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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你你我”

    姜偃支起上半身, 兩只手撐在身后,隨著薛霧酒的靠近磕磕絆絆說不出話。

    他睡在床外側,一直向后仰, 很快就大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半空。身上又只穿了里衣,頭發向著四面八方亂糟糟翹著,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被嚇到炸毛的貓, 馬上就要狼狽地從床上滾下去了。

    看他這樣,薛霧酒反倒越發得寸進尺的坐起來,膝蓋摩擦著向前,撞上對方被子下側橫著的小腿,嘴角翹著故意把臉湊過去, 認真回憶著:“你是不是還偷親過我。”

    在姜偃想要否定的時候,他提前出聲打斷:“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 在太玄宗的時候, 你是怎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輕薄我, 毀我清譽,還說,要給我當媳婦的?”他挑著眉毛, 視線落在他唇上,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姜偃隨著他的話, 回想起了當初自己在太玄宗抱著他的尸體大放厥詞,為了增加自己的話的可信度,還吻了薛霧酒的尸體的情形。

    其實薛霧酒尸身已經腐爛, 臉大半都只剩下白骨, 他當時壓根沒分清哪是嘴哪是鼻子, 反正眼睛一閉就胡亂吻了下去。他當時還受著碎魂陣,身上是真的疼, 也想不了其他,更不可能有多余的心思,甚至轉頭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

    完全沒想到這事,還有被當事人翻出來的一天。

    當初做戲的時候有多瀟灑,圍觀者心里有多震撼,現在苦主找上門的時候就有多尷尬慌張。

    一旦意識到他吻的不是不會動尸體,而是面前這個人,一個會說話會喘氣的活人,姜偃就控制不住臉頰發燙。

    而且現在被薛霧酒自己說出來,那是不是說明,他當時神魂就在身體內,完全是清醒的狀態?他就這么看到了他的所有舉動?

    這么一想,姜偃就更覺得想死一死。

    他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可以解釋!”

    面前的青年滿臉窘迫,被他說穿之前那件事之后,連眼下都透出了紅。

    他皮膚薄,這么一看,就跟個水靈靈得大桃子似的,讓人想啃上一口。

    姜偃一松手,上身忽地一輕,直直朝床下摔去。

    薛霧酒愣了下,下意識伸手拉他。

    一陣天旋地轉,兩人從床上摔了下去,薛霧酒翻了個身,墊在他身下,腦袋撞在地上,卻也來不及管,趕忙扶助姜偃的肩膀低頭查看:“傷著哪了?”

    姜偃撐著他的胸膛,白著臉冒出細密的汗珠,痛極般微微顫抖著,好半天,他才勉強擠出一個音節:“腿”

    話音落下,已被人橫著抱起放回到床上,卷起褲腿下擺,露出他淌過血沼被腐蝕的雙腿。

    看清他小腿上的情況,薛霧酒猛地咬緊了牙關,眼底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怎么會我明明已經將你治好了”

    把人背回來之后,他就從畫姬那拿到了最好的藥,又用自己的力量幫姜偃恢復。之前分明已經恢復如初,為何現在,那雙腿上又開始纏繞上青黑色的怨氣?

    薛霧酒忽地頓住了呼吸,青黑色的刺青漸漸浮現在姜偃小腿的皮膚上,也映在了他的眼底,他腦中空了一下,表情一瞬間失去了控制,變得無比猙獰駭人。

    掐著姜偃腳腕的手失力收緊,姜偃的抽氣聲將他即將崩塌的理智喚了回來,他又嚇到一樣松開手。

    姜偃迷茫的看了看自己腿,又看了看滿身外溢著黑氣的魔頭,心里有點忐忑,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就變了臉,試探著問:“我的腿,很嚴重嗎?”

    薛霧酒面無表情,放下他的腿,一聲不吭地將壓著他的肩將他按倒在床榻上,雙手扯開他的衣領。

    白皙細長的脖子上用紅繩系著一根指骨。

    看到那節指骨,薛霧酒眼中猩紅血色更深了,他眼底浮現出厭惡,憎恨地看著那節指骨,二話不說將它從姜偃的脖子上扯了下來。

    “還我!”姜偃不知道他怎么前一秒還好好的,忽然就發起瘋來,本能想去搶回自己的東西。

    誰知薛霧酒一手壓著他,一手高高舉起,就這么冷冷看著他:“還你?我的東西,為什么要‘還’你?”

    姜偃愣住,“你說什么?”

    這節指骨,是薛霧酒的?!!

    那當初那個救了他的紅衣厲鬼——

    也是他?!

    薛霧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忽然怔住的模樣,視線在他身上巡視,觸及他占據了半邊臉的刺青的時候,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移開視線,又很快讓臉色恢復了正常。

    “不只是手指,眼睛也還給我。”

    姜偃下意識摸了下手邊的匣子,那里面放著的就是薛霧酒的眼睛。

    “本來也是要給你的。”他將匣子遞給他,有些不明所以。

    薛霧酒收走匣子,收走他的指骨,低下身,手指輕輕碰著姜偃的臉,“不只這些,還有。”

    他眼睛里的神魂碎片不在了。

    眼睛的碎片一部分被畫姬抽出來,制造了畫嬰,如今在他身體里。留在眼睛里的那一部分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姜偃的肚子里卻出現了他的魔氣。除此之外姜偃識海里還躲著一個。

    想到這些各自侵占著眼前之人一部分的神魂碎片,哪怕都是他自己,也還是讓薛霧酒感到嫉妒,恨不得能讓那些碎片全都立馬消失在世界上。

    就算面前之人身上只有一絲氣息,不是他自己親手染上去,他都感覺心底像是有股煩躁的火,想要將周圍一切全都撕碎。

    可他眼下如此急著將所有自己的尸骨和碎片從姜偃身上剝離,卻不是因為占有欲。

    他盯著那些刺青。

    所有跟薛霧酒沾邊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姜偃絕不能再把他的尸體帶在身邊。

    他尸身上的詛咒和業障會波及到他。

    心魔在此時發出嘲笑。

    【這不更好,等他把你的詛咒全轉移到自己身上,你不就解脫了?】

    【當初聯合畫姬將人騙去淌血沼的是你,人家心甘情愿去了,眼睛也幫你取回來了,現在心疼后悔,不舍得讓人受詛咒之苦的又是你,矯情】

    薛霧酒像是被戳中了心事,面上閃過一絲惱意。

    姜偃不知道薛霧酒在想什么,發懵地搖頭,“都在這了,要是說我從太玄宗帶走的尸體,現在應該在聞師舟那。”

    薛霧酒:“那你肚子里,怎么還有我的魔氣?你把什么藏在了那里?”

    姜偃用手擋在自己小腹處,薛霧酒也不在意,隔著他的手背一輕一重地按壓他的肚子。

    丹田處,聶朝棲小鮫人還在兢兢業業的幫他修丹田。已經開始慢慢把碎得千瘡百孔的內丹勉強拼到了一起,這會正累得趴在他的內丹上打瞌睡。

    他其實也有些奇怪,為什么會有個聶朝棲小人出現在這里,還散發出薛霧酒的魔氣?

