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過窘然歸窘然, 堂伯父的熱情讓季初感受到了被關心被看重的親切,她并無一口回絕,而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伯父介紹了護送她回潞州的池家大公子池嚴以及在湖州城遇到的施岐。
池嚴和施岐分別向堂伯父季沛見禮。
看著面前或俊朗或氣度堅毅的青年男子, 年過五十已經蓄了胡須的季沛意味深長地笑笑, 手掌拍了拍季初的肩膀。
笑容和舉動都不言而喻。
季初清咳一聲,有些訕訕,堂伯父實在想的太多了, 又實在促狹, 哪能如此打趣, 池嚴和施岐和她都是清清白白的關系。
見她情狀, 堂伯母衡氏就知道自家夫君猜錯了,寬鴛娘的心也不該如此讓她不自在。衡氏狠狠瞪了一眼自家開玩笑的夫君,之后十分爽朗地請兩位公子入府暫且休息。
“鴛娘, 你也暫且先在伯母這里住下, 你父親留下的老宅還沒修繕,過幾日一切安排妥當了再搬回去。”堂伯母衡氏出身與季家世代交好的潞州衡家, 為人大氣仁厚, 她膝下有兩子一女俱已成家,很是歡迎季初住下陪她。
其實,季初從平京城帶回來的嫁妝數目龐大,若是別人家的主母接納和離回家的孤女, 免不了動些貪婪的心思。
但季初卻很相信堂伯父和堂伯母的品行, 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就含笑應了,利落地讓人將嫁妝也搬了進去。
當年, 她父親和母親膝下只生了她一個女兒, 香火無以為繼, 族中就有人提議過繼堂伯父的二子給季父, 免得將來季府被收回,家產旁落。
父親還未開口,堂伯父和堂伯母都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們從不貪圖外財。
所以,上下兩輩子的季初很信任他們。
若不發生上輩子那件痛徹心扉的事情,她緣何會離開季氏宗族,離開對她真心疼愛的堂伯父堂伯母。
想到這里,季初若有所思顧自陷入了思索之中,也就因此未發現池嚴有些熱切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堂伯母和堂伯父倒是注意到了,一時對池嚴等人十分熱情。
在他們看來,鴛娘是季家的女子,也是昔日季清捧在手心里嬌寵的獨女,此時和離回來他們沒有詢問和離的緣由,而是認定無論如何定是聶家的過錯是聶世子輕慢。
否則,鴛娘這樣好脾性的女子不會憤而和離還家,潞州距離平京城有上千里之遙呢。
季初就此住下,就連池嚴等人也暫時住在了堂伯父的府上。夜里,堂伯母拉著季初說些親密的話,狀似無意地提起了白日池嚴的神情。
話里話外都在說這位出身池家的大公子對季初恐怕起了心思。不然一路護送,又在席間表現的那般謙卑?
季初聞言有些怔然,她是個心思細膩又通透的女子,池嚴和她如何能在一起?她也不可能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畢竟還有一個沈聽松在兩年后等著她遇見。
不過,這話她不好明說,忽而笑道提起了堂伯母的那位外侄,主動提出愿意一見。
聽到這話,堂伯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感情鴛娘不僅和那池公子無情還故意要斷了他的那份心思。莫非,鴛娘還放不下平京城的那位聶世子?堂伯母有些憂心忡忡,這對一個女子而言可不是好事。
不過,她那外侄本來也會時常拜見她這位姑母。衡氏略一思量就應下了,池家大公子不行,說不定鴛娘還真的能看上她的侄子呢?
次日,剛用過早膳不久,衡氏的外侄衡南思果然上門拜見。
他是一個相貌儒雅的讀書人,當著季初的面也做足了讀書人的姿態,清高而不清傲,態度落落大方。
彼時,池嚴和施岐都在府上住著,季初和這位表兄略微說了幾句話,消息就飛似地傳進了有心人的耳朵。
原本,她只是借此委婉而又不明顯地拒絕池嚴的青睞。沒想到不久后過來尋她的第一人竟然是施家公子施岐。
“衡家雖門風端正,衡公子的母親卻不是好相與的人,聽聞對女子極為苛刻。衡公子有一幼妹,出游時無意間落入水中,為鄉野村夫所救,之后潞州城中便傳衡公子的妹子癡迷佛法出家為尼。”
施岐的喉嚨還未好全,說出這番話極為不易,聽著他嘶啞的嗓音,季初微微失神。
反應過來后,她又忍不住笑了。難為他忍住喉嚨的不適為她打聽衡家的消息,這也算是他報答自己的一種方式?
“多謝施公子告知,看來我與堂伯父介紹的俊逸郎君無緣。”季初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眉眼間帶著真誠的感激。
施岐看著她的笑容一愣后似是明白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點頭,轉而看到池嚴的身影他若無其事地離開。
她的心思不是衡家,是這位池公子。
“季娘子,今日我來是要向你告別,將你安全護送到潞州我也該回去向父親復命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說,池嚴藏起了內心對女子的幾分妄想,含笑告辭。
他身有美妾,女子極盡艱辛好不容易才出平京城,他們之間如何可能,是他多了不該有的心思。
“天氣愈寒,路途可能得遇大雪,大公子不妨再停留在潞州些時日。”季初心中對池家人真的感激不盡,想了想她暗暗點了一句今年天氣異常寒冷,可能有雪災也可能糧食短缺。
池嚴聞言,拱了拱手,奇異地多看了她兩眼,“父親也交代我回京時轉道江南多收購米糧,季娘子竟也如此想。”
“江南?”念叨這兩個字,季初的心中產生了一分波動,她抿抿唇,遲疑地做了一個決定,“大公子能否去往江南之后打聽一下江南的沈家,沈家內是否有一人名沈聽松。”
忍不住,季初還是打亂了上輩子的軌跡,主動尋找起沈聽松的痕跡。
池嚴沒有停頓應下了,他知道女子可能在調查季尚書的一位友人。
不過,沈家的消息除外,池嚴昨日還接到了來自平京城的書信,想了想,他還是告訴了季娘子。
“娘子可知,我們走后京中生了變。”
“平京城的變故?”季初詢問。
“據說那位攔截我們的聶世子回去后不久便被定國公廢除了世子之位。如今,他已經不是定國公府的世子了,世子之位落到了定國公二子的頭上。”
“因何?”季初啞然,有些不敢相信,縱然她如今不喜他,也要承認聶衡之比聶錦之可是強多了。
“據聞,他的腿怕是要廢了,擔當不起世子的位置。”
聞言,季初驚愕失色。
重來一次,聶衡之還是要成為廢人,這……怎么可能?
第三十二章
顧太醫明明說過聶衡之的腿不會致殘, 腿傷也不會妨礙他日后的行走。
可這般想著,季初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日他下袍染著血漬的畫面,微微恍惚。傷口一次又一次地裂開惡化, 他的腿廢掉也不是沒有可能。
季初也說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何種滋味, 一時覺得殊途同歸,無論上輩子還是現在聶衡之都逃不過重傷致廢的結局,一時又覺得惱怒, 惱他肆意妄為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惱自己當初還不如早走了之, 也不會生出那么多事來。
“季娘子, 他幾次三番無故攔截我們, 如今得此下場也算是報應。想必他丟了世子的位置,一段時間內也不能再找茬生事。”池嚴被聶衡之威脅毒打,對他厭惡居多, 對他被廢掉世子之位一事只覺出了一口惡氣, 語氣帶著幾分痛快。
“嗯,也是。”季初勉強地笑笑應下, 心中卻慢慢地涌上一股恐慌, 她已經預感到新的狂風暴雨的到來,聶衡之上輩子丟了世子之位,甚至傷勢比這輩子還要嚴重,然后他做了什么呢?他親手覆滅了定國公府, 活生生地燒死了定國公聶錦之他們……這一輩子他定也不會善罷甘休!
池嚴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眸色暗了暗不再多說,他猜想季娘子心中還殘存著對聶世子的情誼,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們成婚三年, 季娘子還不能完全割舍下他。
“大公子無論是去江南還是回去平京城,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聶衡之他性情暴戾,如果真的殘了腿,可能也會報復到你我的身上。牽連了大公子,我真是過意不去。”
然而接下來季娘子誠懇的一番話又讓池嚴推翻了方才的猜想,他注視著女子,語氣溫和,“季娘子不必擔心,我池家也不是全任人宰割的,倒是娘子你多加注意安全。”
當日雖然不知道季娘子對聶世子說了什么讓他咬牙放他們離開,但作為一個男子,池嚴要更了解男人的劣根性和獨占欲。聶衡之看他的眼神毫不掩飾殺意,哪怕他們離了平京城他徹夜不眠也勢必追上來,對季娘子恐怕只是一時的放手。
日后,等他回過味來,也許可能派人到潞州……在季家一日,池嚴也基本了解了季氏一族的根基,富足底蘊有余但無任何依靠。
這里的依靠自然指的是朝中的官吏權貴,季尚書去后季家只有季初堂伯父的長子和一個旁支外放做官,官職低微。
“多謝大公子提醒,我會注意的。”季初深呼一口氣,大不了她依舊藏身到市井中去。
“如此,那我,日后再與娘子相聚。”
池嚴俊朗的面容慢慢消失在視野中,季初癱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灌了一口熱茶來平復自己的心情。
“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一個人獨坐片刻,垂著眸子,嘴中的低語很快飄散在空氣中。
慢慢地,她重新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外室,吩咐雙青一起和她準備東西。
父母葬在潞州的族地,她要選個好日子去祭拜他們。
不過,季初從平京城回到潞州的消息在季氏一族中傳的很快,族中過來探望的人許多,她還是沒能靜下心來為父母準備拜祭的供品。
因為,緊接著她又遇到了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煩心事,族人們在關心過她之后紛紛試探起她有無再嫁的意圖,再提一兩句自家的親戚子侄。
他們和季初的關系比起堂伯父又要遠一些,堂伯父促狹的打趣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在寬她的心圓她的臉面,介紹許多小郎君也是希望季初能放開往事并不勉強她。
但這些關系疏遠的族人總有那么一兩個是看中了她身后豐厚的嫁妝,起了些別樣的小心思,一日兩日的帶著長相品行還算過得去的年輕郎君來拜訪。
季初光是在府中偶遇就有四五回,居然還有一個張狂的書生當場為她做了一首詩,贊美她的容貌贊美她的風姿。
潞州城不像平京城那樣規矩森嚴,再加上季初已是和離之身,初嫁由父再嫁由己,禮法對她的限制很寬松。
也因此,這些年輕郎君們的行為也很大膽,光明正大毫不避諱,偏偏施岐以為她真的有再嫁的意圖,居然還跑去打探了這些郎君的底細一一告訴她,弄的季初是哭笑不得。
好在很快就是個吉日,季初匆匆忙忙地坐著馬車出府到了城外去拜祭父母,總算是能消停一日,連雙清都覺得耳邊清靜了許多。
季初的父母葬在城外一個小山谷里面,季氏一族的人幾乎死后都在那里安眠。她們到達那里的時候看到有些墳冢跟前擺上了祭品,想必也有人來拜祭先人。
季初身后帶著兩個婢女數個護衛,施岐走在她前面,沉默地為她掃清路障。
季初找到了父母的墳冢,心緒澎湃,然而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卻又蹙眉不解,愣怔在了原地。
是誰,先她一步,拜祭了父母。父母的墳冢面前赫然擺著新鮮的供品,旁邊還有黑灰色的燃盡的紙灰……
“呀,這是有人來過了,娘子,說不定是大人的哪位好友學生呢?”雙青驚呼。
季初默默地點頭,許是如此吧,可她還是忍不住往四周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企圖找到先她拜祭的那人。
可惜,四周并無旁人的蹤跡。
同時,距離季氏族地約莫數百米處,正有兩人俯視山谷虔誠祭拜的一行人。
“公子,聽聞季尚書的女兒已經同定國公府的世子和離了,這次她回潞州拜祭季尚書心中肯定很委屈。”侍從猜想,應該是定國公世子主動提出和離休棄了季娘子,畢竟季家卷入到了……咳,也是他們對不住季家。
公子也是這么想的吧,所以才會跟著季家女的腳步到潞州來,又過來拜祭季尚書,此時看到季家女也一副沉思的模樣,并未選擇立即離開。
“不,觀此女面容,唇角含笑不帶傷悲,她對那位定國公世子應當是沒有感情了。”沈聽松身著一襲寬大的暗青色道袍,整個人的身影幾乎與周圍的綠色融為一體。
也是因此,季初等人難以發現他們。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優雅跪拜面容溫柔的女子,聯想起她在湖州城冷然逼退官吏的場景,淡淡一笑。
季尚書的女兒,外柔內剛,倒不負父母的教養。
