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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乍然聽到沈家要插手沈聽松的婚事, 季初驚得站起了身,一雙清凌凌的眸子似有若無地放在屋中氣定神閑的男子身上。

    聶衡之所言不虛,比沈聽松得到消息的時間還要早, 他肯定是在揚州城中放了許多細作!這事要和沈聽松說嗎?可是說了, 自己夜里和聶衡之見面的事情不就瞞不住了,她頗有些心虛和尷尬,總覺得不能在沈聽松的面前說出口。

    雖然不是自己的本意, 但會不會讓旁人覺得自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怎么和定北侯還是不清不楚的。她當然是清清白白的, 但傳到別人的耳中肯定要變味。

    “他們慣來會算計, 沈家六娘年幼的時候我還曾抱過,今時不過十四的稚齡。他們當我是色~欲熏心的惡鬼嗎?”沈聽松開口,語氣淡淡地, 泛著涼氣。

    說是十四也不過是虛歲, 實則沈家六娘實歲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離及笄之年還差得遠呢。

    要將她嫁給沈聽松不過是因為沈家主枝適齡的女孩子只有她一個, 其他的小娘子要么出身太低要么年歲差的太多。

    “如今多事之秋, 沈家人還有心思放在婚事上面,可也太急切了,目光短淺之徒。”季初對養育了沈聽松的沈家印象一點都不好,畢竟她還被光天化日之下擄走了一次。

    聞言, 沈聽松目光很有些奇異地看了季初一眼, 笑容有些大,“阿初說的不錯, 虛張聲勢罷了, 越是急切越是證明沈家在心虛。若是所料不錯, 南邊應該出事了。”

    定北侯的速度倒是快, 阿初被擄走,他轉手就給了沈家狠狠一擊,動作利落又狠辣。

    誰能想到沈家一介商戶從先太子時期開始就暗中同苗族的人來往,不僅操控了苗族,而且從其中掌控了不少的蠱藥。便是夢里面的那個沈聽松都不知道,直到他遲遲不肯立妃生子,沈家下手給他種了蠱藥,在藥物操控下納了沈家六娘,事后他清醒的時候,一切都不可控了……

    今時今日,沈聽松親手遞上了沈家人的隱秘,狗急跳墻之下還是將主意打到沈六娘的身上,何其的相似啊。

    非是沈聽松自己不能拔出隱患,與定北侯乃至同割據的藩鎮相比,他很明白自己最大的弱點是什么,手中沒有切實可用的兵力。

    夢里面他最后雖說是安定了天下,可兵權未曾集到手中,受制于人,藩鎮依舊成患,苦苦維持的平衡局面隨著他中了苗疆蠱藥瞬間分崩瓦解。短短幾年的光景,天下又重新回到了混亂中,只是再沒有一個驍勇善戰手段強硬的定北侯奮力擊殺入侵的戎族,最后甘心死在了為他人鋪就王權的路上。

    “那主上可有了應對的法子?這次連孫伯也去了沈府。”陸行百思不得其解,孫伯是先太子留下的宮中內侍,對主上簡直是掏心掏肺,如今竟然也有意讓主上娶沈家女子。

    沈聽松臉上的笑意未減,“無妨,他只不過不想我寒了那些人的心罷了,拖一拖就是。”孫伯當然忠心,但比起忠心來他更想要成就大業迎來為先太子追封皇帝的那天。

    身邊種種為名為利,到頭來,真正為他沈聽松考慮的人不過幾個罷了。季尚書已經為他死了,他怎么能讓阿初沒有依仗?還有陸行,也要為其找好退路。

    戴紹忍不了多久,老皇帝的身子也撐不了太久,等戴紹和老皇帝身死,就是沈家人的死期到了,他只要拖到那時候好了。

    拖字訣?治標不治本。季初隱隱約約又感受到了沈聽松態度的怪異,按照他的性子,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來。要么拒絕婚事要么徹底解決沈家的干擾,怎么會說要拖一拖。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不是嗎?”等到陸行退下,房中只剩下他們兩人,季初湊到沈聽松身邊,灼灼地盯著他,亮出了一直攜帶在身上的玉佩。

    青色的玉佩顏色飽滿,雕工精湛,一眼看過去非是凡品。

    這是沈聽松給她的訂婚信物,在潞州城他被聶衡之抓走的時候放在了元宵節的花燈之中。

    “沈聽松,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呀?這玉佩是你我訂婚的信物啊。”季初將玉佩放在桌案上,白嫩的臉上染了紅霞,緋紅一片。

    果然,求婚這種事情都應該讓郎君們做的,女兒家的臉面有時候是真的很薄。

    沈聽松看著她的那雙含水的眸子,愣住了,目光一寸寸變得深沉,嗓音有一點啞,“阿初,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嗎?”

    潞州城被抓的那日,他以為自己會死,所以起了些貪婪的心思將玉佩交給她,希望在她的記憶中會有自己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雖然好好地活著,但危機四伏一著不慎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從去清靜峰的那日他就決心斷了所謂的口頭婚約,便是知道阿初為了他到揚州城都未再想過日后兩人會有締結婚事的那天。

    夢里面他們的婚事其實未成,而她死在了婚禮那日是大兇。下意識地,沈聽松就將婚事拋到了腦后,沒想到反而其實她牢牢地記得,而且主動地提出來。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收下你的玉佩就是同意了你的求娶,你將玉佩給我就是同意了終生不納二色的條件。怎么?堂堂沈真人,你要賴賬啊?別家的小娘子都逼上門了,將我這個正宗的未婚妻置于何地,我當然要宣示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沈家不是怨懟你要沈五郎死嗎?他們欺辱主母難道不該死嗎?有了主母在,他們謀劃的婚事當然也成不了。”季初言之鑿鑿,語氣尋常,本來上輩子他們就成婚了,再來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季初有一個私心,沈聽松脫身之前絕對不能和其他女子產生更多的關聯,沒有比她和沈聽松的婚約更能堵住沈家乃至更多人的野心了。

    “我父親季尚書于情于理和你有師生情誼,我的身世也無可指摘。”季初這幾日從陸行的口中了解過,自己的父親季尚書在先太子留下的人脈中名聲極好,她和沈聽松成婚受到的反對應該不多。

    “阿初,我非是要賴賬,故意欺瞞你。可是,你應該清楚,我一旦敗了你難逃一死。而且,極有可能會禍及潞州的季家。”沈聽松的眼睛深沉如夜,看著季初時候,第一次是面無表情的。

    “難道如今你敗了,那些人就會放過我嗎?而且禍不及出嫁女,我只有嫁人了才不會影響到家族。”季初的心中早有條理,看著沈聽松沉默不語的樣子,突然笑了一下。

    “那場沒有完成的婚禮于我而言是一場遺憾,如果在我們都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彌補這個遺憾,會一輩子記在心里。沈郎君,你忍心讓我回憶起成親那日總是鮮血淋漓嗎?”

    季初眨了眨眼睛,難得撒嬌的模樣有些狡黠,眉眼彎彎的煞是可愛。

    遺憾?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

    沈聽松看了她許久,最后在季初快要笑不出來的時候輕輕點了點頭。他是一個卑劣的小人,可他也想多年之后有一個人還記得他,自己的墓碑上面有一個人為他刻字。

    ***

    次日,沈家聯合多位先太子的親信意圖勸誡年輕的主上成家,好留下子嗣不斷傳承。卻沒想到,被他們怒罵為禍水的女子和主上攜手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此為季尚書之女季氏,半年前同我締結婚約。”沈聽松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浪,底下一片嘩然。

    主上竟然有婚約了?不對,這來歷不明的女子竟然是季尚書的女兒!等著,季尚書的女兒,那不就是圍在揚州城外那個煞神的前任夫人嗎?

    這,這,這!不少人呆若木雞,因為意想不到的發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沈家人也愣住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他們連讓主上娶親的話還沒說出來呢。

    “我聽聞諸位很是關心我的婚姻大事,如今平京城混亂,定北侯不敢輕舉妄動,的確是成親的好時機。五日后是吉日,準備一下就將婚事辦了,不宜鋪張,簡單即可。”沈聽松笑吟吟地開口,目光掃過底下的人,笑意不及眼底。

    “季尚書之女可是和離之身。主上,這決定是否不妥,太過草率了?”他們想要的主母是出身沈家的沈六娘,橫空來一個季尚書的女兒,這不是亂了嗎?

    “季尚書乃是我師,更因我而死。他的女兒合該由我來照顧,半年前,我已經在季尚書的墓前持過晚輩禮,且已經昭告季家長輩留下了定親信物。父母之命在,禮數更不曾短缺,你此言是讓我失信于季尚書失信于天下人?”沈聽松的目光驟然銳利,淡淡的威勢壓下去便是沈家家主都不甘地閉上了嘴巴。

    “主上此言不虛,季娘子可為我等主母。”先站出來同意的是孫德順,他曾和沈聽松一起在潞州城停留,他說出的話自然不是假的。

    是以,眾人也就應了。

    于此,季初不由得用手指頭勾了勾握著她的手心,微微一笑。

    和離之身又如何?季初不覺得她因此失去了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婚事定下,沒有刻意隱瞞,驚天的大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揚州以外的江南地區,潞州城,清靜峰,平京城,北地接二連三地都得知了這件事。

    前任禮部尚書的女兒,定北侯曾經的夫人季氏要嫁給德懿太子的兒子了!

    第八十二章

    最先接到消息的人當然是駐扎在揚州城外的定北軍。操練了數月, 定北侯手下的軍隊得到了一個新的名稱,定北軍。

    往日的軍營都是嘈雜無比,練刀的練劍的, 比武的習拳的漢子比比皆是, 即便不刻意出聲,動靜都是驚天地響。

    可是這日,熱鬧的軍營安靜地出奇, 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也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揚州城內即將迎來一樁婚事應該是熱鬧無比的吧, 可新婦卻是他們侯爺的前任夫人, 而侯爺目前身邊干干凈凈,沒有一個女子相伴。不說了解內情的人,就連普通的兵漢都看出來了, 侯爺的心里還記掛著已經和離的夫人。

    可是這夫人就要嫁給別人了, 興許她嫁的那個人身份比侯爺的還要尊貴。心有靈犀,所有人都保持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只敢用眼神交流。

    頂中的營帳是定北侯起居的地方, 此時更是安靜的落針可聞,就連服侍的下人們都自覺地離了有百米遠,唯恐招惹了侯爺的怒火。

    本是盛夏,碩大的太陽囂張的掛在頭頂足以灼黑人的肌膚, 可愣是每個人都不覺得熱, 反而后背生涼。一切都源于一樁意想不到的婚事,源于他們的侯爺是新婦的前任夫君。

    營帳中, 神情冷峻的男子并不像眾人想象的那般怒火中燒, 相反地他唇角還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抱著一把劍在細心地擦拭。一遍又一遍, 用墨藍色的錦帕擦拭冷光乍現的劍刃,清晰地足以照見人影。

    一身墨色鎧甲的男子劍眉入鬢,雙眼漆黑如墨,冷漠俊美的一張臉因為那一抹淺淡的笑容讓人心中發寒,帳中的人沒有一個敢看他,敢對上冷戾的目光。

    冷白色的劍刃上突然掛了一串血珠,但很快就滑落在了地上,帳中浮現了淡淡的血腥氣。

    “侯爺,已經按照您的安排準備好了兵馬。”隨侍在身旁多年的仲北此時此刻也不敢多言一句,弓著腰低聲稟報,呼吸聲都屏著。

    他還記得昨日傍晚從揚州城中的探子口中得知,得知季娘子的婚事時,侯爺那瞬間空洞駭人的眼神。

    從前和離的時候仲北見過侯爺的失態,見過他吐血,見過他紅著眼睛死死張望。他以為那便是侯爺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候了,可見了那毫無生機的眼神,仲北知道這個坎兒永遠過不去了。

    夫人真的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她和侯爺之間是再也沒有可能了。碎的徹徹底底的銅鏡,怎么粘都不可能完整了,因為有一半已經屬于旁人,再與定北侯沒有任何關系。

    “是本侯太過愚蠢,該殺的人怎么能留下。”聶衡之望著冷刃上照出的自己一張臉,眉目霎時壓得低沉,苦苦壓抑的戾氣全都在一雙眼睛中爆發出來。

    季初居然真的要嫁給那個野男人,她從頭到尾都不再屬于自己,那顆心終于找不回來了。

    “準備,一半兵馬隨著本侯北上,另一半兵馬分散南下。”

    聶衡之笑了笑,殷紅的唇勾起,艷麗的一張臉因為笑容愈發顯得詭異。起碼在親近之人仲北看來是如此,他不由得想起了戰場上擊殺戎族的那個侯爺,也是這樣地笑著。

    “揚州城防備并不森嚴,侯爺,我等殺進去一日的功夫就得了,哪怕哪怕拼了屬下的一條命。”終究是不忍看著主子如此,仲北冒著滿頭的冷汗訥訥地開口。只要殺了亂臣賊子,夫人就嫁不得人了,何必要這么折磨自己。

    “怎么,你以為本侯會攪亂他人的婚禮?你猜錯了,他人的婚禮與本侯意思與好的關系都沒有,本侯當然是要去做大事!”

    “他人的婚禮和本侯有什么關系?她要嫁就嫁,他要娶就娶。本侯至于對一個蠢笨的女子念念不忘嗎?本侯要的是大業!”

    “你聽懂了嗎?你們所有人都聽見了嗎?”

