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 離開
◎小娘子不打算帶他?!◎
在意識到“公主是有爹”的這個問題之后, 楊嫣一連好幾天都緩不過勁來。
按照負責人的說法,她的戲份殺青之后,再進入小世界是有一段可選的時間窗口期的, 所以她不一定非得當第一代公主,可以當第二代公主……那也很奇怪啊!!
楊嫣開始考慮換個身份了。
但是情況沒那么樂觀。
縱觀整個封建時代,能夠當光明正大、堂而皇之養面首的女性只有兩種身份——女皇和公主。楊嫣對“女皇”沒什么興趣,她是來享受生活的,不打算給自己找份壓力極大的終身制工作。公主擺爛還有人養, 但是女皇擺爛……楊嫣可不想千百年后自己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富戶?不行。這個時代商人的地位被壓得這么低, 有錢遠比不上有權靠譜,稍有點權勢的官員的一句話,就足夠叫一方豪商家破人亡了。
世家貴女?也不行。世家女的存在意義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聯姻來換取家族的利益,楊嫣現在的身份已經算是世家女中頂天的了,原主爹一句話下來她不是照樣得嫁人?至于婚后是不是各玩各的,那得看嫁的是什么人。她能選投胎, 不代表能選嫁的是什么人,看原主爹這“直接下發通知”的態度就知道,嫁人這種事根本由不得她選, 風險實在太大。
宗室女?這和“公主”有區別嗎?身份還更低一點,搞不好就被拉去和親了。
……
數來數去, 居然還是“公主”。
但是冉韜……
楊嫣糾結到眉頭打結, 最后選擇放棄:不管了!有什么問題等走完劇情再說。
“拖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它有用啊!
心態好是所有咸魚的優點,她既然決定不想, 那就徹徹底底的把事情放下。
提前操心這些也沒有用, 到時候自有解決辦法。
放下糾結的楊嫣思考起了“正事”——她屋里那一群戀愛腦小丫頭。
她拿著毛筆尾端的筆桿戳了戳頭發, 倒是一時沒有急著下筆, 而是翻著腦子里的素材庫找原型:是“水太涼”的錢謙益?殺妻求榮的吳起?還是把愛妾做成糧食的……不、這個就算了,這已經邁入恐怖故事的行列了。
小姑娘清醒一點。
這年頭、看錯男人是要丟命的!而且死法千奇百怪,只有你想不到。
*
興許是因為各方心底都有了盼頭,這個嚴寒的冬日過得并不難熬,轉眼間就到了暖意融融的春日。
新芽吐綠,草長鶯啼。
這種萬物萌動、生機勃勃的景象讓身處其中的人受之感染,行走間臉上都不自覺地帶著笑意。溫暖合宜的環境也容易放松人的神經,這會兒值守在外院門口的兩個護衛雖還是像模像樣地站著,但臉上卻不自覺的帶了些怠惰的神色,更有一個人忍不住抬手打了個哈欠。
眾所周知,哈欠這東西是會傳染的,站在他對面的人也忍不住抬了抬手。
只不過他要更倒霉點,這哈欠還沒打出來,就生生憋回去,臉色一整,抬起的手也放回了原位,原本稍顯懈怠的姿勢立時變得筆挺。
旁邊人見狀,正想說“你犯什么病啊?”,抬眼卻瞥見走近的人,他立刻噤了聲。
宛若鏡像重演,他也立馬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了。
等來人走近到了一定的距離,兩個護衛立刻整齊地問好,“見過冉帥。”
冉韜挑了下眉,一時沒答。
倒是左邊那個先打哈欠的反應快些,連忙補救,“冉頭兒。咱就是叫習慣了,沒別的意思。”
他們冉頭兒不太喜歡被那么叫。
不過也對,流民軍那過的是什么日子?哪有他們在塢堡里吃香的喝辣的來得舒坦。
冉韜又問了幾句話,兩個人答得都有點緊張。
按照小娘子的說法,他們還在“試用期”,要是做不好是要被退回去的。連這個“試用”的名額都是槍破頭爭來的,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
好在雖然有點磕絆,兩人把該答的問題都答上來了。
就是瞧著冉頭兒的表情,也看不出來個滿意不滿意,倒是聽對方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找人來接上.你們。”
兩人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冉頭兒這是覺得他們表現好呢,讓他們提前下值回去歇著?還是覺得太差、準備把他們踹了?
沒從彼此的眼里找到答案,但是問也不敢細問。
兩人最后只能惴惴不安地領命去了。
*
冉韜把人打發走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卻是抬腳往里走去。
他沒走得太往里,硬要說的話還只是門口的范圍,只是站的地方有一段臺階、地勢偏高,正好能看見里面的花園。
天氣轉暖了,小娘子總喜歡摒退了其余人在那里坐一坐。
小娘子其實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呆著。就算往日里去書肆,她也是大半時間自己在二樓,只有來回的路上同他一起。
想到那些日子,冉韜眉眼都放松下去。
小娘子會定親、會嫁人……不可能一直看著他。
但是沒關系,他看著小娘子也很好。
他遙遙看著那邊,壓下眼底隱約閃爍的不甘。
不甘又如何呢?
他總舍不得叫小娘子難過的。
正這么想著,遠處正側手支頤的少女搖晃了兩下,突然向前面栽倒下去。
冉韜臉色一變,想也沒想地奪步而去,人都跑到了近前才意識到怎么回事。
小娘子面頰紅潤、呼吸平緩,只是睡著了而已。
似乎是被突然跌下來的失重感驚動,煙霧般的柳眉蹙了蹙,長睫微微顫動,冉韜都能透過那薄薄的一層眼皮看出底下的眼珠轉動,但是她人到底沒有醒。
冉韜說不清自己是松口氣還是失落。
他起身站了直,正想要默不作聲的退回去,目光卻落在了少女的頰側,云鬢微散、發絲垂落。
冉韜下意識伸手,想要將那些凌亂的碎發掖到耳后。
就在指.尖將要觸到時,突然一陣風拂過,風吹紙頁嘩啦作響,冉韜順著動靜偏了下頭、目光卻定格在那兒寫了大半張的紙頁上。
那是一行詩。
只寫了短短的一句,卻被主人涂涂改改修了大半夜的紙,好似怎么寫都不合心意。
一行訴說少女朦朧心意的情詩。
‘小娘子也很高興’
‘……從昨日……一直在笑……’
模糊的話語在耳邊回響,像是要將人從這融融春日一下子拽回了料峭寒冬。
冉韜僵立在原地,指.尖距離柔軟的面頰只有寸許,他卻一根根地將手指都收了回去。
楊嫣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張毯子。
她下意識摸了摸,迷迷糊糊地想:是碧樓來過嗎?
不過這點疑惑并沒有在腦海中存留太久,她緊接著就把目光落在面前這張寫了一大半的紙。
眉頭擰起、嘴角往下抿,整個人的表情都突出了一個“苦大仇深”。
——渣男好找,但是女兒不好捏啊!
楊嫣想不通,自己是有多想不開、才會捏一個才女人設。
一句詩都卡了她三天!她都快不認識這行字了!!
楊嫣把身上毯子扒拉下來、放到一邊,接著跟這行已經快被她扒皮拆骨,每個字都經歷過一番“推敲”掙扎的詩句斗爭。
……
既然定下了婚約,楊家就不可能放任楊嫣在梨縣自由成長了。
在年前的那封信里,原主的爹就已經透露出了叫人回長安的意思,等天氣暖和下來,更是來了封信,說是叫人準備準備、不日就派人手來接她回長安。
好在這爹沒有渣到底。
要是對方真的送了一封信來,直接讓女兒回去了,那楊嫣都要懷疑是不是繼母的段數更勝一籌,終于看不順眼這個前任留下來的嫡女,想要把人弄死了。
這兵荒馬亂的年景,讓一個小姑娘自己安排自己上路,那可真的就是“上路”了。
楊嫣這邊熱火朝天地收拾行裝的時候,卻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織煙懷孕了。
這也很正常,織煙成婚這么久了,都是身體狀況正常的成年人,也該揣上小包子了。
楊嫣立刻下了決定:織煙不能走。
這年頭的車馬趕路可不比后世,楊嫣平常去個別莊都得一路邊走邊歇,到的地方還得緩一緩,長途趕路的舒適度只會更“感人”,楊嫣不可能叫人冒這個險。
既然織煙都要留下了,秦護衛當然也不能走。
織煙和秦護衛的事雖然意外,但卻不算是個例。
楊嫣畢竟在梨縣待了這么些年,有不少人都在當地成家立業了。像是秦護衛和織煙的這種本都是長安來的人還好辦,但總有人跟當地人互通嫁娶,這些人總不能讓他們拋妻棄子、拋夫棄女地跟她一塊回長安。把家眷都帶上也不太現實,長安那邊也沒法養突然多出來的這么多張嘴。
楊嫣對自己屋里要跟著走的人自己心里有數,但是護衛所那邊她就沒那么清楚了,她還沒有控制欲強到對手底下所有人的家庭狀況都一清二楚。干脆讓秦護衛整理個名單給她。
只是等楊嫣看著拿到手的名單,對著上面的第一行字愣了一下,“冉二?”
秦尉明還以為她質疑的是這個位置,“小娘子放心,冉二雖然是年紀小了點,但不妨礙,他能領得住這些人。”
而且這里面也有不少是招攬來的流民,換個別人來還真不一定能指使得動。
護衛所的人在當地成家的不少,真拋妻棄子的秦尉明也看不上,這么一來護衛的人數就太少了,只能從別的地方補。秦尉明不知道長安那邊會來多少人,但他既領了這份職責,總要以小娘子的安危為準。如今這世道,多做點準備準沒錯。
楊嫣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可是未來皇帝,得眼多瞎才會不服氣他啊!
楊嫣遲疑是因為別的地方。
她頓了頓,不確定問:“……冉二也要跟著一起走嗎?”
秦尉明聽出了這話的意思,一時錯愕,“小娘子不打算帶他?!”
楊嫣:“……”
干什么這么看著她?搞得她像什么渣女一樣?!
……她確實沒打算讓冉韜跟著一起走。
那可是長安!
兩個世界的“歷朝歷代”加起來,有哪路義軍是從首都揭竿而起的?那不叫“造反”,那叫“政變”!
政變的前提是有政.治.資.本,冉韜有嗎?很顯然沒有。
搞錯了賽道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特別是“造反”這種一不小心就要掉腦袋的高危工種!!那是真的會沒命的!
她是很害怕自己未來慘死沒錯。
但是有這么多年的感情在,她也沒有到要把冉韜弄死的地步啊。
作者有話說:
(嫣嫣:委屈.jpg)
其實還有一個認知上的不同。對于這個時候的人,分開這么遠真的可能是永別,嫣嫣顯然沒這種覺悟。
另外就是——
嫣嫣的格局可以打開一點,光明正大且有歷史記載養面首的,除了女皇和公主,還有太后啊(狗頭保命)
23 ☪ 告別
◎她也不要你了。◎
楊嫣被秦尉明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
她還維持坐著的姿勢, 但整個人都忍不住往后蹭了蹭。
雖說主子的身份讓楊嫣做任何事都不必解釋原因,但是在那莫名其妙的心虛驅使下,她還是試圖給自己找點可以依靠的理由, “冉二、冉二……不是本來就是老宅的人嗎?”
楊嫣說完之后眨了眨眼。
對啊!冉二本來就是老宅的人,就是按照正常的邏輯,她也不該帶上對方的啊!!
所以她為什么要心虛啊?!
想通了之后,楊嫣立刻理直氣壯地看回去。
秦尉明本來想說什么,但是在少頃的沉默后, 還是將那些既不合身份又不合時宜的話咽下去。
他道:“幸得小娘子開恩, 讓底下人不必受分離之苦。只是小娘子的安危要緊,隨行之人不能太少,故而衛隊里也安排了些個招攬來的流民。這些人來的時日尚短,又非楊氏部曲,若無冉二在其中震懾,恐怕他們會半途心生歹意。”
原來秦尉明擔心的是這個。
楊嫣眉頭一松, 她揚了揚手里的名單,“我正想說呢,這些人也太多了。不必安排這么多人, 阿耶會派人來接我的。”
養個女兒不容易,他爹都到了要把這個發配的女兒撈出來聯姻的地步了, 那當然得想辦法把她安安穩穩地護送回長安。
秦尉明:“……”
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 他還能再說什么?
