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窗臺上落的一滴血很快就干涸了, 凝固成暗紅色的一團。雙青心大,無意中瞥見還以為是沾上的炮竹灰,直接讓小丫鬟給擦去了。
新年伊始, 季初的心情很好, 難得換上了壓箱底的流彩暗花云錦曳地裙,外罩了梅花紋紗衣,看得雙青眼前一亮, 就連去堂伯母那里拜年的時候都被拉著夸贊了一番。還有新歸來不久的堂嫂盧氏, 盯著她的衣裙也是目不轉睛。
云錦珍貴, 一匹價值可值千金, 可珍貴有珍貴的道理,穿上身的時候輕薄柔軟暗帶流光,再加上季初的心靈手巧, 盧氏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傳言不可盡信, 族中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姑子明明清艷無比,獨有一番別樣的風姿。
季初心細看出了盧氏對身上曳地裙的喜歡, 回去自家想想似乎箱中還有些云錦, 就讓人將箱子尋了出來。她打開一翻果然發現還有不少云錦,拿出兩匹讓雙青送給堂伯母和堂嫂,雙青俏生生地抱著走了。
似乎好久沒做針線活了,季初看著滿箱子各式各樣的布料, 覺得堆放在庫房挺可惜的。有些布料過了時間, 不僅顏色不鮮亮了,還有可能會出現霉氣。潞州地處南方, 比起平京城而言潮氣也格外大些。
季初的針線活很好, 往日未出嫁的時候常常給父母制衣, 后來在國公府的時候聶世子身上里里外外穿的也都是她的手藝。如今起了興致, 她就讓人將其他堆放的布料也搬了出來。
然而,當幾口箱子紛紛打開在季初面前的時候,她卻盯著其中的一口怔怔愣住了。
這口箱子里面裝著的并不是成匹成匹的布料錦緞,而是她曾經專門為自己的夫君聶衡之制的衣衫。
白色黑色的輕薄里衣全都是用最上等的柔棉和素錦制成,直接占了半口的箱子,另外一半則放了顏色鮮艷的外袍,多是紫色和紅色。還有一件聶衡之曾經吵著要穿的紅黑色鎏金刺繡廣袖袍,這件廣袖袍華麗至極,足足費了季初一個月的功夫才完成,奈何聶世子唯一穿的那次被定國公斥責太過張揚,于是季初好說歹說又許了他許多條件后給他收起來了。
卻沒想到她收到這里,帶回潞州來了。季初手指撫摸著上面精美的繡樣,稍稍有些為難。這些男子的服飾她留著總歸不太好,若是扔掉了又實在太可惜了。
糾結了一番她讓人先將箱子放在了自己的寢室,準備尋個合適的時機處置掉。
單那些里衣全是新的,改一改還能當作他用。
季初的年節是在繪畫和針線活中度過的,每日松松散散卻又不乏無聊,偶爾再到堂伯父那里說笑一番,閑適的生活很得她的喜歡。
就連雙青也好幾次在她的耳邊感慨,這個年節是近幾年過的最舒服的一個了,身上都懶洋洋地圓潤了一些。
季初笑著睨她一眼,手中動作不停,很快就完成了一件月青色的直綴,樣式清爽大方。
“娘子,這莫不是給那位沈郎君制的吧?”雙青拉長了語調,一雙眼睛不停地瞟來瞟去,明擺著開口搞怪。
聞言,季初的臉有些熱,淡定地哼了一聲,“勿要瞎說,我如何知曉沈公子的尺寸,不過是隨便制的,等施岐從江南回來的時候你拿給他,布料遇了潮,再不用就壞了。”
雙青懊惱嗯了一聲,連忙正色收起來,“也是,施郎君馬上要當值了,是要穿的光鮮一些。”
“不過團藍色和青色的布料太多,我們去往堂嫂那里再送些,剛好恭賀堂兄調任歸來,我這里完全用不上。”季初又選了些布料,眉眼舒展,堂兄在外地做縣令還未滿三年,昨日才傳來的消息,居然被調任到潞州城做了從六品的推官,推官掌刑獄訴訟一事,不得不說正是目前季家所需的火中炭!
據堂兄說,好似潞州城中的推官突然搭上了貴人,幸運往上升了一級,又極為好運地調去了富庶的江南做官,于是潞州的推官一職就空了下來。
他在地上的政績不錯,祖籍又是潞州,好運地得了這個機緣,做上了潞州城的推官。
從七品的縣令到從六品的一府推官,旁人都道季家自季尚書去世后重新旺了官運,如今上門恭賀的人甚多,堂伯父每日笑瞇瞇地愁慮盡去。
不得不說,季初在聽聞這個好消息的時候也狠狠松了一口氣。潞州城有堂兄在,胡家動起手腳來就不那么容易了,上輩子禍害了季家的征丁可能也不會再發生了。
她們去了堂伯父家中,送了布料后沒想到還多了一個意外之喜,衡表兄同沈聽松再次一起上門了。
季初看著幾日不見的清雋男子不由多看了兩眼,她自那日自己尋過沈聽松一次后便沒有再去見他,不比上輩子比鄰而居,這輩子一個在南城一個在東城,若不是刻意上門極難遇見。
“沈兄,我還有事和姑父說,你先在這小花園賞會兒風景吧。”衡公遠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腳步匆匆像是被人追趕著離開了。
不算大的小花園里面瞬時只留下季初和沈聽松二人。
“聽聞季家有喜事,衡兄便拉著我來上門恭賀,不想遇到阿初。”沈聽松神色極為坦然,仿佛不覺得衡公遠離開前的演技十分地拙劣。
究竟是衡公遠上門尋他還是他故意引著衡公遠到此,那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季初也不戳穿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聲音清脆,“的確是有喜事,你們來的時機正好。昨日兄長得到調令,過了年節就要留在潞州城做推官了。”
“是么?那倒真是合了阿初的心意。”沈聽松坐在石凳上面,瞥見女子眼中的松快心下一動,目光在她格外明艷的臉龐和裝扮上多停留了一瞬。
聞言,季初眸光微動,輕快地坐在他面前,聲音壓低了些,“如此,胡家人也不敢亂來了,之前我一直擔心他們會在今年的征丁上動手腳。三年一征丁,不知各族又有多少郎君要受苦了。”
她下意識地對沈聽松毫無保留,“一路從平京城到潞州城,見識了許多不平之事,也不知潞州城還能太平多久。上一次父親在的時候,族中征丁去了還算比較輕松的地方,縱使如此他們歸來的時候也去了半條命。這次,有可能上戰場,還不知有多么兇險。”
“天下興亡,總是如此。”坐在她對面的男子聞言神色卻無多大變化,他能動用江南的勢力幫季初的堂兄調任到潞州,卻對這天下事只能袖手旁觀。
否則,表面的平衡被打破,要么他死要么生起戰亂。
“也是。”季初點點頭,看著他臉上的意興闌珊,彎起了唇角,“再過兩日便是元宵節了,潞州城中會有花燈展出。據說若是猜中了聚賢樓東家的燈謎,就能拿走他們那里最漂亮的一盞花燈。”
季初的目光躍躍欲試,上輩子她和沈聽松居住在南城的市井,兩人曾在花燈節那日一同游玩,沈聽松似乎看出了她對花燈的喜歡,老神在在地猜謎贏走了一盞轉手送給了她。季初很少收到他人的禮物,很稀罕地擺在了房中,歡喜了許多時日。
她的眼中似乎含了千言萬語,沈聽松手指不停地摩挲著玉扳指,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清幽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的臉,“你若喜歡,我便拿了送你。”
季初瞇著眼睛笑了,彎彎的像是兩泓清泉,即便是又過了一世,沈聽松對她還是這般的好。
“好。”
一家歡喜一家愁,同季家的歡呼雀躍相比,胡家卻像是陷入了重重烏云之中。
先是胡夫人惹怒了定北侯,再是胡家五郎不堪身死,再接著他們一直記恨的季家突然走起運了,得了推官的職位。
這叫胡家人這個年節怎么開心地起來。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們便派了人也就是胡夫人方氏上門拜見外甥女呂清霓。
外甥女到了定北侯的身邊,少說也是一個寵妾,日后說不定還會一步登天做侯夫人。
胡家想借著外甥女的枕頭風探探定北侯的意思,究竟是不是胡夫人惹怒他,故而才對胡五郎不留情面,如今氣可消了?畢竟死了胡五郎還有胡家那么多人,他們不敢冒險。
胡夫人很順利地見到了外甥女,然而讓她有些失望的是外甥女似乎還沒有得到侯爺的召幸,居然和那么多的女子住在同一個院子里。
“侯爺他白日不準我們靠近他住的地方,若是離得近了些就會被金吾衛驅趕,什么臉面都不給。夜里他倒是經過這院子幾次,待不上一刻鐘就立刻回去,根本不讓女子近身,舅母,我至今還只見過侯爺一次呢。”呂清霓不住地抱怨,她本來就心高氣傲,如今被晾在一旁焦躁的情緒已經快要爆發了!
“不如,稍稍使些手段?”胡夫人死了兒子心中壓著怨恨,比外甥女還要急切。
呂清霓眼睛一亮,胡夫人咬牙附到她耳邊低語。
第五十二章
“如侯爺所料, 我們暗中守了南城幾日,發現其外松內緊。那人身邊雖然只有幾個仆人,但都極為警惕, 而且身手不錯。”別館中, 聶衡之的近衛低聲向他稟報,垂著頭不敢抬頭看他。
事實上,如今別館中敢直視聶衡之的人寥寥無幾。
雖是陽光明媚的白日, 聶衡之的眼底卻帶著比黑夜還要深沉的陰霾, 森戾可怖, 比起年前, 他臉頰消瘦了不少,眉骨顯得愈發高聳鋒利。
“看來,本侯還真是小瞧了這位沈公子。”他嗤笑一聲, 而后眼神更加冰冷。
“侯爺, 已經查清潞州城原本那位推官走的是江南的官路,據聞是江南節度使穆慶元親口要去的。”
“屬下也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傳信給施岐讓他深入調查沈家。”仲北到現在為止還處在驚訝之中, 本來侯爺只是簡單地派了人到江南調查沈聽松的底細, 剛得到他是沈家旁支一個庶子的消息,夫人就答應了……求娶。
侯爺用石刑處死了胡家五郎,當然也不會放過區區一個商人的庶子。然而,他們沒想到只一個商人庶子, 住在鬧中取靜的南城, 暗中居然有那么多人相護。
于是,侯爺將施岐打發去了江南, 查的不僅是沈聽松, 還有江南的沈氏一族。
施岐的消息還未傳來, 潞州城的推官突然高升去了江南, 留下的位置被季家人,也就是夫人的堂兄得了。
江南,夫人,潞州,這么多巧合結合在一起,便是仲北都從中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夫人看中的沈公子應該不只單單是一個小商戶的庶子,他居然能暗中駛動江南的官場!