    飽含著戾氣的聲音在營帳里面響起,伴隨著揮劍噼里啪啦的聲音,所有人都瑟瑟發抖地跪在了地上。

    聶衡之舉著劍一身煞氣地出了營帳,毫無感情的眼神剮在人身上,比真正的利刃還要鋒利。

    一句話沒有說,他翻身上了戰馬,列隊整齊的黑甲兵跟在其身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揚州城外的營帳……

    ***

    婚事有條不紊地籌備著,季初的信也到了潞州城的季家,她在信中寫明了自己是嫁給了往日定好婚約的沈郎君,并直言請堂伯父堂伯母等人不必前來。

    時局混亂,沈聽松和潞州城的季家屬于不同的陣營,這封信另一層的意思也是表明請季家勿要再和她這個出嫁女牽扯,以免惹來禍端。

    顯然,季家里面不乏聰明人,紛紛對這樁婚事保持了沉默。只有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駕著馬車到季初父母安葬的地方拜祭了一次,告訴他們季初的婚事,也讓他們在天之靈保佑自己的女兒。

    “季姐姐真的要嫁給沈郎君了!啊呀,可惜我不能去江南。”潞州城的通判府中,莫青青捧著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肚子,有些哀怨肚子里的孩子來的不是時候,被一旁緊張盯著的衛長意揪了揪后脖頸才不情不愿地閉上了嘴巴。

    “去什么揚州,青青,乖孩子,聽話,這些時日你不要出門了,夫君要去衙門,你是一家之主,守好家好不好?”衛長意想的更為深遠,尤其在得知各地節度使蠢蠢欲動派人去揚州城道賀的時候皺了眉頭。他匆匆安撫了懷了身孕的小夫人,吩咐守衛將府邸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才急匆匆地往潞州的府衙趕去。

    葛知州年歲大了,如今潞州城的事務有一大半是他做主。感知敏銳的衛長意已經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衡之再三要他守好潞州城,那他便不會容許潞州城有任何的差錯。

    更別提,他心愛的小夫人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也在這座城里面。

    到了府衙,路過已經空蕩的別館,衛長意長長嘆了一口氣。女子心硬如鐵,即便他將衡之昔年所為透露出來,她還是要嫁給旁人。他不敢想象如今的聶衡之會是什么模樣。

    興許,當時季尚書牽扯進先太子一事中,他就該私下找那女子將衡之未能出口的話說個明明白白,不然何至于到了今日的局面。

    可惜,往事不可追,悔之晚矣。

    ***

    季初同沈聽松的婚事傳到了平京城和北地。出乎意料地,兩地的人也因此歡喜起來,沒人提起季初是和離之身,也沒人敢對這樁婚事說教。

    因為,這樁婚事對他們而言,實在來的美妙。

    于平京城呢?先前他們還懷疑定北侯聶衡之有擁護先太子遺嗣的心思,日夜難眠忐忑難安。尤其是在魏安帝病倒纏綿病榻的時候,朝中因為要不要對聶家下手吵開了鍋。

    這下可好了,聶衡之先前的夫人竟然要嫁給那沈姓逆賊。小道消息,聶衡之極為愛重自己的夫人,不納妾不狎妓,唯一一次有納妾的苗頭惹得夫人和離,追了上百里還急氣攻心吐了心頭血。這般重的感情,他的心里肯定還記掛著季氏。得了,季氏要嫁給沈姓逆賊,定北侯能去擁護逆賊去?所以,平京城中人人歡呼雀躍,心驚膽戰的聶家人也悄咪咪地松了一口氣。

    嗨呀,差一點,他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季氏再嫁真的極好,極好啊!

    再說回北地,戴紹得知了這樁婚事,直接仰天大笑不止。他對聶衡之最為忌憚,原本向沈聽松那邊求合作也是意圖一起對付聶衡之。

    沈聽松要娶了聶衡之的心頭愛,嘖嘖,兩人見面那絕對是不死不休,他戴紹可以安心向平京城出手了。等他圍攻平京城,聶衡之那些兵馬肯定會北上。到時候他與沈聽松那些人馬再一起向聶衡之出手,南北夾擊,不信除不了他。而等除了心腹大患聶衡之后,他完全可以壓著北地數十萬大軍直接架空沈聽松,來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豈不快哉?!

    血脈僨張,興奮之下,再也顧不上細想,戴紹直接點兵十萬南下,直直沖著矗立上百年的都城平京而去。

    北地距離平京不過四五百里的距離,行的快些,兩三日就能到達!

    ***

    五天的時間一眨眼就過了,起碼對于季初而言是如此。她的嫁衣來不及現繡,便去到成衣鋪買的做好的嫁衣,是沈聽松幫她選的。

    對于自己的婚禮,沈聽松顯然十分的上心,不僅幫著選了嫁衣,還具有閑情雅致地幫季初挑選了大婚時應該佩戴的首飾。

    尤其是成婚前一日的時候,絲毫不擔心自己安危的沈聽松著了粗布麻衣帶著季初到了郊外的一處農莊里面。

    季初不解其意,沈聽松告訴她要來拜祭一位故人,順便給季初下聘。他們都沒有了父母,索性就由他親手將聘禮交給她了。

    季初好奇地跟著他,發現故人是一處沒有立碑的小土堆,周圍長滿了花草樹木,一個不知是誰的墳墓?

    “里面葬著的人是我的乳母,從前我被沈家扔到這一處農莊的時候就是她陪著我。在我的心里,實際上她才是我的父母長輩。我一輩子所求的很簡單,和尋常人一般有父母,將來會有一個妻子有自己的孩子,平平淡淡地活著。”

    “后來我就知道這是一種奢望。不過,好在,我的幼年曾有她陪著,明日也即將有一位妻子。”

    “阿初,真的謝謝你。”

    既然是沈聽松認可的長輩,季初恭恭敬敬地跪下,朝著墳墓行了一禮。

    起來的時候,沈聽松緊緊地抱了季初一下,然后在松開她的時候,牽著她的手去了一間破舊卻干凈的小屋子。

    “我從前就住在這間房子里面,然后我在這里埋了一件東西,我要將它當做是給你的聘禮。”沈聽松松開她的手,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里面挖出了一個小匣子,抖了抖上面的塵土,將小匣子放進季初的懷里。

    季初摟著不算輕也不算重的小匣子,眨了眨眼睛,好笑地道,“里面該不會是你幼年的玩具吧?或者是金銀珠寶?”

    “日后你就知道了,這東西也算重要,可不要弄丟。”沈聽松含笑摸了摸她的頭發,走了兩步又道,“不過也沒那么重要,等遇到了合適的時機,你可以將它送給別人,換些東西回來也不錯。”

    聽他這么一說,季初心里就明白了。八成里面裝著的還是金銀珠寶,不然也不能什么東西都能換來。

    “其實我的嫁妝也不少的,只是有一大部分都在潞州城。”季初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男方給了聘禮,下一步當然是女方陪送嫁妝。

    可惜,季初有些無奈眼下的亂局,她是不可能做到回去潞州將嫁妝拉回來了。

    聞言,沈聽松怔然片刻,而后失笑,認真地說道,“有你在,便不需要任何嫁妝。”

    季初滿意地點點頭,臉頰有些泛紅。

    直到回去后聽到定北侯聶衡之從軍營中消失,她臉上的紅色才慢慢地褪去。

    沈聽松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兩眼,語氣輕緩,“勿要擔心,定北侯雖放浪不羈,但不會做出爾反爾的事情,明日無論如何都會好的。”

    季初默默地念叨了一遍出爾反爾,有些不解其意。莫非沈聽松和聶衡之兩人之間做了約定嗎?

    不過,很快她就沒有功夫細想了,幾位嬤嬤等著要教導她明日大婚的禮儀。沈聽松話中的簡單也只是相對世家貴族而言,與平民百姓比起來還是繁瑣的多。

    細論起來,季初的時間根本不夠用的。便是她第一次同聶衡之成婚的時候也沒有這般的手忙腳亂,可能是時間真的太過于倉促了吧。

    同聶衡之和離后的第十個月,季初將自己給嫁出去了。

    如同沈聽松前一日同她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和沈聽松的大婚除了沒有長輩和親近的友人參加,其他的都是和和美美的,當中沒有出現一點岔子。

    季初第三次穿上紅色的嫁衣,蓋上紅色的蓋頭,于眾人見證之下同自己選的如意郎君結為了夫妻。

    禮官高喊禮成的時候,季初滿眼皆是紅色,可她的臉卻悄悄地白了。因為想起了前兩次成婚的場景。第一次,她同聶衡之成婚,嫁給高高在上的定國公世子,因為敏銳地感受到了夫君身上的不喜,無所適從險些踩到裙擺摔倒;第二次是上輩子嫁給沈聽松,她沒有聽到禮成的聲音就被一支利刃穿透了身體,在劇痛中死去。

    如今,這是第三次,季初滿心希望著可以圓滿地完成。

    事實也正如她所愿,被送進喜房里面坐著,她還有些云里霧里的。等到沈聽松挑開了喜帕,兩人喝了交杯酒季初才回過神,開始不自在起來。

    大紅色的蠟燭靜靜地燃燒著,眉目如畫的男子含笑地望著她,季初沖著他笑了一下,然后就被他很輕地在臉頰的小梨渦上親了一口。

    “阿初是一位美人,今日很榮幸只有我一個人看到。”

    他話音落下,季初就緊張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今日我很歡喜,謝謝你,阿初。”沈聽松一直含笑看她,季初輕咳了一下嗓子,起身將那個小匣子抱了過來,“那個,我回去看了好久,沒發現它要怎么打開。”

    干巴巴地沒話找話,這是季初已經緊張到了極致的表現。

    沈聽松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示意她拿過來那塊定親的玉佩,妥帖地放在小匣子上面,匣子出現了一聲異響,應該是可以打開的聲音。

    季初正要打開,卻被沈聽松又拿走了玉佩,她不解地看過去。

    燭光下粉腮朱唇,當是晃得人心神恍惚,沈聽松的語氣卻沒有半點變化,“這么早打開就失了驚喜了,等再過些時日吧,什么時候你不開心就打開它,心情也能好一點。”

    季初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收起玉佩應下了。

    ……

    大紅蠟燭盡職盡忠地燃燒著,沈聽松利落地從床上抽出了一床被褥放在榻上,季初看著他的舉動吃驚還有些不好意思。

    她覺得沈聽松是看出她的緊張了。是的,經由了和聶衡之的三年婚姻,季初實則對夫君敦倫是有些懼怕的,那種完全被對方壓制掌握的感覺想起來骨子里面都在顫抖。

    “危機徹底消除之前,阿初,我不會碰你的。我不想我死之后,可能還會有另外一個沈聽松的存在。”他有些歉意地看向季初,季初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瞪了他一眼。

    “大吉之日,說死呀死的真的不吉利。呸呸呸,滿天的佛祖菩薩們都要記得,方才的話都不作數的。”

    沈聽松笑著點點頭,忍不住開口,“阿初,我修道,佛祖菩薩那都是佛家的。”

    “哦,好累啊,我要去睡了。”

    ***

    同樣的夜里,有人高臥在喜床上,安然入睡,有人在不眠不休地揮劍殺人。

    聶衡之帶著人提前幾日出發,如同毫不疲倦的嗜殺兵刃,悄無聲息地繞過平京城,正與戴紹派出的先鋒部隊相遇。

    滿身戾氣的黑甲兵徑直入了先鋒部隊的營地,燒、殺、搶、掠,比最野蠻的戎族人還要兇狠。

    不出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將五百人殺的干干凈凈。

    一切平息下來,明月高高地掛在墨藍色的空中,皎潔的月光灑在鮮血淋漓的土地上,不知哪里來的烏鴉嘎嘎嘎地叫了幾聲。

    眾人看著臉上噴灑了血珠卻無表情的那人機械式地沖著一具具已經死透的尸體補劍,只覺得遍體生寒。

    他們的侯爺,揮劍的模樣如同瘋子,更加可怕的,這是一個有神智的瘋子。

    第八十三章

    其實, 上輩子的聶衡之在得知了季初的死訊后已經是個瘋子了。

    他從高高在上的定國公世子跌落成一個不良于行的廢人受盡數年不堪的折磨,原本以為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在愛他,等著他。那個人找不到他, 他就費盡心機耗費所有的毅力從無盡的黑暗中走出來。

    可是, 上輩子他走出來了愛他的那人卻不在了,所有的籌謀失去了意義,聶衡之自暴自棄地死在了戰場上, 心灰意冷邪肆瘋狂一如今日。

    再次睜開眼, 他欣喜若狂地看到了熟悉生動的容貌, 一切都重新開始。然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又有了這么一日, 他失去了愛自己的那個人。

    今夜是季初和那個野男人的洞房花燭夜,聶衡之自虐地想著他們會做些什么,雙眸一點點變得赤紅。野男人會和她結發飲合歡酒, 會褪去她的衣服, 會溫柔地親吻她……然后他們的生命將永遠牽扯在一起,直到死去直到百年后的墓碑上會刻上他們的名字。

    一整個夜, 聶衡之沒有閉上眼睛。

    ***

    和沈聽松新婚的第二日, 季初再次梳了婦人的發髻,耳鐺上垂了耀眼的紅寶石,第一次以主母的身份在款待各地使者們的宴會上露面。娥眉朱唇,華衣清姿, 她和溫潤貴氣的男子站在一起的時候便是心含不甘的沈家人也要承認他們是極其相配的。

    尤其是兩人眉眼往來之間, 含著旁人一眼便能看清的淡淡柔情。

    今日求見的各地使者也將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心下打算頻頻。江南這位天潢貴胄果然很喜歡定北侯的前任夫人, 不嫌棄那女子是和離之身不說, 還極為看重地將她帶到人前。

    能站在這里的人要么是他的心腹親信, 要么是各地派來試探的使者, 這女子能出現在這里已經代表了沈聽松的態度。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也將是他所有屬下的主母,未來更說不準會成為一國之母。

    眾人的心中有了衡量。

    而接下來,沈聽松光明正大承認自己是先太子之子,斥責當今弒父弒兄得位不正,將以大魏最正統的皇室傳承身份肅清朝綱拔亂反正,直接將宴會推到了一個高潮。

    戰爭的號角隨著他的宣告吹響,終于將如今僵持的局面打破。

    北地的使者率先開口,直言不諱北地會南下用兵,代表了北地節度使戴紹的態度。

    暗潮涌動之間,季初將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包括沈聽松部下的蠢蠢欲動,各地使者的左右搖擺。

    她的心中不免涌起了幾分擔憂,她一個沒有根基的普通女子真的能將沈聽松從漩渦當中帶走嗎?