最后只能道:“小娘子若是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
……
秦尉明嘆著氣往外走,只是沒走出去幾步, 腳步卻是一頓。
他看見不遠處、不知何時站在這里的人。
——是冉韜。
秦尉明在短暫的怔然后, 表情不由復雜起來。他想要說什么, 但是嘴唇動了動, 終究還是沒有出聲,只是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人的肩膀。
冉韜順著肩上的力道、機械地邁著步子,被半推著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這會兒的神情是如何的狼狽,以至于對方臉上露出了那樣的憐憫。
*
另一邊。
楊嫣正依依不舍地蹲在了那只已經長大了的頭頂黑毛的小狗跟前。
說是“小狗”已經不太合適來,她是去年春天見到這只狗子的,如今不管從狗子的年齡還是目前的體型上看,都已經是成年狗了,倒是一如既往的很親人,被楊嫣順了兩下毛,就吐著舌頭往人身上蹭了。
大概是因為每次楊嫣一出現,它就有好東西吃,這狗子對楊嫣一直都格外熱情。
楊嫣被舔得一邊躲一邊笑,到底還是摁著狗腦袋揉了個心滿意足。
——沒有人能拒絕毛絨絨!!
趙狗兒本來在旁看得有點緊張,小幺如今長了這么大,他怕狗子鬧起來沒輕沒重,傷了小娘子。但是瞧著小娘子笑得那么高興,他在看了一會兒后,也跟著放松下來、臉上禁不住帶上了笑。
等小幺一開始的人來瘋鬧夠了,老老實實趴在旁邊任由楊嫣揉搓的時候,趙狗兒大著膽子開口,“小娘子若是喜歡,不如帶著小幺一塊到長安去?”
說實話,楊嫣對這個提議很心動,但她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不了。”
她怎么也得為小幺以后考慮。
她現在都已經定親了,距離嫁出去也沒有多久,再之后就該是生完孩子以后的“病逝”了。她“病逝”得那么不光彩,碧樓光在后宅里護出一個小孩子已經是千辛萬苦了,再沒有余力去照顧一條狗。
小幺要是真跟她走了,也就只能過幾年的風光日子,狗生下半輩子都要凄凄慘慘。
想到這里,楊嫣不由又戀戀不舍的輕輕摸了摸小幺頭頂上的那撮黑毛。
“它留在這兒就挺好的。”
她這么說著,又稍微偏了一下.身,轉頭對趙狗兒,“你會照顧好它吧?”
側邊投下的陽光簡直像是給少女鍍上了一層金邊,趙狗兒打了個磕巴,才漲紅了臉斷斷續續地,“是,奴……奴、一定……不、不辜負小娘子囑托。”
然后他就看見小娘子笑了,笑得特別好看。
趙狗兒:!
有他一口吃的,就絕對不會餓著小幺!!
……
楊嫣這邊要安排的事還挺多的,擼了把狗解解壓之后很快就走了。
趙狗兒也有要干的活,給小幺添了狗食后也離開了院子。狗子對沒人打擾自己進食還是挺滿意的,“嗷嗚”一聲,整張臉都埋進食盆里,字面意義上的“埋頭苦吃”,只是才啃了沒兩口,像是察覺了什么一樣、耳朵豎起來。
這么聽了一會兒,它進食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完全停.下了。
它連飯也不顧了,撒丫子就想跑,似乎是想要逃開這個地方,但是終究被鏈子限制了活動范圍,只能在原地焦躁地刨起了土。
沒刨幾下子,氣息就已經接近,那道人影也出現在眼前。
小幺刨土的動作停了,它夾起尾巴、整只狗都往下趴,最后以一個蹲伏的姿.勢自喉間發出些低低的“嗚嗚”聲,好像在表示臣服。
冉韜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它頭頂上的那個黑毛,也就是楊嫣最喜歡揉搓的位置。
他動作放得很輕,楊嫣有時候手勁大一點都會搓得狗子眼睛變形,但冉韜只是摸摸毛而已。他明明沒使一點力氣,小幺趴在原地里一動不動,宛若一只假狗。
冉韜摸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嗎?”
狗子當然不會給他回答,甚至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連喉間的“嗚嗚”聲都不敢發出來了,周圍一片安靜。
冉韜也并不是要一個答案,沒多一會兒,他就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我確實做得不好。”
家奴不該覬覦主上。
更何況他一次又一次地越界,甚至會將人拖入那又骯臟又齷齪的夢境。
怎么看、都不是一條合格的……狗。
他垂眼看向那雙因為黑眼珠的面積過大而顯得又蠢又傻的狗眼,輕聲:“但是、你也被扔下了。”
……
“她也不要你了。”
*
楊嫣走的時候,塢堡里的人都出來送行。
不管是不是心里敲鑼打鼓地歡送,但面上都要做出一副“舍不得”的表情。
不過別人不好說,織煙的“舍不得”卻是實打實的。
就算楊嫣之前再怎么交代,織煙還是挺著已經微微顯懷的肚子,堅持把人送到馬車上。
臨別之際,她抓著楊嫣的手,輕聲,“婢子知道小娘子是好孩子,這些年也長大了懂事了。按說這些話實在不該我這個婢子來說,但是我怕這次不說,以后要日日后悔……”
織煙這么說著,已經眼眶微紅,眼底像是蓄了淚。
楊嫣本人的淚點奇低無比,織煙這么眼圈一紅,還不等對面怎么樣呢,她眼淚就稀里嘩啦地先掉下來了。她就是那種看著邏輯感人、劇情成謎的知名雷劇,還能一邊吐槽說“這穿幫了啊!”,一邊哭干凈一整包紙巾的神奇生物。這會兒氣氛這么到位,她不掉眼淚就奇怪了。
很正常,不是什么大事。
但因為楊嫣在梨縣的日子過得過于順心,就連看話本子偷偷摸摸掉眼淚都是在書肆里,織煙暫時還沒發現小主子這個毛病。這會兒見楊嫣一哭,她立刻就慌了,也顧不得自己的情緒,連忙又是擦淚又是安慰,把本來想說的話都拋到了腦后。
楊嫣拿帕子按了按眼睛,又深深呼吸幾口氣,試圖讓自己的神情看著更鎮定一點(事實上她本來就挺鎮定的,唉~)。一番折騰后,總算讓織煙繼續說下去。
其實織煙說的也不是什么大事,無非是長安那地方遍地貴人,她不好像在梨縣這么囂張,再就是她不在的這些年,原主的渣爹不知道添了幾個兒子和女兒,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掌上明珠了,待遇也自然比不了以前。
當然,這些都是楊嫣翻譯的,織煙說話可要委婉多了。
“……長安不比梨縣,規矩大得很。家主要操持一整家子的事,心力所限、興許沒有那么留心細處,小娘子萬莫覺得被慢待。”
楊嫣老老實實地點頭,“你放心,我知道的。”
楊嫣本來以為交代就這么完了,卻不想織煙最后拉住了她的手,加重語氣,“小娘子只記得一點,無論發生什么事,您都是家主元妻所出的嫡親的女兒,是夫人留下的獨女。家主心里有您的。”
楊嫣:嚯。
這話里面主要是突出兩點,一是“原主的渣爹很要面子,繼母不敢明著虧待她”,再就是……這位渣爹對原配夫人、居然是有點真感情在的?
但楊嫣也立刻想到了渣爹這些年的不聞不問。
懂了。
有,但是不多。
長安的情況比預想的明朗很多,楊嫣的心情稍微放松了點。
但是走之前她再一次在人群中尋找了一遍,卻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剛剛上揚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楊嫣抿了抿唇,將目光轉向織煙旁邊正護著人的秦護衛,“他是不是在躲著我?”
“他”當然是指冉韜,這話也是個半陳述句。
冉韜躲得非常明顯。
楊嫣以前就算沒什么事兒去找冉韜,兩人也會碰巧遇到,畢竟人都在塢堡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但是這段時間別說“碰巧”了,她專門去找人都碰了個空……
她隱約意識到冉韜因為回長安這事生氣了。
但是,她不帶人去長安是有原因的啊!她可以……好吧,她沒法解釋。
秦尉明在短暫的沉默后開口:“小娘子要見他嗎?”
他問的時候稍微放大了點聲音——這話問的不光是楊嫣,還有那個不知道在哪、但一定就在附近的臭小子。
楊嫣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搖搖頭。她沒法解釋劇情問題。
而且這種事空口白牙地說出來,信不信是一回事、惹不惹麻煩就是另一回事了。雖說也能找別的理由,她又不太想在冉韜面前扯謊。
楊嫣把那個一直攏在袖子里的匣子拿出來,“你幫我轉交給他吧。”
告別信、冉韜的身契、還有一些可以當盤纏的錢財。
楊嫣本來想解釋一下里面是些什么,但在秦尉明那奇奇怪怪的眼神注視下,她總有一種自己在給分手費的錯覺。
楊嫣:“……” 她趕緊把這個可怕的想法清理到角落里。
這明明是阿媽要放手崽崽自己去闖蕩了!!
她最后還是選擇閉嘴。
——讓冉韜自己去看吧。
作者有話說:
嫣嫣:分手……呸、告別信。
二狗子:休書。
還是別見面了。以二狗子現在的精神狀態,真見了、可能就走不了了。
(真狗子:罵罵咧咧.jpg)
下章簡略介紹下中間幾年的事,然后就跳時間線。
以防萬一,我還是再提醒一遍啊,這真不是“純愛”!(大喇叭.jpg)
24 ☪ 逆女!
◎這不能夠啊!◎
六年后。
楊嫣坐在一輛馬車上, 表情麻木。雖然車廂里的布置遠比這輛馬車樸實無華的外表奢華得多,但是這也不能掩蓋這是一輛馬車的事實:它很顛簸。
這年頭的長途趕路簡直是要命,這件事楊嫣分別在六年前、四年前都體驗過一回, 但是這次不得不重溫噩夢。不同于前兩次(一次是被原主爹叫回長安,一次是隨朝廷南遷),這次趕路是楊嫣主動選的——嚴格來說,她目前正處在“離家出走”的狀態。
事情解釋起來比較復雜。
但是首先要明確一點,六年了, 整整六年, 她都沒有成功把自己嫁出去!!
楊嫣沒有想到,這段明明只是個劇情背景板的婚事,居然有這么一波三折、坎坷不斷。反正擱在楊嫣上輩子,她是絕對不會知道、自己居然有一天會恨嫁!聽起來簡直是像個笑話。
這門婚事一開始的進展還是很順利的。
楊嫣順利地回了長安,見過原主爹、安心呆在人均面積比老宅小得多的楊家,又在宴會上見了未婚夫幾面……臉長得挺符合楊嫣美少年標準的, 她對“和對方生個孩子”這點沒什么心理障礙。
這年頭雖然訂婚得早,但是從定親到成婚流程卻走得很慢,對講規矩的世家大族更是如此。這套流程整整走了兩年, 就在楊嫣滿心以為自己可以嫁過去的時候,北方幾個胡人部落聯合南下, 趁著中原局勢混亂的時候直逼長安。這個氣數已盡的大梁王朝是不會有什么“敢提遷都者斬”、“扶危濟困、救大廈于將傾”的能臣的, 皇位上那個許家皇帝也沒有什么“天子守國門”的豪邁氣概,朝廷諸臣擁簇著天子御輦狼狽南逃。
比較不幸的是裴家父親那會兒正在外任,裴五郎也隨父在路州未歸。
因為事發時遠離中樞, 這一家老小當然沒法跟著朝廷一塊兒南遷。
這種逃命的時候可沒人關心兒女結親的小事, 等到朝廷好不容易在南方安頓下來, 南北通訊斷絕, 路州又消息全無,在這個年頭基本就是“默認死了”的意思。原主她爹已經打算重新為女兒找一門親事了。
楊嫣:???
這不能夠啊!
她真的是豁出臉去不要了,薅著輔助系統的羊毛,憑借原主的人設一哭二鬧三上吊、無理取鬧公開撒潑,這才勉強把事情拖了一年。
楊嫣:黑歷史黑歷史黑歷史!!!