    只能猜測也許是聶朝棲依附在薛霧酒的眼睛上,才沾染了對方的魔氣也未可知,只是這會也不適合去糾結這個問題。

    因為薛霧酒看起來也盯上了他的丹田,那目光,好似也想將丹田里的聶朝棲小人給挖出來!

    薛霧酒看出他的害怕,柔聲道:“我不動手,你自己來,乖,把他交出來。動作爽快些,就只痛一下,我用神魂給你治傷,不會讓你疼上太長時間,也不會給你留下傷口。”

    姜偃心里咯噔一聲。

    他這是鐵了心要他交出聶朝棲。

    可他不愿。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感覺聶朝棲小人在的話,很安心。

    在這個世界里,姜偃每時每刻都有種客居異鄉的心慌,他總覺得自己像是無根的浮萍,始終找不到落腳點,也不敢表露出一絲軟弱。

    可聶朝棲不一樣,他在,他心里就踏實些。

    雖然只是個不會說話的,精怪一樣的存在,也讓姜偃能感覺到他的陪伴。

    而且薛霧酒這人陰晴不定,莫名其妙就忽然發脾氣,姜偃也不知道這魔頭要走聶朝棲做什么,要是對他不利怎么辦?

    他不可能把聶朝棲交給薛霧酒。

    眼看著魔頭見他遲遲不肯動手,有要自己上手的打算,姜偃雙手護在肚子上,想到了聶如稷之前說他孕育魔胎的話。

    他們都看不出他丹田處的,其實是個辛勤工作的聶朝棲小鮫人,只能感覺到那里有個魔氣包裹著的微弱生命。

    腦中飛速運轉,姜偃把穿越前室友用來下飯的狗血劇,在腦海里走馬燈一樣瘋狂回放了一遍。

    下一秒,薛霧酒就眼看著身下的人咬著唇,無聲掉出了眼淚。

    姜偃有些傷心地看著他,“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也就不再隱瞞了,我腹中,的確孕育了你的魔胎。”

    “你說什么?”薛霧酒被他這句話一下說懵了,目光不由看向他的肚子,“我的魔胎?”

    姜偃繼續道:“此事是我不對,我不該暗中動了手腳,強行以男身行這種不知廉恥、有違天合之事。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傷害他?我真的,很想留下他。”

    “你不喜歡我也就罷了,但別傷害我的孩子。”他越哭越傷心,眼淚止不住地流。

    薛霧酒身上的戾氣一下就弱了下來,慌忙拿手指給他擦著眼淚,“你別哭,別哭!”

    姜偃只是默默抱著肚子流淚。

    清冷淡雅的美人傷心欲絕,看起來已經認定了薛霧酒就是因為不喜歡他,還發現他“私自”孕育魔胎,才要挖他肚子。

    薛霧酒只覺得自己冤得很。

    見他這樣,他恨恨錘了下床:“我不動你了還不行嗎!”

    “‘強行’?‘暗中動手腳’?姜偃,到底你是傻子,還是我是傻子,這種事是你強行暗中動手腳就能成的嗎?”薛霧酒胸中縈著股悶悶不樂的郁氣,“你告訴我,秘境之中,我的‘眼睛’到底都對你做了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所有對仙途有所求的正經修士, 無論是男修還是女修,為了保證自己身體里的靈氣不被混入一絲雜質,都斷不會去孕育子嗣。

    這對他們來說, 就等同于與飛升無緣。

    更別說讓魔氣進入修士寶貝得最緊的丹田,那處更是容不得一絲污穢之物沾染。

    姜偃又是個正兒八經的男修,孕育魔胎就只能以自己血肉靈氣喂食, 直到魔氣在體內凝結成珠,脫離修士肉身,再交由提供魔氣的魔修帶在身邊用自己的氣息溫養孵化。

    修士與魔修有染,本就于身體有損,他還要育魔胎——

    此事何等艱難, 又有多驚險,根本不像他說得那么輕松!沒有魔修配合他, 日日夜夜將魔氣哺給他, 這事根本成不了!

    薛霧酒一瞬間就反應過來, 姜偃在撒謊。

    他有些心疼地摸著他微白的臉,眼底浮現兇戾:“定是另一個‘我’拿花言巧語哄騙得你答應給他育魔胎的!”

    暗中覷著他的臉色,想知道自己蒙混過關了沒有的姜偃, 見他神色越來越難看,還以為自己撒謊被看穿, 結果就聽見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他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話聽起來哪里有些不對勁。

    “另一個你,不也是你嗎?”

    為什么在他口中, 卻像是一個別的什么人一樣?

    薛霧酒立馬咬牙切齒反駁:“那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他捧起他的臉, 一頭青絲紛紛洋洋垂落在姜偃的肩頭, 一只手手掌撩開他額前的頭發,露出那一片藏在陰影下的光潔皮膚。

    然后就這樣毫無征兆地低下頭來, 輕吻了他的額頭。

    姜偃被他這一舉動驚得停了啜泣,整個人都被定在了床上一樣,一動都不敢動。

    直到額頭上那一抹溫熱柔軟離開,他睜開眼,看見薛霧酒一臉憋悶的告訴他:“現在這樣親密觸碰你的人是我,你當初主動吻的是我,許諾結下姻好,定終身的也是我除我之外,其他神魂都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些事,只有我是親歷者。”

    說到這里,他像是要被氣得背過氣,又像是傷心到了極點,喉嚨里發出一聲細微的哽咽。

    眉頭緊緊皺著,強自忍耐,聲音卻還是帶出了絲絲顫意:“現在你和‘他’之間的事,我通通不知情,只能通過你轉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摸你的臉,怎么拉你的手,怎么吻你抱你還跟你說了些什么甜言蜜語騙著你一味順著他,做些什么過分的事。”

    “完全就是在聽你和旁人的事。”

    他氣息越來越凌亂。

    就算知道那也是自己,可他心中還是醋得很。

    有種看著自己的道侶出軌外面的野男人,卻又不能理直氣壯指責對方,只能獨自把苦誰吞回進肚子里的感覺,心中不停絞痛著。又嫉妒,又委屈。

    他忽地低下頭,把腦袋抵在姜偃的頸窩上,悶聲道:“他們不過是仗著你先允諾了我在一起,仗著和我同是一個人,就打著我的旗號親近你。”

    “連我都沒有對你做過那樣的事,我的眼睛,他竟敢”

    那魔氣是怎么渡進姜偃丹田的,光是想想就讓他忍不住在心底翻涌起嗜血殺人的欲望。

    憑什么屬于他的好處,他的甜頭,要分給別人?

    而且還得分成好多好多份?

    本來就應該全是他的!

