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娘子, 咦?昨日我放在這里的青梅和蜜汁肉怎么不見了?”季家,雙青很是疑惑,怎么睡了一覺之后桌上擺著的吃食都不見了, 那些都是娘子愛吃的。她特地從聚賢樓買來給娘子的。
季初瞥了一眼迷惑不解的婢女, 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昨夜睡到一半忽然就餓了,就拿來吃了。”
聞言, 雙青撓了撓頭發, 訥訥地稱是, 心中卻覺得奇怪, 娘子沒有吃夜宵的習慣,而且那么多她一個人吃的完嗎?
“聚仙樓的膳食果然很美味,雙青, 你拿了銀子再多買一些回來。也給施岐送去一些, 我看他這些時日挺勞累的。”季初很自然地開口,笑吟吟地看向愛吃的婢女。
果然, 雙青瞬間就將疑惑拋到了九霄云外, 開開心心拿了銀子給門外的小丫鬟,讓她去買點心。
娘子既然喜歡,那可要多買一些。
“走,我們去畫館。”季初一句話安撫好了婢女, 對鏡梳了飛仙髻, 又破天荒地簪了珠翠,描了眉上了口脂。
清澈見底的眸子顧盼生輝, 粉腮紅唇, 珠翠華衣, 溫柔又明麗。
雙青幾乎看直了眼睛, 娘子猛然一裝扮美的出奇。
季初的心情很好,她很了解沈聽松這人,昨日自己贈了他畫,尤其是和他有淵源的一幅畫,今日無論出于什么目的,他一定會再來畫館。
“咦?娘子,奴婢記得妝奩里面有一條發帶的,怎么也不見了?”
“許是隨手放在了某處,忘記收回來了吧。”季初抿抿唇,很淡定地應她,心里卻在惱大大咧咧的婢子何時這么細心了,偏偏還是在這個時候。
“哦,可能是奴婢忘記收了吧。”雙青眨眨眼,卻怎么也回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沒有收起來。
最后實在想不明白,就撂開不提了。反正左右也不過是一條發帶,不是什么名貴之物。
***
聶衡之盯著自己手中的發帶,一時失了神。翻來覆去,這都是女子用的物件,而他近來從不讓人近身,根本沒有婢女敢靠近他。
“喚昨夜守門的護衛過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表情陰騭,捏著發帶恨不得將其撕碎!
潞州城的呂通判是喜諂媚討好的小人,昨日先是獻女被他嫌棄,后來又自作主張地送上了數名妖嬈矯作的女子,他尚在藥浴壓根就沒有理會。
若是那些膽大包天的女子誤傳了什么偷偷潛進來……聶衡之陰著一張臉,渾身裹挾著風雨欲來的氣勢。
“侯爺,昨夜只有您一人夜出,約莫半個時辰后歸來,當時您已經束了這發帶。”守夜的金吾衛一五一十地稟報,他們也不知曉侯爺深夜去了何處。
不過,仔細一想,他又遲疑開口,“侯爺歸來的時候,身上似是沾染了食物的香氣。”原來離開的時候身上就只有濃重的藥味,這是藥浴浸泡上的氣息。
仲北聽得云里霧里,侯爺深夜出去莫非是覓食?可別館里什么都不缺,只要吩咐一句就好了,不必那么大費周章。
他正要詢問侯爺,抬頭看到侯爺臉上的神色愣住了。
侯爺他恍恍惚惚地居然在笑,薄唇勾著,眉目舒展,眼尾上挑,像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這怎么可能?從夫人離開后他就沒有真真正正地笑過了,平時要么是冷笑要么是諷笑,要么是面無表情陰測測……
“另外一人的身份來歷查到了沒有?”聶衡之很快收斂了臉上的歡喜,不咸不淡地睇了仲北一眼,他為何會在深夜跑到季初那里又為何神智不太清晰,尋了醫者后才能得個明白。
仲北回過神,正色答道,“另外一男子是衡家公子半月前結識的友人。姓沈名聽松,于兩個月前到達潞州城,身邊有一個侍從,二人一直居住在南城,據說家中是商戶,他是庶子不能繼承家業便出門游歷。兩個月前剛好游歷到潞州來,一直到今日還未離開。平日里除了吟詩作畫,便是和一些讀書人往來賞景游玩,不似作偽。”
“讀書人?吟詩作畫?”聶衡之眼里閃過陰霾,季初出身書香世家,喜歡上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書呆子不稀奇。窮酸書生最會蠱惑她那等涉世未深心思單純的女子,她一定是被那個姓沈的讀書人蒙騙了。
上輩子,上輩子他知曉了她的死訊,到潞州城來……她被葬在了季尚書夫婦的墓旁,碑上刻的也是季尚書之女季氏,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有一姓沈的男子。
可見她說的嫁與沈聽松為妻是假的,那人也根本沒有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派些人去他的籍貫地,將他這輩子做過的所有坑蒙拐騙的事情全都挖出來。”他心中狂喜,這是個騙子,得讓季初知道,他要將證據完完全全地擺在季初的面前,讓她看清姓沈的野男人真面目。
然而狂喜以后,他強裝著冷硬淡漠的背后又有些委屈,季初怎么能被人騙了呢?可真是傻,人心難測,那人定是看中了她的錢財看中了她父親季尚書的身后清名。
被他騙了之后重活一輩子還那么地相信他維護他。聶衡之一顆心酸澀難忍,咬牙切齒都吐不出來。可同時因為昨夜的事情,他心里又多了一分希冀,季初她會溫柔地對待自己,即便是壞了腦子的自己。
“侯爺,這些日子夫人在潞州城做了不少事情。”仲北窺著他的神色,一點一點地將季初所為道了出來,包括她在湖州城救下施岐的事,以及施岐在她的幫助下安置難民得到了葛知州的賞識。
聽到這些,聶衡之的神色卻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一直都知道季初是個心里很柔軟的女子,安安靜靜的不爭不搶,背后卻又顧及方方面面,顧及每個人的臉面和處境。
“讓葛知州和施岐來見我。”他瞇眼沉吟了片刻,沉聲吩咐。
既然女子想要在潞州城培養自己的根基,那他就順勢幫她一把。
“是。”
***
季初又坐到了畫館里面,窗邊隔了一個高大的案臺,她坐在后面除非有心人不然很難發現她。
畫館開業的第二天,終于有人上門了,有購買顏料宣紙的,也有購買書畫的,但更多的是拿來畫作來賣的。
總的來說,一切平順。
季初安心地坐在案臺后面作畫,很快畫館里面的一切紛紛擾擾都遠離了她。直到一道尖利的女聲將她從專注中拽了出來,她才放下畫筆抬頭看過去。
古樸的畫館里面,突然多了三四位趾高氣揚的女子,每位都著華服簪金釵,身后奴婢成群,一看便身份不凡,起碼是潞州城中的官家女子。
“區區賤民也敢接待本娘子,快讓你們掌柜或東家出來。”為首的女子穿著即便是平京城也難以見到的珍貴雪緞,頭上的寶石花冠在略顯昏暗的畫館里面熠熠生輝。
季初心中有了數,不疾不徐地從桌案后面走出,溫聲道,“這位娘子,我便是畫館的東家,不知你有什么需要,是要買畫買顏料還是要賣畫呢?”
呂清霓抬著下巴打量著眼前氣質溫和的女子,看清了季初的容貌不免自得,前禮部尚書的千金容貌并不如她。可接下來注意到她細致無瑕白嫩通透如玉的肌膚,不免又開始嫉妒,不過嫉妒只是一會兒,因為她很快想到了這女子是被休棄回潞州的。
被當今的定北侯休棄,父母又雙亡,無奈灰溜溜地回了娘家。娘家沒有依靠,如今又自甘下,賤拋頭露面地開了一家畫館,可真是丟盡了世家女子的臉面。
呂清霓出身呂家,父親是潞州的從四品通判,自認為在潞州城除了葛知州那個蠢鈍如豬的女兒就數她的地位最高容貌最盛。
可是這樣出色的她卻被定北侯當眾嫌棄,從父親口中得知定北侯昨日不顧身份也要見畫館中的女子一面,又聞開設畫館的女子乃是前禮部尚書的女兒,定北侯的上任夫人。呂清霓懷著不甘還有隱秘的攀比,盛裝打扮跑到了畫館來。
一個已經被休棄的前任尚書之女而已,有何資格和她呂清霓相比。她將在定北侯那里受到的冷落和羞辱全部發泄在這家畫館里面。
季初剛露了面,她就不屑一顧地將畫館里里外外挑揀了一番,話里話外是在點評畫作,可實際上借著畫作對季初評頭論足,極盡羞辱。
“這等貨色也敢叫價一百兩銀子,照本娘子看一文不值,甚至白白得了掛在家里都覺得上不得臺面。”
“表姐說的是,這樣的畫,縱是小兒也能畫出。也就那些利欲熏心不講究的人,才拿得出來坑蒙拐騙。照我說,先人的臉面都被丟盡了。”
“是啊是啊,真是不講究,拋頭露面哪是正經女子所為。要是我,早就羞愧地掩面從此不敢出門了。”
你一句我一句,幾個華服女子毫不掩飾對季初的惡意。其中緣由,當然是呂通判的女兒先起了頭,她們為了奉承她只好附和。
雙青氣的要將這些爛了嘴巴的女子全都趕出去,被季初攔下了。
她先是一雙眼淡定地打量了呂清霓她們,而后很肯定地對身邊的雙青和伙計說,“勿生氣,這些估計是從不入流的人家出來的粗鄙人。她們沒有規矩沒有眼界,我們不能和她們一般見識。”
可不就是粗鄙不入流嗎?前世大家的名作不識,當世名流的畫作也被貶為一文不值。
季初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清清亮亮地如同玉珠落盤,聽到的人都不由莞爾一笑。本來嘛,來逛畫館的人無一例外是喜愛風雅的讀書人,畫館里面懸掛的畫作他們豈能看不出功力深厚。
尤其里面一些傳世的名作讓他們如癡如醉欣喜若狂。結果,被人貶作了一文不值,莫說一百兩銀子,便是五百兩也買不到。
“季娘子說的不錯。粗鄙之人眼盲耳瞎,自然識不得名家名作。這幅畫乃是當世竹石山人的大作,他若知曉小兒也能畫出,定是要請教這位姑娘的。還有,這幅畫,若沒看錯,是前世覓硯法師的真跡,可值千金。姑娘先前言一百兩便能買到,不若某給姑娘五百兩銀子,姑娘可否幫某買上五幅?”
畫館走進一身形頎長的男子,眉眼疏落,寬袍大袖瀟灑。正是季初心心念念的沈聽松。
聞言,季初彎著眼睛有些忍俊不禁,過后又有些感慨,她和沈聽松前世每一次有緣的見面,無一不是他挺身而出幫她。
這輩子,倒也是沒變。
第四十二章
沈聽松的容貌雖不如聶衡之俊美, 但獨有一番風骨在內,再加上隱隱矜貴的氣度也非常人所能及,一開始呂清霓等女子看晃了眼睛。
但很快聽懂了他話中的貶損又不帶一個臟字后, 自詡身份高貴的呂家貴女怒了, 不過就是一個窮書生也敢嘲笑她粗鄙。她臉色一冷,指著季初和沈聽松的鼻子欲要再罵,周圍此起彼伏地傳開了哄笑聲, 又有人小聲嘀咕呂家的家風不敢恭維, 呂通判本也就是阿諛奉承上位。
呂家在潞州行事囂張, 識得呂家姑娘的人不在少數, 當然不滿他們行事的人也很多。
“腹中沒有筆墨,可不是小人行徑才做了通判,呂家從前也不過是個土財主。”
“聽說是使了銀子才從朝中買了官職, 怪不得教導的女兒上不得臺面。”
“唉, 世風日下,不可說不可說啊。”
細細碎碎的嘲笑聲涌入呂清霓的耳中, 她臉上青紅交錯, 還從來沒有出過這般的丑,胸中憋著一股怒氣,恨不得立即讓父親將這些人全部抓起來。可呂清霓到底還知道一些輕重,她可以言語上給季初以及這些讀書人難堪, 但一旦動了真格, 父親頭上有一個葛知州不提,季初父親的故舊也不是好惹的, 還有這些人的口誅筆伐……
“姑娘, 可還要買畫?”季初笑眼彎彎地望著她, 臉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 可人的很。原來眼前是呂通判的女兒,上輩子她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不過呂家和她之間卻是有不小的仇怨。
呂清霓卻覺得這笑意分外的刺眼,連同梨渦也丑陋無比,她漲紅著臉狠狠瞪了季初一眼,“我們走。”
她本來是要奚落一番季尚書的女兒為昨日自己被定北侯嫌棄出氣,結果自己反而被言語嘲諷了一頓。五分的怒火上升到了十分,她已經決心不讓季初在潞州城好過了。
明的不成,那她就來暗的。她母親胡氏出身大家,旁的不說,整治父親妾室的陰私手段一流。
反正她外祖父一家對季家厭惡至極,說與母親聽了,她也定站在自己這邊。
呂清霓憤而離去,季初看著她的背影以及身后的一大群人偏了偏頭,該來的總會來,雖然不知呂家女上門找茬是為了何事,但呂家她必須早早應對。
“這是呂通判的女兒,嬌蠻不必理會。可她母家姓胡,胡家可能還會生事。”沈聽松走到她的面前低聲為她解釋,很奇怪明明他們二人是第二次見面,他的語氣卻如此熟稔。
季家當年和胡家之爭一度曾傳到了平京城,與季初父親季尚書相識的沈聽松自然知道舊事。沈聽松這是在提醒季初要小心胡家,季尚書不在了,他看到身形單薄孤孤零零的季初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來。
“多謝沈公子方才相助,沈公子說起胡家,想必也知道些內情了,可否告訴我?”季初先是向他道了謝,之后很自然地請他坐下,斟茶,以手托著腮,聽他又一次說起季家和胡家的往事,神色認真地不行。
此時兩人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即便明面上他們才認識兩日,即便季初沒有和沈聽松說過她的父親是季尚書,即便沈聽松也沒說過他和季尚書相識。
“數十年前季家和胡家兩家在潞州關系匪淺,親如兄弟,鬧崩的原因在于一樁兒女婚事。”沈聽松接過她手中的熱茶,透過氤氳的熱氣淡淡看了淺笑的女子一眼,而后垂下眼眸與她娓娓道來,“季家有一女嫁到了胡家去,本是秦晉之好,不想數月后季家女離奇身死。胡家隱瞞,季家女的婢女跑回告知了季家人。原是那胡家子身邊有一外室,身份上不得臺面,一直養在外面,季家女發現大鬧,胡家子失手將她推倒撞到了后腦,季家女當場死亡。”
沈聽松又飲了一口茶,繼續往下說,“真相揭露,季家直接打上了官衙,胡家死死哀求,最后胡家子被判流放。”
“一命還一命,再說那人本就騙婚在先,被判流放沒什么不對,反而還輕了呢。”季初重復了上輩子的說辭,然后就看到沈聽松揚眉輕笑了一聲。
“不錯,這并無可以指摘的地方。事情若到這里結束季家和胡家也不會結仇了幾十年。”沈聽松一笑,沉靜的面容多了幾分生動,“怨就怨在胡家子外室腹中還懷著一個孩子。外室雖沒有直接動手殺死季家女,但她卻從此事中脫不了干系。按律,她被判收押兩年。胡家上門也求了季家放過外室,但那個時候季家喪女正在氣頭上怎么肯罷休。于是,外室進了大牢,不到兩月就沒了孩子。偏偏,胡家子嬌生慣養忍受不了流放的艱苦,走到半途病死了。胡家死了兒子沒了孫子名聲也壞了,數十年間的兒女婚事都不順心,便從此與季家不死不休。”
說完這番話,他抬眸看向季初,眼中含著一股莫名的情緒,“如果我沒猜錯,娘子便是前任禮部尚書季尚書的千金,衡兄有一位姑母,嫁到了季家,是以他稱呼你為表妹。”
沈聽松直接說破了季初的身份,快的讓季初有些始料未及,“季娘子開設畫館,懸掛的諸多大家名作,想必大都是季尚書的珍藏。”
“昨日贈予某的那幅畫想必也是吧?”他輕描淡寫地提起了昨日那幅畫,修長如竹的手指在茶杯上面不停地摩挲,一雙沉靜的黑眸看向季初。
季初沒有遲疑,重重地點頭,隨著她的動作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沈公子猜的都對,我先父的確是先禮部尚書,昨日贈予你的那幅畫也是父親他的珍藏,我從他留下的箱子里面發現的。”
她面上裝模作樣,心里卻清楚沈聽松這是在打探那幅畫的由來,或者他此時還有些忐忑不安?季初偷偷瞄了一眼他摩挲茶杯的動作,壞心眼地加了一句,“不知為何,昨日我一看到沈公子,突然就想到了那幅畫。孤山蒼松,頗似沈公子給人的氣質。沈公子以為如何?”