事后她一連冷靜了幾個月,才勉強把這段時間的事扔到了記憶的垃圾堆里,但還是被它時不時跳出來攻擊一下。(痛苦面具.jpg)
好消息,路州那邊有音訊了。
壞消息,她這些年好不容易掰回來的人設形象因為這一通鬧騰回歸原點,系統開始不斷響提示音,日子過得雖不像她剛穿回來那會兒的水深火熱,但也時不時讓人胸悶氣短一下。
楊嫣:“……”
算了算了,只要能嫁出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即便楊嫣做出這么大的“犧牲”,依舊出了問題。
北方傳來消息,未婚夫他爹被殺了。
戰亂年間,死個人再正常不過了,死個一州刺史也很平常。但是這不對啊!男主他爹雖然在故事里也挺背景
PanPan
板的,但是確實是活著的,還抱過大孫子呢。
楊嫣只能認為,背景板的角色沒什么光環,就算他是男主的親爹也一樣。
這點“小事”對劇情來說或許只是背景板,但是對楊嫣來說卻不是。
它為這場本就“命途多舛”的婚事雪上加了把霜,給本就不堪重負的駱駝背上又添了一把稻草。
父親過世,守孝三年。
聽說過奪情啟用的,還真沒聽說過奪情成親的,這意味著楊嫣又要等三年。本來楊嫣對等三年沒什么意見——從她回長安開始算,這門婚事她都等了三年多快四年了,也不差這點時間——但問題出在原主爹那里。
原主的爹之所以在朝廷都遷到建都還承認這門親事,就是想借著兒女親家的關系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但是裴五現在的身份不足以作為“后路”了。裴父一死,接手路州的是裴五的二叔,這么一來,作為路州勢力的非直系繼承人,裴五的聯姻價值大大下降。
同時,原主爹在這個遷居南方朝廷內的狀況也不太好。
因為皇帝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折騰了這么多年,終于在臨死之前拖著病重之軀成功改立了太子,還特別狠的給了新太子兵權。老三在老父親病床前涕泗橫流地表示“都是骨肉至親,我下不去手啊”,等先帝一咽氣,下手比誰都干脆利落,當晚就把他哥和他哥那一系的子孫全都送下去給老爹做了伴,然后就開始清算先太子余黨。
好消息,她爹不是先太子黨。
壞消息,她爹也不是三皇子黨。
這種滑不溜手的官場老油條,雖然逃過了被清算,但是也免不了被排擠。誰叫你不是人家的心腹呢?
嚴格來說,她爹過得也不算差,雖然實權被奪,但是榮譽職稱還保留著。
新帝為免受詬病,對待這些老父親留下的臣子還挺客氣的——畢竟這些都是證明“我是親爹屬意繼承人”“我才是正統”的人形圖章——但也就是客氣而已。
從實權變成榮養,特別是她爹還處于很有“進取心”的年紀,這種落差就很難受。
某一天,她爹看著她的臉半天,突然開口:“吾女有貴人相。”
楊嫣反應了三秒之后才理解了這話的意思。
——他要賣女兒!!
楊嫣穩定發揮人設,一連氣走了三個教養姑姑,原主她爹終于閉嘴了。
估計是怕把她送到宮里以后,沒能給家里帶來榮華富貴,反而招來滅門災禍。
可惜好景并不長。
新帝充分發揮手腕,清理完先太子在朝中余黨之后,或許是因為沒了外部威脅,他開始享受個人勝利成果了:選美人造宮殿錘奇觀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開始任人唯親、隨心意辦事。
一旦到了“任人唯親”的地步,枕邊風的威力絕對無出其二。
多少微末之人一朝扶搖而起,她爹看得很眼熱。
楊嫣也在這時候收到了未婚夫的退婚書。
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著這個當口送,楊嫣有充足的理由懷疑她爹暗中施壓了。
再想想日后楊家甚至要靠認婢女為義女攀上裴府。
這該死的“退婚流男主”即視感!!
但是楊嫣的人設不是“退婚女配”,而是“亡妻”。楊嫣就很想搖著當年負責人的肩膀質問:你們這個劇情到底靠不靠譜?!
再想想自己世界的“豪門甜文”變“帶球跑”……等等、帶球跑。
楊嫣陷入沉思。
雖然都是崩劇情,但是“帶球跑”明顯比“退婚女配”來的更接近原版啊。
……要不、干了?
……
不干不行啊!
再不賭一把,她就要被原主親爹打包送進宮里了。
楊嫣就這么借助“被退婚了想去散散心”的理由要出門,原主她爹也怕逼得太緊,就答應了下來。一出建都范圍,楊嫣就命人改道北上:去路州!
畢竟頂著人家女兒的馬甲,楊嫣也沒有這么一聲不吭就跑了,她給原主爹留信了,信里大意,“我想了想,還是氣不過,決定去討個說法”。
很符合大小姐人設,沒毛病。
*
這年頭的長途趕路本來就很要命,楊嫣現在的身體又格外嬌氣,于是就變得更加要命了,而且這一路上也不安穩,戰亂年間盜匪橫生,這些盜匪的構成成分也相當復雜,有活不下去的百姓落草為寇,但是更多的是兵匪、官匪——是的,當地官府組團打劫掙外快……就離譜。
也虧得楊嫣出門的時候還是原主爹的“未來指望”,撥給她的都是楊家精銳部曲,勉強安穩到現在。但楊嫣畢竟是“離家出走”狀態,不好光明正大地打出楊家旗號,一路都很低調。不曾想,她都這么低調了,卻還是被人認出來了。
認出來也沒什么。
楊嫣聽著外面“有人求見”的稟報,想也沒想,直接擺手道:“不見。”
她這態度倒不全是因為目前這“囂張跋扈”的人設,主要是對自己這張臉可能惹禍很有自覺。長得漂亮絕對不是錯誤,但是這官府親自下場當賊的世道,她能不露面還是不露面吧,免得招來什么牛鬼蛇神。
楊嫣沒有露面,但是來人卻沒有離去,楊嫣聽見外面遠遠的傳來動靜。
“下官本不敢驚擾楊氏尊駕。但昔年嘉平年間,下官無意觸犯忌諱,獲罪于上,幸得楊公仗義執言,一家老小才得以保全。如此再造大恩,可恨下官能力微薄,無從報答。如今楊氏子弟光駕丹堰,下官事先不知,未能出迎已是大大的不該,卻又屈尊駕于陋巷……如此知恩不報,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見先人?”
說實話,楊嫣對遇上這種事情也不太意外。原主爹做官能力怎么樣不好說,但是搞人事關系絕對是一把好手。畢竟能在先太子和如今新帝中兩邊都不沾,這也是一種能耐,原主爹仰賴的就是自己人緣極好、結下的善緣很多。
外面那人仍舊繼續,“下官知尊駕不張目于外,是不想聲張此行,但也斷斷沒有委屈貴人至此的道理。下官于城北有一處別莊,雖是仍是陋舍,但到底薄備了些酒水,供尊駕接風洗塵、稍事歇息。”
楊嫣聽懂了,這人是給她準備了地方住。
她看了眼租來的民舍中那張年代久遠、積灰厚重,看著就讓人擔心承重能力的床,突然有億點點心動。
……
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在這要命的長途跋涉中重溫枕穩衾溫的楊嫣熱淚盈眶,她真心實意地在心里說了一句:謝謝爹,您當年做的好人好事還是回報到兒女身上了。
被遙遙感激的楊父這會兒正抖著手抓緊楊嫣留下來的那封信,臉色青白交加,最后定格為沉沉的黑色。
他猛地一揮袖,生生掃落了桌上那套自己一向珍愛的茶盞,怒極而道:“逆女!逆女!!”
作者有話說:
【嫣嫣和渣爹的互相傷害】
嫣嫣:我就想嫁個人而已(貓貓無辜.jpg)
*
原主那個性格,得一天八封信的要求回長安,回去的肯定比嫣嫣早
就差了這么一點時間差doge
25 ☪ 交情
◎就為了一個男人?!◎
楊父這邊鬧出來的動靜不小, 繼夫人王氏聞訊趕來。
瞧見楊父這樣子,王氏就知道事情多半跟她那位繼女脫不開關系了。
想到那位繼女,王氏也忍不住頭疼, 但是等看完那封被楊父生在一邊的信,頭疼就變成了驚愕,“三娘去了路州?!”
這個“三娘”叫的是楊嫣。
原主上頭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在家里存在感不高,等楊嫣從梨縣回來的時候, 兩個姐姐就已經嫁出去了, 山長水遠又兵荒馬亂、連聯系都很少,更談不上什么感情。
王氏對這位繼女的心情很復雜,說起來她和對方也沒什么大的仇怨,但是王氏也深知“親父女之間沒有隔夜仇”,三娘去梨縣這樁事多半要記在她頭上。梁子結下了,要她盼著對方過得多好也不可能, 但是她也沒有狠心到在這年月把人趕出去。
楊父氣得哆嗦,但怒到極致、反而冷靜下來,冷聲, “去一趟也好,讓她徹底絕了心思。”
王氏忍不住看了楊父一眼, 都鬧到這地步了, 楊父居然還沒斷了送人進宮念想。
她心底是不太愿意楊父的打算,雖說她為楊家婦、一榮俱榮,但是這個“榮”要是那位和她不太對付的繼女帶來的, 自己的日子恐怕不會多好過。
王氏不由勸:“三娘那脾氣, 進了宮是要得罪人的。”
楊父瞥過來一眼, 神情顯得有點冷淡, “這宮里和朝堂一樣,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那伊紹難道不是個小人?”
朝中想要他死的不知凡己,但那又如何?那是能替皇帝殺人的刀子,只要有一日陛下還護著,所有人見著他都得笑臉相迎,就算心底再怎么恨的牙癢癢,也得小心討好著。
王氏被楊父這話問得一默。
也確實如此,只要能討得陛下歡心,其他人的態度并無關緊要。理是這個理,但王氏只是想問“就三娘那個脾氣,她會討人歡心嗎?”,但是一轉念,這問題就變成了“三娘那張臉,她需要討人歡心嗎?”。
她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好幾次撞見的場景,三娘指著人鼻子怒極叫罵,旁邊有些個小廝丫頭看得眼睛都直了。
王氏:“……”
就因為這,她也不知道整頓了幾遍這繼女的院子,把心思不正的一個個都揪出來發賣了,生怕鬧出什么丑事來。隨著這個繼女的年齡漸長,事情變得越發麻煩。細數數,從人回來之后,她在這個不太對付的繼女身上花的心思,可真是比親兒子都多。
王氏決定略過這個話題,她轉而道:“如今這北方兵荒馬亂的,三娘又是長得那樣,這一路上可不安穩。”
這次楊父終于繃不住表情,不知是恨還是氣,或許還是有點稀薄的親情帶來的擔憂。
他狠狠地捶了一桌,聲音冷厲,“那又如何?!!這是她自己選的路!是我叫她去的嗎?!!”
他算是看透了這個女兒了,有能耐、能耐卻不用在正地方!
這次抓回來又怎么樣?她心底存了念想,早晚都得鬧出幺蛾子。還不如叫她見著了人,徹底死了心。
回得來,老老實實地走他安排的路。
回不來,他就當沒這個女兒!!
想到這里,楊父終于忍不住使勁兒磨了磨牙,咬牙切齒:“裴五那個混小子!到底給嫣兒灌了什么迷魂湯?!!”
他好好的一個女兒,放著通天路不走,非得追著一個男人!
——就、為、了、一、個、男、人!!
許家皇帝的壽數從來不長,他的女兒又更年少,等籠絡住了人、生個兒子……實在生不出來也沒關系,就抱個沒娘又身份低的養著。日后嫣兒當了太后,楊氏掌權,她想要什么樣的男人沒有?非得追著這一個?!