“也是,近日,季家好像在為季娘子的再嫁張羅。”侍從恍然,又說起他悄悄打聽來的消息,說是這位季娘子十分受歡迎,許多郎君求娶呢。
“既如此,我們便在潞州城多停留些時日,等這位季娘子出嫁了再行離開。”沈聽松眉心一動,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轉身離去,飄渺孤寂的身影仿若又與這一片青山綠樹隔絕了。
他本無根客啊。
拜祭了父母,季初顯得很是歡喜,小梨渦展露在臉頰,日后她會按照父母所愿平安快樂地活著。
至于父母的死,季初抿了抿唇,暗暗放在了心中。
***
冬日凜冽,季初離開的一個月后,平京城中飄起了雪花。
東院廊下的菊花早就不見蹤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的矮梅樹,紅梅黃梅綠梅開的正盛,幾乎將東院包裹在了梅花的香氣之中。
聶衡之面無表情地坐在輪椅上,看著盛開的朵朵梅花,狹長的鳳眸閃過嗜血的瘋狂。
他死死地握著輪椅的把手,忍不住在想這個時候季初在做什么,是和野男人雙宿雙飛還是徹底將他拋在了腦后。
“大公子,這是夫人最愛的當歸羊肉湯,您用一些吧。”正院傳來一陣陣把酒言歡的熱鬧動靜,仲北眼里閃過鄙棄,轉而又為國公的舉動寒心。
今日正是聶錦之被立為世子的慶祝酒宴,好事成雙,當日不知廉恥污蔑聶衡之的那個表姑娘白氏也被他納做了妾室。正是春風得意,絲毫不顧及長兄還在休養身體,聶錦之大宴賓客,喧鬧聲幾乎要掀翻定國公府的屋頂。
聶衡之接過,喝完了從前無比厭惡的羊肉湯,從輪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走進了鳴翠閣,躺在含有女子氣息的床榻上,他壓住了胸腔幾乎奔涌出的殺意。
再過兩日,只要再兩日,定國公府只會有他聶衡之一個主子,就讓這些蠢貨再活兩日。
他要先掌控定國公府,之后一步步殺了所有害了他孩兒的人,害了他與季初和離的人。
第三十三章
時間很快步入到十二月, 平京城已經一片冰天雪地。好在潞州城位于大魏的南方,草木花草依舊繁盛,季初只在身上著了薄薄的夾襖, 怡然舒適。
此時她已經搬回了自己的家中, 不是她不愿再住在堂伯父那里,而是堂伯父家上門拜訪實則查探她心意的人太多了。那些人打著關心她的旗號,偏偏給她介紹的確實又是還過得去的郎君, 季初拒絕一次兩次還好, 拒絕的次數多了, 難免給人留下一個眼高于頂的名聲。
故而, 等季初自家的老宅修繕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搬回去了。府中只有她一個小輩又是女兒身,又向來沒有長輩去拜訪晚輩的道理, 因此, 這些人也就不好上門了。
再加上不知是從哪里傳開的消息,說她早就自己找好了一位郎君, 相貌英俊能力出眾, 求娶她的人家霎時少了許多。
然而,季初環顧四周,也沒發現所謂的如意郎君是誰,直到雙青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一個方向, 她才恍然大悟, 感情這些個人是誤會了她和施岐的關系。
不過說起來,施岐一直默不作聲地待在她身邊, 潛移默化地滲入到她的生活中, 前前后后有月余的時間了, 季初還未詢問過他將來如何打算。
她不可能為了十兩銀子, 就讓一個可能具有遠大抱負的男子屈居在內府中為她打理內務。
“娘子呢?您又作何打算?”施岐的嗓音依舊很難聽,沙啞的如同老翁一般。
季初被他反問,也不生氣,“我從平京城回到潞州生活,就是想過安安靜靜平平淡淡的日子。”雖然她知道天下的亂局不解的話這只是個奢望,但季初的想法從來都沒有變過。
無論是季尚書的女兒還是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她本質上都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女子,渴求的從來都是簡單的快樂。
“若說一定要有打算的話,那我期望著我身邊的人乃至潞州百姓都能有安穩的日子。”起碼不要和上輩子一樣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聞言,施岐愣了下,總是沉默皺著的眉頭動了動,“這很難,遲早,潞州城會變得同湖州城一般。”
曾幾何時,湖州城也有一個心系百姓的好官,可他只待了兩年就因拿不出孝敬的銀子被貶到偏遠地方吃苦去了。而湖州城又換了一位善于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的官吏。
兩三年的時間,不只他們施家,陸家、薛家等數個不愿被知州呼來喚去的小世家都沒了蹤影。施岐本來打算靠科舉之路出人頭地為家族增添一份保障,可是結果什么也沒剩下了,他也失去了科舉的資格。
魑魅魍魎盛行的大魏,已經容不得公平正義的存在。
“我知道很難,所以說這是一個期望。”季初哪敢妄想自己能保住一方的百姓,她只希望能護住她身邊的人,改變她能改變的一切。
“那娘子您,眼下最想要做什么?”施岐又問她。
季初想了想,抿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他,“眼下,我最想要找到一個人。”
前日,池家大公子從江南遞來的書信到了,他打探過沈家,主支包括旁支都未找到一個叫做沈聽松的男子。
季初有些失望,安慰自己兩年后她還是會遇到沈聽松,可是眼下聽施岐說起局勢混亂,她實話實說,目前她找不到沈聽松的痕跡。
“我很想找到一個人,可我不知道他會在哪里。”
聞言,施岐卻破天荒地笑了下,一本正經地回答她,“既然娘子無法找到他的存在,那就讓他發現娘子的存在,主動來找娘子。當然,前提是娘子有可以引起他注意的東西。”
季初一下豁然開朗,對啊,她可以主動吸引沈聽松的注意,父親珍藏的那幅畫包括她對沈聽松畫技的熟悉,都能讓沈聽松停下他奔波的腳步。
“我想先開設一家畫館。”上輩子季初身上最拿得出手的也是繪畫,她隱在市井之中便是靠著一手色彩艷麗不見墨色的畫技謀生。
“娘子若不嫌棄,畫館便由我來替娘子操辦。”不善言語的男子聞言有些驚訝,但他很快意識到這與他而言也是一個好機會。
他不能再以科舉入仕,可文人隱士的名頭罩在身上,將來聲名大噪的時候他依舊可以為自己和施家人報仇。
只要運作得當,只要他積攢了名望……
“極好。”季初有了目標眉眼舒展眼神熠熠,興致勃勃地與他商議起此事來。
事實上,也不止為了找到沈聽松,她真的喜歡作畫,也樂意給施岐一個站穩腳跟的機會。
***
然而,就在季初埋頭作畫為開設畫館做準備的時候,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雪席卷了大魏的北方。無數的百姓和牲畜在睡夢中被凍死,無數的房屋在雪中塌陷。雪下了不過才兩日,就有一大批百姓淪為了難民,要么涌入平京城要么朝著南方未遭風雪的地方奔去。
內里交困,與外也不樂觀,北地的風雪凍死了大批的牛馬羊群,難以生存的戎族如同殺紅了眼睛的餓狼北下入侵,大魏的北部頓時陷入混亂之中。
北地節度使戴紹派人向朝中求救,而彼時朝堂上正因為立太子一事爭亂不休,沁王寧王辰王等人互相攻擊傾軋,將朝堂搞的一團烏煙瘴氣。
忽聞北地節度使求救,三方都來了勁頭,若是領兵的人是他們的親信,他們就能插手到軍中,擴展自己的勢力了。
于是,一整個早朝又在混亂中度過,不僅沒商量出一個合理安置難民的對策就連應對戎族的掌軍都沒選出來。眼看著北地的戰報越來越急,當今無奈,選了金吾衛副將袁興領兵。
袁興是他的心腹,不屬于任何一位皇子的陣營,還親自為他料理了先太子遺嗣這個隱患,魏安帝十分信任他,想了想又將他擢升為新的金吾衛首領。
至于原本的金吾衛將聶衡之腿傷還未痊愈,定國公甚至將世子的位置都改換給了次子,魏安帝更加覺得聶衡之重傷不得用,順勢而為將他身上的官職也擼了下來,只下了一道圣旨安撫封聶衡之一個閑散的輕騎都尉。
失了世子之位又沒了金吾衛首領的官職,一時間,那位張揚耀眼聲名赫赫的聶世子在平京城中沉寂了下來,旁人提起他也只是唏噓感慨一句時運不濟。
誰讓他在圍場上傷到了腿呢?救駕有功?陛下不是封了他輕騎都尉嗎?
風向一變,定國公終于坐不住了,他奪了長子世子的位置一來是為了警告他不能忤逆自己這個父親,二來也是希望次子有了爵位后同長子相輔相成,一同支撐起聶家的門楣。
長子朝中為官掌握兵權,次子繼承爵位面上尊貴。可如今陛下竟然奪了長子身上的官職?定國公一臉復雜地去了東院,如若長子認罪服從他這個父親,他再想辦法將世子的位置交還給他。
畢竟,定國公也看的明白,次子能力不如長子,而他的腿傷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的說辭。
“不必了,父親就好好看著定國公府如何在聶錦之的手中發揚光大吧。”聶衡之知曉了他的來意,興致缺缺,定國公世子之位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自己會搶到手。
讓出去給旁人的就是他不屑再看一眼的垃圾。
定國公被他輕飄飄的話噎了一下,后續的話都未說出口拂袖離去。
不過,多年的敏銳讓他總有些坐立難安,好似有禍事會降臨到定國公府的頭上。
定國公所料不錯,不到十日的功夫,平京城再傳急報!戎部加兵已經奪下一座城池,而主將袁興則死在了北地節度使戴紹的手中!
據聞袁興臨死前,發現了北地節度使同戎部勾結縱容他們入侵的證據。
而此時,所謂的證據,幾封染了血跡的書信被呈到魏安帝的手中。
第三十四章
書信上面不僅寫著戴紹和戎族私下交易的內容, 還有朝中同戴紹來往互通有無的臣子名單,其中,兩朝的重臣定國公赫然在列。
事實上, 定國公與戴紹也不過是說上一句話互相問候的面子情。奈何戴紹看中了聶錦之愚蠢好拿捏, 私下對他頗為關照,又是親熱地口呼賢侄又是不著痕跡地替他做臉滿足他的虛榮心,三兩次下來, 聶錦之就將戴紹戴紹看作了可信任的長輩, 利用自己聶家子的身份和人脈為戴紹疏通了不少關節, 同時戴紹也頗為大方地將自己牟利所得送給他一份。
但顯然聶錦之同戴紹隱秘的來往, 定國公是不知道的,他若早早察覺也不會被長子激將就把世子之位給聶錦之。
可惜,現在知道已經太晚了。在旁人看來, 定國公和自己的兒子聶錦之是一體的, 也是定國公私下授意兒子同北地節度使來往。前不久定國公舍棄了世家根深蒂固的嫡長子繼承制將世子之位給了次子聶錦之,這不正是代表著聶錦之更得定國公看重嗎?此時說定國公毫不知情無人相信。
當然, 魏安帝也不相信。身為一個帝王, 他的疑心病很重,心思也反復不定。當初他為噩夢所擾,發下宏愿要善待先太子一脈,不僅為先太子立碑還過繼宗室到先太子名下, 然而當他得知朝中臣子借著他仁慈的名義私下可能真的與先太子的遺嗣來往的時候, 他又翻臉不認人,轉而處死了這些臣子, 季初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戴紹勾結戎族有不臣之心, 定國公同他往來想做什么?是不是也有了不臣之心?魏安帝隱約記得當初定國公和先太子也是一派和睦……
疑心病一旦發作, 魏安帝勃然大怒, 接連罷黜了數十名官員,又直接下旨將定國公同世子聶錦之關押到刑部大牢。
作為大魏兩朝的重臣,一等的國公,定國公在朝堂上歷經風風雨雨而不倒,萬萬沒有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因為疼愛的次子成為風雨中倒下的那個人。
“請陛下明察,老臣絕無做下書信上所說之事。”定國公跪下,鄭重地行了一個叩拜大禮,之后他并未再多說一句話,因為他更清楚當今陛下的秉性,事實不擺在眼前,說的再多陛下也不會輕易相信他。
好在他身為聶家的掌權人,在朝中和軍中的根基都很深,是季清遠遠不及的。僅憑著幾封書信,陛下不能直接定下他的罪,只是他的次子是真的無辜嗎?定國公心中驚疑不定,一時后悔改立了次子為世子,世子身為下一代的國公,分量要更重!
萬一罪名做實,定國公府百年的榮光和恩寵都會化為灰燼……
早朝結束,偌大的平京城都狠狠震了一震,不止因為那么多的朝臣重臣被關押罷黜,還因為野蠻的戎族跨過了北地的防線。
平京城可就是位于大魏的東北方啊,戎族鐵蹄若是攔不住,不出幾日就能到達平京城下!
雖然數名武將已經著急火燎地趕往了北地同入侵的戎族作戰,可心思通透的人明白這次他們要防范的不只是戎族,還有野心勃勃的北地節度使戴紹!
戴紹在北地經營盤踞多年,早就一手遮天,這些靠著裙帶關系上位戰場都沒去過幾次的武將們真能克制住戴紹嗎?深知朝堂亂象的一些人擔憂不已,早些年的那些老將要么被猜忌要么被排擠,大魏的兵力和將領一年不如一年,不然陛下和朝臣也不會依賴戴紹來穩定邊關。
可若是戴紹反了呢?甚至和戎族聯手對平京城下手……大部分人已經不敢往下想了。
比起京中的人心惶惶,定國公府的東院靜的出奇。
聶衡之用過藥后一如既往地坐在輪椅上,黑黝黝的眼珠子盯著幾盆梅花,他的膝蓋上還放著一本佛經,靜靜地一動不動像是入了定。
下人們雖然驚慌,但沒有一個人敢打擾他。
國公爺和剛成為世子不久的二公子全部被關進了刑部大牢,昨日還耀武揚威教訓下人的白姨娘和端著世子夫人架子的二夫人陳氏直接被關進了小佛堂里面。
任她們吵鬧不休,府中無一人理會。整座定國公府已然在大公子的掌控之中,定國公不在,府中的人除了聽大公子的命令還能聽誰的啊?