除此之外,他身邊區區幾個仆人能守的一處院子滴水不漏,抵過金吾衛的窺探……
“繼續牢牢盯著他們,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本侯要知道的清清楚楚。”聶衡之的面色冷硬,語氣并未變化。
底下人頷首應是,有序退下。
“侯爺,三爺還在外面等著您。”近衛退下后,仲北悄悄瞥了一眼外間的一個身影,低聲開口。
定國公府隨著聶錦之流放,定國公被貶為平民而煙消云散,可接下來定北侯府在平京城取而代之。
聶茂之還算是幸運的,審時度勢在兄長和父親之間選對了人,所以在定國公府變成定北侯府后他還是妥妥的富貴主子,府中的三爺。
然而,聶衡之打敗了戎族后卻未回京,眼看年節在潞州城過,之后好像也沒有回去的意思,聶茂之敏銳地察覺到京中的風向不對,一過了除夕快馬加鞭投奔長兄來了。
他今日才到達潞州城,本來想讓長兄為他接風洗塵,可在感受到別館中怪異的氣氛看到那一群鶯鶯燕燕后,他老老實實地龜縮起來了,坐在外間即便長兄沒有見他的意思也不敢吭聲。
“讓他進來。”
長兄的聲音比在定國公府的時候還要冷,聶茂之支楞著耳朵聽見當即畢恭畢敬地進來行禮。不等聶衡之開口,他直接從懷中掏出兩封書信,“兄長,臨走之前衛卿丞有一封書信托我交給您。這一份是李家人的。”
李家,指的是聶衡之的外家,定國公府出事后一言不發的李家,在聶衡之得封定北侯后仿佛才意識到他們的親近關系,口口聲聲聶衡之是他們的好外甥。
李氏的死還未被揭露出來,李家只以為聶衡之是和李氏離了心,塵埃落定后有意跟聶衡之修補關系,所以在得知聶衡之未曾回去平京城后冒著聶茂之的鄙棄,送來了書信。
然而,聶衡之卻仿佛只聽到了聶茂之的第一句話,他接過衛長意的書信打開,對另一封視若無睹。
聞弦歌知雅意,聶茂之受了李家一肚子的氣,再加上從小被李氏的忽視,見此,咧了咧嘴順手將信扔到了一旁。
狗屁的修補關系,當他不知道李家是得知了兄長和離,千方百計想將自家的女兒塞給兄長做侯夫人啊。
一目三行掃完了衛長意的廢話,聶衡之眸光閃了閃,起了殺心。
當然這殺心不是沖著衛長意也不是沖著聶茂之的。
不過,感知敏銳的聶茂之直接抖了抖身子,咽咽口水,長兄貌似是真的不太對勁。他瞥了一眼房中裊裊升騰的燃香,動了動鼻子,不敢開口自己聞到了擋不住的血腥氣。
“兄長,我一路舟車勞頓,不知在何處休息。”聶茂之更不敢問為何別館里面那么多濃妝艷抹的女子,渾身的脂粉味熏的他極為不適。
“隨你。”聶衡之語氣不耐,揮手讓他滾蛋。
聶茂之如逢大赦,連忙走出詭異的房間。他猜想衛長意的書信上應該寫了如今平京城的局勢,朝中似乎有意朝北地節度使戴紹用兵,而且寧王爺的呼聲最高。至于李家的書信扔了就扔了,他才不管里面寫了什么。
晚上,聶茂之自作主張地選了一處離聶衡之的住所不遠不近的院子住下,他有意向府中下人打聽季家的消息,可剛提了一句下人就變了臉色訥訥不語。他這才反應過來,長兄的變化似乎和他那位溫柔的長嫂有關。
莫不是長嫂回了老家另嫁他人了?否則長兄怎么會同意那么多女子住在這里,長兄應該知道長嫂最厭惡亂七八糟的通房妾室。
不得不說,聶茂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猜到了一分真相。
因為這一個猜測,晚上他入寢的時候極為不踏實,翻來覆去好久才闔上眼皮,可才進入意識朦朧的夢鄉突然被一聲女子的尖叫聲驚醒……
***
季初約好了元宵節與沈聽松一同游玩賞花燈,臉上的笑容直到了夜里入寢的時候也沒有消散。縈繞在心頭的煩心事因為堂兄被調回潞州城迎刃而解,底下人收集呂通判的罪證也有了一分端倪,她沐浴后換了新制的小衣,美滋滋地用布巾絞著濕發。
她和沈聽松之間的感情也有了進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現在只剩下幾年后潞州城城破一事。
對了,施岐到江南那里不知被派去做什么了,走了七八日了,還未有一絲消息傳來。
頭發絞的半干,季初邁步朝床榻走去,下一刻蹙眉停下了腳步。
房中,好似多了一股血腥氣……
第五十三章
房中的血腥氣從何而來?季初一頭霧水, 懷疑是自己聞錯了氣味,可是下一秒她的懷疑就徹底煙消云散。
因為,她房中的地板上赫然印上了鮮艷的血跡, 一直從窗戶處蔓延到她的床榻。
房中要么是進賊了要么是……季初的手心冒出了黏膩的冷汗, 她放輕了呼吸聲慢慢地掀開了床帳,除了一床錦被空無一物。
季初心口一松,轉頭來對著一路的血跡又發起了呆, 不是她想的那個人, 難道真的進賊了?
不再遲疑, 她開口喚了雙青過來, 雙青看到血跡也是狠狠嚇了一跳,駭的嘴唇都白了。她比季初的想象力要豐富,哆哆嗦嗦地開口, “娘子, 莫不是鬧鬼了吧?”
房中明顯除了她和娘子兩個再無他人,窗戶的鐵銷好好的, 門口處她一直守著根本就沒人進來, 憑空冒出的血跡除了惡鬼還會有誰!
季初聞言,無奈地搖搖頭,若有惡鬼,那她這等重活了一世的人又算什么。“先將這些血跡清理了, 雙青, 暫且不要聲張以防引起恐慌來。”
雙青去打水,她就去尋些布巾, 然而剛繞到床側的箱子旁邊, 季初頓住了腳步。
“娘子, 水打來了, 您快休息吧,奴婢一個人擦洗就好了。不過奴婢還是覺得您應該換個房間,明天最好請一位道長過來看看,萬一,萬一真是惡鬼呢!”身后傳來雙青絮絮叨叨的聲音,她還不放棄屋中出現了惡鬼的想法,還慫恿著季初去尋道長驅鬼。
腳步聲越來越近,季初猛然回過頭來。
“雙青,這里我來清理,你出去休息。”她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雙青一愣使勁搖了搖頭,耳珠叮當叮當地晃,她是娘子的婢女,怎么能讓娘子自己動手,那成什么樣子了,雖然她真的很害怕有鬼……
“你八字太輕,可能會沖撞。我身上有母親從前在鎮國寺求的平安符,一點都不怕,惡鬼即便見了我也要跑地遠遠的。”季初一本正經,讓婢女立刻出去。
雙青因為她的話一愣一愣的,但娘子說的好有道理的樣子,她磨磨蹭蹭地離開了,最后還不放心地往后看一眼,“娘子,若是有事您可一點要喊奴婢!千萬要!”
季初點點頭,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這一刻在雙青的眼中,她仿佛是一位臨危不亂的世外高人,姿態高絕。
人一離開,季初立刻卸下了勁兒,看向縮在箱子后面用衣服將自己死死埋住的一大團,悄悄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上面戳了戳,戳出一個小坑,蜷縮的一大團立刻顫了顫,卻又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
大致知道眼下這個一大團是神智不清楚的那個聶衡之,季初一點也不害怕,甚至也沒有任何抵觸的情緒。
相反,她還挺想見到他,因為有些事情她只有從他這里才能知道。
“聶侯爺,我知道是你,快些出來。”季初低語,想到地上的血跡,微微蹙眉,能在潞州城傷害聶衡之的人會是誰?
然而,埋在衣服里面的身影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似的,一動不動,季初放棄了猜測,放緩了語氣又喊了一遍,“你身上流血了,你看都染紅了我房中的地板,你出來,我幫你包扎處理傷口。”
季初并沒有鐵石心腸到看他一直流血不搭理的地步,當然更大一部分原因,是要他露出真容并且承她一次人情,她好詢問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埋在衣服里面的人依舊不為所動,季初又用手指戳戳他沒有反應。
難不成是昏過去了?畢竟流了那么多的血!季初想到這里眸光一急,伸手將蓋在他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取下來。
這次總算有動靜了,他奮力掙扎著不讓季初將衣服拿走,又忍不住發出小聲嗚咽的聲音,“你說,你不想,不想見到我。以后都不會再和我見面!”
所以他就暗中跑到她這里來又不讓她發現?在她可能察覺后又用衣服將自己埋起來?季初氣笑了,冷白的小臉繃著,不過語氣還是很溫和,“你身上有傷口,染到衣服上面,不好。”
她新制的云錦裙還有不少珍貴的布料,染上了血漬,就再不能穿了。
“這是我的衣袍,我知道是我的。”他繼續嗚咽,甕聲甕氣地就是不露臉。
聞言,季初定睛一看,果然覆在他身上的那件是曾經耗費她一個月功夫的紅黑色鎏金長袍,靜靜開口,“衣袍是我做的,也不再是你的,我正打算送給別人。”
隨著她話音落下,嗚咽聲大了一些,委屈斷續的哭聲涌入季初的耳中,綿延不絕。
聶衡之埋在衣服里面哭的昏天暗地,上下不接下氣,他還記得以前的季初有多么愛他,她親手為他制衣衫,在他生病不舒服的時候服侍他換衣服,哄著他用藥,可是現在她不僅要另嫁他人,連他的衣服也要扔掉送給別人。
他好想她,想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貪婪地渴求,可他不能見她。那個瘋子為了不讓他來找她,用鎖鏈鎖住自己,還放了好多散發著脂粉味的女子,讓他找不到季初在哪里讓他迷失方向。
他好不容易掙脫開了鎖鏈后又只能像個游魂在府中游蕩,他尋不到屬于季初的一絲絲氣味。
全都消失不見了,可他還是找到了。
除夕夜的時候,他藏在窗戶外面,貪婪地看著季初和別人說說笑笑,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
季初沒有他過的很開心,聶衡之站在窗戶后面哭了一夜。
他想起來了自己以前和季初在一起的時候,她沒有像這般的開心。現在有了那個野男人,季初開心又快樂,他知道他徹底要失去她了。
“快些出來,否則我以后就將窗戶封死永遠不讓你進來。”季初被他哭的有些心煩意亂,冷著臉裝模作樣地恐嚇他。
不過同時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氣,因為那日聶衡之留下的眼神實在讓她心慌,他如今還是哭哭啼啼的樣子讓她心中多了一分安穩。
“我不是故意,故意要到這里來的。”身軀高大的男子扒拉開身上的衣服,露出一張委屈至極的臉,薄唇上可能是被狠狠咬過,帶著殷紅的血痕。
他依舊是熟悉單薄的黑色寢衣,微微有些凌亂,季初眼尖地發現了血漬的來源,聶衡之寢衣下面的手腕血肉模糊,正在往下滴血。
季初的呼吸狠狠急促了一下,瞪了他一眼,跑到床榻邊拿了一瓶傷藥,沒好氣地開口,“將手腕伸出來。”
聶衡之癟著嘴往后縮了一下,頭也很快低了下去,抽噎著開口,“有個女人很壞,她給我用了味道很臭的香料。我忍不住才跑到這里來的。你放心,我很快就走。”
他知道季初現在有了心上人,不想看到他,也知道她很喜歡那個野男人。想到這里,他內心的傷心幾乎能將他整個人淹沒。
季初強硬地拽過他的手腕,將金瘡藥涂到上面,拿了布巾包好,聞言微征,抿著唇,淡淡開口,“這種事情就不必和我說了。”用催,情的香料討好男人是有些女子喜歡用的手段,聽聞潞州城的官吏往定北侯那里送了不少才貌雙全的女子,里面有一兩個動了歪心思的很正常。
季初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了,聶衡之聽到她的話強忍著眼中的淚水沒有落下來,抽了抽鼻子打了個哭嗝,“那些人都是他弄的,他不讓我找你,他還把我鎖起來。”
他說的含含糊糊,季初皺著眉頭處理他的傷口沒太在意,反而垂下眼眸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潞州城的推官你認識嗎?”
季初其實是一個不太相信巧合的人,而且上輩子并未出現潞州城推官高升到江南的事情,高興過后她就敏銳得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趁著這個機會,她試探著詢問聶衡之知不知道內情,當然也僅僅是這個喜歡哭泣的聶衡之。
手腕的傷口灑上了金瘡藥,聶衡之偷偷地瞄著季初沒感覺到疼痛,可當她問起推官一事,他立刻疼得抽了一聲。
他知道這件事是那個野男人做的,也有自己的心眼不想讓季初知道。搖搖頭,他抿著唇角不語。
季初見此,心中有一種錯覺,莫非真的是巧合?如果是,那真的是上天眷顧了,她不由得輕輕一笑。
笑容被聶衡之捕捉在眼中,他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出聲,“如果我做了讓你開心的事情,你,你可以不要把我的衣服給別人嗎?那是你給我做的,季初,我很喜歡。”
說到這里,他委屈巴巴地又哭了,他連自己的衣服都要保不住了,季初給他做的!
利落地包扎好傷口,季初點點頭,并沒有提起所謂讓她開心的事情,“本來就是你的,你全都拿走吧。”
聶衡之抽噎著起身,抱緊了衣服,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走到窗口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淚眼朦朧,方才他聽到了女子的歡笑聲,應該是那個野男人帶給她的吧。
“和那個姓沈的在一起,你,你很開心嗎?”是不是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快樂?聶衡之終究忍不住哭著問她。
季初默默地點頭,然后就看到低著頭的男子逃一般地跑了。
***
潞州城別館。
仲北咬牙切齒地讓人將呂清霓綁了起來堵住了嘴,一臉的氣急敗壞。這女子竟然敢對侯爺動手腳,誓不能放了她!
