這樣的關懷了。
明明早已與陸先生分別,直到此刻,心里仍暖融融的。
*
次日,夏眠結束上午的課程,難得準時準點停筆,跟著大部隊一起離開教室。
夏眠學習勤奮,每天第一個來教室負責開關門,他也不著急,往往同學們走光了他還留在座位上畫畫,或者給衣服打板。
大學食堂開飯早結束也早,每次等他去食堂吃飯,都到了結束的尾聲,能選擇的菜也不剩多少了。
今天的他卻一反常態,早早脫掉圍裙洗完手,看著是要走。
王澎看過去一眼,奇道:“今天夏眠居然不加班了。”
和他同行的室友余知越腳步一頓,望著夏眠獨自遠去的背影,突然加快腳步追上去,喊道:“夏眠!一起去吃飯吧?”
他們宿舍是標準四人間,但幸運地只住了他們三個人。
王澎追過去,沖著余知越擠眉弄眼,似是在問他干嘛閑著沒事干約夏眠,反正夏眠又不樂意跟他們玩。
夏眠得到室友熱情的邀請,第一反應仍是拒絕:“我吃得慢,你們先去吧……”
“沒事,我們不著急。”余知越望著他澄凈的眸子,試著又問了一遍,“我們宿舍難得一起吃個飯。”
“那好吧。”夏眠點點頭,“我盡量快一點。”
*
昨天晚上,夏眠認認真真給譚柏臣發了一大段話和平分手的文字,然后干脆利落將所有聯系方式拉黑刪除。
今天中午又久違地和室友同行,甩掉渣男多了朋友,感覺如獲新生。
他容不得感情出現分毫污點,何況,他對譚柏臣本就沒有太多的悸動。
他只是覺得譚柏臣人還不錯,對他專一又坦誠,是可以試著一起過日子的人。當那些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優點煙消云散,分手也就成了必然。
上次在空中餐廳,陸司異出面為他逐走了譚柏臣,譚柏臣自然不會就此放棄。
夏眠沒想到這么快,在和室友吃晚飯一起回宿舍的路上,又遇上了他。
王澎和余知越都對這位科大有名的富二代校草有所印象。
譚柏臣經常來美院找夏眠,對夏眠的宿舍位置、教室以及課程安排了如指掌,班上的同學或多或少見過他,只當他是夏眠的好友。
美院里女多男少,男生里又有小一半是彎的,相當羨慕夏眠擁有一個這樣的大帥哥朋友。雖然夏眠性格內向不討喜,但他那張精致的臉絕對沒話說,走在美女帥哥如云的藝術院校里,也能鶴立雞群,去當明星都綽綽有余。
不喜歡歸不喜歡,羨慕嫉妒就是另一碼事了。
譚柏臣快步跑向夏眠。
他看起來不像前幾天那樣咄咄逼人,憔悴虛弱了不少,眼眶里滿布血絲,啞聲呼喚:“眠眠……”
譚柏臣旁若無人,對著夏眠喋喋不休:“眠眠,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我保證以后會和所有朋友保持距離,絕對不會再讓你產生任何誤會。你不愿意讓我碰,我也不會強迫你……”
夏眠頓覺如墜冰窟。
他的性取向一直是秘密。
縱然美院的氛圍開放,同性戀到底是性少數群體,除了至交好友和親人,能少一個人知道當然更好。
他的身旁,現在正站著兩個關系平平的室友。
性取向為男并不意味著見到個男的就要撲上去,同樣不意味著,性取向正常的室友還會愿意和他這個異類同寢,他們或許還會覺得惡心膈應……
眼下的突發狀況令王澎直接愣在原地,還得是余知越出面,抬起胳膊擋在發抖的夏眠身前,面無表情問那憔悴仍不失英俊的男人:“請問你是?”
“我是眠眠的男朋友。”譚柏臣又要伸手,邊喊喋喋不休地喊,“眠眠……”
“譚柏臣。”夏眠只好開口,“我們分手了,你別來找我了。”
余知越冷冰冰復述夏眠的話:“你沒聽到嗎?他說你們已經分手了。”
譚柏臣置若罔聞,瞬間赤紅的眸子一瞬不瞬盯著夏眠。
“學校里到處都有監控,強迫別人可不太好。”余知越冷聲警告,又回頭指示另一位室友,“王澎,幫把手攔一下。夏眠,你先上樓吧。”
宿舍樓附近的人流密集,來來往往的人無數。
而夏眠的身邊還有兩個與他相識的室友,譚柏臣猶豫幾瞬,只好作罷。
夏眠卻沒有留下兩個室友提前離開,等譚柏臣走了,長長松一口氣,立馬對余知越道:“謝謝你。”
同寢兩年有余,他竟不知道瞧著冷冰冰斯斯文文的余知越,會在這種關鍵時刻熱心地幫他一把。
“不用謝。”余知越頓了下,嗓音略有幾分古怪,“沒想到……你會被男人糾纏。”
夏眠臉頰微熱:“對不起,以前一直沒告訴你們,怕你們覺得不舒服……”
猝然性取向曝光,兩位室友的反應卻大出他意料。
王澎“嗐”一聲,大大咧咧地說:“同性戀婚姻合法好幾年了,有什么奇怪的。而且大家都是學藝術的,說實話咱們一個宿舍能有倆直男,沒準已經夠頂一個班的了。”
夏眠莞爾。
余知越沒說什么,冷冷地催促一聲:“趕緊回去吧,回去再說。”
*
夏眠過了幾天清凈日子。
周五中午,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打了進來。
夏眠有點擔心是譚柏臣換了號碼糾纏他,又怕錯過要緊的事,揪著一顆心按下接聽鍵。
意外但不算太意外,電話那邊響起的是一道低磁撩人的聲音。
他說:“我是陸司異。”
夏眠揪著的心猛然一蕩,聲若蚊吶:“嗯……您、您好。”
一聲輕笑后,陸司異再度開口:“明天周六,本來想繼續約你,但我臨時有事點事,可能要等到下下周了……大概圣誕節的時候。你有空嗎?”