    這么一想,他忽然很嫌棄匣子里的眼睛,感覺那里面裝著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什么臟東西似的。

    姜偃趁他看不見,表情越來越奇怪。

    薛霧酒這人,和他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

    確實有點魔修那股神經兮兮的味道,他有點不太揣摩得清他的脾氣,一會高興,一會發脾氣,一會又委屈巴巴的。

    但性情也不算太過乖戾,畢竟他現在好像沒有要對他動手的意思了。

    這么想著,姜偃多年正道教育下,面對魔修格外繃緊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

    原來魔修,也不是二話不說就先給人捅上一刀的啊?

    他不知道原本薛霧酒完整的模樣,只看現在占據的這具畫嬰的軀體,高高大大一個人,這會這么把腦袋埋在他肩上說話,讓姜偃感覺有些像是一只大狗。

    他不由面露思索。

    聽薛霧酒的意思,他對他這個莫名其妙硬湊上來,躲在陰影里偷窺的舔狗,竟然就這么接受了?

    而且接受得還挺順理成章,一點都不勉強的樣子??

    這和姜偃想得有些不太一樣。

    這就像走在路上,有個陌生人沖出來跪地求婚,結果被求婚的人不是罵他一句神經病把他趕跑,反倒是喜極而泣,一臉驚喜的接受了。

    這么離譜的發展,姜偃現在還是一種云里霧里的感覺。

    應該算是好事吧?他不確定地想,總歸對方不會再要挖他肚子里的小鮫人了。

    要是再挖,那他就再哭。

    要是讓以前的熟人看見他這個樣子,估計臉都要丟沒了。

    姜偃在太玄宗的時候幾乎不掉淚。在其他弟子面前,他是必須擔起兄長的責任,要有威嚴,要可靠,要管得住人,所以他必須萬事不慌。以前也只聶如稷跟他對練時揍他狠了,才忍不住掉兩滴眼淚。

    姜偃穿越前到底沒吃過什么苦,最大的苦不過是早起跟著隊伍慢吞吞跑上兩圈,猛一穿到這里,遇上了個不通人情標準嚴苛的冷面師尊,硬把他從肩不能提的廢物,訓成了威風凜凜的修士,中間沒少吃苦頭,總有受不住痛哭的時候。

    可聶如稷說看見他這樣心煩,他被說得忐忑,又自覺丟臉,之后就都默默咬牙忍著。

    現在么,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只要有用便好。

    而且薛霧酒貌似不會因為他哭了罵他。

    猶豫了一下,姜偃試探著抬起手,放在薛霧酒的背上輕輕拍了拍,小心確認:“你不掏我肚子了?”

    薛霧酒抬起頭來:“你真的想好了?你會很辛苦,可能還會要你半條命,還會斷送你的登仙路,為了我,值得嗎?”

    姜偃輕輕點頭:“值得,我想留下些跟你有關的東西,只要是你的,什么都好,這樣即使你永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我也心里也算有個念想。”

    看他神情溫柔的淺笑著,薛霧酒只覺得自己心里的高墻塌成了一片片。

    他盯著他,看得目不轉睛,“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么嗎?”

    姜偃茫然搖頭。

    薛霧酒:“我恨不得能把心掏出來給你。”

    他不掏他肚子,他掏他自己還不行嗎?

    都這樣了,這人怎么還是覺得,他不會跟他在一起?

    姜偃睜大眼睛,怔怔看他,“你”

    “姜偃,如果你因此飛升無望,不得長生,待你壽數走到盡頭那日,我一定隨你而去,”他眼神柔和地望著他,眼中似有千萬種情愫,“你想做什么,那便做吧。無論什么后果,都有我跟你一起擔著。”

    他不必為此擔驚受怕,哪怕弄丟了性命,也有他在黃泉路上作陪。

    無論姜偃去哪他都跟著。

    只要他不留下他一個人就好。

    “薛霧酒”姜偃喃喃道。

    他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不由多了意動。

    不愧是魔頭,說話怪好聽的,哄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叫人分不出真假。

    聽到他軟和著嗓音喚他的名字,薛霧酒像是被一根線拉住,胸中躁動鼓動著他再次低下頭。

    “離其他神魂遠點,你腦子里那個,還有將來其他的,只記得我,只跟我好”他念咒一樣呢喃著。

    一只手按在姜偃小腿上,運氣將上面青黑的紋路抹消,再將再次開始腐潰的傷口治好。

    只是這樣到底是治標不治本。這東西沒那么容易消除,這是來自因他而死的冤魂的詛咒,罪孽因果這種東西,最是難消。

    “別再靠近我了”他最終只能不甘地發出這樣一句嘆息。

    門外響起敲門聲。

    畫姬揚聲道:“二位,時間要到了。”

    畫姬手捧一副空白畫卷等在門外。

    門內,薛霧酒的頭發開始在黑白之間變幻。

    黑的,是薛霧酒的神魂;白的,是由畫姬所造的小城主畫嬰。

    沒來得及再多說什么,眼前之人在姜偃面前變回了之前那個白發如雪的小城主。

    同樣一個人,神色卻全然不同。

    作為薛霧酒神一縷神魂為底所誕生的畫中之妖,畫嬰明白,隨著眼睛回歸薛霧酒之身,他也很快救要消散,回到最初的形態。

    他不舍,卻也無奈。

    “差一點,我就能得到你了。”最后的時刻,他勾著嘴角調笑道。

    “別忘了我,閣樓上一見傾心的是我,教你跳舞的是我,要娶你的還是我,我要你記得畫嬰,不是作為薛霧酒的附屬。”

    在門外等待了一會的畫姬,推門進來。

    姜偃面前的畫嬰逐漸消散,而畫姬手中的空白畫卷上,卻出現了一個白發金瞳的俊美男子。

    原本畫上所畫的,是年輕男子步于雪中梅林的畫面,如今,卻變為他穿梭于夜晚千燈點映的朱閣之間,抬頭望向欄桿上飛起一片紅紗的畫面。

    是兩人初次相遇時的場景。

    今后畫嬰的世界將永遠定格在那一瞬之中。

    畫姬緩緩卷起畫卷,在姜偃面前盈盈一拜,簡要的把畫嬰的真實身份告訴給了姜偃。

    又道:“姜公子大恩,畫姬曾效力于魔君大人,如今,還請允許畫姬追隨您。我定傾盡全力,輔佐公子完成心中所愿。”

    姜偃從床上坐起來,想到畫嬰就此消失了,心情有些復雜。

    這小城主其實人還挺好的。起碼對他還不錯。

    姜偃上前扶起畫姬:“我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奪回薛霧酒的尸體。但要完成這件事,怕是會跟整個修仙界對上,你知道還有什么其他的魔將可用嗎?”

    畫姬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就是要重新拉扯起魔修大軍,掀翻正道啊!