*
應州。
城內剛經過一場戰禍,因為是主將領兵趁夜奇襲、兼之城中有將領反叛當了內應,并沒有出現傷亡慘烈的攻城戰,反倒是城中巷子里有不少交戰的痕跡。
喊殺聲夜半而起、直至天明,故而到了晨起時分,百姓家中個個門戶緊閉,生怕被破門而入。要知這年頭、兵和匪也沒什么區別,城池一破,家財就守不住了,有些個家中有女兒的,已經抱著人痛哭起來了。
好在應州百姓這次的運氣似乎不錯,街面上甲士雖是來回走動,但也只是清掃著戰場,似乎是對那些破舊民宅里的仨瓜倆棗不感興趣。
久經戰亂的百姓卻不敢就此放心,仍舊小心翼翼地趴在門縫上,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張驢子靠在門邊仔細聽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似乎弄明白了原因,那位盤剝應州已久的先何刺史似乎做了件“好事”。這位何刺史聽聞北邊衛州的趙氏軍有調動,也做了應戰準備,他一方面傳訊盟友求援,另一方面急命下屬各郡縣調集軍資糧草準備據城死守。只是這命令雖是下了,卻不想趙氏的先鋒部隊來得這么快,更沒有想到自己手底下居然出了投敵的叛將,城破得猝不及防,正巧有一郡的糧草和犒軍物資后腳就送來了。
這還有什么說的?
破城大軍立刻將押送的人拿下、把東西分了,犒賞大軍。
張驢子聽到這些,只在心底大呼“萬幸”,有這批犒軍物資在,這些兵大爺們大概看不上他們的家底了。
過了會兒,又聽外面似乎有像是將官的人交談,說是上頭的命令,要誰誰誰帶著人去“接一接”這批糧草。
張驢子雖不識得那幾個名字,但也徹底放下心來:去接糧草好啊,只要熬過了城破的這幾日,就不用擔心大白天的被破門而入、洗劫一空了。
……
潘德岳是領了“接糧草”任務的將領之一。
他運氣不錯,沒走多遠就遇上了一批押運隊伍,護送之人幾乎沒做什么抵抗就被拿下。但是等糧食到手,潘德岳就覺得不對,再一檢查就只剩連道“晦氣”了。糧食里面摻著土,這里頭能有一半能吃用的就不錯的了。
就這樣還想打仗?也怪不得蔡晟直接投了。
倒是搜出了一大匣子寶石和滿箱金銀,這群人想怎么蒙混過關那叫一個清楚明白。
潘德岳分出去一隊人把這些東西押送回應州城,自己領著剩下的部眾接著往前。
再缺斤短兩也是白得的糧草,前應州刺史搞臭了自己名聲給他們做好處,傻子才不拿。動作得快,不然等這些郡縣反應過來把東西收回去,他們將軍作為新任刺史總不好強搶。
潘德岳往西南方向看了一眼,對隨從騎手道:“豐津有了,接下來就該是丹堰。咱們快些,早干完早回去,還能趕個晌飯。”
隨行之人自然稱“是”,一行人快馬往前。
他們也是運氣好。前應州刺史雖說必定會設個運糧的限期,但也不會嚴苛到一日之內還分個上下,這次倒是真的被他們趕得巧了,沒過多久就拿下了第二支隊伍。
潘德岳沒抱多大希望檢查了第二回:好家伙,這丹堰郡守糊弄得比豐津還厲害。
人家是糧食里面摻沙子,他是沙土里面摻糧食。
心里正罵著人,去后面檢查的小兵卻匆匆趕回來,指著過來的方向“啊啊啊”了半天說不出句囫圇話來,手里亂七八糟地不知道比劃什么。
潘德岳瞧了半天也沒看出他比劃的意思,不由斥道:“說人話!”
小兵這才磕磕巴巴:“有有、有……仙女。”
潘德岳:啥?
他疑竇叢生地跟著人去了,腦子里想的都是神婆方士或是帶著蟒蛇的苗疆蠱女,等滿心戒備地握著刀柄掀開車簾子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娘嘞,真的是仙女啊!
……
楊嫣醒來的時候渾身酸軟、腦子一抽一抽的疼。
身下還顛簸地搖晃著,這幾天已經熟悉了趕路的楊嫣一瞬間就判斷出了自己在馬車上,意識緩緩回籠,她默默地為在建都的便宜爹送上了一句親切的問候。
便宜爹的眼光果然不行!這救的是什么白眼狼啊?!
嘴上千恩萬謝,一轉頭就綁了恩公的女兒。
楊嫣轉了轉還自由活動的手腕,決定說話嚴謹一點:人家沒有綁、只是把她捂暈了而已。
大概是覺得就算她醒了,也構不成什么威脅。
楊嫣一邊艱難地撐起身來,一邊不得不承認對方是對的,就她這比不了一只鵝的戰斗力,隨便找幾個成年人看守都能把她摁住了。
她撩開簾子往外看,看見外面的情況之后,人不由僵了一下。
這也太看得起她了。
那位丹堰郡守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整整一隊士卒來押送她,看著對方身上的甲胄和氣勢,這絕對是一行精兵。
怪不得沒有綁她。根本用不著。
那位丹堰郡守想把她送哪?送上峰?
楊嫣記得丹堰郡屬應州,朝廷封的應州刺史是何平宏,當然,這是后者殺了先刺史、占了地盤后的上表請封——雖然大梁朝廷早就喪失了對北方區域的實際控制權,但是人家得給臉,朝廷得要,不然連臉都沒了。這也是為什么楊嫣選擇從應州的地盤走。這起碼這是“朝廷友好”勢力,真要出了什么事兒,她這個楊氏女的身份還是能起點薛定諤的作用……雖然現在來看“薛定諤”沒起作用,情況沒有估計的樂觀。
楊嫣覺得她北上的時候還是想得輕松了,北方的實際情況比她聽到的惡劣多了。
也沒辦法,這年頭消息的傳遞速度還比不上局勢的變化,南方朝廷得到的信息都很遲滯,等消息轉過了她爹的手再被她打聽出來,那已經不知道是哪年的老黃歷了,楊嫣甚至都不確定應州到底還是不是何平宏的。
楊嫣正思索間,和一個看過來的士卒對上了視線,后者臉色刷得漲紅,然后轉身就跑。
楊嫣:?
楊嫣很快就知道那人跑去干什么了,因為沒過多久就過來一個身形高壯的虬髯大漢,瞧著樣子應該是個領頭人。
楊嫣警惕地打量過去,對方也在看她。
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會兒,見對方有這么一直看下去的趨勢,還是楊嫣先繃不住了,開口問:“敢問閣下是什么人?”
那人像是如夢初醒一般,連忙回答:“某姓潘,名德岳,字宏遠,滄州青戍人士。”
楊嫣:……倒也不用這么詳細。
綁匪這么禮貌,反而把楊嫣給整不會了,她臉上不自覺地露出點懷疑:這怎么看都不正常啊。
倒是潘德岳經先前那一段對話,總算回過神來,正色起來解釋現狀,“小娘子莫慌,那伙擒了小娘子的歹人都已經被綁住,如今正在押送回應州城、交由主公發落……那丹堰郡守為非作歹、罔顧王法,此事定還小娘子一個公道。”
言下之意,他們跟丹堰郡守不是一伙。
楊嫣順著潘德岳的指示看著后面那一群被俘虜的人,大概推測出先前發生了什么:是這群人把她從丹堰的人手中“救”出來。
但楊嫣一點都不放心。
對方“救”了她,但并不意味著這群人是好人,不是楊嫣把人往壞處想,而是這年頭黑吃黑才是常態。還“王法”?正經朝廷都沒了,官府都能組團搶劫創收,談什么“王法”?!
而且就聽聽對方剛才那段話吧,里面有半點把她放回去的意思嗎?
雖說心里一點也不樂觀,但楊嫣也沒傻到這時候鬧起來。
打破這假惺惺的平和氛圍,那給自己的待遇降級、純粹的找不自在受。
但是道謝也免了吧。
“潘壯士,”楊嫣客客氣氣地稱呼了一句,又問,“不知閣下的主公是……?”
原應州刺史不至于對下屬的丹堰郡守動手,潘德岳剛才又提起了“回”應州,只能是應州城的主人換人了。瞧眼下這狀況,還是剛換。
楊嫣這會兒只希望便宜爹的好人緣能生效,祈禱新換的應州主人和楊家有點交情。
潘德岳:“我家將軍乃是先衛州刺史趙雍養子,如今的趙氏主帥,領衛冀青徐四州軍事。”
他頓了頓,兀地笑,“如今還多出一個應州。”
楊嫣聽得微愣。
姓“趙”,還是養子……這搞不好是她的交情啊!
作者有話說:
嫣嫣高興得太早了,對面可不一定覺得是“交情”(狗頭)
26 ☪ 再遇
◎會死人的!◎
潘德岳介紹的時候沒說名字, 大概是一方面不好直呼主公名諱,另一方面也覺得“這不重要”。畢竟就他說的這個勢力范圍,就算這人叫“趙門栓子”, 所有人見著了都得客客氣氣地稱一句“趙公”。
楊嫣也再一次見識到了這年頭消息的遲滯性:在南梁朝廷的情報里,趙雍還安安穩穩地當著衛州刺史呢。
不過這也跟南梁本身對北方態度并不積極有關系,大江天險阻隔,新帝態度又是“守好繼承到的我爹地盤”的消極應對,并不太在意北邊的打死打活。
但這個趙將軍叫什么, 對現在的楊嫣很重要。
楊嫣想了想, 也沒直接問,畢竟這顯得很奇怪,萬一不是就尷尬了。
她轉而自我介紹,“我姓楊,祖籍廣饒。”
潘德岳愣了一下,很快就笑:“楊娘子跟我家主公很有緣分, 主公亦是廣饒人。”
楊嫣神情一松。
“趙”這個未來皇帝(曾用)姓氏,又是改過姓的養子,如今占了這么大地盤, 還是廣饒人……不說十成十的把握,那也得有九點五吧。
緊繃的精神放松下來, 楊嫣也有空跟人閑聊了幾句, 主要是再套點細節出來、確認是她想的那人沒錯。
潘德岳察覺到人的態度松動,也在心底跟著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還真怕人哭鬧起來。真的鬧得不行,他少不了要把人打暈, 但是這實在不太好, 就這小娘子的相貌定是造化不一般的, 萬一對方未來得了主公青眼、記了他的仇怎么辦?
潘德岳也聽出了楊嫣有在打聽冉韜的意思。
他也沒多想, 只當是小娘子想得通了,畢竟這年月就是這樣子,活下去面前一切都得讓步。他家主公怎么說都是個英雄人物,絕不辱沒這位仙人似的小娘子。
潘德岳松口氣之余,少不得也在這小娘子跟前多描繪一下自家將軍是如何勇武過人、英明神武。
武將嘴里的攻城略地當然寫實,更何況這里面還有不少潘德岳身為先鋒親身參與的戰斗,真實可信,細節到位……
但是有點過于到位了。
楊嫣作為一個共情能力稍顯過度、上輩子看電影都會刻意避過創傷鏡頭的人,這會兒只覺得脖子森森發涼,眼眶生疼、心口揪成一團,還時不時地動一下四肢確認自己手腳還在。
不!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那支箭穿過眼眶之后到底從腦子后面哪里射出來的!!也不想知道箭頭上沾沒沾腦漿子!更不想知道馬上砍下來的手臂能飛出去多遠、也不想知道斬馬腿到底砍哪個地方更容易砍斷!!!
楊嫣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隨著對方過度樸實而顯得像白描的敘述腦補畫面,更不要把那些腦補出的畫面代入到自己身上,但是等到人詳細地告知被勾住的腸子拖出去多遠之后,她終于忍不住破防地嗚咽了一聲:她嚇哭了!
不不不!不是“嚇哭”,只是過于激動的情緒帶來的一點點生理反應。
楊嫣眼明手快地在眼淚流出來之前用拿著帕子的手抵住了額頭,等到放下手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把帕子在眼下微微一沾,完美地帶掉了淚痕——動作熟練到令人心酸,天知道這些年在楊家、她為了人設付出了多少?
這么大的動作當然引起了潘德岳的注意,后者忙問:“怎么了?楊娘子可身有不適?”
他聲音有點緊張,就算不論對方未來可能身份帶來的附加價值,這會兒美人蹙眉已經足夠引得人憐惜了。
楊嫣:不是身體問題,是心理問題!!
她也不可能老老實實交代自己嚇哭了,臉還要不要了?!
