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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一更)

    季初坐在馬車上, 扶著車窗,手腕的白玉手鐲叮當作響,望著越來越遠的平京城門, 結結實實松了一口氣。從此, 天高海闊,她和平京城中高貴的聶世子再無一絲一毫的關系。

    思及最后她還是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在聶衡之的湯藥里面下了安眠的藥物,季初在心中默默說了一句抱歉。男人自傷的舉動實在嚇到了她, 背后透出的瘋狂與偏執也讓她不敢待在他的身邊。

    人心本貪, 聶衡之尤善得寸進尺, 季初知道她只要往后退一步, 聶衡之緊接著就能往前逼上百步。所以,她不僅不能退步,還要往前進一步, 直接利落地藥倒聶衡之, 再靠著定國公的不喜成功離開平京城。

    好在,這一次她做對了。

    至于聶衡之清醒過來如何地暴怒不甘, 季初并未放在心上。一來, 他醒來的時候自己早就離了平京城百里遠,他追趕不及;二來,他身上有傷,定國公不會讓他繼續胡鬧下去;三來平京城距離潞州千里之遙, 聶衡之身上背著金吾衛的職責, 脫身不得。

    想到這里,她收回目光, 緩緩地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

    “夫人, 您這么快就離開, 可是嚇到奴婢了。奴婢連吃食都沒備好, 匆匆只帶了些糕點,路途上餓著您了可怎么是好。”馬車里面的另一邊,雙青拿出幾塊點心,小聲地抱怨。

    “是餓著我還是餓著你啊?以后喚我娘子吧,季娘子可比勞什子的夫人好聽多了。”季初放松了身體,任憑如緞的長發垂在胸前,捻起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吃著,翹唇說笑了一句后囑咐婢女改口,白皙的臉上多了幾分鮮活。

    聞言,雙青眨了眨眼睛多看了姿態慵懶的娘子一眼,不太明顯地舒了一口氣,“娘子,您總算正常了,您不知道前些日子在國公府的時候,奴婢老是覺得您像是個假人一般。”

    她和季初感情很好,說話也毫無顧忌,再加上她是個話嘮,自是有什么說什么,一時間馬車里面凈是她的話了。

    一會兒說之前的娘子有些奇怪還有些陌生,一會兒又說這段時間娘子對什么都是淡淡的,笑容很淡怒氣也很淡,根本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

    季初聽著婢女的抱怨,不自覺地放慢了咀嚼的動作,目光有些涼。那是因為隔了數年的時間,她對國公府的所有人都只剩下了厭煩,所以不得不用溫和的假面來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不過,從頭到尾只有身邊的雙青看清了她的敷衍淡漠,季初輕笑了一聲,這不正是說明了她嫁給聶衡之三年,定國公府中的人包括奴仆都未將她當做一回事兒嗎?

    “娘子,我們真能回去潞州嗎?世子他會不會還來阻攔?”想起上一次的出走未遂,雙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她總覺得現在坐在馬車上有些飄飄渺渺不現實的感覺。

    仿佛下一刻世子就會帶著大批的人馬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大怒攔住她們的去路。

    親眼目睹了李氏身邊的婆子被打死,表姑娘白氏被折斷手指,穩婆被掐斷脖子……婢女很是畏懼如今的定國公世子,即便離了平京城一顆心還是提著的。

    她擔心世子追上來,會對娘子也施以刑罰。

    “不會的,這一次我們一定能穩穩當當到達潞州。”季初安撫婢女,語氣自信滿滿,那藥她足足放了兩粒,聶衡之醒來起碼是七八個時辰之后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不緩不慢行駛的馬車就驟然停了下來,由于慣性地沖擊,季初手中的糕點直接落下來,碎的不成樣子。

    雙青臉色大變,囁囁地動了動嘴唇,不會是世子追上來了吧?她這個烏鴉嘴,該打!

    季初心跳也快了一瞬,不過她比雙青穩得住,直接打開了馬車的車窗,探頭往后望去。只見一支陣勢浩大的車隊追上了她們,速度極快,她的呼吸頓了一下,目光緊緊地盯著車隊打頭的那輛馬車。

    恰時,定國公吩咐送她離開平京城的護衛首領從后面打馬過來,季初不敢置信地朝他望過去。

    護衛首領為何會停下?莫非是聶衡之真的清醒追過來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何種理由能讓定國公府的護衛停下來。

    她的臉色有點點灰敗,手指頭死死地抓著車窗,骨節泛白。

    “夫人,身后那支車隊說是受了您所托,將一路護送您,不知可有此事?”事實上,護衛首領被攔下的時候也是一頭霧水,公爺只是吩咐他護送世子夫人離京,并未說起還有另一支隊伍的存在。

    聞言,季初手指頭慢慢松開車窗,急促地喘了幾下,并不是聶世子追上來,極好極好。

    緊接著她又聽到護衛首領言車隊的領頭人池家大公子求見,眼中閃過一抹驚喜,急聲道,“的確有此事,快請大公子過來。”

    原來是池家人,也幸好是池家人!

    池家大公子池嚴身著一襲藍色錦袍,外罩同色團花紋鑲灰鼠毛的披風,牽著馬過來,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女子,笑容爽朗,拱手道,“季娘子,恭喜你得償所愿,受你所托,池某來的不算晚吧。”

    何止是不算晚,他這個時候到來時機剛剛好,季初對這位池大公子的好感一直很高,聞言感激地朝他笑笑。

    并非是季初惡意揣測定國公,單他那日刻意誤導她憎恨聶衡之,她就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定國公府的人護送她,也算是掌握了她的行蹤。如今她一介無權無勢的孤女,定國公要是暗中下手除去她,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

    所以,她無比歡喜也無比感激池家人此時的到來,正好為她解了心中的隱憂。

    “池家乃是我季家世交,你回去稟報國公爺我已安然離開平京城,有池家人護送,我定能平安到達潞州。”季初三言兩語地向護衛首領說了這支車隊的由來,直言不諱地請他們回京。

    左右她已經不是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了,定國公也只是交待了送她離京,她猜測這些人不會拒絕。畢竟潞州實在太遠了,他們恐怕也不愿離定國公府太長時間。

    果然,聽了她的解釋,護衛首領只是沉吟了片刻就撤了人馬回京復命,走之前他沒有絲毫猶豫,足見定國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季初離開,并不在乎她的安危。

    看著定國公府的人走遠,季初愈加放松,終于,她和定國公府的所有人都沒有關系了。

    “大公子是如何知曉我今日從定國公府離開呢?”季初與池家大公子池嚴交談,眉眼間帶了些好奇,上一次是她提前請求了池家,這一次走的極為倉促,就連她身邊的貼身婢女都不知道。

    想到上一次,她的語氣還頗有點不好意思,那次不僅讓池家白忙活一場,還讓池嚴受了聶衡之的一番羞辱。

    “不瞞季娘子,自前些日子你被定國公世子強行帶走,我與父親都十分擔憂你的安全。昔日季尚書救我全家與水火之中,這個大恩我們池家沒齒難忘。所以,我就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私下派了一個小廝偷偷地盯著定國公的動向。今日他一稟報有數輛馬車出了定國公府,我便猜許是季娘子,于是迅速整頓車馬追了上來。走之前稟明了父親,他交待我一定要將季娘子穩穩當當送回潞州祖地。”池嚴許是看出了她那番不好意思,善解人意地提了當年季父的大恩,表示送她離京和季父對池家相比微不足道。

    “父親在天之靈若是知道池家對我的相助,一定很欣慰當日沒有看錯人。”比起平京城那些故舊的緘口不言,池家的所為不僅真誠而且仁義,季初心生感慨,含笑對著池嚴,“那這一路就勞煩大公子了,往后池家若有需要的地方,也請告訴我,我定盡力而為。”

    季初無比鄭重地許下了這句承諾,高大俊朗的男子眸光微動,欣然點頭。

    此時的池嚴并未將這句承諾看得過重,畢竟季尚書已經去世多日,他不會想到日后正是女子這句話救了整個池家,也救了他自己。

    車隊重新上了路,有池家人護送,季初徹徹底底安了心,躺在平穩的馬車里面,漸漸地沉入了夢鄉。

    這一次,她做了一個罕見的美夢,她夢見父母相偕而站,欣慰地笑著目送她離開,她同樣夢到潞州城中寬袍青衣的男子含笑朝她招手,語氣溫柔地喊著阿初……

    ***

    小小的池家車隊其樂融融,熱鬧無比,偌大的定國公府卻像是被寂靜的黑夜籠罩,人人心驚膽戰屏氣噤聲,唯恐驚擾了東院里面性情大變正在沉睡的世子。

    晨起,國公爺下令派人圍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居住的東院,以雷霆之勢將東院貼身服侍世子的人全部關了起來。