尤其是,當他發現侯爺在慌亂中踹了她一腳不知所蹤,讓仲北急的如同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他隱隱清楚如今侯爺的狀況,大夫口中所說的失魂癥越來越嚴重,他服下安神藥,用鎖鏈鎖著自己慢慢地也不管用了!
這下失去了蹤跡,即便金吾衛可能跟在后面,他也不放心,萬一侯爺在神志不清的時候做下無可挽回的事情……
“侯爺,您總算回來了。”好在,在他著急的不能自己的時候,看到了侯爺的身影。雖然他懷中抱著些……衣物臉上依舊有淚痕,但整個人的狀態比失控的時候好了太多。
“她對本侯用藥。”聶衡之目光空洞地看了一眼嗚嗚求饒鬢發皆亂的的呂清霓,干巴巴地開口。
“屬下已經查明,是其舅母胡家方氏給此女出的主意,想要博得侯爺的寵愛。”另一個存在感較弱的近衛立即開口請罪,讓這女子闖進侯爺藥浴的地方是他們的疏忽。
“胡家?”聶衡之像個游魂一般地喃喃念叨,突然眼中有了些光彩,“胡家冒犯了本侯,該治他們的罪。”
他知道胡家和季家有仇,還總想著為難季初,如此一來,季初會開心吧。
他和那個野男人一樣讓季初開心。
“胡家人的確該死!”氣急敗壞的仲北沒發現侯爺的異常,只等著侯爺清醒了立刻接令收集胡家人的罪名。
還有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子,和她的父親呂通判也不能輕易放過。
侯爺患上失魂癥的事情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
第五十四章
呂清霓幾乎要瘋了,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是聽了舅母的話與一個侍女換了衣服溜到了侯爺藥浴的地方,手中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放到水中就被侯爺抓個正著,被處在發狂邊緣的侯爺狠狠踹了一腳直接失去了意識。
而等她好不容易醒來的時候, 不僅被捆了起來, 還很快被強壓著灌了一碗藥。腥苦的滋味讓她瘋狂地掙扎起來,見過無數次母親處置父親妾室的呂清霓知道這碗藥要么是毒藥要么是讓她永遠說不出話來的啞藥。
她惶恐不已,使勁地想要掙脫, 可是慢慢地, 喉嚨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即便下一刻被挑斷了手筋也只能大口大口喘氣, 徒勞地無聲哭泣。
“天亮將她原原本本地送回通判府。”仲北按照侯爺的意思一臉冷酷地吩咐,呂清霓直接被毫不留情地拖下去。
侯爺以前最厭惡這種不知廉恥靠藥物貼上來的女子,若是以往踹上一腳趕出去也就罷了, 可如今侯爺的失魂癥要死死地瞞著, 廢了呂家女的手毒啞了她的嗓子就很有必要了。
將她送回通判府留了她一條命也是要告訴潞州城的官吏,呂通判徹底惹怒了侯爺。
否則, 照仲北眼下的氣急敗壞, 恨不得直接殺了她。
仲北已經猜到了侯爺方才去了哪里,也心知肚明等到了白日侯爺清醒后將會迎來多么駭人的狂風暴雨。為了不讓自己去找夫人,侯爺不惜將自己用鎖鏈扣起來,白日他若是知道自己還是控制不住去了夫人的住處……他不敢去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次日清晨侯爺從混沌中清醒, 竟然就如同一個沒事人一般,只是不準任何人服侍, 自顧自地穿上了一件紅黑色的鎏金外袍。隨后他將自己關在了房中數個時辰, 不準任何人進入也不準任何人發出聲音。
聶衡之對著散落一床的衣衫枯坐了許久, 然后看到自己手腕綁著的白布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殘留的記憶告訴他昨夜他又跑去了季初那里,即便季初有了心上人應了那人的求娶。
可是自嘲過后,緊接著他又看著一件件的衣衫入了神,這些都是季初曾經給他做的,每一件都是。
她曾經對自己,那么那么的好,如今就連處理傷口也只是想從他嘴中得到想要知道的事情……鋪天蓋地的難受席卷了聶衡之全身,他強迫自己不去想為何季初會變成這個模樣,他更不敢想日后季初真的嫁給了沈聽松后朝他燦然微笑的場景。
嫉妒瘋狂地噬咬著他的身體。
“準備車馬,你留下,告訴聶茂之,這些時日無論是誰都不準進入別館。”沉默了幾息后,他大步跨出了房門,神色漠然的可怕,瘦削的臉頰帶著一股死氣沉沉。
仲北剛剛反應過來,就見侯爺又開始折騰起自己的身體,明明傷勢還未痊愈又要騎馬離開。他也不去問侯爺要去何處,只用最快的速度讓親衛準備好傷藥和一路上的行裝。他明白侯爺的言下之意,他要離開潞州城又不能被人探知動向,所以讓三爺偽裝成他的身份直到他歸來的那日。
大年初五,年節的氣氛還十分濃郁,潞州城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人人臉上都帶著揮之不去的喜氣。
而同時,一行數人騎馬從城門而出,飛快地朝著江南的方向而去。
***
季初在聶衡之離開后一個人仔仔細細地清理了地板上面的血跡,次日又想起他手腕的傷勢狀若無意地派人稍稍打聽了一下別館的動向。
結果,派去的人告訴她,定北侯所居的別館確實出事了,呂通判的女兒毫不留情面地被人送回了通判府,然而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們未曾探聽到。
季初留意聽著,猜想昨夜想要勾引他的女子應該就是呂通判的女兒,但聶衡之的手腕因何受傷還是一個謎團。
“上天開眼,那日呂家女就故意到畫館找茬對您不敬,娘子,她有今日的下場真是活該。”雙青聞言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那日胡家求親失敗后,轉眼城中就冒出了許多針對娘子的流言,話里話外還總是帶著呂家女,盡是些抬高呂家女貶損自家娘子的話,那時候她記住了并覺得是呂家女所為。
季初對此不可置否,不過她想到呂家女被送回通判府背后的深意,微微翹了翹嘴角,“父母與子女之間榮辱都是一體的,雙青,我們趕緊去堂伯父那里。”
呂通判身上的錯處其實很好尋,一樁樁一件件多如牛毛,欺壓商戶平民百姓、打壓同僚、強占他人土地房舍等幾乎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只是礙于他的權勢以及他身后可能掛靠的后臺,無人敢說破得罪他。
可是眼下呂通判惹了定北侯的怒火,定北侯又暗示著要收拾他,其他苦主還會坐以待斃嗎?只不過,還要有人在如今的局面上悄悄地推上一把。
她興沖沖地到了堂兄那里說了此事,又暗中給南城的沈聽松遞了一封書信,果然從他們這里得到了同樣的看法,證據要繼續收集,只待下一步呂通判徹底與定北侯鬧翻,那時便可以上書扳倒他。
然而季初完全沒想到,還沒等他們繼續收集證據,呂通判猝不及防地被被列舉了數條罪名抓到了大牢中。堂兄告訴她呂通判上門向定北侯請罪卻連別館的門都沒進去,而葛知州暗暗找到了呂通判侵吞難民賑濟銀的把柄,上稟過江中節度使后直接就將呂通判下了大牢。
據說朝中太子之爭鬧的沸沸揚揚,呂通判侵吞賑濟銀一事由江中節度使上書,迅速就到了當今的桌案上。本來萎靡不振的沁王黨像是聞到了腥味的貓,死死地咬住呂通判不放,不為別的,呂通判的妹妹正是寧王的小妾。
寧王原本處于上風,此事一出,當今立即下旨革去了呂通判身上的官職,下牢重審,又狠狠斥責了寧王認人不清內宅不修。
寧王惱怒不已,回去府中就直接賜死了出身呂家的小妾。至此,呂通判徹底沒了翻身的余地,季初的堂兄審理獄訟,很快又牽扯出了呂通判的姻親胡家。
新年后的短短幾日,在潞州城囂張跋扈了數年的呂家和胡家氣焰終于被滅掉。凡是主枝三代以內的人全部被關進了大牢,只待新的通判到來,與葛知州一同定下對他們的處罰。
收拾胡家和呂家的過程如此的順風順水,季初身上像是卸下了好幾斤的包袱,頓時整個人又是精神奕奕的。只隔了一日,就打開了畫館的門重新開業。
雙青偷偷地暗示她尋個道士驅除惡鬼,她也沒有生氣,只是夜里悄咪咪地打開了窗戶的鐵銷,在那里默默放了一瓶傷藥。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復雜思緒,但總歸對于晚上跑到她這里一身傷又哭哭啼啼的聶衡之狠不下心,她想反正聶衡之身為定北侯在潞州城也停留不了多長時間。這段時間內,如果他神志不清的毛病還沒好找到她這里,她就哄著他多吃些藥好了。
沒來由他每次都是委屈巴巴淚流滿面的模樣,好似季初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一般。
然而,她這般想著,放在窗戶后面的傷藥卻一直沒人動過,一連數日,她的房中未再有任何不對。
對此,雙青邀了一次功,得意洋洋地言她偷偷摸摸在娘子床頭放了一只從佛寺求來的黃符,驅除惡鬼最靈了。
季初沒好氣地白了亂說話的婢女一眼,出手扣了她兩日的點心才罷休。
時間很快就到了元宵節那日。
天色擦黑的時候,季初懷著有些忐忑有些期待的心情,換上了最美的一套衣裙,描了遠山眉,涂了紅色的口脂,臉上帶著明艷動人的笑容出了府門。
她要在花燈節上和沈聽松相會去了,早前數日就約好的。季初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前世那幾年中平靜而又美好的生活。
然而她不知,在她離開府門的那刻同時有一行人疾馳進了城門,潞州城的城門隨即被緊緊關上。
潞州城中暗潮涌動,她渾然不絕地提著一只小小的花燈在燈火通明中遇上了眉目如畫清雅含笑的男子。
約定好的地點,沈聽松伸手遞給她一盞璀璨精美的花燈,目光深邃溫柔,“阿初,陪我走一走說說話吧。”
精致非凡的花燈赫然是聚賢樓上擺出的那盞,雙青昨日就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描述過了。
季初美滋滋地接過花燈,稀罕地看了好幾眼,她以為要親眼看著沈聽松猜謎再送給她呢,原來他早早地就將花燈贏到手了。
“嗯。”季初拎著花燈應了一聲,只顧看著燈火的眼睛忽視了清雅的郎君旁邊焦躁不已的侍從。
潞州城的元宵節不設禁,這日城門會打開直到次日的宵禁,往來盡是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他們兩個走在一起并不打眼。
“可惜,方才沒有看到我們沈郎君猜謎的傲人風姿。”季初笑吟吟地開口,不知曉沈聽松想和她說些什么。
“不算可惜,曾經在平京城的尚書府中,我當著季尚書的面做過詩也猜過詩謎,那日阿初也在。”沈聽松深深地看了一眼因為歡喜眼睛明亮動人的女子,撥了撥手上的玉扳指,開口。
季初愣愣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靜靜看向一派淡然的男子。
“從那次你路過湖州城救下施岐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沈聽松繼續往前走,同時一只手穩穩地牽住了她的手,“季尚書算是我的半個老師,那幅畫其實是我多年后送給他的生辰賀禮。”
人流如織,季初被他溫暖的手掌牽住,耳邊也像是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輕緩的聲音。
“你是誰?你是不是沈聽松?”走了感覺有許久,季初聽到自己很輕很輕地吐出了這句話。
“我是沈聽松,是會和你在潞州城遇見的那個沈聽松。”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出乎意料地,牽著她手的男子聽明白了,然后說出了讓她心神徹底大亂的一句話。
他為何會知道他們終究會在潞州城遇見?莫非?
第五十五章
沈聽松牽著她的手, 順著人流往前走了幾步,陸從和雙青兩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了他們的身后,隨之遠遠跟著他們的人換成了另外一個眼神空洞的人。
華燈之下, 光影婆娑, 季初直直地盯著沈聽松明暗交錯的一張臉,覺得熟悉而又陌生。眼前的人不是上輩子和她相知相識的沈聽松,卻在這一刻有著上輩子看她相同的目光和表情。
季初深深地迷惑了, 她懷疑沈聽松會否和她和聶衡之一樣都重活一世有了上輩子的記憶, 可她又不敢相信這么巧合的事情會同時發生在他們三人身上。而且, 以他的性子, 不該現在才告訴自己。
不,季初眼神很茫然,她以為上輩子很坦然的男子實則也瞞了她許多事情,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見過你后, 我做了許多夢,夢到兩年后我會到潞州城, 也夢見你最后嫁給了我。所以, 那日我心甘情愿地向你求娶。”沈聽松的語氣遙遠的像是來自于人群之外很不真實,唯有他緊緊牽著季初的那只手是溫熱和切實存在的。
季初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終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聲音,有些怯生生地看著他的眼睛, “所以你是夢到了曾經我們相處的那些日子?在潞州城的時光?”
