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是某種本能,冉韜飛快地串聯起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因素。
在腦海中模糊的想法變得清晰之前,這些有利因素已經整合成了一套可以實行的方案。
這群人可以用。
只要他們想要進塢堡,就天然地站在他的立場上。
小娘子心善,他以犒賞為名帶一部分人進塢堡,人數只要不過于眾多,就不會引起懷疑。也并不需要太多的人,他熟悉塢堡的構造,只要能守住關鍵入口一段時間,就足夠余下的人帶著其余流民沖進來了。塢堡本就是借地勢城墻、據險而守,一旦變成內部短兵相接,優勢蕩然無存。反倒是流民人多勢眾,或許會死傷慘重,但是一定會贏,甚至因為死了大部分人,剩下的更好安置了。
冉韜幾乎沒怎么費心力地完成了這一連串冰涼的算計。
然后……
沒有什么然后。
如今這局勢,小小的梨縣變局激不起任何波瀾,就算消息傳入長安,也不過是又一座被流民侵襲的塢堡而已。長安的亂局尚且自顧不暇,遠在京師的楊家不會為此有任何反應。
他可以讓小娘子一直看著他了。
這種只是存于假定的設想讓他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冉韜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仿佛躍動著某種根植于血脈的貪婪、殘酷和掠奪本能……明明小娘子手把手的教他寫下了第一行字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他好像教小娘子失望了。
混亂的思緒帶著聲音都嘶啞了幾分,但是冉韜最后開口的卻是,“塢堡內的護衛還要選人,你們好好表現。”
這話一出,周遭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等冉韜點了兩個在今日作戰中表現極為勇武的成員隨自己一起進入塢堡復命之后,這種熱烈的氛圍達到了頂峰。但他們熱切的眼神卻不再是對著塢堡,是對著那兩個“幸運兒”。
冉韜在旁冷眼看著這一切情緒轉變。
……他們會表現得很好的。
*
冉韜沒猜錯,楊嫣先前確實在瞭塔上看著。
等人一進塢堡,她就迎了出來。
看著那快步走近點身影,冉韜的表情忍不住柔軟了下去,但眼中卻映著一旁的燈火,仿佛還藏著些未褪的焰芒。
他在定定地注視了人幾個呼吸之后,才有了動作。
鎧甲著身不方便活動,但是他仍舊單膝跪下,行禮道:“蒙小娘子信重,屬下幸不辱命!
冉韜溫馴地低下頭,將那在此刻顯得不合時宜的眼神藏了起來。
他看見對面的人快步往前走了幾步,那雙漂亮白皙的手托起了他的手臂。
冉韜有點懊惱自己回來的時候沒有先行清理一下,他身上這會兒都是血液和塵土混合的臟污,那雙扶過來的手不可避免的被弄臟了。
這種懊惱中卻又藏著一點淺淺的興奮。
冉韜的頭更低了。他好像比自己想的還要更惡劣一些。
身前的人一無所知,只是嘉賞道:“好,做得很好!有沒有受傷?”
她聲音有點急,又帶著掩不住的關切,手上加了些力道,像是要把他拉起來。
冉韜仍舊堅持地行完了這一禮。
忠誠?
不、不是那種東西。
他的目光一直牢固地定在那繡著精致暗紋的裙角,因為低頭的緣故,他不必再克制眼底的渴求。
……多看看我,多夸夸我,也多對我笑一笑。
我會一直做得很好。
*
快到年底了,雖然天氣冷得要命,外面的局勢一日差過一日,但是年還是要過的。
大概因為剛剛打退了流民軍,塢堡外面的人也很有過年的熱情,雖然物資有限、張燈結彩是不要想了,但也被他們弄出來一派熱火朝天的忙碌之景。
楊嫣在塢堡里瞧了幾天,又數數塢堡里的物資,大手一揮,給人封了份年禮。
東西不太多,就圖個熱鬧而已。
不過有那位河東善人的慘案在前,楊嫣防微杜漸、一點也沒有把年禮搞成慣例的意思。
這時候就需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了。
恰巧楊嫣手邊也有一個現成的:沾沾主家的喜氣。
冉韜:“喜氣?”
交代這事的是織煙,她如今已經從楊嫣身邊的貼身大婢女榮升為府上的管事大姑姑了。
聽到了冉韜這么問,她拍著腦袋恍然,“看我,都忙得忘了說。不光外面的人,咱們塢堡里的人也有份,都沾沾小娘子的喜氣……你的禮在耀之那邊,等你忙完了回衛所就看見了。”
耀之,是秦尉明的字。
冉韜更困惑了。
小娘子的喜氣?
織煙這會兒已經斂不住臉上的笑意,不等冉韜再追問,就已經緊接著開口,“小娘子定親了!昨日家主來的信,和年禮一塊兒送來的。是裴家的小郎君,當年夫人在的時候還打趣過兩個孩子呢,一轉眼就這么大了……”
她情緒有點激動,也沒顧冉韜聽不聽得懂,就一通話說當年。
實在是這事兒已經懸在她心里太久了,小娘子都及笄這么久了,長安那里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不敢跟小娘子說、怕惹得人心中郁郁,小娘子身邊的丫頭都年紀還小、不是能頂事的,最后只能自己堵在心里憂慮。
這下子可終于好了,家主還記得小娘子呢。也對,畢竟是嫡親的女兒,怎么會忘?親事定了,約莫也過不了多久,小娘子就能動身返京。冬日里不好趕路,家主只在信中提了一句,也沒有催,但等開春后天氣暖和些,應當就能走了。
織煙身上的事多,就算就是有心說閑話也說不了多久,更何況她并不是那種話多的人,這次只是情緒太激動了,因而只是略略說了幾句,交代完冉韜這些東西怎么分的之后,就匆匆離開了。
冉韜卻愣在原地好久。
定親?是了,小娘子該嫁人了。小娘子是會嫁人的。
*
定親的事情傳來,高興的不止織煙一個,連楊嫣身邊的小丫頭們情緒都很激動。
碧樓:“小娘子在長安的時候見過裴小郎君吧?他為人怎么樣?一表人才、玉樹臨風?”