    本以為國公爺是對世子不滿,可接下來數十人匆匆地拉了世子夫人的嫁妝離開,又幾乎清空了東院屬于世子夫人的所有物件。

    下人們才恍然大悟,國公爺是不喜世子夫人季氏,要將她趕出定國公府去。他們猜想,可能國公爺認為府中近日來的紛紛擾擾的源頭在于世子夫人不滿世子納貴妾,將所有事情怪罪到世子夫人的頭上,所以才狠下決心要世子夫人離府。

    至于為何要將辛嬤嬤仲總管等人關起來,理應是防著他們驚擾世子,阻擾國公爺趕季氏出府的舉動。

    國公爺此舉下人們不敢置噲,可他們紛紛在心中嘆了一句造孽啊。

    如今府中誰人不知自世子在圍場受傷以來就對世子夫人百般依賴順從,不僅從未提過納妾一事,反而還因為表姑娘動了夫人的梅花樹大發雷霆折斷了她的手指,對二爺和二夫人也毫不手軟。

    尤其這幾日,據在東院伺候的下人言世子對世子夫人愛重異常,一刻不見到世子夫人就要派人去尋……這個節骨眼,國公爺突然將世子夫人趕出府,世子醒來后定國公府怕是會迎來一場大動蕩。

    為此,所有的下人都提著心吊著膽,腳步聲甚至也不敢高一些。

    中午的時候,護衛首領回府向定國公復命,感知到周圍人的小心翼翼,不免也放輕了手腳的動作。

    “池家人護送?看來季氏自己也不是毫無打算,如此那就罷了。”定國公在得知季初給那個孽子下了安神藥后臉色就不大好看,此時得知她早有安排,不免冷笑一聲。

    虧得那個孽子為了季家的一檔子破事差點丟了性命,季氏可是急不可耐地要離開他,不僅早做了安排,還動了手段給他下藥。

    若是單純地換個身份,定國公可能會贊許季初的干凈利落,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聶衡之的父親。季氏如此對他的兒子,雖然隨了他的本意,但定國公心中還是有幾分膈應。

    “暫且退下,季氏的事情以后不必過問了。”定國公揮揮手,想了想又讓人喚了聶錦之過來。長子被封世子,日后十有八-九要繼承定國公府,李氏已死,聶錦之孤身一人又和長子有仇怨,定國公不得不為這個兒子早做些打算。

    至于三子聶茂之,小妾生的庶子,定國公從來都是忽略他,只想著供他錦衣華服娶個家世還不錯的妻子就罷了。

    他萬萬沒想到就是這個存在感低的庶子得知了聶錦之被叫到書房后,心下起了別的心思打亂了他的盤算。

    本來嗎,聶衡之是嫡長子被封為世子理所當然,聶錦之雖然不是世子但嫡出身份也注定他要比聶茂之受國公看重,聶茂之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小透明委屈了。

    可李氏給長兄下毒,謀害長兄生母被一一揭穿后,聶茂之就不這么想了。一個罪婦的兒子,有什么資格比他這個良妾所出的兒子得父親看重,在他看來父親封了東院不只為了趕走長嫂還在為聶錦之出氣。甚至,父親有了廢長兄立聶錦之為世子的心思!

    他眼睛一轉,決定站在長兄這邊,畢竟往日長兄和長嫂對他還不錯,反正是比李氏、聶錦之和陳氏好多了。

    “走,去東院看望長兄。”告知長兄父親的所為,向長兄討一份人情,日后他在府中就有了長兄這個后盾。

    不得不說,聶茂之打算的時機很好,定國公在書房見次子吩咐了不準任何人打擾,他不動聲色地跑到東院,下人們因為他的身份也不太敢攔他。

    說來,世子夫人已經離開定國公府了,公爺的目的已經達到,他們沒有理由拒絕三公子看望世子。

    于是,聶茂之成功進去了聶衡之的寢室,看到沉睡不醒的長兄,一咬牙命人準備了一盆冷水,迎頭潑了上去。

    一盆冷水澆頭,在聶茂之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容色艷麗的男子慢慢睜開了眼睛,濃密挺翹的眼睫毛上掛著冰冷的水珠。

    “兄長,您可算醒了,您不知道今日清晨父親將長嫂趕出府去了!”迎著長兄冷漠的目光,聶茂之來不及為這一盆冷水告罪,急聲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他并不知道聶衡之之所以沉睡不醒是被季初下了安神的藥,只以為一切都是父親定國公做的安排。

    隨著他話音落下,聶茂之發現長兄的眼神驟然凌厲陰冷,渾身的戾氣駭得他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長嫂她,她此刻不知身在何處……父親下令將您身邊服侍的下人都關起來了,我怕長嫂在外不穩妥,這才冒著風險急著告知兄長您。”

    聶衡之的身上淅淅瀝瀝地滴著冷水,目光所及小幾上的藥碗,暴怒掃在地上,藥碗摔的粉碎。季初她竟然敢在他的藥碗里面下藥迷昏他,她竟然趁著他昏睡就此離開,她竟然連他的傷勢也不顧了!

    他討好她,對她溫順聽她的話,信任地將衣食住行全部交給她,結果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離開他,甚至用了她向來不屑的陰私手段。

    她該有,多么討厭他啊。聶衡之扯著嘴角,胸膛劇烈起伏,何謂從極樂世界一朝墮入深不見底的地獄,這便是了。

    “兄長,您莫要動氣,父親,父親不會害長嫂的性命。如今才走了半日,您肯定能將她尋回來的。”看著咬牙切齒如同一頭暴怒獅子的長兄,聶茂之趕忙出言安慰。

    “是該尋回來。”聶衡之咬著牙根一字一句地說道,狹長的鳳眸中閃著森戾的光,看上去無比可怖。

    包括直面他的聶茂之,無人發現男子的眼角流下的不止是被潑的冷水,也無人察覺他不住顫抖的手掌背后不止有憤怒還藏著濃重的委屈與脆弱。

    明明他向女子解釋了季父身死的原因,明明他向女子承諾了要為她父母報仇,明明他在學著收斂脾氣給她愛重討她的歡心。

    她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自己……好,她不肯給自己時間,那他就逼著她,迫著她給!

    “你去傳信衛長意,讓他到定國公府來。”

    “這是調動金吾衛的令牌,交給他,他知道該做什么。”

    ……

    季初這一日過的十分舒心,上輩子她因為聶世子傷心一路渾渾噩噩,如今她心情不錯,非但沒有惡心暈車,還在睡飽了一覺后極有興致地騎馬與池家大公子同行。

    池家是商戶沒那么多規矩,此時又在城外,季初連幕笠都未帶,坐在高高的馬上,烏黑柔順的頭發隨著清風微動,貼在瑩白的肌膚上,看得身邊的池嚴有些許失神。

    就連貼身婢女雙青也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娘子生于書香世家,何時學會了騎馬。

    “有一日見聶世子騎馬一時好奇,就學會了騎馬。”季初看出了他們的驚訝,含糊地解釋了一句讓他們以為是聶衡之教的她。

    事實上,聶衡之有些日子的確教了她騎馬,奈何他不舍得他的愛馬被季初糟蹋,季初稍微跑的快了些,他就臉色大變地制住馬,順便惡劣地壓著她在馬背上做些難以啟齒的事……

    后來,季初就沒再騎過馬,她如今之所以熟練,是因為上輩子在潞州沈聽松的教導。他教授給季初訣竅,不耐其煩地鼓勵她,慢慢地季初就學會了騎馬,甚至騎術相當不錯。

    “原來如此。”提到定國公世子,池嚴識趣地不再開口,只是面帶欣賞地看著女子在夕陽下策馬狂奔,看著她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看著她飄飛的發絲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

    “天色暗了,前面不遠就有一家驛站,我們腳程快些,今夜留宿在那里。”他朗聲吩咐了一句,夾緊馬腹,順著女子的方向而去。

    前面不遠處,果真立著一座還算寬敞的驛站,可能是因為靠近平京城,驛站的布置也還算干凈雅致。

    日暮將落的時候,季初利落地下了馬,同池嚴一起走進驛站,今夜他們將歇在這里。

    與此同時,一隊氣勢森嚴的金吾衛在城門將落之前騎著馬狂奔出城,為首的是兩個容貌不凡的高大男子,一人朱袍冷面姿色非凡,一人形狀風流姿態飄逸。

    “金吾衛出動,這是要生大事了?”守城的士兵驚惶對視,金吾衛可不得了,每一個都是精兵可敵百人!