她和沈聽松不一樣, 她是切切實實又重活了一遍,不是陷入在夢境里面預知到了一切。
季初的手心緊張地冒出了汗水, 沈聽松顯然是感覺到了輕笑了一聲, 松開她的手在她烏黑柔滑的發絲上輕輕地撫摸了兩下, “夢到了很多屬于你的場景。”
也包括她臨死前蒼白地倒在他懷中的畫面。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阿初,記住,你我的經歷并不稀奇也只不過是一件小事,勿要擔心。”當一切說開了之后,沈聽松下意識地用了夢中他會對女子用的語氣,似笑非笑,漫不經心中帶著幾分認真,“怎么?呆住了?我以為你會繼續詢問我的身份。”
他總是很輕易地看透季初心中所想,也很快地抹去季初心中的擔憂,云淡風輕的模樣讓人以為仿佛就是天崩地陷也不能讓他的心中起波瀾。
季初回過了神,抿了抿粉唇,頰邊的小梨渦因為她的動作也露出了一些,“你姓沈,只要你和,和先德懿太子沒有關系一切都好說。”
她又不是個傻子,再是遲鈍也感覺到了微妙的不對,他承認了和自己父親早就相識,偏偏又瞞著自己,身邊還有過于警惕的仆人,蛛絲馬跡結合在一起告訴季初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輕易顯露與人前。
想來想去,她在平京城最初的猜測也許根本就是真的,沈聽松出身江南沈家,搞不好還是和德懿太子關系最近的主枝!
所以他不能出仕,處處模糊自己的身份,為了逃避世俗還到清凈峰上修了兩年的道法。
季初越想越覺得無懈可擊,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好不容易這輩子得了先機,日后莫不是還要跟著沈聽松東躲西藏逃命吧。
她愁苦地一雙遠山眉皺的死緊,鼻子也皺巴巴的,一張白皙無暇的臉直接苦成了一朵菊花。
沈聽松看在眼中忍不住失笑出聲,眸中盛著瀲滟的碎光,“原來你已經想到了那么多,不枉季尚書總是在信中說吾兒多聰敏,敵過我千倍。”
他這么一說,季初想起那個背地里暗戳戳恨不得將自己夸到天上的父親,臉皮有些發熱,冷哼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
沈聽松向自己坦白,也能解釋了她上輩子心中的一些疑問,怪不得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處處幫她的忙,原來他和自己的父親早就相識,或者因為沈家的關系他詭異地對自己抱有一種愧疚。
不過即便一開始可能存在愧疚,季初彎著唇,對他笑的依舊毫無保留,淺淡的笑容中沒有一絲絲的陰霾。
她手中提著的花燈是宮廷樓閣樣式的,上面鑲嵌了一排排耀眼的珍珠寶石,紛雜亮麗的色彩折射在她的臉上,遠遠地,聶衡之以及背地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男子溫潤清俊,女子嫣然明媚,好一對相視而笑極其登對的璧人!
聶衡之漠然的望著他們,眼神空洞地可怕,他從袖中拿出一顆藥丸服下,壓住了洶涌奔上來的酸楚以及任何一絲陷入迷亂的可能。
他從女子接過花燈的時候跟在他們的身后,如同一個深夜的幽靈,看著他們說笑,看著他們牽手,看著季初朝別人露出羞澀歡欣的笑容,整個人麻木又可笑,可又執著地跟著不錯過他們任何一個動作。
暗處,仲北和聶茂之看在眼中心酸不已,那可是曾經驕傲至極的定國公府聶世子啊,居然有一日會甘愿淪落到連旁人影子都不如的地步。
“還等什么,既然查出了那個姓沈的身份有異,現在立刻將他抓起來,左右賞花燈的人越來越少了。”聶茂之壓低了聲音,要身后的金吾衛馬上動手,他覺得只要戳穿了沈聽松的身份,長嫂就算看著他們將他抓走也不會怪罪,從前她再通情達理不過了。
可惜金吾衛只聽侯爺的號令,并未按照他的吩咐動作。
“賞花燈的百姓還有很多,侯爺吩咐過此事要秘密進行,不能引起潞州城中其他有心人的注意。”聶茂之的身后,施岐比他離開潞州城的時候瘦了一些,他緊緊盯著提著花燈歡笑的娘子,心中天人交戰五味雜陳。
理智告訴他,娘子傾心的男子身份不簡單,他到江南那么些時日不過剛理出一個頭緒就驚得頭皮發麻……為了自身的安全,娘子不該和他有關系。可施岐也同樣很清楚,是自己將這個消息傳給了定北侯,侯爺親自到江南查探,馬不停蹄地回到潞州,直接就下了封城的命令,沈郎君若是失了性命,他對娘子同樣算是忘恩負義,背叛了她……
潞州城的街道其實不算特別的長,季初愁苦了一會兒發現他們已經快要走到盡頭,這個時候才終于發現了有些不對,街上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安靜了,徒留一盞盞亮閃閃的花燈擺在地上平白生出幾分詭異。
她略帶遲疑地看向沈聽松,男子渾然不覺還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著,察覺到她停下了腳步,偏過頭來神態怡然,“你想的在從前來說是對的,很久之前我就是沈家一個不起眼的旁支庶子。對,就是那個和先德懿太子有關系的江南沈家。”
季初急急走了兩步,靠近他,頭上的珠串因為她急切的動作晃著瑩光,手中的花燈也搖搖晃晃個不停,一顆心提了起來。
沈聽松淡淡笑了一下,伸手替她將珠串撥了撥,直直看進了她清澈干凈卻不如何慌張的眼底,繼續說下去,“從前我也以為我是沈家的一個庶子,后來被嫡母和父親送到清凈峰修道,我也以為他們是不想我長大成人后和家中的嫡出弟弟爭家產。再后來,我的身邊多了很多人,數不盡的人,一些人向我傳輸無為不爭的道法,一些人恨不得將所有的仇恨和熱血轉移到我的身上。”
“阿初,曾經我很感謝你的父親季尚書,因為只有他告訴我讓我做回我自己,讓我自由而又輕松地活著。”
“然而很抱歉,因為我的緣故,他死了。”
“阿初,對不起,今天可能要讓你傷心了。”
不過,好在今天那人不會牽連到你的頭上。
第五十六章
“他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先德懿太子, 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沈聽松話音落下,寬闊的街道完全靜下來了。
季初完全僵在了原地,臉上的血色一瞬間全部褪去, 手中的花燈一個不穩也差點落到地上。
好在沈聽松俯身接過了它, 拿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的手指修長而勻稱,季初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手覆上去抓住了他,在沈聽松無比詫異的目光中她焦急地開口, 眼中的急切幾乎要溢出來, “快離開潞州城, 現在我們就離開!”
她記得晚上聶衡之跑到她的房間哭哭啼啼地說了些什么, 他對自己說沈聽松是個騙子,聶衡之私下去查了沈聽松的底細!
父親的案子聶衡之就插手了,他一定會查出沈聽松的真實身份的, 潞州城萬萬是不能再留了。
前事如何季初現在沒有心情也沒有心思去管, 她只知道現在的潞州城很不對勁,為了沈聽松的安危, 他必須馬上離開。
她纖細的手指抓著男子的手, 另一只手提著裙擺,作勢便要疾跑,沈聽松拽住了她,語氣沉涼, “阿初, 今日我逃不出去了,你將花燈拿著。”
相處這么些時日, 這是沈聽松頭一回用這種嚴肅的口吻同自己說話, 季初心臟砰砰地跳動起來, 嗓子干澀, 然后猛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左右搖擺向四周看去。
街道上亮如白晝但卻詭異地只剩下他們兩人,不,季初盯著遠處慢吞吞走過來的身影,使勁咬緊了下唇,很快唇上咬出了牙印。
紅黑色耀眼的鎏金寬袍,高高束起頭發的墨玉冠,以及再熟悉不過的艷麗眉眼和黑漆漆的眼神,聶衡之在她無知無覺的時候一直跟在他們身后!
不對,現在是晚上,也許也許朝他們走來這個聶衡之是循著她的蹤跡找來……和沈聽松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季初的心中懷著一種微弱的奢望,她擋在了沈聽松的面前,松開下唇沖著走過來的陰郁男子嫣然一笑,“聶侯爺,您也來逛潞州城的花燈?這么久不見,想必你手腕上的傷已經好了吧。”
然而,男子就像是沒有看到她,冷漠的視線只放在沈聽松的身上,語調幽涼,“或許本侯應該稱呼一句王爺?可惜忠王的爵位已經有人了。”
“轟”,季初的腦子嗡嗡作響,死死地咬著下唇幾欲滲出血絲來,他知道了,他知道沈聽松的身份了!忠王便是魏安帝為先太子遺嗣設立的爵位,由過繼的宗室子繼承,此時他提起忠王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王爺?沈某不過一介無根客如何擔得起定北侯一句王爺,恐怕接下來還會成為侯爺的階下囚。”沈聽松用溫柔但又不容拒絕的力道將季初擋在身后,眼里同樣仿佛沒有她的身影。
“今日我不會反抗,侯爺若要我的命也盡管拿去吧。”他面上淡然,渾然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也知道定北侯不會殺他,起碼他不會當著季初的面要他的命。
想到這里,他心中自嘲,本該是他為女子遮風擋雨的。
“你乃是先太子的遺嗣,天潢貴胄,本侯不過一個小小的侯爺如何敢要你的命。”聶衡之冷冷地看著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笑聲里面帶著無盡的諷刺。
他也想直接動手一刀了結了他,可此時此刻不行,在季初的面前也不行。
反而,他不僅不會殺他,還會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平平安安地逃出潞州城,然后……
聶衡之強壓著心中的癲狂,做了個手勢,行動有素的金吾衛立刻從暗處涌出來,將他們三人團團包圍在里面,為首的人是聶茂之還有……去了江南的施岐。
季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清凌凌的目光在施岐臉上掃了一遍扭過了頭,然后眼睜睜地看著沈聽松被捆上了鎖鏈。
她張了張嘴巴想要開口,沈聽松深邃的目光在花燈上停留了一瞬,含笑朝她搖了搖頭,云淡風輕的模樣漸漸穩住了季初急躁的心。
對,她該了解沈聽松的,除了上輩子預料不及的城破,他對所有事情都是胸有成竹,也從來很有分寸沒有讓她擔心過。
他們之間的眉來眼去全被另外一個人收在眼底,聶衡之幽暗的鳳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猩紅,他迅速地垂下了眼眸,再次抬起來的時候卻是面無表情地讓人將沈聽松押進了馬車。
季初看著那輛馬車被施岐等人壓著消失在她的視線里面,心一下就空了,空蕩蕩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和她相伴了數年的沈聽松是先太子的子嗣,上輩子他們一起死在潞州城。這輩子,她得知了父親真正的死因,費盡心思來到潞州城,安穩的日子那么的短暫,沈聽松被抓走了。
她也許該因為沈聽松隱瞞自己的身份和父親的死埋怨他,可一想到他牽著自己手的溫度和輕輕撫摸她發絲的動作,她又覺得他并未做錯,他不能選擇自己的身份,他將父親當做自己的良師益友,而他同樣也不吝嗇所有來包容她,替她解圍。
同樣地,聶衡之此時將他抓走也沒有錯,他是定北侯,他忠于的是龍椅上的陛下,他當然不能放過可能會對陛下皇位產生威脅的先太子的兒子。
即便沈聽松什么都未做,即便龍椅上的皇帝是個昏聵無能的君主。
甚至施岐也沒有做錯,他要在潞州城立足要為自己的父母親人報仇,就必須執行定北侯交給他的任務。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立場上做了正確的事情,那她要怎么辦?她要做些什么應該做什么。
季初突然之間有些茫然,偌大的街道擺了許多許多的花燈,華燈之間卻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慢慢蹲下來,抱緊了懷中唯獨屬于自己的一盞花燈,蜷縮成一團。
視線中出現了一雙黑底金紋的靴子,是她的針腳,季初語氣沒有任何的遲疑,幽幽開口,“不如你也將我關進大牢吧,我與先太子的遺嗣來往,理應獲罪。我父母不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被處死的嗎?”