“周末有的……”
“那就好。”
陸司異開門見山敲定了下一次的約會,話題就此結束,然而靜了好一陣,電話那頭遲遲沒有掛掉電話。
夏眠無意識用兩根手指互相揉搓,出神之際,又響起陸司異的聲音:“你還有沒有什么事?”
宛如隱秘心事被洞穿,夏眠悄然睜大杏目,呆呆地醞釀了好幾秒,艱難組織語句:“陸、陸先生,我……給您畫一張,素描肖像怎么樣?”
接著一個長喘氣:“真的很感謝您的照顧!”
“好。”陸司異仍是那般干脆,毫不拖泥帶水,“那我過去給你當模特?今天?我晚上七點以后有空。”
夏眠:“!!!!”
他嚇得差點心臟停跳。
哪有這種他給人畫畫報償,還得讓人跨越城區、大晚上來給他當模特的道理?宿舍不只他一個人,晚上的光線也不好畫……
“不是不是!”也不管對面看不看得到,夏眠將腦袋搖成撥浪鼓,輕緩的語速第一次被按下兩倍加速鍵,“您給我幾張照片就好!我看著照片畫。一張也行。畫完之后給您送過去。”
陸司異爽快應好:“那我工作結束后拍幾張給你。”
夏眠松口氣。
掛了電話后仍不住用指尖摩挲屏幕,出神地想,難道陸先生平時完全不自拍的嗎,手機里連一張現成的照片都沒有?
想想陸先生的年紀,倒也正常……不不不,應該還是和性格有關,他自己同樣不愛自拍。
突然找到一個和敬仰的先生的共同點,夏眠的心情莫名愉悅起來。
過了幾分鐘,夏眠的微信彈出一條提示。
【x申請添加你為好友】
【備注:我是陸司異,加微信方便發照片。】
“x”,還挺神秘。
頭像乍看是如昵稱一般神秘的黑。冬夜夜空黯淡無光,唯有角落一束落雪的松枝,純白而無垢,劃破大片夜幕所帶來的沉悶感。
夏眠立刻通過好友申請,修改備注:陸先生。
*
晚上九點,夏眠剛洗完澡,桌手機一連震了好幾下。
余知越放下書,關心地問:“你前男友又來騷擾你了?”
夏眠聞言看一眼手機,瞳孔微微放大,忙搖搖頭說了聲不是,便將身子轉過去,似在遮掩什么,背朝室友才敢接著查看手機。
陸司異給他發了一組七張照片。
背景是一大片白,看著是攝影棚。光從四面八方打來,逼人的英俊展露無遺。
他經受了高清攝像頭的考驗,輪廓深邃清俊,骨相優越。穿一件手工縫制的黑色綢質襯衣,從容松弛,透出一股游刃有余的姿態。
從幾張照片的角度,夏眠可以看到絲綢上起伏流動的光澤,以及若隱若現的,荷爾蒙蓬發的鼓脹胸膛。
那是苛于律己的成熟男性的胸膛。
陸先生:【就在公司附近的小攝影棚拍的,可以嗎?】
夏眠恍若從夢中驚醒,慌張地打字:【可以!麻煩您了!我會好好畫的!!】
他的心情全從過多的感嘆號數量中透露出來。
陸司異勾了勾唇,順水推舟。
陸先生:【既然感謝我,你是否應該也發給我幾張照片,作為交換?】
話題仍在持續,聊天記錄越來越長。
和陸司異聊天異常舒適,不知不覺,讓寡言少語的夏眠都變成了一個小話嘮。
和陸先生聊天,他也不會感到分毫不適、為難或委屈。
他將緣由歸于年長者的高情商和風度,而不是他對自己了如指掌,以及早有預謀。
夏眠:【現在有點晚了,我也不太清楚學校附近哪里有攝影棚,我明天再發給您好嗎?】
陸先生:【不是讓你出門,在宿舍呆著。】
陸司異突然顯得很強勢,下句話又話鋒一轉,光看文字都溫柔得不像話。
陸先生:【自拍給我就好。外面冷。】
夏眠默了默。
原來陸先生知道自拍啊。
也對,陸先生只是比他大了十歲,又不是上個世紀的人。
夏眠將手機拿起,放下,重復幾次,心緒仍平復不下來。
想著不能讓陸先生等太久,他將擦頭發的毛巾放到架子上,頂著一頭半干的發爬上自己的小床,緊緊拉上床簾。
余知越從下方注視著遮光布簾間的那一小縫,夏眠的胳膊剛好擦著布簾晃過去,布簾鼓動,那線白白得晃眼。
過了數秒,他才在王澎的嚷嚷聲中回過神來,移走目光。
夏眠抱著膝蓋靠墻而坐,用一種近乎團抱的姿勢握著手機。
咔擦。
前置攝像頭以仰視的角度,拍下他的大頭照片。