    “沒看到有一人著了大理寺的冠袍帶履嗎?定是查探疑案捉拿兇犯去了。”老兵洋洋得意地拍了拍一人的肩膀,小崽子,眼力還要練練。

    “看來那定是一個窮兇惡極的罪犯。”一人小聲嘀咕,聲音很快就散在了寂靜的夜中。

    驛站中,季初安然入睡,并不知她已成了幾人口中不得了的兇犯,也不知追兵連夜奔波剛好在黎明她睜開眼的時候等著她。

    第二十七章 (二更)

    距離平京城上百里的驛站很安靜, 凌晨太陽還未露面,白茫茫的不僅下了濃霧,路面枯黃的草木上甚至結了一層冰霜, 臨近冬日, 天氣愈發冷了。

    池家商隊中的幾人哆哆嗦嗦地從馬車里面爬出來,凍得直縮脖跺腳。倒也不是池嚴苛刻,不讓他們睡驛站里面的房間。池家經商, 出行在外經常要攜帶大批的貨物, 自有自己的一套規矩, 每次投宿必有幾人要就近看著車馬, 以防被人暗算了去。

    這次也不例外,季初的嫁妝可是一筆不菲的資財,池大公子十分謹慎。

    不過這次出行太過倉促, 池家人的行裝沒有收拾好, 難免要挨上些凍,幸而他們去潞州是一路向南, 天氣只會越來越溫暖。

    幾人縮著脖子, 熟練地查看車上的箱子是否完整,之后喚醒驛站里面的小二要了些熱水擦臉,又喂馬匹吃草料。

    霧色很濃,雖說不到幾步不見五指的地步, 但也差不離了, 白茫茫的讓人心中發慌。

    “嘖,這鬼天氣, 興許要等上一兩個時辰等霧氣散了才好離開。”幾人湊在一起一邊喂馬一邊交談, 話語間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季家那位娘子。

    “季家娘子出身名門, 看著性子是好的, 應該不會為了這一兩個時辰動怒。”

    “我看也是如此,季娘子一點都不嬌縱,昨日車馬顛簸她一句話都沒說,比那些小戶女都能吃苦。”

    兩人說到這里,另外一個人轉了轉眼珠子,突兀地提了一句,“季娘子是個好的不假,我們家大公子年過二十還未成家呢。”

    大公子同季娘子?幾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當即呵斥,“快些閉嘴吧,這話不能亂說,大公子雖無妻室但身邊早有美妾,季娘子出身世家大族,怎可污了她的名聲。”

    那人被斥責,面上連忙應是,心中卻不然,照他看來大公子就是對季娘子起了心思,不然豈會一得知她離京就匆忙地帶人追上來,而且路上眼珠子都沒離過季娘子。

    這些人恐怕也是這么想到,但不如他敢說實話,這人搖搖頭覺得他們不實誠。驀然腹中一急,他夾著腿走遠了一些解決,也沒和他們打招呼身形于此消失在濃霧中。

    過了約莫半刻鐘的時間,那人還沒回來,其他幾人也沒當回事,畢竟這是靠近京城的大驛站,時不時地還有兵馬路過,不敢有人在此生事。

    只是很快手下的老馬不安地刨動蹄子仰頭嘶吼,他們終于意識到了不對,馬可是有靈性的動物,尤其是老馬。

    幾人警惕地互看一眼,握著腰間的兵刃手柄,結伴走向濃霧中……下一刻來不及出聲就被卸了下巴捆的嚴嚴實實。

    濃霧里面居然悍然立著一隊氣質冷酷的兵將!身著暗黑色盔甲,雙目森森,如同看一個死人般注視著他們。

    來勢洶洶,是敵非友,池家的幾人駭得雙腿發軟兩股戰戰,老天爺啊,京城附近天子腳下怎么會有這么一支殺氣騰騰的兵將!

    “大人,這幾人經查看俱是京城池家的人,該如何處置?”金吾衛中除了袁興之外的另一位副將荀志是聶衡之一手提拔上來的,對著他忠心不二,看到令牌就一刻未遲疑地領了一小支人馬到國公府,同時又跟聶衡之一起出城。

    他不知統領大人因何要追捕池家人,但大人一旦下令,金吾衛包括他便一定會跟從。

    此時抓了池家的人,他的語氣帶著凜然的殺意,很明顯若是聶衡之動了殺心,他們便會刀起刀落送池家人上路。

    大人傷勢未好就一路策馬只為追捕池家人,想來肯定是池家人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

    聶衡之動了動漆黑的眼珠子,看向其中一人,目光陰森,“你們大公子還未成家,死了應該也是一個人孤零零地進地府,無后無香火祭奠。”

    他高高地坐在馬上,面容隱在濃霧中,池家人看不清他的臉,一眼望過去只看到濃重的紅色心下惶然。此時聞言更心焦驚駭,他們方才說的話這人居然全部聽在了耳中,他們全都沒有察覺。

    而且,聽他話中意思,他是要對大公子下手啊!

    他們想要向大公子傳遞消息,喊醒驛站里面的人,奈何下巴被卸,嗬嗬喘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場此刻唯有衛長意一人得知內情,心道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好友的醋壇子就被打翻了。無奈池家人還真沒有犯事,身為大理寺卿丞,衛長意不能違背良心。

    他手中搓了搓馬的韁繩,偏頭勸道,“衡之,你傷勢未愈,一路奔波恐落下毛病,這幾個人暫且捆起來,我們先去驛站里面。左右我們帶的人馬已經將驛站圍了起來,里面的人一個都飛不出去。”

    金吾衛都是精兵良將,就算奔波一夜也是精神奕奕不見疲憊,他衛長意可是一個文官,經不起這么折騰。

    聶衡之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衛長意不禁苦笑嘆氣,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當日他就看出嫂夫人心意有變,誰曾想她敢藥倒了好友徑直帶著嫁妝走人了。

    當初嫂夫人的卑微順從以及衡之的高傲不屑還歷歷在目,如今竟然是顛了個,變成嫂夫人迫不及待地要離開,衡之不肯放手了,拖著傷腿也要追上嫂夫人。

    好在他以大理寺卿丞的身份捏造了一個捉拿兇犯的名頭,調動金吾衛也還能說過去。不然,一場風波是免不了的。

    “進去,將所有池家人全部捆了。”聶衡之下馬,面色極為冷硬,眼睫毛甚至因為寒冷的天氣掛了一層冰霜,極少人注意到他身上的朱紅色袍子下擺的顏色深了許多。

    他穩穩當當地走進驛站,身上一暖,眼底卻忍不住涌起濃重的獰色。這么冷的天氣,這么破落的爛地方,女子一點都不在意,只為了要離開他!

    金吾衛行動有素,不出一刻鐘的時候就將驛站所有的人只除了其中一個房間全部控制起來。其他人倒還好說,池家大公子身上有武技,很是纏斗了一番,不過荀副將親自上陣,池嚴也束手就擒。

    當看到朱袍鳳眸白面紅唇的定國公世子,他忍不住雙目怒睜,面帶鄙棄,季娘子早已經和他和離,據說還是因為他納妾折辱人在先,有什么資格再三對季娘子糾纏。如今竟然還動用了兵馬,無!恥至極!

    眼看著定國公世子只是森然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朝著二樓的一個房間走去。池嚴怒了,瞇眼出聲,“昨日季娘子離京回潞州,自由策馬,開懷不已,定國公世子何必要強人所難,季娘子根本不愿意回去。”

    自由策馬,開懷不已……聶衡之頓住腳步,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咀嚼這幾個字,目光沉沉地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呼吸急劇。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學會了騎馬,在沒有他的地方她開懷大笑。好,極好!

    “不愿意回去?本世子就讓她愿意,你說殺了你池家所有人,她會愿意嗎?”他不緊不慢地說出讓池嚴肝膽俱裂的話來,拾級而上,清瘦有力的大手推開房門。

    睡在榻上的婢女雙青被驚醒,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睛看過去霎時驚戰不已,后背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世子,世子他竟然真的追過來了,她要趕緊喚醒娘子!

    奈何她這么想,在世子森然冰冷的目光下絲毫動彈不得,她整個人被嚇得僵住了,就連喉嚨也像被人扼住出不了聲!