    畫姬看向姜偃的小腹,對他為何會想干這種逆天而行的事,心中了然。

    她望向姜偃的目光不由帶上了憐惜,“魔君大人當年就那么走了,只留下你一個人,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個人挺過那段時日的。”

    畫姬拿出帕子抹著眼淚,“那些可惡的正道修士卻連具全尸都不給你留,每每聽著那些人唾罵自己的夫君,還要折磨他的尸體,嗚姜公子,看看這張漂亮的小臉,都消瘦成什么樣了,你們人類修士本來就弱唧唧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過來的,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姜偃目光心虛飄向一側,“是是啊。”

    “不過今后您不必再這么辛苦獨自扛著這些,有我等魔將守候在側,一定不會再讓那些人欺負您孤兒寡母,無人依靠!”

    孤孤兒寡母

    姜偃臉上留下豆大的汗珠。

    之前沒看出來,畫姬城主人還挺風趣的哈哈。

    姜偃尷尬咳了一聲:“城主,我是男子。”

    畫姬瞧了他一眼,一臉自然改口:“哦,孤兒寡夫讓我想想,其他魔將還有被鎖在萬卷城的夢柯,宋家禁地里的道聲,還有”

    她在旁邊嘀咕著點兵。

    不是被抓了,就是給人當了坐騎,還有拴在籠子里當寵物的。

    薛霧酒一倒,魔將全都再就業了,就是就的業多少有點慘。

    畫姬:“你放心,等我們集齊魔將,還有我們散在各地的手下,哼,到時候一定要給他們正道一個好看!”

    想到那些受困各地的魔將,姜偃:呵呵。

    咚地一聲,是聞師舟把棺材扛過來摔放在地上。

    他一臉嚴肅的告訴姜偃:“萬卷城傳來消息,情況有變。木寒說今年萬卷玄境會提前開啟,學城主人封不言接到太玄宗傳信,他們會在今年萬卷玄境開啟后,銷毀其中安放的薛霧酒的另一只眼。”

    第六十三章

    萬卷城學宮午休時間, 學子三三兩兩結伴從修行塔中走出來,興致勃勃交流著今天講課的內容,以及各自的修行進度之類的話題。

    一道穿著黑衣的身影步履匆匆從他們之中穿過, 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視線。

    “那是木寒吧?看他的方向,這是又要去藏書閣?”

    “是他啊,聽說他拿到今年參加大比的名額了!”

    “真的假的, 他不是才來學城還沒過一年,按理說,入學不到一年的學生是不能參加玄境大比的啊?不會他是背后有人,走了什么門路吧?”

    “哪能啊,但凡有點門路的, 哪個不是去拜進上三宗了,舒舒服服拿各種寶貝供著躺著飛升, 還能像我們似的天天在這苦讀?”

    學城只招收來自非三宗五城十二家出身的子弟, 也不拘天資如何, 只看愿不愿意潛心苦讀,智慧悟性如何。

    萬卷城所傳授的功法,是最不看根骨的和出身的, 走得是學識飛升的路子。學識越深厚,修為越高, 說白了就是要死命讀書。

    讀書的苦,出身好的人是吃不起的。何況這苦不吃,也不會影響他們飛升。

    “既然他和我們出身一樣, 那今年因何為他破例?”

    “你還不知道?他可是入學不過才一個月, 就已經讀完了藏書閣一整層的書!聽說他幾乎是從到這的第一天開始, 就不眠不休的待在里面。每天不是在修行塔,就是在藏書閣里。放眼整個學城, 就是如今的首席,那位城主的親傳弟子蘇枕閑蘇師兄,當年也是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讀完了一層的書呢!”

    學城評判弟子的標準很簡單,就以所讀藏書閣內藏書數量為準。

    每月都會張榜公布每位學子的讀書總數,當前拔得頭籌的,就是三年內登上藏書閣十六層,總計讀過一萬五千多冊藏書的蘇枕閑。

    現在聽說木寒一個月就讀完一層的書,身邊的同修聽了直咋舌。

    “我自認出身貧苦,以為自己已經夠勤奮拼命了沒想到還有更不要命的?”

    身邊的人指了指已經看不見背影的人,“你看,你我在這里閑聊的功夫,人家說不定在藏書閣里又看完了一本書了,要不怎么說人家能破例提前被獲得參加萬卷玄境大比的機會呢?這次他要是真成功進了玄境,城主怕不是又要收一位親傳弟子了,我們又要多一位新‘師兄’了。”

    排位高的就是師兄,城主親傳弟子,自然是師兄中的師兄。

    聽了這話,起先對木寒參加玄境大比提出異議的人,再無多余的想法,只剩佩服。

    反正要是他,那是絕對做不到木寒那樣的。

    這么看來,假設木寒今年不被允許參加大比,他們才覺得不公平,心底暗自猜測是不是有黑幕了。畢竟他都已經這么拼了。

    有木寒這個例子在前面,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做到他這樣的程度,就能獲得跟他同樣的好處,心中也多了一分踏實。

    自己做不做得到還要另說,只要標準是公開且透明的,學城中的眾學子就都沒什么好說的。

    “木兄可真是優秀啊,就是人孤僻了些,不愛與他人往來,”另一名學生搖頭,“我們這些求道之人,按道理是該潛心修行,可這不還沒飛升呢嗎,既然是個凡人,活在人世,難免要懂些人情世故,多與人交好總歸沒錯的。”

    “這話也沒錯,他現在這樣,到時候就算被城主收為親傳弟子,恐怕也不能像蘇師兄那樣服眾啊。”

    “畢竟城主的親傳弟子,地位等同于少城主,城主無后嗣,往后萬卷城就都是親傳弟子的,要管理學城內大小事務,免不了和大家打交道。”

    要是不得人心,以后有得是跟頭跌呢。

    提起這個,周圍一圈幾個人都有些意味深長。

    “王師兄的意思,咱們難道還能因為木寒太過出色,找他麻煩不成?”一名學生打趣道。

    “這話說的,咱們不找他麻煩,不代表別人不找啊。”

    “你是說鞏卓師兄”

    王師兄笑而不語,“木兄到底還是年輕。”

    修行塔閣樓上,一道白布蒙眼的清瘦身影靠在欄桿上。

    僅顯露的唇瓣透著股蒼白病弱之色。

    一陣風吹起了這人腦后系著的飄帶,整個人單薄得好似要乘風而去了。

    有人注意到了那道白衣身影,停下了關于木寒這個最近風頭正盛的人物的討論。

    “你們看,那不是城主大人?”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那道身影攫住了目光,連說話聲音都小了許多。

    是封不言。萬卷城不收十二家的弟子,封不言這個城主是這里唯一出身十二家的人。

    看著這道身影,有人忍不住低聲問身邊的人:“我聽說城主大人以前是封家的養子,出身有些不光彩,有傳言說他一開始被救出去時連話都說不全,還是封家前代那位早死的家主給撿回去,悉心教導,又收作義子。是因為自己出身不好吃了苦頭,后來才在大戰后建立學城,按理說這樣的再造之恩,怎會在大戰后又跟封家決裂了?”