    估摸發現了她的復雜情緒,沈聽松不動聲色地朝身旁的女子看了一眼。像是在安撫讓她不要擔心又像是表達一種凡事立于心胸的穩妥。

    因為他這一眼,季初很奇異般地平靜下來。她對沈聽松有幾分了解,他如此應該是已經做好了打算吧。

    而他同意婚事敢將自己牽扯進去,說明打算的結果不算太壞?

    是夜,議事廳中的燈光通明。

    季初入睡的時候沒有見到新任夫君沈聽松的人影,天蒙蒙亮醒來的時候才感受到了寬敞的床榻外側合衣躺著身形頎長的男子。

    這還是前后兩輩子季初第一次同沈聽松睡在一張床榻上。當然也是兩輩子第一次她和除了聶衡之以外的男子同床共枕。

    季初睜開眼睛,略微有些迷茫的眼神不由帶著好奇多打量了幾眼。無論是隱姓埋名的時候還是現在恢復了高貴的身份,沈聽松的睡姿同他的性子都是那么的像,安靜規矩地躺著,雙手在身前交叉,可是規矩之外又總多了幾分閑適隨意。他清俊的臉龐朝向季初這邊,已經松開的烏發半覆在臉上。

    這和聶衡之又不一樣了,因為只和兩個男子同床共枕過,季初沒法避免地在腦海里面比較起兩個人來。

    高高在上的定國公世子脾氣不好,睡姿也肉眼可見地惡劣,一開始長手長腳地伸展開,明明是寬敞的可以容下四五人的床榻,他卻不將她擠到最里側不罷休。后來兩人關系親近了,他就更加過分了,要么如同八爪魚一般手腳并用的纏著她,要么強硬地將自己的一條胳膊塞進她的懷里面要她抱著……

    沒有忍住,季初小心翼翼地伸手將朝向自己的男子臉上的頭發朝一側撥了撥,手指頭無意間觸碰到的時候,他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唇角噙著一抹微笑。

    像是做賊被抓到一般,季初快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臉頰微微泛紅,沒想到被抓個正著。

    “放心,一切有我。”有了沈聽松的含笑囑咐,季初安心地又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的時候,床上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沈聽松已經離開了。不過到了次日天色熹微的時候,她又在身側發現了他。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季初的心像是一只波濤洶涌中的小船,因為他時不時的出現勉強保持平穩地行駛。可是他不出現的時候,她就能察覺到平靜之下的浪潮涌動。

    上門想要求見季初的江南官吏家眷不在少數,沈聽松都為她擋下了。可近日來一點兒消息和風聲也傳到她的耳中了。據說,北地的節度使戴紹已經派兵圍住了平京城,而揚州城外的兵將為了平京城的安危撤走了。又比如,沈聽松的部下有一部分帶人南下已經占了不少的州縣……

    戰事真的起了,比季初的上輩子經歷的早了兩三年。

    “接下來的幾日可能有些混亂,阿初,你去我帶你去過的莊園住上些時日吧,放心,隔上三五日地我便會過去看你,過上不久再接你回來。你人在這里,我總有些掛心,那些人也總來煩擾。”終于有一日,沈聽松輕描淡寫地向她說了眼下的局勢,要將她秘密送到莊園去。

    季初清凌凌的一雙眼睛看他,他的神情淡然,語氣也溫和平淡。于是,她便點頭應下了。

    沈聽松說的那處莊園除了位置隱蔽了一些,其他的對眼下而言并不能改變什么。季初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懷疑他的動機,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多疑的女子。

    她一點頭,沈聽松便又笑了,伸手在她的發髻上摸了幾下,低聲道,“阿初真是個好性乖巧的女子。”

    “當然。”季初哼了一聲,忍不住抿抿唇,終究還是問他,“平京城不會有事吧?”

    雖然有些狼狽地從平京城離開,但季初一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生活在那里,包括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美好記憶都在那里,無論如何她還是不希望平京城有危。

    戴紹此人在季初心中的印象并不好,她大概知道他同沈聽松之間達成了一些協議,所以忍著沒有說什么,只隱晦地提起平京城來。

    沈聽松聞言并不意外她會問起平京城,那是大魏的都城,阿初關心很正常,“定北侯帶著兵馬從江南撤離護衛平京城,有他在,都城當然不會毀掉。”

    他話中說的是平京城卻不包括統領平京城的人。顯然一點微妙的不同,季初聽懂了,輕聲地說了一句,“只要大部分百姓無事就好了。”

    至于龍椅上的帝王以及他的皇子皇孫們,死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阿初想的當然,百姓們會無事的。”沈聽松的眼睛平靜而深邃,夢里面的所謂前世,大批戎族來犯圍住平京城足足十數日,那個男子用自己的部下和一條命保住了大部分百姓的生命。

    甚至,那個人將威脅最大的戎族擊殺地七零八落后強硬地將平京城中的奢靡皇室處死,為他的平定天下掃清了最大的障礙。

    ……這輩子平京城當然不會有任何危險。只不過他們之間的位置需要調換一下,要用死亡做出犧牲的那個人成了他。

    這是他欠他們的,沈聽松看著女子信任的眼神,忍不住抱了她一下。

    送季初到莊園的那日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沈聽松準備的很充分,精良的暗衛們將小小的莊園護的水泄不通。

    他將跟隨自己最久的陸行也留在了莊園,最后淡淡看了季初一眼就轉身離開了,步伐從容不迫,背影也很淡然。

    仿佛就是一個尋常的日子,他只是去做尋常的事情,不久之后就會回來。

    “記得你說過的話,我等你來看我啊。夫君。”他走的有些匆忙,季初只來得及和他說一句話。

    可是,她沒想到這會成為自己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時間其實一眨眼就過去了,可能是由于沈聽松的吩咐,季初困在莊園里面接觸不到來自外面的任何人。她只能從陸行和身邊人的神態當中隱約感覺到一分焦灼。

    揚州乃至周圍的州縣完全被沈聽松掌控……

    戴紹圍住平京城數日,魏安帝于病榻之上無聲無息地崩逝,大皇子帶著早就準備好的詔書登基……三皇子不服,被大皇子當朝斬殺……

    定北侯帶領兵將與戴紹兵馬殊死搏斗,局勢不分上下……

    戴紹派人朝沈聽松求救,沈聽松親自率領兵馬往平京城而去……同戴紹結為同盟……

    沈聽松遲遲不至,季初滿懷擔憂地從陸行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不免怔然。她隱隱察覺到沈聽松從前對自己所說的結果就要出來了,可沒想到會是如此。

    第八十四章

    季初被困在莊園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才發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了為掛心的人祈福。

    所幸直到現在傳來的消息都還是好的,沈聽松無事,平京城的百姓們也無事。季初開始虔誠地抄寫佛經和道經, 希望能迎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七天的時間, 她足足抄寫了二十本的經書,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滿心期望天上的神佛能滿足她的愿望, 否則她重活一世又是為了什么。

    想到重生, 不可避免地, 她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和她有相同經歷的人聶衡之。他和自己一樣也重生了, 上輩子是他親手殺了戴紹,那么這輩子無論如何戴紹也會死在他的手中吧。

    她又想二對一的情況下戴紹即便死了,沈聽松也會保有實力, 又有江南作為后盾。那么, 為了鞏固安穩的局勢,興許平京城的新皇會求和, 他的皇位坐的一點都不穩當, 當務之急是要先保住皇位。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大通,季初夜里幾乎沒有入睡,次日起身的時候眼底泛著青色。

    這日依舊是晴朗的好日子,季初的住處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久未見面的施岐查到了這處隱蔽的莊園, 他要見她。

    季初覺得很奇怪,因為陸行沒有攔他, 而是出乎意料地將人帶到了季初的面前。

    一別數月, 施岐的變化可謂是翻天覆地, 從前那個沉默懷著仇恨的青年已經蛻變成堅毅的將領。他的眼神幽深堅定, 下頜長著凌亂的胡須,身上還穿著沾染了血液的鎧甲,風塵仆仆的模樣讓季初有些不敢相認。

    如今的他們分屬不同的陣營,但季初能感覺到眼前的青年對她的感情并沒有變化。

    季初沖著他和煦地笑了一下,她很感激自己當初沒有救錯人。正要開口詢問施岐為何要見她,季初下意識地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施岐的身上,忽視了一旁的陸行悵然落寞的神態。

    “娘子,戴紹死了,如今江南已經被定北軍控制,您隨我去平京吧。”施岐不等她開口,快速地說了一句話,有些滄桑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內里含著千言萬語。

    戴紹死了?季初聞言,心里先是一喜,而后又像是被利刃劃過猛地一痛,戴紹死了,江南也被定北軍控制,那說明沈聽松失敗了?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急急忙忙地向施岐詢問起沈聽松的下落來。

    “娘子有所不知,戴紹被侯爺和沈郎君騙了,從頭到尾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局,為的就是削減戴紹乃至各地蠢蠢欲動的節度使的勢力。”施岐看出了她眼中的急切和害怕,連忙開口向她解釋。

    他原原本本的將一切籌劃都娓娓道來,包括一開始定北侯在得知了沈郎君的真實身份后故意在潞州城放走沈郎君,沈郎君回到江南揚州想通之后向侯爺遞信,以及侯爺跑到揚州城外按兵不動甚至殺死平京城派去的使者徐內監,沈郎君誘騙戴紹使其認為自己同聶侯爺勢不兩立……明面上是沈郎君和戴紹兩方合作夾擊守衛平京城的定北侯,實際上侯爺和沈郎君才是真正的同盟,戰場上二人攜手一同斬殺了戴紹!

    戴紹死不瞑目,帶去的人馬也被滅的七七八八不成氣候了。還有那些故意挑事意欲分一杯羹的節度使們也被狠狠地敲打了一番,簡直是猝不及防。

    畢竟誰也想不到一個是忠于當今的定北侯,后一個是昔日先太子留下的子嗣,二人之間立場不同此外還有奪妻之仇,竟然會聯合到一起!

    便是直到現在有些人聽到了這消息也是萬萬不信的,怎么可能呢?定是中途發生了什么變故,或者說兩人間達成了更隱秘的一個協議,比如說天下二分。

    就算是季初,此時聽到了這匪夷所思的內幕也是狠狠地懵了許久。這兩個人她再熟悉不過了,一個是她曾經用盡心思討好的前任夫君,一個是她如今的枕邊人,再往前不久,聶衡之可是咬牙切齒的要殺了沈聽松,恨恨地稱呼他為野男人……而沈聽松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對聶衡之的厭惡,可在沈家人故意挑事提起她和聶衡之的往事時,季初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沈聽松的眼中有冷光閃過,可見也是不喜的。

    “施岐,你莫不是在誆我?當初在潞州城的時候,可是你帶著我進了別館。聽松被他關進了地牢,陷入了昏迷……”季初眼睫毛眨了眨,不敢相信,因為那時的定北侯還是一副傻傻神志不清的模樣。

    “夫人,施指揮所言不錯,前些日子主上離開的時候,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屬下。他的確和定北侯之間約定了一些事情,實不相瞞,沈家人也是其中的一樁,只是沒有料到您當時會到江南,又被沈五郎看中擄走要獻給主上。”一直沉默不言的陸行也開口承認了此事,有他的加入由不得季初不信。

    季初是一個聰慧的女子,這兩人都開口說了事實的真相后,她的腦筋也終于開始轉動了起來。然后,她臉色一白,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如果說一開始便是那兩人的籌謀,那她嫁給沈聽松,會不會也是為了迷惑戴紹刻意而為之。

    非是她敏感矯情,實在是時機太過于巧妙,婚事完成的太過于輕巧。

    “那我同聽松的婚事……也是他們籌劃好的嗎?”她的語氣有些尖澀,粉唇也一點點失了血色。

    “非也非也!夫人您勿要胡思亂想,主上待您的心思天地可鑒,他絕對不會如此行為!請您千萬要相信主上,如果只是為了迷惑戴紹,主上他不會……不會將他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您。”陸行開口堅定地反駁,他提到了沈聽松曾經送給季初的那個匣子,目光晦暗復雜,重重地強調,“那是主上最重要的東西,夫人您一定要好好保管。”

    里面的東西是這個天下所有人都想得到的,而主上毫不留戀地送給了夫人,任是誰都無法反駁他的情深。

    日后,等到那個匣子里面的東西現世,夫人她就會明白主上待她的心思究竟有多么深遠純粹。

    “娘子,您還是和我一起去平京城吧,到了那里您不妨親口詢問侯爺和沈郎君。若是他們利用娘子,施岐即便位卑,也會拼盡全力站在娘子這邊。娘子和離斷交都是應該的。”不同于陸行是沈聽松的心腹,仲北對聶衡之忠心不二,和他們比起來,施岐的心中最為重要的人是季初。

    他斷然開口,根本不在乎自己會得罪沈聽松和聶衡之兩個地位無比尊崇的人。

    “為何一定要我去平京城?”施岐的話像是一股暖流,讓季初有些泛冷的心緩和了過來,她好奇詢問。

    “侯爺要收拾這里的殘余的勢力,怕您會有危險。”

    “主上吩咐過要對沈家動手,他們在此處根深蒂固,一定會危害到夫人。”

    二人一同開口,季初懸著的一顆心,徹底地放了下來。

    不枉她每日抄寫經書,眼下的結果對她而言再好不過了。

    戴紹死了,平京城的百姓們無恙,沈聽松和聶衡之達成一致,平京城的老皇帝也已經崩逝了……

    “我和你們一同去平京城。”數日沒有好好的休息,猛然一放松,眼底的青色在她瓷白的肌膚下愈發的顯眼。

    季初打了一個哈欠,困倦的感覺一涌而上,思考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雙青等人收拾去平京城的行李,她伏在床榻上安靜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季初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皮微微泛紅,卻只記得夢中的兩個場景,一個很清晰仿佛昨日再現,清靜峰上的三清觀中,仙風道骨的無為道人朝著她含笑說些高深莫測的話,她終究要做一個抉擇、短暫的平穩與安定、千萬記得心中的一分仁慈……另一個場景卻是很模糊的,像是有那樣一個人死了,季初并不知道,只在夢中看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可她心中巨大的哀慟告訴她這個人是她十分熟悉的,他的死讓季初心悸不已。

    一日后,季初在施岐和陸行的護送下踏上了往平京城而去的路途。

    坐在平緩行駛的馬車上,她自嘲過從重生開始,慣來平靜生活的日子就變了。短短的一年時間內,從平京場到潞州城,從潞州城到清靜峰,從清靜峰到揚州,如今卻要從揚州再回到平京城去。

    兜兜轉轉,她不禁對著婢女雙青笑道,循環往復竟然成了一個圈,一年的生活仔細算起來比從前二十年的生活還要精彩。

    “夫人,照您這樣說,不定之后我們還要從平京城再到潞州城去呢。不過到時候您肯定不是再因為和離離開平京城了!”雙青順著季初的話開玩笑,話落之下察覺到自己說了和離二字,連忙呸了兩聲,吐了吐舌頭打了自己一巴掌。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要還是在從前的定國公府,她肯定會被嬤嬤重重地處罰。

    季初不在意這些,聽雙青說起定國公府,卻猛然想起了另外一樁事。到了平京城之后,她要住在何處啊?