    “滾出去!”聶衡之低斥了一聲,隨即一名金吾衛迅速地捂住了婢女的嘴將她拖了出來。

    房門重新被關上,驛站中出奇地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樓上的房間……耳朵也都揚著。

    房中,聶衡之一步一步地走向簡陋的床塌,神色不明,他大手掀開床帳,一股暖香襲來。陰冷的目光掃過去,床榻間的女子睡的正香。

    她抱著被子縮成一團,眉眼舒展,頰邊露著小小的梨渦,小臉碰著粗糙的被面愈發顯得她肌膚白嫩瑩潤。

    許是白日實在累得狠了,女子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平穩地呼吸著,雪白的臂膀不老實地裸露在被子外面,竟是只著了簡單的小衣。

    男人的呼吸一滯,腦海中忽如其來閃過幾個畫面,注視著床榻間的女子目光變得幽深晦暗。

    他慢慢解開沾血的外袍,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手腳并用地纏上女子,企圖用她的香軟溫暖自己冰冷的身軀。

    季初感覺一塊寒冰砸到了自己的身上,不適地掙扎了一下,隨即男子貪婪地埋在她的頸間汲取溫暖。

    聶衡之想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只需要女子一個懷抱就又痛又困,像是所有的感覺一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痛的難耐,皺眉將所有的淚水都糊在女子的身上,忍不住唇齒在女子頸間磨蹭流連,仿佛唯有這樣能緩解他身上的劇痛。

    睡夢中,季初以為是衛長意的夫人莫青青那只懶貓在朝她撒嬌,含糊地哼唧了一聲,伸手在懶貓的毛發上安撫地揉了幾下。

    可是揉了幾下后,季初驀然感覺到不對了,她都離開平京城了,壓根也未再見莫青青,哪里來的懶貓?

    驚呼掩在喉間,季初驟然睜開眼睛,看清了身邊靜幽幽注視她的男子面容,倒吸一口冷氣臉色迅速一冷抱著被子朝后躲去,慌忙地連白嫩的胳膊露出來了都不知道。

    聶衡之,他居然醒的那般快,追趕上來了!

    定國公竟然沒有攔住他,季初一顆心沉到了最低處,雙眸帶著警惕和驚怒。

    “在想你給本世子下了安神藥,為何我還能追來?”聶衡之直勾勾地盯著她,坐起身,胸膛微微敞著,身體緊繃蓄勢待發。

    “你糾纏不休,我不得不為之。”季初定了定心神,強裝著鎮定回答,她雖還未見過上輩子性情暴戾的聶衡之真正的手段,但李氏等人的死近在眼前,她也有些恐懼害怕。

    “好一個不得不為之!”聶衡之咬牙低笑,鳳眸濕潤,而后變得極為冷冽,“既然如此,本世子殺了池家所有人也是不得不為之。”

    他毫無顧忌地用池家所有人的性命威脅女子,眼中閃爍著瘋狂的怒意。

    曾幾何時對他下手,在女子心中成了不得不為之,聶衡之壓制的熊熊怒火急需找到一個發泄的地方。

    “你對池家人怎么了?”聞言,季初一驚,急忙要下榻去看池家人的情況,輕易地被男子一只手臂攔住了,她驚慌失措,駭得幾乎尖叫。莫非池家人已經遭遇了不測?!

    “聶衡之,你無-恥!”忍不住懼怕,季初簌簌落淚。

    聶衡之死死盯著她的眼淚,驀然扯動了嘴角,噙著令人膽寒的笑,“你若敢離開一步,我就將池家那個野男人的頭顱扔到你面前,你試一試?”

    “你想怎么樣?”季初含怒問他。

    聶衡之垂下眼眸,忽而抱住了她……

    第二十八章

    “聶衡之, 你究竟將池家人怎么了?”

    季初即使再抗拒也不能阻止男子牢牢抱著她的動作,甚至他的腦袋還埋在她的頸間。她幾乎被禁錮在聶衡之的胸膛與床榻之間,方寸之地動彈不得。

    可池家人的生死還未知, 就算掙扎不了, 季初也一定要問個明白。

    重活一世的聶衡之是個性子扭曲的殺神,他若動了殺心就連定國公也阻擋不了。

    她焦急地詢問,奈何男子閉著眼睛像是睡過去了一般, 沒有回答她, 只不耐地抽出一只大手蓋在她的臉上, 胡亂地將她臉上的淚水擦了擦, 動作力道十分粗暴。

    事實上,聶衡之此時能忍住不在女子身上動怒已經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再讓他聽過關于池家人的任何一句話, 他勢必會動手割下池家野男人的頭顱, 至于軀體,可以扔到荒郊去喂野狗。

    聶衡之惡狠狠地想著一百零八種能讓池嚴生不如死、死了也無全尸的狠辣招數, 他不能也不敢對女子動怒, 那就讓池嚴和池家來承受他的怒火!

    他倒要看看池家是不是硬茬子,能否經過他第一輪的折騰。

    一個身邊已經有妾室的商人子也敢妄想他的女人!他身為定國公世子都老老實實地三年沒有納妾,為季初這個笨女人守身如玉!

    聶衡之已經下意識地忘記了他是因為一個貴妾白氏才扔了和離書給季初,雖然當中有內情, 可季初因此而傷心也是事實啊。

    可是如此想罷, 聶衡之又很快想起池家的野男人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季初和他一同策馬一同開懷大笑的話來,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 隱隱作痛。

    以前的她不太會騎馬, 而自兩人重逢以來她也再未真誠地在他面前笑過。至于那種虛偽的寡淡的假笑, 聶衡之歷經兩世如何看不明白。他很想狠狠地欺壓女子讓她尖叫, 讓她難以自持地哭泣,可最終也只是洗腦自己五年的時間里面女子變了性情借此自欺欺人。

    “聶世子,我求你告訴我池家人究竟被你怎么樣了?”男人遲遲不答且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冷,季初害怕地聲音都顫抖起來,終于放軟了語氣哀求他。

    李氏穩婆那些人罪有應得,季初自以為不是圣人,看到她們死去雖然悚然倒也痛快,也不曾覺得聶衡之過于殘暴。可池家不同,他們從來都是無辜的被卷進來的,而且還是因為她,若是有一個池家人喪命,季初余生都不會安心。

    “聒噪!你若再敢多提一句池家人,本世子即刻送他們上黃泉路!”聶衡之冷喝一句,滔天的怒火死死地被他壓抑在胸腔里面,女子給他下藥的事情還未過去,她自身難保還有多余的心思關心池家人!

    聶衡之想,給他下藥是女子理虧,女子必須補償他贖罪。內心深處,他躁動不已,想斷了女子離開的心思,想在她的手腕腳腕上都鎖上鏈條,想讓女子被關在當中從此只能見到他一人只能躺在他的榻上,想讓她的一顆心完完整整地屬于他一人,再無任何野男人……

    可他不敢也不能,如今的他勢力還不如定國公,而且他清楚一旦對女子用了極端手段,日后很難再挽回。

    為此,他只能慢慢地軟化女子的態度,讓她看到自己的改變看到自己對她的愛重。不就是在女子的面前溫順聽話嗎?他可以做到。

    季初被他森戾的語氣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但很快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暫且安了心。

    目前池家人無事,無事便好。

    她不說話了,微微喘息,顯然是在平息自己的情緒,房間一時安靜下來。

    在她沉默的關口,男子卻埋在她的頸肩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季初蹙眉呼痛才放開她,悶著聲音道,“痛嗎?本世子連夜騎馬趕到這里只會比你痛上千百倍!”

    “你下的藥若再重些私逃地再遠些,便是醫圣在世也治不好我的一雙腿。”他發出一聲短促的諷笑,三番兩次的裂傷失血,他已經感受到腿部的力不從心。

    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就像他上輩子每逢陰雨天氣脊背痛得幾乎站不起身,從骨頭縫中滲出的酸痛讓他忍不住要殺人要見血發泄!

    這也是他性情大變暴戾的一個原因,奈何他唯一可以說的人心上已經有了別的野男人,不要他了。

    他風塵仆仆失血又勞累,女子第一句關心的卻是那個商人子。

    聶衡之埋著頭又是恨極又是妒極,勒著季初腰肢的手臂又緊了些。他的疼痛,女子知道嗎?在乎嗎?

