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日子仿佛在這個冬天凝固了, 秦溪每天都在希望明天能慢些到來。
可時間還是在點點滴滴中流過,一晃眼,年節就在眼前。
臘月二十八這天, 天難得晴了開來。
一大早起來, 秦溪下樓準備去廚房做早飯, 經過一樓餐廳時書房的門突然打開了。
許婉華推著趙國慶,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
恍惚間看到這一幕,秦溪心里咯噔一聲, 嗓子像是被糊住了般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躺在病床上幾個月的趙國慶突然精神煥發地笑著。
回光返照……
秦溪心里立刻回蕩著這四個字。
就像十年前霍老爺子那樣,中午還能坐起來呵斥人,晚上就永遠閉上了眼。
“你外公想吃肉牛面。”許婉華笑著說。
趙國慶也跟著點頭,聲音有些嘶啞:“餓了好久,今天要好好吃一頓。”
許婉華知道,趙國慶也清楚,就連秦溪也明白。
讓人悲痛的默契在幾人中蔓延開來, 秦溪應著“好”, 轉身先去客廳里給黎書青打了電話。
又給秦海和張秀芬打電話,讓他們去把兩個大的孩子接回家。
趙國慶也聽到了,不過并未阻止, 而是讓張秀芬推他出去曬會兒太陽。
臘月二十八的中午, 黎家的午飯只有一碗牛肉面。
趙國慶的雙手已經沒有力氣拿筷子, 面條是由黎書青一根根喂到他嘴里。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 趙國慶終于歪了歪頭躲開筷子:“我吃飽了。”
許婉華笑著,拿起帕子給丈夫擦了擦嘴。
“老小孩,吃完嘴上全是油。”
趙國慶瞇了瞇眼, 笑著環顧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家人:“就這一回了。”
悲傷瞬間彌漫,沒有人再說話。
孩子們雖然小, 但也懂得看臉色,大人們都陰沉著臉,四個孩子沒一個喊餓。
“你和書青跟我來。”
最后,還是趙國慶擺手打斷了壓抑的氣氛。
許婉華把他推回臥房,趙國慶剛躺下來,整個人就仿佛瞬間被吸干了精氣神。
“外公。”
一切的一切都在訴說著離別,黎書青沉著嗓子喊了句,眼淚終是滂沱而下。
“不準哭,浪費時間。”
趙國慶皺眉,努力想抬起手,手指只是無力地在被子上這么晃了晃。
黎書青一把抓住外公的手貼到臉邊,一遍遍用臉頰蹭著冰冷的手心。
趙國慶笑了。
“等我走后,這房子你們想住就繼續住,不想住就還給部隊,還有外婆……”
趙國慶另一只手又微微抬了抬,秦溪立刻明白過來,走過去握住了另一只手。
趙國慶在交代后事。
最重要的當然是外婆,這點毋庸置疑,當然是黎書青夫妻在哪她就在哪。
許婉華雖然沒表現出來,但她的悲傷無疑是家人中最甚。
趙國慶麻煩秦溪以后多陪她說說話,要是去外地出差,就把外婆一起帶著去。
秦溪都一一保證了 。
在之后對喪事的安排,秉持一切從簡原則,所收禮金全部捐給國家。
最后,趙國慶提到了平平和安安。
“辦完我的喪事就去把平平和安安戶籍的名字改了吧,要不在下頭遇到老霍和霍云我可沒法交代。”
“我和秦溪去年就商量著要跟孩子們說了。”黎書青語帶哭腔地說。
翻過年之后平平就要上六年級,夫妻倆還商量著趁初中報名時把姓氏改回去,關于他們的身世也會一并告知。
“你們心里有數就好。”
“外公,我去把孩子們叫進來吧。”秦溪說。
趙國慶點頭又搖了搖:“他們進來你們什么都別說,我看一眼就行了,別嚇著他們。”
孩子們涌進房間,趙國慶說是看一眼就真的只是一眼。
看完就把他們一家六口都轟出了房間。
許婉華走進屋里,反手關上了房門。
最后的時光……屬于這對風風雨雨走過一輩子的夫妻。
“……”
黎書青已經抹去眼淚,一個人推開了書房門。
再次出來時,手里捧著趙國慶自己給自己選擇的壽衣……一套打了許多補吧的褪色軍裝。
軍裝上別滿了大大小小軍功章,全是老爺子這一輩子所獲得的榮譽。
黎書青捧著衣服,靜靜站在門邊,只希望外婆這一輩子永遠都不要叫他的名字。
“書青,你外公走了!”