    原本的季家宅子不再屬于自己了,定國公府和她再沒有關系了,按照常理她應該和沈聽松住在沈宅……可是先太子一脈只留下一個忠王府,難道他們要住在忠王府?那里面的主子是忠王……

    季初絞盡腦汁地想了一路,臨近平京城的時候才轉過神來笑罵自己傻透了。沈聽松既然和聶衡之二人達成協議,肯定殺了戴紹之后的去處也都想好了,怎么可能要發愁一座小小的府邸。

    然而放下了對府邸的淡淡憂愁之后,她又開始好奇那兩人商議好的去處。

    崩逝的老皇帝只有大皇子一個獨苗,季初從自己父親的口中也聽過大皇子秉性平庸心胸也狹窄,根本不是為君的材料。

    不管是聶衡之還是沈聽松,都比平庸的大皇子強上百倍。他們二人當不會受一個皇位不穩的新皇轄制,尤其魏安帝得位不正天下人皆知。那么,他們想好的歸處應該是極好的吧?

    想了這么一大通,季初的心情好了許多,當真是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春。她居然可能得到像話本子里面那樣圓滿的結局,一定是父母在天之靈保佑她。

    回到了平京城,到了城門口,掀開馬車的簾子,季初翹著唇,一想到等下會見到沈聽松,眼睛亮亮的帶著光彩,歷盡艱辛,屬于她的幸福終于要來了!

    還會見到前夫聶衡之,季初也希望他好好的,從前他們之間那么多的誤會解開,季初的心里對他也產生了一種感激。還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釋然,那人不是全然無可取之處,這也證明那個自己的付出有一部分是值得的。

    掀開簾子所見,平京城的氣氛并不好,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畢竟剛經歷了一場戰亂,季初很能理解。

    可是當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的可怕的府邸,看到飄揚的白幡和強忍悲痛心灰意冷的孫伯后,季初發現自己什么都理解不了了。

    孫伯既然在此處,這里便是沈聽松居住的府邸,為何要掛上白幡?

    有一個人他死了,他是誰?

    第八十五章

    翹起的唇角壓了下來, 季初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刺眼的白幡,然后直勾勾地盯住了孫伯,“孫伯, 聽松身邊的下屬出事了, 是吧?”

    一定是這樣,他是這些人的主上,肯定被嚴密地護著, 怎么可能會有事?一定是追隨他的某個下屬出事了, 他急著去處理, 并不知道自己千里迢迢又回到平京城了, 所以沒來接自己。

    季初覺得只有這么一個答案,她眼神中帶著期冀,指甲卻狠狠地掐進了手心。

    陸行連同沈聽松留給她的那些暗衛跪在了地上, 施岐等人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 一言不發。

    季初僵著身子,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孫伯, 固執地等著他的回答。怎么可能呢?沈聽松離開之前答應過自己, 他會來看自己的。

    “夫人,主上在同戴紹的最后一戰時不幸中了一箭,正中心脈,已經在數日之前去見主子爺了!”

    “他去地下見主子爺了!那個竊據皇位的逆賊死了, 他殺了所有背叛過主子爺的人, 主上走的,走的好啊!見了主子爺, 主子爺一定開心不已!一定為主上驕傲!”

    “主上希望您好好活著, 他說等見到季尚書一定會和他說他養的女兒又聰慧又美貌, 活的開心自在, 人人都喜歡!季氏有好女,可惜他的緣分太淺!”

    “老奴將話帶到,也要跟著主上去見主子爺了。主上和主子爺都等著老奴呢!”

    一把劍橫過隱姓埋名多年老內監的脖頸,鮮血泵流而出,大片大片的紅色染紅了季初的眼睛。嘭的一聲落地,季初怔怔失神。

    方才孫伯在說什么?什么主上中箭?什么去見主子爺和季尚書?什么季氏有好女,奈何緣分淺?

    孫伯真的年紀大了老糊涂了,胡言亂語不成體統。她聽沈聽松說過,孫伯孫德順曾經是東宮的太監,十歲的時候就跟在先太子的身邊,先太子死后他又跟著沈聽松護著小主子長大謀求為先太子報仇的機會。想想算算孫伯已經快要到耳順之年了,頭發都白成一片了,腦子不清醒了也能理解。

    沈聽松怎么會死呢?一定是他臆想!距離上輩子潞州城破兩個人一同赴死還有兩三年的光景呢?沈聽松再不濟也要活到那個時候啊?這么淺薄的謊言她才不會相信。

    不會是沈聽松害怕她得知了他和聶衡之的籌謀之后生氣故意作的戲吧?

    跌跌撞撞伏在一具棺材面前,看到里面熟悉的泛著青白色的面容,季初翹起唇角露出了可愛的小梨渦,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沈聽松的臉,想讓他睜開眼睛。

    “我又不是那等脾氣刁鉆的女子,你騙我朝我道歉賠罪也就是了,干什么做這樣一出嚇我。沈聽松,你快點起來,快點睜開眼睛,大不了我不怪你就是了。”季初嘟嘟囔囔地開口,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手指冰冷的觸覺。

    沒有一絲溫度,沒有一絲動彈,這是一具再也醒不過來的尸體。

    陸行等人趴伏在冰冷的地上無聲地落淚,雙青也嗚嗚嗚地哭個不停,只有施岐看著季初的目光帶著不忍,看向棺材里面的人有幾絲怨懟。

    興許不只是他一個人對死去的沈聽松怨懟,明明知道前路兇險,明明知道可能命不久矣,為何還要在最后的關頭和女子成婚?讓她傷心,讓她再次成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死就死了,還要留下一句奈何緣淺!緣分不過是你這卑劣的小人強求的罷了,本就是你該欠她的,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存在,她的父親季尚書根本不會死,她會有自己的孩子,很快也會得到百般愛慕的夫君的心!

    隔著一道簾子,死死盯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女子,聶衡之面色陰郁,狹長的鳳眸中帶著強烈的不滿和難以宣之于口的憋屈。

    一股橫沖亂撞的酸澀尖銳地在他體內扎出血來,此時此刻看到季初的神態,他怎么還不明白,她的一顆心是真的落到了棺材里面那個卑劣小人的身上。

    她愿意在危急的關頭披上嫁衣嫁給他,她愿意為了他在一片混亂之中趕到千里之外的平京城,她愿意為了不相信他的死陷入到自欺欺人的狀態當中。

    聶衡之扯著嘴角慘笑了一聲,腹上劇烈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倚在了柱子上,高大的身形和一年前相比只不過剩了一個骨架子。

    沒有人心疼他了,沒有人知道他同戴紹的那一戰也受傷了。要想保住平京城大部分的百姓性命無憂,又要完全滅掉戴紹以及他的數萬精兵強將,哪里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即便他和野男人摒棄前嫌聯手,這一仗勝的也艱辛。

    那人心脈中了一箭,他的腹部也被鐵爪勾了一下鮮血淋漓血肉模糊。為了見女子一面不惜帶著傷跑到野男人的靈堂,然而季初的眼里只有野男人一個人。

    她看不到還有一個重傷的人在這里,她不知道有一個人在她成婚后幾乎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一次,她更聽不到從他口中發出的痛呼和粗~喘聲。

    聶衡之嗤笑了一聲,幽暗的鳳眸卻不舍得移開,沉沉地看著不愿接受現實又哭又笑的女子,緩慢地走了出去。

    “人已經死了,需要盡快下葬,先別忙著痛哭,操持喪事要緊。圣上已經下旨追封他為恪王,恪王妃決定是將他葬入皇陵同德懿太子為伴還是另尋皇陵的他處下葬。他好歹是立了功業再死,圣上恩準他葬入皇陵。”聶衡之一襲絳紫色外袍,腰間束著一條金色的有些松垮的腰帶,挺直了脊背居高臨下看著季初的目光冷冷的。

    他的語氣也不帶一絲溫度,殘忍地提醒季初眼前男子已經死去多時的事實,強壓著她認清一具尸體。

    人已經死了,下葬,皇陵……季初慢慢地止住了心下的荒謬感,盯著面前青白的臉龐,目光也一點一點清明過來。

    事實是,她的夫君沈聽松真的死了,她想要的幸福沒了。

    巨大的悲慟遲了一步,在她的杏眸中泛濫蔓延,碩大的淚珠在她細白的臉上滴滴嗒嗒地滑落,劃過她尖了許多的下巴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勞煩聶侯爺了,我想他不想睡在皇陵里面,我要將他運回潞州城下葬,和我的父母葬在一起。”季初擦了擦眼淚,一字一句地開口說道。

    “運回潞州城下葬?荒謬!”聶衡之聞言,語氣森冷,“生于何處去往何處,他是先德懿太子的唯一子嗣,當然要和自己的父親葬在一起。和你的父母葬在一處是不可能的,你若實在念念不忘,就在你的父母旁邊,立一個衣冠冢給他。”

    “圣上已經下旨,要他葬入皇陵就是承認了他的身份。一金口玉言,圣旨不可違抗;二來他身邊的人也有了光明正大行走在世上的身份。本侯若不是念著他迷途知返,也不會向陛下建言讓他葬入皇陵,恪王妃,你不要不知好歹。”他的語氣雖不好,但這兩句話卻是確確實實地說進了季初的心里。

    沉默了片刻后,她頷首應是,“既然如此,那就葬在德懿太子的身邊吧,我會在潞州父母的墳墓旁邊為他立一個衣冠冢。”

    立衣冠冢本是聶衡之隨口一說,沒想到季初真的有這個想法的聶衡之臉色難看了一瞬,“衣冠冢立不立隨你,不必和本侯細說。”

    季初啞著聲音道了一句謝,怔怔地又只顧著去看眼前的男子,畢竟這是真的最后一眼了。

    見此情深義重,聶衡之的眼睛像是刺痛了一般,譏諷地扯了扯嘴角拂袖離去。

    他步子走的又快又急,即便扯到了腹上的傷口也沒有停下。可走到了拐角處的門口,他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人依舊動也不動地看著死去的尸體,眼前發黑,大踏步狼狽扶住門窗穩住身體。

    他的傷不能被人發現,雖然并沒人在乎。

    ***

    身上多了一個恪王妃的名頭,季初住的地方就被掛了一個恪王府的匾額,她對這些毫無感覺,自從認清了沈聽松死去的事實后,她便一心一意的打理起他的喪事。

    五日后,沈聽松身為前任德懿太子的子嗣,帶著恪王的名頭隆重地葬入皇陵。人死如燈滅,從前種種恩怨全部抵消,新登基的皇帝并沒有在喪事上為難恪王府,季初得以出京回潞州城為沈聽松立衣冠冢。

    沈聽松留下的所有人馬,明面上都已經變成季初的護衛和親信。她回潞州城這一路途比去年同期和池家人一起還要順利。

    身著一身素衣,木木呆呆地坐在馬車上,想起來時說的話。季初覺得可能上天真的酷愛和她開玩笑,她重活一世,可短短的一年之中就遇到了這么多的波折。

    如果接下來還有更多的挫折,季初不由苦笑,那倒還不如上輩子就那樣利落的干干凈凈的死去。

    回到潞州城,再次見到她的堂伯父和堂伯母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季初的心境卻徹徹底底地改變了,她忽然發現從得知沈聽松離開人世后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生趣。

    心灰意冷大概就是她如今的感覺了吧,兩輩子兜兜轉轉到了頭,她還是一無所有,想要的幸福就如水中月鏡中花,脆弱的不堪一擊。

    在衣冠冢的墓碑上刻上未亡人沈季氏數~字后,季初在墓碑前站了許久才離開。她想,若是沈聽松的身體和思想有自己的意識,就到這處衣冠冢來安眠吧,冰冷的皇陵,他在里面是陌生人吧。

    戀戀不舍地撫摸了一下墓碑,季初仰天抽了抽鼻子,眼眶紅紅地離開了。現在的她不僅和離過,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寡婦了。

    ***

    她走后,一個全身裹著粗布的清雅身影出現在了墓碑的面前,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墓碑上刻著的幾個字,未亡人沈季氏立幾個字,一顆心終于像是找到了歸處。

    沈聽松想,余生他已經無所求了。接下來的日子里,沈聽松將真正的死去,活在這世上的只能是一個沉默寡言無欲無求的道人。

    第八十六章

    季初留在了潞州城, 大概半年的時間,她活著無欲無求,每日穿著粗布麻衣, 守著一家小小的畫館, 竟連茶館都不愿意去了。

    好在半年的時間里面,潞州城的人除了堂伯父堂伯母,季初關系親近的人還多了一位心思單純的莫青青。

    衛長意從到潞州城做通判便一直留在了這里, 莫青青懷孕后不能舟車勞頓, 衛長意守在潞州城至少要大半年的時間直到莫青青順利生下孩子。

    季初心灰意冷從平京城到潞州城為沈聽松立衣冠冢的時候, 莫青青已經懷孕六個多月有余。

    也幸好那個時候莫青青在潞州城, 大腹便便的小姑娘不顧夫君的小心翼翼,執意挺著肚子親自跑到了季初姐姐的面前。

    季初心冷了,對周圍的人和物也都呈現了淡淡的態度, 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都不掛在心上。唯有一個心思澄澈的莫青青, 她不設防,被抓著手掌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 季初的臉上, 露出了數日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季初姐姐,夫君說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到了最后都是要死的。你會死,青青會死, 夫君有一天也會死。可是在我們死去或在別人死去的時候, 同樣有新的生命誕生啊。青青肚子里的孩子就要生出來了,我愿意將他分給季初姐姐一半, 季初姐姐就不要再傷心了, 青青和夫君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很擔心你的。”莫青青的臉上紅撲撲的, 像是永遠看不到陰霾, 說話的語氣軟綿綿的,可愛極了。

    季初認真地看起小姑娘的氣色,不得不承認這段時日她被衛長意照顧地很好,含笑道,“你腹中的是你和衛長意的孩子,你說要分給我一半,他會同意嗎?”