    聶衡之含著嘲諷的質問讓季初有些失神,她對他下安眠的藥是她不對,可她難道不該離開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擾實在讓她煩不勝煩。

    她欲要開口反駁,目光忽而掃過被隨意扔在一旁的朱袍頓了一下,這件衣服是她從前親手做的,她清楚下擺的紅色沒有那么深,除非上面沾了血。

    緊接著,埋首在她頸間的呼吸聲突然輕了許多,季初神色復雜,眉眼間染上幾分疲倦。

    聶世子苦追不舍甚至冒著一雙腿廢掉的代價,也要讓她留下,是她這些時日說的不夠清楚還是她虛與委蛇的態度不夠果斷讓他誤解自己還對他有情?

    這般糾纏,這般煩擾,她實在受夠了!季初咬緊了下唇,默默地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讓兩人徹底了斷。

    她記得她和聶衡之成婚后的第七個月才圓了房,那時他應該是初次嘗男-女之-歡,快的讓季初羞澀地反應不過來就結束了。她現在尤記得眼高于頂的聶世子那不敢置信又惱怒交加的表情,那日后他硬是冷漠地一連數日都不愿看到季初,一句話也都不和她說。

    季初深覺得如此下去不行,臉頰通紅將母親送給她壓箱底的冊子悄咪-咪地放到了聶衡之的桌案上。

    后來,聶衡之就熟練掌握了各種花樣,也樂此不疲地在床~笫之間折騰她。……那時他極其偏愛一種姿態,如同野獸~交~頸,季初覺得磨人不太想配合,他就振振有詞地教導她身為國公府的世子夫人要對夫君溫順要想著綿延后嗣,那種姿態最有利于女子受孕。

    他想要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季初看在眼中即便難忍也生生受了下來。

    聶衡之說到孩子的時候只平淡地提了一句,可那雙狹長的鳳眸很亮,亮的驚人,季初應了他,他裝作若無其事,轉頭就迫不及待地命人準備了許多孩童的衣物和配飾,仿佛他下一刻就能做父親似的。

    可惜,他曾心心念念的孩子沒有來到這個世上,而他作為父親,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個劊子手。

    季初覺得她自己也是害了孩子的罪魁禍首,哪怕當初她多注意一點身體的異狀。

    隔著一條真正的生命,她想他該明白他們之間真的一點可能也沒有了,那三年留給季初的回憶也不過大多是晦暗和傷痛罷了。

    單紅的慘死,她父母的“病死”,還有那個飽受期待的小生命……季初呼吸一急,一動不動地盯著頭頂有些發暗的床帳。

    昨日小二告訴她,近幾日天氣不好有濃霧。季初想一個時辰的時間,濃霧應該散了吧。一個時辰后,不耽誤她們重新出發上路。

    ***

    聶衡之身材高大,纏抱著女子躺在有些窄小的榻上被迫曲著身體,看上去明明令人不適的姿態,他卻睡的很沉。

    很安靜。

    樓下揚著耳朵緊緊聆聽動靜的眾人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已經有些著急了。尤其是被硬生生拖出來的婢女雙青,臉色煞白焦急不已。

    她一遍遍地回想那日世子動手折斷穩婆的畫面,動作狠辣迅速,穩婆來不及出聲就軟了身體,脖子詭異地彎曲著……

    世子進房間的時候臉色森戾,夾雜著凜人的寒氣,娘子,娘子她該不會已經遭遇不測了吧?

    雙青一想到這個可能就驚慌失措地想要沖上去,剛一動就被金吾衛制住了。她小聲地哭泣,看向池家大公子,結果他的下場比自己還凄慘,鼻青臉腫的一看就是受了毒打。

    走投無路之下,對季初忠心耿耿的婢女將目光投向了癱在椅子上用布巾擦臉的白面男子,她認得這是世子的好友,京中有名的衛三公子。

    昔日,娘子對他很好,和他的夫人也有來往。

    “三公子,求求您,派個人去上面看一眼吧,怎么可能一點聲音都沒有,娘子她體弱,萬一世子他動怒,娘子承受不起。”雙青急的淚水漣漣,她看到這些金吾衛就害怕,心想莫非他們全都要死了嗎?

    可娘子不過是要回祖籍,從頭到尾她哪點對不起世子對不起定國公府?他們這些人都是欺負娘子死了父母無依無靠罷了。

    雙青越想越傷心,越哭越大聲,扣著她的人冷著臉不為所動,衛長意是個憐香惜玉的,見此不由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罷了罷了,你這小丫鬟也算忠心,我就勉強犯一次險。”衛長意不擔心好友會對季氏女下殺手,他擔心的是他們出城的舉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還有池家這些人,雖是商戶,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處理不好也能生成隱患。

    換句話說,事情必須要抓緊時間解決,他們拖不得了。

    衛長意慢吞吞地走到緊閉的房門口,遲疑了幾息后伸手重重地敲擊下去。

    屋中,聶衡之一下被驚醒了,睜開眼睛第一時間看向懷中的女子,她正不悲不喜地注視著自己,神色淡漠。

    “衡之,我們趕緊帶著嫂夫人回京吧,驛站人多眼雜不可久留。”衛長意絲毫沒想過他口中的嫂夫人愿不愿意和他們回京,在他看來,出動了金吾衛,季初的去向不會有第二個可能。

    回憶起一路上衡之的面無表情以及不要命狂奔的姿態,衛長意更堅信要把嫂夫人帶回京。

    否則,衡之怕是會瘋。國公府的丑事他隱隱約約也知道一些內情,可以說在這個世上衡之只剩下嫂夫人這么一個親近的人了。

    衛長意的話傳到屋中,疲累散盡的聶世子當即嗯了一聲,松開纏著女子的手腳,“只要你回京,本世子不會為難池家人。”最多也就是捆著他們一天。

    對著季初,他語氣刻意收斂了冷酷,很別扭地帶著些許溫和,甚至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卑微和妥協。

    這是以前的聶世子萬萬做不到的,也萬萬不能想象的。他何須要對向他百依百順的女子低頭,根本不可能!

    更何況女子徹徹底底惹怒了他,他追來的時候夾帶著雷霆之怒……此時只因為大半個時辰的安眠就偃旗息鼓了。

    自以為做出了妥協和讓步后,聶世子云淡風輕地拿起朱紅色的外袍穿上,肯定女子看到了外袍上沾染的血漬,他抬頭直勾勾地看著她。

    然而季初未如同他所愿地盯著血漬看,她只掃了一眼后就動作極快地穿上自己的襖裙,神色冷靜。

    “我不會回京的,聶衡之,你死了這條心吧。”門外衛長意的腳步聲傳遠,季初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畏懼地回視他,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更多免費好文在/仲/呺:xnttaaa】

    一被忽視,二被拒絕,聶衡之的臉色霎那間變得很難看,壓制的怒火也直接被激發了,陰測測地朝著房門看了一眼,殺氣騰騰,“好,既然如此,本世子就先殺光了池家所有人,再帶你回去!”

    “干池家什么關系?是我們已經和離,是我自己要走,是定國公吩咐人送我離京。聶世子,你講些道理吧。”季初擋在高大挺拔的男子面前,仰頭看著他,眉宇間帶著揮之不散的倦怠和傷悲。

    她要讓聶世子痛苦后悔放她離去,何嘗又不是在掀開她心中已經痊愈的傷疤?

    女子身著素藍色的襖裙,頭上簡簡單單地梳了一個半披發的發髻,簪了一支白玉釵,明明是簡陋的打扮尋常的姿色。擋在他面前,聶衡之卻完全移不開眼睛,幽暗凌厲的鳳眸緊緊盯著她不放,含怒低喝,“和離書可以撕毀,父親那里我自有辦法讓他插不得手,至于你,執意要走,池家人就得留下命來。”

    溫順討好不能留下女子,他還有另一種手段。威脅雖下,流卑,鄙,但他了解女子的秉性,這是最有效的招數!

    聶世子向來高傲不屑于用不入流的手段逼人,可若讓他眼睜睜看著女子離開,他寧愿做一個卑鄙的小人!

    聞言,季初呼吸紊亂不止,胸脯急劇起伏,眸中涌出了數不盡的惱怒與憤懣。

    他就生生要逼著她讓兩人都陷入痛苦之中嗎?