心里的祈禱恐怕還沒傳出多遠,屋里許婉華叫人的聲音就響了。
黎書青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秦溪不敢跟著進去看最后一眼,像個懦夫似地趴在門口墻壁上嗚嗚哭泣。
孩子們看到她哭被嚇壞了,之后又被黎書青喊進房間送外祖最后一程。
外祖死了,外祖再也不會回來了。
清晰認知到這點后,孩子們也跟著嚎啕大哭,趴在被子上不停喊著“外祖”
悲傷籠罩住了整個黎家。
***
喪事遵從老爺子遺愿一切從簡,只簡單地舉行了個追悼儀式。
骨灰一半安葬于壽北烈士陵園,一半在國家公墓等著許婉華半年之后合葬。
幾天時間,外公就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兩捧骨灰。
趙國慶下葬后,黎書青匆匆返回研究所繼續工作。
許婉華比所有親人想的都豁達堅強,老伴去世三個月后她反聘回大學,繼續站上了教書的舞臺。
秦溪也終于放下心來,來時擴展屬于她的生意版圖。
如此忙忙碌碌中,時間過得飛快。
一轉眼,平平十三歲,小學畢業,順利考入壽北市第三中學。
暑假之后,家里就多了個亭亭玉立的初中生。
“媽,一大早這是要去哪?”
十三歲的小姑娘,已經有幾分在乎自己的外表。
長發高高梳成馬尾,秦溪不會編辮子,就自己學著編,中間還穿插了些彩色橡皮筋。
就是在乎的也就到這為止了。
粉色連衣裙上的紗全部剪了,裙子下還穿了條黑色七分褲。
紗是覺得跑起來不方便,至于穿褲子,是因為穿裙子爬樹會走光。
秦溪很奇怪,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直接穿褲子,問就是……裙子好看。
低頭再看那雙鑲了七彩寶石的塑料涼鞋。
秦溪只能說不理解但尊重。
“那我們今天怎么不帶弟弟妹妹去?”
出門前,安安發現高高和興興哭得撕心裂肺秦溪都沒有帶他們出門的打算,不由著急地追問起來。
“媽帶你們去看個很重要的人,他們在家等著。”
兩個小的哭得臉紅脖子粗,秦溪看得也心疼。
不過今天對于平平安安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只能讓兩個小的受點委屈。
母子三人“打扮”一番出門。
車子穿過壽北市如今最繁華的商業區,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兩邊百貨商場擠滿了人,人行橫道上都是賣各種東西的小攤販。
秦溪不由又想起了十幾年前自己擺攤賣蘇子餅的樣子。
“媽媽,那里怎么也有撿飯館和咱家的名字一樣。”
平平眼尖,立刻就看到天橋后三樓上一個大大的招牌。
報刊亭六號餐廳。
“你眼神還怪好。”秦溪笑。
這幾年餐營業版圖擴張迅速,這個六號店是面積最大餐品最實惠的快餐店代表之一。
現在壽北人提起報刊亭餐廳,說得最多的就是……物有所值。
高檔餐廳有高檔餐廳的精致,快餐店有快餐店的物美價廉。
每個人所追求的不同,在相應價格下能體會到最優品質,餐廳生意自然紅火。
開到八號店之后秦溪就停止了擴張。
管理層不夠,能讓秦溪放心掌勺的廚師也不夠,繼續無休止擴張下去只會毀了自己口碑。
饒是如此,還經常有政府領導邀請秦溪的餐廳入駐新商業區。
“媽,我們家還有錢嗎?”平平忽然沒頭沒腦地又問道。
“沒什么錢。”秦溪答得及其干脆。
“我也覺得!”平平一臉果然如此,接著又露出副擔心的樣子:“爸的工資太少了。”
秦溪:“……”
壽北百分之九十的人還在擠公共汽車,秦溪就開車送幾個人孩子結婚 。
大家都住筒子樓時,他們家住在家屬院三層洋樓。
不知大女兒腦袋里是怎么想的,才會覺著自家很窮。
高高在旁邊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滿肚子都是話,偏生又不敢說。
誰叫大姐不聰明,但力氣足夠大。