“對了,還未問過沈公子緣何會知道季家和胡家的舊事。這等陳年舊事便是連我也一知半解,父親和堂伯父也從來不曾告訴我。”
“季家和胡家當年的事情鬧的挺大,潞州城底下的縣志中便有記載。我一路游歷到潞州,自然要了解此地的風土人情。”沈聽松避重就輕,委婉解釋了自己為何會知道季家和胡家舊事的原因,但關于那幅畫關于和季尚書的淵源他選擇閉口不說。
聞言,季初微微蹙眉,內心閃過一抹疑慮。原本她以為沈聽松出身先太子的姻親之家江南沈家,所以選擇隱瞞他的身份,可真的沒必要隱瞞他和父親的往來以及那幅畫的來歷。
日后他們交情稍微深一些,她很輕易就能看出他的畫風,也能看出這幅畫出自他的手。
他不談畫作是打定了主意今后不在她面前作畫嗎?想了想,季初下了一劑猛藥,直截了當地道,“衡表兄言沈公子文采了得,想必繪畫也格外有自己的一番見解。能一眼就看出畫作出自何處價值多少,不妨也和我說一說昨日那幅畫的來歷?不瞞沈公子,其實我只知道那畫是父親珍藏的,但是何人所作并不知曉。”
沈聽松看進了她一雙清澈干凈的杏眸,忽而彎唇一笑,松開了手中的茶杯,“那幅畫的確和我有緣,因為它本來就是我繪就的。”
沈聽松輕飄飄的一句話竟然是直接承認了那幅畫背后的人是他。
季初飛快地眨動眼睫毛,緊張地抓起了茶杯。不知為何,此刻有些無措的人竟然變成她了……
***
聶衡之在別館中見了葛知州和施岐,漫不經心地聽了葛知州對施岐的一大通夸贊后,黑黝黝的眼珠子徑直看向了葛知州,“既然他安置難民有功,本侯會特別記下呈上,察舉其在潞州為官,葛知州意下如何?”
察舉制是大魏除了科舉之外平民或世家公子入朝為官的一種方式,只要有朝臣舉薦并得了當今許可,那人就能被綬官職。不過,還有一點,舉薦人必須要為推舉人的品行作保,如果為官后犯下了錯,舉薦人要和被推舉的人一同獲罪。
當然察舉制和科舉制都是正經為官的方式之二,用銀子買官不算在入仕方式當中。
原本葛知州看重施岐,也不過是在自己的轄內潞州城給他一個小小的不入流的官職。這樣低微的小官是不必經過朝廷許可,也就不必承擔察舉制帶來的風險。
但定北侯居然主動提出要舉薦施岐,那他在潞州擔任的官職一定會在七品之上。葛知州既喜又驚,喜的是施岐的確是個人才,而且和自己親近,他得一官半職于自己有利,驚的是定北侯是何等份量,不夸張的說在如今的大魏當稱第一重臣,他竟然會替一個小小的施岐舉薦……
同樣驚訝的人還有施岐,不敢置信地看向氣勢煊赫的定北侯,他出身還算不錯,雖喜愛玩樂但學業上不曾荒廢,可即便如此也只想過科舉入仕或者通過葛知州慢慢往上爬。定北侯昨日還對他不屑一顧今日就直接開口要舉薦他做官,不由得,他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季娘子的身影。
“可是因為?”他張口便問,但只說了幾個字就被定北侯打斷了。
“若你沒有真才實干不是本侯需要的人才,即便你是季初的嫡親兄長,本侯也不會費心看你一眼。”聶衡之撩了撩眼皮,說話十分不客氣,但他話里面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施岐和葛知州都怔然不已。
原來不是因為季娘子,他知道季娘子曾經是眼前侯爺的原配夫人。
原來畫館里面的那女子是季家季尚書的女兒,那她不就是從前定北侯的妻子嗎?
二人各自怔然的點不一。
“湖州城的知州出身楊家,楊家是大皇子的母族。”聶衡之殷紅的薄唇微微翹著,好整以暇地嗤了一聲,斜斜地睨向施岐,“若你只敢龜縮在潞州城,莫說十年,便是二十年你也動不得楊家絲毫。”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凌厲,猶如一把最尖利的鋼刀輕飄飄地割開了施岐的傷疤,鮮血淋漓不止。
施岐的呼吸急促,雙目瞪大,喉嚨也迅速涌上了灼熱劇烈的痛感,一如當日施家大火,他眼睜睜地看著所有親人喪身火海,而他不但無能為力,還豬狗不如地跪在地上為了一個出城的機會任人羞辱!
沉默了幾息,他握緊拳頭再次看向定北侯的時候,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若能大仇得報,施岐甘愿被侯爺驅使。但,施岐只有一要求,凡事莫要煩擾到季娘子身上。”
話出口的一瞬間,施岐明顯感覺到定北侯幽暗的鳳眸中閃過一抹陰郁,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冰冷森寒,“季初是本侯的夫人,你若坦坦蕩蕩的最好,但若是敢起了別的心思,本侯會親手割下你的頭顱,將你的身體丟去喂狗。”
聶衡之漫不經心地警告他,方才那一句嫡親兄長就是他對施岐和季初關系的最大容忍度,男女之情絕對不能有,否則他要對付的野男人可就不止一個沈聽松。
也就是前面有了一個沈聽松,否則什么亂七八糟的似仆非仆似兄非兄的關系,他絕對一招就把施岐打發的遠遠的。不是想做官報仇嗎?先外放到偏遠之地做個小官吏,一輩子都不要想有出頭的機會。
“我如何能配得上娘子。”施岐為定北侯的猜疑而訝然,可轉頭一想季娘子早就和定北侯和離了,他如此一說莫不是還將季娘子當做是他的夫人?
“季娘子雖孑然一人但在潞州城中有親朋有族人,也并不需要施岐這個兄長。侯爺,如今的她很快樂,我想她也不想再做定北侯夫人。”定國公世子夫人和定北侯夫人又有什么兩樣?都不是季娘子想要的生活。施岐忍不住開口糾正,他覺得高高在上的定北侯是在一廂情愿。
此話一出,葛知州當即就看到了定北侯陰沉如鐵的臉色,手心出了些汗黏膩惹人煩亂,無奈只好咳了一聲用他肥胖的身軀找些存在感,打破尷尬又危險的氛圍。
“原來昨日那位娘子是季尚書的女兒啊。果然是出身書香門第一身的書卷氣,開設畫館不錯不錯,是個好消遣。季尚書為官多年又在翰林待過,他的手中肯定許多名貴畫作。老夫定要去畫館一趟品鑒品鑒,說起來季小娘子還要稱我一句世叔。當年,季尚書也和我喝過幾次酒,賞過幾次風景。可惜,天不假人,他還沒活到五十就病逝了!”葛知州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話,總算將話頭從危險的地方扭了回來。
又說要去拜祭季尚書,成功地引起了定北侯的沉思。
聶衡之想起了從前的岳父,神色沉寂,揮手讓葛知州等人退下,“舉薦書不日本侯就會呈上,施岐,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
施岐默默離開,出了別館的時候轉頭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晦暗不明。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抓在手中。即便他還不知道定北侯會要他做什么。
“侯爺行事雖恣意,喜怒不定,但他帶著傷擊退戎族拿回城池,僅此一件就能看出他持身正不是那等玩弄權術置天下黎民百姓與不顧的人。施郎君,你能為侯爺效力并不是壞事,有朝一日也定能慰藉親人的亡靈。”胖胖的葛知州用肥厚的手掌拍了拍施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口說道。
施岐壓抑住心中的仇恨,含笑應是,他明白葛知州的言下之意。憑什么楊知州那等陰狠毒辣的小人只因為是大皇子的母族人就能罔顧律法喪盡天良地害了他們全家,事后依舊風光依舊扶搖直上,而他乃至太多太多的人無處申冤無處訴苦,為了求一個公理正義要一忍再忍耗費盡精力……因為這個天下荒唐得太久了。
世間總有撥云見日的那天,所有的黑暗也都將迎來光明。在他們仍舊身在黑暗的時候跟從一位明理權重的主上做事,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施郎君,今日就到老夫家中一同飲酒吧。我和你說,老夫家中有一女,生的是聰慧可人,比那個只知道大筆花銀子的呂通判的女兒強多了。”葛知州小眼睛一轉,笑瞇瞇地拽著施岐跟他走了。
唉,呂通判那個只會鉆營的小人,居然將自己的女兒帶去給侯爺陪酒,這是有意攀上侯爺。他就不同了,身為潞州的父母官,不弄這些旁門小道,女兒還是要堂堂正正地嫁人為妻,他看施郎君就很不錯。
他的女兒生的花容月貌,肖似父親,肯定讓施郎君看花了眼睛!
施岐和葛知州離開了之后,聶衡之端起一碗湯藥一飲而盡后,神色莫名地喚來了別館中的隨侍醫者,昨夜之事他還要問個明白。
他隱隱約約地有印象自己循著氣味跑到了季初的寢室,蹲在她床前哭泣,季初溫柔地安撫自己,又為他束發又為他擦手擦臉……聶衡之的眼底一會兒盈滿了歡喜一會兒又有些惱怒,歡喜的當然是女子對他放軟了態度,惱怒的是他怎么能跑到季初的面前哭呢?
讓她看到自己哭唧唧的場面,聶衡之覺得自己以后在季初面前支楞不起來了……
而且,他神色一冷,那個哭哭啼啼的自己不受控制,也莫名其妙地出現,保不定是有人在他的身體上動了手腳。
上輩子他和季初雙雙死亡,這輩子既然上天都給了他們一次重來的機會,無論如何,他的身體都不能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差錯。
***
“我曾跟隨無為道人修道,跟隨他在清靜峰上住了兩年的時間。這幅畫便是畫的清靜峰上的一顆孤松,畫作當時留在了道人那里。久聞季尚書好友甚多,我想季尚書應該是和無為道人相識,道人有一日便將此畫贈給了他。”沈聽松疏淡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懷念,只是不知在懷念作畫的時候還是懷念在清靜峰上的日子。
“修道?”季初喃喃念叨這兩個字,不免又涌出驚訝,上輩子她到死都不知沈聽松居然還修過道。
可是轉而一想,沈聽松心煩意亂遇事不決的時候的確會安靜地一個人抄寫道經,平日處世也似有似無地含有道家順其自然無為的理念。
他修過道有跡可循,不過,上輩子他從來沒和自己說過,只說曾有一師長時常開導他可又不許他上進,只愿他的一生平淡如靜水深潭,不起任何的波瀾。
莫非他口中的師長就是指的無為道人?而也不是他和父親有來往,是他的師長無為道人和父親有融洽的關系。
季初忽然起身,又為語氣平靜的男子倒了一杯清茶,一縷烏黑的發絲順著她的頰邊落下來,映著她皮膚白皙滑嫩下巴秀氣。
“原來如此,看來不只是我與沈公子有緣,父親和沈公子也極有緣分。”她語氣輕輕柔柔地開口。
沈聽松眼神略過她清麗的容顏,喉間有點點澀意蔓延,“是,緣之一字太過奇妙。”所以他在湖州城一眼就認出了仗義救人的女子是季尚書的女兒,跟隨本心到了潞州城,然后,又在與她結識后做了那樣一個夢。
佛道俱講究緣法,這個夢讓沈聽松意識到他可能和眼前的女子有更深的牽扯。故而,今日他來了畫館。
“說來,沈公子曾和無為道人一起修道,那沈公子理應也有一個道號了?”季初在心中默念了一個名字,然后就聽到面前的男子開口,“游一山人。”
果然,上輩子沈聽松繪畫,畫作上落的款就是游一山人。當初他還笑道和自己緣分匪淺,一不就是初嗎?原來這還是他的道號,游一,意喻永遠漂泊不定的無根客。
“游一山人,沈公子是要游遍天下所有名山大川,覽遍風土人情嗎?”季初彎著眼睛笑,兩只清澈的杏眸如同亮晶晶的月牙一般。
聞言,沈聽松突然暢快地笑出聲,沉靜的眉眼舒展恬淡,“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解釋。季娘子別出心裁。”
一口一個季娘子,季初總覺得別扭,她福下身,下意識地用了上輩子沈聽松對她的稱呼,“沈公子還是喚我阿初吧。”
話落,她抿唇有些微微的羞怯,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池家大公子和她說江南沈家沒有沈聽松這樣一個人,父親手中的畫也是無為道人所贈。得知了沈聽松可能不是自己猜想的和先太子有關系,季初默默地松了一口氣,一旦放松下來就忘了她和這輩子的沈聽松才是第二次見面!