“好啊,你想進大牢,本侯如你所愿。這樣,你肯定很開心。”聶衡之面無表情地俯下身,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來,鳳眸黑壓壓的沒有任何情緒。
季初因為他猝不及防的動作一個踉蹌,懷中的花燈落到地上,里面掉出一塊青色的玉佩,目光觸到玉佩,她的眼中才有了些光彩,掙扎著用手去夠玉佩。
男子沒有攔她,只是在她即將夠到玉佩的時候突然一個用力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強迫她的眼睛看向自己,薄唇緊緊繃著,裹挾著肅殺之氣。
“季初,本侯和你說過,不會再見你,你也莫要求我。”
“我要往前走,我有大好的前途,我還可以有數不盡的溫順女子。”
“抓你的心上人只是例行公事,本不會牽連你,但你若喜歡大牢,也不是不可以進去。”突然,他的手指在季初的臉頰摩挲了一下,冷硬削瘦的臉上帶著瘆人的陰寒,“你進過大牢嗎?那里擺著上百套的刑具,各式各樣的刑具,隨便拿出一件輕易就能讓一個人生不如死,再硬的骨頭到了里面也得軟下去。尤其是女子,進到牢里,收拾的花樣又多了些。”
季初看著記憶中從未見過全然陌生的聶衡之,終于瑟縮了身體,呼吸也悄悄快了一些。
感覺到了她的害怕,面色陰沉的男子迅速地收回手,“先太子一事不會牽連你,也不會牽連到季家,潞州城中你要做什么隨你。”
話罷,他沒有任何的停頓,闊步離去。
仿佛,他和季初之間真的一絲關系都沒有了。
季初咬咬牙,撿起了玉佩放在懷里。被他那么一恐嚇,心中的那股勁倒是又回來了,潞州城中還有她的族人,沈聽松也未必會死。
第五十七章 (二合一)
季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 又是如何躺在床上的,她手中握著玉佩蜷縮成一團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夢里面一片混亂,她夢見了自己的父母, 夢見了沈聽松, 夢見了許許多多的人,最后定格在冷著臉恐嚇她的男人身上。
次日,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是滿頭的大汗, 臉色白的像是剛從水里面撈出來, 驚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小口喘氣。
雙青看著她的目光滿是擔憂, 季初勉強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安撫她。
“娘子, 您再休息一會兒吧,您放心,知州大人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官, 沈郎君他又沒犯下錯事, 一定會沒事的。”雙青遲疑著開口勸慰,實際上她并不清楚沈郎君的真實身份, 她以為沈郎君之所以被抓走是因為娘子從前的夫君……定北侯。
不僅是雙青一個人, 就連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也是如此認為的。他們比雙青想的更多,猜測會不會是定北侯與鴛娘和離之后依舊將她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不允許她再嫁他人,故而將沈郎君抓進了大牢警告他。本來他們想要過來季初這邊, 被季初的堂兄攔下了。
身在官場, 季初的堂兄能看到的想到的非常人所及,他發現了昨日的不同尋常之處, 潞州城居然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商人庶子封城, 這簡直是聳人聽聞, 除非這當中有更深的內幕。
潞州城中和他一般想法的官吏不在少數, 但無一人敢到定北侯面前探聽,呂通判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定北侯陰晴不定的性子和脾氣已經深入人心,他們不敢去招惹。
君不見就連葛知州都難得沉默下來,當做無事發生嗎?于是,潞州城陷入了詭異的平靜之中。
然而他們可以當做無事發生,季初不可以,作為僅有的幾個知情人之一,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聶衡之會對沈聽松做些什么。
沈聽松是先太子的遺嗣,身為當今陛下看重的臣子,聶衡之會不會已經暗中要了他的命?
季初想到這里沒有再繼續休息,她趕緊坐著馬車先去了沈聽松位于南城的住處,不出意外院子已經被鎖了起來空無一人,陸行和那個威嚴的老仆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帶著滿腹的失望,她只好又回去了,然后在府門處遇到了剛剛上任為官的施岐,他被定北侯以孝廉察舉,加上安置災民有功,直接被朝廷任命為江中兵馬司副指揮,一介白身一躍成為從六品的指揮,可謂是平步青云。
“娘子,有些話我想和你說。”施岐深深地朝季初做了一個輯,眉間帶著難以撫平的折痕。
季初的臉上帶著疲憊,她知道昨夜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怪不到施岐的頭上,聞言也沒有拒絕,“有話你就說吧。”
“娘子,昨夜的事情我很抱歉,但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么做。”施岐風塵仆仆一路從江南回來又被迫被金吾衛看管著,其實照理說他根本沒有能將定北侯的計劃告訴季初的機會,但他并未如此為自己辯解,而是坦坦蕩蕩地認下了。
季初有些訝異地看他,抿抿唇不解,雖然她并不怪罪施岐,但他這般說很容易激起她的火氣來,何苦來哉。
“娘子,我家中的事情可能你在湖州城的時候就已經聽過了。”施岐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嚴肅,見季初的眼眸中流露出憐憫后他又苦笑了一聲,“其實早先家里惹怒了湖州知州的時候,我就和父親說過湖州已非施家可以立足的地方,不如早些帶著細軟離開。但父親和兄長都不舍得湖州城的根基也不舍得眼下的安樂所以拒絕我的提議,可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家中就起了大火,所有的一切都燒沒了,連同他們的性命也沒了。他們甚至無法體面地入殮下葬。”
說到這里他可能想到了當時的慘狀,停頓了一瞬,而季初隱隱摸到了他話中的意思,神色不由自主變得認真起來。
“在我看來,娘子你不惜同定北侯和離千里跋涉回到潞州城是要過安穩自在的生活。沈郎君文采談吐俱十分出眾,相貌人品也是不俗,能得到娘子的青睞實屬正常。也許他的身份不揭穿,他能給娘子想要的生活。但是,這個秘密不可能永遠地隱藏下去,即便他隱姓埋名即便他遠離爭權奪勢,可他身邊的人呢?他背后站在的數個家族呢?”他去江南一趟有定北侯權勢相護,查到了太多不能見光的東西,比如沈家在暗中斂財養兵,比如江南節度使毫不掩飾的野心。
沈郎君先太子遺嗣的秘密注定有一日會被推著逼著曝光在天下人的面前,到那個時候娘子又該如何自處,娘子身后的季家又該作何打算。
娘子與沈郎君眼下在一起就如同他的父兄一般,僅僅得到了一時的安穩,忽視了背后能禍害到家族與生命的隱患。秘密在這個時候,由對娘子有舊情的定北侯揭開再合適不過,娘子不會被牽連到。
“難為你想的長遠。”季初聽明白了施岐話中的意思,語氣十分復雜,然而她現在可謂是陷入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要她眼睜睜看著沈聽松去死袖手旁觀根本不可能,但她到潞州城無非就是積攢了一些名聲手中有些銀錢,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沮喪不已的模樣落在施岐的眼底,施岐摸著身上簇新的外袍,遲疑了一下開口,“沈郎君如今被關押在定北侯所居的別館中,我知曉娘子重情重義,若是實在放不下,也許可以到別館一趟。平京城新任命的通判,將在明日到達別館,侯爺會設宴招待,到時候娘子可充作我身邊的侍從進去。”
那日定北侯夜入娘子住的正院被施岐撞見,讓他篤信即便被娘子進入別館的事情暴露,定北侯也不會為難他們。
施岐的提議恰巧說到了季初如今所想所思之處,她想確認沈聽松的處境,可又有些遲疑。
“娘子盡管放心,宴后定北侯慣例會藥浴,從來不允許任何人接近,我們悄悄的不會被發現。”定北侯身邊的那位仲大總管出乎意料地在煩惱其他事,并未隱瞞他沈郎君被關押的地方。
聞言,季初默默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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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季初換了一身極其不起眼的男裝,低眉順眼地跟在春風得意的施副指揮身后充作侍從,兩人一同進入了守衛的密不透風的潞州別館。
施岐的地位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葛知州對他更是多了幾分滿意,一只胖手拉著他不停地說起自己的女兒多么的賢惠貌美,恨不得當即就把女兒嫁給他。
季初一動不動地站在施岐的背后,聽著葛知州絮絮叨叨的話心中莫名對他多了幾分同情,經池嚴提醒,施岐的身份在進入潞州城的時候改動過,他現在是施家旁支的子嗣,父母皆去世好幾年……然而現實卻是施岐的孝期還沒有過,根本不可能談及婚事,當然他不能在葛知州的面前道出內情,此時只能用沉默應對。
“其實老夫家里也有一個如珠如玉的女兒,先前一直舍不得嫁出去呢。”不止葛知州,潞州城其他的官員也看中了施岐這個平步青云的年輕郎君,紛紛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施岐的婚事。
“家中清貧,囊中羞澀,某暫無成親打算。”
“多謝各位大人好意,然某相貌丑陋,身無所長配不上諸位娘子。”
“先父臨終前有遺愿,某命中有劫,要立下功業才能成家。”
施岐干巴巴地一句一句婉拒,季初在他身后聽得嘴角直抽搐,悄咪咪地搖了搖頭,這些理由在那些抱著主意招他為婿的官吏面前根本就是紙糊的。
果然,當場就有人瞇著眼睛沖他發難了,八字胡一撇眉一皺開口,“這等借口實在敷衍,施指揮莫不是看不上我等的女兒,在誆騙我們?我倒是聽說施指揮一直住在季府,男未婚女未嫁,指揮千萬不要是看上了那位季尚書的女兒吧。”
“施指揮英勇可嘉啊。”
“那位季尚書的女兒可是……可是侯爺先前的夫人?”
“嘶,聽聞胡家就是因為上門求娶季家女惹怒了侯爺,胡家五郎不到一日的功夫就死了。”
“快閉嘴,侯爺來了怎么辦?新到任的通判大人和侯爺是至交……”
“你說,侯爺目前還未成婚,那些送來的女子也沒碰過,心中是不是還惦記著季家女?”
說來說去,竟然又牽扯到她的身上,季初側耳聽著,默默地繃緊了臉,聶侯爺不碰那些女子和她有什么關系,肯定是心氣高挑剔沒有喜歡的女子。
還有,她心下一動,想起了“他”哭著控述那些女子脂粉味過重……
然而,在季初兀自陷入沉思的時候,場中赫然迎來了一位她再熟悉不過的男子,姿態風流,桃花眼迷人。
“諸位大人替我接風洗塵,長意感激不盡。”衛長意身著淡緋色的團繡官服,笑吟吟地同潞州城的官吏們打招呼,然后被迎著坐在了上首,葛知州的對面。至于最頂上空著的那個位置,自然是留給定北侯的。
季初驚得抬頭看過去,瞬時明白了衛長意就是潞州城新任職的通判,頓時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凝聚,呂通判的倒臺怕是聶衡之有意為之。
衛長意外放在潞州做通判,其實比不上大理寺卿丞地位尊貴,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來了,聶衡之迎來了聶茂之,也大有長久停留在潞州城的意思。
他們想做什么?