楊嫣嘴角抽了抽,什么“一表人才”“玉樹臨風”?
原主離開長安的時候人才多大?都是一群擦著鼻涕都小屁孩,能有什么風姿儀表?
話雖如此,她還是順著碧樓的話在原主的記憶里扒拉了一下。
只可惜系統的記憶是一次性派發的,又順從人類本身的記憶規律,過去這么久,楊嫣連原主親爹長什么樣子都快印象模糊了,更何況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小屁孩。
她想了半天,才憋出了兩個字,“不熟。”
碧樓“?”了一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旁邊的滌春笑接話,“小娘子可不興騙人的,莫說織煙姐姐提了,就連我都記得呢,府里宴上那么多的小郎君小娘子,小娘子和裴家郎君玩得最好了,夫人都還和裴夫人打趣過呢!
楊嫣還記得這小丫頭當年瑟瑟縮縮的樣子,這些年倒是被碧樓帶得膽子大了很多,都敢開玩笑了。
經她這么一說,楊嫣終于倒是有點印象。
可“玩得好”?楊嫣仔細回憶了一下,覺得更確切的答案是“這位裴小郎君的修養好”,畢竟原主那個脾氣,一般小孩都受不了,更何況宴會在場的都是各家的大少爺大小姐。
楊嫣還在兀自搜索回憶,那邊碧樓和滌春已經當著正主的面磕起了cp。
滌春話說當年、碧樓跟著應和,你一言我一語,粉紅泡泡冒得楊嫣一陣牙酸,什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再續前緣”、“緣分天定”……要是只這樣還好了,但有些話越說越熟,楊嫣的表情也一點點微妙起來,她忍不住把目光轉向旁邊的手稿。
梨縣這局勢,書肆早就關了。楊嫣關于“《問仙》第六冊要不要寫”這個問題被徹底從物理上終結了。
閑著也是閑著,楊嫣干脆換換心情,寫了點才子佳人的愛情小故事。
但或許是她升級流的大長篇寫慣了,愛情故事是寫出來了,但怎么看怎么覺得干巴巴的、全是套路。不過就如同快節奏的小白爽文在這個娛樂匱乏的時代屬于降維打擊,未來戀愛套路也是同樣,畢竟土味情話在變成土味情話之前也是流行過的——這些故事一時沒法送到書肆,但是在小丫頭中間還是很受歡迎的。
但楊嫣現在看看身邊的小丫頭一個個戀愛腦的樣子,她深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帶壞了小姑娘。要不然下本寫個負心薄幸的渣男吧?
楊嫣敲敲桌子,打斷兩人的激烈討論,“行了,哪有你們說的那樣!
這樁婚事是多明顯的政治聯姻啊。她可不信原主那個爹能無緣無故地想起來被遺忘多年的女兒。況且這么兵荒馬亂的年景,若是真的寵女兒,會在這個時候匆匆定下親事、并透露出叫人回長安的意思?這會兒趕路可不安全。
楊嫣的冷靜一點兒都不能澆熄她們的熱情,兩個小丫頭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開口,“可小娘子明明也很高興。”
當婢女的第一點就要學會看主家的臉色,要不是楊嫣表現得那么明顯,她們可不敢這么說話。
楊嫣愣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碧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小娘子從昨日接到消息就一直在笑,可是臉酸了?”
楊嫣立刻作勢要打,“好啊,你還取笑起我來了?!”
一通笑鬧之后,楊嫣揉了揉自己的臉。
確實有點酸……
但是她高興。
都定親了,成婚還會遠嗎?等成了婚,再生了孩子,她就圓滿走完劇情。那時候天下也已經大定,她完全選個合適的時間節點換個新馬甲,當一個太平盛世的公主殿下。非但不用再管這一攤子破事兒,還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想養幾個美少年養幾個美少年……這不比什么高考結束后的暑假還叫人期待?!
她還只是笑。
她沒有滿地打滾都已經對得起大小姐身份了。。
*
冉韜在院子外一段距離站定。
給塢外人的東西已經發完了,他是該來找小娘子回稟的,但是他這會兒卻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法往前挪動。
院子里的歡聲笑語傳了出來,他那格外出色的聽覺讓他比院子外值守的人聽得更清楚——能聽清楚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甚至能聽出來少女回答聲中掩不住上揚的語調。
他都能猜到小娘子現下是何種表情:眼睛微微彎著、長翹的睫毛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唇角上揚,神情既鮮活又靈動。
冉韜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在這時候進去,打斷那幾乎盈滿院中的快活情緒。
但腳底下卻像是生根一樣站在原地,他同樣也沒辦法后退一步。
一直到門口值守的人發現了他的身形,“冉護衛?是有事要稟報小娘子嗎?你等等,我這就去通傳!
冉韜攔住了人,“不必。不是什么要緊事,我晚些時候再來。”
他正想要離開,里面的人卻聽見了這門口的動靜,“唉,是有什么人來找我嗎?織煙……”
雀躍的腳步在院門口頓住,冉韜眼睜睜地看著小娘子臉上原本極燦爛的笑容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滯住,旋即一點點隱沒下去。
冉韜躬身:“屬下見過小娘子!
他果然不該出現在這里。
楊嫣人還僵著。
她突然意識到一個自己之前一直忽略的問題:公主身份、公主……公主她是有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