這就將自己的閨名告訴了他,季初懊惱不已,會不會顯得自己特別的不矜持?
“阿初,”沈聽松從唇齒間逸出這兩個字,隱隱約約地含了繾綣之意,“唯愿一切如初,寓意極好的一個名字。”
在夢中,他極盡哀傷地對著穿著紅色嫁衣沉睡不醒的女子,也喊道,“阿初。”
是夢境變成了現實,還是現實終將發展成夢境一般,沈聽松的心中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不過,他能肯定的一點是,眼前溫柔看著他的阿初是真實存在的。
季初瞇著眼睛,有些開心地笑了。這輩子真好,她竟然和沈聽松提前遇到了,那么他們就算依舊死在那一天,比上輩子也多了兩年相處的時日。
上輩子他們的日子靜謐而美好,這輩子肯定也會是這樣。
遠遠地,從聚仙樓買了點心回來的雙青看到娘子站著沖那個沈公子微笑的畫面,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啊呀,娘子她是對沈公子上了心吧?那她要不要將今日找茬的那個呂通判之女可能是侯爺新歡的事情說出來呢?
那日,她在聚仙樓親眼看著呂通判之女盛裝打扮上了樓,也親耳聽人說樓上潞州官吏在宴請定北侯。
呂通判的女兒過來羞辱娘子,應該就是因為侯爺的緣故,她知道娘子從前是侯爺的妻子故意在給娘子下馬威。
想著想著,雙青人就走進了畫館,看到娘子興致勃勃地問起沈公子什么清靜峰上的事,她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這個時候不能打擾娘子,還是等沈公子離開后再說吧。
然而,一直到沈聽松離開許久,雙青也沒再說起這件事。因為,娘子去了一趟堂老爺那里,主動提了呂通判之女上門的事情。
“呂家發跡,背后離不開胡家的支持。不然,憑他一個土財主用銀子也頂多買一等末流小官,不可能做到實權位置還爬升的這么快。”堂伯父鄙棄呂家和胡家,可也要承認他們鉆營的本領是一等一。
“聽說,呂通判有意讓自己的女兒服侍定北侯。”堂伯母也開口說話,昨日他們也知道了到潞州城養傷的定北侯是鴛娘先前的夫君。
即便當初路途遙遠,他們也去了京城為季初充場面,也見過聶衡之此人,那日還感嘆其龍章鳳姿不是凡俗之輩。
“是嗎?那呂通判可要碰壁了,他不是好相與的人,更十分挑剔。”不是季初看不起呂通判的女兒,就她那樣的在聶衡之心中絕對是庸脂俗粉,指不定還會一腳踹出去。單她身上濃郁的脂粉味,挑剔的聶侯爺就忍受不了。
堂伯母有些欲言又止,季初趕在她開口前眸光瀲滟地提起了沈聽松,“堂伯父和堂伯母可以委婉地告知族中的長輩們,讓她們不必為我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此話何意?你真的看上了施岐?其實施岐也不是不好,就是人太過于沉默寡言,沉悶不討人喜歡。不過他也算年輕有為,未來肯定有一番作為,鴛娘你的眼光勉勉強強吧。”堂伯父一聽她的話立即就想到了住在季家的施岐,挑剔了一句又夸起了他的好來。
他捋著胡須笑呵呵地,仿佛胡家和呂家的威脅已經解決了不足為慮。
堂伯母眼中的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些,季初心下有些愧疚可眼神很堅定,她做下的決定不會再走回頭路,哪怕聶衡之殺了袁興,未來也可能為她父母報仇。
“堂伯父這次猜錯了,不是施岐,我看上了一名叫做沈聽松的郎君,他和衡家表兄是好友,人品端正相貌也極為清雅。昨日和他相識,覺得甚為投緣呢。”季初這次快刀斬亂麻,先解決了族中可能出現的麻煩事,也徹底打消堂伯母等人的幻想。
對呂家和胡家可能的發難,她會獨自努力解決,不想去借助聶衡之的勢力。
已經形同陌路的兩個人,她若是低頭尋求幫助再引來牽扯,以前的一番功夫就白費了。
“和你衡家表兄是好友,想來人肯定不錯,莫不是每日捧著書本子搖頭晃腦吧?”堂伯父促狹地沖著季初抖了抖胡子,他連自家夫人的侄子都不放過,刻意打趣其為書呆子,被堂伯母衡氏在胳膊上擰了一下才罷休。
氛圍一時又其樂融融,不過季初知道堂伯父和堂伯母的眉間都含有一股消散不去的憂慮。
季家沒有了父親這個頂梁柱又失去了身份尊貴的女婿,比起呂家和胡家的確是式微了。不但明年的征丁埋著隱患,便是眼下胡家呂家沖著他們出手,他們雖有些抵抗的能力,也不能保證全身而退。
季初一切都明白,所以在一開始葛知州贊同他們安置難民的時候就順手往胡家那里放了幾個人,呂通判做做樣子也要了幾個到府中。
別的小事不說,遇到了傷害恩人的大事,她選的難民們人品端正,幫她遞個消息不是問題。
“施岐呢?天色都暗了,他還在外奔波嗎?”回到自個兒家,季初沒看到施岐的人影,有些好奇。
晚膳時間就要到了,施岐往日一定會準時回來用膳。因為,他沒銀子吃別的……窮的男默女淚。
“娘子,施郎君已經回來了,正在房中酣睡。”管家欲言又止,眼中隱帶鄙棄。
“發生什么事了?”除了呂通判女兒那一出,季初心情挺不錯的,詢問的時候眉眼洋溢著淺淺的笑容。
“娘子!您哪,莫要被施郎君蒙騙了!他今日被葛知州留下飲酒,喝醉了才被人送了回來。您是不知道,葛知州,葛知州他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施郎君啊。”管家一臉憤憤,自家娘子供施郎君吃穿住行,還拿銀子為他造名,他居然忘恩負義背棄娘子有意做葛知州的女婿。令人不齒!
出乎意料地,季初非但沒有露出傷心欲絕或者憤怒的神情,反而抿嘴笑出了聲,“挺好的挺好的,葛知州好眼光。”
她腳步輕快地回了房間,心想著要是施岐真的得了葛知州的青眼,他們對付起呂家和胡家就又多了一分勝算。
季初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深夜,這次她做了個美夢,抱著被子小梨渦一直展露在臉頰。
然而,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將她喚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掀開床帳,這次倒是沒有在腳踏那里看到一個哭泣的黑影,抬起頭,窗邊,一個尤帶著濕氣的身影,鳳眸怯生生地望著她。
關好窗戶,弄上插銷,黑影一點點挪到了她面前,“季初,我,我來還發帶給你,你不要生氣。”
第四十三章
“季初, 這是你的發帶。”身形高大的男子眨巴著眼睛,拿出一根湖藍色的發帶給她。
季初當然聽出了這是屬于誰的聲音,再看他這副怯怯的模樣, 一口氣梗在喉嚨里面, 怎么吐都吐不出來。
同時,季初也在打量他,重點多看了幾眼聶衡之的腦袋, 才隔了一日他為何又是這副模樣?是從昨日開始一直是這副模樣還是他中途清醒了過來, 亦或是他根本就是裝的?玩弄自己?
她清凌凌的目光掃過聶衡之的全身, 而后頗感挫敗, 她清楚眼前人的心高氣傲,根本不可能會在她面前裝出這副形態。所以無論他有沒有中途清醒,聶衡之此時是個傻的無疑。
見季初遲遲不說話, 聶衡之急了, 雙手捧著根輕飄飄的發帶使勁往她面前湊,嘴中嘟嘟囔囔個不停, “季初, 我來還你發帶,你不要生氣。季初,這發帶是干凈的。季初,季初。”
他一直喊季初的名字, 因為急切, 聲音不由自主地也大了一些,季初蹙眉害怕吵醒了人, 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懊惱地低語, “我聽到了, 你不用那么大聲。”
感受到她手心的柔軟,聶衡之眨了眨眼睛,使勁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季初松開了手拿走了湖藍色的發帶,隨手放在了妝奩里面,轉過頭來目光冷淡,“發帶我已經放好了,你現在打開窗銷,悄悄地回去,以后莫要再來了。”
聶衡之的表情肉眼可見地低落下來,耷拉下了腦袋,沒吭聲。
他其實不想將季初的發帶還給她,可他又沒有再來見季初一面的借口。他好想她,想她溫柔地對自己笑。
季初見此,抿了抿唇,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昨日回去,是否有大夫替你看診?”聶衡之身邊的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傻了,有沒有為他請大夫。
聶衡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點點頭,又很快地搖搖頭,“大夫說我情緒太過緊繃,為我開了安神藥。可我害怕,只有看到了季初才不害怕。”
他在害怕昨日看到的那個男子,季初沖著他笑,還贈給他畫,很久之前她還將他畫在一幅畫上,說要嫁給他。
這是聶衡之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恐懼一旦壓抑不住,他就成了“他”。
“既然有大夫看診,想必很快就會恢復了。”季初聞言松了一口氣,她走過聶衡之身邊,打開了窗戶,“你是尊貴的侯爺,不要擔心也不必害怕。若是真的害怕了,也可以讓你的親衛護著你圍在你的身邊。”
“聶侯爺,你下次莫要再潛入我的府中了,這不是君子所為。而且被人撞到我們兩人的名聲就毀了。”季初語重心長地和腦子有些傻的聶侯爺解釋,語氣溫和。
可是下一刻,她又清楚地看到聶衡之的鳳眸里面飛快地凝聚了水霧,眼睫毛一眨一眨碩大的淚珠就落了下來,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臉。
這怎么又哭了?季初愕然,腦子有些發懵。
高大的男子癟著嘴,無聲地哭得很可憐,他明白季初是不想看到他,所以才會拿名聲作借口,而且她根本就不問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傷心至極,又慢慢地蹲下來縮成一團,身軀一顫一顫的,可憐巴巴地像是被拋棄的幼獸。
季初對眼前的狀況頭疼不已,她使勁關上了窗戶,進退兩難。對于一個腦子傻了的哭唧唧的聶衡之她無法說出苛責的話來,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再闖進自己的房中……
“發帶我已經收到了,你還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她也蹲下身,遲疑地伸手像昨日一樣在他的腦袋上摸了摸,力道輕輕柔柔的帶著安撫的意味。
“夜深露重,總是跑出來對身體不好。大夫為你開了安神藥,你就要好好地休息。”她又撩開他的頭發,在他額頭上胡亂摸了一把,“萬一亂跑,又發熱了怎么辦?”
“我沒有發熱,我也沒有不喝安神藥,只是想著藥浴之后再喝。季初,我沒有不聽話。”他抬眸望她,擔心她又生氣,連忙為自己解釋。
“而且,我來找你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季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聶衡之止住了淚水,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有些緊張還有些急切地開口。
“什么事情?”
“季初,你心儀的男子,沈聽松他是個騙子!”他猛地抓住了季初的手,緊張兮兮地唯恐她不相信他的話,“上輩子我知道你的死訊后,去看了你的墓,沈聽松根本就沒在你死后出現過,你的墓碑甚至都沒人打理。”
似是想到了那股絕望的滋味,他抽了抽鼻子,雙眸紅通通的。
季初沒有將沈聽松是騙子的話聽在心里,可乍然聽到自己的墓,她心下刺痛有些怔忪,上輩子她被一箭穿心,那股劇痛還留在她的記憶里面。
然后,她很快就想到了潞州城破,很快就想到了眼前男子可能也在其中插了一腳。當時三王受他挑撥爭斗不休,各大節度使叛亂,其中,北地節度使戴紹被定國公殺死全天下皆知。北地落到了定國公也就是聶衡之的手中,戎族沒有經過北地,而是策馬向南,連續破湖州慶州,緊接著就到了潞州……
潞州沒有援兵,而城中瘋傳是新的北地節度使定國公言必須先保平京,平京無事才可往潞州等地派援軍。可援軍還沒到,潞州城就破了,她和沈聽松都抱了必死的決心,坦然地準備了婚禮,卻不想城破的那么快,還不等他們拜堂騎兵就到了,肆意殺戮。她死了,沈聽松被砍了一刀估計也活不下來。
季初目光泛涼,狠狠地掙開了他拽著自己的手,傳聞若是真的,她和上千萬潞州百姓的死聶衡之脫不了干系!
聶衡之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看著自己被掙開的手掌,一時傷心欲絕,“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季初,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他以為季初是在維護沈聽松,她信任那個野男人!