    而且鬧得相當難看。

    封家是十二家里家風較正的家族,雖然有些古板,但卻是體面人。未踏上仙途之前,就已經是傳承數百年的書香世家,家里各個都是斯文的君子做派,和聞家那種家中暗地里私生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天天家族內部斗得你死我活,家里生一堆小孩養蠱,對外名聲也不好的家族不同,封家人可以說是相當和諧,對外也輕易是不會跟人撕破臉皮的。

    他們自持身份,和他們瞧不上眼的人計較,對他們來說太掉份。

    對那些被列入家族不友好名單之中的名字,大多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無視過去,斷不會跟人鬧起來。

    偏偏跟自己家的養子鬧得那么難看,不只面上下了追殺令,暗地里還出了懸賞,咬死了要弄死封不言。

    眾所周知,封不言有過一段被追殺得死狗一樣凄慘的日子,只不過后來封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自己撤了追殺令和懸賞,臭著臉宣布封家將封不言除名,家族子弟在外一句話都不許和他說。

    “城主大人那位早死的義父我記得是叫封緒流?那位不是人盡皆知的性情溫和,對城主肯定也很好,城主也不像是忘恩負義之人,不然也不會建立萬卷城。按理說,城主不該在對他有大恩的義父死后,跟自己本家翻臉啊?”

    “不清楚,雖然封家下令追殺城主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具體因為什么倒是藏得死死的不過這么一說,要是沒有這事,城主豈不是現在就成了封家家主?”

    “還真是!”

    學生們竊竊私語,自以為隔著十萬八千里,他們的談話不可能傳得到封不言的耳朵里。

    站在封不言身后的蘇枕閑看著面前一動不動,懶懶趴在欄桿上的男人,開口道:“師尊,等下我會去告誡師弟們,不可私下議論城主大人。”

    身前的人像是化身成了一座雕塑。

    許久,才開口:“不必。好久沒從別人口中聽見他的大名了,我都快忘了他叫什么了。”

    封續流啊

    封不言心中涌起一股惆悵。

    封續流那個人,是封家當時那一代好不容易才有的老來子,還是獨子,出身金貴,身體卻不怎么好,封家人打小對他就是沒有不順著的,就這樣也沒把封續流的脾氣養壞了,人活得通透清澈,是當時除了聶如稷之外,看著最接近‘仙道’這一詞的人。

    不對。在封不言眼里,那人可比聶如稷像個神仙多了。

    因為封續流身體不好,一般錘煉筋骨的修道方式用不了,最多只能活到二十歲,所以封家格外急著求仙途,求飛升,最少也要讓封緒流先飛升,否則他就要死了。

    也因此,封家是當年屠魔戰最積極的一家。

    封緒流本人卻看得開,他不過十五歲,還是個少年,就做了封不言的養父,悉心培養,早早為封家做好了打算。

    那人比起封不言,也才只大了三歲而已。

    只可惜封家努力那么長時間,封緒流最后還是死了,封不言也跑了,算是誰都沒落著好。

    想到這里,封不言總覺得胸前嗖嗖灌著冷風一樣刺得慌。

    要是封緒流還活著,會傷心么?

    身后蘇枕閑平靜溫和的眸子閃了閃,心道,騙人。

    要是真忘了,昨夜夢里就不會喊那個人的名字了。

    不想再在這事上繼續說下去,蘇枕閑道:“師尊有意收下木寒?”

    “他很拼命,能拼成這樣,所求也必定不小。盯著他點。”

    “師尊可是以己度人,才有此推測。”

    封不言本人當年在封家做養子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拼命。

    封不言白布下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蘇枕閑裝作什么都沒發現,繼續道:“如今天下風平浪靜,哪怕他心里有所求,應該也不會是什么大事,師尊不必太過憂心,弟子會顧好師弟師妹們的。”

    封不言算是戰后遺老,身上總留著當年和魔頭打仗時的痕跡,本能保持著警覺。在現在看來,就有些像是對風吹草動都過于敏感了。

    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說完之后就擺擺手,表示隨便他。

    “只是風平浪靜倒也不見得。太玄宗最近就亂得很,聶如稷一把年紀了,到也真是能跟著小輩折騰。我記得他徒弟是叫”

    “姜偃,姜師兄。”

    “對,就是他,自稱是薛霧酒遺留在世的小寡夫的那個?”說起這個,封不言惆悵的臉上難得帶上了一絲興味的笑意。

    說起這個,連蘇枕閑臉上也帶上了笑。

    他委婉道:“姜師兄是個有趣的人。平時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關鍵時刻,最出人意料的還是他。”

    連薛霧酒的名聲都敢蹭,也不知太玄宗到底在搞什么。

    萬卷城因為和封家鬧掰了,和上三宗也不怎么來往,只跟話題中心的姜偃有過淺淺一面之緣。

    他這話也就糊弄一下年歲尚淺的小輩,像是封不言這樣的當年大戰的親歷者,自然不可能憑他幾句話就被騙住。

    封不言唇邊噙著一絲笑:“薛霧酒那個人根本不可能跟他一個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小子有半點關系。”

    也不知道聶如稷發什么瘋,竟然還急著趕來叫他銷毀薛霧酒的眼睛?有病,聶家娶了個有病的女人進家門,生的孩子也一個比一個病得不輕。

    “那眼睛哪是他說能銷毀就能銷毀的?要真這么容易,還能留薛霧酒尸體到現在?”

    薛霧酒實在難殺,就是死了,他們也動不了他的尸身,那命硬得,閻王都不收一樣。

    蘇枕閑:“仙尊大人的意思是,叫您親自去萬卷玄境走一趟。”

    封不言不再說話。

    良久,他喃喃道:“那里面,可是種滿了‘千夢’,我如何去得”

    弟子們過得遍地‘千夢’制造的幻象,他過不得。

    他怕自己要跟薛霧酒一樣,沉迷其中,走不出來。

    蘇枕閑:“可太玄宗的命令,還是尊上親自來說的,我們恐怕不好拒絕。”

    他們打不過聶如稷。

    封不言煩心地蹙眉:“我再想想。 ”

    另一邊藏書閣門前,木寒被人帶頭攔下了腳步。

    打頭的是個陰沉著臉的大塊頭,周圍人看見了,紛紛低頭避開。

    “就你叫木寒?”