楊嫣很熟練地半垂下眼擋住發紅的眼眶,滿臉倦色、壓低了聲音藏住鼻音道:“抱歉,我就是有點累了。”
對面立刻連聲“是德岳考慮不周”,很體貼地讓開了空間、提出了告辭。
楊嫣只輕輕地頷了下首,表示作別招呼。
等人稍一走開,她立刻放下了車簾子,咬著帕子哭得嗚嗚咽咽:這都什么破地方?!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
劇情趕緊走完吧!
她要去太平盛世當個只需要吃喝玩樂養美少年的公主殿下!!
楊嫣偷偷摸摸地發泄完了情緒,但是因為先前的對話內容,她一時也沒有再繼續打聽消息的心情。一直等到馬車車速減緩,像是到了地方,她才撩起車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卻被看到的情形震住了。
不是他們到地方了,而是車隊在讓路。
為一隊騎兵讓路。
這年頭的騎兵還很金貴,并不是說會騎馬的就是。楊嫣這次北上帶的部曲中就有許多人會騎馬,但是就算那些人都上了馬也不會是騎兵——倘若他們騎馬上了戰場,更有可能是馬先受了驚,把人掀下來——但是眼前這群人顯然不是如此,這是一群確確實實能在戰場上沖撞開敵陣的精銳騎兵。
這是一隊輕騎,只有騎手著了鎧。
深秋的冷陽之下鎧甲泛著凜凜的寒光,馬蹄揚起薄霧般的煙塵。
任何東西在成了隊列之后都會帶上磅礴氣勢,更何況這是天然帶有高度碾壓、在冷兵器時代占據壓倒性優勢的騎兵兵種。
楊嫣一時也不急著放下簾子,在車上看著這一隊騎兵走過。
因為并非在沖鋒狀態,騎兵隊列的速度并不快,再加上潘德岳讓路讓得早,那隊騎兵離他們這邊還有一段距離。倒是領頭的人注意到了這邊的車隊,驅著馬稍微加快了點速度往這邊走了來,后面幾名親衛隨之跟上,楊嫣的視線下意識追隨著那人過去。
這一看之下又稍微怔神,要不是時機不對,楊嫣都要忍不住在心底打聲口哨了。
隔著這么遠看不清臉,但是那優越骨架撐起的鎧甲硬是顯得比旁邊的人都有氣勢——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主將的鎧甲就是要比親衛的更高級——對方雖是加快速度暫時脫離了隊伍,但是這點加速明顯在控制范圍之內,行走間有種微微散漫的氣質,和此刻身上的戎裝長刀的危險感互相融合,讓人有種獵食者正在捕獵間小憩的微妙觀感。在這種說不清的壓迫感與危險糅雜的氣質之下,臉究竟怎么樣都顯得不那么重要。
楊嫣倒也不單單只喜歡美少年,她平等地喜歡一切有魅力的東西,至于為什么未來的計劃的限定在“美少年”的范圍內……她不養大貓,是因為不想養嗎?!!如今不遠處的那個人甚至不能用動物園里的大貓做比喻,那得是真正的自然界優勝劣汰下來的頂級掠食者。她得是瘋了才會想去養這種類型的,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遠遠地欣賞欣賞就好。
楊嫣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注視引起了對方的注意,她能明顯的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了過來。
一開始是漫不經心帶點警告意味掃視,但是下一秒,一種冰涼的戰栗感傳變全身。
每一根神經都在尖銳地警告逃離,這種過度危險的信號占據了大腦,讓思緒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楊嫣生生僵在原地,連撩開車簾的手都忘了收回去。
她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驅著馬幾步騰躍就逼到了近前,那種森然的壓迫感讓她連呼吸都滯住了。
旁邊響起幾句并不太整齊,但是每一聲都很震耳朵的“見過將軍”“末將參見將軍”。
這問候的動靜打斷了悚然的注視,來人的目光終于有了稍許的偏移,落到一旁的部將身上。
楊嫣終于能借此喘口氣,卻看見青年抬手比了個往上的手勢,大約是“起”或是“不必行禮”之類的意思,楊嫣的關注點卻不自覺地落到對方手上的那條鞭子上。那是一條通體漆黑、像是要吞噬所有光線的長鞭,鞭身并沒有完全展開,而是松松地繞了一個環,和漆黑的手柄一起被握在掌心,余下的那點接近鞭子末端本該很細的鞭尾隨著主人的動作微微搖晃、在空中仍舊分明的存在感昭示著它的重量。
楊嫣忍不住在心底“嘶”了一聲:這么沉的鞭子、打人一定很疼。
她剛這么想著,對方的目光就已經重新落過了來。
楊嫣下意識往后縮,本被她撩開的車簾隨著收回的手緩緩往下落,才剛落下一點就被一段漆黑的鞭柄擋住,距離這么近,楊嫣甚至都能清楚地看見上面的編織紋路。
楊嫣:“……”
她努力挪開注意力,將目光落到了那張已經逼得很近的臉上。
和剛才遠遠給人的感受一樣,來人長了一張攻擊性的面孔,分明的骨骼感造就了面部凌厲的線條,陡峭的眉弓內側銜接著高挺的鼻梁、共同構筑了眼窩的深邃。這種本就極具攻擊的長相和青年身周充滿著壓迫感的氣勢混合,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當他以并不掩飾的侵略感看來時,仿佛周遭空氣都稀薄了幾分。
但楊嫣卻莫名放松了不少。
她總覺得自己從這張臉上看出了什么熟悉的影子,那種下意識升騰的安心,才讓她有心情開始想東想西,甚至帶著點疑惑仔細觀察一遍這張臉。
車窗外的陽光有些晃眼,楊嫣注意到對方瞇了一下眼睛。她的目光也順著對方濃密的劍眉落到下面異色的眼睛上。
嗯?異色的……眼睛?!
剛才那些人是叫他“將軍”了吧?
——是冉韜?!!
楊嫣詫異簡直比剛才還多,她忍不住以一種全新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一遍這張明明哪里都能看出熟悉,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很陌生的臉。
不待楊嫣對這翻天覆地的變化表示什么感慨,卻見對方突然笑了。
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許久未見,楊娘子可還記得在下?”
低沉的、帶著點笑意的聲音傳入耳中,那莫名危險的語調讓楊嫣整個人都跟著激靈了一下。
她看看人,看看人手里的鞭子。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自己剛剛穿到這個世界的場景。那一次……是她拿著鞭子、還把人抽了一頓……
一些不大妙的聯想忍不住浮現出來。
——他該不會想打回來吧?!
楊嫣又看了一眼這條看起來就很沉的鞭子。!!!
救命!換成這條鞭子、會抽死人的啊!!QAQ!
27 ☪ 尋親
◎人在屋檐下◎
楊嫣因為這“場景再現”外加“角色倒轉”膽戰心驚地等了一會兒, 很快就發現冉韜似乎并沒有把當年的那頓打報復回來的意思。
楊嫣在心底小小地松了口氣。
她就說嘛,冉二才不是那種小心眼又記仇的人。這可是未來要當皇帝的大佬,不會那么小氣!
楊嫣:“冉……”
她剛說了一個字就閉上了嘴, 因為對方看過來的眼神。
雖然她覺得冉二笑起來怪嚇人的,但是在對方笑容消失的一瞬間,楊嫣有種自己要被生吞了的錯覺。
楊嫣很有求生欲地把那個叫慣了的稱呼咽下去,非常客氣地叫了一句,“趙將軍。”
她知道的!她懂的!她明白的!!她絕對不會仗著有點交情, 就隨便翻大人物的黑歷史!
這疏遠又客氣的稱呼把冉韜從上頭的情緒中拽了回來, 發熱的頭腦終于降溫。
脈搏的躍動依舊在耳邊鼓噪,但他咬了咬牙,暫時壓下了那股激烈的情緒。
稍稍平靜之后,就注意到對面人略顯蒼白的臉色。
一盆涼水澆下,冉韜終于徹底冷靜下來。
他禁不住皺了皺眉。
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是怎么回事,但結合對方的狀況也能猜到大概, 就是不知道她人為什么會出現在應州。不過現在也不是問的時候。
冉韜:“是韜考慮不周,楊娘子舟車勞頓心,合該先去歇息才是。何府西邊的院子還空著, 委屈楊娘子暫住幾日。”
這話雖然是對楊嫣說的,但是吩咐卻是對自己的部下吩咐。
潘德岳連忙領命, 但是心底卻忍不住為了這個安排泛起些嘀咕。
他從先前冉韜先前主動上前去打招呼時就很意外, 沒料到將軍和這位楊娘子居然是舊相識,又忍不住反思自己這一路上有沒有冒犯的地方。但是這邊反思還沒反思完呢,就聽冉韜這么個奇怪的吩咐。
何府就是原應州刺史府邸, 如今當然成了冉韜的, 那個西院潘德岳也知道, 是個有單獨開門的半獨立的小院子, 大約是給主家有什么表親來客時住的,用來安置客人倒也合適。
但這正是奇怪的地方。
雖說安置客人合適,但也礙不住孤男寡女的,叫人不由生出些猜想來。
他都能想到,將軍也應當也明白這道理。
要是將軍沒有想法,那么另找府邸安置了楊娘子,也免得有閑話;要是有想法,那就直接送到屋里去,何必多這么一趟折騰……
潘德岳想的自然是后者的,畢竟楊娘子那張臉,是個男的就很難不產生想法,他不明白將軍折騰這一下子的意義。
不懂歸不懂,但是他倒是很習慣地領命辦事。
但待要走的時候,卻被叫住了。
冉韜:“找個機靈點兒的去,你帶上幾個人跟我來。”
他本來就是找潘德岳問清楚西南面那幾個郡縣的情況,再決定對待那位新洲郡守(那個最快點齊糧草足量送到應州城的郡守)的態度,這會兒要問的事又多了一樁,干脆把人拎到騎兵隊列里慢慢問。
潘德岳領命稱是,先是吩咐了車隊安排,又點了個平常很會辦事的小卒專門帶楊嫣走,這才帶著剩下的人準備跟著冉韜離開。
只是待要走的時候,卻見冉韜勒了勒馬韁,叫住了那個正準備去接車夫活的小卒,“她口味清淡,叫人備飯的時候注意點。”
那小兵愣了一下,忙不迭地答應,“曉得、曉得了。”
頓了下,又拍胸.脯保證道:“將軍放心,一切都照楊娘子的心意來,小的定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冉韜這才頷首離開。
潘德岳卻因為這個小插曲,表情怪異了好半天,直到冉韜問起了西南兩郡的情況,這才正色說起了正事。這么一說,倒也順勢解釋了為什么楊嫣會出現在車隊里。
楊嫣的情況和冉韜的猜測相去不遠,但是等從潘德岳嘴里聽了一遍之后,還是讓他神色微冷。
冉韜倒沒有因此發什么脾氣,只是在略想了想之后開口:“她的人應該還留在丹堰。你帶上人手跑一趟,跟丹堰郡守把人要回來。”
頓了頓,又道:“少一個人就要他一只手,手和腳都用完了,就借他腦袋使使。”
語氣冷靜平靜到甚至都沒什么情緒波動。
他知道小娘子待底下人的態度,要是少了人、讓小娘子傷心,那個丹堰郡守該償點什么的。他已經很寬厚了,念在也算是這人把小娘子送到他手上。
潘德岳對這做法倒沒什么異議,只是他聽到這里才終于恍然大悟。
他家將軍這么周到,又是關心吃的、又是連身邊人都一塊關照了,這哪里是愛妾?這分明是要娶正經夫人了!雖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就算是結親也就是一頂轎子抬進門,頂多宴請一下家里的人——這都得是有身份又講究的人家了——但是他家將軍不一樣啊!將軍要是想大張旗鼓地辦一場、正經走完儀程,那也沒什么、還對得起將軍身份。
看將軍這樣子,這樣子是打算回了衛州再辦?
也是應該的。
畢竟衛州才是他們的大本營。
潘德岳想明白了之后,立刻又道:“楊娘子路上說起過,她此次北上是去路州尋親的,將軍要不要……”也把楊娘子的親戚接過來。
沒說完的話在冉韜那冷得要掉冰碴子的臉色中自覺消音。
雖然不知道哪里惹了主上,但是潘德岳很有眼色地轉而道:“屬下這就帶人去丹堰。”
得到應允之后,立刻帶上自己的人就走。
潘德岳:將軍剛才是笑了吧?怒極反笑的那種。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這時候誰留在原地誰是傻子!