季初不相信他,聶衡之的心中一片慌亂,額角突突地疼起來,劇痛之下他的眼神忽而迷茫忽而陰狠。
季初看著他掙扎的眼神,突然才意識到自己的怒火對著眼前這個神智不清的聶衡之,發泄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狠狠地將那一股煩躁壓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
“侯爺的話我記在心里了,你若身體不適還是快些回去吧。”她的手指頭死死絞著衣裙,在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過了今晚,她興許要主動去見聶衡之一面,當然是清醒的那個他。
“季初,我頭疼。”聶衡之眼尖發現了她的笑,大抵是以為季初又相信他的話了,立刻湊上前去,呼吸急促,手指頭死死按壓著額角呼痛。
他還記得昨夜季初對他的溫柔,所以此時也在渴求同樣的溫柔。
季初發現即便眼前是不太清醒的聶衡之,他的本性也根本沒變,喜歡得寸進尺。然而,她此時并不想和他計較,沉默著將手指放在他的頭上,尋了幾個穴位,敷衍地按壓了幾下。
可即便是漫不經心的敷衍,聶衡之也甘之如飴,他微瞇著鳳眼做出一副滿意享受的情狀,然后偷偷摸摸地瞄了季初一眼,小心翼翼地對著她開口,“季初,我能在這里多留一會兒看著你入睡嗎?看不到你我害怕,你睡著了我就會離開的,不會被別人發現。”
他語氣可憐,弄得季初都不禁懷疑自己才是導致他們和離的罪魁禍首,也是她狠狠地傷害了聶衡之,可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要拒絕,可眼前的這個是神志不清醒的聶衡之,于是她沉默以對。
聶衡之幾乎又要哭出來了,眼睛已經在慢慢的變紅,季初都相信那人是個騙子了,莫非她還是喜歡他?
他的恐懼在加深,吧嗒吧嗒地一聲不吭地往下掉眼淚,如果這樣了季初還喜歡騙子那他費盡心思做什么?他心里有一股模模糊糊的念頭,白日那個自己如果喝了安神藥他就不能再來這里了,季初不想看到他,可他只想再多和她待一會兒,只是一會兒很短的時間。
季初很少見男子掉眼淚,像聶衡之抽抽搭搭哭個不停的更是沒有見過。他的容貌艷麗,現在額頭添了一道傷疤多了幾分狠戾,可當他垂著腦袋嗚咽落淚的時候,溫良可憐的如同一只小獸。
“只要明日你莫要再來,我就答應你。”終究她還是敵不過眼淚的攻勢,低聲點了點頭。
罷了罷了,他神志不清,自己就莫要和他計較,總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幾乎在她點頭的那一刻,高大的男子俯身牽起了她的手,季初詫異地看他,他抿抿唇耳朵有些紅,目光閃爍,“夜里冷,你的手好冰,我替你暖一暖。”
然而相反,季初剛從床榻起身不久,一雙手還溫熱著。倒是聶衡之自己的手掌,冰冰涼涼的帶著深夜的寒氣。
季初收回目光,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笨拙地將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房中徹底靜下來了,唯有一道輕淺的呼吸聲讓季初知道旁邊還有人在。
季初開始在腦海中思考為何聶衡之突然會變成這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不對,說他神志不清也不對,他能看懂她的拒絕也知道向她提條件。
只是模樣很委屈,很可憐……
慢慢地,她睡著了。事實上,聶衡之的眼淚還是讓她卸下了心中的防備,對哭哭啼啼的他季初沒有嫌棄和厭惡。
聶衡之知道床上的女子已經睡熟了,可他不舍得離開,而且……他一想到明日可能不能來,或者不再有機會來,委屈地不得了。
左右看了看,他悄悄地解下了身上系著的一只鑄鐵的令牌,放在季初的手中。
下一次,他就又有機會和理由出來了。誰都攔不住他,包括清醒著的他。
這個時候的聶衡之還是很乖順的,他遵守承諾,不舍地最后看了臉頰泛紅的女子一眼,從窗戶一躍而出。
他該回去了。
然而,他離開的這一幕被深夜酒意泛濫出來漫無目的溜達的施岐看到了,他頭腦一僵,酒意瞬間散去,欲冷臉喚人抓住賊人。
再一瞇眼,他看清了聶衡之的臉,愕然驚在原地。定北侯!他深夜到季府做什么,那個方向是季娘子居住的正院!
而等到他回過神來,院中冷冷清清地只剩下他一個人。
施岐打了個寒戰,若有所思,在院中待了一會兒又原路返回去了。
次日,季初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還處在茫然之中,她捏到了手中堅硬的鐵牌才徹底恢復清明。環顧了房中一眼,并無異樣,也沒有聶衡之的身影,季初松了一口氣,不明所以地打量手中的鐵牌,神色復雜,這是聶衡之留下來的?留下它做什么?
然而沒等季初想明白,麻煩找上門了。
季府外面突然來了一群人,為首的老婦衣著打扮鮮艷,面帶笑容,揚言是潞州城有名的媒人。
她要為胡家的男丁向季初提親。
正是那個與季家不死不休的胡家。
第四十四章
提親?季初聽到管家稟報的時候一頭霧水, 然而再一細想她眸光冷了下來,不得不說胡家想出這種辦法成功地惡心了她。
若說上輩子她猛然遇到這種事會反應不過來,但這輩子早對胡家有防范的她絕對不會相信胡家是好心求親。
上輩子他們狠到要覆滅季家族中所有的男丁, 十幾條覆著白布的尸體一起擺在季氏宗祠, 那種震撼的場面是季初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拒絕他們,讓他們立刻離開。”季初懶得親自出面,直接吩咐下人去做這件事。
然而匆匆而來的施岐又讓她改變了主意, 因為施岐的身后還帶著一人。這人是她安排在胡家的難民, 一個其貌不揚性格卻很機敏的婦人, 三十多的年紀。
“季娘子, 此事您要妥善處置啊,不能讓他們離開。”在胡家做打掃仆婦的女子受了季初的恩惠,不僅安葬了橫死的夫君, 唯一的女兒也得以進了繡坊, 對季初感恩于心,一得到對季娘子不利的消息立刻偷偷出了胡府, 跑到季家找到了施岐。
“黃大娘, 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胡家人求親還含了其他的用意?”季初還識得她,連忙請她坐下,雙青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
自家娘子怎么可能隨便嫁給這么突然上門求親的人家,更何況是和季家有仇的胡家。
黃氏有些著急地說了其中的利害關系, “娘子不知, 我在胡家聽到了他們私下的講話,他們可不只是單單地要求親, 還打了用婚事讓季家和胡家重歸于好的名頭。娘子若是匆匆就拒絕他們, 到時候胡家就能散布消息說是娘子您拒絕了兩家修復關系敗壞您的名聲。胡家人還說, 季家屢次三番的閃躲就是不想招惹他們, 您拒絕婚事胡家就有了理由對季家下手。”
胡家當然知道季初不可能會答應婚事,卻依舊大張旗鼓地上門,甚至請了媒人,用意險惡。
季初聞言,驀然就想起了那日吊唁族人們遷怒的話,若是真的傳出一樁婚事能讓胡家和季家和好如初的消息,想必族人們會很樂意。
畢竟如今,季家比不上胡家勢大。
“您不必著急,慢慢說,想必他們也不是真的想和季家和好吧?”季初兀自思索,不知不覺地就摩挲起了放在袖中的鐵令。
她的語氣不緊不慢,很好地安撫了著急不已的黃氏。黃氏松了口氣喝了一口茶水,繼續往下說,“娘子所料不錯,他們求親本就不懷好意,求親的對象是胡家的五公子。”
說到胡家五公子,黃氏一臉的嫌棄,連帶著施岐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這位胡五公子在潞州城的名聲遠揚,因為他不僅好色還偏愛有夫之婦,府中妾室一大群,府外更與富商小官吏的妻妾有染,據說他的原配發妻就是被他活生生氣死的。
“胡家人無恥!”聽了黃氏的話,雙青一臉的憤慨,這種貨色也敢肖想娘子。
“再說娘子您嫁資豐厚幾乎人人皆知,胡家怕是也看上了您的嫁妝。”黃氏又加了一句,她在胡家只是一個打掃的仆婦,不起眼,可胡家人的驕奢淫逸鋪張浪費她都看在了眼中。單單給姑奶奶通判夫人的節禮就裝了整整三輛馬車,胡家的奴婢向她炫耀,今年要不是有難民需要做樣子還能送的更多。
“對了,還有一條消息,昨日胡家外嫁給呂通判的姑奶奶回去了一趟,緊接著城中的媒人就被召了去。我看,向您提親的主意應該就是呂通判的夫人提出來的。”黃氏說了她的判斷,季初暗中點頭,里面加了個呂通判的夫人那一切都不意外了,定是昨日呂家女記恨在心,蓄意報復她。
“怕是我真的嫁過去不到兩年就要香消玉殞,到時候嫁妝歸了胡家人,他們照樣會對季家下手。”季初冷冷一笑,心中對胡家的厭惡倍增。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嫁與不嫁,胡家提親都沒有任何的損失,說不準還會落一個寬和大度的名聲。
一笑泯恩仇這種戲碼,在哪里都不缺聽眾。
“那可怎么是好?”雙青也聽明白了其中的復雜關系,急得團團轉。
“先拒絕他們,我私下派人收集胡家五公子勾引有夫之婦的證據,到時一一揭露出來,丟臉的是胡家。”施岐騰地一下起身,面目沉沉,他知道這件事季娘子不能出面,否則容易遭受族人的埋怨,偌大的季家只能他這個外人出面。
“不行,你馬上就要被葛知州授職,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太得罪胡家,胡家和呂通判你應對不來。”季初想都不想就開口拒絕,她也清楚施岐對她的維護,不過經歷過生死,她對一些事看得很淡。
這輩子堂伯父和堂伯母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與她疏遠,其他的族人關系本就不親近,他們埋怨也就埋怨吧,左右季初也不太在乎。
上輩子她隱居在市井,一開始雖然辛苦了些,但過得也極有趣味。更何況這輩子季家還未遭受滅頂之災,一切都還來得及。
“既然胡家人謀算的那么多,那就請他們進來吧。”季初慢悠悠地開口,摩挲著袖中的鐵令牌,目光冷淡。
先前呂通判不惜用自己的親生女兒討好聶衡之,眼前呂通判的夫人出了一個提親的主意,恐怕不只是因為原先季家和胡家的仇怨,也為了攀附在城中養傷的定北侯。在他們看來,自己曾是聶衡之的世子夫人,給了他好大一個沒臉讓他眾目睽睽之下站了一個時辰,聶衡之也未生怒,估計對自己有幾分舊情。
娶了她說不準還能借著舊情和定北侯搭上話,即便未娶成也能讓定北侯對她這位前世子夫人心生些芥蒂……
可他們不知道現在的聶衡之腦子有些傻,一番打算注定是要落空了。
施岐看著她氣定神閑滿不在乎的模樣欲言又止,他想說自己得了定北侯的青眼不必害怕胡家和呂通判,可聯想到深夜撞見的那幕,他將話又咽了回去。
定北侯出現在季娘子的院中,證明他們二人私下還有聯系,無論是何種聯系,胡家的所作所為理應不會得逞。
胡家這次上門的是胡家長媳,也即胡五公子的親生母親方氏,她不僅請了媒人還說服了三兩個季氏的族人,當得知他們被請進去的時候毫不意外,眼底隱隱閃現得意。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季尚書一死,勢大的一方是他們胡家,季家人不敢和他們硬杠。季尚書的獨女,他們娶定了。便是今日提親不成,私下散發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也能逼著季氏女嫁進去。
她兒子的名聲是不大好,可季氏女不過是和離之身,又能尊貴到哪里去。
***
彼時,沈聽松應季初的遠房表兄衡家公子所邀到他的姑母家里做客。
沈聽松面色如常,唇角噙笑,不過臨進門時,清高的衡公子有些不太自在地暗示了一句,自家的姑母是季初的堂伯母,今日所邀是姑父提出來的。
為的是什么,衡公子吞吞吐吐地沒說出口,但他相信以沈兄的聰慧能自己悟明白。
季表妹又是相邀沈兄賞畫又是贈給沈兄季尚書珍藏的名作,女兒家不顧矜持如此作態不就是看上了沈兄嗎?他姑父這次特地邀沈兄到家中,十有八-九是考察沈兄的相貌家世氣度,好摸清楚能否與他的堂侄女匹配。
那一次他到姑母家中,就莫名其妙地經歷了這一茬,稀里糊涂地和季表妹賞玩了一圈風景后才明白他們二人居然是在相看。
他對季表妹沒什么意見,不過他的母親卻說季表妹和離肆意妄為,不是良配……
聞言,沈聽松的臉色依舊沒什么變化,只眸光深了些,“原來是季娘子的親人,今日的拜禮看來簡薄了。”
“阿初”在他唇舌間繞了一圈沒有出口,人前他知道分寸。
聽到沈兄這么說,衡表兄面帶驚訝,莫非他真的也對季表妹有意?兩個人才認識兩日啊。
“沈兄不必擔憂,只你的容貌氣度,姑父和姑母定會滿意,拜禮這些俱是身外之物。”他出言安慰。
沈聽松但笑不語。
果然,正如衡公遠所說,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看到沈聽松的第一面就暗中頷首。端方如玉的君子,眉間還帶著一股身份不凡的矜貴,怎么能不滿意?
堂伯父當即就笑瞇瞇地喊了一句賢侄,拉著沈聽松細談,倒是將正經的侄子冷落到一旁。
沈聽松若要耐心應對一個人,結果總不會出現第二種。他和季初的堂伯父相談甚歡,不過短短的一刻鐘時間,堂伯父的一張臉笑成了菊花,一口一個賢侄喊得親熱。
看得一旁飲茶的衡表兄暗暗稱奇。
“賢侄言談有物,舉止優雅,想必出身大家吧。”說著說著,堂伯父就將話題拐到了沈聽松的家世上,意有所指。
沈聽松品茗的動作一頓,眼睫毛輕眨,放下茶杯含笑開口,“倒稱不上大家。”
他正要接著說下去,被突如其來闖進的仆人打斷了。
“老爺,夫人,不好了,胡家上娘子府上逼親了。”老仆是堂伯父給季初使喚的,幾乎是胡家一上門就立刻跑回來報信。
他急急地將胡家的所為說了一遍,堂中人全都變了臉色。
尤其是季初的堂伯父臉色極為難看,氣的胡須猛顫,起身就要往外疾步走,衡氏緊跟其后。
然而,他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了,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沈聽松。
沈聽松似有所覺,鄭重拱手,“季伯父有話請直說。”說到底胡家敢如此肆意,源頭在于季尚書去世了……
“賢侄啊,”季沛的語氣有些艱澀,“你能和胡家一同求娶鴛娘嗎?”