    木寒抱著書,冷冷道:“讓開,你們把路堵死了。”

    鞏卓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這副瘦弱的模樣,當即就帶著身邊其他人包圍了上去。

    本來以鞏卓的排名,今年十拿九穩擁有大比名額的,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他排名給越過去了。

    他調查過這個人,沒有背景,平時獨來獨往沒朋友,只知道讀書的死書呆子一個,心里不由動了點想法。

    萬卷城里的人雖說沒有出身三宗五城十二家的人,但也有不少類似木傀宗之類的小宗門,還有些凡間富庶人家來的。所謂的寒門,只是相對修仙界的“高門大戶”來說的。

    家里有錢照應的,總歸要比沒錢的受追捧些。說到底,畢竟還沒成仙,都還沒到那個境界,沒法靠空氣活著。

    鞏卓使了個眼色,周圍幾個人就將木寒圍得密不透風。

    人都以為他們要動手,但鞏卓又不是傻子,要做什么也不會光天化日來找對方。

    他一臉和善,完全不像是來找麻煩的一樣,只當自己是來照顧師弟的好師兄,對木寒說:“我聽說了木寒師弟拿到大比名額的事,唉,你不知道,因為你來這時日太短,資歷太淺,好多人在背后議論這事呢。我作為師兄,實在擔心有人會因為妒恨你,暗中下手傷你啊。 ”

    “我這里有個法子。”

    鞏卓上前一步小聲對他說:“師弟可知道萬卷城水牢之中關押著一只妖獸,那妖獸乃是當年那個魔頭手下的一員魔將。前些時日聽人說,那只妖獸好像從水牢里逃跑了。我剛好有認識的人在學城緝拿隊,得到了些關于妖獸蹤跡的線索要是師弟能搶先一步抓住那只妖獸,你獲得大比名額的事,一定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木寒看著面前一臉陰險的傻大個,臉上多了抹異樣。

    這傻子一定不知道

    妖獸魔將

    當然是他這個內鬼潛進去放走的。

    木寒柔聲道:“哦?緝拿隊這么快就找到妖獸蹤跡了?怎么找到的,他們快抓住她了嗎?”

    “這么重要的事,師兄快跟我‘好好’說說。”

    第六十四章

    夜深人靜, 僻靜的小院里,一個修仙者藏在角落,看著窗上燭火映出的身影。

    他接到消息, 有人發現了姜偃的蹤跡。為了領取太玄宗的懸賞,他在聽說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循著痕跡追了上來。

    那人倒是會藏, 走得都是沒什么人的荒郊野嶺。可惜他不知道,他那張臉實在太過惹眼,就是這么小心低調,也還是會被發現。

    修士靜悄悄地等待著下手的時機。

    不知過去了多久,窗邊的身影站了起來, 推開了窗戶。

    天邊一道流光鉆進他手里,潛伏的修仙者瞇著眼睛仔細瞧了一下, 那應該是一道傳信符, 雖不知那上面具體是什么內容, 但傳信符所用紙張背面,隱約有一道暗紋,借著月光時明時暗的閃動著。

    那紋樣, 他應該在哪見過。

    貌似日前經過萬卷城時,他見萬卷城學子多用這種附帶暗紋的紙張。

    難道, 姜偃所拿的傳信符,來自萬卷城?

    這個念頭讓他心里不由驚疑起來。這個時候,萬卷城里怎么還會有人和姜偃這個修仙界的叛徒保持著聯系?

    想到就在不久前, 他聽說萬卷城臨近萬卷玄境大比開放, 卻出了跟聞家一樣丟了關押的魔將的消息, 心頭不由一跳。

    怎么會這么巧?

    前腳萬卷城出事,后腳就被他發現萬卷城有人私下聯系姜偃這個跟魔頭牽扯不清人的?

    難道

    不等他想清楚, 忽然感覺周圍風聲安靜了。

    在他反應過來前,一柄劍從他胸前穿過。

    沒有聲音。他一點聲音都沒聽見。

    連劍刺破身體的聲音都沒有,周圍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里。

    那劍穿過他的身體,像是切入一塊綿綢的夷皂。

    下一瞬,血從胸前噴了出來,他努力仰起頭,卻只看到帶著炙熱的紅攀上他的眼睛,將他眼中淡黃的圓月迅速染成了不詳的鮮紅——那是他自己的血的顏色。

    這一幕讓他想起了什么,他渾身顫抖了起來。

    赤月赤月

    枯骨

    身體里的劍忽然被人握著劍柄攪動了一圈。

    修仙者血肉之中蘊含的生氣就像是被那柄劍吸走了一樣,短短數頃,從一個正常的人,抽干成了一具骷髏。

    骷髏架子當啷啷砸在地上。

    露出他身后站著的聞師舟。

    飽飲了血肉的劍身流淌著暗紅色的光,聞師舟手腕一抖,劍身上血液盡數抖落。

    抬頭看向站在窗邊的姜偃,“萬卷城什么情況?”

    姜偃掃了眼地上新鮮出爐的骷髏架子,心中干笑,這是今天的第幾批來著了?

    掌心一握,黑色的火焰將來自萬卷城的傳信符燒得一絲不剩,“木寒早前就跟萬卷城水牢之中關押的魔將取得了聯系,并且想辦法把魔將放了出去,信里跟我邀功呢。”

    說起木寒這個白得的徒弟,他也有些自得。

    眼中不由帶笑:“他才去了多久,就已經自覺幫我們做了這么多事,事成之后,定要好好嘉獎他。”

    不愧是未來九大鬼蜮的領主,這辦事效率非一般的高。

    能做到這種程度,恐怕是到了萬卷城就一刻都沒閑著。

    這還是他這個師父一天都沒教過他的情況,就已經能讓他這般忠心耿耿,盡職盡責替他辦事了。

    “比我在太玄宗的時候可強多了。”

    想起過去,姜偃頗為頭疼的按了按太陽穴。

    他作為正道之首的仙宗大師兄,少不得要安排底下的人辦事,跟宗門里的長老們,弟子們,還有聶家長輩們往來甚多,跟那些人打叫道可真是廢功夫多了。

    畢竟正道人士可不會像木寒這樣不問原由,不論目的好壞就全聽他的去辦事。

    弟子嫌棄他嘮叨,殊不知,姜偃也不想總是辦什么事都要跟那些老東西逼逼叨叨扯個沒完,報賬的時候被盤問起來最愁人。

    說完這些輕松的,他緩緩收斂笑意:“果然是聶如稷下的命令,要封不言銷毀薛霧酒另一只眼睛。薛霧酒的尸身不是那么好銷毀的,但聶如稷既然這么說了,封不言一定有辦法。看來我們得盡快趕過去了,萬卷玄境,我們也得想辦法混進去,趕在眼睛被銷毀前,把它拿回來。”

    木寒一個人,他實在不放心。況且萬卷城之中有魔將,有些戲也要做給那名魔將看。

    “你心里已經有打算了?”聞師舟看了眼姜偃的臉,“你臉上的咒紋是不是比之前的顏色更深了?”