也就是傳說中的死亡角度。
照片里的他未施粉黛,然而肌膚毫無瑕疵,白凈清透,如同上好的玉瓷。
細軟的黑發,以及身后暗色的襯布,白與黑的強烈對比,更給他的面龐籠上了一層霧蒙蒙的光暈。
是一種會讓人不由自主放輕聲音、屏住呼吸的氛圍。
“這樣……可以嗎?”夏眠本人當局者迷,握著手機,不確定地喃喃。
他換了幾個角度,在小床上不同位置多拍了幾張照片,希望至少能有那么一兩張能看過眼的,忐忑地發給微信好友里改了備注的“x”,陸先生。
夏眠:【您看這些照片可以嗎?】
夏眠:【宿舍里比較亂,光線也不好,我再出去拍幾張?】
陸司異準備點開照片的手指一頓,忍住,無奈地先回消息。
【不用。】
【才告訴過你外面冷,現在就不聽了?】
點下發送,手機屏幕上方立馬彈出“對方正在輸入中”。
輸入的時間恐怕都夠寫一篇小作文了,兩條信息姍姍來遲發到陸司異的手機上。
眠眠:【沒有不聽!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還在床上待著,沒有出去,床上很暖和。】
眠眠:【您看看照片滿意嗎?】
陸司異呼吸一滯。
如今還不屬于他的“眠眠”,二十歲青澀稚嫩的眠眠,恐怕完全不知道那句“在床上”,對夜夜在夢中與他癡纏的男人而言,擁有怎樣的暗示與蠱惑。
突起的喉結滾動幾下,尖銳的,躁動的,仿佛要將脖頸上那層薄薄的皮膚刺破。
陸司異在三十層視野開闊的大平層,居高臨下望著巨型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漫不經心地撥了幾下腕上的佛珠。
半晌,他終于點開夏眠那幾張自拍照片。
不知道找漂亮角度,不知道p圖,也不知道怎么擺表情,僵硬又笨拙。
那肌膚細膩如瓷,陸司異記得它的觸感。
他摩挲光滑的手機屏幕,腦中酒意作祟,感覺自己的指尖就像碰在了那朝思暮想的面龐上,緩慢而眷戀地,一點點劃過。
照片里,那雙澄澈而清亮的眸分明不帶媚色,卻勾得人心神蕩漾,神思不屬。
陸司異看了很久,終于切到最后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里的夏眠把手機拉遠了一些,他的人只占據了照片的一半,另一半則是作為背景的,他在大學宿舍小小的床。
陸司異從未經歷過夏眠的學生時代。
照片放大再放大,陸司異看到他漿洗得泛白的棉質枕套,厚厚的絨被,以及因為他在床上左右移動,床單拉出來的一道道褶痕。
而且床上的他,頭發將干未干,脖頸到鎖骨的大片肌膚,雪白干凈。
看起來,很適合讓人在上面留下點什么。
陸司異幾乎能聞到他身后沐浴后的香味。
他依然不知道這樣的照片包含著怎樣的暗示。
陸司異的呼吸再次停滯。
和夏眠的婚事需要盡快提上日程,他想。
他鎮靜地放下手機,手機卻在玻璃桌上撞出哐啷一聲響。
……
夏眠一直在等待陸司異的回復。
陸司異回了一句“可以”,便沒了音訊。
夏眠總覺得他還會再說什么,依依不舍地握著手機,過了半個小時又半個小時。
陸先生是去忙了嗎?他那樣年輕便成了寰亞集團的總裁,想必一定公務纏身,極為忙碌,可能大晚上還在加班。
不管加班不加班,陸先生也沒必要和他閑聊太多,白白浪費時間。
想到這里,夏眠終于放下手機,翻了個身滾進被子里。
枕邊的手機震了幾震。
夏眠趕緊掃開屏幕,無比期待。
給他發消息的果然是的陸先生……
他無意識地勾起唇角,一瞬不瞬盯著手機屏幕。
陸司異的萬千旖念只化作三句看不出情緒的話。
陸先生:【剛才去洗澡了,抱歉。】
陸先生;【對了,你好像胖了一點。】
陸先生:【繼續保持。】
夏眠抬眸一掃,這三條消息距離那句“可以”,正好過去了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