至于三公子聶茂之,此時正在慶幸自己在父親和長兄之間選擇了長兄。眼下,父親可是被關進了刑部大牢,聽說是被二哥連累的。他急沖沖地跑到長兄這里想和長兄討個心安,奈何看到長兄那副陰沉的模樣,他退縮了,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準備些干凈的吃食和保暖的裘衣,我去刑部一趟。”聶茂之還惦記著父親定國公,坐了馬車出府,然而他還未到刑部就遇到大批的難民哄搶生事,嚇得又返回了府中,心中大罵京兆尹不干實事,難民都涌到東城來了。
再次來到東院,聶茂之心里也有了一點害怕,如今的平京城亂象橫生,他作為高門子弟哪里遇到過被人哄搶的陣仗?
“安心待著,不要出府。”這一次,聶衡之抬了眼皮總算是搭理了這個庶弟,深不見底的眸光寒意乍現。
“兄長您的意思是不僅平京城無事我們府上也會有驚無險?”聶茂之聞言激動地往前一步,連忙追問,他有一種直覺長兄知曉所有的事情。
“滾出去。”然而,長兄非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臉色驟變,語氣也變得兇狠。
聶茂之被嚇了一大跳,身上的汗毛全都豎起來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才發現方才似乎不小心碰掉了一朵梅花。
梅花樹據說是長嫂精心準備要送給長兄的禮物,旁人動一下都會引起長兄大怒,聶茂之慌里慌張地趕緊離開。
那位溫柔的長嫂如今已經成為府中的禁忌,即便是聶茂之,也不敢觸碰長兄的逆鱗。
冷眼注視著他慌忙離去的背影,聶衡之撫著額角,兇狠的情緒還未消散。不過思及眼下的局面,他還算滿意地勾了勾殷紅的薄唇。
上輩子這一年,戎族也同樣趁著暴風雪入侵了大魏,魏安帝也同樣派了袁興去北地同節度使戴紹一同抗敵。
戎族來犯是為了搶奪糧草度過寒冬,他們怕后路被斷不敢久留搶了足夠的糧草就返回了北漠。朝廷派去了大量的兵馬糧草又給了戴紹諸多賞賜,很快戴紹同袁興一起就將戎族“趕”出了大魏。
因為此戰,袁興不僅加官進爵還徹底將金吾衛的勢力掌握在了手中,荀副將等人作為聶衡之的心腹不是被貶職冷待就是莫名其妙地猝死……上輩子聶衡之蟄伏了許久才將勢力收復,袁興更是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多次暗殺他排擠他。
至于這輩子,聶衡之陰冷一笑,金吾衛大部分的勢力還未旁落,他下了命令處理掉袁興,再將戴紹牽扯進來揭開他的秘密,將聶錦之送入大牢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
忽而一陣寒風吹來,樹上積著的雪花飄落在聶衡之的臉上,他呼吸一窒,想起了數年前女子冒雪為他折梅結果被枝頭的積雪灑了滿臉的畫面。
他笑罵著她是個笨女子,卻又甩開大氅拂去她臉上的積雪,系在她的身上。那時季初是什么表情呢?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自己,笑瞇瞇地捏了一個雪團觸碰他的臉頰。
如今只剩他一人枯坐,聶衡之額頭突突地疼,驀然快步走進了鳴翠閣,將女子所有未帶走的衣裙全部堆積在一起放在自己身邊,仿佛那上面還殘存著她的氣息。
聶衡之覺得,他快要忍不下去了。他已經整整兩個月沒有見過她的面聽過她的任何消息了。
***
北地的戰事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潞州城的時候,季初準備的畫作已經完成大半了。
她住在自個兒的家中,手中又握著銀錢,每日除了作畫便是順著心意妝點宅院,出門的話要么去陪堂伯母說笑要么去品嘗潞州城的市井美食。可以說,生活地極為愜意,比上輩子遲遲走不出傷痛憋在屋中強多了。
她從堂伯父那里聽聞了北地戰事以及北地節度使的野心,不免有些驚訝,上輩子也有戰事但很快就平息了。她印象更深的是這年北方的雪災以及跋涉千里到南方骨瘦如柴的難民。
因為同情這些難民,她托施岐在城外弄了一個粥棚,潞州城別的大戶人家有樣學樣也跟著設了不少粥棚,潞州城安安穩穩地還是一如往昔。
“戴紹狼子野心,朝中若處理不妥當爆發大戰,我們族中怕是要生大難。”堂伯父嘆了一口氣,比起難民來他更憂心戰事。
“您可是在擔心強征人丁?”季初想到那件差點覆滅了季氏的禍事,顫著聲音開口詢問,原來這個時候就已經有征兆了嗎?
“不錯,鴛娘,我們季氏一族人口比不得其他宗族繁盛,又失去了你父親這個支撐,精壯若被強征去,族中定會元氣大傷。”季沛未將另外一件事說出來,他們季家與潞州城中的胡家有過嫌隙,而胡家剛好有人掌管征丁一事,若他們動動手腳刻意報復多征季家人,他們根本沒辦法駁斥拒絕。
“伯父暫且安心,這次北地的戰事應當不會那么大陣仗。”季初溫聲安撫他,轉了身卻將此事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上輩子,她到潞州城約莫一年多的時間,族中經歷了一場大變故死了數十位族人,源頭就是堂伯父所擔心的征丁。
大魏規定三年一征丁,征去的人要么上戰場要么去做苦力。以前父親還是一品尚書的時候沒人敢刻意針對季家,可父親逝后,仗著季家勢薄,一些人明目張膽地將該輪到自家頭上的苦役改在了季家的頭上。
上輩子季初知道的時候已經數十族人因此喪命,其中包括堂伯父的次子。堂伯父和堂伯母因為此事一病不起,季初去吊唁卻被一個情緒激動的嬸娘遷怒。
“若你沒與定國公世子和離,若你還是尊貴的世子夫人,那些壞了良心的人也不敢欺辱我們至此。鴛娘,都怪你自私只顧自己,才讓他們都慘死!”
嬸娘悲痛之下的指責讓季初愕然,她雖明白自己是被遷怒可看到一個個族人麻木中隱隱含著怨氣的眼神,她木著臉疾步離去。就此,她遠離了族人,家宅也沒有再住,而是帶著雙青隨便尋了一處市井的小院子住下。
原本這次回潞州,她也想了辦法避免族中再出現這等禍事,比如提前使計將做手腳的那人趕出府衙,又比如耗費家產買通官吏,再者努力在百姓中贏得聲望等等。
但戰事若起的話,真的要征丁可能來不及。想到這里,季初換了一身暗藍色不起眼的半舊衣裙,簡單地用一只銀釵固定住頭發,同雙青走進了一家茶樓坐下,說是來聽曲兒實則揚著耳朵在聽底下那些文人的高談闊論。
文人騷客,尤其是沒有功名懷才不遇的那些,平日里最喜歡在茶樓指點天下,雖然慷慨激昂地有時令人發笑,但季初通過他們能了解到最近發生的大事,也就忍住笑認認真真地聽下來了。
上輩子,她也常愛干這種事,晨起坐下,一壺清茶一盤糕點一盤瓜子,她能在茶樓里面消磨一整日的功夫,等到了黃昏,慢悠悠地再離去。沈聽松常笑她身在市井心卻懷著天下,季初也不反駁他。好歹她的父親也是一品的高官,關心天下大事怎么了?那是得自父親的良好教導,是美談!
“京中才傳來的消息,各位不知啊,朝廷派往北地的武將被戎族打的屁滾尿流,要么受了重傷要么灰溜溜地臨陣脫逃了。”一瘦弱男子痛心疾首,砰的一下拍桌子。
“那平京城豈不是危險了?那些五大三粗的粗人平日里總罵我們這些文人,照我看,我們文人的氣節風骨可比武人強多了!”
“賢兄所言極是啊,戎族的鐵蹄就算踏到我們潞州城,我們也寧死不屈同他們抗爭到底!”
“諸位不愧讀了圣賢書,令某佩服至極。不過某這里也有一個消息,據說這次朝中又派了一位將領過去,這位將領出身鐘鼎之家,臨走前立下誓言,不打退戎族愿永不歸京。”
“當真?他立下誓言想必是有信心打敗戎族,不知是哪位將軍?我們可曾聽過?”底下人紛紛詢問。
季初也悄悄揚起了耳朵,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
“那位將軍姓聶,潞州城的季尚書大家都知道吧?他的獨女正是嫁給了這位將軍。”
“嘶。”四周傳來此起彼伏倒吸氣的聲音,季初一雙杏眼瞪得圓溜溜的,差點一個失手砸了茶杯。
聶衡之不是說已經雙腿殘廢了嗎?如此他怎么去與戎人對抗?還是說他的腿傷又痊愈了?
“可是聽聞,季家女已經回來了潞州城,她呀,早就同這位聶將軍和離了。”
“真的?”
“季氏女真的不知福。”
聽到這里,季初冷哼了一聲,明明是她知福才和聶衡之和離,這些人果然是沒有功名沒有正事,每天只能耍耍嘴皮子!
不過,聶衡之能立下這樣的誓言也算他有擔當。季初稍稍安了心,她覺得戰事應該很快就能平息,聶衡之性情雖惡劣但他說到就一定會做到。
***
北地,聶衡之上了戰場,他不再壓抑自己的暴烈情緒,陰著臉同敵人廝殺,手持寬刀收割生命,兇狠地像是從地獄中爬出的閻羅。
很快,他艷麗的臉上,濃密的眼睫上,染上了鮮紅的血液。聞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彎著唇角暢快地充滿享受地大笑,駭的與他交戰的戎族人不敢靠近。
戰場上揮動刀柄,聶衡之殺了個酣暢淋漓,全然忘記了他身上還有未痊愈的傷口。
最后一刀,他笑著斬斷了戎族首領的頭顱。這個令人膽寒的笑被戎人記住,成了他們畢生的噩夢。
隨后,被戎族人占領的城池也被收復,驚天的好消息傳回平京城,魏安帝同朝臣們大喜。
魏安帝當即下旨恢復了聶衡之金吾衛首領的官職,又在看了刑部查明的證據后勉強饒了聶家人一命,聶錦之奪去世子之位流放三千里,定國公貶為庶民不得再入朝為官,而定國公的爵位由聶衡之降一等襲爵,稱定北侯。
然而鏖戰過后,新任定北侯舊傷再度復發,未來得及對北地節度使戴紹下手,他從西北南下養傷,傳言南方有溫泉,泡之可促進傷口愈合。
為此,京中眾說紛紜,有說定北侯肆意妄為也有衛長意為他辯解傷勢加重不得不暫且休養。
可無論朝堂如何反應,載著定北侯的馬車最后還是停在了潞州城,潞州城知州親自迎接的,排場陣仗極大。
第三十五章
潞州城知州為了迎接定北侯的到來, 幾乎派人肅清了兩側的街道。好奇定北侯的潞州城百姓只能擠在街道旁邊的酒樓和茶樓上面,隔著窗戶一觀定北侯的風采。
這可是一出手就斬殺了戎族首領的大英雄,據說他足足有九尺之高, 生的虎背熊腰滿嘴獠牙……
“下官拜見侯爺, 侯爺一路勞累,還請跟著下官入城。”潞州城的知州葛磊人如其名,行事也還算光明磊落, 得知打退了戎族的定北侯要到潞州養傷, 糾結了一番過后也坦然接受了。
定北侯來了只管敬著便是。
不過他的副手呂通判顯然想的要更多一些, 葛知州剛說完話他就接了過去, 語氣討好,“下官等已經幫侯爺準備好了接風宴還有宴后沐浴的湯池,還請侯爺賞臉。”
隔著一道馬車壁, 眾目睽睽之下, 呂通判彎腰的弧度也比葛知州大了許多。
誰比誰會做人一目了然啊。隨行的一些小官吏紛紛在內心感慨。
可惜,無論是有些呆板的葛知州還是善于討好的呂通判, 定北侯一個都沒搭理, 只是極為冷淡且不耐地嗯了一聲,從頭到尾連一張臉都沒露出來。
這讓想要一睹定北侯容貌風采的潞州百姓和官吏們不免有些失望,可轉而又想定北侯受了重傷,肯定沒閑心與人寒暄。
“侯爺先行, 哈哈哈。”葛知州尷尬地摸了摸胡須, 訕笑。
原本葛知州是想先到知州府去宴請侯爺,結果呂通判自作主張搞了個藥浴的名頭, 現在只好往呂通判安排的地方去。
那個地方, 剛好是潞州城內最大最豪華的一處酒樓。
馬車一直往前行駛, 他們這些潞州的官吏只能跟著馬車邊走, 尤其是葛知州,體型較胖,呼哧呼哧地直喘氣。
一路上,侯爺態度冷淡,葛知州不好讓氣氛就這么冷著,他不知哪根腦筋搭錯了,也可能是太累了沒了理智,突然說了一句,“潞州百姓們都仰慕侯爺風姿想要見一見,吵鬧了些,吵鬧了些,侯爺不要介意。”
聞言,他身后的一些官吏包括呂通判撇撇嘴,知州大人有時候是真不會說話。侯爺身份尊貴,身上還有傷,豈是平頭百姓們想見就能見的?知州大人這就是在貶低侯爺!