    月光下,青年曾經那張漂亮精致,不笑時拒人千里之外,稍稍帶上表情就軟和得沒有半點攻擊性的臉,在詭異的花紋襯托下變得格外妖異艷麗。

    褪去白衣換上玄黑色廣袖長袍,靜靜微笑的樣子,有種分外神秘的吸引力。

    姜偃卻不像之前那么在意自己臉上的青黑咒紋,甚至還想再多畫幾筆。

    現在這樣還不夠陰間,不夠詭譎。

    他不喜歡。

    一只手腕搭在窗框上,指尖把玩著一支黑得滴墨的夜合,袖子從滑膩膩的腕子上滑向手肘,露出布滿深青紋身的小臂。

    自打上次身體吸收了那支夜合,后來又得了這支夜合,姜偃總覺得自己的喜好和審美越來越陰間了。

    加上聶朝棲小鮫人幫他修復后的內丹,也從原本的金光閃閃變成了黑漆漆一坨苦藥丸,他感覺自己似乎變強了,就是和世人眼中的‘仙’越走越遠,更接近魔修了。

    糾結了一陣,索性也就擺爛了。

    如今這樣

    他低頭看自己手腕皮膚處遍布的刺青。

    嗯,也挺好看的。

    聞師舟卻不覺得,他順著姜偃的目光看向他的手,這才注意到原本他臉上的紋路,竟然已經蔓延到了他手臂上,眼瞳不由縮緊。

    這模樣讓他從記憶深處扒拉出了一個熟悉的畫面,和姜偃這情況有些相似。

    “這是何時的事?”回想了一下,他神情嚴肅道,“是王城舊址里沾染上的?”

    “應該是吧。”

    雖然姜偃自己不在意,這模樣用來嚇人剛好,但想混進萬卷玄境卻有些麻煩。

    幸好這幾天總算將內丹修復完成,他掐了個法決,用術法掩去了自己的真實樣貌。

    “這樣就行了。”他道。

    薛霧酒又躺回棺材里之后,姜偃后知后覺想起魔頭叫他歸還自己的身體的時候,提到他腦子里也有他的一部分。

    姜偃識海中倒是有只邪魔。有手指鬼,跟畫嬰分身在前,這話不得不讓他開始懷疑這邪魔的身份,有沒有可能跟薛霧酒也有關聯。

    路上姜偃就找了個機會詐了邪魔一下。

    邪魔出力幫他對付聶如稷,消耗太大,神志不清中被他一下就詐了出來。

    果然,邪魔也是薛霧酒的神魂碎片。

    到了這個地步,邪魔也老老實實交代了。

    “你臉上的咒紋,我也不是故意弄上去的,那是被我害死的人對我的怨恨形成的詛咒,你恐怕也是因為跟我有了接觸,才會被傳染上,最近變得嚴重了大概也是因為我的尸體越來越完整,尸身上的詛咒越來越強橫,你和接觸了時疫病患一樣被感染得越來越重了。”

    說到最后,邪魔也勸說姜偃:“要不,你還是把‘我’丟了吧,我我也會自行離開。”

    那聲音帶著落寞不舍。

    既然變成如今這副樣子,自然是姜偃最后沒聽勸,不肯丟棄薛霧酒的尸骨造成的。

    聞師舟也想起來了,他兩步走到姜偃跟前,抓住他的手腕,有些焦急道:“魔君大人將死前就是被這東西纏身才變得虛弱,才會不敵正道修士被殺死!我竟然忘了這事,姜偃,他的尸骨你不能再繼續收了!你要是怕修仙界那些人,我替你去殺聶如稷,或者你跟我走,我們去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姜偃靜靜聽他說完,然后將他的手推開。

    平靜的對他說:“聶如稷,你也許有辦法殺聶如稷,但我作為他的弟子,深知你殺他,你自己也要搭進一條命進去。”

    “至于隱姓埋名的生活我為什么要隱姓埋名的生活?”

    聞師舟怔怔望著月下美人清冷含笑的雙眼。

    笑話,他要是愿意躲躲藏藏的生活,早不就找個荒山野嶺的僻靜地窩著了?

    “算一算,我的年歲不小了,但在你這樣活了幾百年的修士眼里,我應該還是個年輕的小輩吧。”

    “師舟,我還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咽不下這口氣呢。”

    姜偃做了好多年好脾氣的大師兄。

    可他們都不知道,他以前在游戲里,也是誰殺了他一回,他就會殺回去十回的脾氣。

    他孤身一人穿越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里,下意識便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擔心聶如稷厭煩他,擔心宗門之中的人不喜他,會將他趕出去。

    他很怕一個人去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這里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需要一個家,他說要做聶如稷的家,可其實他自己也是沒有家的。

    那時他覺得他不能失去太玄宗,不能失去師尊和師弟師妹。

    要是放他一個人在外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宗門長老第一次用贊賞的語氣夸獎他,是他又被聞燕行捉弄了,卻沒有當場跟聞燕行打起來。他們夸他脾性好,沉得住氣,有作為師兄的擔當。

    那之后姜偃一次都沒再像一開始那樣跟師弟師妹打架了。

    他盡力表現得合所有人的心意,漸漸的,對他的稱贊越來越多,周圍的人果然越來越喜歡他了,所有人都對他作為太玄宗大師兄這個身份滿意極了。

    就像是只要他一直做得這么好,他們就永遠也不會丟棄他。

    結果,原來這種喜愛如此淺薄,轉眼就可以所有人都通通變了一副嘴臉。

    到頭來白努力一場,他才發現其實自己什么都沒得到。

    太玄宗不是他的家。

    聶如稷也不是他的家。

    他們要拋棄他,誰都不要他,沒有人會伸出手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他還有什么繼續討好的必要?

    要他就這么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不可能的。

    聞師舟喃喃:“但這樣,你會死的”

    姜偃:“你看我像是怕死的樣子嗎?”

    他都敢扯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魔頭的大旗,發現薛霧酒也在利用他準備復活卷土重來,興許未來還會報復清算他借他的勢,就這樣他都沒打算收手

    干出這種事的人,他像怕死?

    他堂堂一男大,年輕熱血,壓根不帶怕的。有事他都沖在最前頭的好吧!

    “我只怕我死得憋屈,死得默默無聞。”

    所以當初在太玄宗,他是不可能聽聶如稷的,認了別人強加的罪名的。

    聞師舟看著他發起了呆。

    眼前的青年意氣風發,頰邊帶笑,眸中有光,縱使前方千難萬險,他也會義無反顧的踏進去,就像他毫不猶豫踏進血沼,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越來越像了。

    他越來越像他記憶里的那個少年。

    為了薛霧酒,又是為了薛霧酒。

    簡直陰魂不散!

    他忽地咬緊了牙,拳頭默默攥緊。

    一股魔氣在他腳邊翻起,又在姜偃注意到前消散。

    他漸漸恢復了平靜,對姜偃道:“好,既然是你想要的,那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姜偃面露欣喜:“謝謝你,有你在身邊,我安心多了。”

    聞師舟轉身:“早些睡吧,好好休息,明早還要趕路。”

    姜偃在他背后愉快擺手:“你也好夢啊。”

    萬卷城,趁夜,鞏卓一行人帶著木寒進了一處林子。

    他把里面指給木寒:“那只逃跑的妖獸就藏在這附近,木師弟不用怕,我們也從旁協助你,而且抓住妖獸的功勞全算你一個人的。”

    木寒拱手:“那就多謝師兄們了。”

    “哦,對了,師兄確定那只妖獸就在這邊嗎?”