    她反應越大,聶衡之的臉色就越駭戾,遒勁有力的手掌拽著她的腰一轉,一腳踹開了房門,房門撞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樓下所有人的目光聚集過來,驛站安靜地落針可聞。

    “留下命來?”季初呵呵冷笑,語氣像是淬了毒,“聶世子早就留下了不止一條人命,其中包括我們未出世的孩子。”

    聶衡之蓄勢待發的熊熊怒火被她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澆滅,他不敢置信地轉過身,面部因為緊繃顯得銳利無比。

    “你說什么?”他咬牙語氣艱澀。

    “是啊,世子不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季初眼底閃過一抹痛色,面上卻帶著笑,指著自己的腹部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

    輕輕的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擊打在聶衡之身上,他高大的軀體晃了晃,臉上的血色一瞬間全部褪去……

    第二十九章

    他從來不知道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他死了, 他怎么會死?是誰害的他?季初為什么不告訴他?

    聶衡之嗬嗬地喘著粗氣,踉蹌著俯下身,兩只大手緊緊地握著女子的肩膀, “季初, 你不能因為池家那個野男人騙我,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告訴我,你是在騙我!”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女子, 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一遍遍地掃過, 企圖找出她在說謊的證據。

    他和季初成婚三年, 從來沒聽過她懷過身孕, 他聶衡之的孩子又怎么會死?定是女子騙他!一定是季初騙他!

    他強裝著鎮定目光兇狠,可握著季初肩膀的力道越來越大,洶涌而至的恐慌和驚痛幾乎將他淹沒。

    季初說是他留下了孩子的一條命, 什么意思?

    “聶世子你知道的, 我蠢笨無比,怎么敢在你面前撒謊。”季初撕扯著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傷疤,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語氣飄渺,“聶世子還記得我身邊另一個陪嫁的婢女單紅嗎?也許世子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那日,你大怒說她勾引你, 一腳踹的她吐了心頭血。”

    她邊說邊艱難地伸手在聶衡之的心口那里按了一下, 又平靜地重復了一遍,“就是這里的血, 吐了好大一口, 我走過去的時候裙擺都浸濕了。暗紅色的血, 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怎么洗都洗不干凈的血, 還有婢女永遠回不來的命。

    單紅的死一直是季初的噩夢,曾經她和雙青一樣都是季初親近信任的人。在季初剛嫁進定國公府受到冷落忽視的時候,是愛笑樂觀的單紅每日變著花樣地哄她開心。然后,在她嫁給聶衡之的第二年,單紅被聶衡之冠以勾引他的罪名一腳傷了身體,無奈被季初送去了溫泉莊子休養,兩個月后她死了。

    季初尤記得趕到莊子見她的最后一面。圓臉活潑的婢女,像是秋日的花朵迅速地枯敗,看到季初,她眼中充滿了濃重的怨恨和不甘,或許還有委屈和后悔。過于復雜的情緒讓她對著季初又哭又笑,也讓她最后一刻拼著力氣詛咒季初和聶衡之,詛咒他們不得好死,詛咒他們終要為她賠一條命……

    季初的陪嫁婢女,勾引他……聶衡之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面色一沉咬牙道,“她故意勾引,背主下,賤,死不足惜,你居然因為她怪我!”

    那個婢女趁著季初沉睡的時候,不要臉地在他沐浴的時候跑進來,還故意脫*衣服惡心兮兮地說請他憐惜,不是勾引是什么?不是背主是什么?

    他狠狠懲戒那個婢女理所當然,季初憑什么怪他!

    聞言,季初猛地抬頭看他,目光利如刀劍,“是她莫名其妙勾引你,還是世子你故意在她面前做出輕佻的舉動,讓她動心讓她誤解?畢竟世子不僅私下對著她笑,還親口夸贊過她。”

    那日,單紅固執地一遍遍對季初說不怪她,是世子喜歡她,她沒有故意勾引世子。然后,她又同情地和季初說世子一點都不喜歡她這個世子夫人。

    上輩子,季初逃避這句話透露出的可能,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很快父母重病,她就將這件事暫且埋在心里。而在她和離回到潞州后,偶然有一日提起單紅,雙青吞吞吐吐地告訴她,有一段時日世子對單紅的態度很好,不僅和顏悅色還夸過一句單紅比她這個平淡蠢笨的世子夫人強多了……

    女子的話一出,聶衡之的臉色微變。那個時候,他剛剛發覺自己對季初上了心,卻死活不愿意相信,嫌棄她但又忍不住接近她,親密過后又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居然看上一個容貌平平性子也乏味的女子。

    一小段時日里面,他矛盾不已,強迫自己對季初態度惡劣,當發覺情不自禁想對她好的時候就刻意將對她的情緒移到別的人身上。

    可他也不過是說了幾句態度溫和的話給了幾個勉勉強強的笑容,那婢女居然誤解他對她動心,簡直可笑!

    他冷臉反駁,季初卻咬唇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冰冷。

    “聶世子,是你先給了她幻想。”

    單紅雖然愛笑但是個性子極為要強的人,吐了心頭血后身體虛弱,再加上羞憤怨恨,不出兩個月就到了生命的盡頭。

    單紅死后季初一直精神恍惚心情郁郁,身體也有些不適,也是因此她忽略了腹中的變化。

    直到她在門外聽到聶衡之嫌惡的話,繼而流產。季初想可能這也應了單紅臨死前的詛咒,賠一條命給她。

    聶衡之繃著臉不言,在他看來,那婢女背主死得其所。

    “世子是不是在想一個婢女的死和我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關系?”季初冷漠地看他,一字一句地將單紅臨死前說的話復述一遍,包括她飽含怨恨的詛咒。

    “她說世子厭惡我,果然那日我從尚書府回來就聽到世子對他人說,我是世子不情不愿娶回家的女子,也是世子用來取樂的玩物。”

    季初漠然一笑,聶衡之臉色大變,握著她的手骨節泛白。

    “孩子,就是在那天沒的呀,我不愿惹病中的父母傷心,也不愿,讓自己活的像個笑話。瞞著所有人,世子當然不知道啊。”她的笑含諷帶刺,聶衡之臉色慘白,忽然手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松開了她的肩膀。

    那日,他的確那么說了。屋中,衛長意和兩名金吾衛副將都在,其中一個副將袁興是陛下的人。聶衡之因為季家的事心下煩躁又不得不應對袁興,說出的話五分真五分假……

    他想起了那段時間季初的傷心與疏離,可他以為是她忙著照顧父母忽視了他,并為此不滿。

    卻沒想到他們的孩子沒了,就那么匆匆地沒了。

    原來他真的有過一個孩子,聶衡之一雙鳳眸赤紅,渾身的血液凝結,他的孩子因為他的舉動,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了。

    “其實那時我就該和世子和離了,可我不甘心,裝作自己忘了單紅和孩子的死,下,賤地繼續做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連一個妓,子都不如。”季初眼眶泛紅,語中是對從前那個自己深深地厭棄。從前那個季初為了一眼鐘情的男子生生地將自己的傲骨全給折了,換來的是他的隱瞞,是他隨手扔下的和離書。

    妓,子!她居然說自己不如一個妓,子!聶衡之忽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個地方都在痛,劇痛讓他呼吸不上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世子,我不想再繼續下,賤了,我失去了婢女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驕傲。你就高抬貴手,莫要糾纏了。父親的死雖然和你有關,但季家能保全下來我也感激你,照料你這些日子就當是還了。日后,你我形同陌路,見面不識。”季初決絕地扔下了話,頭也不回地離去,從樓梯下來。

    聶衡之慘白著臉搖搖欲墜,沒有攔她。

    樓下鴉雀無聲,眾人隱隱約約像是聽到了一些字眼,但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可緊接著樓上轟然的一聲重擊讓他們變了臉,衛長意掠過季初上樓看到狠狠摔在地上的高大男子,心中大亂。

    “衡之,你的傷勢如何?”衛長意急忙扶起他,看他痛不欲生目眥俱裂的模樣,一顆心涼的徹底。

    完了,聶衡之算是完了。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放人,讓她走。”勉強站起身的男子雙目通紅,死死咬著牙,一波又一波的劇痛襲來,他耗費了所有的力氣才說出了這句話。

    放女子離開的話。

    衛長意心頭狂跳,金吾衛副將斬斷了捆著池家人的繩子。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世子夫人坐上馬車,又眼睜睜地看著在世子夫人離開后,世子幾乎連滾帶爬地狂奔到了驛站的門口,失魂落魄,欲要追上去又瞬間跌倒在地,完全沒了金吾衛統領的赫赫氣勢。

    “總有辦法能讓嫂夫人回心轉意的。”衛長意不忍心看到好友這般模樣,上前寬慰他。

    “回心轉意?”聶衡之先是大笑不止,而后笑著笑著淚流滿面,喃喃自語,“不可能了,她不要我了。”

    在衛長意的驚呼聲中,他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緊接著直邦邦地倒了下去。

    緊緊握著的手掌帶著一種絕望。

    ***

    “大公子,這是上好的金瘡藥,對不住,讓你受了一場毒打。”濃霧散后,季初瞧見了池嚴臉上的傷口十分抱歉。

    她從坐上馬車的那刻就已經收斂好了所有悲傷怨恨的情緒,此時和池嚴說話眉眼如初神色如常。

    但池嚴還是能發覺女子溫和底下涌動的濃烈情緒,他接過金瘡藥,故作爽朗地大笑,“這算什么,娘子不知,那金吾衛副將也被我狠狠打了幾下,可也是傷到了!”