一時,沈聽松怔住了。
第四十五章 (一更)
“侯爺, 昨天晚上您確實又出去了,屬下等人按照您的吩咐一路在您身后小心跟隨。”潞州別館,守在門口的金吾衛躬身稟報。
房中, 聶衡之斜斜地倚靠著長榻, 一手扶著隱隱作痛的額頭,聞言瞥了一眼桌上分毫未動的安神藥,驀然坐直了身體。
他緊盯著近衛, 有些緊張地詢問, “昨晚, 你們跟著我, 去了哪里?”
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不到結果出來的那一刻他不敢相信。昨日他懷疑自己去了季初那里,可是無一人證明, 那些朦朧的記憶只能被他深藏在心里。
帶著疑慮, 他喚來了別館的大夫,大夫聽了他的描述, 謹慎地只答他可能是在夢游, 亦或者患上了所謂的失魂癥。聶衡之嗤之以鼻,人夢游是不會記得自己曾做過什么的,還有那失魂癥更是胡扯,他白日很清醒, 頭腦也完全沒有一點異樣。
大夫給他煎了一碗安神藥, 鬼使神差地,直到沐浴完聶衡之也沒想喝那碗藥, 他只是叫來了守門的近衛, 吩咐他們注意自己的動向。如果自己和昨夜一般自顧自地出門, 那他們就遠遠地跟著他……
聶衡之直到日上三竿的時候才睜開眼睛, 一起身他立刻環顧自己的身上有無異樣,當發現纏繞在手腕的發帶消失不見的時候,他慢慢地彎起了薄唇,笑了。
他連衣衫都未顧得上穿,迫不及待地喚了近衛詢問,急迫欣喜的模樣驚呆了一干人。
頂著侯爺灼灼的目光,近衛并未停頓,恭聲回答,“昨夜,屬下一路跟著您到了東城一處宅子,屬下們已經打聽明白,那處宅子是季家的,也就是先前的夫人居住的府邸。”
果然,聶衡之身體往后靠,臉上露出了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情,喜的是季初也不總是對他那么冷淡,至于悲……他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哭了許久,季初還是很相信那個姓沈的野男人!
他眸中驟然閃過一抹凌厲的冷光,倏地站起身,他派去查沈聽松的人不過才出去兩日,這么短的時間內不可能扒清他的底細。可他等不了了,再耗費時間等下去,季初對沈聽松的感情只會越來越深,而季初對他又不是那么冷漠了,他不能總是夜里去見她,還是哭哭啼啼腦子有毛病的那個他。
平心而論,旁人知道了自己的身體到了晚上入睡后有不受控制的情況會大驚失色,尋遍天下名醫也定要治好。可到了聶衡之的身上就不一樣了,他已經在絕望中死過一次,能再帶著記憶重活一遍這樣怪力亂神的事情也經歷過,不過就是晚上入睡后有些神志不清而已。
所以,他非但不怕反而欣喜縱容這種情況的出現,因為季初總不能苛責腦子傻了的自己,他也能借著傻子的口將自己的委屈全部說出來,讓季初心疼他,讓季初哄他。
說起來,晚上不清醒的自己也不單單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傻子,聶衡之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幕,他瞇著眼睛立刻命仲北在房中尋號令金吾衛的令牌,得知令牌不見了之后他挑著眼尾,嘴角噙著微笑心情大好。
總算那傻子還知道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只是,聶衡之眼波流轉,這個借口就讓他先用了吧。他翹著唇親自尋了季初往年為他制的衣袍換上,又簪了季初最歡喜的一頂墨玉冠,腰間戴上金蹀躞。
攬鏡若無其事地照了一眼,俊美非凡,氣度赫赫,但無意間瞥見額頭猙獰的傷疤,他眼底閃過些許陰霾,沉冷著臉揮袖砸了鏡子。
他見過姓沈的野男人兩次,一次是在畫上,一次是在畫館外面。那人的姿容當然比不上他聶侯爺,可他面如冠玉,乍然望去并無瑕疵……
精美的銅鏡嘭的一下被甩在地上,發生一聲巨響,別館內的奴婢當即屏氣噤聲,老老實實低下了頭。大概只有貼身服侍多年的仲北,看出了侯爺不滿的地方,連忙獻寶似的拿出了一個小方盒,笑盈盈開口,“侯爺,這是夫人以前常用的藥粉,據說還能遮擋疤痕。”
聞言,聶衡之冷睨了他一眼,手下卻毫不客氣地接過了錦盒,打開,是季初以前用來為他遮掩額頭傷疤的細白藥粉。他笨拙地涂抹在自己的額頭,期間,所有的人全都深深低下了頭顱。
藥粉聊勝于無,涂抹了一層,傷疤總不那樣顯眼了,聶衡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出去,走了兩步他轉頭低語,“那幅畫也帶上。”
仲北聞言立刻應是,當日在定國公府,侯爺曾親手為夫人作畫,可惜當日是他會錯了意,無意中也揭開了溫情的假面……他在心中嘆氣,但愿這一次能讓侯爺得償所愿。
別的不說,侯爺負傷奔波千里到潞州城來,總不是為了那幾眼溫泉。
***
再說回季府,胡家長媳如愿以償地帶著媒人和數個季氏族人坐到了季初會客的廳中,借著品茶的機會眼角余光打量季府的布置,心下更是滿意。
早在季氏女進入潞州城的那刻,他們就得到了消息,先是高興季氏女和離,季氏失去了定國公府這座靠山,后來就開始眼饞季氏女的嫁妝,一輛輛的馬車進入季家,上面得裝了多少財物。尤其是方氏,她是胡家管家的長媳,闔府數她最清楚府中的進項支出,胡家雖五花八門的進項很多,但支出更大,尤其是往妹妹那里,一年就不知運去了多少銀錢。
今年為了做樣子,胡家也拿了不少銀兩出來賑濟災民,她委婉地在妹妹面前提了幾句家中入不敷出。然后時任通判夫人的妹妹就為她出了這個主意,遍數潞州城,嫁資最豐厚的就是季家和離歸來的女兒,何不為五郎求娶她呢?
她父親是一朝尚書,又只有她一個獨女,肯定將一大半的家產都給她做了陪嫁。而季氏女在定國公府做了許久的世子夫人,豈會不為自己打算,攢下許多體己。這樣一來,她手中的東西就更惹得方氏眼熱了。
因為胡家的親朋中數妹夫的官職最高,家中老爺太太對妹妹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聽妹妹論數了求娶季氏女的好處,當即就拍板請媒人上門。胡家蒸蒸日上,偏季家失去了所有的依仗,唯一做官的族人還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這一次季氏女無論如何他們胡家是娶定了。
季氏女的嫁資他們要,季氏女的命他們也要。
幾十年來胡家因為當初和季家的舊事在潞州城中的高門中抬不起頭,方氏出門交際的時候因為此事平白低人一頭,賠了多少笑臉,換來的還是冷嘲熱諷。
她心里也憋著一股氣,能借著一樁婚事和季家“修復關系”,狠狠地作踐季家一次,方氏樂意之至。雖然她隱約明白妹妹的用意是在那位至今無妻妾的定北侯身上,季氏女一旦嫁人,她和定北侯就徹底不可能了,到時候她的那個外甥女,也多了一分機會。
即便定北侯和季氏女還有幾分情誼在,他們胡家表面上只是求娶,并無做下傷天害理的事情,季氏女想要報復也沒有借口。
“二位夫人,這次我們胡家是抱著誠意來求娶季尚書的女兒,她是和離之身,可我胡家不嫌棄,愿意聘她做我家五郎的正妻。若是日后她誕下五郎的子嗣,這季家和胡家幾十年來的恩怨不就自然而然地解開了嗎?”方氏飲罷一口茶,用手帕沾了一下唇邊的茶水,不慌不忙地對著身旁的幾個季氏族人開口。
這幾人家中要么有人在通判大人的手下任職,要么就是有事需要胡家高抬貴手。方氏叫了她們過來,意思不言而喻,她們要幫著她說服季氏女嫁給她家五郎。
而且,她給出的條件多么誘人啊,胡家若是和季家重新成為親家,改日再有流淌著兩家血脈的孩子誕下,胡家就不會再為難季家,反而會助著季家往上走。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季家人怎么甘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逐漸敗落?至于季尚書的女兒嫁給胡家可能會不如意,胡家五郎多么的荒唐,這些考量在關系到自身的利益的時候就不重要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偌大的一個季家,上百人中總有人會對這樁婚事心動的。有一人心動,季氏女拒絕的話就要受一遍埋怨,遲早下去族人會同她離心。
“胡夫人所言也有道理,不過這事還是要看鴛娘的意思。畢竟我們也不是鴛娘的父母,她的婚事我們插不了手。”季氏族人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傻子,她們雖然對胡家人開出的條件很心動,但心里也明白她們同季初的關系不是那么的親近。季初要不要嫁給胡家五郎,她們這些人做不了主。
“這我當然知道了,無妨無妨,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們胡家也是仰慕季尚書教養出來的貴女,特地上門求娶。臨出門前,老爺和太太就交待了,若是順利娶回家那是上天也在撮合我們兩家重歸于好,若是不能娶回家,也只能怪天意如此,存心讓我們兩家作對。”方氏表面和氣,說出的話卻暗含威脅。
聞言,季氏族中的幾人對視一眼,面露難色。族長只讓她們忍讓,可再忍讓下去,她們孩子的前途身上的富貴就要離她們而去了。
“鴛娘還未表明意思,胡夫人此言過早。”終于,有一人吞吞吐吐地松了口,說起來胡家門第不低,胡五郎雖胡鬧,但自古有言浪子回頭金不換,也許鴛娘嫁給了他,他就幡然醒悟從此奮發上進呢?
再者,胡夫人有一點說的確實沒有錯,冤家宜解不宜結,鴛娘也的確是和離之身。
潞州城因為地處南方,經濟文化較平京城是要開放些,可即便如此千年來對女子的輕視也只是減輕了一些。季初和離,族人們表面上不說,暗地里下意識也覺得她嫁不得好人家了。
先前族里為她介紹的郎君表面上看著不錯,可實際上要么是家中經濟窘迫,要么是早有妻妾,只不過死了原配發妻……
季初先讓報信的黃大娘悄悄離開,帶著雙青和施岐等人過來見客,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胡夫人方氏同幾位族中嬸娘的對話,目光不由一黯。
不過轉瞬她就自己開導好了自己,胡家的謀劃確實精妙,族人們被所謂的重歸于好蠱惑了也不足為奇。而且,只用一樁婚事就可以化解兩家的恩怨,避免明年遇到了滅頂之災,她們動心是難免的。
不過,她搖搖頭,自己是不會讓她們如愿的。胡家人她是不會嫁的,即便和族人生了隔閡。
她抬步進去,胡夫人看到她瞬間眼前一亮,幾位族人卻是有些不自在地扭過頭。
“季娘子想必也知道了本夫人上門的來意,我家五郎相貌堂堂,在潞州城中不少人家都想將女兒嫁給他。不知,季娘子,你意下如何?”胡夫人起身,直面她發問。
第四十六章 (二更)
“不嫁。”季初一點遲疑都無, 開口拒絕。
胡夫人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不過很快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幾人,重新掛上了笑容, “季娘子, 你先莫要這么快決定,不妨聽聽你的長輩們是何種想法。”
胡夫人拿季氏族人壓她。
季初看清了她笑容底下的壓迫以及幾位族嬸閃爍的眼神,突然覺得索然乏味, 再過兩年城破了大家一起死在潞州城中, 此刻算計來算計去又有什么意思。
不過, 像胡夫人這種人與她多說無益, 季初走在上首坐下,冷白的肌膚繃緊,淡淡開口, “胡夫人上門提親不是自己想到的吧, 以為拿捏了我嫁進去,呂家的打算就能達成?”
話落, 她不顧胡夫人是何反應又偏頭看向自己的族人, “胡夫人應該和各位長輩們許諾了只要我嫁進胡家,就能化解兩家的恩怨和季初和好如初?”
顯然她的話全都說中了,胡夫人臉上飛快地閃過不虞,幾位族人的神色也十分尷尬。
“季娘子此話何意?我們胡家可是真心上門求娶。”胡夫人雖然驚訝于季初的敏銳, 可她自恃是強勢的一方, 怎能容忍季初一句話道破胡家被呂家驅使的不堪。
她耷拉著眼皮,語氣生怒, 臉頰的法令紋十分的明顯, 頗顯刻薄。
聞言, 季初莞爾一笑, 小小的梨渦露出來,十分溫柔可親,“胡夫人,既然你說胡家真心上門求娶,那我招婿的條件你總要聽一聽。或者,你知道我是為何選擇與定北侯和離的嗎?”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胡夫人,猜想可能全潞州人都以為是她季初被和離,灰溜溜地回來了潞州,而不是她主動與聶衡之和離。
果然如她所料,此話一出,包括胡夫人在內的所有人都驚了,即便穩重的施岐,也不由揚起了耳朵好奇聽著。
“我父親定下的規矩,無論誰娶了我,必須要承諾終生不可納二色。胡夫人必須先將胡五郎身邊的所有鶯鶯燕燕全部遣散,再上門求娶才是真心,否則莫要登我季家的門。我先前的夫君定北侯,便是因為有意納一門妾室違背了與父親的約定,我才主動與他和離。”季初細白的手腕放在桌上,瑩潤的白玉手鐲向下滑落碰到桌面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驚醒了眾人。
胡夫人只覺此言荒謬至極,可她又無法出口反駁,因為季家娘子毫不猶豫地選擇和位高權重的定北侯和離了,定北侯都不能納二色!