    她松了口濁氣,忍不住逗了可愛的小姑娘一下。

    聞言,莫青青立刻睜大了眼睛,十分得意的開口,“季初姐姐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如今在家里面我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夫君什么都要聽我的。哼,我說要把腹中的孩子分給季初姐姐一半,他不敢說個不字的,誰讓他當初小氣吧啦的,不肯承認自己早就喜歡我了,還不和我解釋讓我傷心。”

    莫青青說起來往事可是理直氣壯了,衛長意名聲又不好,還曾經納了那么多妾室,自己要是拋棄他,他肯定娶不上媳婦了。為了討好自己,他肯定要聽她的話,孩子是她的,她說要送給季初姐姐一半,衛長意要是不愿意就將他掃地出門!到時候,他可沒有地方去了。

    想到這里,莫青青立刻嘟嘟囔囔的將這段時日發生的事情說給季初聽,包括衛長意已經脫離了衛家自立門戶,也包括他將所有的妾室都不懷好意地打發給自己風流的親生父親,表兄弟族兄弟。

    “他也太不是個東西了!”季初聽的是目瞪口呆,大罵衛長意不是個東西。他身邊的妾室不喜歡用銀子遣散也就是了,居然轉手送給自己的父親,也著實太過于陰損了。

    “不,不,不。夫君說是物歸原主,說那些人從哪里來的,最后還是要到哪里去。反正,他從頭到尾沒有碰過那些女子一根手指頭,當初不懷好意,死氣白賴地要留在衛家,當初他已經將話說的明明白白了。”莫青青雖然有些話聽的不是很明白,但衛長意的一句話記得很清楚,“夫君說路子是那些人自己選的,那么就要承受這樣的后果,她們也通通都要受著。”

    “他活的倒是肆意明白。”聽清楚之后,季初沉思了片刻,也無話可說了,喟嘆了一句。

    “夫君說那么多年,他都在別人規定的框架內長大,如今他有了能力不喜歡了,那么誰也別想再逼他。他就要痛痛快快地和我可愛的青青過日子,什么衛家什么孝道什么前途什么綱常倫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莫青青笑瞇瞇地說著這些話,顯然也很喜歡衛長意口中的不在乎。

    可衛長意的不在乎,和季初如今的淡漠,有著本質的區別。

    看著莫青青臉上幸福的笑容,季初明白因為衛長意有了更為在意的人和物,所以可以放棄身邊其他的事物,而她是失去了在乎的人和物,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大,提得起興趣了。

    不過當莫青青抓著她的手掌附在肚子上的時候,感受到奇妙的動靜,季初的心中還是多了一分觸動。

    自那日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臉上的笑容終于又多了起來,她開始嘗試著將傷痛埋藏在心底,開始用畫筆將從前記憶中所有的美好都畫下來。

    為此,雙青和陸行都狠狠地松了一口氣。

    季家的宅子里面離開了一位施岐,陸行便充當了施岐的角色,為此潞州城又多了一些關于季初的閑言碎語。然而在有人私下因為侮辱恪王妃的罪名被抓進去大牢之后,再無人敢在季初的身上嚼舌根子了。

    當然季初對這些是毫不在乎的,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背后一連串事情的發生。

    潞州城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又有季家做后盾,莫青青相交,逐漸地,季初的生活回歸了愜意,她甚至不再避諱他人在自己的面前提起沈聽松了。

    一切的傷痛都會被時間掩埋。

    當季初抱著莫青青生下來的粉嘟嘟的小寶寶的時候,她的眼中滿是溫柔。

    ***

    莫青青的身體向來很好,生孩子的時候也很順利,衛長意和季初守在她的身邊,僅僅兩個時辰的功夫她就把孩子生下來了。

    生下的小寶寶是一個安安靜靜不哭不鬧的小男孩,小小的一團窩在季初的懷里幾乎將季初的整顆心都填滿了。

    在親娘莫青青的強烈要求下,孩子果然分給了季初一半,成了季初的義子。

    衛長意的意見如何根本就沒有機會說出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兒子不僅多了一位義母,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還多了一個義父!

    接到從平京城傳來的書信,衛長意的鼻子險些氣歪,忙著養傷順便權傾朝野的定北侯特地來了一封書信給他就是為了奪走他的兒子。呵,人家得了一個義母的名頭,有人眼巴巴地貼上來就要做他兒子的義父,可真是將衛長意惡心壞了。

    不過好在接下來拉來的一車車珍貴的古董書畫撫慰了衛長意受傷的一顆心。他轉了轉眼睛,施施然地提筆回了一封書信。

    吾友夜深孤寂,孑然一身,不若也考慮考慮終身大事。羅敷無夫,正是合適的好時機。

    一封信寫到結尾,想了想,有意報復的衛長意又添加了一些事情,比如在他潞州通判的協助下,已故恪王的衣冠冢已經順利建成,他還親眼目睹了堅硬的墓碑上刻上了“未亡人沈季氏”幾個字。

    陰陽怪氣地笑了一下,衛長意吹了吹已經干涸的筆墨,風流的桃花眼中不經意間卻流露出了對某位女子的敬佩。

    真是了不得,讓眼高于頂的定北侯撒不開手。偏偏她處事干凈利落,說不回頭就是真的不會再回頭。對一個身份危險的沈郎君一見鐘情不說,還真的情深義重不舍不棄,直到人死了還時不時跑到墓碑前面,半年的時間了愣是沒提起他那好友一句話。

    平心而論,衛長意有些時候是蠻欣賞季初的處事方式的,很看不慣聶衡之的自暴自棄百般糾纏別扭。可是想一想當初若是莫青青和他之間的誤會沒有解開,決然地要離開他投入其他人的懷抱,衛長意也得瘋。

    所以他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季初能和聶衡之和好,或者聶衡之自己能看開。反正季初人家看的是不能再開了,衡之若是再無法挽留回去,說不定季初人家第三任夫君都找到了。

    別的不說,衡之提攜的那個施指揮,單身一人無妻無妾,對季初還忠心耿耿,若是季初動了再成家的心思,指定選施岐也不會再回頭看衡之一眼。

    衛長意的一封信到了平京城,再沒有一封回信,可是拉來的一些珍寶表明有些人并不是無動于衷。

    臨近年節,季初收到了從平京城傳來的圣旨,登基不久的新皇要她這位寡居的恪王妃回京城。

    至于原因,圣旨中并未寫明。可季初接收了沈聽松留給她的暗衛,很快就打聽到了皇帝宣她回京的用意,和定北侯聶衡之有關。

    經歷過守衛平京城的一戰過后,聶衡之加封太尉,威望高漲,如今在民間只聞定北侯不聞新君。更別提那人的手中還握著數十萬的兵力,因為他和沈聽松達成的協議,先前依靠在沈聽松身上的官員為了保命大多投向了聶衡之的陣營,讓他如虎添翼。

    如今毫不客氣地說,定北侯聶衡之權傾朝野,就連皇帝行事也要看他的臉色,唯恐惹了他不滿,一個沖動就將皇位上的人拉下來自己做皇帝。

    “定北侯孤身一人無妻無妾,圣上難道就沒有將親近的皇妹臣女賜給他嗎?”回平京的路上,季初輕飄飄地開口,詢問宣旨的太監,語氣中帶著一股漫不經心。

    太監聞言一個激靈,訕笑不止,“王妃娘娘說笑了,陛下,陛下事務繁忙,哪里有時間插手侯爺的婚事。”

    沈聽松死了半年,季初在聽到他人喚她為王妃的時候還是極為的不自在,聽了內監的回答搖頭笑了一下。怕是這些人沒有一個將她真正地看作是一位王妃,否則她寡居在潞州城,不明不白地宣她回去可是會惹起爭議的。

    原本,季初并不想回到平京去,奈何宣旨的內監時機挑的很好。前一日她剛好接到了施岐寫給她的一封書信。

    信中從頭到尾只寫了一件事,卻成功讓季初坐立難安,著急忙慌地要趕到平京城去。

    因為這件事情和她有關,準確來說是她無形當中牽連了池家。

    先前便說過,大皇子的外祖楊家是根基深厚的世家,隨著大皇子長成行事愈發囂張。楊家旁支有一人到湖州為官,正是坑害了施岐全家的那位知州,和施岐之間有些不共戴天之仇。

    那個時候為了讓施岐順利離開湖州城進到潞州城去,行事細心的池家大公子為其偽造了一個身份,她和施岐便都欠給池家一個人情。

    如今施岐隨著定北侯入朝為官,見過他的人很多,一次被那回京的楊家知州撞見,記在了心上便告訴了本家。

    楊家的外孫大皇子登基為帝,楊家的氣焰又囂張了幾分。上面雖然有一個定北侯壓著,可京城那么大,聶家的人自知因為支持改立聶錦之為世子,得罪了聶衡之,平日里根本是縮著尾巴做人,剩下一個聶茂之又是不喜歡惹事的性子。

    于是,一時間,在京中,楊家風頭無兩一家獨大。一得知定北侯的心腹和他們楊家有仇,其中又有池家的人插手,哪里還坐的住,那心腹暫時動不了,可池家一個商戶,毀了他們不就是動動手指的事嗎?

    再者,池家是行商出身,家產豐厚,楊家有些郁郁不為的旁支也趁機盯上了池家的家產。

    懷著不可見人的心思,楊家派人同池家做起了生意,表面上一派和氣,卻在背地里設局坑害池家,不僅侵占池家的財產,還利用權勢肆無忌憚地將池家的男丁關進了大牢。

    施岐來信的時候剛好池家人被關進去,他的身份本就是偽造的,若是揭露出來定是會被朝中人找茬進而牽扯到定北侯察舉一事上鬧大。為此計,他只能暗中幫助池家,施展不開。

    可能是讓季初轉移心思不要沉浸在悲傷當中,也可能是某人借著池家的機會想要季初回平京,總之,施岐在信中提到了池家發生的事情。

    受過池家諸多的恩惠,和楊家的爭端中還有季初的緣故,她當然不能置身事外。

    季初領了圣旨回京,按照慣例應在到達平京城后即刻入宮覲見皇帝,可她硬是在入宮之前以恪王妃的身份帶著沈聽松留給她的暗衛去了大牢看望池家人,話里話外全都表明她和池家人的身份匪淺。

    她親自出面,傳言中恪王沈聽松在臨死前又將一股暗地里的勢力交到了她的手中,一時間不僅監牢里面的官吏不敢輕舉妄動,氣焰囂張的楊家人也有幾分遲疑。

    ***

    季初入宮的時候不出意外地在太后的宮中看到了新皇和另外一人的身影。

    行了一禮后,打量聶衡之在新皇面前淡漠不帶一分尊敬的態度,季初大概明白了新皇打的算盤,心下微冷。

    “恪王流落民間多年,剛回歸皇室就不幸早逝,哀家和陛下都心痛至極。恪王妃你與恪王鶼鰈情深,臨近年節,哀家不忍看你孤身一人在外,于是便讓陛下下旨宣你回京。恪王妃,日后在京中,可要多多進宮陪伴哀家,哀家住在這偌大的宮殿當中也孤單地很。”出身楊家的皇太后像是根本不知道她與楊家的一絲恩怨,和氣地讓季初上前,親密地拍拍她的手掌。

    “恪王妃今日來的巧,可好定北侯和陛下也過來向哀家請安。”楊太后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八風不動的定北侯,心下飛快地在衡量著。

    “承蒙太后娘娘厚愛,特意招妾身回京。只是要辜負太后娘娘的美意,恪王去世不過半年,妾身要為其守孝,恐怕時常入宮會沖撞了太后娘娘。”季初不咸不淡地推脫,沒有往聶衡之那里看上一眼。她相信聶衡之那樣的性子,恐怕早就對太后這一對母子不耐煩至極。

    “無妨無妨,哀家并不在意這些。”楊太后不軟不硬地碰了個釘子,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

    “定北侯,哀家福厚不在意這些,恪王妃福運也好,并不會沖突哀家。你說,是不是這樣?”忍不住,楊太后笑呵呵地看向神色如常的定北侯。

    她想要試探聶衡之究竟對這位傳說中的夫人還有沒有舊情。若是沒有就罷了,他們再從別的地方入手,若是有的話,楊太后有意將季初當作她手中的棋子。恪王回歸皇室,她便是恪王妃的長輩,于情于理,恪王妃都要尊著她。

    聶衡之靜靜地坐在一旁,聞言掀了掀薄唇,忽而一笑,“太后娘娘既然喜歡恪王妃,不如也幫恪王妃一個小忙。聽聞楊家子孫同京中的行商池家起了矛盾。池家同恪王妃的關系親密,恪王妃匆匆回京就跑到牢中看望池家人,可見是情深義重。太后娘娘覺得呢?”