被她揍一拳手要疼好幾天,能不多事還是盡量不要惹大姐為好。
“媽媽開的車是爸爸買的,你裙子是爸爸買的,爸爸工資全花在我們身上了,咱們怎么能嫌棄爸爸的工資低呢?”秦溪嚴厲地教育道。
況且秦溪說得本來就是真話。
拿死工資的研究員是少數,大多人都會有項目獎金,研究項目越大獲得的獎金就越多。
更何況黎書青這種級別,就算秦溪不做生意,家里也不會愁吃穿。
平平連忙解釋:“我不是嫌棄爸爸的工資低。”
“大姐是看媽在院子里種菜,覺著家里肯定很窮,而且高高還撿華華哥的舊衣服穿。”
安安看姐姐笨嘴笨舌解釋不清楚,趕忙插進來。
華華是秦濤大兒子的小名,這幾年大侄子個頭長得太快,好多衣服穿了一次就再穿不下。
秦溪想著扔了浪費,所以經常拿回來給個頭矮些的高高穿。
沒想到勤儉節約的好品質倒讓女兒誤會成了家窮。
“爸爸的工資養活我們一家子綽綽有余,至于舊衣服……”
孩子們都大了,秦溪發現有許多事都不能抱著孩子不懂的想法埋頭去做,跟兩個大的解釋完回家也得跟高高和興興再說一遍。
聽完秦溪的解釋,平平這才滿臉恍然大悟。
“原來我們家這么有錢啊!”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秦溪就知道肯定又有什么主意了。
下一秒,平平扯了扯安安的衣服。
“媽,我想買個大呼啦圈。”
秦溪疑惑。
安安立刻解惑:“二子買了個呼啦圈,大姐要買個更大的,要不老大的地位不保。”
秦溪:“……”
好吧……還是別輕易猜測大女兒心思。
車子一路載著母子幾人往郊外駛去,沿途風景從繁華逐漸變得蔥蔥綠綠起來。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直到平平看見了路邊站著的黎書青。
“爸爸。”
黎書青靜靜立在墓園門口揉著眼睛,聽到女兒聲音,這才重新戴上眼鏡看了過來。
隱藏在黑發下的幾絲白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曾經清冷俊美的年輕醫生,也在歲月侵蝕下成長個慈祥的中年人。
秦溪只要聯想到中年人就覺得好笑。
黎書青現在可是相當抵觸中年人這個稱呼從秦溪口中說出來。
原來……誰都怕老啊!
“爸,我要買大呼啦圈。”
一下車,平平就跟爸爸撒嬌要東西,反正現在知道家里還挺有錢,毫無心理負擔。
“一會兒你是直接回研究所還是跟我一起回家?”
秦溪從副駕駛座抱出兩束鮮花,邊整理顛皺的包裝紙邊問。
“回家。”黎書青回。
項目進入最終測試階段,黎書青幾乎常駐于研究所,一個月能回家兩次就算不錯了。
“那回去的路上買點菜。”
“我想吃你做的辣螃蟹。”
黎書青笑著走上來,接過妻子手里的東西,空出只手來牽住秦溪。
“爸最喜歡牽媽的手。”平平不服氣地叫。
撒嬌半天,黎書青一句“咱家你媽說了算”就把她打發了。
平平很氣憤,決定下午回家一定要去找外公告狀。
但隨著他們走進墓園,平平逐漸安靜了下來,甚至有些害怕地摟住了秦溪另一只胳膊。
密密麻麻的墓碑。
特別是他們最后停下來的兩塊墓碑上竟然還有黑白照片。
“媽媽我害怕。”平平害怕地摟緊秦溪。
“別怕,這兩個人是你們的爸爸媽媽,他們應該很高興看見你們來看他們。”
黎書青放下花,又在墓碑前擺上水果和酒菜。
秦溪則撫摸著平平的小辮子,將這兩人的真實身份緩緩說出。
霍云,謝郝云。
好多年,秦溪終于又將這兩個人的名字說了出來。
“媽媽,他們為什么也是爸爸媽媽?”平平不解追問。
倒是安安,一直盯著墓碑上的照片默默看著,眼底是復雜得讓人看不清的情緒。
黎書青站起來,輕輕把平平樓了過去。
每當需要解釋的時候都得黎書青出馬,秦溪是真不擅長講故事。
她默默把帶來的黃紙和金元寶撕開放到墓碑前點燃。
燃起的火光中,黎書青緩緩簡述了霍云和謝郝云的故事。
那天半夜的醫院走廊,霍老爺子臨死前把孩子托付給他們,姐弟倆改姓上學等。