“季娘子可莫要誆騙與我,這天下的男子哪有只守著一個女子過活的,女子不準夫君納二色是善妒!”她絞盡腦汁找出了一個借口,只說季初是在說謊。
“我是不是誆騙,胡家人盡管去詢問定北侯,反正侯爺如今在潞州城養傷,憑借通判大人的手段應該不難見到,畢竟通判大人可是舍得自己的女兒。”季初出言嘲諷呂通判獻女求榮,最好笑的還是獻女不成,反遷怒到了她的頭上。
黃大娘的話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呂通判的夫人出身胡家,昨日她回娘家一趟總不是心血來潮吧?
見季初這么輕易就說破了胡家最深處的盤算,胡夫人面皮一緊無話可說,忽而眉一豎耍起了潑,“休要胡說八道,季娘子,你就一句話,今日的婚事你應還是不應?若應了我們兩家當即就盡釋前嫌成為姻親,若是不應,日后我們胡家無論作什么可都是你們不識好歹了。”
季初的一只手已經摸到了袖中的鐵令,她打定主意要用令牌先恐嚇住胡家,之后再慢慢從葛知州那里入手對付胡家。
反正今日的麻煩有相當一部分是聶衡之引來的,季初用他留下的令牌臉不紅心不跳。上輩子沒有聶衡之到潞州養傷,胡家可沒有獨出心裁地弄出一樁婚事出來。
然而她還沒將令牌拿出來,廳外傳來了堂伯父中氣十足的喊聲,“當然不應,胡五郎這種腌臜貨色,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想娶我們家鴛娘,癡心妄想!”
人未到聲先至,季初抬頭望過去,堂伯父和堂伯母以及衡家表兄……還有沈聽松闊步前來。
沈聽松!他怎么來了?季初的手像是被鐵鑄的令牌冰了一下,迅速地彈了回來,她看了神色淡然的男子一眼后,低著頭有些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縫里面。
怎么每次遇到沈聽松都幾乎是她最狼狽的時候,上輩子他們相識的那日也是。那日,季初去賣畫卻莫名其妙被一書生污蔑為商人外室,恰巧沈聽松去賞玩字畫,輕描淡寫地點出她的畫風與當代某位大家一脈相承,又含笑拱手朝她行了一禮,尊稱女郎,嚇得那書生以為惹到了官家貴女,顧不得拿走畫作掩面倉皇而逃。最后那書生的畫作直接被沈聽松賣了,得的銀子拿給了季初……
季初羞赧不已,總覺得自己方才的話都被沈聽松聽到了,因為這種若無其事拉大旗作虎皮的招數自己是從他那里學到的。尤其她拉的旗子還是那個她避之不及的定北侯……
她的耳朵幾乎紅了個透,花費了兩日才在沈聽松那里打造的良好形象,就這么毀于一旦。她本想這輩子給沈聽松留下和上輩子同樣純良的印象呢。
季初有些失神,也就忽略了堂伯父接下來說的話,等到她察覺到聚集在她身上眾多的目光時才發現沈聽松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一女不可許二家,鴛娘的父母去世后,我便是她家中長輩。方才沈賢侄上門求娶我家鴛娘,誠懇至極,我已經應下了。”堂伯父捋著胡須開口,震驚了包括胡夫人和施岐在內的一眾人,就連季初自己,也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看向了眉眼疏落的男子。
沈聽松上門向堂伯父提親?這究竟是堂伯父想出來應對胡家人的計策還是沈聽松主動為之?
“方才季娘子還言凡是娶她的男子終生不可納二色,這位沈公子,她對我們胡家的提親都是如此,你可要萬萬想清楚。”胡夫人不識得眼前的年輕郎君,于是猜想此人要么不是潞州人要么家境貧寒默默無名,厲聲開口。
一是表明胡家不是輕易能得罪的身份;二是諷刺季初荒唐的不納二色。
聞言,沈聽松神色未變,自然而然地頷首,含笑看向季初,“余生有阿初相伴,還要別的女子作甚。”
話罷,他拿出一塊環形的青色玉佩鄭重地放在季初的面前,一如前世所言,“玉佩為證。”
季初眼神愣愣地看著他的動作還有他手中的玉佩,呆呆地反應不過來,太快了,這輩子她和沈聽松之間的進展快的她猝不及防。他們相識,才不過兩日的功夫,而他已經拿出了傳家的玉佩向她提親。
“老夫就說鴛娘的目光從來是最好的。”堂伯父不由開懷大笑,顯然他的話里面表明他誤會了一些事情。
事實上,也的確是季初的堂伯父誤會了他們的關系,也怪季初下意識用了上輩子親昵的語氣提起沈聽松,這樣在堂伯父的眼中就是他們二人已經情投意合互相許了終生。
所以,在沈聽松第一次拜訪的時候,他像是一位真正的岳丈一般盤問他的文采和家世,又在得知季初被胡家人逼婚的時候直接想到了讓季初嫁給沈聽松。
郎有情妾有意,沈聽松此人又的確還不錯,堂伯父對這樁婚事很滿意。他萬萬沒有想到實際上季初和沈聽松不過才見了兩次面,之間只有一幅畫的交集!
沈聽松緣何會答應了堂伯父的請求不提,可在外人看來他的寥寥兩句話已是對這段感情最好的證明,無可指摘的地方。
胡夫人被氣了個倒仰,原本在季初搬出呂通判獻女一事的時候她就有些坐不住了,現在又冒出了一個對季初情根深種的沈公子,還荒唐的同意了所謂不可納二色的說法,這教她接下來還如何分說。
“胡家若有求和之意,其實不必靠兒女婚事,只需遞話有這個意思便可,我斗膽可以請葛知州做個見證人,胡夫人意下如何?”氣氛焦灼之際,施岐終于有了開口說話的機會,他弄不明白季娘子和定北侯和沈公子之間的糾葛,但他知道胡家人必須要盡快打發走。
他搬出了葛知州,話里話外俱是他和娘子賑濟難民得了葛知州的賞識。這話并沒有說謊的地方,不由得胡夫人不信。
一旁坐立難安的季氏族人仿佛也有了緩解尷尬的臺階,連連稱是,說些葛知州做見證人,冤家宜解不宜結的話來。
胡夫人見大勢已去,只好帶著媒人悻悻離去。
別的不提,葛知州到底還是潞州城官職最高的那人,妹夫呂通判暫時也不敢得罪他。
不過臨走前,她不甘心地撂下了一句話,“沈公子言之鑿鑿,我倒要看看后半生等到季娘子年老色衰,你納不納二色。”
在她看來,世間的男子凡是有些銀錢有些地位的,都不可能僅將一顆心放在一人身上。年輕的時候情意正濃許下了美好的誓言,年歲大的時候情意淡去,這誓言單薄的只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戳破,到那時誓言也就成了謊言。
她笑季氏女的愚蠢,出了季家的門還不解氣地與媒人嘲諷,徑直撞上了前來“尋令牌”的定北侯。
聶衡之才下了馬車就聽到了胡夫人口中朝著季初的污言穢語,瞬時陰冷了臉,直接揮手命人攔下了他們。
胡夫人不識得定北侯的身份,她在潞州城囂張慣了,方才又受了季家人的氣,猛然被人攔下自然是怒火中燒,直言要送聶衡之進大牢。
“她們對本侯不敬,砸了馬車,直接扭送到知州府去,如何處置葛知州應該明白。”聶衡之十分不耐,若不是今日他心情不錯,可能當場就揮劍割了胡夫人的舌頭。
金吾衛應是,冷臉上前。
胡夫人瑟瑟發抖,如同一只鵪鶉,本侯?她撞見的是定北侯?!
第四十七章
胡夫人從來都沒有見過定北侯, 但她從妹妹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定北侯是個極其不好惹的貴人,妹夫呂通判在他面前只有諂媚討好的份兒。
妹夫獻女都沒能得定北侯一個眼神,可即便如此他們依舊不肯放棄, 足見在潞州城中定北侯的身份有多么高貴。
眼睜睜看著胡家的馬車被不留情地砸了, 胡夫人瑟縮著身子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欺軟怕硬是人的本能,她敢在沒落的季家人面前擺架子, 對上臉色陰冷, 身份尊貴的侯爺, 撲通一聲, 她跪了下來求饒。
連妹妹妹夫都要討好的人物,她怎么敢惹了他,而且她是胡家長媳, 世家婦最注重顏面, 若是真的被送到府衙去,她以后還如何在外交際。
“侯爺恕罪, 是民婦眼拙不識得您, ”胡夫人跪下來求饒,低聲下氣的模樣和方才的囂張判若兩人。
然而,聶衡之僅有的耐心已經耗盡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光明正大地去見季初, 哪里會理會一個粗鄙的婦人, 不等胡夫人將話說完就煩躁地擺擺手,讓金吾衛行動迅速些。
這粗鄙婦人從季府出來, 口中責罵季初, 定是和季家有仇怨, 聶衡之眼睛微瞇, 他順順手處置了她,等下也多了一個理由到季初面前邀功。
他想起以前在定國公府的時候,季初就傻乎乎的,軟趴趴的,總是被人欺負。要么是李氏,要么是府中的老嬤嬤,就連比她后進門的陳氏都敢明里暗里地排擠她。
季初有時候會忍著,聶衡之冷眼旁觀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滋味,仿佛忘記了沒有他這個世子的支持,世子夫人如何能威懾底下的人。
后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會出手替她處置那些人,便是他明面上的母親李氏,也被他用聶錦之敲打過,之后他便會若無其事地到季初面前提起此事,不出意外收獲季初一個感激涕零的眼神外還能得到她更精心的服侍。
久而久之,嘗到甜頭的聶世子在想到了惡劣的花樣折騰人后,就會主動提女子鏟平障礙,邀功之后達到他的目的……
重活一世,季初任人欺負不吭聲的本性還是沒有變,當然他惡劣的脾性也沒變。胡夫人不求饒還好,她一求饒,聶衡之心中的火氣又大了些,既然要替季初出氣,他自然不會手軟。
得知這婦人和那個諂媚的呂通判有關系后,他漫不經心地撩了撩眼皮,瞥了仲北一眼。
仲北會意,連忙開口,“呂通判授意沖撞了侯爺,屬下立刻派人去呂通判府上。”
事情牽扯到了妹夫,這下自己成了罪人了!胡夫人聞言惶恐不已,磕頭請罪,發釵散亂到地上,巨大的驚慌讓她開始口不擇言起來,她看到侯爺是往季府的方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季氏女的話,失聲大喊,“侯爺,沖撞您的不是民婦啊,是季尚書的女兒季娘子,她大言不慚地說不準您納妾,主動與您和離,民婦一時氣憤與她爭執不歡而散,故而才在出門的時候忽視了您哪。”
明面上說是和離,實際上換個說法,主動提出的一方就是將另一方休棄了。
胡夫人始終認為季初是在扯大旗說謊,她胡編亂造將沖撞侯爺的罪行安到了季初的頭上,有意一舉兩得。
她的話成功擋住了聶衡之的腳步,他轉身看向地上的婦人,眼神驟然變得兇狠,和離一事算是他的逆鱗,周圍的人都默契十足忽視了這一點,依舊對季初口喚夫人。她竟敢就這么直白地提出來,提醒他和離這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頂著定北侯陰厲的目光,胡夫人心中一寒,可在季家人那里的憤怒占了上風,她強忍著恐懼一五一十地說了季家人的不識好歹,明明帶著誠意來求親,季初不僅不以為意羞辱她還刻意搬出了侯爺欺騙,以及……最后那個虛偽的不納二色。
胡夫人也有自己的算計,她弄砸了公婆交給她的事情,回去不好交差,可若是她將季初另嫁他人的事情告訴定北侯,變相的達到了妹妹的目的,她交差的時候也有底氣。
然而,胡夫人萬萬沒有料到定北侯的反應那般的大,她剛嘲諷了一句所謂不納二色的愚蠢,就被暴怒的定北侯一腳踹到心窩上,狠狠地跌落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聶衡之臉上的神情十分的精彩,從不敢置信到驚慌失措,從委屈不解再到最后的陰森扭曲,他咬牙切齒地咀嚼了一遍季初的名字,恨不得咬碎了吞到肚子里面,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緩解他濃濃的嫉恨與憤怒。
季初居然答應了野男人的求親,他明明和她說過的,性沈的野男人是個騙子,上輩子季初死后根本就沒再出現過!
不,這一定是假的,是季初為了應對婦人裝模作樣答應了求親。
聶衡之在仲北駭然的目光中闖進了季家,他朱紅色的袍子因為迅猛的動作往后揚起,墨玉冠束的整整齊齊的發凌亂飄飛。
季家的護衛要攔,一句話沒說出來來就被金吾衛扯過去強壓到一旁。
他如同進入無人之境一般闊步邁向季初在的正院,一張臉陰森可怖,渾身挾帶著暴雨欲來的氣勢。
直到他在門外聽到了女子清脆悅耳的笑聲,以及下一刻他看到了女子朝著他人巧笑嫣然的側臉,從前這些全是屬于自己的。
聶衡之的腦袋當即就炸了,他看不到房中還有其他人在,甚至忽視了那個深深令他嫉恨的野男人,直直上前拽住了季初的手臂,此時他布滿了紅血絲的眼里只有她一個人。
屋中的氣氛因為聶衡之的突然闖入以及涌入的數十金吾衛變得死寂。
季初被生生地從沈聽松的面前扯開,整個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禁錮在了聶衡之的身邊。
而沈聽松和堂伯父施岐等人被金吾衛攔住,臉色大變。
沈聽松沉著臉看向陰冷如鬼魅的男子,腦中不合時宜地出現了禿鷲盤旋之下那具氣息全無的……尸體。
這人是誰不必再說,他手中緊緊地抓著玉佩,目光晦暗。
“聶侯爺,您這是要做什么?!”施岐最先反應過來,迅速地開口,他想到了方才那樁猝不及防的婚事,唇舌發干。
莫非,定北侯這么快就知道了季娘子應下了沈公子的婚事?