冉韜確實笑了。
尋親?他怎么不知道楊氏在路州什么時候有親了?哪種“親”、“親家”的“親”嗎?!
*
應州城。牌匾還沒來得及換的何府。
楊嫣對著這一桌子素菜,臉色也有點兒相映成“青”。
——這是打算喂兔子嗎?!
雖說楊嫣也沒有挑食到一口菜都不吃,但是多數時候還是個肉食主義者,對著這一桌子青菜實在產生不了什么食欲。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帶她過來的那個士卒。
朱冒完全沒有覺得自己對“清淡”的理解產生了什么歧義,被美人這么輕飄飄地一瞥,黝黑的臉上頓時泛起了明顯的紅。雖說還沒到深冬,但是這天氣已經冷下去的時節,青菜也不好找,要湊齊這一大桌子還是費了一些功夫。但能被美人這么多看一眼,好像費什么功夫都值了。
他也不忘替自家主上攬功,“是將軍特意吩咐的。”
冉二?特意吩咐?!
楊嫣震驚:他居然是故意的?!……下馬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想著那條漆黑油亮的鞭子,楊嫣屈辱地動起筷子,含淚干了一碗飯:因為吃的時候思想活動過于豐富,一不留神吃撐了。
吃完飯之后,楊嫣在外面散著步消食。
雖然冉韜好像沒有限制她的活動范圍,但是經過前面吃飯的事,楊嫣也不敢到處瞎跑,就在院子附近走了走。
走了一會兒,她忍不住轉頭問旁邊的小兵,“我聽聞趙公手下有位澹臺將軍,你知道嗎?”
朱冒:“楊娘子問的可是澹臺子義將軍?”
楊嫣點點頭。
這個姓氏很少見,也沒有第二人了。
朱冒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飛快地打量了一眼楊嫣的表情,小心問:“楊娘子可是和澹臺將軍有舊?還是有什么親戚在?”
楊嫣搖頭:“不,只是聽聞了一些澹臺將軍的傳言,一時有些好奇。”
她是來時路上聽潘德岳說的這位將軍的事跡,對方早些年和冉韜很不對付,借著自身資歷對冉韜多有打壓。等到后來趙雍既死,冉韜上位,冉韜非但沒有伺機報復,反倒卻對這位澹臺將軍禮遇有加、厚禮封賞。
雖然潘德岳說這些是為了突出他家將軍如何寬容大度、有容人之量的,但是楊嫣現在急需澹臺將軍的待遇對標一下她自己。冉韜對軍中對頭都這么寬容大度,沒道理跟她一個小姑娘過不去吧?
朱冒不知道楊嫣這一系列復雜的想法,他因為這個“只是好奇”的說法松了口氣,這才解釋道:“楊娘子有所不知,早些年和冀州的那場長原坡之戰,澹臺將軍因冒進,令大軍深陷重圍。那一戰軍中損失慘重、連主上也身受重傷。戰后澹臺將軍一時想不開,引咎自縊了。”
楊嫣下意識在腦子里接了一個“引咎辭職”,等到朱冒說完才覺得不對……引咎自縊?那個人死了啊?!
朱冒還在感慨:“澹臺將軍還是想不開,這勝敗乃兵家常事,主上還未因此論罪,他竟先一步自絕,著實沖動了些。若是再緩一緩,但是未嘗沒有戴罪立功、將功補過的機會,又何至于此?澹臺將軍……”
朱冒在說什么,楊嫣已經沒有再聽了。
她滿腦子都是:自.殺?哪種自.殺?!背后中八槍的自.殺嗎?!
*
新洲郡的地理位置特殊,那位郡守又是個有能耐的人,所以冉韜才不得不帶人親自跑一趟。
他帶的人不少,但是進到新洲郡內的時候卻是只身而往,只帶著隨行的親衛。
原應州刺史手底下的廢物太多,好不容易有個能辦事的,冉韜還不想就這么把人廢了。
大軍兵臨城下,應州城的新主人親自前來。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面子又給足了,新洲郡守還能如何?他難不成真的打算以一郡之力,硬抗五州之兵嗎?那不叫勇義,那叫沒腦子。
新洲郡守誠惶誠恐,“越何德何能,竟敢勞趙公親來?”
常越是真的覺得何德何能,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郡守,不是什么有大名望在外的名士,甚至因為不會討好上峰,在原應州刺史是那里都是個邊緣人物。他是怎么也沒想到,應州城主人一換,他居然得了這獨一份的待遇。
——稍不小心就要掉腦袋的待遇。
這福氣真是誰要給誰去!
冉韜挺滿意這位新洲郡守的識趣,但是新洲郡的地理位置特殊,冉韜還是打算換上自己的人。他給這位常郡守幾日的交接時間,讓人辦完事去應州城復命。
常越自覺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成為“殺雞儆猴”那只“雞”、哪敢真用幾天,飛快地交代完了郡中事務,直接跟著冉韜返程。
因為事情辦得很順利,等到冉韜回到應州城時天還只是剛有些暗色。
冉韜帶著人往應州治所走,路上卻聽人稟報,“楊娘子似是有事相商,問了幾回將軍何時歸來、什么時候有空。”
冉韜露出些許意外的怔忡,眉眼微松。
但很快就像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一點點抿得平直,眉宇間的神色也冷下來,他語氣極淡道:“我這幾日事忙,等到酉時之后才能回府。”
稟報之人沒有多想,只當將軍這是婉拒了,忍不住心底感慨:將軍不愧是將軍,連楊娘子那等美人求見都能忍心拒絕。
倒是常越忍不住抬了一下頭。
天冷下來,日頭也短了,現在這時節,過了酉時,天可就黑透了。剛才那人說的又是位“娘子”……這不太合適吧?
剛這么想著,似乎被淡淡地瞥了一眼。
常越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
趙公也沒說酉時之后見人啊,大約是他想多了。
作者有話說:
酉時:17-19點
晚上七點多,就還好?
哈哈哈,嫣嫣也這么覺得(狗頭)
28 ☪ 后悔了
◎他絕對在說反話!◎
夜幕四合, 屋里點起了燈。
冉韜垂眼看著手邊被帶回來的公文,但是心思卻不在上面。他在等人。
他也知道,自己等的人會來。
小娘子膽子很大。
是啊, 膽子不大也不敢一個人北上路州。
想到這里,冉韜終于忍不住臉色一沉。
——她以為如今的北方是個什么地方?!要不是他拿下了應州,她會怎么樣?!!
身側的手收緊又放松,眼底縈繞的怒氣漸漸轉為另一種晦澀的情緒。
如今的應州,是他的。
……
窸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傳入耳中。不同于印象中的輕盈明快, 主人的遲疑猶豫都透過腳步傳遞過來。
冉韜垂了垂眼:小娘子還知道“怕”?知道怕還要來?
腳步在門前停住,窈窕的影子映在窗上。
在人伸手叩門之前,冉韜已經沉聲道了句,“進。”
外面的人似乎僵了一下,但門還是被推開,廊下昏黃的燈光映在女人衣裙上, 為之鍍上了一層曖.昧的色彩。
冉韜一點也沒避諱地將人從頭打量到腳。
不同于白日里馬車上的驚鴻一瞥,他那時的情緒還有一多半浸在久別重逢的驚愕與喜悅里,并沒有閑暇仔細地去看看人, 這會兒總算有余裕好好瞧瞧。
小娘子長大了。
不再是少女娉婷、含苞待放,而是真真正正的枝頭吐蕊、開得灼灼艷艷。
……真好看。
冉韜不自禁地輕笑了聲。
他瞧著僵立在門口不動的人, 像是沒察覺到對方的退卻之意, 問:“怎么不坐?”
楊嫣僵硬:“……多謝將軍。”
她開始懷疑自己今天晚上該不該來這一趟,對方的眼神簡直像是刀子一樣,刮得人皮膚生疼。她覺得自己和冉韜之間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怎么就到這地步了呢?
“楊娘子何必叫得那般客氣?”
楊嫣嘴唇動了動, 還是沒法對著這張臉叫出“冉二”那兩個字來, 氣質差太多了。冉二其實不怎么笑, 但是不管笑不笑都叫人非常安心;眼前這個人,雖然在笑著,笑意卻絲毫不達眼底,只叫人覺得危險。
楊嫣干巴巴地,“不敢冒犯將軍。”
不敢呢,還是不想呢?
冉韜又盯著人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在這上面為難人,“將和,我的字。”
大概是料定了對方不會開口叫,他說完后就直接問了下去,“朱冒讓人帶話,說你白日里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
楊嫣點頭。
她發現冉韜的態度不如預想中的友好,本來該老老實實縮著的。但是她確實有事得麻煩對方幫忙。
“碧樓、還有我帶來的楊家部將,如今還在丹堰。”
她觀察著冉韜的神色,試探地提出了請求,“不知能不能麻煩將軍,幫忙討要一下人?”
冉韜答應得出乎意料的輕松:“我已經叫人去了。若是快,明日就能回來,就算有什么事,也就這幾日的光景,楊娘子不必擔心。”
楊嫣意外地看過去:已經去了?!
瞪圓的眼睛顯出幾分少女時杏眼的輪廓,那些過往涌現,冉韜的神色也抵不住柔和下來,他溫聲:“還有別的什么事嗎?”
楊嫣:這還是冉二啊!
熟悉感浮現上來,她忍不住回憶了一遍自己再見到冉韜之后的事,覺得自己的反應簡直莫名其妙。對方明明什么都沒做啊,都是在幫她啊!給她安排了落腳的地方,還專門指了個人幫她跑腿,這會兒又已經提前叫人去找碧樓了……唯一有點問題的是那頓飯,大概是覺得她趕路太累、不好吃得太油膩?
這么久沒見了,她一見面就把對方往壞處想,多傷害小伙伴的感情啊!
楊嫣有那么一點心虛,但更多的還是高興。
“沒有了。”楊嫣的語調不自覺揚了揚,語氣也顯得親近起來,“這些日子麻煩你照顧了。等他們從丹堰回來,我便啟程北上。”
冉韜的表情不變,嘴角的笑容像是更大了點兒,“北上?”
楊嫣沒覺出不對,點頭,“對,北上、去路州。”
她抬頭對人笑了起來,“到時候取道衛州,還得將軍多多照拂。”
楊嫣本來打算過應州,走司州北上,沒想到這會兒遇到了冉韜。現在她完全可以繞一下路,從衛州走。
衛州是冉韜的大本營,上面有人罩著,她這一路的安全系數一下子拉高了。
冉韜的聲音更溫和了,“好啊。”
他甚至換回了以前的稱呼,“那小娘子能給我什么呢?”
楊嫣一句“多謝”都到了嘴邊,卻因為對方的后半句話愣住。
她沒想到冉韜會有這么一句話,滿臉不確定的看過去,想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冉韜卻沒有看她,只是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東西,輕聲:“想拿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這很‘公平’。小娘子當年教我的,不是嗎?”
楊嫣:?
她說過類似的話嗎?不過白嫖好像確實不太好。
楊嫣隱約覺得氣氛不太對勁,但是好像這話又沒什么問題,只能小聲答應了聲。
對面似乎又笑了聲。
氣氛像是放松了點,但是那股似有若無的怪異更甚。
楊嫣忍不住再度看過去,還是沒能看清冉韜的表情。屋里的光線太暗了。
冉韜沒有點亮角落里那個大型燭臺架,只在桌上旁邊點了一盞燈,昏暗的光線淹沒了一切神情的細節,楊嫣只能憑著感覺猜測冉韜此刻的神態……猜測不太成功,時間帶來的陌生感太大了。
楊嫣倒是注意到對方此刻的裝束,發冠解下,外衣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
她微愣:冉韜是不是要睡了?那她來的時間似乎不太合適。
楊嫣還沒來得及深想,就見冉韜抬了抬手里的東西,“小娘子還記得它嗎?”