又走了兩步,葛知州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有多么失禮,正要賠罪,沒想到馬車頓時停下了。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了出來,葛知州等人屏住呼吸,看見一位容貌艷麗氣勢卻極為凜冽的青年男子優雅地從馬車里面出來,一雙漆黑的鳳眸冷冰冰的,額頭還帶著一條猙獰的傷疤。
聶衡之身上的傷勢復發不是假的,一雙腿疼痛難忍,可他一聽到葛知州口中的潞州百姓,心下一緊,想都不想就下了馬車。
站定,他掃都沒掃潞州城的官吏一眼,而是抬起了頭,一雙黑眸向上環顧,瞇著眼認真地逡巡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像是在找一些人。
然而,站了足足有一刻鐘,逡巡了也有一刻鐘,他卻沒找到他想找到的。
眸中驟然翻滾了烏云,他冷冷地看向體型顯眼的葛知州,“潞州的百姓就這么點,看夠了吧。”
葛知州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也不敢擦拭,只能尷尬地笑,總不能回答看夠或是沒看夠吧,那他將侯爺當做什么了。
最后還是他身邊的一個文書替他解了圍,拱手笑道,“侯爺不知,潞州百姓數十萬大都渴望一觀侯爺風姿,奈何這條街道實在狹窄,容納不下那么多人。再說,肯定還有一些待在家中的百姓不知道侯爺您大駕潞州城。”
不知道?季初會不知道他來潞州?他的陣仗這么浩大,不會有人不知道,除非她根本不在潞州或者不愿意看到他,一想到這個可能聶衡之呼吸急促了下,冷喝了一聲,“走。”
他的目光肉眼可見地黯了下來,渾身的氣勢也更冷了些。
潞州的官吏們面面相覷不敢再說話了,還是按照原來的安排請定北侯去接風宴吧。
誰也摸不準這位侯爺是什么心思,多說多錯。
***
聶衡之的到來季初是真的不知道。
那日,她在茶樓里面聽到聶衡之去了北地,猜定北地戰事不會持續很久,之后就未再關注過此事。她最關心的還是潞州城外的難民還有即將要開設的畫館,施岐忙的腳不沾地,季初一放下心中的顧慮就去幫他了。
她依舊是一身半舊的尋常衣裙,頭上干干凈凈地只挽了一個發髻,渾身上下除了手上的一只白玉手鐲,再無其他的飾品。笑瞇瞇地站在搭建好的粥棚里面,給一個一個上前的難民打粥,任誰也看不出整個衣著簡樸笑容溫婉的女子前不久還是京城里面高貴的世子夫人。
時間過了大半個月,馬上就要到年節,潞州城外聚集的難民也越來越多,季初每日都很忙。她不僅會幫難民打粥,還會暗中觀察一些難民,發現品行端正的人便會上前與他們搭話,然后打聽到他們的籍貫遭遇和所長,寫在紙上交給施岐。
施岐拿到這些難民的信息,挨個做了合理的安排,身有所長的人就介紹進酒樓飯館繡坊莊子等處,其余人沒有一技之長也能去做腳夫賣力氣。
這么一通安排下來,施岐很快便引起了潞州城葛知州的注意。這段日子,葛知州也在為難民的處置問題發愁,朝廷派下救濟的銀子根本就到不了他的手中,但潞州城外那么多人他又不能置之不理。
瞌睡的時候正好有人遞了枕頭,葛知州覺得施岐這個年輕郎君處置的極好。難民們有了生計生活有了盼頭就不會鬧事,即便有人鬧事,他們的籍貫特征也都記了下來,尤其那張紙上還惟妙惟肖地配上了畫像,三兩下一盤問直接驅逐出去就是了。
潞州城里容納不了那么多的難民,可數十公里外就是一大片的荒林山地。葛知州受了啟發,派人看著這些難民到那里去開荒,他又在城中募集了些糧食和銀子,當做他們安家用的口糧。
如此一來,潞州城難民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大半。
葛知州記住了施岐此人,特別在見了他一面后覺得其文采出眾相貌也清雋,承諾等過了年節就給他一個小吏的職位,在他手底下做事。
施岐自然抓住了這個機會應下了。
季初得知這個消息也高興地緊,鄭重其事地和堂伯父一起為施岐慶祝,照她的話,施岐是個能力出眾的人,他在葛知州底下做事將來也能多照看季家兩分。
“我能得知州大人看重,功勞有娘子一半。”施岐從前在家雖有幾分小聰明和文采但更愛玩樂常常惹得父兄生氣,遭逢了大難屈辱之后,他迅速地成長。走到今日,他最感激的人是眼前這個過分溫柔包容的女子。
他知道她曾嫁到高門大戶,也知道她同自己的夫君和離,有的時候會想她的夫君是何等的有眼無珠才會讓她帶著嫁妝離開。
不過看著她每日舒服自在的生活,不顧及別人目光的處事,施岐又覺得其實她不需要一個束縛她的夫君不需要一個拘著她在后宅的夫家。
當然,他同樣看到了女子背后的一些隱患,季氏族長也就是她的堂伯父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護著她也不貪圖她的家產,可堂伯父萬一去世了呢?萬一有堂伯父也拒絕不了的權貴打她的主意呢?
施岐在心里做下了決定,他會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有朝一日能成為她自在生活的后盾。這無關男女情愛,也無關報恩,單單是他心中對女子最美好的祝愿。
“那施公子可一定將我的畫館給打理好。”季初笑笑,朝他眨了眨眼睛,施岐又何嘗不是幫了她許多,最起碼有他在那些擾人的說親消停了。
話里說著是畫館,實則還蘊含著一種意思讓他幫自己找人。其實,季初可以再為沈聽松畫一幅人物小像,這樣尋找起來更有效更迅速。但找到了沈聽松之后,她要如何解釋,這輩子的她可是沒見過他一面。
是以,還是開設畫館用父親珍藏的畫作來吸引沈聽松的注意力比較妥當。上輩子,沈聽松也愛作畫,更時常會逛一些書畫坊。即便這個時候可能沈聽松不在潞州城,她開設一家畫館自得其樂也是好的。
“自當如此。”施岐應下,接著就加快了動作,他預備在年節之前將一切打理好。
而今日,便是季初的畫館開業的日子,開設在城北的街上,靠著幾處書閣古玩鋪子,內里修整的文雅古樸。
畫館里面已經懸掛好了季初這些時日畫的花草蟲魚,間或季初陪嫁里面的一些名家名作,正當中掛著的是父親珍藏的那副沈聽松的畫作,巍峨險峻的高山,一顆孤松扎根在堅硬的山石中迎風而立,迎面給人一種孤寂蒼涼卻又飽含生機不屈的感覺。
堂伯父湊個趣,也畫了兩副仕女圖掛在上面,倒是被堂伯母錘了一頓說他老不知羞。
令季初意外的是,施岐的畫作居然也很能拿得出手,唯一的缺點就是畫筆過于古板,工整地有些失了韻味。
畫館里面的伙計是從難民里面挑選出來的,他們對季初這位東家充滿了感激,工作的極為賣力,畫館一開業恨不得將往來的路人也招攬進來。
誰知這些路人急沖沖地似乎有事要做,被攔下還有些生氣,“吾等都要去見一見那位尊貴的侯爺,你們畫館開業日子也不選的適當一些,這個時候誰有功夫賞畫?”
匆匆撂下一句話,路人腳步更急了。
幾個伙計沒能招攬到客人垂頭喪氣地又回去了,笑的雙青頭上的珠花都顫了。
不過她眼珠一轉,又疑惑地問了起來,“侯爺?潞州城內沒聽說有一位侯爺啊。”她們家大人身為一品尚書便是潞州城中最鼎鼎有名的人物了。
季初正忙著調制手中的顏料,聞言頭也不抬,“你不是想要吃聚賢樓的八品點心嗎?看著那人的方向正是靠近聚賢樓的地方,你去買點心的時候順便打聽一句。”
雙青連忙轉身看過來,明暗交錯的窗欞邊,娘子眉眼專注,白皙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瑩光,她心下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自來了潞州以后,她們生活愜意,不受拘束,雙青覺得自己越來越沒規矩了,哪有像她這么貪嘴的婢女。娘子寵她,她也不能如此肆無忌憚。
“聚賢樓的點心的確很美味,你順便再買一道蜜炙鴨脯,我也嘴饞了。”季初感受到了婢女的不好意思,抬起頭,一雙眼明凈清澈,隨意的姿態慵懶,白玉的手鐲滑落在纖細的腕間,較之秀雅的仕女更添幾分嫵媚鮮活。
雙青脆生生地應下了,一份蜜炙鴨脯怎么夠,娘子還愛吃羊肉,新鮮的鹽青瓜也要買上一份解膩。幸好娘子的嫁妝豐厚的很,她們在吃食住行上從不虧待自己。
府中有幾個老實的丫鬟婆子,還有看院的護衛,城外置了幾個莊子,由幾個陪嫁看著。
雙青覺得這樣的快活日子比之前在定國公府的強上太多了,不必受國公夫人刁難,也不用出個門也要報備,更不用應對二夫人煩人的挑撥離間。
這么些日子,娘子和她都豐潤了一些,臉頰的氣色紅潤更好了。
如果能一直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雙青嘴中哼著在茶樓學到的小曲兒,不出一刻鐘就到了聚賢樓,這是潞州城中最大也是最負盛名的一處酒樓。
前腳雙青進入聚賢樓不久,便有幾個衣著華麗頭飾含金帶翠的女子,面帶羞澀腳步卻難掩急切地進入到酒樓中。身后還有數名婢女,趾高氣揚的姿態顯示出她們的身份不凡。
她們一進來就目的極為明確地上了二樓,婀娜窈窕的身姿搖曳,令堂中的一些客人看得移不開眼睛。伙計們對她們的態度也極為熱情殷切,霎時就將獨身一人的雙青拋到了腦后。
雙青有些不忿,即便是她們家娘子身份最高的時候都沒這么張揚過,再說高門大家未出閣的娘子,也很少這副模樣到酒樓用飯。看著倒像是參加宴會相看人家似的。
有些眼尖的小聲嘀咕,“那位好像是呂通判的女兒吧,聽說知州大人在樓上宴請一位貴客,不知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你消息閉塞了,今日我們潞州城可來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看那些樓梯口都有帶刀的衙役把守著呢。”又有人回答他。
點心和膳食還在準備著,雙青坐下來,揚耳聽著,這位貴客估摸就是那位侯爺吧。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詳細說說。”
“定北侯!前不久擊退了戎族,一刀砍了戎族首領腦袋的定北侯,你說尊不尊貴?”
“嘶。”交談的那人和雙青一起倒吸了一口冷氣,雙青驟然站起身有些坐立難安。
單說定北侯她不知道是誰,可擊退戎族斬殺戎族首領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娘子之前的夫君,定國公世子。
不,現在該稱呼侯爺了。
他居然到了潞州,會不會是要捉娘子回去的?雙青的心跳很快,她要趕緊回去告訴娘子這個消息,一刻都不能遲疑。
“伙計,我要的點心和膳食好了沒有,你們倒是快些,啊呀,急死我了。”奈何銀錢已經付了,雙青急的直跺腳,珠花一顫一顫。
可雙青的急切也沒打斷那兩人的交談。
一人又道,“你猜方才那些官家娘子上去為何?”語氣有點點曖昧。
“這我還能不知曉,當然是拿來討好尊貴的侯爺,若是有一個進了侯爺的后院誕下子嗣,將來那就發達了。”
他們了然地笑,仿佛已經篤定定北侯會收下這些女子,也是,看那身段那容貌,有哪個男子能拒絕的了呢?
聞言,雙青愣住了,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了二樓的方向,原來侯爺已經有新歡了,那他不是來抓娘子的?
不對,侯爺這么快就有新歡,他也不是真的待娘子好。想明白這點,雙青搖搖頭,怪不得娘子執意要離開他,侯爺他配不上娘子。
“客人,您的點心和膳食。”伙計將膳盒遞給她,雙青頭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時機巧妙,她轉身的那一剎那剛好落入了從二樓拾級而下的仲北眼中,仲北一僵,急著給一人使了個眼色,讓他跟上雙青。
雙青是夫人身邊最信任的婢女,在府中待了三年,仲北還時常與她打交道,他不會認錯。仲北心中大喜過望,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不等他們去打聽夫人的下落,夫人的婢女自己就撞到了他面前。
侯爺他說是要到潞州來藥浴養傷,潞州的湯池在大魏也的確頗有名聲,可仲北跟在侯爺這么些年,他更明白侯爺忍不住那顆想要見到夫人的心。
養傷是不假,可到潞州的路上也顛簸不利于傷勢痊愈啊。
這下真是好了,仲北忍著焦躁使喚伙計上了一道羊肉湯膳,想著等派去的人回來再不著痕跡地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侯爺。
可他剛返回樓上的雅間就高高地提起了一顆心,因為一名不知死活的女子居然湊到了侯爺的身邊,姿態極為矯揉造作,主動要為侯爺倒酒,高聳的某處都要貼到侯爺身上去了。這名女子,據說還是里面一位官吏的女兒,簡直是作死!