聶衡之紅著眼睛對施岐的話恍若未聞,他拽著季初,輕而易舉地將她拖進了內室,狠狠地關上了房門。
轉過身,他大手握住了季初削薄的肩,強迫季初抬頭看他,牙齒咬地咯咯響,“你應下了那個野男人的求娶,是真是假?”
季初的一顆心因為突然其來的變故嘭嘭直跳,直到此時被抓著質問才仿若找回了神智,輕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是真的。”
這是一刻鐘前才發生的事情,為什么聶衡之會知曉?即便他在自己身邊放了眼線,消息也不可能傳的這么快。
除非,他本來就要到這里來,撞到了聽說了此事。
季初想清楚這一點心下稍定,她沒有再提起自己和沈聽松的婚事,而是掙扎了一下,轉移話題,先讓暴怒的男子冷靜下來。
“聶侯爺到我這里,應該是知道了昨夜以及前夜發生的事情吧,你神智清醒了是件好事,剛好昨夜你不小心將一只令牌遺落在了此處。令牌就在我袖中,侯爺拿走就好了。”她沒敢看雙目赤紅的男子,挺翹的眼睫毛遮住了眸光,語氣十分平靜。
她刻意維持的平靜讓聶衡之四肢發冷,是真的,她真的答應了野男人的求娶,就在他以為她態度松動緩和歡歡喜喜上門的這一刻。
也是在他不顧身份不顧傷勢卑微地站在她床前哭了兩夜之后,她依舊相信那個騙子,而且還要嫁給他。
“季初,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季初,你怎么就能對我這么狠心絕情?”
“季初,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什么你還是不肯回頭?”
這一刻,聶衡之的心里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要么這火被女子熄掉,要么他的所有理智被火燃盡后,徹底發瘋。
他在等季初的回答。
第四十八章
他想要季初的回答, 而季初的答案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沒有變過。
“因為,我不愛你了。從我再在這具身體上睜開眼睛的時候, 我們就已經是陌路了。”可能是見過了哭哭啼啼的男人, 季初看著他這副可怖要殺人的模樣也不怕他,她開口給了他一個答案。
不愛他了?聶衡之的薄唇霎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看著女子一開一合的唇眼里刺痛, 但他又舍不得移開視線, 執拗地盯著她。
“上輩子我們不是陌路, 這輩子也不是。”他咬著牙, 艱澀地吐出了一句話。
“你也不愛我,你只是想回到過去。”季初突然有些可憐眼前的聶衡之,因為她認定了他不是真正的喜歡自己放不開手, 他只是執著地想要回到上輩子他張揚耀眼光芒萬丈的時候。
上輩子, 他以為的母親李氏,與他血脈相連的父親定國公, 他的屬下, 他的親朋,他所忠心耿耿的圣上,全都明明白白地放棄了他,任他自生自滅, 任他豬狗不如地活著。
他們全都辜負了他, 唯有季初是那個被他辜負的人。
說起來也挺可笑,聶衡之的身邊除了幾個忠仆, 竟然只有她一人曾真心待他。所以, 重活一遍的聶衡之迫切地想得到從前季初給他的愛, 想要抓住溫暖不放。
然而, 季初也想要去抓住屬于自己的溫暖。
她從來想的很明白,也很清楚一句句地說給聶衡之聽,掰開了揉碎了涌入他的耳中。
可她的明白清楚卻像是對聶衡之的一刀刀凌遲,一字一句讓他不停地大口喘氣,頭痛欲裂。
他額頭上的傷疤用了藥粉遮掩,可此時映著他慘白的臉色,直接暴露無遺。唯有一雙眼眸赤紅,以及唇角被他死死咬著滲出了紅色的血絲。
季初稍微用了些力氣掙扎開了他的手臂,看著他的模樣,眸光中意外地浮現了淡淡的同情,“人總是要往前走的,我早就不在原地也不會回頭了。聶侯爺,重活一世,你也要往前走,莫要留戀過往了。”
她最后終究還是忍不住好言勸了他一句,尤其想到前兩次神智不清的他,她柳眉微蹙,從袖中拿出了令牌。
細白的手指抓著烏黑的令牌,向前遞給他,聶衡之的眼神觸及令牌的時候驟然變得陰鷙,他狠狠地從女子的手中奪走了寒意徹骨的令牌。
“好,本侯就如你所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既然你說我們已經是陌路,日后無論發生何事本侯都不會再見你一面。”
“季初,你我從此見面不識。”
“但愿日后你還記得你今日說下的話,莫要再哭著去求我。”
他最后目光冰冷地看了她一眼,轉頭一腳踹開了房門,邁步離開了,從頭到尾留給季初的只有一個眼神。
冰冷中帶著絕望、絕望中夾雜著癲狂的眼神,與他猩紅的眼睛一同在季初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記。直到數十年后,她依舊還對這個眼神心有余悸。
隨著聶衡之的離開,金吾衛也全部從季家撤離,季府重歸安靜,季初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莫名地慌張起來,手指頭也不由地緊緊地絞著裙擺。
她隱隱感覺到有一頭不受控制的野獸被她放了出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不知道……
沈聽松走到了季初的面前,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神不寧,他的一只手沒有忍住放在了她烏黑如緞的頭發上輕輕撫了兩下,“莫要擔心,這輩子所有的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他語氣溫和,話里的意思更是復雜無比,然而此時的季初無暇顧及,她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中。
她還在呆呆地回想聶衡之離開前的那個眼神,上輩子他做下了太多瘋狂的事情,可這輩子似乎在好轉,是不是她又放了上輩子的那個他出來了?
看著女子低頭不語恍惚的模樣,沈聽松另外一只手默默地將環形的玉佩抓的更緊,目光深不見底……
季初的堂伯父堂伯母擔心有事發生,隔門看到了兩人一高一低和諧相依的畫面,心下安慰,轉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和她父母相比,鴛娘的路怎么就那么的曲折。
現在他們也看清楚了,鴛娘先前的夫君定北侯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偏偏鴛娘自己心中的人已經變成沈公子了。
這世間的事情,凡是牽扯到情之一字,誰虧欠誰誰又對不起誰,很難有一個結果。
***
聶衡之如同一頭發了狂的野獸沖進去季府,不到兩刻鐘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恢復了面無表情,就連眼中赤紅的血絲都消退了不少。
然而,他的這副模樣更讓仲北駭然驚惶,他貼身服侍了侯爺十幾年,從未見過他這般冷硬得仿佛失去了人氣的樣子。不過想也知道,他那般歡喜地來見夫人卻聽到夫人已經答應了他人的求娶,以侯爺的性子如何能善了!
從侯爺出來季府的時候,他就心頭猛跳,果不其然,侯爺竟然直直走到了癱坐在地上的胡夫人面前,仲北的手心冒出了汗水。他現在摸不準自家主子會做些什么……
“你要替你兒子求娶季初?”聶衡之面無表情地看向驚恐失色的胡夫人,唇角的血絲染得他薄唇殷紅。
胡夫人才被踹地吐血,看到定北侯朝著她過來整個人駭的不停顫抖,聽到他的話猛然打了個激靈,不住地點頭,“是,是。季氏女出身高貴,我兒有意,有意求娶。”
她害怕不已,如何敢隱瞞?
“很好,極好。”聶衡之突兀地彎著唇笑了,詭異地如同鬼魅,“本侯等著,本侯會等。”
他拂袖離去,徒留在原地發抖的胡家人面如土色,定北侯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們胡家求娶前任定北侯夫人是對還是錯?
然而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們徹底明白了定北侯話中的意思。
胡夫人的親生兒子胡五郎私通有夫之婦被人當場捉奸,深恨胡五郎的那家人徑直告到了府衙。不等胡家人去尋呂通判疏通,定北侯親自過問此案,當場判了胡五郎石刑!
石刑,便是將人綁了放在布袋里面,用石頭活生生地砸死!
胡家人得到了胡五郎血肉模糊的尸體,又從胡夫人那里得知惹怒了定北侯,直接亂成一團,胡夫人則是白眼一翻厥了過去。
胡家亂了,與胡家有姻親關系的呂家卻是從天而降一個福運砸了下來。
晚上設宴的時候,定北侯當著潞州眾多官吏的面親口夸贊呂通判教女有方,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呂通判的女兒真的被定北侯給瞧上了!
次日,季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施岐親口告訴她的,宴后呂通判的女兒直接一頂小轎進了定北侯居住的別館。
季初半垂著眼眸,詫異都被掩在了眼睫毛下面,根據她往日對聶衡之的了解,須得是個完美無瑕的神女才能入得了他的眼睛,他看上呂通判的女兒有些難以捉摸……
而且,她眼睫毛一眨一眨,聶衡之晚上和呂通判的女兒在一起,那他的神智也恢復了?
應該是恢復了吧,季初昨夜輾轉反側,并未聽到細細碎碎的哭聲,醒來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戶,鐵銷也好好的。
可不過才一日,聶衡之的神智可能恢復如初嗎?這樣一想她心中發虛……猛然抬頭對著目光幽深的施岐開口,“葛知州可有說要授予你什么官職?”
作為一州之長,潞州城中七品以下的官吏,葛知州有權任免。
她急著轉移話題,聰慧的施岐怎么不清楚,他略過了定北侯先前許諾一事,搖了搖頭,“不過才兩三日,還是先等年節過去再說吧。”
“年節?”季初念叨了一遍,這才發覺她竟然略過了日子,馬上就要是年節了。
強迫自己將不合時宜的事情和人從腦海中趕出去,她淺淺地露出一個笑容,眉眼帶了些喜氣,“年節要好好準備,偌大的季家只有我和雙青幾人,堂伯父和堂伯母肯定要忙著和堂兄團聚,施岐,今年你和沈公子便一起在我這里過年節吧。”
施岐本來就住在季府,聞言茫然了幾瞬,突然明白過來還有一位沈公子是娘子的意中人。他頷首應下,心下卻一緊。
施岐有一種預感,這個年節怕是要生波折。
第四十九章
臨近除夕, 季初上門關了開業不過幾日的畫館,她給畫館里面的伙計發了銀錢和肉食糕點,一天街上滿是即將過年的喜慶, 她的臉上也洋溢著笑意。
雙青跟在她身旁, 見娘子關了畫館后并未直接回府中而是轉道乘馬車去了南城,不免有些疑惑,開口便道, “南城那地方人口繁多, 娘子, 若要采買的話不如讓奴婢一個人去, 萬一遇到些無賴沖撞您了怎么辦,再說您對南城也不熟悉。”
怎么會不熟悉?上輩子季初同族人起了隔閡后心煩意亂索性帶著雙青離開了季家老宅,一主一仆悄悄地住在南城的市井中數年, 后來她與沈聽松互相確定了心意才搬離那里。
“沈公子就住在南城。”季初一句話湮滅了雙青的疑惑。
雙青恍然, 原來娘子是要尋沈公子,只是她忍不住看了看娘子的神色, 內心的情緒翻滾。娘子這么快就認定了沈公子, 真的好嗎?
還有娘子與沈公子的婚事,答應的好生倉促……
婢女的心思直白,心里想什么臉上直接帶了出來。季初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擔憂,莞爾一笑, 水盈盈的眸子浮現出些暖意, “傻雙青啊,我雖喜歡沈公子, 沈公子大概對我也是有好感的。但這樁婚事是堂伯父為了應對胡家人想出來的權宜之計。我怎么不明白?所以, 這一次去見沈公子便是和他商談這樁婚事。”
其實, 那日胡夫人走了之后, 季初就想先和沈聽松道歉,進而商議婚事。不曾想,聶衡之突然闖了進來,而且面色陰森……
她心系沈聽松是因為她有上輩子的回憶。上輩子她和沈聽松相識,相處了兩年的時間才慢慢地走近,對她而言這些都是美好的回憶,也是她逐漸喜歡上他的一個過程。
然而,這個過程她經歷過沈聽松卻沒有。她不能因為上輩子的記憶,直接要求這輩子的沈聽松娶她對她好。
所以這樁婚事目前不成,而是要等沈聽松也擁有了那樣一個過程后,一切方才水到渠成。
否則,對于沈聽松而言,不公平。
這對季初而言是一個時間問題,然而雙青聽了這話卻狠狠地松了口氣。
沈公子雖好,可著實是家世來歷都沒了解過呢。萬一沈公子在老家有了妻妾欺騙娘子怎么辦?話本子里面可都是這樣寫的,雙青看的多了。
季初循著前世的記憶,熟門熟路地停在了一處小院的門口,她下了馬車沒有按照雙青所想地上門,反而多走了幾步,敲了敲隔壁小院的門。
從前,她帶著雙青便是住在這里,沈聽松的隔壁。那日她才感激沈聽松為她解圍,轉過頭就發現他竟然是自己的鄰居,于是兩人便相識有了來往。
這一次,季初還想將這處院子給買下來。
然而,院門開了,出來的人卻不是季初上輩子見過的屋主,而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頭發斑白面色紅潤,頜下光潔。
季初的臉色悄悄地變了,這個老者她認識,沈聽松身邊的老仆,對他極為忠心和恭敬。
可她的記憶沒有出錯,明明沈聽松該住在旁邊的小院,莫非他只是來串門的?
“老翁,您是這處房子的屋主嗎?不瞞您,我看此處安靜屋舍平整,有意買下它。”她沒有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明了自己的用意。
“房院都是我家主人的,這位娘子,不好意思,郎君他并無意賣出房舍的意思,你還是到別家去問吧。”老者難得在市井中見到周身氣質如此清雅溫婉的女子,多看了兩眼,說話的態度還不錯。
“不知,貴郎君可是姓沈?”季初腦子有些混沌,遲疑地問出她心中疑惑的地方。
聞言,老者先是瞇著眼警惕地看了一眼她的身后,見她只帶了一個神色單純的婢女,沉聲開口,“娘子如此一問,可不是像是要買房舍的樣子。”
“不瞞老翁,我仿佛見過一位友人進到此處,他便是姓沈。”季初笑笑,一顆心卻慢慢地沉下去。
“季娘子?”季初正在與老翁解釋的時候,旁邊院子的門開了,沈聽松身邊的侍從陸行看到了她,有些驚訝。
季初和老者也看到了他,老者率先開了口,目光帶著審視,“這位娘子與郎君相識?”