楊嫣注意力被這么拉走,順著冉韜的示意看向他手里的那枚玉鈴鐺。
光線太暗,楊嫣看不清這鈴鐺的玉質,但是就她這些年在楊家熏陶出來的鑒賞水平來看,這個鈴鐺的質地恐怕不太好。
眼熟么……
好像也沒有多眼熟。
楊嫣還在冥思苦想,冉韜卻像是已經從她的神情中猜到了答案。
冉韜篤定道:“小娘子不記得了。”
他一點兒也不奇怪,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并不是他重要,而是這枚鈴鐺太無足輕重,輕到甚至不能在她腦海中留下一點印象。小娘子有的東西太多,身邊也永遠被人擁簇著,“少一件東西”和“少一個人”都是一樣的,對她都沒有什么影響。
往好處想,最起碼小娘子還記得他。
他該知足。
——‘知足’?
冉韜沒什么意味地往上牽了牽唇。
楊嫣被對方的話激得心臟一跳,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她莫名有種逃生游戲中選錯答案的恐懼。
她試圖補救,“我、我好像有點印象……”她還可以再仔細想想!真的!!
冉韜并沒有和人玩猜謎游戲的意思,他徑直給了答案,“小娘子第一次去書肆的時候,很喜歡這枚鈴鐺,臨走的時候,書肆鋪頭將之贈予了小娘子。”
楊嫣:有這回事嗎?
就算有冉韜這樣提醒,但是過去這么久了,楊嫣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她隱約記得自己帶回去的時候還挺高興,但是后來就沒什么印象,是丟了?掉到哪里去了?
……掉?
總算想起了那天的后續記憶,楊嫣臉色一下子蒼白下去。
她猛地抬頭看向冉韜。
她想起來了!那天回去的時候,她不小心把鈴鐺甩到水池子里去,伸手去撈的時候,把冉韜推到水里去了!!大冬天的冷水池、一不小心就凍死人的那種。
冉韜笑:“小娘子想起來了?”
雖然冉韜的表情心平氣和、甚至還好像有點高興,但是對方特意提起這件事來,還記得這么清清楚楚……楊嫣一點都不敢覺得對方心懷善意了。
——這本來就是她的鍋,被記恨完全有道理啊!
楊嫣坐不住了,她差點給人跪下,但剛剛起身就被抓住了手腕。
冉韜也站了起來,往前微微傾身的姿態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在其中。
楊嫣這才察覺到對方身形高大得過分。
白日里她人在馬車上沒有多大的感覺,這次進來之后冉韜又從頭到尾坐著,一直等到這會兒對方站起來,楊嫣才對體型的差距有點確切的認知——非常直觀地感受到對方能一只手捏死她。
楊嫣臉色更白了。
她下意識地抵抗著手腕上的力道,但是往后拽了半天、整個人紋絲不動,反倒是對方稍微收了下手,她被拉得一個踉蹌。
楊嫣抬手想扶住桌子,但是手還沒落下,就覺后腰被一股力道墊了一下,她整個人都攬著騰了空。
失重的惶恐讓楊嫣下意識抬手想抓住點什么穩住身形,等她被穩穩地放在桌子上之后,才回神發現自己手臂搭在對方肩膀上。
楊嫣:!
她連忙要收回手,但圈在身后的手臂又把她整個人往前帶了帶,雙腳騰空的不安讓她把手收的更緊了,幾乎要圈住對方的脖子。
楊嫣:“……”
累了,毀滅吧!QAQ
被裙擺掃到、在桌邊搖搖欲墜的公文終于撐不住,“啪”地砸到了地上。
楊嫣的心也跟著這動靜一緊,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不要把這點陳年舊事放在心上!
但差點送了命的舊事……
怎么想都得放在心上吧!!嗚嗚!
冉韜:“小娘子何故道歉?該說‘對不起’的難道不該是我嗎?小娘子對我這樣好,我卻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楊嫣:反話!!他絕對在說反話!!!
冉韜的臉一點點湊近,近到幾乎要貼到她面頰上。
彼此呼吸相聞,對面的聲音也放得極輕,“小娘子可是后悔了?”
楊嫣不敢點頭,她一點頭就要磕到對方的臉上了。
雖然人僵著,但是她還是最大限度地以語氣表示自己的誠懇,“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作者有話說:
嫣嫣:沒什么,就是演示一下全程死亡答案會有什么下場。
基操勿6
29 ☪ 差不多
◎他有預謀!◎
楊嫣的回答之后, 屋內的氣氛短暫的凝滯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環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
楊嫣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但是這情況真是讓她不得不想。
她知道古代有一種刑罰方式叫做“拉.殺”, 常用在不想留下明顯外傷痕跡的暗殺上面。死者一般有兩種死亡方式,一個是被折斷脖子,另一個就是像現在這樣,被抱斷胸骨、活活悶死。后一種方式需要的力氣更大,痛苦程度也比前者高了好幾個等級。
楊嫣知道自己未來很有可能會慘死, 但是提前到這會兒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可不可以跟冉韜打個商量, 看在他們也有這么多年情誼的份上,等她找完未婚夫、生完孩子以后,再任由冉韜處置……
感受到懷中軀體的顫抖,冉韜稍微松了松手,掌心帶點安撫意味地攏在人的背上,卻只激起一片又是抗拒又是恐懼的戰栗。
他動作頓了頓, 放棄了這個無用功,輕聲:“小娘子害怕?……別害怕,我不會做什么的。”
楊嫣信了他的鬼話才怪!
冉韜溫聲:“這些年、我很想小娘子。”
楊嫣臉色慘白:哪種想?……臥薪嘗膽?忍辱負重?!
不至于不至于、她真的不夠格啊!能被大佬這么心心念念惦記的, 怎么也得是個重量級的配角了,她就是一個炮灰啊!!
冉韜感受到那每一根頭發絲都透出來的抗拒, 終于沉默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他在期待什么, 又或者說、在妄想些什么?
明明有些事情,他很多年以前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只是……
小娘子為什么不哄哄他呢?
只要對他笑一笑,只要對他說幾句軟話, 他立刻就會心軟。
很容易。
一些她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
心口升騰的暖意在著無聲的顫抖中一點點流失著, 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徹骨的寒涼, 那冷意太深重, 甚至叫人都覺得麻木了。他聽見自己語氣平穩、吐字清晰地開口:“小娘子想去路州,還是從我的的地方上走,總得讓我高興高興。”
楊嫣連嘴唇上的那點僅剩血色都褪了干凈。
怎么高興?殺了她助助興嗎?!
掌心貼在了頸側,那手掌上粗糙的繭子帶來過于分明的存在感,楊嫣能清楚地感知到它是怎么一寸一寸地往上移。
手指陷入發中,指腹上粗礪的痕跡勾住了發絲,帶來了細微的拉扯感,這幾根壓在后腦上的手指輕輕用力,楊嫣不得不低頭。偏偏對方的虎口環過脖頸,拇指抵在下頜,楊嫣連低頭的角度都被限制住了。
楊嫣整個人都不好了。
心臟極度充血后泵向四肢、脈搏躍動的聲音帶著耳邊都一陣嗡鳴,缺氧的大腦恍恍惚惚地產生一個想法:完了!她就要被這么掐死了嗎?!
眼淚繃不住地砸了下去,她死死地閉上了眼。
唇上卻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
楊嫣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脖子上的那只手收緊,遲鈍的感知終于緩緩傳遞到大腦、僵硬緊咬的牙關微松,有什么長驅直入,掃過上顎處的凹陷,帶來一陣生理性的顫抖,楊嫣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么,就覺舌尖被勾著卷起……
楊嫣木愣愣地睜開了眼,設想和現實的巨大差異讓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吻。
冉韜居然在親她?!
她中間是不是錯過了什么劇情?!!
不等楊嫣想出一個答案,這有個淺嘗輒止的吻已經結束,楊嫣也被從桌子上拉到人的懷中,跨坐在對方的身上,腳依舊沒能著地。
昏暗的燈光映得青年的神色晦暗,那雙本該異色的眼瞳在這樣的光線條件下區別近乎于無,他盯著人看了會兒,啞著聲開口,“覺得惡心?”
楊嫣人還有點懵,聽到這個問題,下意識搖頭:親得還挺舒服的。
冉韜的神色稍松。
他抬手一點點抹掉人臉上的淚痕,仿佛安慰一樣將人往懷里攬了攬,卻感受到懷中人四肢還帶著不自然的顫抖。
冉韜的動作再次頓住。
他往前傾了傾身、伸手掐滅了那盞油燈。
驟然陷入黑暗的視野讓楊嫣下意識抱緊了人,濕熱的吻落在耳邊,低沉的聲音帶著安撫的意味:“別害怕……沒人知道、不會有人知道的……”
氣息拂過耳際,一股說不上來的麻癢從耳邊泛起來,楊嫣禁不住縮了一下,只覺得剛剛恢復了供血的大腦又暈乎起來。
呼吸繞著耳際的輪廓繞到了脖頸,頸后的系帶被輕輕咬住。
突然停住的氣息讓楊嫣有點受不了的往前掙,卻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嫣嫣,乖一點。”
輕吻落在頸后被咬開的系帶下方,喑啞的聲音傳來,“……你乖些,我叫你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地嫁人,好不好?”
聲音又低又沉還加了點欲,惹得人都軟了。
楊嫣根本沒聽清人說什么就胡亂地點頭:你說話好聽,多說一點。
……
…………
真的很舒服。
楊嫣決定收回自己這些年的種種抱怨,有得必有失啊,人總不能光想著收獲、卻什么都不付出。
理智霧蒙蒙的,整個人在云上飄飄蕩蕩。
但楊嫣還沒有飄多一會兒呢,就被突然響起來的系統提示聲拽著拖回了地上,還是臉著地的那種。
楊嫣:??!
雖然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但她畢竟是這么些年和系統互相折磨(主要是被系統折磨)練就出來的反應力,當即條件反射的一腳踹出去,連滾帶爬地從桌子上翻下來。大褪內側還在抽搐著,楊嫣著地時一個腳軟,手臂撐了一下才狼狽地穩住身形,胡亂撈起衣裳往身上一裹,趿上鞋踉蹌逃離現場。一整套流程走下來也不過幾秒時間,期間根本沒敢回頭看上一眼。
楊嫣就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院子,也不知道是她運氣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路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碰到。
一直到楊嫣進了院子之后,才有一個小丫頭迎了上來。
是應州這邊給她安排的婢女,籬鶯。
一路的冷風吹得楊嫣頭腦降了溫,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滿身狼狽,覺得她現在的狀態可能需要給人一個解釋。她還是挺有“現在這個時代大背景下,(如果沒有后臺夠硬的身份)這種事不能瞎搞”的自覺的。
卻不料籬鶯像是什么都沒有看見一樣,只是急急忙忙地招呼,“外面冷,楊娘子快進屋,別受了寒。”
楊嫣就被帶著回了屋。
等楊嫣坐下,籬鶯又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遍被楊嫣胡亂穿在身上,不僅順序不對、還隱約落了些小件的衣裳,期間沒對那些扎眼又凌亂的痕跡發表一點看法,等都整理完了,才紅著臉道:“楊娘子且稍坐一會兒,婢子這就叫他們打熱水過來。”
楊嫣瞧著這專業素養滿分的小丫頭,心生恍然:這本來就是冉韜安排的人。
——他有預謀!!
明白這一點之后,楊嫣反而松了口氣。
不管怎么樣,“想睡她”總比“想殺她”來得好多了。
至于對方為什么突然想睡她了?
已經舒舒服服坐進浴桶里的楊嫣對著水面里映出的倒影眨了眨眼,抬手鞠了一捧水灑在肩膀上,水面的倒影被泛開的漣漪攪散,模模糊糊透出水下的風光。楊嫣很坦然地往后靠了靠。
多正常啊。
這么好看,她自己都想睡。
那么問題來了——
既然沒有生命危險,她干什么要跑?
楊嫣終于回過神來。
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她表情漸漸痛心疾首起來。她怎么就跑了呢?
說起來,系統提示為什么在那個時候響啊?!
人都不好了啊!!
另一邊。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隙照入屋內,冉韜維持著半跪的姿態愣了好半天,才抬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
他還以為……
月光在旁邊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拉長的影子,隨著風影的搖動,脖頸處的線條微微晃動。許久,一聲模糊的輕笑溢散空中。
沒關系,就算真的是,他也不嫌棄。
他怎么會嫌棄嫣嫣臟呢?