果不其然,侯爺立刻就厭惡地撇過了眼睛,從仲北的角度能看到他捏緊了酒杯的手指,下一刻那只酒杯被狠狠砸在了地上,酒水潑了那花容失色的女子一身。
“庸脂俗粉,臭不可聞!滾出去!”聶衡之動了怒,他費盡功夫才在身上沾染了屬于女子的氣息,方才那股臭烘烘的氣味直接將女子的氣息給壓過去了。
他額角青筋凸起,眼白漸漸泛起了紅,艷麗的一張臉陰沉沉的看上去極為駭人。葛知州連帶著呂通判在內的官員都變了臉色,尤其是呂通判,臉紅脖子粗,鼻翼不停翕動,被侯爺嫌惡的女子是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女兒,他籌劃用女兒的美貌攀上高枝兒,擠走葛知州,成為潞州城的一把手。
侯爺這么不留情面地呵斥他的女兒臭不可聞,他淪為了笑柄不提,這個女兒日后也廢了!
“侯爺恕罪,小女不知規矩。”呂通判趕緊請罪,心下懊惱不已,他不應該這么急切的。
聶衡之咬緊了牙根,腦中泛上來的疼痛讓他起了殺心,盯著呂通判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呂通判感受到了窒人的危險,面如土色,顫抖不止。
“侯爺,方才屬下遇到了一人。”這個關節點,仲北趕緊將遇到夫人婢女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迫切地想要消除侯爺的怒火。
聽到季初的消息,聶衡之的臉色立刻變了,甩了袖子疾步從酒樓離開,他的手掌微微顫抖,腳步也帶著幾分凌亂。
他的渴望與貪婪已經壓制不住了,急欲從胸膛里面迸發出來。
好在仲北派去跟著雙青的人很快就趕回來了,二話不說帶領著侯爺過去,跟著聶衡之一起下樓的官員們不明所以地也跟了上去。
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得罪了侯爺,定北侯身后可還帶著一大隊金吾衛呢,一個個看著就極為精悍。
而安靜的畫館中,季初洗凈了手,正興致勃勃地在品嘗聚賢樓的膳食,嘴角噙著滿足的微笑,沒有發現婢女的食不知味心不在焉。
“東家,東家,來客人了!”伙計們也在用飯,聽到不斷放大的腳步聲,興奮大喊,連手中的筷子都扔下了。
可算是開張了!東家也定是歡喜!
第三十六章
畫館中來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伙計們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季初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挺直了背抬頭望過去。
只見, 一名頭戴方巾身著暗青色衣袍的高瘦男子走了進來, 眉眼堅毅姿態閑適,除了施岐還會是哪位?
伙計們大失所望,季初卻冷不丁地笑出了聲, “原來我們畫館的第一位客人還是施公子呀。”
施岐摸了摸鼻子, 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念著我和娘子的關系, 不如就送給我一幅畫吧。”他身無分文離開湖州城,一路上靠著季初吃飯不說,到了潞州城不但住在季初家里, 行事花用也都用的季初的銀子。
可以說, 施岐是絕對的一窮二白,也就是最近靠著給難民們介紹生計他才賺了幾個銅板兒。他施公子也不是給人做白工的, 介紹活計, 之后作為回報難民會讓他第一個月一半的月俸。
可難民又有多少錢呢,所以施岐的兜里一直空空如也,想要買下畫館里面的一幅畫是萬萬不可能的。
雙青知道底細,聞言也笑出了聲。有時候她都有些同情這位窮巴巴的施公子, 還拿出了自己的一個蝦須鐲子給他, 只他拿去當了給幾個生病的難民買了湯藥。
不過,與雙青反應不同, 店中的伙計們對視一眼, 心中頗有些復雜。一方面, 這位施公子也是他們的恩人, 要時刻感激,可另一方面他們覺得施公子配不上自己的東家娘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到底還是不好吃軟飯喲。
是的,在他們乃至很多人的眼中,施岐住在季家的祖宅又和季初關系密切,便覺得季初和施岐情投意合,有意招他做贅婿。
“雙青,將那副仕女圖拿下來送給施公子。”季初笑過之后也干凈利落,索性就將堂伯父的畫作送給了他,左右這畫作賣不了什么銀錢,她為了不打擊堂伯父才沒說出口。
施岐笑不露齒,十分坦然地收下了,事實上,當人窮到了一定的境界,便是只值十個銅板的畫在他眼中也是一筆浮財。
“葛知州今日據說在招待一位身份尊貴的侯爺,他有愛才之心,我猜會引薦你的。”季初說笑過后就說起了正事,幫助施岐在潞州城站穩腳跟是對他們雙方都有利的事情,她自然樂得去做。
聞言,施岐眸光一動,潞州來了位尊貴的侯爺,這件事他自然早就知曉,不僅如此,他還打聽到這位侯爺從前是定國公世子,還是眼前女子曾經的夫君。
他不清楚季初在離開平京城之前同聶衡之的紛紛擾擾,只以為二人是夫妻情分淡了才會選擇和離。
為了不讓季初尷尬,施岐刻意在她面前淡化了定北侯到潞州養傷的事,此時聽到女子這樣說,他立刻轉移話頭,企圖將話題從定北侯的身上移開。
他無意中像是看到了什么,偏了一步,走到了窗前,手指隨意點了一下,語氣疑問,“咦?那不是衡家公子嗎?他也來逛書畫坊?若是被他知道娘子開設了一家畫館,不知道會生出怎樣的波折。”
衡家公子,堂伯母的那位清高的外侄?
季初聽他這樣說,也移了腳步到窗前,嘴中還說著,“莫要如此,堂伯母當初讓他和我見面,也只是隨口一說便是。”
季初以為施岐還在誤會自己當初是在和衡家公子相看。
她這輩子還要等著遇見沈聽松呢。
然而,當季初順著施岐的目光看過去,看到衡家公子身側露出的半個身影,直直地怔住了。
這個身影……看上去給她的感覺很熟悉,特別像是……她能在數年后還記得金吾衛副將從父親書房離開的那個背影,與自己相伴了上百日的男子身影怎會認不出來?
這,明明是她苦心尋找的沈聽松!衡家公子身側的人是沈聽松!
畫閣,軒窗,一對男女相依而站,男子高大挺拔,女子身形文雅,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對般配的璧人!
聶衡之死死壓抑著心中對女子的渴望,走到了畫館臨街的另一側,不想卻看到這一幕。他整個人像是迎面被潑下了數盆冬日的冰水,凍得他牙齒咯吱直響,臉色發青。
他最擔心最恐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兩個月中他刻意回避了關于女子的任何消息,就是不愿去想也不愿聽到女子身邊有了野男人。
聶衡之始終固執地以為,季初是屬于他的,從他們成婚的那日就屬于他了。上輩子在得知季初的死訊后,他同樣也不去想季初會否已經另嫁他人,他只是在希望破滅了之后拼盡一切為她報仇,再然后了無生趣……
兩個月,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季初不會這么快移情別戀的,定是受了野男人的蒙騙!聶衡之的目光驟然兇狠,盯著施岐恨不得立即殺了他,恨不得將他看著女子笑的眼珠子給剜出來,恨不得剁了他的手腳,恨不得割了他的舌頭砍了他的腦袋!
“咦?那不是施郎君嗎?侯爺莫非與他相識?”跟著聶衡之身后的葛知州,看出了他對施岐的不同尋常甚至洶涌的殺意,斗著膽子打了個哈哈。施岐此人有真才干,葛知州不忍心他被侯爺所殺。
葛知州身后的文書聞言連忙撞了一下他,心下愁苦,知州大人怎么就看不到施郎君身邊那位氣質清雅的女子呢?施岐住在前季尚書的宅子,季尚書的女兒曾經嫁給定國公世子為妻,定北侯面帶不虞的理由還用明說!
這是撞見了自己的夫人同其他男人親密的畫面!即便他已經同季尚書的千金和離了,可男子的獨占欲讓他看到這一幕依舊暴怒嫉妒不悅!
聶衡之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濃重的嫉妒在他心中翻涌,他死死盯著二人的目光幾欲冒出火來。
看到侯爺的反應,仲北的一顆心也慌了,他怎么就不事先打聽一下夫人的近狀?怨他,夫人她已經不是夫人了呀!
然而,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侯爺忍不住沖上前的時候,清雅的女子先侯爺一步竟然急沖沖地從畫館里面跑了出來,裙袂飄飛,烏發如緞流動。
熱切急切的目光灼熱燙人。
仲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眼眶有些酸,夫人她心中還是有侯爺的吧,看到了多日不見的侯爺急切的連穩重的姿態都不要了。
聶衡之陡然僵在了原地,他看著朝著他奔來的女子,手足無措,一雙鳳眸褪去了冰冷嫉妒,慢慢地濕潤癡纏。
他會告訴女子,他已經殺了金吾衛副將袁興,陳氏等人也被關進了佛堂,他的父親再也不能對他指手畫腳,他接下來就會布開更大的籌劃,為女子的父母報仇。
他已經知道了女子的愛好,他會順著她做任何事情,野男人他也不在乎了……聶衡之薄唇微啟,正要開口,欣喜不已的女子從他的身邊掠過,奔去了旁人。
那一刻,聶衡之如墮冰窟。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沒有看到他……
第三十七章
聶衡之眼睜睜地看著女子奔向男子那里, 面上帶著欣喜,眼中閃著歡快,從頭到尾她都未往自己這里看上一眼, 徹徹底底地無視, 完完全全地略過。
他不顧天下的爭議也要到潞州來,只為見她一面,而她眼里早已經沒有他了。
而她欣喜奔去的那個男人, 聶衡之瞇眼盯過去, 瞬時如遭雷擊, 清俊溫潤的眉眼, 不疾不徐頷首微笑的模樣,正是女子先前畫中的那個野男人!
他本就冷硬的一張臉愈發凌厲駭人起來,季初要和她的心上人再續前緣雙宿雙飛, 當著他的面郎情妾意, 好,真是太好了!
他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說笑, 還目睹女子含羞帶怯地邀請那個野男人去她的畫館, 再一次地從他的身邊經過,一雙眼睛只能看到她的心上人。
“季初,你就看不到我在這里嗎?”聶衡之喃喃地低語,而后失聲大笑, 笑地前仰后合, 笑地含諷帶刺,笑地眾人驚恐地低下頭。
終于, 這笑聲像是引起了女子的注意, 她遠遠地隔著窗戶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快速地收回了視線, 隨后畫館的大門就啪的一下被關上了。
聶衡之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面無表情地盯著被關上的房門,冷漠不語……他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砸了那扇門殺了那個野男人抓了女子回去,可他僅有的理智壓著他讓他不敢動作,甚至連砸門都不敢。
他只能就這么固執地站著,成為笑柄般地站著,等著女子主動過來。
***
事實上,季初看到了聶衡之,也看到了聶衡之身后那一干低眉順眼的官吏。
只一略想,她就想明白了路人口中的定北侯應該就是聶衡之,北地戰事既然已經平定,論功行賞,聶衡之被封一個定北侯的爵位是完全說的過去的。
他不遠千里到潞州來是為了什么,季初也心有疑惑,但她不覺得是和自己有關系,那日她袒露心聲,聶衡之放自己離開,就代表著他們二人形同陌路見面不識。
既然如此,季初便真的將其當做了陌生人,再者對面就是她百般尋找的沈聽松,季初沒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應對聶衡之。
她滿懷欣喜地走到衡家公子和沈聽松的面前,先向衡家公子問了一句好,再若無其事地看向眉眼如昔溫和的男子,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皮膚上帶著紅潤的光澤。
這是這輩子她和沈聽松的第一次見面,當然要給他一個好印象,不能過分熱情失了女子家的矜持也不可過分冷漠將他推到千里之外。
“這位公子,是衡表兄的友人嗎?”看看,她季初為了和沈聽松套近乎,居然對衡家公子都喊上表兄了。堂伯母的外侄,這關系隔得可真是太遠了,虧得這句表兄她能喊的出來。
衡公遠聽到這句表兄也一頭的霧水,不過他對姑母的這個堂侄女觀感還不錯,點點頭向她介紹,“聽松是我前幾日結識的友人,文采斐然。”
果然是沈聽松,季初心里激動,面上卻強壓著興奮,矜持地對著沈聽松福了福身,“沈公子既文采斐然,不如到我開設的畫館里看上一看,若能給上兩句建議再好不過了。”
她期期艾艾的目光一直在男子的臉上瞟,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差一點就要飛出她的胸膛。
沈聽松這也是第一次顯露在季尚書女兒的面前,他看了一眼前些日子才搭上關系的衡公遠,面帶詢問,禮節做的很足。
“季表妹相邀,沈兄,我們便一同過去吧。你不知道,表妹的父親乃是早先故去的季尚書,表妹畫技襲自季尚書,差不到哪里去的。”衡公遠雖有些狐疑季表妹突然熱絡的態度,但賞玩字畫他怎么會拒絕?