    第八十七章

    聶衡之似笑非笑地一開口, 楊太后的臉色就有些不對了,楊家人針對京中一小小行商的事情她當然心知肚明,畢竟她身為太后, 肚子里面也憋著一股子氣呢。

    這股氣不是因為池家大公子當初為施岐偽造了身份, 而是源于眼前的人。

    天知道她盼著她的皇兒登上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多少年了,最后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可是這眼下的一切都不該呀。她的皇兒成了皇帝,她成了夢寐以求的太后, 卻是在先帝暴斃, 平京被圍的混亂之中。沒有繼位的詔書, 沒有找到象征著正統的玉印, 她和她的皇兒便殺光了剩余所有的皇子。

    戴紹被殺,平京城的圍困解除,最大的威脅自稱為正統的恪王死在了戰場上, 皇位穩當了, 可見上天多么眷顧他們,楊太后便有些得意忘形。

    可是她萬萬想不到皇位她的皇兒得到了, 皇帝號令天下驅使萬民的權力落到了旁人的身上。

    朝政大事, 官員任命竟然都輪不到她的皇兒做主,大權都握在了定北侯的手中。定北侯說什么就是什么,群臣的眼中壓根就沒有龍椅上皇帝的存在。

    這怎么可以?楊太后和新皇便急了,一方面暗中拉攏手中有兵權的新貴, 一方面收攏宗室和世族殘余的力量, 等待時機將亂臣賊子定北侯斬殺。

    對池家動手是小小的試探,楊太后將不太看上眼的恪王妃宣召回平京也是其中的一步打算。

    然而, 定北侯也實在太過于猖狂了, 恪王妃進宮之前的事情他身在宮中竟然一清二楚, 她這個太后還不知道呢, 他在宮中究竟有多少眼線,又有多少人為他所用,楊太后心中發寒,也發虛。

    “還有這事?朕竟然也不知道。定北侯和恪王妃放心,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楊家是朕的外家,怎么會有心為難一個小小的商戶,讓刑部的人查查清楚。”與母親楊太后不同,新皇才是每日上朝與定北侯接觸過的人,實話實說,他從心里懼怕這位年輕俊美的權臣。

    他心胸狹窄又任人唯親,一開始聽到外家對付一個小小的商戶根本不放在心上,從母親那里知道隔山敲打定北侯的時候心中快意,可是這件事真真實實從定北侯口中說出的時候他又開始害怕,隱秘地擔憂會惹怒定北侯。

    從前他還是大皇子的時候,時常見到這個容貌艷麗的過分的金吾衛將領,一開始拉攏不成沒覺得什么,圍場一事才如鯁在喉記恨在心但和太子位置比起來也不算大事了。只因為他是皇子,是天生的主子。

    可當如愿成為皇帝,武將不聽指揮,定北侯穿著甲胄輕描淡寫地當著他的面砍殺了擁護他的文臣,刺眼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新皇開始害怕了。

    明明他向著楊家,贊成太后的盤算,此時定北侯不過是輕飄飄地說了幾句話,他的言語中就有了幾分退縮的意味。

    季初將一切看在眼中,聞言立刻恭敬地頷首應是,“陛下既有此言,想必真的是誤會,池家人不過微末商人,哪里招惹得了旁人。”

    她還想順著桿子往上爬,讓新皇和楊太后出面先將池家人給放了,卻不想聶衡之又開口說話了,還是和她唱的反調。

    “微末商人?那可說不準了。”聶衡之雙眸漆黑如墨,笑的陰陽怪氣,“池家大公子是何等的人物啊,想當初帶著恪王妃離開平京城的動作利索地很,足足讓本侯追了一夜。”

    聶衡之如今是愈發的喜怒不定,心中積攢的怒氣和怨氣時不時地就要跑出來刺一刺人。

    他不痛快,旁人也休想痛快。別人都過得好啊,亡夫情深,舊人義重,只有他巴巴地什么都不是,上趕著犯賤。

    “太后娘娘召見恪王妃,外臣不便在此,陛下,城防一事朝中再議,臣請辭。”聶衡之冷了臉,語氣也降了幾個度。

    此話一出,楊太后包括其他人又錯愕了,方才定北侯的意思還是要向著恪王妃為池家出頭,如今竟然又說了這樣一番話,話中還提到池家大公子和恪王妃的一些往事……

    果然定北侯的性子難以捉摸,一時喜一時怒。楊太后樂的開心,抿唇打哈哈,“哀家召恪王妃回京是為了天家的圓滿和樂,旁的一些事恪王妃不必費心過問。”

    “既如此,定北侯就退下吧。”新帝的話還未說完,聶衡之頭也不回地就拂袖離去,身后楊太后和新帝的臉上都閃過陰霾。

    季初因為他的態度轉變暗暗皺眉,勉強笑了一下,又察覺到了空氣中的微妙,淡淡應了一句,“太后說的是。”

    池家的事情她還是私下尋了施岐再做打算,不過要問一問定北侯大權在握后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任誰都看出楊家行事的最終目的是他啊。

    衛長意若無其事說過的話也的確不錯,如今的定北侯是比從前的定國公世子要更加的肆意妄為,新皇也不怎么放在眼中。

    季初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面上淡漠地同楊太后等人周旋,心中在感慨若是沈聽松還活著面對這些怕是更復雜。

    定北侯不恭不敬視皇帝太后與無物,將氣氛弄的尷尬起來,季初也因此沒在楊太后的宮中停留太久,就退下了。

    她從宮門出來天色也有些暗了,便要坐上馬車回恪王府,卻不想掀開馬車車簾,紫袍玉冠的定北侯已經在里面坐著了,沉沉地看向她。

    季初愕然,險些以為是自己眼花或者是看錯了馬車。

    “沒有錯,這是你家的馬車,本侯有話要和你說。不會怎么你,上來吧。”聶衡之面無表情,語氣是冷漠的,煩躁從聽到季初以沈聽松未亡人自居的時候就盤踞在他的心中,祛除不了。

    季初猜測可能和新皇的外家楊家有關,沒有遲疑太久,謹慎地上了馬車,坐到距離男子最遠的一側。

    “我要回恪王府,有什么話侯爺就在馬車上面盡快說完吧。”其實,季初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和他單獨在一起說話了,坐在空間不大的馬車里面,算是認認真真打量了他一眼。

    這一眼才發現聶衡之的變化不小,他臉上的線條更鋒利了,以往因為容貌顯示出的幾分艷麗全然消失不見,面無表情的時候鳳眸森寒,陰陰沉沉的一副讓人不敢接近的模樣。

    “想要安安分分地過你的日子,以后就不要進宮了,無論是誰召你,裝病躲過去,那些人想要利用你。”聶衡之言簡意賅,有些不耐煩,像是不想和她說太多話。

    季初微妙地愣了一下,誠實地回答,“我知道他們不懷好意,可池家人遭受厄運,我難辭其咎。”

    她心中吐槽,方才若是聶衡之不突然陰陽怪氣,說不定楊太后被她架著已經將池家人給放了。

    “你就是為了池家的這點子小事進京的?”聶衡之的臉色瞬間難看了。

    “當然,我知道太后他們另有圖謀,可施岐傳信給我,我擔心池公子他們,昔日他護送我回潞州的恩情我一直記得。”季初不覺得池家的事情是小事。

    聶衡之的臉色更陰沉了,嗤了一聲,“除了池家你就沒別的可說了?”

    左一個池家右一個池家公子,他顯出一些煩躁。

    “我還有旁的事情想知道。”

    聽到這里,聶衡之的語氣溫和了一些,“你問吧?本侯若是知道會告訴你。”

    “你和聽松一同對付戴紹的時候,他有和你說過旁的話嗎?”季初不太甘心,半年前她千里迢迢從揚州到平京城,等到的卻是一具發青的尸體,連沈聽松的最后一句遺言都沒聽到。

    半年的時間里面,時而悲傷時而恍惚,季初大部分時間還是不能接受沈聽松就這么死了,明明他們才成親不過幾日。

    莫青青腹中新生命的降生喚醒了她的情緒,季初看開的同時也開始記掛沈聽松臨死前的經歷。

    聶衡之飛快地收起了臉上的溫和,冷冰冰地睨了她一眼,“沒有。”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的透透的,一句話都沒留下。至于他們之間,也根本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說起旁的。

    季初嘆了一口氣,臉上難掩失望的神色,上輩子沒活幾年死了,這輩子興許能活的長久一點可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你的傷,好了嗎?上次見到你,你行動有些不便,應該也是受了傷吧。”施岐的信中有含糊說過定北侯前陣子重傷,季初無話可說就想到了關心一句。

    “嗯,好了。”聶衡之硬邦邦地回答,在馬車停下來的時候又加了一句,“反正死不了。”

    反正你又不在乎,反正也沒人在乎,他眼中顯出兩分蒼涼。

    馬車停在恪王府的門口,仿佛空氣也停滯了,季初下意識看過去,正與他四目相對,恍惚了一下,伸出手,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一只手覆過去,遮在了他的眼前。

    聶衡之眼前一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有些驚怒還有些諷刺,“恪王妃,你在做什么?”

    季初有些訕訕地啊了一聲,不知該如何解釋。莫青青和衛長意的兒子出生一個多月的時間,起了一個安安的乳名,白嫩嫩又軟綿綿的。

    季初喜歡他,他也乖巧地很給面子,抱著他的時候眼睛烏溜溜地第一次睜開,竟然也是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干凈又清澈,季初清楚地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一張悲涼的臉,一時驚惶心下一緊就捂住了他的眼睛。

    方才四目相對,她從聶衡之的眼中也看到了悲涼的情緒,所以,所以就……想要捂住他的眼睛。

    只是此時被喝了一下才發現,原來這悲涼不是她的。

    第八十八章

    聶衡之神情冷淡地下了馬車, 季初有些尷尬地回了恪王府,沒有解釋自己為何要捂住他的眼睛,也忘了要詢問他在宮中的時候為何突然轉變態度。

    她的手腕有些疼, 掀開袖子一看上面印上了紅紅的指印, 因為肌膚白皙紅色就格外的顯眼。

    季初腹誹那人脾氣惡劣力氣也總學不會收斂,被雙青看見默默地拿了一瓶藥膏給她。

    季初涂了些藥膏在手腕,冰冰涼涼的觸感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聶衡之手掌的溫度, 也是泛著涼意, 她微微蹙眉, 煩惱又涌了上來。

    今日短短的幾句交鋒, 季初已經察覺到了籠罩在平京城上方的烏云,定北侯握有重兵對楊太后新皇態度并沒有臣子的恭敬,楊太后等人的態度討好中帶著藏不了的忌憚, 兩方勢必會有一個了斷。

    現在, 恐怕不止是一個池家,她和沈聽松留給她的那些人遲早也會牽扯到爭端之中。

    那她, 要如何做呢?

    聶衡之讓她裝病躲過太后他們的召見, 又想說明什么?

    ***

    聶衡之步履有些不穩地回了自己的府邸,還是從前的定國公府,現在只不過改了匾額成了定北侯府,他沒有住在正院, 還是住在以前的東院。

    跨過一道門, 看到熟悉的擺設,和幾年前沒有一絲一毫變化的地方, 他扯了扯嘴角, 回想在馬車上短暫的接觸, 冷哼了一聲。

    是施岐自作主張將人弄到了平京城, 和他沒有關系。既然到了平京城,日后有了牽扯,也不是他要開始的。

    聶衡之心安理得地吩咐人將一盆梅花搬過來,絲毫不管自己光明正大從恪王妃的馬車上下來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消息傳到宮中,楊太后有些輕蔑地沖著自己的皇兒笑了一下,“母后早早就和你說過,只要是人,身上肯定會有軟肋,你看,我們的試探已經起了作用。接下來,只要將局設好了,不愁……不上鉤。”

    新皇聞言,長長松了一口氣,“母后此言有理,只有鏟除了這等心腹大患,你我在宮中才能安眠啊。”

    深宮婦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拿捏住一個人四兩撥千斤是一個上好的計策啊。

    ***

    季初回到平京城的第二日,從前跟隨沈聽松的那些官吏聽到消息,紛紛上門拜訪,可季初以為夫君守孝的名義一個都沒有見。

    從陸行的口中得知,這些人生活的還算滋潤,季初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見他們了。

    沈聽松除了戴紹,立功回歸皇室,老皇帝魏安帝也已經死了,這些人順理成章地留在了新朝,得見了天光沒有丟命,有些才干超脫的甚至被定北侯授予了一官半職,只有諸如沈家那等野心勃勃的在動亂中丟失了性命,季初也琢磨出了幾分意思。

    怕是沈聽松在和聶衡之結盟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了,什么人該殺什么人該留下,他為所有人鋪好了路,順手還弄死了幾個身懷異心的節度使,恐怕就是打著功成身退之后隱姓埋名的主意。

    就和前世一樣,他們會像尋常百姓一樣地活著。

    可是天不遂人愿,季初悵然地笑了一下,沒想到他沒有安排好自己的命,死在了戰場上,一箭穿心,和自己上輩子死的一模一樣。

    過了一會兒,施岐來見她,季初才收起了心中的悵然。

    “娘子,我很快就能為父母家人報仇了!”施岐見到她,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季初有些驚訝。

    他顯而易見的態度十分激動,雙目微微發赤,這和他以往沉默寡言的模樣大相徑庭。

    季初想了想道,“這和池家的事情有關嗎?”池家大公子他們現在還被關在牢里面,施岐的仇人就是當今陛下的外家,楊氏。

    施岐鄭重地點頭,而后欲言又止,一臉有話要說但是又在關鍵時候繃緊了嘴巴的模樣。

    季初下意識覺得他要說的話和自己有關,杏眼黑白分明,無聲地點點頭。

    見此,施岐的心中一暖,背負了全族的仇恨,他必須要做一個了斷。他低聲開口,語氣嚴肅,“娘子,我這些時日打聽到了關于楊家的一件事。”

    “楊家私下派人秘密地尋找一件東西,就是因為這件東西,宮中的那兩人殺光了先皇所有的子嗣。”

    “先皇身邊有一個伺候的小太監在宮變的時候逃出了生天,他聽到病榻前當今陛下連同太后追問象征著帝位傳承的玉璽。玉璽并沒有被找到,楊家奉命一直在追尋玉璽的下落。”

    “也就是說當今的皇位得來的依舊名不正言不順。”

    施岐的語氣很輕,聽在季初耳中卻如同一道驚雷。

    季初的父親是禮部尚書,耳濡目染她也通曉了許多關于皇室的傳承禮節……玉璽不只是一塊玉石雕刻的印章,它從誕生之初就是帝王的象征,一代又一代不論朝代姓氏地傳了下來,只有持有玉璽的人才是名正言順的帝王。

    “不只是當今,據說先皇手中同樣沒有玉璽,一直用的那塊是偽造的,可再也沒有同一塊水火不侵的玉石。所以,在民間便有一個隱秘的說法,先皇得位不正。”施岐雙目灼灼地看著她,季初猛地睜大了眼睛。

    她明白了施岐的用意,他懷疑玉璽在沈聽松的手中,沈聽松死后,玉璽必然會在自己這里。

    一時悚然,季初突然想到了楊太后宣旨讓她回到平京城,是不是也抱有了同樣的懷疑?

