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晚其實算不上靜謐,風吹草葉簌簌作響,蟲鳴陣陣、間或夾雜些小動物行動間的窸窣聲,不仔細去分辨的話,那些動靜混在其中其實聽不太清楚。
楊嫣猜以冉韜平時表現出的聽力水平,他可能會聽得更清楚一點,但是他又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么,問題不大。
楊嫣這么想著,又有點懊惱。
早在那會兒,她聽見冉韜說“有人”的時候就該反應過來的:黑燈瞎火的,誰閑著沒事干往外面跑?還能干什么?!
結果搞得現在只能不尷不尬地待在原地。
楊嫣想說點什么轉移注意力,以她現在滿腦子廢料的狀況,生怕自己一開口禿嚕出什么不該說的,干脆又揪了根草葉專心致志地編螞蚱,就在她扯了一根又一根、手工技巧漸漸純熟的時候,突然聽見冉韜開口,“他們走了。”
楊嫣下意識地,“這么快?”
說完差點給自己一巴掌,她在說什么東西?!
……也虧得冉韜不明白。
冉韜看了眼楊嫣手邊的那一堆草葉和半成品:“小娘子要是想留,那便再留一會兒。”
楊嫣連連擺著手搖頭,“不留了,不留了。”
誰知道再留會撞見什么不健康場面。
她把身上的草屑拍了拍,猶豫地看了眼旁邊幾個初具螞蚱型的草編,最后還是決定把這些黑歷史掃到草叢里毀尸滅跡。
好了,神清氣爽。
等楊嫣毀滅完證據,動動腿想要從石頭上下來的時候卻臉色一變,五官都扭成了一團。
——她腳麻了。
這么看來,那不知名的兩位好像也不快。
楊嫣腦子里剛剛閃過這個想法,那只因為麻痛不太聽指揮的腳就落了地,她聽見一聲骨頭錯位的脆響。
楊嫣這次真是臉色陡青、站也站不住地往旁邊栽過去。
她把腳給崴了。
幸虧被旁邊的冉韜及時扶住,不至于摔個狗吃屎。
楊嫣反手抓住了人,借著力嘗試著站起來,但右腳剛剛受了一點力、就疼得她倒吸涼氣。
這聲音驚動木頭樁子一樣僵著的冉韜,他總算反應過來,一伸手就把人撈起來,重新抱回一旁的石頭上。他抓住右邊小腿,對著那只看著角度就不太對勁的腳打量了兩眼,幾下褪了鞋襪,在腕骨上摸索了兩下,抬手就給對了回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楊嫣疼得叫都沒叫出來,按在人肩上的手生生掰折了一根指甲。
——疼啊!!!!
楊嫣最后是趴在人背上一路哭回去的。
她沒想哭,就是眼淚止不住,真的、真的太疼了!
楊嫣本來想著不驚動的碧樓悄悄回去,但是她回去的時候碧樓人已經醒了,正著急忙慌地四處找人,要是她回去再晚一點,整個別莊都得被驚動。
對著小姑娘那“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楊嫣深刻反思了好幾秒。
這些年她和原主的性格互相影響,又處在一個橫著走都沒人管的環境,做起事來多多少少都變得不顧后果起來。
環境真的很影響人。
就比如說現在,碧樓急都快急死了,回過神來還要請罪,“是婢子失職,求小娘子責罰。”
楊嫣連忙把人拽起來,“是我不對。我下次出去之前,一定跟你說好不好?”
碧樓繼續自責:“怎么能是小娘子的錯呢?分明是婢子失職,是婢子睡得太死,要是我能再警醒一點……balabala……”
楊嫣:“……”
好的好的,小娘子沒有錯、小娘子都是對的、小娘子做什么都是應該……這么個成長環境,她真的覺得原主形成那樣的性格不足為奇。
在楊嫣的堅持下,這事最后以兩人各打五十大板結束。
估計也不會有下次了,這一.夜的慘痛經歷,楊嫣基本絕了晚上再出去的想法。
*
第二天一早,楊嫣對著自己腫得老高的腳踝欲哭無淚。
脫臼不是扎刺,就算被冉韜當場復了位,也得好好養上一段時間徹底痊愈,一來二去她這趟別莊差不多就算是白來了。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養傷的待遇也非同一般,楊嫣對著早飯意外了一下,“大清早就喝魚湯?”
她說完就反應過來,昨天晚上那么一通折騰,她早上不出意外地起晚了,這會兒遠算不上“大清早”,但要說是“午飯”又過于早了一些。
話雖如此,卻沒人反駁這句“大清早”。
在楊家的地界上,是不會有人和楊嫣對著干的,她就算指著太陽說“方的”,旁邊都會有人應和。
碧樓接了話:“冉護衛一早去抓的魚,可新鮮了,小娘子嘗嘗?”