“既如此,某就勞煩季娘子了。”沈聽松心中有一股怪異的感覺涌動,從他在湖州城見到季初的第一面,他就莫名的有一種熟悉的滋味,仿佛已經與眼前的女子認識了許久。
但實際上,真正與他相交的是女子的父親季尚書。
為了那一份熟悉,他從湖州城跋涉到潞州,又在旁觀了女子安置難民的所作所為后,忍不住與她的遠房表兄“結識”。
聞言,季初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淺笑,上輩子她和沈聽松結識在雙方最狼狽的時候,沒想到這輩子這么的客套。聽他客氣地稱呼自己為季娘子,那股滋味真是難以言說。
“沈公子,快請。”季初腳步輕快地走在他前面,走到畫館里面自然而然地同他介紹墻壁上懸掛的畫作,自然父親珍藏的那幅畫吸引住了沈聽松的目光。
沈聽松看著那幅畫有些失神,他身邊的侍從也暗中詫異,季尚書的女兒莫非與自家主子有緣,怎么在湖州城門口遇到了不提,如今賞玩字畫居然也能說到主子親手繪制的那副。
沈聽松看著畫,季初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本來是暗潮涌動又微微帶一種黏膩的氣氛,可惜,被忽如其來的大笑聲打破了。
季初回過神,轉頭匆匆看了一眼街道那頭被眾人簇擁的高貴男子,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還有些煩躁,想了想吩咐婢女,“雙青,將門帶上。”
她的語氣平淡,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第三十八章
無論聶衡之因何跑到潞州, 跑到她的畫館,都和她沒有關系。只愿他也牢記自己說過的話,兩不相干互不打擾。
雙青和施岐等人也看到了面色陰冷身份不凡的男子, 甚至施岐也猜到了聶衡之的身份, 畢竟他的身旁就是潞州城的知州大人。
娘子還能在定北侯的注視下坦然地同沈公子衡公子說笑,可雙青她著實做不到,一聽娘子此言急急忙忙地就將門給合上了, 動作急切, 門框撞擊的聲音傳的很遠。
仲北和葛知州等人全部聽到了, 不約不同地看向侯爺的臉色, 見他陰著臉沉默不敢出聲。
而畫館內,關上了那道門,季初便能當做沒有聶衡之這個人, 她小心翼翼地從墻上取下沈聽松目不轉睛盯著的那幅畫, 彎著唇角遞給他,“這幅畫是先父所留, 沈公子與我有緣, 一眼看到它也是同它有緣,這幅畫便送給沈公子,望公子能好好珍藏。”
季初不急著詢問他和父親的關系,而是先要借著這幅畫和他有初步的來往, 慢慢地他們就會成為友人, 接下來便是知己,便是能相伴一生的人。
她贈畫的舉動顯然驚到了不少人, 尤其是施岐, 他低頭看看自己手中呆板豐潤只值十個銅板兒的仕女圖, 再看看季初遞給沈公子由其父珍藏畫風蒼勁價值千金的大作,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開始認真打量第一次見面的沈公子,二十余歲的年紀,著一身滾邊的月白色寬袍,頭上束髻插著一根玉簪,相貌俊雅,舉手投足從容雅致,隱隱散發著矜貴不容漠視的氣息。
施岐一愣而后深思,這沈公子看著不似尋常讀書人,有些人即便扔進了難民里面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凡,沈公子就是這樣的人。這些日子,施岐看人也看出了一些眉目。
這樣氣度出眾的郎君,季娘子對他另眼相待,難不成是看中了他?不得不說,施岐這次是真相了。季初可不就是看上了人家?笑吟吟地雙手遞上了畫軸,一雙杏眸含著水光看向沈聽松。
沈聽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過了往日由他親手繪制的畫,“季娘子贈畫,我也不好平白收下。不知季娘子可有什么心愿,說出來我一定盡力幫你達成。”
聞言,季初眨了眨眼睛,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他人俱是一盞清茗酬知音,我只愿一手畫作引知己。沈公子覺得如何?”別的心愿是沒有的,只想和沈公子你交個朋友,以畫會友,不知沈公子愿不愿意。
這話對于一女子而言已經有些出格和大膽了,沈聽松微微揚眉,撥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
季初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動作,心下有些好笑,上輩子她和沈聽松相處,知曉他這人怪會假正經,喜歡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實際上心情還不錯或者在故作鎮定的時候便會擺弄自己手上的玉扳指。
“咳,季表妹,你們是在用膳?時間也不早了,不好在這里打擾太久,我和沈兄還有事,先行告辭。”在一旁被完全忽視的衡公遠站不住了,這又是贈畫又是以畫會友,他覺得這位季表妹的居心不良。
而且,青天白日,將門關上,過往的路人們不知還以為他們在里面做一些齷蹉的事情。衡公遠清高,又是最恪守規矩的文人,眼看著事情發展的方向有些詭異,連忙提出要離開。
季初雖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再說外面那個閻羅走了沒有她還不知。故而,她點點頭,又看了沈聽松一眼后應下了。
沈聽松最不喜歡虧欠他人,自己送了他一幅畫,而且還是和他有莫大關系的一幅畫,后續他一定還會來畫館的。
關閉了約莫兩刻鐘的房門再次打開,衡公遠與沈聽松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出來,迎面看到面色陰郁的男子及他身后身份不同尋常的一干官吏,蹙眉往后看了一眼。
但看女子云淡風輕若無其事的模樣,沈聽松眸色深了深,大步離開。
而季初,站在畫館的門口,唇角噙著一抹微笑,就那樣目光極為溫柔地看著他愈行愈遠,直到背影消失。
至始至終,她只用眼尾余光瞥了眼默然站立的一行人,心想聶衡之能站那么久無事,一雙腿是徹底好全了吧。
能讓潞州那么多官吏都陪著他站著,果然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聶世子,一點也沒有改變。不過,他總在自己的畫館對面站著作甚,沒得耽誤她的生意。
可即便那么一瞥,容色陰郁的男子卻快速地盯上了她,目光灼熱又兇狠,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掉。連帶著潞州城所有官吏的目光也集中到她的身上,復雜不已。
季初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抿了抿唇,徑直回了畫館里面。可轉身對上欲言又止的雙青和施岐,她頗頭痛地輕撫額角,有些氣憤還有些煩躁,季初探了探腦袋,一雙眼又看向兩月不見的男子,徑直對上了一雙深沉駭人的鳳眼,“啪”的一下,她又重重關上了房門,然后尋了筷子坐下。
他要站在那里就任他站著好了,左右街道不是季初的,管不到那里。
“娘子,世子他不會是來找您的吧?”雙青看著顧自進膳的娘子率先開口,語氣遲疑。
從聚賢樓回來,她就心不在焉,一時害怕世子是要來捉娘子回去,一時又覺得世子有了新歡,到潞州城是來享樂的。
可世子出現在畫館的門口,再自欺欺人,雙青也無法否認世子對娘子的執著。雖然,娘子贈沈公子畫作也引人遐思,但是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世子。
施岐也默然頷首,事實上,他隔著一條街道都能看到葛知州肥胖的臉上冒出的汗珠。潞州城因為位處南方,臨近年節天氣也不很寒冷,可能讓人站出一身汗來也不容易,足見葛知州等人的內心焦灼。
總是如此不是辦法,娘子還是早做解決,不然日后與葛知州等人打交道,定會尷尬的。
畫館外面慢慢地開始聚集了潞州城的百姓,雖然他們畏懼金吾衛和官吏們不敢上前,可裝作無意經過,瞥上一眼總是敢的。
畢竟潞州所有數得上名頭的官吏都齊溜溜地在那里站著,為首的那墨袍男子又生的高貴艷麗……不看上一眼實在忍不住啊。
而且,他們也好奇,這些平常見都見不到的尊貴人物為何要在這里站著,難不成有比他們還要厲害的人物在?可看來看去這條街上都是些商戶讀書人,也就今日新開了一家畫館。
哎,你別說,難道那畫館也被這陣仗嚇到了?居然關上門了。
“娘子,外面已經聚了不少人。”施岐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季初慢條斯理地用完了膳食,聽到施岐這樣說深深吸了一口氣,騰地一下起身,臉上有些熱。她一開始的淡定自若全沒了,有些氣還有些急,被人圍觀聶衡之都能生生忍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還要臉皮,不想生活在風口浪尖之上。
季初手上的白玉手鐲叮當作響,她一手推開畫館的門,隔著一條街道同執拗的男子四目相望,目光涼涼的,而男子則是目不轉睛眸色深沉。
誰都沒有再動,也沒有再開口,最后還是葛知州身后的那個文書機敏,含笑作輯。
“侯爺,畫館的門開了就是在迎客,我們不如去湊個趣,也去賞玩一番,說不得還有意外的驚喜呢。”
他的話一落下,潞州城的官吏們紛紛附和,總是這么站著也不是辦法,他們也看明白了,侯爺的異狀絕對和這間小小的畫館有關。
或者說,和畫館里面那位容色清麗的女子有關,從頭到尾侯爺的目光就沒在人家身上移開過。
此時畫館開門,也是在給他們遞一個臺階。這次想必他們都記下了這家畫館,當然有些人心下也動了別的心思。不管畫館里面這女子是誰,若是將她送到侯爺的床榻上,豈不是就能討了侯爺的歡心?
“侯爺,您從平京城來潞州,從來都是為了正事。”還是仲北清楚自家侯爺的別扭性子,又給他找了個理由。
聶衡之瞇眼冷哼一聲,不錯,他殺了袁興這件事總是要告訴女子的,他也是孩子的父親也是季尚書的女婿,當日無論是季尚書的死還是他故意說出將女子當做玩物的那些話全都和袁興有關。
袁興死的太遲了!
成功為自己找好了所有的理由,沒有等女子來請他,聶侯爺疾步邁進了畫館,面色冷硬。
尤其是在看到施岐后,一雙眸子陰冷,他沒有忘記一開始看到兩人說笑的畫面。即便最讓他如鯁在喉的是已經離去了的那個男子。
“客人們請自便吧,畫作都在上面懸掛著。”季初淡淡撂下一句話,便垂下眼皮,裝作與他們不識的樣子,顧自擺弄手中的顏料。
她不理睬自己,聶衡之卻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放,看她閑適慵懶的打扮看她垂目認真的側臉看她紅潤飽滿的臉頰。
場面一時又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小民施岐見過知州及各位大人。”畫館里面一時涌進了這么多人,伙計們訥訥不敢說話,東家季娘子又是一種愛誰誰的態度,施岐嘆了一口氣后挺身而出,這個時候也唯有他出來挑大梁了。
葛知州看到施岐卻像是松了一口氣,終于有了說話的地方有了說話的人,他連忙讓施岐起身,又頂著定北侯冰冷的目光向其介紹,“侯爺,這便是下官和您說過的那位年輕有為的施郎君,便是他首先出來安頓難民,可以說幫了我們潞州一個大忙。”
聶衡之的目光依舊冰冷,區區一個白丁,什么野男人也敢在他的面前說年輕有為。
“不敢當不敢當,其實這些安置難民的舉措有一大半都是季娘子提出來的。”施岐可不敢獨吞功勞,他也做不出這種事,當即夸贊了季初一大通。
季初終于有了些動靜,實在是聶衡之的視線盯著她也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沖著葛知州笑笑,耳邊有一簇碎發垂了下來,顯得極為溫柔,“全賴知州大人仁心,這么多的難民才有了去處,該替潞州百姓和難民謝謝大人才是。”
聞言,葛知州有些欣慰,胖胖的身軀扭了扭,正與開口被冷冰冰的定北侯一句話趕了出去。
“本侯是來賞玩字畫的,不是來聽你們謝來謝去的。”他冷沉的鳳眸對準葛知州,葛知州圓圓的鼻頭又冒了汗。
這次他聽明白了侯爺的言外之意,這是讓他們這些人離開,不要打擾侯爺賞玩字畫。
他訕訕一笑,擦了擦鼻頭的汗,“不打擾侯爺雅興,諸位大人跟本官一起離開吧。這個時辰點,也該下職回府了。”
知州發了話,除了呂通判動作有些遲疑多看了這畫館兩眼,其余人全都麻溜地離開。
站了那么久,說實話他們也累了,不僅累,也餓了。
方才不止他們,就連定北侯都只用了些酒,一口膳食都沒進。
隨著他們離開,古樸的畫館又顯得寬闊了,季初放下調制顏料的手,正色看向一身墨袍頭束金冠的男子,語氣有些淡漠,“侯爺不遠千里到潞州城,應該不是只為了賞玩字畫。”
她竟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潞州城來了?聶衡之的心中又酸又澀,頓了頓,仰著頭看向懸掛在墻壁的畫作,“天下人皆知,我到潞州城是因為舊傷復發,要泡藥浴治傷。”
原來是為了養傷,季初想起眼前男子才從擊退戎族的戰場歸來,目光微微緩和,“那侯爺今日,還未選好藥浴的湯池?”
“酒足飯飽,到潞州城中走一走,沒想到你會在這里開設畫館。”聶衡之強硬地將自己跟蹤過來的行為扭曲為隨便走一走,可一雙眼睛還是忍不住地往女子身上去,隱隱含著一股貪婪。
他已經足足兩個月沒有看到過女子了,而馬上就要到年節了,闔家團圓的日子,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他的說辭季初明白,若是隨便走一走,哪會一直站在她的畫館外面不動。
“侯爺可有話要對我說,有事情要來找我?”施岐等人早就識趣地退了出去,季初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也是不想和聶衡之繞來繞去。
“袁興死了,被我給殺了。”聶衡之強忍著急切告訴她,像是在她面前邀功,“我說過,會為你父母和……報仇。”
他不敢提起那個匆匆離開的孩兒,又不想女子繼續對他這么冷淡。
“是他啊。”季初想到了那個金吾衛副將,照他如此說來,那副將應該是陛下的人,“多謝侯爺。”
即便季初不愿承認,但聽到這個人死去的消息心底還是多了一分痛快。所以,她感謝聶衡之,但也僅僅一句話而已。
然而,聶衡之聽了這話卻出乎意料的高興,仿佛這句話給了他希望,他環顧四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空著的一塊地方,心下一沉立刻道,“既然你謝我,那就送我一幅畫吧。”
聶衡之看得很明白,方才那個野男人出來的時候手中拿了一卷畫軸,他進去的時候手中可是空空如也!