衛長意身為潞州城的新任通判,擔著定北侯好友的名聲,他坐下沒多久,現場就變得其樂融融,沒人再敢不識趣地提起施岐的婚事,提起曾為定北侯夫人的季家女,清一色地全部在有意無意地恭維衛通判。
此時的天色微微暗,而最上面的位置還空著,不一會兒仲北出來告罪言侯爺傷勢復發正在藥浴治理,請諸位盡情盡歡不必理會。
話罷,他掃過一干人等,目光微不可查地在施指揮身后停留了一瞬,隨后如常離去。
衛長意向來是一位能言善道長袖善舞的妙人兒,聞言想都不想就拿起酒杯與眾人痛飲,口中還笑道,“這么好的酒衡之無福消受,真真可惜了。”
眾人一時忙著與他對飲作詩。
歡笑之中,施岐借口略有酒醉起身走一走吹風,成功帶著季初離開了宴會。
別館的面積其實不算特別大,前院用來設宴,中間隔了一處院子住著定北侯這些時日收下的鶯鶯燕燕,再往后經過一個小花園就是定北侯居住的地方,關押沈聽松的位置就在其后一個破敗的小院子下面的地牢里。
天色漸晚春意卻十分盎然,季初跟著施岐略往后院走了百米,聞著芳香濃郁到已經刺鼻的氣味不禁拿袖子擋在鼻間。平心而論,小花園里面的花花草草雖然紅綠交錯生命力旺盛但出不來這么香的氣味。
瞧見了她的舉動,施岐輕咳了一聲,指了指附近的一處,小聲道,“娘子,這里面住了許多,許多濃妝艷抹的女子,脂粉味重一些,可能,可能侯爺就喜歡這種吧。”
季初微微一愣,杏眸含著疑惑,以前那人雖然喜歡精美華麗的衣飾,但對香料一直淡淡,唯獨在她身上“作惡”后熱衷親手為她涂抹脂膏,那脂膏的氣味也只是比平時濃了少許。
不過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疑慮一閃而過就罷了。
他們腳步匆匆,索性別館里的下人大多在前院服侍,一路上走過花園的時候沒有遇到人,只是他們即將走出花園的時候,施岐被一人喚住了。
“施副指揮可是有意來迎我?”熟悉的聲音讓季初默默低垂了眉眼,這人是聶茂之。
“三公子,我是宴上多飲了一些酒,本想吹吹風走的遠了些。”施岐眉心一跳,肅著臉朝聶茂之拱手。
“無妨,”聶茂之豪爽地擺了擺手,根本沒注意到季初的存在,親熱地勾著施岐的肩,“來的剛好,我們一起過去吧,給衛長意接風洗塵怎么能少了我。”
施岐面帶難色,然而還未找到理由開口,聶茂之手指指向了季初,語氣隨意,“去和兄長說一聲,爺與施指揮去接塵宴了。”
季初呼吸一頓,她很清楚聶茂之的性子,往日他很怕自己的兄長,拉著施岐先行離開想必是不敢在這處停留。
“三公子不必如此,方才侯爺已經吩咐過他正在藥浴,不會參加接塵宴。”
“哦,既然如此那我們過去吧。”不由分說,他急著拉施岐返回前院。
季初悄悄地朝施岐點了一下頭,趁其不備留在了原地,施岐只好咬牙離開。
等他們的背影消失不見后,季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疾步往……聶衡之的院子去了。
她記得他的身上有一塊鑄鐵的令牌,也記得“他”去尋她那三次身上隱隱帶著苦澀的藥味,若無例外和藥浴有關。
她耷拉著腦袋,對著守在門口的近衛低聲細語,語氣自然,“諸位大人,三公子有事讓我向侯爺稟報,他方才已經朝前院去了。”
聶茂之對長兄的懼怕別館中的人都有幾分了解,近衛聞言漠然地打量了她一眼,季初身上剛好穿著男子的衣袍,顯得瘦弱不堪。
近衛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門,示意她進去,季初略微頷首放輕了腳步進去。
迎面濃郁濕潤的藥氣撲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屏風,杏眸飛快睜大又很快闔上,屏風后面正是一處面積不小的湯池,裊裊不絕的熱氣蒸騰,湯池里面浸著一人,寬肩窄腰烏發散亂眉間俊秾,鳳眸微微闔著。
是正在沐浴的聶衡之!
季初的頭幾乎垂到了胸口,臉上因為熱氣蒸騰泛起了紅,拱手眼睫輕顫,“侯爺,三爺已經先行去了宴會接待衛通判,喚奴向您通稟。”
她可以壓著嗓音又確保外面的守衛能聽到,之后便悄悄地欲要再退到屏風后面,同時眼睛不停地尋找著那塊鑄鐵的黑色令牌。
然而她時間不多,心下急切,只顧著尋找令牌往后退的時候一時不察碰到了從柱子上垂下的鐵鏈。鐵鏈清脆的聲音一響,沐浴在湯池中的男子瞬然睜開了鳳眸,他被驚醒了!
季初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頭也往下垂的更低,然后就在自己的腳下看到了被隨意扔在地上的令牌,和一堆衣物混雜在一起。
心下一喜,她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指,動作放的極輕。
纖細的手指即將觸到令牌的時候,斜空伸出一只手臂,猛然將她拖下了湯池,水花激蕩而起,守衛們對視一眼卻當什么都沒聽見。
進去的人是位女子,身形也很熟悉。
說到底還是季初低估了這些人,金吾衛以一敵百的名聲不是白來的,辨認身形是基本功。
季初衣物全部濕透,被男人雙手雙腳地纏住,心中警鈴大作,可是接下來埋在她胸前細細的哭泣聲又讓她稍稍安心。
好在,是“他”不是他。
“嗚嗚嗚,季初,我好想你,我好久好久都找不到你了。”身形高大如山的男子委屈地如同一只小動物,不停地在她的身前蹭來蹭去,嗚咽個不停。
季初被緊緊纏住,人又在水中,有些呼吸不上來,連忙出言安撫,“你先松開我,我們先上去好不好?”
她細聲細氣,語氣極其溫柔,然而埋在她懷里貪婪地汲取著香氣的男子壓根不舍得松開,他哭著抒發對季初的想念,“他總是服用藥丸,我見不到你也找不到你的氣息。季初,你今日是來找我的,你也很想我吧。”
“我好開心,你主動來找我……嗚嗚嗚。”他因為巨大的歡喜哭得又激烈了一些,手臂箍著女子的腰,兩人之間密不透風。
季初在池中沒有支撐,只能牢牢地抓著他的手臂,感受到手下的緊致與灼熱,她咬了咬下唇起了一個卑劣的念頭,“是,我是來找你的,好久沒見你我擔心你的傷勢。”
一句話頓時讓嗚嗚哭泣的男子歡喜地不知如何是好,抬頭癡癡地望她,鳳眸中一片水光和迷醉,不停地喊季初的名字,黏糊又小心。
看進他的眼里,季初的心有一瞬間的慌亂,別過頭輕聲開口,“還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只是一個小忙。看在我曾經幫你處理傷口的份上,將那個令牌給我用一下。”
她只是去看看沈聽松是否安好。
他的哭聲小了輕了,但大顆大顆的滾燙的淚珠順著季初纖瘦的頸肩向下滑落,她感覺地到,有些不敢看他。
“這樣,季初就會開心嗎?”紅著眼眶的男子輕聲地問她,無聲無息地落淚。
他知道季初要拿令牌做什么,地牢里面關著一個男人,季初想去救那個野男人。她來找他只是要救那個野男人!
他一點一點都不想幫她,可是不幫她,季初就會不開心,他始終懷有奢望,只要季初開心就會原諒他就會重新接納他。
季初終于扭頭看他,認真地看他,看他委屈抿著的薄唇,看他泛紅上挑的鳳眸,心下一軟點了頭,“是,我會感謝你,也會很開心。”
他不太情愿地松開了她,獻寶似的拿出了季初從前的衣裙讓她換上,自己也穿上了以前的舊衣,拿著令牌不錯眼直勾勾地盯著她,“我跟著,地牢很暗,季初會摔倒。”
“好。”季初打開了房門,坦然地踱步而出。
守衛愣了一瞬發現她身后的侯爺,低頭不語,他們一前一后往地牢而去。
不用拿出令牌,地牢處的守衛一看到是侯爺直接就將門打開了,季初松了一口氣邁進去,剛走了一步,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地牢黑,會摔倒。”他記得元宵節野男人牽著季初的手,嫉妒地一顆心酸澀無比,嘴上卻還重復著方才的借口。
第五十八章
地牢中的光線雖然昏暗, 但事實上季初能看清楚底下的路,墻壁上掛著的油燈不是擺設。不過不用刻意去看,她能猜到若是甩開了手, 極有可能他會委屈巴巴地哭起來。要是被護衛們聽到……
她沒有甩開自己的手!季初她和自己牽手了!男子的鳳眸中浮現了純粹的歡喜, 心中那股酸澀瞬間被甜蜜取代,她現在能讓自己牽手,很快就可以讓自己擁抱, 再然后他們還是會在一起, 季初會原諒自己!短短的幾步路, 聶衡之已經在期待她會原諒自己, 全然忘了地牢里面還關著一個至關重要的敵人。
他忘了,季初可沒有忘記,眼看著走到了地牢的門口, 她無聲地用眼神催促守衛將門打開。她的身旁有定北侯在, 守衛們沒有任何遲疑,不僅打開了地牢的門, 還默默地退到了外面將空間留給侯爺。
門一打開, 淡淡的血腥氣飄蕩出來,夾雜著微微腐臭的氣味撲到季初的臉上,成功令她臉色大變,想都不想甩開了男子的手, 急沖沖地跑進去。
門口, 猛然被甩掉手的高大男子直接愣住,茫然地站在原地, 看了看自己的手, 眉心驟然閃過一抹痛苦。季初她還是最在乎里面的野男人, 她甩開自己了!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抽了抽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季初害怕沈聽松在里面受了刑罰走的很急,沿途路過刑室看到擺放在那里各式各樣的刑具,腦海中閃過了聶衡之在她耳邊說過的話,再硬的骨頭到了這里也要軟下來,他有數不盡的手段可以讓一個人生不如死。
刑具上銹跡斑斑,暗紅色的痕跡彰顯著不祥,愈加濃郁的血腥氣讓季初的臉白的不成樣子,她有些作嘔,強忍著舉目望去卻沒有看到沈聽松的身影。
身后的男子很快追上了她,看到她慘白的臉色開始手足無措,硬是將眼底的委屈逼了回去,怯生生地看著她,“我知道他在哪間刑室,你不要著急,我帶你過去。”
季初聞言卻沒有跟上他的腳步,而是將目光定格在染上了血跡的刑具上,一字一句地問他,“你先告訴我,有沒有對他動刑。”
昏暗中,聶衡之的鳳眸中飛快地閃過些心虛,可是他一想到其實那人對野男人做的事情算不上是動刑,只不過是在牢房悄悄放了些能讓人昏迷的香料罷了。
他當然不能承認讓季初討厭他,而且也不是他做下的事情,搖搖頭,他的語氣很認真,“沒有,沒有動刑,這上面的血跡都是別人留下來的,跟我又沒有關系。季初,你不能誤會我,今天我才好不容易出來的。”
他癟著嘴,一副委屈到極致的模樣,看在季初眼里,她的臉色更白了些,懨懨地垂下了頭,“對不起誤會了你,你帶我過去吧。”
是她太過于敏感了,她明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那個陰郁扭曲的聶侯爺,不該朝著他質問。
擔憂、惡心、自責等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季初的心里很不好受,其實她的身體也處在不適的邊緣,快要支撐不住了。
“嗯,我帶你過去。”聶衡之像是看出了她的不適,主動走在她的前面,高大寬厚的熟悉背影讓季初有些恍惚,似乎從前聶衡之留給她的也不只是卑微與難堪,他也曾在她被為難的時候主動護著她,將她放在自己的身后。
然而物是人非,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即便是眼前這個“他”,也很難回去了。
他們即將要走到盡頭,應該距離沈聽松的刑室也越來越近,季初趕緊將這一絲恍惚拋在腦后,認真的目光四處巡視。
刑室的環境比她要想象的好了一些,也十分安靜。可是就是這股不同尋常的安靜,讓季初的心中又開始緊張起來,也不知是因為這牢房而緊張,還是因為即將見到沈聽松而緊張。
聶衡之的腳步停了下來,季初一個不察差點撞到他的后背,摸了摸鼻子,她沒有察覺眼前人的身體驟然緊繃。
“鎖開了……”聶衡之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念叨,語氣中帶著濃重的迷惑不解。
身后的女子沒有聽清,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電光火石之間,危險一觸即發,聶衡之用強大的本能反身擁住女子狠狠地往旁邊的地方倒去,利刃劃空的聲音打破寂靜,一只梅花鐵鏢直直的嵌入到墻壁中,循著方才聶衡之站著的位置。
季初反應不及,整個人被死死地抱著什么都看不見,只有一雙耳朵能聽到打斗的聲音。
地牢里面還有其他人的存在,而且是敵對于定北侯的人,會是誰?季初的腦海里面浮現出被鎖起來的南城宅子,以及沈聽松身邊消失不見的忠仆,心里大概有了盤算。
她咬著嘴唇沒有發出聲音,地牢里面的其他人也都閉口不言,只埋著頭打斗,像是怕引來外面的護衛。
然而,終究聶衡之只有一個人還要護著懷中的她,束手束腳閃躲不及的時候,季初被推到了一處比較安全的角落。
她定睛看過去,圍攻聶衡之的幾人全都穿著一身黑衣,但其中一黑衣人的身形十分的熟悉,季初對上了他的眼睛立刻認出他就是沈聽松身邊的陸行,她猜測另外那些人應該也是來營救沈聽松的。
這些人沒有攻擊她的打算,季初略過了他們的打斗尋找沈聽松的身影,最后終于在一個黑衣人的背上發現了他,他還穿著那日元宵節的衣服,眼睛緊緊地閉著,陷入了昏迷中!