她緊接著就又道“要是小娘子不喜歡,我叫廚房去備別的”,給足了楊嫣選擇權。
楊嫣當然選擇喝湯,這可是冉二的一片心意。
果然很好喝。
楊嫣喝了幾口,問:“冉二那邊呢?也給他送去點。”
這湯她不動第一口沒人敢先喝,冉韜那個抓魚的自然也在其中。
碧樓頓了一下,她不受控制的想起了昨夜那個畫面。
小娘子伏在人的背上哭得凄凄慘慘,烏發如瀑披下,衣衫凌亂、連鞋都掉了一只……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就算不提昨晚,小娘子和冉護衛走得也太近了。
……但小娘子做什么,實在不是她們這些底下人能插言的。
碧樓定了定神,把一些不太妙的聯想壓下。
為了小娘子的名聲,有些事她得學會當瞎子、聾子,故而她只頓了頓,就神色如常道:“我叫人備著呢,這就送去。”
楊嫣瞧著她要去找人,又連忙囑咐:“叫冉二下次別去了。現在春天,水還涼著呢,小心受了寒。”
心意歸心意,可別把自己折騰壞了。
她果然沒看錯,冉二還是當年那個又暖又體貼的小可愛!嗚,超貼心!!
*
冉韜這邊。
小廝送過來魚湯,又原封不動地轉達了楊嫣的話,忍不住夸獎了一句,“小娘子真是人美心善。”
一聽就是長年待在別莊,沒被原主禍禍過的。
要是楊家老宅的仆從,這會兒最多說一句“小娘子這些年的性子寬和了許多”,顯然對當年的事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心理陰影。
小廝討了句巧,卻沒等到應聲。
他眼珠子轉了轉,又笑:“冉護衛也是有心,當得住小娘子的關切。”
興許話說得好聽,這次總算討得賞錢,眉開眼笑地走了。
等他人走后,冉韜卻一點點斂住了臉上的神色。
半晌,有點狼狽地抬手蓋住了臉。
……不是去抓魚。
他不是去抓魚。
他做夢了。
夢到一只漂亮的、染著胭脂色的赤足。
圓潤的腳趾帶著淡粉色的痕跡,雪白的腳背在月光下泛著瑩瑩的光輝,纖細精巧的腳腕被他輕而易舉地鉗制住,所有的掙扎只變做了無力蜷起的腳趾和腳背弓起的弧度……
*
養傷的日子沒什么新意,但是到底的有點小小的波瀾。
這日碧樓正在院子里叉著腰罵人。
小姑娘雖然在楊嫣面前動不動就捂著臉跑路,但是這會兒發起飆來,還是很有主子面前當紅大丫鬟的氣勢。
“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怎么伺候的?!主子寬厚,你們就敢怠慢了是不是?!!我怎么說的?小娘子要經手的東西都要慎重,得給我或是滌春看過了才能往屋里放!你們當耳旁風是吧?!”
底下的小丫頭有一個算一個都被訓得戰戰兢兢低頭,連連磕頭認錯。
碧樓只看得越發來氣,“你們當小娘子平素用的都是什么?!那蜀錦的緞子是南邊專門運來的,床帳上的繡花是衡蘇最好的繡娘大半年一針一線繡出來雙面三異繡,屏風帳子花紋是緙絲的,熏香也都是千金難買的沉壁香……你們就敢將那些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花啊草啊往屋里放?!!”
碧樓的情緒太激動,聲音都拔高到變調,不必走近都能將那邊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冉韜“恰巧”從附近經過,才聽了一半腳步就不由頓住、他沒再往前走。
身側原本虛握的手指一點點收緊,將掌心那只草編螞蚱捏得徹底變形。這一抹青翠的色澤落在地上,又被靴子一點點碾進泥里,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碧樓當然沒看見外面的這一幕。
她一頓訓之后,把該罰的人都罰了,仍舊不解氣,保持著這一副余怒未消的表情回了屋。
一進去就聽見幾聲接連不斷的噴嚏,她那怒氣沖沖的表情頓時就轉做了心疼。
再往里間一走,就瞧著楊嫣抬手要往脖子上抓。
她連忙急著攔道:“小娘子,不能撓。見了血之后,是要留疤的。”
楊嫣剛想要解釋什么,結果一開口又是一個噴嚏。
早上有個雜役的小丫頭把花瓶里的花換了,也不知道哪種沒選合適,結果就是她過敏了:噴嚏一個接著一個,脖子上也冒出一連串紅疹子。請醫者來看過了,問題不大,就是有點影響日常生活。
瞧見碧樓過來,楊嫣本來準備撓脖子的手一轉,捏著發癢的鼻子揉了兩下,總算稍微緩了點,能開口說話了,“我沒……阿嚏……沒撓。”
碧樓已經拿著藥膏過來,稍微走近點就看見那雪白脖頸上好幾道分明的抓痕,她違著心答:“是,小娘子沒撓。”
她仔細地給楊嫣脖子上的紅疹子抹了藥膏,又問:“小娘子還有哪里癢?”
楊嫣感受了一下,“背上也有點。”
她這么說著,手上已經開始很自覺地解衣服了,結果上衣還沒扒開呢,手就被按住了,碧樓聲音都變調了,“小娘子!!!”
楊嫣:“嗯?”
碧樓:“我去找織煙姐姐!”
她這么說著,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楊嫣:上個藥而已,干什么專程叫織煙過來?
織煙管著整個別莊的大小事,人很忙的啊。
“阿嚏!阿嚏!!”
楊嫣很快就沒空多想了,連續的噴嚏牽扯到了腳上的傷,她登時疼得臉色一變,噴嚏沒打完又變成了吸氣,緊接著就被嗆得一陣咳嗽。
……腳更疼了。
楊嫣蒼白著一張臉回顧自己這次的別莊之行:先是扎刺、又是崴腳,現在還過敏了,這難道就是拖稿的報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