季初微愣了會兒,然后親自取下了一幅仕女圖,“這幅仕女圖下筆順暢,顏色鮮艷,侯爺您應當喜歡。”
聶衡之接下掃了一眼,薄唇繃緊,他也是出身世家,當然看得出來這是畫館里面最差的一幅畫。然而他什么話都沒說,反而很仔細地收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是在收藏珍品。
“侯爺還有其他事情嗎?”季初又問他,話中含了謝客的意味。
聞言,聶衡之濃密的眼睫毛顫了顫,若無其事地坐下,“方才那個男子是來買畫的?”話一落下,他自己就在心里嗤笑,看,又在自欺欺人了。
可即便心知肚明,他還是緊緊盯著女子,期待她說出一句,是的,那人只是來買畫的。
第三十九章 (二合一)
仿佛季初只要說出那人是來買畫的, 他就能相信兩人毫無關系,他到潞州的時間還不遲。
等待季初回答的時候,聶衡之的目光罕見地開始緊張, 鴉翅般的眼睫毛不停眨動, 手指捏著畫軸指甲發白,他甚至在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侯爺應該識得他是誰,那日畫中的男子便是他!”季初沒有絲毫閃躲, 明明白白地說與他聽, 這就是她上輩子喜歡上的男子, 這輩子很快也將和他共度余生。
她的模樣看上去要比在京城的時候鮮活, 打扮也更加活潑惹憐,可是說出的話一樣的尖利,輕易就能在聶衡之的心上扎一刀。
無人注意的地方, 聶衡之的臉白了下, 他覺得身上那股劇痛又卷土重來了,疼的他什么都說不出來。
“怪我, 侯爺來了這么久, 也沒沏上一杯熱茶。”他不說話,季初就將他當做是尋常的客人,想了想奉上了一杯茶水,這就是待客的基本禮數。
季初也不想和他透露太多自己和沈聽松的事情, 故而也在用一杯熱茶轉移話題。
日頭漸漸落下, 斜射進畫館的日光浮在女子的臉上,浮在她淡漠客套的微笑上。
聶衡之垂著眸, 修長的手指從她的手中接過茶盞, 淺淺啜了一口, 茶香與縹緲的熱氣拂在他臉上, 熱氣之下,他的臉色很快恢復如常,薄唇甚至更顯得猩紅。
他陰涔涔地笑了,薄唇微勾,“是呀,我該認得他是誰,畢竟是我撕碎了你的畫。”
他可以撕碎畫,或許也可以除掉這個人。
只要他清楚了他的來歷,對癥下藥就能拿捏住他的弱點,人人都有弱點。
看著聶衡之臉上的笑,一股寒意順著季初的脊骨往上,她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緩聲道,“侯爺既然知道他的身份,日后便不要來這里了,也莫要與我相見。畢竟,惹人誤會了總是不好。”
一字字都透著疏離和對陌生人的冷淡。
“我到潞州過來并不是為了你。”聶衡之心下的狼狽不會在面上表露出來,他說著違心的話,繃著臉沒有看季初,“我過來這里也只是要和你說一聲袁興的事情,你切莫誤會了。”
好似方才那個執拗地站在畫館外面大半個時辰,只等著季初過來的男子不是他。
“那,袁興的事我已經知曉,侯爺也該。”季初委婉地想請他離開,看了一眼大開的畫館門。
“本侯也該離去了。”出乎意料,聶衡之并未強留,他反而更急地起身,抓著畫軸又看了季初兩眼后,闊步離去。
可是剛走到門口,他的腳步就停下了,高大的身軀背著光,愈發氣勢冷沉,“潞州城也不是你表面上看見的那么安穩,季初,若有需要,你就來找我吧。”
上輩子女子就是死在了潞州城,聶衡之尋了那么久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她的死訊,他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兩日,出來后不能再聽到潞州城的字眼,也從不敢到潞州城去。
季初當然知道潞州城能有今日這等局面是胖胖的葛知州苦苦支撐下的結果,等到葛知州被調離,潞州城很快就內憂外患疊加在一起,只守了五日就被外敵給破了。
季初沒有答他,只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去,心上還縈繞著那股怪異的滋味。聶衡之好似沒變又好似變了……不過,她搖搖頭,總歸他在潞州城也待不了太久,想這些作甚。
聶衡之一走,雙青和幾個伙計立刻就又出現了,伙計們是沒見過定北侯這等尊貴又危險的貴人,不敢杵在跟前,雙青則是記起了在聚賢樓聽到的那些話,心下復雜,不敢展露出來。
至于施岐,他被葛知州喚走了。
“娘子,侯爺他沒為難您吧?”雙青忐忑不已,她們好不容易才有了安定又平靜的生活,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種壓抑中去。
季初搖搖頭,耳側的碎發隨著她的動作晃來晃去,“并無為難,他到潞州城只是為了藥浴養傷,雙青,即便我們以后再遇到他也不必大驚小怪。”
這句話也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同時她也有些疑惑,聶衡之方才看著舉止投足都好的很,又哪里來的重傷。
還是說,養傷一事是他提出的說辭,只為了應對某些人。
“可不止呢,娘子,恐怕侯爺過來也為,也為尋歡作樂。”雙青猶豫了一下,便將聚賢樓聽到的看到的都和娘子說了,重點是上去服侍的四五個容貌嬌艷的女子。
尋歡作樂?季初猝不及防地一怔,而后垂下眼眸,“這樣也挺好的,最好他能盡早娶一位新婦。”那樣之后,她和聶衡之之間是徹徹底底再不會牽扯了,而且娶了新婦想必也能暖一暖他的性子,讓他勿要再做些肆意妄為的事情來。
這么一想,季初放開了疑慮,臉上也恢復了早先的閑適,她倚著椅子,忽然看了一眼懸掛著畫作的墻壁,微微懊惱。
空了三幅畫作,可她一筆銀子都沒收到。這第一日,算是賠本了吧。
不過,轉而想起撥動玉扳指的沈聽松,她又翹唇笑笑,等到兩人熟稔之后,她遲早要白拿他幾幅畫作,掛在畫館里,如此一來也不算賠本了。
“娘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呢,是和那位沈公子有關嗎?”雙青發現了她臉上的微笑,悄咪咪地詢問。花開兩表,不止侯爺有了新歡,娘子也有看得上眼的小郎君了。
季初但笑不語。
雖說不知為何沈聽松會比上輩子更早地到潞州城,但既然兩人都相識了,日后有的是機會相交。她也不愿太過主動,就維持她與沈聽松前輩子一開始認識的狀態就好,有距離但不疏離,正如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
“侯爺,快到馬車上去。”仲北守在畫館的附近不曾遠離,一看到侯爺的身影立刻迎了上來,待看到他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以及唇角滲出的點點血跡,眼眶一下就紅了。
侯爺本就舊傷未愈上了戰場,刀劍無眼,別人只看他云淡風輕一刀就斬殺了戎族首領,殊不知他也受了不小的傷。一路上又不停奔波,傷勢根本就沒顧及到,今日又是走路又是空腹飲酒又是在日頭下面站了那么久,哪里還撐的住?
仲北扶著他上了馬車,聶衡之半躺在軟榻上,手中攥著那卷畫軸也沒松開。
“去查查,今日進入畫館的那兩個男子,務必要將他們的身世來歷查的清清楚楚。還有葛知州口中的施岐,他和季初是什么關系,在潞州城這些時日都做了什么,也要嚴封不動地說與我聽。”聶衡之隨手拿了一方手帕擦拭唇邊的血跡,整個人陰沉沉的沒有生氣。
仲北恭聲應是,早在侯爺啟程到潞州城的那日,他就明白侯爺不可能放下夫人。
“夫人那里,侯爺可也要查探?”他試探著詢問,腦袋放的很低。
聞言,聶衡之面無表情地看著錦帕上面殷紅的血絲沒有動靜,驀然他低低笑了一聲,“她見都不想見我一面,查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豈不是又要怨我。”
“可她都不告訴我,狠心地不告訴我。”聶衡之高大的身軀別扭地縮成一團,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傷心和委屈。他貪婪地想念她,不遠千里地到潞州來,她卻不想看他一眼,身邊還有了不止一個野男人。
仲北聞言心下悚然,自夫人離開侯爺就變的奇怪詭異……要么一言不發只知道報復殺人,要么就抱著夫人的東西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語,有的時候仲北甚至看到了侯爺眼角的淚……侯爺他居然在哭,這怎么可能?
果然,在委屈了一番過后,他又立刻收斂了那一絲慘笑,木著臉一言不發,黑沉黑沉的一雙眸子看上去陰森森的,令人心中生寒。
兩刻鐘后,馬車停在了潞州城的一處別館,聶衡之召見了金吾衛的一位參將。
自打他圍場受傷重生,就開始有計劃有謀劃地培養自己的親信,如今可以說金吾衛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金吾衛中的將領兵士全部聽他的命令行事。
這次從北地到潞州,他身邊帶了不少的親信謀士。
“傳信給荀志,讓他暫且稱病,朝中指著我們對付戴紹,是當本侯爺是傻子嗎?”聶衡之吩咐下去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諷刺,飛鳥盡良弓藏,他不對戴紹動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另外暗中將陛下意欲對各節度使下手的消息傳出去,想必接下來,河西節度使也坐不住了。”先太子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陛下立身不正,面對各大節度使腰桿子總也挺不直,北地戰事將將平息,雪災遺留的難民還在四處流竄,朝堂上還在為立太子爭論不休,這個節骨眼上再傳出針對節度使的消息,聶衡之閉上了眼睛,慘白的臉色映著殷紅的血跡,微勾的唇角,生生給人一種驚心動魄之感。
可能是方才被季初的漫不經心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越發的急迫焦躁,躁動的邪火急需有一個地方發泄。
而平京城的那些人,不幸,就成為了他邪火發泄的地方。
“侯爺,藥浴已經準備好了。”
……
天色逐漸變暗,潞州城一片寂靜,但大多人都知道這寂靜底下涌動著暗潮。
夜色深重,多的是人難以安眠。
潞州城中民居比較密集的南城,一處小小的房舍里面,燭光還亮著。
沈聽松只著了一襲寬大的月白色鑲金邊的寢衣,微微敞開的胸膛頗顯放蕩不羈,他眉眼認真地注視著展開在面前的那幅畫,已經看了許久。
身邊唯一的侍從陸行也還沒歇息,見他盯著那幅畫不放,有些困惑,“主上,這幅畫應是您當年贈與季尚書的,季娘子手中會有這幅畫不足為奇,您為何要看它那么久呢?”
燭火啪的爆了一下,眉目雅致的男子終于將目光從那幅畫上移開,淡淡開口,“畫在季娘子的手上很正常,可她一見到我的人就要將這幅畫贈與我,你說是否太過巧合了?”
他們知道季娘子是季尚書的女兒,目光故而格外留意她。可季娘子并不知曉他們的身份,初一見面就將她先父珍藏的畫作贈與他,怎么說都有蹊蹺之處。
沈聽松智謀過人,不得不懷疑季娘子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季尚書臨終前對她說了一些事情。
聞言,陸行的神色有些詭異,狠狠地咳了一聲才敢開口,“其實,事情也不總是主上想的那般復雜,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季娘子有意為自己招一位贅婿。”
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上,面容清雋氣質超脫如隱士,人家季娘子一眼看中了主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身邊已有一位施郎君,才干不錯。”沈聽松瞇眼看了侍從一眼,心下卻微微一動,季娘子看他的眼神他可以感覺的到……
“主上不知,那位施郎君才干是不錯,但多有傳言他身無分文,許多事情都是靠著季娘子才辦成。女兒家都不喜歡吃軟飯的男子,這是人之常情。”陸行估摸著季娘子沒有看上施郎君。
陸行還大膽地想,多年來主上孑然一身也實在是孤寂了些,若是能有一佳人在側也挺不錯的。
“莫要多說了,敗壞季娘子的名聲。”沈聽松抬手,阻止侍從繼續說下去,語氣微涼。
施岐吃軟飯也許不假,可他若……也和施岐差不到哪里去,他的一生注定要默默無聞,更給不了季娘子什么榮光富貴。
陸行繃緊了嘴巴,關上門出去了,不過他等到屋中的燭光滅了才另回一間屋子休息。
沈聽松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他死死蹙著眉無法松開,他的夢里面不止出現了贈他畫的季娘子還有……今日他淡淡一瞥的墨袍男子以及季娘子身邊的那位施郎君。
娥眉紅唇的女子緊緊閉著雙眸安靜地躺在床上,胸前的傷口滲著暗紅的血液,一點一點將她原本鮮紅色的嫁衣染得暗沉,而“他”身上也著了紅袍,靜靜地站著床前望著,目光哀傷而黯淡……
畫面一轉,卻又是滿地殘肢的戰場上,哀鴻遍野,死傷無數,身上遍布血污的眾人團團跪在一具插滿了弓箭的尸體面前,無數的兀鷲在尸體的上空盤旋,叫聲尖利。
“他”被消瘦不堪的施岐領到了尸體的面前,沉默著將一只白玉手鐲放在了尸體的面前,“他”抬頭看過去,那具尸體生著和墨袍男子一樣的眉眼……
“這一戰雖勝了,可他卻不想活了,總算平京保住了。”施岐的語氣復雜無比,一遍遍出現在沈聽松的腦海中,驀然他驚醒過來,額上布滿了冷汗,良久不語。
夢里面的紅衣女子竟然和溫婉聰慧的季娘子生的一模一樣,沈聽松深深吐息,起身點燃了蠟燭,拿出□□經,端坐抄寫起來。
微黃的燭光映著他沉靜的眉骨,莫名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滋味……
東城季家祖宅,季初這夜也做了一個噩夢,躺在寬大的床榻上蜷縮成一團大口大口地呼吸不上來。可能是今日遇到了沈聽松,于是季初就夢到了上輩子潞州城破那日,她披著大紅色的嫁衣,在一片混亂哭嚎中同沈聽松攜手而逃。
眼看他們就要坐上馬背逃出城去,一支冷箭斜空射出,正穿過她的心口。她不停地吐血,視線逐漸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砍在沈聽松后背的那刀,以及向來云淡風輕的男子大變的臉色……
沉浸在身死的傷痛中,季初幾乎蜷縮成一只蝦米,原本蓋在身上的錦被也被扔到了一旁。
季家祖宅人少,季初又住進了寬敞無比的正院里面,外間僅有一個雙青陪著睡在榻上,可雙青從來就是心大的那個人,兩個貼身婢女中她不如單紅細心不時會醒來到內室看一看。
雙青睡的很沉,內室季初弄出的那點兒動靜一點都不知道,否則她就該馬上將娘子從噩夢中喚醒。
然而,季初沒有人喚醒也自己醒來了,因為她仿佛聽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低泣聲,就縈繞在她的床榻附近。
用細滑的袖子擦拭了臉上的汗珠,季初掀開一角鵝黃色的床帳,靜悄悄地探出一顆腦袋,往床榻外面,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這哭聲,總不是雙青夜里被驚到做了噩夢吧,她可從來都是吃好睡好凡事不擾。
一眼望去,季初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杏眸瞪得大大的,鵝黃色的床帳外面,就在她的腳踏上,赫然蹲著一團黑色的影子!