    “這件事情我并不知道。施岐,你明白我的意思。”季初搖搖頭,她不知道玉璽在哪里,可即便知道了她也不懂一塊玉璽如何能讓施岐報仇。

    說到底,象征也只是象征,皇位才是實際的,先帝僅剩下當今一子,就算他拿不出真正的玉璽也是順順當當的皇位繼承人,楊家也是無可撼動的皇帝外家。

    聞言,施岐沉默了片刻,然后沖著她緩慢地搖了搖頭,“娘子,我們在拼死護住平京城誅殺戴紹的時候,平京城中的皇族世家在顧著爭權奪利。戴紹死后,平京城的危機一解,他們立刻開始爭奪功勞,全然不顧拼殺的將士們死了多少人。新皇登基,南方亦有動亂,可這些人依舊顧著拉幫結派摟銀揮霍,天下不該是他們的。”

    “刮骨療傷,不破不立。幾百年了,皇族世家們都該變一變了。楊家人為何敢那么囂張目無法度,當然是因為他們還有一個身為皇帝的外孫。”施岐深深地看著她,季初驚了。

    ***

    施岐走后,季初呆呆地枯坐了半響,然后在日暮將盡的時候只身到內室找到了一方匣子。她又不是一個頭腦空空的傻子,如果施岐懷疑玉璽在沈聽松的手中,那玉璽可能在哪里就顯而易見了。

    將青色的玉佩嚴絲合縫地鑲嵌在匣子的上方,輕微地一聲喀嚓響,季初動作緩慢仔細地打開了塵封在地下多年的匣子。

    剎那間,一塊通體白色無暇的玉石顯露在她的眼前,昏暗的屋中頓時亮透了幾分。塵埃落定,季初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雕刻著龍紋的玉石上方,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果然。

    一時間,她心中五味雜陳,眼眶有些發熱,沈聽松居然將這樣一塊象征了帝王權力的玉印當做聘禮送給她……

    他不曾念過皇位,也從來對她都是好的。

    季初紅著眼眶吸了吸鼻子,夜里是抱著玉璽睡覺的,然后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古怪又無比真實的夢。

    夢里面,潞州城破,她在逃亡中心口中了一箭,沈聽松的背后也被刀劍砍了一下。她死去,沈聽松卻僥幸地活了下來,抱著她的尸體,沈聽松心中燃起了巨大的憤怒。

    季初看到他在逃離了潞州后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游說各地節度使的支持,靠著沈家等部下的支持,沈聽松很快就在南方積聚起一股不小的勢力。

    那時,施岐也在他的身邊,成為了他身邊最得力的部下。是了,上輩子她故自傷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根本就沒有在湖州城停留,那么按照發展軌跡,救下施岐的人就會是在湖州漂泊的沈聽松。

    他們一路高歌猛進,在占據了南方大部分城池的時候,戎族來勢洶洶在各地燃起了戰火。

    然后,季初又“看到”,她的死訊傳到了身在平京城的聶衡之耳中,他發瘋一般地弄死了魏安帝,弄死了在圍場中動手腳的大皇子等人,然后又將所有的怨恨放在了致使潞州城破的戎族身上。他帶著兵馬在大魏境內同戎族人拼殺,戎族人孤注一擲圍了平京城,他不管不顧地殺了戎族人的首領后,最后死在了保衛平京城的戰場上。

    彼時,沈聽松拿出玉璽,證明皇位繼承人的身份,勉強在混亂中登基為帝。他殫精竭慮平衡世族間的力量,安撫各地節度使,復興農業商業,足足花費了十年的時間才還了一個天下太平。

    可是,才十年,他的身體就垮了,沈家仗著從龍之功慢慢掌控了朝堂,節度使再起異心,天下又逐漸回到了混亂之中。沈聽松被譽為中興之帝,可病后短短的一年時間他就崩逝了,沒有留下一個子嗣。然后,為了皇位,各方勢力陷入了惡斗之中,修養生息十數年的戎族為了一雪前恥卷土重來……而這一次沒有另一個聶衡之不顧一切地拼殺,戎族人燒殺搶掠將神州大地毀了個徹徹底底,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混殺了接近百年的時間才有一帝才降世,建立了一個新的王朝……

    晨光熹微,季初從長長的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頭頂的床帳,長久地失神。

    這個夢太真實了,會不會上輩子她死后便是如此……如此……聶衡之為她報仇戰死,短暫地力挽狂瀾后,沈聽松也病死……她的族人朋友諸如堂伯父,莫青青后半輩子一直生活在顛沛流離之中,直到死的時候滿眼皆是吃人的世道……

    季初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懷中的玉璽滑落在厚實的被衾上……

    第八十九章

    聶衡之覺得今天有些奇怪。這種奇怪不是源于他身邊的變化, 而是和他的感覺有關。

    其實他身邊也沒有大的變化,上朝的時候依舊是老樣子。朝臣因為一些瑣事爭論不休,龍椅上的皇帝蠢蠢欲動想要扶持自己的勢力, 他面無表情冷著一張臉就足以嚇得一些人不敢輕舉妄動。起碼, 新皇想要將平京城的守衛換成他的親信一事不了了之。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也一點都不好。

    昨日聶衡之得到消息, 季初在自己的府邸里面閉門不出, 只見了施岐一人, 猜到和池家一事有關, 他就黑了臉。

    下午隨便尋了一個理由召施岐過去,旁敲側擊,結果從他的嘴中一個字都沒有撬出來, 聶衡之整個人的氣勢都陰郁了許多。

    那女子究竟在磨磨蹭蹭些什么, 明明想要將池家那些商戶撈出來,找他幫忙是最輕便的做法。結果, 他在府中高深莫測地等了一天, 居然只等來了那人閉門不出的消息。

    實在是蠢笨!難不成她還真的傻啦吧唧地要去和刑部談律法,再不濟和楊太后皇帝那幫人周旋吧?

    聶衡之冷笑不止,等到了那個時候,池家人有一個算一個, 早在牢里面死了, 說不定連個全尸都剩不下。

    壞心情直接延續到今天下朝的時候,聶衡之一個湊上來的官員都沒有理會, 對著好心為他掀開車簾的仲北, 他也沒有給上好臉色, 上下掃了一眼, 冷冷地哼了一聲。

    如此一番,弄的身旁的奴仆都膽戰心驚地。畢竟,如今的侯爺脾氣真和從前的定國公世子千差萬別,不要說他們這些下人了,就是當朝的皇帝老子,侯爺不痛快的時候也能指桑罵槐地發上一頓脾氣!

    聶衡之覺得奇怪的時候,就是在他坐上馬車的一剎那間。他瞇了瞇鳳眸,對著窗外隨口吩咐了一句,馬車慢悠悠地往一處小巷子里面駛去。

    現下臨近年節,前日剛下了一場小雪,雪化開,青石鋪就的路面便有些潮濕,空氣中也多了一些濕冷。

    聶衡之的臉色也因此更加難看,從前他身為定國公世子的時候,上下朝基本上都是利索地來利索地去,可他現在做不到了。從一年多以前在圍場受傷,他的身體幾經波折根本沒有得到好的修養,一到有些潮濕的天氣,雙腿乃至關節的地方都會隱隱作痛。

    這種痛無法治愈又是在骨頭縫里,聶衡之奈何它不了心下便煩躁,最難受的時候雙眸發紅,恨不得拔刀見著血才罷休。

    身上不爽利,奇怪的感覺告訴他可能有人跟蹤偷窺,聶衡之咬牙切齒,決定要將跟蹤的人挫骨揚灰,之后再隨便尋了理由去找楊家的茬。

    到了巷子的深處,馬車停了下來,他寒著臉一把推開車門,卻看到仲北一臉奇怪地過來稟報,眼中帶著奇異復雜的光彩。

    “侯爺,身后跟著的是恪王……季娘子,她,她有事求見您。”仲北嘴唇蠕動,心里深深地覺得自家的侯爺和季娘子就是冤孽,剪不斷理還亂,時隔了這么久眼看著又要牽扯到一起了。

    聶衡之的手掌猛地攥緊了車門,扣著車木的指骨泛青泛白。應該是為了池家人吧,果然這就來了,他冷笑了一下,面上一派鎮定,“讓季娘子過來。”

    仲北應了一聲,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侯爺已經穩穩當當地坐直了身體,只要眼神不是那么幽深,急切的話,其實根本沒有任何破綻的。

    季初偷偷摸摸跟在聶衡之的馬車后面也是無奈之舉,她若是到聶衡之的府上去拜訪,那就是大張旗鼓地讓任何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顯然,這是行不通的,畢竟眼下這個情形,他們兩人的身份都是十分敏感的。

    如果再讓人知道他們之間有接觸,季初可以預見接下來會遇到的試探與麻煩。

    所以,再三權衡,她選了這么一個不是法子的法子。

    得到了準信,季初懷中抱著一個匣子垂著頭從自家的馬車下去,只走了兩步就到了另外一處更為寬敞溫暖的馬車上。

    馬車的車門一關上,四周的人散開,便形成了一個隱蔽的空間。

    “你求見本侯,是因為池家人?”聶衡之慢條斯理地打量了她一眼,發覺她明顯異于常人的素淡打扮,語氣十分冷淡。

    誰都看的出來,她是在為亡夫守孝。不過算算日子,一百天的孝期,早就過去了。可真是讓人艷羨的深情啊,呵。

    季初抬頭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睛飛快地又將目光收了回去,低低地回答,“和池家人的關系不大。”

    她的語氣有些低沉,可聽在聶衡之的耳中又是百般的柔軟,起碼是在重生之后很少能聽到的那種軟乎。

    心下狠狠一動,聶衡之哼了一聲,開口的語氣反而淡漠極了,“關系不大那就是有關系,當今想要將城防的官員給換掉,本侯順了他的意放了幾個商戶甚至抵消掉施岐偽造身份的事都不在話下。只是,本侯為何要幫池家那些人?施岐如今是本侯的人,倒也是罷了。”

    “真的和他們關系不大。”季初不太敢看他,在做了那個夢以后。

    “那你偷偷摸摸地跟在本侯的馬車后面做什么?本侯念著從前的一點子情分,該提醒你的話前日就說過了。”聶衡之撩了撩眼皮,掃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難得緊張后目光有些晦暗。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季初了,緊張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樣,竟然和從前她初嫁進定國公府的時候很相似。

    那個時候她對自己最好,眼神里面帶著討好與愛慕。

    季初頓了頓,清澈的眼眸半垂,輕聲問他,“侯爺可否告知上輩子的一些事情,那個時候潞州城被戎族人入侵,我不小心中了一箭死去。還不知,我死之后會發生的事情,我死的時候侯爺該還是活著的,傷勢也好了有一年吧。”

    真真假假,只要聶衡之開口回答了她的問題,她就會分辨出來。

    聶衡之在聽到她說起中箭身死的時候眼神一暗,又在聽到她說他的傷驀然抿直了唇角,直勾勾地盯著她,“上輩子你知道我的傷好了,你打聽過我。”

    是了,她一定打聽過自己,不然不會知道的那么清楚。上輩子傷好以后他的日子就是數著過的,距離潞州城破的那日剛好是十二個月零七天。

    “侯爺是何等的人物,無論到了什么樣的境地都不會被埋沒,上輩子你的消息不止是潞州城,想必全天下的人都知曉。”季初含糊其辭,又拐著彎兒捧了他一句。

    她清楚聶衡之從前的性子,開口夸獎他一句,雖然立刻看不出來,但事后他態度的轉變卻能讓她輕易地察覺到他的歡喜。

    果然,眼見著,聶衡之的臉色沒有方才的那么難看了,“我們都重活一世,這輩子從你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刻就已經完全變了,你打聽上輩子那些事情沒用。”

    不僅沒用,可能還會誤導人。

    季初明白他話中的道理,奈何她打聽上輩子并不是提前想預示某些事情,而是為了驗證自己心中的那個猜想。

    “我……我真的有用,如果聶侯爺還記得的話就勞煩長話短說告訴我吧,哪怕日后會出岔子。”季初不想放棄,態度有些執著。

    “沒什么可說的,戎族人到處作亂,后來平京城圍著打了一仗,戎族人被打敗了就灰溜溜地離開了。”聶衡之說起來的時候興致缺缺,眉眼的冷淡還沒收起來。

    他說的含糊又簡單,季初深呼吸,沉聲追問,“那戎族人是被誰打敗的?按理來說,他也算是為我報了仇,我該感謝他。”

    “當然是我,除了我這天下還有誰是那些戎人的克星。”聶衡之輕描淡寫地開口回答她,很有些她是在明知故問的樣子。

    “戎人也同樣圍了平京城嗎?就和戴紹做的那樣。”季初的心在砰砰地跳,眼睛瞪得大大地盯著他。

    “嗯,戴紹我殺了,那些戎人也不過如此。”聶衡之隱約察覺到了她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喉結滾了一下。

    “殺戴紹,沈聽松死了,你也受了傷。殺戎人,你也受了傷嗎?”季初很固執地要得到一個答案。

    “哦,上輩子殺戎人啊,我死了。”聶衡之目光晦暗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戰死的,應該有人為我收尸。不過沒人會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未亡人的名字。”

    話音落下,他勾著唇角笑了。

    季初的心臟卻像是被重錘敲了一下,耳朵嗡嗡作響,剎那間臉上的血色盡失。

    是真的,那個夢是真的。

    原來上輩子會是那樣,會是那樣慘淡的結局。

    季初慢慢垂下頭,突然無聲地啜泣起來,嗚咽聲一下一下,都被壓在了喉嚨里面。

    聶衡之伸出一只手,到了半空狠狠頓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別過頭語氣漠然,“上輩子就只是上輩子了,如今本侯的性命還在戎族人首領的頭顱已經被砍下來了,不止如此,本侯還會長長久久地活著。”

    季初小聲地“嗯”了一下,末了抬起頭的時候只眼皮有些發紅,她終于伸出手臂將懷中的匣子遞了過去,“聶侯爺,這樣東西這輩子就給你了,我拿它換牢里面的池家人。我想,這場交易你一定會滿意的。”

    聶衡之皺眉看了她一眼,果然還是來幫池家人的,他接過匣子徑直打開,臉上一點情緒都不見。

    等到匣子里面的東西全貌露出來的時候,他瞳孔緊縮,才意識到季初交易了什么。第一反應竟然是沖著她低吼,“這么要緊的東西他居然讓你保管,你這蠢女子不要命了?”