季初心下一緊,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一步,卻被陷入到黑衣人纏斗中的聶衡之發現,他臉色驟然一冷,顧不得劈來的刀刃,著急不已地要沖到她的身邊去,胳膊上瞬間被劃了一下,鮮血汩汩而流。
有幾個黑衣人看出了他對身后女子的維護,對看一眼紛紛趁這個時機擁上去對付他。另有兩個黑衣人將目光投向了季初,只是剛一出手就被首領陸行攔住,冰冷的目光中帶著警告。
季尚書對主上有恩,季娘子又和主上之間關系匪淺,他們豈能去傷害她?否則主上一旦醒來,后果不堪設想。
季初并不知曉方才暗中飛快產生的交鋒,她到底還是一個女子,面對刀光劍影臉色白的嚇人,只心神還算穩定。
可聶衡之急的快要哭了,他們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對季初動手,手下的動作不由變得狠戾激烈起來,他是上過戰場的將軍,殺過上千人,一旦用了狠勁區區幾個暗衛根本就制不住他,即便他還只是“他”。
一手圈著季初護著,他空手奪過了一人的刀刃,招招入骨見血,一時間數十個沈家養的暗衛都不敵他。
而打斗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到了地牢外面,守在地牢門口的金吾衛終于像是發現了不對,裹挾著肅殺,拔出了兵刃。
金吾衛一涌而上,眼看著連帶著主上突圍都成了困難,幾個暗衛牢記將主上救出去的死令,再也顧不上陸行的警告齊齊朝季初動手,一名暗衛更是瞅準了空隙,提劍迎上……
陸行則趁機護著黑衣人背上的沈聽松朝外沖去,眼角余光撞見這一幕,復雜地朝季初那里看了一眼,動了動嘴唇終究什么也沒說。
在他心里主上的命最為重要,眼下主上昏迷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刑中了毒藥,方才他還記得不能傷害到季娘子。可如今,他顧不得這些人會不會手下沒有輕重真的傷害到季娘子了。
而且定北侯在,他會護著季娘子的,不是嗎?
陸行知道主上一直十分喜歡季娘子,那日元宵節他們明明出門的時候就事先感覺到了不對,而他卻根本不顧自己的安危,冒著危險也要去拿到那盞花燈,也要如約等著季娘子的到來……無奈之下,他只好跑去將此事告訴了孫伯。
果然,接下來主上被定北侯抓走,孫伯立刻調動潞州城內所有隱藏的人手,趁著定北侯設宴為新任通判接風洗塵的機會,他們順利地潛入到了別館,甚至躲過了那些護衛的眼睛,成功地找到了主上被關押的地方。
然后他們就發現主上已經陷入了昏迷不醒中,陸行心急如焚之際,地牢的大門又開了,進來兩個他意想不到的人,季娘子和定北侯。
季娘子到地牢肯定是心中擔憂主上的安危,可定北侯也跟著到來讓他們措手不及。陸行動了殺心,若是直接要了定北侯的命,潞州城勢必大亂,哪還顧得上他們?
救主上出去的機會來了,陸行使了個眼色,決然出手!
一番打斗沒有殺死定北侯,反而引來了金吾衛,陸行也急了,算是默認了其他暗衛對季初動手,最好以此拖住定北侯重傷他。
季初一直看著暗衛背上的沈聽松,擔心他昏迷不醒身上有傷,金吾衛涌進來的時候自然也看到了陸行最后含著抱歉的眼神,她微微一怔,回過神就看到泛著鋒利冷光的刀刃刺了過來,朝她的方向。
求生的本能讓她往一側閃躲,可刀刃實在太快,眼看著即將就要刺到她的身上,季初苦笑一聲猛然閉上了眼睛。
死了就死了吧,雖然這輩子比上輩子還要短暫,但她好歹也弄明白了上輩子一直迷惑的地方,弄清楚了父親死亡的真相。此外,她重生以來短短的數月也算是幫了施岐,幫了些潞州城外的難民,幫了堂伯父和家族躲過災禍,算算也值了。
然而,她閉上眼睛的那刻沒有感受到身上劇烈的疼痛,反而感受到了濺在臉上的溫熱,同時“嗤”劍入血肉的聲音傳到了她的耳中。
季初的呼吸停滯了,挺翹的眼睫毛如同翩飛的蝴蝶一般顫動不止,一個不安的念頭洶涌出現在她的腦海。
“侯爺!”仲北驚惶大喊沖過來,季初咬唇睜開了眼睛,然后看到了擋在她面前生的極為好看的男子。
聶衡之的相貌從來都是佼佼,輪廓鋒利,微微上揚狹長的鳳眸艷麗風流,精致高挺的鼻梁和削薄的唇讓他在完美無余的同時又多了幾分難以接近的尊貴凌人。
但季初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張臉笑的這般開心又單純的模樣,一次都沒有。
她抬起手,手上沾了許多鮮血,是聶衡之為她擋下了利刃,季初的目光恍惚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季初,我讓他們走,你不要哭要開心好不好?”聶衡之緊緊抱著她,看到她流下來的淚水有些慌張,咬咬牙小聲地湊到她耳邊開口。
季初聽了他的話怔怔望去,陸行護著沈聽松已經快要突出重圍,她指甲死死地掐著手心,貝齒咬著下唇出了血,目光略過沈聽松無力垂下的手臂,以及眼前男子忐忑的神情,終于點頭。
“讓他們走,立刻將別館的大夫請來!”聶衡之得了她的許可,厲聲吩咐。
金吾衛得了他的指令,當即就收了手,陸行帶著沈聽松一干人順利離開。
仲北目光憤恨地看著那些人的背影,轉過頭怒視季初,如果不是因為她,侯爺不會受傷,這些人也逃不走!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們不會到潞州,侯爺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以前仲北對季初這個世子夫人抱有尊敬,一開始她嫁入定國公府的時候,他還在主子面前替她說過好話。
可從她執意要和侯爺和離再到侯爺為了她落到如今的境地,仲北對季初的那一點點尊敬磨的一點不剩,甚至生出了怨恨。
季初已經心力交瘁,她被聶衡之緊緊擁著,一分都動彈不得,唯恐挪動了他,讓血流的更多,根本也沒有精神理會聶衡之周圍人對自己的看法。
現在只是一個仲北,之后還會有聶茂之,還會有衛長意,都會責怪她吧。
她苦笑一聲,聶衡之沒有察覺。他依戀地將腦袋放在她的肩膀上,小聲地呼痛,可能是因為那么多人在這里,他沒有哭也沒有落淚,只是不住地在季初的耳邊呼痛。
季初目光渙散,沒有說話,聶衡之因為她重傷,但她此時此刻連一句安慰他的話都說不出來。
聶衡之抱著她,發現有些不對,臉色慌張,連忙止住呼痛的話卻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季初,我沒事,我一點都不痛,我不會死的。”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一點都不會痛的。”他期期艾艾地開口,鳳眸深處藏著惶恐不安,害怕從女子的嘴中聽到拒絕的話。
季初垂下眼眸,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情緒,沒有吭聲將頭埋進了他的胸膛。她知道,等到了聶衡之清醒后,迎來的會是什么。她是個卑劣的人,欺騙了神智不清醒時候的他,然后還讓他為自己受了重傷放走了沈聽松……
別館的大夫被拖著拽著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就趕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在前院的聶茂之和衛長意。宴會已經散了,施岐想要留下倒是被攔在了外面。
聶衡之后背被刺了一劍,手臂上還有一道劃傷,大夫看了一眼面帶難色,忍著驚懼先草草地上了一層藥粉,隨后便讓人小心地將其抬出地牢,到了干凈明亮的地方再行處理。
總之沒有傷到要害,不會損傷到性命。
季初死死掐著手心的指甲終于松開,微微動了下身,煞白煞白的臉恢復了一絲血色。
“那就這樣先抬出去。”聶茂之是個急性子,像是沒看到長兄和長嫂相擁的親密姿態,當即開口。
然而,在場的人聽了他的話后都沒有反應,仲北冷著臉沉默不語,衛長意則在確認了好友傷勢暫時于性命無礙后,認真打量地牢的情況。
就連聶衡之自己,也在強忍著藥粉帶來的傷痛后一言不發,摟著女子不愿意放手。方才季初沒有回答他,他的眼眶慢慢地又紅了。
地牢里面一片寂靜,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投向聶衡之懷中的,季初身上,氣氛漸漸焦灼。
“你先松開我,讓人從地牢將你抬出去,好不好?”季初抿抿唇,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明白在天色未亮在那個清醒的聶衡之沒有回來的時候,自己壓根不要想從這里離開。
當然,聶衡之因她受傷,她從自己的立場上也無法當做無事發生一般離開。
聶衡之松開了她,可一雙眼睛卻不舍得移開,水汪汪的帶著乞求。他也在害怕,害怕那人若是知道野男人被他放走從此以后就一直服用藥丸不讓他出現了,他永遠都見不到季初的人了。
“我陪著你,留在這里。”季初看著他,語氣很溫柔,她知道這些人都不開口說話,是要她的態度,也知道明日必須要和清醒的聶侯爺解釋,或者被他用潛入別館拿走令牌放走沈聽松的罪名關進這個地牢來吧。
不過好在沈聽松活著被救走了,而她,也許聶侯爺不會要她的命。
“嗯。”聶衡之含著淚水重重點頭。
其他人也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連忙小心翼翼地將人抬出了地牢,期間聶衡之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身邊的人。
衛長意走在最后面,見此暗中松了口氣,悄聲吩咐了一句,將牢房中的血跡和殘存的氣味處理干凈。
有人,瘋狂到連自己也算計進去。
第五十九章 (一更)
因為傷在了后背, 為了避免傷口被擠壓,聶衡之只能側臥在榻上,同時一只手臂還要曲著, 看著姿態極為的別扭和難受。
大夫給他仔細處理傷口的時候, 他拽著季初的一只手,委屈巴巴地癟著嘴,眼中隱有淚光閃現。
季初撇過頭沒有看那一盆盆被端出去的血水, 也沒有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 而是看向了聶茂之, “派個人和施岐說一聲吧, 我暫時無礙,請他不要擔心。”
施岐帶她進來,別館中突然出了這么大的動靜, 而她遲遲未露面, 他肯定在外面急的團團轉。
聞言,聶茂之先是看了長兄一眼, 見他絲毫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 訕笑一聲,“長嫂……季娘子說的是,我這就派人過去,讓施指揮回去季府。”
“嫂夫人不必擔心, 安安心心地留在這里便可。施指揮是個聰明人, 想必回到了季家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心里明白。”衛長意突然開口,說出的話要比聶茂之高明了許多。
季初正眼看他, 眼中微帶思量, 衛長意從前是聶侯爺的至交好友, 心思最是縝密細膩, 今日事件的始末,恐怕瞞不住他的眼睛。拋開沈聽松的事情不提,他究竟知不知道聶衡之是一個怎樣的狀態呢?如何就一口斷定自己不會有事?
“還未祝賀過長意如愿以償到潞州城做通判,我記得你曾說過想離開平京城外放為官。不知,青青可跟著你一同前來?”面對衛長意,季初說話十分的客氣,嘴角彎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衛長意桃花眼微瞇,欲要笑答忽然感受到斜刺里投來的如同實質的目光,他不經意回看,鳳眸中的惡狠狠和嫉妒讓他渾身打了個激靈,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他打了個哈哈,在心中吐槽了一句有些人就是傻了小心眼的毛病也改不了,“嫂夫人細心,青青是我的夫人,我外放為官她當然也要跟著過來。”
他在夫人的字眼上加重了語調,有意讓小心眼的人知道他衛長意是有家室的人,如何會覬覦友人的……前任夫人。
哦,是了,前任!