*
因為前一天發生的事兒太多,屢次驚嚇之后,楊嫣心力耗盡、人也累得不行,難得沒有犯認床的毛病,一沾枕頭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就是這一覺睡得實在不安穩。
睡前還蓋在被子里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時候翻出來,手指正緊緊地攥著被面,指.尖繃得發白,手背上顯出淡青色的血管紋路。再往上看,人正在睡夢中緊緊蹙著眉仰頭,被汗水打濕的頭發結成綹黏在頸側,鴉羽般的濃黑與脂玉的膚色對比鮮明到晃眼,更有一晚過后只剩些淺淡薄紅的櫻色點綴其中。
楊嫣絞著被子擰身,仰頭的角度過大,下頜和脖頸的線條幾乎拉直成一條直線,整個人都像是一根拉緊的弦,繃到極致之后,又猛地放松下來。
這么一遭之后,楊嫣終于驚醒過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著陌生的床帳茫然了一會兒,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
倒是外面的籬鶯被這動靜驚動,連忙進到里屋來、撩開床簾子,急聲問:“楊娘子,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嗎?”
等看清里面的情況時,又忍不住漲紅了一張臉。
楊小娘子睡覺不太老實。
被子被絞了一團不說,寢衣也蹭得松松散散,原本睡前好好攏著頭發這會兒胡亂地披散在被褥子上。
床帳里面被睡得一團亂,但是上面躺了一個讓珠玉都失色楊娘子,就沒人覺得亂了。
再被楊娘子那霧蒙蒙的眼神一看,這場景又透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來。
籬鶯只覺得口舌都跟著發干,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過來是干什么的。
她瞧著人汗濕的鬢發,像是還有點渙散的眼神,一邊伸手去扶人,一邊輕問:“楊娘子可是魘著了?”
楊嫣被這么一拉也回過神來,但是聽到對方的問題卻禁不住沉默了一下。
魘著?做噩夢?
楊嫣含糊道:“差不多吧。”
嗯,都是做夢,差不多。
30 ☪ 好哄
◎沒關系。已經無所謂了。◎
聽著旁邊小姑娘輕聲細語的安慰, 楊嫣的良心有那么一點點痛。
畢竟她沒做什么噩夢。
不過這一覺折騰出來一身汗倒是真的。
楊嫣揪了揪寢衣的衣領子,有點兒糾結要不要再洗一遍澡。她昨天晚上剛剛洗過,身上除了汗倒也不臟, 再加上這會兒的洗澡又很興師動眾,她現在寄人籬下的,這么折騰不太好。
要不打盆熱水擦一擦就算了?
楊嫣剛這么想著,就覺出不對勁兒來。她整個人僵了僵,掰著手指頭一算, 她的生理期也還沒到啊。……事情就不能深想下去了。
楊嫣“咳”了聲, 輕道:“籬鶯,能不能幫我打點熱水來?我想洗澡。”
籬鶯不知道在看什么,半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嗯?熱水……好,楊娘子稍等,我馬上去叫人準備。”
籬鶯眼神發虛, 腳下有點飄地往外走。
等出去以后,終于忍不住抬手用手背碰了碰發燙的臉。
昨天夜里光線暗,她整理的時候也沒敢細看。楊娘子沐浴不喜叫人, 她只是在外面候著,更是不知。故而直到這時候楊娘子晨起, 她才略微窺見一二。
過了一晚上, 痕跡已經很淡了,但是剛才楊娘子手指勾住了寢衣的邊緣,衣領上壓祍的地方一抬, 鎖骨下的一圈牙印若隱若現, 中心還有一點紅色的小痣, 也不知是不是被吮得、艶得都要滴血了。
籬鶯拍了拍臉, 努力不去想這痕跡留下的時候到底是怎樣一幅活.色.生.香的場景。
*
籬鶯對自己會被問楊娘子昨日回去的事早有心理準備。
因此被冉韜叫過去問的時候也不意外,只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楊娘子沐浴過后就睡了,并沒有什么異狀。”
冉韜聽后心下稍松。
昨日那一吻過后小娘子臉上縱橫的淚痕,他怕人回去以后想不開。
這想法過后,又禁不住自嘲。
——若是真的怕,就不會做出那種事了。
小娘子覺得后悔是理所應當。她現在應該恨不得早在當年知道他心思的那一刻、就一刀結果了他。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冉韜自己就搖頭否認了。
不,小娘子才不會殺人。
她只會把他遠遠打發了攆走……就像當年一樣。
冉韜閉了閉眼,不去想當年的那些事,又問:“她早上又叫了一遍水?”
籬鶯一愣,沒想到將軍會問起這個。
回憶起楊娘子那被魘住的樣子,她回話就有些遲疑。
但到底不敢讓問的人久等,連忙道了一句,“是。”
頓了下,又緊接著解釋:“楊娘子昨夜睡出了一身的汗,小娘子愛干凈,所以又洗了一遍。”
籬鶯到底隱瞞了一部分內容,沒說楊娘子為什么出汗。
楊娘子經歷了昨晚的事,還能因為別的什么魘住嗎?將軍知道恐怕要生氣了。
冉韜的臉色沉了下去。
但到底沒再問什么,只是揮了揮手、打發人回去伺候了。
愛干凈?
她是嫌臟。
*
碧樓是在這天的下午到應州城,也跟楊嫣解釋了后續經過。
那位丹堰郡守手綁了人還不忘栽贓一把附近山匪,說是山匪擄掠了人。這么一來,楊嫣所帶的楊氏部曲當然要上山救人。就如楊嫣所知道的那樣,這世道的官匪關系其實不那么清白,上山的家兵不幸中了埋伏,丹堰郡守顯然打著“一網打盡、不留后患”的主意。
楊嫣聽到這里,急追問道:“人沒事吧?”
碧樓搖頭,“潘將軍去得及時,沒出什么大事,只是有幾個人受了傷,暫時不好行動,就留在了丹堰。婢子怕小娘子擔心,就求了潘將軍、先一步過來應州城了。”
楊嫣松了口氣,這個結果已經比她想的好太多了。
她本以為這次或許會折些人手。
楊嫣本來以為這就說完了,但是抬眼一看碧樓的表情,就知道對方還有什么還沒有說。
接連追問之下,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得知她“被山匪擄走”之后,有幾個家兵逃了。
碧樓不說還好,說起來就一臉氣急了的表情,“他們吃楊家的穿楊家的用楊家的!小娘子平素也待他們不薄,事到臨頭、居然如此忘恩負義!!”
楊嫣愣了一下,覺得這事……理所當然。甚至跑的只有個位數這一點,還讓她挺意外的。這大概是楊九(她這次北上帶的楊氏家將)的功勞。畢竟當時的情況已經不是“幾百塊錢的工資拼什么命”的問題,而是發工資的老板都沒了、他們給誰拼命去?
而且要是真的是山匪,這些人救下她也不會有好結果。原主那個渣爹還沒到因為這種事弄死女兒的地步——世家養女兒需要“成本”,她這張臉的價值還在,夠她爹做很多讓步了——但是該封口的人一定是會“封口”的。
楊嫣想通了之后,也沒多糾結。
看碧樓這氣急的樣子,還能開口哄人:“好碧樓,別氣了。他們既然跑了,咱們不要他們就是了,也免得日后緊要關頭掉什么鏈子。”
瞧著人還是一副氣不過的模樣,她干脆抬手摸了摸對方發青的眼眶,轉移話題道:“別管他們了,你是不是這兩日都沒有睡好?好不容易回來了,快去休息吧。”
柔軟的指.尖碰到臉頰上,小娘子的那張臉湊得那么近,再溫聲細語地說幾句話,只教人什么都忘了。
碧樓哪還記得剛才的惱怒,只呆呆地點頭答應。
楊嫣瞧著人答應了之后,卻仍是站住不動,有點奇怪。
她偏了下頭,問:“要我陪你睡嗎?”
碧樓:陪陪、陪……!
她忙不迭地搖了搖頭,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太過失態,但是仍舊腳步飛快地走了出去、落荒而逃。
楊嫣看著人睡個覺都這么風風火火忍不住搖搖頭:明明已經做到貼身大婢女了,還一點都不穩重。
轉念又有點得意。
她才說了兩句話就讓人消氣回去睡覺了,她果然很會哄人。
……也可能是碧樓很好哄。
很好哄的碧樓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她氣得捶了一下床:又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小娘子一說不過人就用這一招!
只是她到底這么長時間沒有合眼,早就累極,這會兒又看見小娘子平安無事,提著的心放下,氣著氣著竟然睡著了。
意識消散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還忘了問、小娘子何時和衛州趙氏有的交情?
*
剛剛拿下應州城,冉韜這幾日確實很忙,那日說是“酉時后歸”其實已經是保守說法,他這天晚上回去時已經快到人定。
冉韜抬腳就要往里走,值守的將士卻連忙道了一句,“將軍!!”
這就不是問好的語氣了。
冉韜腳步頓了一下,“有事?”
那人忙道:“戌初的時候,楊娘子來尋將軍。”
冉韜一愣,“怎么不找人去知會我?”
那人露出點為難的神色,“楊娘子說是不必,我等不好違逆。”
也是將軍提前交代的,一切照楊娘子的意思辦。當然,他們也是有腦子的,比如楊娘子要出去逛逛、他們必定是要叫人跟著的,楊娘子想要出城、一定會讓人告訴將軍……但只是“不驚動人”這點小事,他們總是得聽一聽的。
冉韜也明白了這里頭的問題,擰了擰眉、到底沒怪罪什么,只道:“下次記得找人去尋我。”
說完想要推門,一抬手卻注意到了旁邊那人仍有未盡之言的表情。
冉韜幾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了。
——她在里面。
冉韜沉聲:“你們下去吧。”
值守的侍衛對視一眼,老老實實地領命退下去了。
離開的時候也不忘知會一下昨天那條路上一干值守的同僚。
*
冉韜沒想到小娘子今日還會再來。
他以為經過昨晚的事,小娘子會對他避如蛇蝎才對。
答應“送人去路州”當然是胡扯,但是他也沒有打算將人逼得這樣緊。
為什么又過來了呢?
昨晚的某句話從心頭浮現。
‘你乖些,我叫你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地嫁人’。
冉韜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哪種“清白”?夜半私會的“清白”?哪種“干凈”?渾身上下讓他親遍了的“干凈”?
因為等得太久,來人已經伏在桌子上睡了。
如瀑的長發在身后披散,只是一個背影,就足夠令人心折。
當真是乖乖地等著。
可是他們早就不清白,也不干凈了……
冉韜在門口站定了會兒,到底放輕了腳步,走到近前。
他并沒有驚動人,只是伸手勾起一縷長發,在手心把玩。
都到了這個地步,小娘子為什么會覺得、他還會放她另嫁他人?
他早就不可能放手了。
他低頭輕輕吻了吻手心的發尾,又任由它在掌心滑落,散下去的頭發拂到了臉頰,惹得還在睡著的人不舒服地蹭了蹭,冉韜下意識地伸手去幫忙整理。
指尖已經觸到那微涼的觸感,但是這過分熟悉的場面卻讓他晃了下神。
[春日的暖意融融,伏桌而睡的少女前面是一張涂涂改改修了足有半頁的情詩]
這突然閃現的畫面讓冉韜僵在了原地,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方的桌上看了一眼,那里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那縷輕觸到的鬢發已然垂落,冉韜卻沒有再伸手去撈。
他的掌心更往下,自頸側穿過、捧起了那張半掩在手臂中的臉,拇指指尖抵著下頜,迫得人抬頭的同時仰起臉來。
皎月般的面孔上還帶著些被突然驚醒惶惑,冉韜已經徑直俯身親吻上去。
鬢邊的那縷發絲早就因為親吻時被迫仰頭的動作往后落下,冉韜卻沒有再去看。
……沒關系。
有些事、已經無所謂了。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正按在肩上、想往外推他的手,下意識地想往頸側環時卻頓住了,最終只是牢牢地攥著。
作者有話說:
突然被親醒的嫣嫣:???
回神之后——
松手啊!沒東西抓著要掉下去了!!(掙扎.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