低泣聲就是這團黑影傳出來的!季初駭的立刻就要開口喚婢女和婆子進來,然而眼睛掃過那黑影披散的長發中熟悉的猙獰傷疤,她直愣愣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前些日子在平京城的時候,她曾經數次用細白的藥粉將那道傷疤遮起來,也曾數次用清水擦拭那傷疤……這黑影居然是聶衡之!
他居然三更半夜地闖入她季家闖到她的寢室來!季初動了真怒,聶衡之怎么能做出如此無恥的小人行徑,虧她白日還以為他沒有再做糾纏還算明理。
她氣沖沖地光腳就下了床榻,就連衣衫都沒披,兩步走到聶衡之的面前,冷笑,“聶侯爺,你深夜闖入我的寢室,可有說法?否則別怪我將你送進大牢,即便潞州城官吏不敢治你,你一個登徒子的惡名是逃脫不了的!”
蹲成一大團的黑影被季初狠狠斥責沒有吭聲,只是一顫一顫地在動。
他不開口季初的怒火燒的更盛了,咬著牙壓低了聲音,“聶衡之,你堂堂定北侯能不能要些臉面,現在立刻滾出去我還能當做是無事發生,否則鬧將出來你我都將淪為笑柄,活在三姑六婆的閑言碎語中。”
季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硬邦邦地咯得人手疼,然而接下來一點濕潤滾燙落在季初的手背上,她遲疑地不動了。慢慢地松開男子的手臂,她撥開了聶衡之垂下來的長發,一雙濕漉漉泛紅的鳳眸眼淚汪汪地盯著她。
季初的心臟狠狠地顫了一下,這不對勁,聶衡之這副模樣太不對勁了。
她光著腳急忙點燃了一盞蠟燭,屋中有了光線,這才看清楚黑影的姿態與神色。高大的男子像是剛沐浴過,散落的發尾還帶著濕氣,他身上只著了一件簡薄的黑錦寢衣,蹲下來的時候露出一截泛青的腳踝。
季初居高臨下地望過去,高大的男子一顫一顫地還在哭泣,尤其是感覺到了她的冷淡后,將腦袋也垂進了腿彎,整個人彎曲地縮成一團。
這也許不是聶衡之,聶衡之自負又張揚,倨傲不已的態度時常令人難以接受。怎么可能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出現在她的面前?
季初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還是那團顫動的黑影還是那雙偷摸摸看她委屈巴巴的鳳眸……
“起來,不要蹲在我的床前。”季初腦中像是一團亂麻在繞來繞去,她不明白聶衡之怎么會變成這幅樣子,可眼下必須要將他弄回去,深夜跑到她的房間一旦傳出去,足夠讓她心煩意亂。
她的語氣很冷漠,整個人還透著一股難以啟齒的煩躁。黑影顫動的幅度又大了一些。
無奈,她只好放輕放柔了語氣,主動伸手扶他起來,“地上冷,蹲在那里你看腳都青了。”
這一次,男子順利地起了身,坐在凳子上,可還是低著頭不太敢看她。
“你是病了?”季初只能猜到這個可能,也許是聶衡之用了一些不適當的藥導致他失了神智。
垂著的腦袋搖了搖,季初蹙眉又問,語氣溫和,“那侯爺深夜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人又不動了,原本季初以為他不會出聲的時候,他抬起了頭,紅通通含著淚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她,慢吞吞開口,“殺了袁興,季初要開心的。”
可事實上卻是季初根本就沒怎么搭理他,還對他說以后不要見面了。
鳳眸中涌出的淚水又多了些,劃過他艷麗冰冷的臉,詭異地給人一種惹憐的感覺。
季初愕然,白嫩的肌膚在燭光下多了幾分僵硬,她沉默了片刻試探著扯開了一個笑容,“我很開心。”
剎那間淚水止住了,可他還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季初深吸一口氣將手放到他的腦袋上,僵硬地動了動,“侯爺做的真棒,我十分感激侯爺。”
話剛落下,男子臉上的陰霾散盡,咧著嘴燦爛笑起來,腦袋還在她的手心拱了拱。
“我開心了,侯爺回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強忍著心下的怪異,季初哄他離開,見他聽話地點頭她長松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沒松完,失去神智的聶衡之又直勾勾地盯上了桌上的一盤糕點……
第四十章
盯完糕點又眼巴巴地看向季初, 燭光下,季初能看到他眼底的渴望有多么濃。
她微微俯下身,將他散亂的黑發給撥到身后, 用一條發帶束住, 將糕點推到他面前,“若是餓了就吃吧,吃完了再回去。”
聶衡之咽了咽口水, 得到她的許可后, 大口大口地吃起點心來, 吃的間隙還不忘偷偷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一眼。
像是唯恐惹了她生氣。
季初還沒有冷漠到連一盤糕點都不舍得的地步, 她雖然不明白聶衡之為什么會變成這副樣子,但這個模樣的他說實話她無法拿出苛責的態度。
還是盡快將他送回去為好,他的那些心腹發現他的異狀應該會給他請大夫。或者說……季初突然在他吃糕點的時候湊近在他的身上嗅了一下, 聶衡之身體僵著不敢動, 只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發亮地看著她。
很多藥的氣味?季初還沒聞個清楚就感覺到一只泛涼的大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上面可能還沾著些糕點的碎屑, 她抬頭看他,聶衡之帶著些淚痕的臉慢慢地紅了,眼神居然還有些閃躲。
“這里有個小梨渦,怎么不見了?”他咬字特別的清晰, 比清醒的時候慢了許多。
季初看了他兩眼, 淡定地拂去臉頰的點心碎,低聲告誡他, “在這里坐著不要動, 乖乖吃你的點心。”
聶衡之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著她走出去, 突然覺得點心也不香甜了。比起吃點心, 其實他更喜歡女子待在他身邊。
季初走到了外間,瞥了一眼長塌上,婢女擁著被子睡的沉沉,也沒叫醒她,顧自拎走了銅爐上冒著熱氣的茶壺。
潞州雖不寒冷但夜里還是有一股涼意,外間點著一個銅爐既為了取暖也為了有熱水供應。
路過桌案,她又端走了雙青愛吃的鹽漬青梅和蜜汁肉團。隔了一扇門繞過屏風回到內室,聶衡之還乖乖地坐在那里沒有動。
季初對上那雙帶著些依賴神色的眼睛,有些不是滋味地移開視線,將青梅和肉團放到他面前,又倒了一杯熱水,干巴巴地指了指,“吃完之后喝些熱水。”
聶衡之立刻就丟下了有些噎人的點心,幾乎是狼吞虎咽吃起了蜜汁肉團,至于那盤青梅看都不看一眼。
季初一旁看著輕哼了一下,先前她好心給受傷的他準備蜜餞結果他還嘴硬拒絕……失去了神智后倒是誠實的很,偏愛吃甜食。
只是,她抿抿唇,起身看了一眼房中的窗戶,完好無缺,插銷還在原處。
“你怎么進來的?”她輕聲詢問。
聶衡之的臉頰鼓鼓囊囊的,不能開口回答她,就用手指點了點門口。
走大門進來的?季初氣笑了,府中的護衛一個都沒有察覺,不知是該夸獎失去了神智的聶衡之身手了得還是該斥責府中的下人們不上心。
“你知道自己是誰?等會兒要回哪里去?”季初又問他,有些擔憂若是他走丟,他的那些侍從查到了她這里會找茬。
聶衡之點點頭,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自己住的地方。只是,他又眼巴巴地望了氣質溫柔的女子一眼,這個時候的季初真好,沒有白日那么的冷淡,他想和她多待一會兒。
吃飽了肚子,喝了些熱水,聶衡之覺得自己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暖的,他不舍得離開。
鴉羽般的眼睫毛不停地顫動,他忍不住看去端坐沉默的季初,想要開口再留一會兒時間,季初一把拽過了他的手,聶衡之瑟縮了一下不敢出聲了。
他害怕眼前人冷漠地呵斥他,也害怕她冷冰冰地讓他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季初拿了一方帕子很仔細地擦拭他帶著油光的手掌,之后又起身翻過帕子擦拭他臉上的淚痕。
“擦過手的帕子蹭到臉上會有油。”
聶衡之還有些不太樂意往后閃躲,季初眼睛一瞪他才老實。
手上臉上都看不出端倪了,季初的眼睛掃過他腦后的頭發,終究沒說將發帶取下來,左右說是下人替他弄的也不奇怪。
打開窗戶的插銷,推開,季初看著他淡淡開口,“從這里回去吧,不要讓別人發現。記住,回去你住的地方,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也許等到了明日,聶侯爺就會恢復神智,但愿他不要記得今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聞言,聶衡之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窗戶面前,眼中含著一泡淚水多看了她好幾眼才點了點頭,季初很開心他做的事還給他點心吃給他擦拭臉,他已經很歡喜了。
偏頭不看男子眼底的淚光,季初等他的人影不見了才轉頭看向窗外的明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關緊了窗戶。
這輩子的許多事情都出乎了她的意料。聶衡之居然會失去神智,難不成是上輩子他癱在床上這輩子即便躲過一劫也多了個后遺癥?
但愿此時他平安回到了住處,也很快遺忘今夜發生的事情。季初不想自己的生活再起波瀾了,現在這樣就很好,她已經遇到沈聽松了。
***
翌日,天光大亮,仲北小心翼翼地在門外喚侯爺起身。
自從侯爺受傷之后就不喜人貼身服侍,就連他也最多在外間等候。
聶衡之從床上起身,一覺過去精神還不錯,只他捏了捏額頭有些些的恍惚,總覺得做了一個美夢,夢里他跑到了季初身邊,季初不僅沒有冷眼看他還溫柔地服侍他用點心用熱茶,最后還細致地為他擦拭……
可季初怎么會這么對他?現在的她是一眼都不想看到他,更直言不諱日后他們不要再相見。聶衡之臉色陰沉,大步走出去,可是走了兩步他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腿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背上的刀疤也癢癢地難受,仿佛他昨夜又受了一場奔波似的。
他索性又走了兩步后斜躺在了長塌上,喚仲北進來。
沉默老實的丫鬟們進來,手中奉著用具衣物發冠,又擺上了清淡的膳食。聶衡之洗漱過后卻直接揮手讓她們出去,任由衣物發冠放在那里沒動。
他懶洋洋地瞥了一眼膳食,也沒有丁點兒想要用膳的意味。
仲北眉頭一皺,從昨日侯爺可是一點飯食都沒進,今日再不用膳,身體如何撐得住?
“昨日我吩咐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聶衡之想到昨日那兩個令他如鯁在喉的野男人,語氣變得冰冷。
即便他不想承認,可也明白昨日季初忽視他只看到那個野男人說明了什么。
她的心里眼里滿滿的都是那個不知來歷的野男人!
“昨日一同進入夫人畫館的兩名男子,一名是潞州城中衡家的公子,他的嫡親姑母是夫人的堂伯母,與夫人相識并不稀奇。”仲北下意識略過了傳言中季初的堂伯母有意撮合她和衡家公子這一點。
“那另外一個呢?”聶衡之忽然很是急切,腦后束著的發帶悄無聲息地松開,他一愣將湖藍色的發帶撈到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