“是長意疏忽了,如今該喚嫂夫人為季娘子,季娘子如有閑暇可去找青青作伴,青青也十分想念季娘子。”衛長意其實也是個小心眼,而且他深諳有仇必須當場就報的道理。
徑直給傻了吧唧的聶侯爺一個反擊,你就是再嫉妒,眼前這女子也不是你的枕邊人了,便是再嫁他人你都沒資格說話。
想到這里,衛長意又不禁想到了被放走的那人,兀自摸了摸下巴,眸光閃爍。據說,嫂夫人就是看中了那人還答應了他的求娶,聶侯爺五內俱焚著急忙慌地去調查人家的底細,結果才發現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
說起來,聶侯爺還要感謝他發現的早,要是那人的身份晚一些被揭穿身邊又有勢力聚攏,嫂夫人就算是嫁給他,聶侯爺做什么都無濟于事……
季初聽到莫青青也跟著到了潞州,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還算真心的笑容。她以前未出閣的時候也有三兩好友但嫁人后往來就少了,莫青青雖是她嫁給聶衡之以后才認識的朋友,但關系一直很不錯。
“季初,你給我做的衣服破了,怎么辦?”聶衡之聽不得身邊的女子略過他和別的野男人說話,而且還笑的那般好看,對他都沒有這樣笑過了,他嘟囔著拽了拽季初的手,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季初順著他的話看過去,深紫色的錦袍被刀刃劃破,又染了血漬,又破又臟,已經不能再穿了。
既然不能穿了,那只能扔掉了,她翻了兩下,對眼巴巴望著她的男子搖搖頭,“侯爺,扔了吧,不過是一件紫袍,想必別館里面不會缺少你的衣服。”
聶衡之如何也淪落不了沒有衣袍穿的窘迫境地,單他給后院鶯鶯燕燕置辦脂粉都是大手筆,一件破舊的衣服算什么。
話說到這里,下人們自然要抱著衣服扔了,聶衡之一下啞口無言,悶悶不樂地別過頭去。
氣氛安靜下來,衛長意輕咳了一聲左右看看擺手告退,他方才被瞪了一眼,早有了離去之意。聶茂之緊跟著也尾隨他離開,左右長兄沒有性命之憂,他不好再待下去。
傷口已經處理好,大夫開了藥就退下了,此時仲北親自督促下人們煎藥,不多時房中就剩下了季初和受傷的聶衡之兩人。
其余的奴婢都守在了門外,侯爺很早之前就吩咐過不準旁人進入他的寢室。
“施岐身上的衣服我見過,是你做的。”人都走光了,聶衡之鼻子一抽,眼睛紅通通的又開始委屈地控訴。
別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他的衣服破了就要扔掉,他都很久沒有穿過新衣了。
季初愕然,沒有料到他連這種不為人知的小事都清楚,也沒有料到他連一件衣服都牢牢記在心上,不過,他才受了重傷,她只能安撫他。
手掌一下一下順著摸了摸他的頭發,季初想了想語氣柔柔地向他承諾,“等下次你再醒來,我也給你做新衣服好不好?給你用最珍貴的云錦,再用刺繡縫上流云的圖案。”
是你而不是聶侯爺。
話中的區別顯然轉哭為笑的聶衡之沒有領略到,他重重點頭,翹著唇角,手指一下一下把玩著季初的手,心中溢滿了歡喜。
果然,他放走了那個野男人,又受了重傷后,季初對他就變得溫溫柔柔的,也許很快就和從前一樣了。那個時候,他還可以抱著季初睡覺。
想想就美滋滋地,他幾乎興奮地一夜沒睡,看著季初難掩疲倦地趴在床側呼吸平穩,許久之后才闔上了眼睛。
辰時,天色微亮。
從后背和手臂傳來的疼痛逼著讓聶衡之睜開了眼睛,他迅速回憶了一遍昨夜發生的事情,面色陰沉之余不由勾了勾唇角,若無例外,此時那一行人已經離開了潞州城。
他們會去哪里呢?沈聽松身上的軟筋散起碼要兩日的功夫才能散去,他們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江南,沈家的大本營。
只要他們一進去江南的地界,這個秘密就會立刻大白于天下。
屆時,朝廷也該抉擇好了人選領兵去到北地對付戴紹。北地節度使反,江南節度使擁護先太子正統,這天下,勢必成一盤亂棋!
聶衡之的眼中閃過一抹猩紅,先太子,魏安帝,如果不是你們的糾纏,根本不會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本侯的孩子怎么會死?
既然如此,本侯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光明正大地斗起來,斗得越激烈越好,最好兩敗俱傷通通去死……
他咬著牙面目森戾猙獰,卻在視線微微往下的時候看到了一截瑩白的皓腕,隨意地搭在他的發上,黑白對比之下,愈發顯得那截手腕纖細可愛。
聶衡之臉上的神情僵住了,他胸膛劇烈地起伏了數下,動作緩慢地將一只手掌覆在手腕上,滑膩的觸感讓他喉結滾動,是真的,季初昨夜守著他沒有離開,她就在他的身邊,近在咫尺。
屏著呼吸,他的手指往前伸去,放在了女子的臉頰,停住不動了。
夢里有一只密不透風的網落在季初的臉上,結結實實籠罩在她身上,讓她呼吸不上來,季初瞬間驚醒,睜開了一雙有些迷茫的眼睛。
聶衡之迅速收回手,鳳眸冷冷地注視著她,語氣森寒,“放走先太子遺嗣,季初,你好大的膽子!”
第六十章 (二更)
季初原本是趴伏在床側, 慢慢地抬起頭還不太清醒,可聶衡之冷冷的一句話與冷漠至極的目光讓她立刻恢復了清明,天亮了, 眼前這個人不再是哭哭啼啼的那個“他”。
聶侯爺在向自己問罪利用神志不清的他, 放走了沈聽松。
她漸漸坐直了身體,刻意將自己同眼前人的距離拉開,垂下眼眸也沒有看他, “全都是我的錯, 侯爺若是將我關進地牢, 我不會有怨言, 只愿您當日的話還作數,不會牽連到季家身上。昨日之事是我一人起意,季氏族人完全不知情。”
她的語氣很冷靜也很平和, 唯有說到季家的時候帶了一絲波動。
她千里回到潞州, 并不希望自己的族人因為她的舉動受到牽連,尤其在堂兄做了潞州推官, 前途正好之際。
聶衡之的身上纏著繃帶, 掙扎著坐起身的時候眼睛都未眨一下,他諷刺地笑了一聲,“你倒是有擔當,將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可惜你的那位未婚夫還是拋下你離開了, 反而還要本侯救你。這筆賬你又要怎么算, 將你關進地牢本侯可是一點都不劃算。”
季初臉色微微變化,抬眸看向他, 很認真地反駁, “昨夜的事情聽松并不知情, 他昏迷不醒。”說到這里, 她緊張地抿抿唇,語氣陡然變化,“不知侯爺對他做了什么,才會讓他一直昏迷。”
她心中還加了一句,對她而言昨夜救她的人是另外一人,和眼前的他無關。當然她知道輕重,這句話不能說出口。
好一個郎情妾意!昨夜那些人都對她出手想要她的命了她居然還一口一個聽松,關心野男人的身體擔心野男人的安危。
聶衡之渾身繃緊,又恨又妒,一雙鳳眸已經是寒得不能再寒,更有些后悔沒有直接殺了那個野男人,心口漫上的酸澀讓他嘴中發苦,“和那個野男人比起來,你不妨擔心擔心自己,真以為本侯還念著舊情會放過你?”
他不再是那個傻了吧唧的蠢貨,只會哭哭啼啼,雖然他知道季初對那個蠢貨比他更好,還會溫柔地用手梳理他的頭發,守在床邊看著他入睡。
季初很坦然,聽到聶侯爺的恐嚇也不遲疑,點點頭,“我知道已經和侯爺兩清沒有任何關系了,侯爺有您的紅粉知己,我也有了我的未婚夫。所以,侯爺無論如何處置我,盡情隨便,我說過不會有怨言。”
紅粉知己四字一出,聶衡之突然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他記起了自己為了不讓那個蠢貨去犯賤地去季府,也為了表明他是真的往前走了,收下了潞州官吏們獻上來的女子,那么多的女子住在同一個院子里面嘈雜無比,季初她一定是發現了,也可能親眼看到了。
“若不是因為夜里出現的那個蠢貨,本侯才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碰上一下都會不適。”他冷哼一聲,語氣冰冷,然而卻下意識地暗示他根本沒碰過那些女子。
話落見季初沒有吭聲,以為她不信自己說的話,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好在那個蠢貨膽小如鼠,遠遠地看到那些女子就跑開,吸了那么多香粉氣找不到地方,也不算我白費功夫。”
他一口一個蠢貨,仿佛忘記了那也是另外一個狀態下的自己。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神志不清的蠢貨都沒有碰那些女子,聶侯爺幾句話都為了表達這個意思。
可惜,季初聽在耳中并未在意,她站起身直截了當地詢問聶侯爺要如何處置她。
利用了神志不清的聶衡之放走沈聽松是不爭的事實,她愿意接受任何處罰。
因為她的這句話和破罐子破摔的態度,聶衡之的臉色變了幾變。
許久,他瞪著毫不畏懼的女子,冷冷開口,“昨夜你說要為本侯做新衣?來人,將針線匣取來。”
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當然要好好利用,以免那個蠢貨又做出蠢事來。
針線匣和各式各樣的錦緞布料擺在季初的面前,她表情復雜的看了男人一眼,什么都沒說,又坐了下來。
她不吭聲,聶衡之冷冷看了她兩眼,又側著躺了下來,方向自然是朝向她這里,凝結著寒冰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手中的動作。
季初拿起了一塊天藍色的錦緞,以前聶衡之喜歡穿紫色紅色等顏色鮮艷的衣袍,她心中存著些氣,下意識就選擇了他不太喜歡的顏色。
對比,盯著她的男子倒是沒說什么,安靜地如同一具雕像。季初偷偷瞥了他一眼,見他身上的錦被已經滑落到了腰間,而上半身除了綁著繃帶的地方全部裸露在外,線條流暢,勁瘦卻塊壘分明的腰腹蘊含無限的力量……
她臉皮一燙,連忙收回視線,可再一想一只手臂被他壓在下面,另一只手臂上受了傷,錦被就算是滑落他也動彈不得。
畢竟還是因為自己受的傷,季初放下手中的錦緞,迅速地向前俯了一下身,纖長的手指頭飛快地抓住錦被往上一提,遮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胸膛。
而事與愿違,即便她的動作再是小心還是不經意間碰到了聶衡之的腰腹,手指上殘余的觸感明晰。
她低下頭,隨即當做無事發生,耐心地觀看手中的錦緞。
然而,她不知道僅僅是一個小動作僅僅是這樣輕微的碰觸,直接亂了聶衡之的心神,他神色不明,咬牙切齒地感受到身下的綢褲支起來了。
那么多時日,不止他在渴望女子,他的身體也誠實地做出了反應。
可女子在專心手上的錦緞,根本就沒發現他身體的誠實。
見狀,聶衡之似乎很不樂意,冷不丁地開口,“不誠心莫要答應那個蠢貨。”他也看出了女子態度的敷衍。
季初看好了錦緞的尺寸才猛然發現,她和聶衡之少說和離也有數月了,這數月來他的身形也應該變了,制衣的尺寸當然也要隨之改變,可她只記得半年前他的尺寸。聞言,也不意外,她想了想,先放下了手中的動作,忍不住說道,“侯爺,能否不要再喊自己蠢貨?”
她對昨夜的“他”好感很高,受不得眼前人一口一個蠢貨地喚他。
“是你求我!”聶衡之還對當日她答應求娶說的話耿耿于懷,想都不想立刻開口,末了神色有些復雜地半闔了眼睛,“你放走了先太子遺嗣,我又救了你,你必須要留在這里,直到那人被抓回來直到我的傷好。”
聞言,季初臉色有些蒼白但并沒有意見,事實上他的要求并不過分。
只是,“他”什么時候還會出現?比起眼前人,季初更喜歡面對哭哭啼啼但卻可愛單純的“他”。
“服侍我用藥。”
“身上黏黏糊糊的,你要幫我擦拭。”
“傷口疼,你過來吹一吹。”
一日的功夫,聶衡之黏著她不放,便是喝一口水也要她親手遞到嘴邊,像是又回到了從前的定國公府。
季初一一照做,他嘗到了甜頭,便開始得寸進尺了。夜里,他目光幽深,一把拽住了季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