    飛快地將匣子合起來,聶衡之狹長的鳳眸里面幾乎冒出火焰來。

    季初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他又忍不住酸溜溜地低聲哼了一句,“這么大的交易,幾個商戶何德何能,不就是護著你走了幾步路。”

    拿玉璽換幾個池家人的安危,這樣的交易只有眼前的女子做的出來!

    “東西給你了,這個交易就算達成了。”季初將燙手的東西交了出去,不等聶衡之明白深層的意思,像是被賊人追一般急切地下了馬車,坐上自家的馬車里面急沖沖地就讓人回府。

    聶衡之靜坐了幾瞬,等到明白了她的用意后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玉璽啊,他手下的東西是帝王的象征。聶衡之的眼神一寸寸變得深邃,最后迸發出洶涌的野心。

    龍椅上那個蠢笨如豬的皇帝和他那個百般算計的母后,他也早就不耐煩了。他手中有兵權,民間有威望,缺的只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名頭。如今,那女子已經為了他找到了,一個手中沒有玉璽的皇帝,當然是偽帝,是不被承認的。

    當夜,沉寂的定北侯府燈火通明。

    從定北侯府的書房回去,施岐沉默著掏出一封書信在跳躍著的火苗上方點燃,最后被火舌吞噬的時候烏黑的碳灰上浮現出了“無欲”二字。

    ***

    最近楊太后頗有些春風得意,皇城守衛被撤換成功換成了他們的心腹,而他們付出的代價只不過是放了幾個無足輕重的商人,這叫她怎么不為此動了更深的心思。

    定北侯會讓步還不是因為他私下和恪王妃相見的那一面。可見啊,這男子終究逃不了美人關,定北侯不過是其中一個。

    自以為拿捏了定北侯軟肋的楊太后同娘家人和其他幕僚商議過后,迫不及待地將請君入甕的日子提前了。

    她要這個新年是屬于她和她的皇兒的,除夕夜,是個好日子。

    太后宮中設宴,恪王妃受邀勢必要參加宮宴,可惜定北侯不是宗室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不過,若是定北侯收到了恪王妃私下的約會,視規矩與無物,闖入宮中,冒犯了陛下和太后,被當庭斬殺順理成章。

    定北侯一死,皇城守衛又換成了他們的人,只要改日接管定北軍的圣旨一下,誰也沒有膽子敢造反!

    自以為在宮廷爭斗中浸淫多年算無遺策的楊太后,并不會知道還有一句話的存在,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所有的陰謀詭計不過是紙老虎。

    是的,除夕夜,季初受邀以宗室王妃的身份入宮參加宮宴無可厚非也退避不了的事情。聶衡之也的確按照他們的安排收到了來自恪王妃的密信暗中到了宮中。然而,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就不是他們安排的那樣了。

    除夕夜的皇宮注定要迎來一場動亂,可惜的是早就有人洞察了先機,而另一方肯定要空歡喜一場。

    季初從接到宮中懿旨的那刻就隱約明白了今日會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看著一群人在自己的面前自導自演。

    楊太后義正言辭地命宮中守衛動手殺了闖入宮闈的定北侯,大聲呵斥定北侯同恪王妃奸夫淫~婦不知廉恥,定北侯只懶洋洋地回了一句話,“奸夫淫~婦的命太后娘娘是要不了了,不過,太后娘娘倒是可以親眼看著你的皇兒從皇帝的位置上被拉下來。”

    第九十章

    事實上, 一場原本應該波及數萬性命的宮變結束地很快,起碼在定北侯面對太后的圍殺露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時,結局就已經初現端倪了。

    季初被若有若無地遮住在那人的身后, 臉色十分的平靜, 從她將傳國玉璽暗中交給他時就已經預計到了會發生什么。

    曾經的大皇子如今的新帝以及他身后的楊家為了掌權和聶衡之之間勢必會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在兩者選擇之間,她當然會站在聶衡之的這邊。

    不僅因為那場彌漫著血色的夢, 還因為她清楚新帝若掌權, 大魏便還是從前那個爛到根子的大魏。她父親的性命, 沈聽松一生的無奈, 施岐一家的求告無門,數萬難民的顛沛流離……季初將一切放在心里,默默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成群的甲兵帶著肅殺的冷冽一擁而進將設宴的大殿圍的嚴嚴實實, 楊太后等人驚疑不定地發現滿帶著煞氣的士兵并不是自己原本安排好圍殺亂臣賊子的熟悉面孔, 一時全都慌了神,臉色煞白。

    “我兒乃是皇室正統, 皇室正統, 大魏的皇帝……”巨大的驚惶浮現在她的臉上,楊太后嘴中喃喃道。她心中卻還懷著最后一絲希冀,早前先皇的子嗣都已經殺了個干凈,今日圍殺定北侯就算失敗, 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定北侯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了他們。

    太后的囈語被新帝聽在耳中,繃起的心弦也驟然一松, 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連忙大喊, “朕乃是大魏之主, 眾節度使在外,只認朕,定北侯,你不能殺朕!”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太后的一口氣還未松開,鋒利無比的劍刃就劃了過來,不偏不倚地橫在了致命的脖頸。

    聶衡之冷著臉隨意抽出身邊近衛的手臂輕輕一揮,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聞到血腥氣的季初眼睫毛顫了顫。

    新帝被一劍封喉!

    ……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意識到,大魏的天變了……宮宴之上新帝意欲圍殺定北侯,卻被定北侯反殺……同時,定北侯麾下的甲兵涌入平京城,楊家、衛家等親近新帝的各大世家青壯嫡系一應被擒,死傷無數……

    可直到了這一步,平京城中世家、官吏們依舊不少人不以為意,自以為穩坐釣魚臺。大魏延續數百年了,不是沒有出現過權臣,甚至敢于清君側的也有那么一兩個,可龍椅上流著的血脈一直未斷絕。新帝死了,即便沒有留下后嗣,皇室宗族里面總能挑出一個合適的繼承皇位。

    而之后,又會有什么改變么?世家依舊是世家,只不過一些注定崛起到臺前,一些要隱忍著沉寂而已。

    然而,這一日終將載入史冊。

    所有人都沒想到接下來定北侯真的敢自立為帝,他們叫囂著、怒罵著、痛哭著,最后不敢置信地看著定北侯拿出象征著天下至高無上權柄的玉璽坐上了那個只能仰視的位置。

    大魏朝野上下盡知先皇得位不正,除了弒父弒兄的傳聞,最直接的一個證明便是其登基時遺失了定國玉璽。定國玉璽非同尋常,珍重無比,千百年來僅此一塊,根本無法偽造,不然當初先皇也不會一直為人詬病。

    如今它竟然被定北侯得到,莫非真的是天命所歸?

    因為這一塊玉璽,一部分人閉嘴了,可還有一部分人堅決叱罵聶衡之為竊國的賊子。

    反應激烈的人甚至觸柱而亡,血濺當場。聶衡之冷笑一聲,當即命麾下甲兵抄其家族、戮其尸體,闔族上下一律斬殺殆盡。

    平京城中血腥氣足足彌漫了一日,新朝定下,是為晉,改年號初平。

    ***

    季初早在宮變當日就回了自己的居處,之后除了見了一次裴家派來的人便是閉門不出。

    昔年裴文安助她一次,季初一直記在心里。這次平京城變故,裴家雖然識時務未曾卷入其中,但季初念著裴家的安危早早就安排了一支近衛過去。

    人是沈聽松的部下,如今都聽她的差遣。每當想到這里,季初的心中便是一暖,他從來都是一個溫柔周全的人啊,哪怕離開,也早早地安排好了一切,就像,就像那塊象征著皇權的玉璽……沈聽松他早就預料到了吧……

    季初真心希望聶衡之能還天下一個和平祥景,只是在數日后聽到初平這個年號時還是不由得梗了一下眼皮亂跳。

    她莫名覺得有脫出自己意料的事情會發生,想了想就讓人收拾行裝,準備回潞州城去。

    然而所憂成真,她這邊才吩咐下去,馬車都未出府門,宮里就降下了一道圣旨,且是仲北親自來宣旨。

    季初有預料到自己不會那么容易離開,可也萬萬沒有想到聶衡之竟然會封她為國夫人,而且是……晉國夫人,唯一一個有資格面君上朝的女性。

    國夫人本是外命婦的封號,位同一品,雖然尊貴可也不算稀罕,但若加上面君上朝的特赦就顯得聳人聽聞了。

    季初嫁給沈聽松后,本身便和大魏牽扯頗深,如今新朝晉立,卻得了一個晉國夫人的封號,其中深意不由得人不再三推敲。

    “陛下有言,夫人若有疑義,可親自去見他。”仲北面帶微笑,施施然地說完一句話便一聲不吭站在原地。

    此種情態季初怎么還不明白,這是一定要她進宮去見聶衡之了,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好,那便進宮吧。”

    季初當然以為如今聶衡之自立為帝,見她的地方也是在宮里。卻不想,坐上馬車后,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她就來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地方。

    曾經的太傅府,她居住了十幾年的家。

    看到熟悉的府門上掛著季府的匾額,季初愕然又恍惚,怎么會是這里。

    “陛下就在里面,夫人您進去吧。”仲北看出了她的疑問,笑了笑又道,“夫人有所不知,您先前住的地方要收回宮中,這處是陛下賜給您的府邸。”

    聞言,季初沉默,說不出拒絕的話來。這處宅子她當然想要,于是緩步邁入。

    她進去的瞬間,仲北無聲地松了一口氣,心中暗嘆,陛下從前是世子的時候眼中就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做了皇帝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心尖上的女子住在那等和前夫關系匪淺的地方。

    ***

    季初進了宅子,被引著走到了從前的閨閣門口,還未進門,眼中就撞進了一片黑金交織的衣衫,腳步一頓,欲要開口行禮,又遲疑了下來,不知該以何種身份,一時便沉默不語。

    人一進來,聶衡之便瞇起了眼睛盯過去,望著肅冷的神色立馬和緩下來,因為這幾分和緩,消瘦臉龐少了幾分銳利。

    季初察覺到,抬起頭與他對視,灼灼的盯視下,周圍的氣場頓時一變,她瞬然又說不出話來。

    “晉國夫人這個封號,我覺得極好,這里想必你也是喜歡的。”聶衡之剛坐上了帝王的位置,周身氣勢比往日更盛幾分,可說話的語氣卻說不出的有些親昵。

    邊說著,他走過來,手掌竟然下意識地要拉上季初的手腕。

    季初一驚,立刻側身躲了過去,語氣有些僵硬,“此處宅院我的確喜歡,多謝陛下費心,只是國夫人的封號還是罷了,不日我將離開京城。”

    他的這一舉動,讓季初的心里起了波瀾,莫非因為她呈上玉璽的行為,讓他誤會了?

    “你要去哪里?潞州城?”聶衡之的臉色難看下來,心中一絲隱秘的歡喜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她說要離開平京。

    他本以為那日她給了他玉璽,她那樣憐愛和愧疚的目光看他,是得知了上輩子他的死,已經不再有芥蒂要接受他了……

    他懷著欣喜收拾掉所有的阻礙,又特意將昔日的太傅府恢復到原樣來見她,結果,還是現在不冷不熱的態度!

    焦躁不安的情緒在他的身體里橫沖直撞,聶衡之狠狠地閉了閉眼,而后不顧季初的閃躲堅決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么些時日了,他任由她嫁與旁人,任由她心中念著陰魂不散的沈聽松!只有在她身上,他用盡了一生的退步。

    而今,所有的阻礙都不再留存與他們之間,季太傅的仇報了,所有的幕后推手也已經死絕了,她想要什么他也能給她了,為何她就不能留一點機會給他?

    然而,到了今日,聶衡之已經能成功壓制下鼓動的暴戾,他學會了等待,學會了忍耐。

    人已經在他眼前,他只要足夠的小心謹慎,一定有將沈聽松從她心里拔除的那一天。

    “不必多心,我并非要限制你的行為,只是要帶你看一處地方。看罷這地方,你是走是留都隨你。”聶衡之的呼吸輕了許多,語氣也盡量的平淡下來,仿佛他從頭到尾真的沒有在希望著什么罷了。

    聞言,季初提起的心略略放下了些,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是她自己想多了吧,聶衡之既做了皇帝,日后要什么沒有,怎么會執著過一個另嫁他人的女子。

    而且,這次回京她與他的幾次接觸,他的態度也頗為冷淡…只是,他會給自己看什么呢?這里不就是她的家嗎?她如此一想倒是將拉著自己的手掌給忘了。

    聶衡之帶著季初來到了季太傅曾經的書房。

    書房與上一次季初進來時空空蕩蕩地不同,這里擺滿了東西,書籍古玩名畫……仿佛沒有經歷過任何的變動,和季父生前的樣子一模一樣。

    恍惚間,季初似乎看到了父親和她笑談教誨她的那些歲月。

    “你出閣前,父……太傅曾經在此處對我說,他的女兒若不是困與性別,將來的成就定不亞于他。”

    “太傅的文章里面承載了他畢生的期望,對黎民天下,對朝堂政野,可惜他根基淺薄又遭先皇猜疑,所完成者十不足一。”

    “你有沈聽松留下的人脈勢力,又曾經受過太傅的教導,季初,上輩子你我都死在那樣的亂境中。如今重來一世,你真的愿意籍籍無名待在一處守著沈聽松的墳墓,從此平平淡淡余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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