故事不長,卻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消化完成。
“霍云,嫂子,我帶孩子們來給你們磕頭了。”黎書青看向墓碑。
照片上是永遠停留在那年的霍云和謝郝云,笑容燦爛得仿佛在歡迎擁抱著這兩個他們用生命去愛的孩子。
秦溪用剩下一點余火,點燃了帶來的鞭炮。
噼里啪啦聲落,一家四口來到了墓碑前。
“以后你就是霍蘭喬,你是謝鳴謙。”秦溪沉聲道:“給你們的爸媽磕個頭吧。”
倆孩子在秦溪指揮下懵懵懂懂地磕頭上香,還親口叫了聲“爸媽。”
秦溪知道,一時半會兩人肯定沒法接受這個事實。
可這個過程必須他們自己親自去經歷,其他人都沒法幫忙。
黎書青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夫妻倆都沒有再多說什么。
從墓園出去后,夫妻倆又帶孩子們去了超市。
國外幾家大型超市紛紛進駐國內,壽北市新開的大超市如今是壽北人逛街都必去的地方。
而對孩子們來說,超市那就是天堂。
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的平平一遇上玩具,所有煩惱都飛到了九霄云外。
穿著她那身奇怪衣服在貨架邊上躥下跳,一會兒都不得安寧。
“無論你們的親生父母是誰,爸爸媽媽都會很愛你們。”
安安抓著購物車邊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秦溪曉得這孩子從小心思就重,獨自消化完之前,一定要讓他明白父母的愛不會消失。
“我知道。”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過頭,躲開秦溪的親昵觸碰:“我擔心興興知道我們來逛超市沒帶她該怎么辦。”
謝鳴謙從沒懷疑過爸媽的愛,他相信姐姐只是看著不明白,其實心里也都清楚。
正因為肯定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才會不在乎。
孩子單純,卻不簡單。
秦溪,黎書青:“……”
“那你去給她挑個娃娃,不然咱們今晚誰都別想安生。”秦溪無奈笑道。
一想到妹妹胡攪蠻纏的能力,安安倒吸著涼氣,小跑著去找大姐了。
孩子們一離開,夫妻倆終于有機會單獨說上幾句話。
秦溪先是說起秦雪大姑娘和外婆和閨蜜去旅游的事兒,又說到新餐廳已經找到合適主廚。
絮絮叨叨,事無巨細。
家里的瑣事都一一跟丈夫分享,夫妻倆一個愿意說一個樂意聽。
直到最后秦溪說起要去給平平報名。
黎書青的手掌忽然收攏,捏了捏秦溪笑道:“平平的學校暫時先不去報道。”
“你有其他選擇?”
“我們家可能要換個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了。”
“嗯?”
“上邊的調令下來,我被派往北市擔任國家新成立的國家藥物研究所所長……”黎書青笑,舉起兩人相握的手親了下秦溪手背:“以后就是院士夫人了。”
秦溪雙眸一亮,雙佳緋紅,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院士夫人,那不就是說黎書青已經正式獲得了科學院院士的稱號。
“怎么?你不想去。”黎書青笑,明知故問。
這次調往北市,不是一年半載的事。
新項目涉及到國家醫學發展大計,黎書青作為項目領頭人,極大可能將扎根在北市。
“你在哪我們就在哪!”秦溪立刻抱緊愛人的手臂,一臉笑瞇瞇地仰頭撒嬌:“就是為了院士夫人這個稱號我都得跟著去。”
雖然在壽北的事業可能會受到一點點影響。
不過那即將前往的北市對她來說……不也是片全新的廣闊天地嗎!
新生活即將開始……未完待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