陸行對老者的態度很恭敬,先是拱手喊了一句孫伯,然后再點頭語氣意味深長,“郎君和季娘子關系匪淺。”
說一男一女關系匪淺,其中蘊含的意思當然不簡單。
孫忠進聞言頗為詫異地又看了季初兩眼,除了關系匪淺,季初的姓氏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時間季初被他打量地笑容有些維持不住。
“原來是季娘子,季娘子不知這兩處院舍是連通的,只不過一左一右開了兩道門。所以這房舍是不好單賣的。”孫忠進讓陸行去請郎君出來,含笑又與季初解釋了一句。
居然如此?季初的心里像是掀起了一股驚濤駭浪,所以上輩子她根本就是從沈聽松的手里買下了宅子,但沈聽松為何遇見她的時候裝作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模樣,而且之后他從未提起來宅院曾是他的。
季初有一次請他做客,他看到原本是自己的院舍臉色也毫無變化。
沈聽松,為何要瞞她?
這一刻起,季初終于意識到上輩子她看似平淡的生活底下藏著許多暗潮。
不過,在清雋的男子含笑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暫且壓下了心中的疑慮,眸光瀲滟地朝著他而去。
這院子就算是沈聽松的也沒什么,反而她倒不用再買回來了。
“我聽衡表兄說你住在此處,果然如此。”季初又不是個傻的,立刻將自己知道沈聽松住處的緣故歸于衡家表兄的身上。
不過,她很多時候的淡定都是從沈聽松身上學來的,對著他說謊的時候這股淡定似乎就消失了,她眨著眼睛有些忐忑。
“衡兄的確上門拜訪過兩次,也是他說季伯父相邀,我才到了季府,沒想到會生出那么多變故。”沈聽松很自然地與她提起了婚事,也很好地安撫了她的些許不安。
“胡家居心不良,總是想要使壞,我也沒想到他們突然會盯到我的婚事上面。”季初埋怨起胡家生事,同時也將和屋中上輩子如出一轍的裝飾收在了眼底。
沈聽松靜靜地聽她講起胡家的蠻橫無理以及胡夫人的軟硬兼施來,手中把玩著玉扳指,目光清正坦然也沒有任何不耐。只是在她說起自己用父親的話逼地胡夫人耍潑的時候,他突然挑眉問了一句,“季尚書曾經真的說過凡娶了他的女兒,終生便不可納妾?”
據沈聽松對季尚書的了解,他疼愛妻女不假,但身處在男尊女卑的環境中,這個終生可能要留個余地。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女子白潤的臉龐飄起了紅霞,眼神也有些閃躲。
“父親其實,沒有說過這話。不過,他對母親做到了這點。”季初的眼中帶了些懷念與向往,“所以,我也想要我日后的夫君能做到這一點。只要他能做到這一點只專心地愛我一人,我會將我所有的愛毫無保留地都給他!”
曾經,她就是如此去愛聶衡之的,真真正正地毫無保留,滿心只有一個他。
只是一切都枉然,她的愛沒有被珍惜。
第五十章
季初說起想要未來夫君對她一心一意的時候, 杏眸亮晶晶的帶著向往,她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男子,剛好被他沉靜的黑眸看個正著, 眼神一下變得不自在了。
季初想到了這輩子荒唐情況下促成的婚事, 連忙開口,“其實,我今日來找你, 便是想說堂伯父提起的婚事可以……不作數的, 施岐對我說胡家那位五公子已經死了, 胡家人現在估計哭天搶地地辦著喪事呢, 不會再有心思打到我的頭上。”
那日被聶衡之一拖,她也并沒有收下沈聽松的玉佩,其實所謂的婚事也只是口頭上的, 連最基本的信物都沒有。
他們完全可以當做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只要她尋個合適時機和堂伯父堂伯母他們說清楚就好了。當然,聶衡之那里是不必理會的, 季初故意用這樁婚事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
“人無信則不立, 即便只是口頭約定,但我既然已經應下了便會遵守婚約。”沈聽松聽她急急的解釋,看她臉頰紅通通的模樣,心中沉寂已久的弦像是被悄悄撥了一下, 突然起了促狹的心思, “阿初偏偏在說過對未來夫君的要求后再說這樁婚事不作數,莫不是也和那胡夫人一樣不相信我可以做到此生不納妾吧?”
“這樣倉促的婚事對你不公平。”季初下意識地反駁, 不過卻未斬釘截鐵地說出她相信他的話, 也許是她內心深處發現從來對她很好的沈聽松其實也瞞著她一些事情。
沈聽松自小到大接受的是天下最好的教導, 又因為身份特殊, 一直在各州府游蕩居無定所,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此時他輕易看出了季初心里的一點點遲疑,摩挲玉扳指的動作驟停。
他垂了眼眸,輕描淡寫地笑問,“我不覺得公平是個問題,傻姑娘,我是在問你相不相信我的話。如此,你相信我今后不會納妾嗎?”
季初嫁給聶衡之的時候剛好十七歲,如今她二十歲,沈聽松比她長了差不多六歲。聽到他又是如此長輩和晚輩說話的老成語氣,她不免有些不服氣,“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信你納妾你不納妾最好,你就算納妾了我也可以再和離一次。反正,這說到底還是公平的問題,你不覺得公平是個問題,但我覺得是!”
而且,季初有一句話埋在心里沒說,她對眼前男子帶著上輩子的愛意,可眼前男子如今肯定對她僅僅是一絲好感,如此含含糊糊地成婚了,對她還不公平呢。
季初一有些生氣,就不太想搭理人,唇角直直地抿著,冷白色的小臉繃地緊緊的。
沈聽松忽然就笑了,從身上拿出那塊玉佩,動作優雅地放在氣鼓鼓的女子面前,“莫要總是將和離掛在嘴邊,這玉佩是定親的信物。選擇權我交到你手里好不好?若是你想要定親就收下它,若是你暫時還掛念著公平與否,就將它推開。”
他語氣溫和,黑色的眸子中洋溢著笑意,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在桌案上輕輕點著。
聞言,季初清凌凌的目光直接看向了近在遲尺的玉佩,然后又看了一眼沈聽松,他面色沒有任何不耐,也沒有任何不滿。
于是,她推開了玉佩。
沈聽松見此,神色未變,從容地將玉佩收了起來,季初看到了他的動作微微松了一口氣。
“胡家五郎雖然死了,但胡家那邊你不可掉以輕心。所以,未來一段時間,我依舊還是你的擋箭牌。”沈聽松和她說起了胡家的事情,問季初有無其他應對的辦法。
季初實話實說,她對沈聽松總是很信任,“施岐得了葛知州的青眼,年后便會在葛知州的手下任職。我已經在私下收集胡家人這些年的罪證,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就將其交到葛知州的手上。”
沒有這樁突如其來的求娶,不久后胡家人也會在征丁一事上動手腳禍害季家,季初無論如何都要盡快扳倒他們。
“阿初的方法很好,只是有些疏漏。”沈聽松為她點出了其中不足的地方,“胡家跋扈,做下不少錯事,你能收集到的證據葛知州身為一州之長難道就真的不知道嗎?他既然選擇不動胡家,施郎君遞上了證據也無濟于事。”
“胡家目前最大的依靠是呂通判,知州大人應該是顧忌呂通判。”季初一點就通,將目光重新放在了呂通判的頭上,掌管征丁的那個胡姓官員正是呂通判夫人的親弟弟。
而呂通判最近獻女拼命想要討好聶衡之,怕是有意再往上一步,他已經威脅到了葛知州的地位,葛知州想必不會容他。
“所以,阿初,你收集罪證的那個對象可能要換一換。”沈聽松想起近日傳來的消息眸光深沉,朝中為了一個太子之位斗得火熱,呂通判有一個妹妹送到了寧王的府上做妾,寧王在費力討好定北侯……
“如果是呂通判,那可能要請堂兄幫忙,好在他臨到年節已經歸來了。”季初喃喃自語,她自己的力量終歸是小了。
這話沈聽松聽到了耳中,險些脫口而出他也可以幫忙。可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與身份,他沉默地往下彎了唇角。
季初終歸沒有提起讓沈聽松到季府過年的事情,不只是因為老仆的突然出現。
她離開后,沈聽松在書房中枯坐了一會兒,許久提筆寫了一封書信,喚來了孫伯,“這封信遞往江南。”
一時間,老仆驚喜地雙手微顫,離開清靜峰多年來郎君他第一次聯系江南的勢力,莫非是愿意給他們這些人一個希望了?
對他的激動,沈聽松置若罔聞,只是重新拿出了曾經繪就的孤山蒼松圖,一雙眸中無悲無喜。
***
季初在南城逛蕩的時候施岐也并不在季府,他被再次傳喚到了定北侯居住的別館之中。
和上次不同,這次進入別館的只有他一人,而且親自領他去見侯爺的人是仲北。
仲北看到他的時候臉色冷硬一句話都沒說,施岐也沉默以對,他們都親眼目睹了那日季府發生的事情,各自保留著一種三箴其口的默契。
然而,施岐很快就發現眼前這個侯爺的心腹似乎連自己都給遷怒了,領著他在別館繞來繞去,竟然走到了女眷居住的地方。
數十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圍在一起在嘻笑取樂,仿佛空氣中都彌漫了香粉的氣味,濃郁地叫人神志不清。
施岐沒有忍住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沒辦法,自從在火場中吸入了大量的煙氣后,他對氣味特別的敏感。
他腹誹不止,看來呂通判的女兒到了別館里面服侍定北侯不是假話,這么多女子聚在一起侯爺艷福不淺,也怪不得季娘子她選擇和離。
凡是女子,誰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對自己一心一意呢?
仲北冷著臉領著他經過了女眷的住所,冷不丁地開口,“天底下想要得侯爺垂憐的女子數不勝數。”
侯爺就算有錯,夫人也不能那么絕情,可著勁兒地折騰他。侯爺要想納妾,又哪里輪得到一個白氏搔首弄姿?夫人她偏偏看不清楚。
如今再看,侯爺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單小小的潞州城送來了多少女子。這些女子多還是出身官宦之家,容貌才情都不缺。
“侯爺肯垂憐,也是好事。各自歡喜,挺好的。”施岐聽出了仲北話中的陰陽怪氣,哼哧也說了一句話,神色平淡。
季娘子有沈公子,侯爺有數不盡的女子垂憐,可就是挺好?
然而,仲北聽到這話卻急促地呼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能冒出火來。
施岐一個“肯”字戳到了他的痛腳,侯爺若是肯垂憐,他們這些人還有什么可擔驚受怕的?還會憋屈地待在潞州城這個鄉下地方?早就歡歡喜喜地回了平京城,期待小主子降生了!
事實上,這么多女子侯爺全都收下了不假,可只晾在那里讓她們涂脂抹粉,有心思活泛的女子偷偷跑到侯爺藥浴的地方,直接被削了發絲送去做姑子去了。
若不是侯爺他……禁錮著自己,怕是那把劍削掉的就不是那女子的發髻而是她的項上人頭了。
施岐被帶著到了別館最深處的一個房間,一進門還未見到侯爺的面,他渾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因為,這處不起眼的房子里面擺滿了鎖鏈和泛著冷光的兵器。定北侯聶衡之身著黑色的寢衣,就歪在榻上陰測測地看著他,“本侯,現在有一件事讓你去做。你做好了,施家全滅的證據就會送到寧王和辰王的手上。”
施岐抬眸看過去,無意中瞥到一處的時候心中發寒,若是他沒看錯,定北侯寢衣下露出的手腕上面紫青色的痕跡是鎖鏈留下來的……
“朝中在爭吵著立太子,楊家是大皇子的外家。施岐,時機若是恰當,楊家滿族都逃脫不了。”聶衡之目光如利刃,不同以往的陰郁,如同只余徹骨的冰冷。
“不知侯爺,想要我做些什么?”施岐沉默了片刻,咬牙開口。
“本侯要你去江南一趟,具體做什么到了那里會有人告訴你。”聶衡之殘忍地勾了勾唇角,他的手段顯然還有人沒親自領略過,從前是他心慈手軟優柔寡斷罷了。
只是去江南一趟,施岐提著心稍稍放下,只要不是對季娘子不利便好,“侯爺有命,施岐便是赴死也在所不惜。”
他應下命令,想起季娘子說的話準備過了年節出發。
“仲北已經幫你準備好了行裝和馬匹,最多兩個時辰后你出城去江南。”
“是。”
大仇得報的曙光就在眼前,施岐沒敢耽誤,回去就開始匆忙交接自己手上的事情,之后又趕回季府想同季娘子說自己離開一事,順便將定北侯別館中微妙的異常說與她聽。
然而,季初去了堂伯父家里直到傍晚才回來。
最后的一點時間內,施岐只來得及和她告別以及提了一句別館內住進了許多女子。
“那么多的鶯鶯燕燕,想必侯爺能找到和他心意的嬌美女子,挺好的。”季初反應平淡,呂通判的女兒他都能接受,想來是徹底放開了自己享受女色吧。
“池家大公子似乎有段時間會在江南,你若遇到難事也許可以尋他幫忙。”她開口囑咐,親自送他到府外。
施岐應下,騎著馬在稀薄的霞光中遠去。
施岐離開的隔日就是除夕,季府也只剩下季初和雙青等人,不過她還是采買了許多的吃食和炮竹,貼上了紅聯,和雙青說說鬧鬧,玩了一會兒炮仗,大半個晚上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
除夕夜守夜是個傳統,即便季尚書和夫人都已經去世,只有季初一個人了,她還是在跪拜了父母的牌位后守起了夜來。
年紀大的諸如管家等人已經回去休息了,雙青迷迷糊糊地也撐不住,最后唯有季初一個人還清醒著,她看著窗外的月光,忽然生出一種悵然的感覺。
夜色深重,當炮竹的聲音徹底消停天色發白的時候,她才關了窗回去入寢,轉身的那刻并未看到窗邊一閃而過的高大黑影。
以及窗邊落下的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