    “大公子好功夫。”季初淡淡一笑,轉身回了馬車里面。

    和昨日相比,她沒了策馬的興致。

    池嚴眸光微暗,瞇著眼往身后消失不見的驛站瞥了一下,神色不明。

    池家商隊的人劫后余生,身上那股驚慌失措的勁兒還沒消,下意識地加快了行駛的速度。

    傍晚的時候,他們出了京畿道才稍稍慢下來,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兩日的功夫,季初慢慢地調理好了心情,在她終于將聶衡之和一大堆往事拋之腦后的時候,他們一行人到了湖州。

    湖州,因為靠近江南,算是這幾日旅途中比較繁華的城市了。

    池嚴領著他們一行人進了湖州城,路途需要補給,他覺得季娘子也該好好休息一日。

    季初坐在馬車里面,隔著車窗看著往來的人群聽著熱鬧的說笑聲,如釋重負地露出一個笑容,白皙的肌膚上小梨渦很顯眼。

    “娘子,這湖州城真不錯,我看比平京城都不差!”雙青有些興奮,世子放她們離開,她們逃出生天了,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此時,為了讓娘子高興,對著湖州城是大夸特夸。

    奈何,雙青生來可能真的有些烏鴉嘴的屬性,她的話還不到一刻鐘就被打了臉。

    馬車停在湖州城最大的一處酒樓,季初和池嚴等人還未走進酒樓就被幾個身著皂服的男子攔住了。

    他們身上都配著刀,目光倨傲,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季初蹙眉不解,他們才進入湖州城,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交集,這些人攔著他們做什么。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池嚴就含笑同這幾人見禮,動作熟練地從袖中掏出一疊銀票,“請幾位喝酒,也多謝知州大人保我們人車平安。”

    為首的男子接過銀票,手指捻了捻厚度,滿意地點點頭,“進去吧,有知州大人在,你們在湖州城定能平安。”

    話罷,他們就傲慢地揚手離去,一副趾高氣昂官大爺的模樣。

    季初驚愕地看了好幾眼,池嚴看出了她的疑惑低聲為她解釋,“我們若不交銀票,若是遇到了匪盜,這些官吏非但不過問,可能還會趁機扣留我們的財物。這些銀票是買我們這兩日平安的錢。”

    “他們,便是那些匪盜吧。”季初呼吸一窒,下意識說道。

    聞言,池嚴苦笑點頭,“其實方才進城的時候我們就付過一筆銀子了,想必出城的時候也要。沒辦法,這十年來都是如此,甚至變本加厲,我池家的生意也因此愈發艱難。”

    官吏橫行,明目張膽地牟利,竟然已經十年了。而且天下人都習以為常,可見朝堂上無人關心。季初咋舌,而后內心復雜,亂象已生,她重來一世,還是免不了天下大亂。

    如今,怕是在動,亂的邊緣了。可動,亂之下最受苦的還是百姓,想起潞州城死的成千上萬的百姓,季初的心情不免沉重了許多。

    “不過,雖世道艱難,娘子若遇到了困難,池家也能幫娘子解決。”池嚴看出了女子的憂心忡忡,語氣溫和地說道。

    季初聞言,默默搖了搖頭,“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希望的是有人能改變這些現狀結束亂世,可惜上輩子她到死天下也還亂著,甚至有外敵入侵中原。

    話到這里,兩人已識趣地都不再開口,接著說下去便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一路勞頓,我們先休息。明日還要繼續趕路。”

    他們也就在湖州城停留一日,天氣愈冷還是要快些趕路,萬一遇到寒氣路上就艱難了。

    季初應下,一夜安眠。

    次日上午,他們出城離開湖州,可沒想到臨到了城門口又撞上了一場風波。城門處,一清瘦看不清臉的男子被迫跪在地上,幾個士兵圍著他肆意毆打,張狂大笑。

    “這不是施家的二公子嗎?怎么成了這副窩囊樣子?還要跪在地上求小爺。”

    “嘖嘖嘖,誰讓他們施家沒眼力見地惹了知州大人生氣,上天也怪罪他們,轉瞬間一場火就將他們施家人燒死了,家產也燒的干干凈凈。往日風光的二公子大難不死,想要出城竟然都沒一個銅板,真可憐啊。二公子,來,再讓小爺打幾下,我就免了你的出城錢。”

    人人都愛欺辱從天上墮入泥沼的人,畢竟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

    施家得罪知州被覆滅,唯一的活口施二公子被困在城中,離開湖州城只需要一錢銀子,但無奈沒一人敢幫。

    “這是十兩銀,他的出城錢足夠了吧。”季初冷著臉注視著這些無賴的兵漢,從車上扔下了一塊銀子。

    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最渴望的便是有人能拉一把,這是父親說過的話。季初從來都記得,故而出手相幫。

    一眼望過去女子氣度尊貴,一行人據說還是京城而來,身邊高頭大馬上的男子服飾看著就價值不菲。張狂的那幾人最怕惹到貴人,撿了銀子也都立刻散了。

    被毆打的面目全非的男子鄭重地朝季初行了一禮,一瘸一拐地走出城門,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

    “怎么這樣呢?好歹也要留下一個姓名吧,十兩銀子呢。”雙青有些不滿他的態度,開口抱怨。

    “能被欺辱到這種程度的人,他此時開口又有何用?”季初垂眸又坐回了馬車里面,忽然很想見到沈聽松,如果他在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還能開解自己。

    可是,這個時候他不在潞州。季初也不知道他在何處。

    他們一行人很快就出了湖州城的城門,車隊綿延著遠行。

    而距離城門不遠的一處房舍二樓,一名眉目疏淡的男子看著遠行的馬車微微失神。

    “公子,這支車隊是從平京城而來的,昨日打探了兩句,領頭人是京城池家的大公子,那名女子似乎姓季,身份不知。”他身邊一個相貌尋常的侍從低聲解釋。

    “是季尚書的女兒。”男子撫了撫袖袍,語氣悵然,“季尚書去世已有一年了。”

    侍從默然不語,他們也更加小心地躲藏了一年。

    “潞州是個好地方。”沈聽松親手闔上窗,眉眼恬淡,他記得季尚書的祖籍在潞州。

    如此,他便也去潞州吧。

    第三十章

    季初離開湖州城的那日, 平京城的定國公府中,聶衡之終于從無盡的黑暗中醒來,他昏迷了整整三日。

    衛長意在忙著善后金吾衛出城的事, 仲北和辛嬤嬤等人守著他, 見他醒來不住地抹淚。

    一雙空洞黑黝黝的的鳳眸漫無目的地掃了一遍,他扯了扯嘴角微帶嘲諷,嗓音嘶啞, “我都沒哭, 你們哭什么?”

    “世子, 太醫替您看過身體, 今日您若是還醒不來,恐怕永遠都醒不來了。”仲北眼淚汪汪,他沒敢告訴世子顧太醫還說, 即便世子平安醒來了, 這么三番兩次的折騰,世子的身體以后每逢陰雨天氣也會酸痛難忍, 永遠不可能再恢復如初……

    “醒不來?”聶衡之低低笑了一聲, 愈加消瘦的面容透著一股滿不在乎,“盼著本世子死的人那么多,我要是醒不來豈不是有很多人開心痛快?”

    現在,就連季初也盼著他死, 天下之大還有誰盼著他安好, 盼著他開心,盼著他一生無憂呢?

    事實上, 他也不正是死過一遍了嗎?甚至今日和上輩子相比連支撐他的微光也沒了, 重生歸來, 聶衡之第一次覺得, 十分無趣。

    上天給他重活一次的機會,不過是為了讓他遭受更多的打擊,永遠深陷在泥沼里面。

    “世子,公爺得知您出府的事雷霆大怒,派人將鳴翠閣給封起來了,吩咐府中所有人永遠不得提起夫人。”辛嬤嬤看著往日張揚的世子一副沉悶了無生趣的模樣,心中大慟,想了想她如是開口說道。

    無論如何,都要激發世子的生趣。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世子就這樣消沉下去。

    旁人只知世子性子別扭喜怒不定,可她看著世子長大,知道世子自幼就被公爺挑剔呵斥被李氏忽視冷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若他不倨傲不尖銳不用一層堅硬的外殼包裹住自己,早就死在了下人的疏忽和漠視中。

    李氏那毒婦執掌內宅,府中下人趨炎附勢區別對待,東院的日子一開始并不好過。

    “定國公府的主人到底還是父親。”聞言,聶衡之空洞的眼底終于有了些波動,他一點一點地坐起身,面上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沉色,“父親不讓任何人提起她,抹去她的存在,本世子偏偏要讓這定國公府處處都留著她的痕跡。”

    “去,請父親過來。”聶衡之忽而有些不耐,他擰著眉頭想上輩子自己是怎么覆滅定國公府的呢?哦,對了,父親表面上不偏不倚忠君愛國,背地里不僅暗暗支持大皇子沁王,還愚蠢地放權給聶錦之。聶錦之取代他做了新的定國公世子,卻沒有能與之匹配的能力,竟然被北地節度使哄騙,上了他的賊船。

    北地節度使戴紹野心勃勃,為了逼著朝廷給他銀糧尊榮不惜縱容戎部來犯,然后按兵不動坐視甘城被屠了。

    數萬甘城百姓喪命,戴紹為天下人唾罵,定國公府與他往來一事透露出來,直接被拱上了風口浪尖。

    聶衡之看著走進來面帶怒色的定國公,慢慢地咧開唇笑了,銳利無比的薄唇往上掀起,映著他深沉漆黑的眸子,令人心中發寒。上輩子是他忍著還未徹底痊愈的傷痛領兵殺了戴紹,戴紹的書房里面有書信表明著這個時候他就和聶錦之有往來了。

    “父親,聽說您要立聶錦之那個蠢貨做世子,我覺得不錯,不如今日我就騰出位置給他吧。”

    “免得父親您總是心心念念您的次子委屈,不過,作為交換,還請父親將屬于我生母的所有東西交還給我,總不能讓她地下看著她的東西落入了仇人之手。”

    迎面,聶衡之就云淡風輕地在定國公的心中投下了一個炸彈。

    定國公一時驚住……

    ***

    季初一行人離開湖州城后路途也不總是那么的順利,類似于湖州城中的荒謬之事她們又遇上了四五起。

    一路走下來,就連生性活潑樂觀的雙青都肉眼可見地蔫了,季初也漸漸沉默下來,心中縈繞著一股悲涼。

    正如她所說的,覆巢之下無完卵,天下將亂,未來沒有一個人能保全自己,上輩子她和千萬人不就一起死在了城亂中嗎?這輩子重來一次,她懷著微弱的妄想以為阻止了聶衡之的性情大變就能逃過一劫,可如今想想,妄想還真是妄想。

    動,亂的局勢倒不是聶衡之一個人造成的,他就算立即死了,天下還是會大亂。

    “季娘子可是不忍心看到這些?”池嚴在外行走多年最會察言觀色,見季初懨懨不語的模樣,已經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開口問道。

    “以往少見這些,我擔心到了潞州城也會遇到同樣的事。”季初點點頭,其實她上輩子在潞州還真遇到了不少的麻煩事,最后讓她不得不避而隱居在坊市。

    不過,和眼下這些相比,她還是要幸運許多。起碼,她一直衣食無憂,身邊還有一忠仆一知己相伴。

    “季娘子不必擔心,池家往來潞州多次,潞州城的知州大人還算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雖然有些刻板,但不曾為難潞州城的百姓。”池嚴看著女子細白溫婉的眉眼,心中一動忍不住又道,“再說池家經常有人往潞州來,娘子若有事也可傳達給我。”

    季初聞言,眉心微蹙,她怎好一直勞煩池家,正要開口婉拒,身后傳來一陣驚呼。

    “大公子,季娘子,我們車隊后面有一人跟著,看著像是那個在湖州城遇到的施家二公子。”池家人的語氣很是驚訝,他們可是坐著馬車騎著馬,白日偶爾才歇下腳走走,只有夜晚的時候會停馬休息。

    離開湖州城約莫也有兩日了,這人單憑著腳怎么能跟上他們?

    季初也想到了這點,不免一怔,連忙下了馬車往后走去。定睛一看,果然有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高瘦男子,微垂著頭身軀卻挺直地跟著他們的馬車,一步一步走的不算很快但穩當。

    她的心中涌起些佩服,徒步兩日該是何等的毅力,這位施家公子她沒看錯。

    “施公子,你跟著馬車可是也要去潞州一觀風景?”季初的語氣很坦然,湖州城眼前人應該是待不下去了。

    但她很善解人意地隱去了施岐無家可歸的窘迫,只笑著稱他在觀賞風景,又不著痕跡地邀請他一同往潞州去。

    施岐抬眸看著眼前素衣和煦的女子,只覺春風拂面,但他依舊沒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地點點頭表達他的意思。

    他沉默以對在旁人看來是無禮的行為,這下不只是婢女雙青就連池嚴也冷了臉微微不悅。

    這廝被季娘子所救卻不道謝也不回話,好生無禮!

    季初也蹙了細眉,不過她與雙青他們關注的點不同,施家公子一直不開口說話理應不是無禮,而可能是他暫時無法開口說話。

    季初想了想,回到馬車里面從暗盒里面拿出一個溫潤的小瓷瓶,遞給他,“這是平京城的大夫制的藥丸,無論什么傷勢在何處的傷,服用過后都會減輕。”

    施岐忍著喉嚨灼熱的劇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接過了小瓷瓶。他的喉嚨被施家那場大火的煙氣所燎,一直沒能用藥,紅腫潰爛地已經說不出話來,倒是只有她一人看出來了。

    見此,池嚴和雙青等人愣了一下,不免有些訕訕,原來這人是傷了喉嚨不能說話啊。

    “后面有托運箱子的板車,坐在上面叮叮當當地別有趣味,你若不介意就坐上去吧。”季初含笑又為他指了一個歇息的地方,她向來細心,不僅看出了男子衣著的單薄還看到了他腳上沾染的點點血跡。后面的板車上有蓋著的羊皮可用來取暖,人坐在上面可倚著休息。

    施岐再次點點頭,沒有拒絕女子的好意和她維持自己自尊的好心,日后他會用生平所有來報答她。

    遭逢滅頂災難的他仿佛看到了一絲曙光……而季初返回馬車里面,原本懨懨的神色也多了許多奪目自信的光彩,起碼她重生后救了一個人,她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

    誰說她的微薄之力就是無用的呢?接下來,她能改變的事情還有很多,能救下的人也還有很多!

    去往潞州的路途上多了一個人也沒產生大的變化,一行人繼續上路,走走歇歇,終于在三日后的中午,他們到達了潞州城。

    金輪當頭,陽光明媚,歡聲笑語比比入耳,季初打開車窗望過去潞州城熟悉又陌生的城門,眼底閃過一抹欣喜。

    潞州城,她終于回來了。

    當即,她高興地讓馬車往東北邊而去,季家的祖宅在那里,季家的一干族人也都各自居住在那里。

    季家不同于定國公府聶家那般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族內上百年來都十分和睦,雖說也時常有一些小摩擦,但從未傷及各自的情分。

    季家如今的族長是季初的堂伯父,整個人最是有趣,性子開朗豁達,季初上輩子受他影響無形中也多了幾分風趣。

    她在剛進城的時候就給季家遞了消息,然而馬車到了季宅所在的街上遠遠看到了迎接的堂伯父等人,季初的眼眶還是微微發酸。

    真好,這些人都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好好的活著呢。

    “鴛娘,你此時回來正好,你堂伯母的外侄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正尋思著聘一門妻子。照伯父看,那勞什子的世子可是拍馬都比不上他!”

    堂伯父已經得知季初和離的事,此時喊著她的乳名,一上來就笑瞇瞇地表示他們季家娘子有的是人求娶。

    季初的傷感霎時就沒了,只剩下了窘然,上輩子也有這一出……堂伯父足足給她介紹了數十個貌比潘安的郎君……

    她實在無福消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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