    鞏卓知道他早有這一問,抬了抬下巴叫他看遠處若隱若現的燭光:“緝拿隊的人也在這附近,這下木兄總不能覺得我騙你了吧。”

    木寒了立馬說:“是我小人之心了,還望師兄不要怪罪。”

    “不礙事不礙事,師弟有所懷疑也是正常的。”

    鞏卓面上裝著大方,暗地里露出一個陰險的笑。

    他當然要跟他說實話,因為他就是想要木寒找到那只妖獸——然后死在妖獸手里!

    他刻意隱瞞了妖獸實力,把話說得含糊,就是為了讓木寒覺得那只妖獸是憑他的實力打得過的,實際上?

    幾百年前跟著魔頭四處征戰的魔獸哪是那么好對付的?

    這蠢貨也不想想,緝拿隊出動了那么多人,讓他們如臨大敵的妖獸,他一個人去豈不是送死?

    別說是他一個人,就是鞏卓真跟著他一起去了,他們這一幫人都過去,估計也不會是那只妖獸的對手。

    鞏卓打算一會就找機會裝作和對方走散,然后撤出去。

    結果一抬頭,發現剛才還在面前的木寒不見了。

    他疑惑地問身邊的人:“木寒人呢?”

    “他不是就在咦?他人呢?”

    “可能是心急,就不管我們直接走了?”

    鞏卓也沒太在意,反正他們本來也要“走散”,現在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一開始是這么想的。

    只是當幾人想離開的時候,卻發現他們竟然走不出去了?

    繞了好幾圈,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鞏卓摸不著頭腦:“這是怎么回事?”

    身邊的人咽了咽口水,忽然神情緊張地低聲跟他說:“我們我們不會倒霉地遇上那只妖獸了吧”

    鞏卓:“別胡說!”

    實際上他心里也沒底。

    在他們幾人滿頭大汗的在自己布下的迷陣里兜圈子的時候,木寒已經飛速繞到了緝拿隊前面。

    角落里,一雙眼睛藏在灌木叢之后。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掩蓋在草木的香氣之下。

    眼看著緝拿隊的光亮越來越接近,有人卻先一步從藏起來的人面前走過,迎向了學城緝拿隊。

    “誰!”

    木寒衣服破破爛爛,滿身狼狽的沖到緝拿隊面前:“你們看見鞏卓師兄他們了嗎?剛才我和師兄他們在一起,結果他們忽然被什么東西襲擊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他們了!”

    “他們不會有什么危險吧!你們快去找找他們吧!”

    鞏卓的名字一出來,緝拿隊里有人就相互對了下視線。

    其中一人走出來,問木寒:“在哪?”

    木寒抬手隨意往遠處一指:“那邊!”

    方向,正與身后灌木叢藏著的人相反。

    那雙眼睛輕輕眨了眨,默默松了口氣。

    第六十五章

    木寒近期在萬卷城相當出名, 緝拿隊的人自然認識他。

    聽他說出鞏卓的名字,對他為什么大半夜會出現在這里多少有了猜測。

    萬卷城明面上的規矩禁止學生之間私底下的傾軋行為,但城里這么多人, 城主又不可能隨時隨地盯著每個人,具體如何操作,還要看底下的人。

    有些事只要不被發現, 就不算公然違反萬卷城的規矩。

    加上鞏卓有親戚在緝拿隊,想到前幾天鞏卓找他問逃跑的妖獸的事,立馬就反應過來那小子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沒想到現在看起來,鞏卓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沒搞死木寒, 反倒把自己折騰進去了。

    那名親戚雖然有點惱怒,但也不可能不管鞏卓。

    當下不疑有他, 立馬帶人往木寒指的方向追去。

    走前不忘叮囑木寒:“你盡快回去吧, 近期不太平, 晚上不要隨意出來。”

    木寒老老實實答應著。

    目送緝拿隊一溜煙離開,沒有離開,腳步一轉走道一片安靜的影子前, 撥開了那里的灌木叢。

    里面蹲著一個看起來年紀很小的少年,唇紅齒白, 看著無害得像只兔子。

    實際上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了。

    “前輩,出來吧,人走了。”木寒道。

    對方見是他, 立馬驚喜地露出笑臉, 從灌木叢里站起身, 在身上拍拍打打,拍掉身上的枯草:“剛才太危險了, 幸好你來了。不然一口氣殺了一整個緝拿隊的人,封不言就更要追著我不放了。那人真是煩人得緊,看我看得比他徒弟看他還緊。”

    他一站起來,就發現他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最顯眼的莫過于肋骨之中的血窟窿里鑲嵌的巨大鐵釘,鐵釘銹跡斑斑,末端還墜著破碎的鎖鏈。

    之前這位妖獸前輩就是被釘著釘子拴在水牢里的。

    木寒找機會潛入進去,廢了好大功夫才弄斷了這東西。

    他原本還想著要把釘進對方身體里的釘子撬出來,是這位滿身是傷,渾身淌血的前輩自己說了無所謂,不用管,然后對方就頂著這副重傷尊容到處亂跑。

    不被發現才怪。

    但看夢柯前輩這樣子,木寒也很難說對方是不是故意引人追殺他。

    對方好似樂在其中。

    ——不管是身上的傷,還是玩這種被逼到走投無路,再反殺的游戲。

    木寒以前在木傀宗,雖然宗門內也干過齷齪事,對他也不算好,可怎么說那也是正經的正道門派,冷不丁轉混魔修,很多地方都讓他覺得不適應。

    他師父是魔修那邊的人,那他自然也就是魔修那邊的。

    直到見到了夢柯,他才意識到和一般的魔修比,他師父太過正常,讓他對魔修有了錯誤的認知,還以為其他魔修都跟他師父一樣。

    這會夢柯身上仍然滴滴答答往下流著血,他卻像是什么都沒感覺到一樣,傻乎乎沖著他笑:“你之前說,你是受你師父之命來救我對吧,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不過還是替我謝過你師父了。我先走了,有緣再見。”

    在妖獸前輩要離開的時候,木寒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領子,沒讓他走,“前輩,我師父叫我助你擺脫牢獄,不是因為心善,你既然曾經效忠薛霧酒,現在你的舊主歸來,你該不該繼續效忠他?”

    夢柯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你師父是薛霧酒?魔君大人又活了?”

    木寒搖頭:“我師父,是魔君大人的道侶。”

    夢柯噗哧笑了出來,“不可能。魔君大人哪來的什么道侶,你別騙我了。”

    不怪夢柯笑成這樣,木寒起初也不信。

    但后來由不得他不信。

    “前輩你在水牢中關久了,有些消息還不知道,魔君大人被鎮壓在太玄宗的尸體,已經被我師父救出來了。”

    夢柯笑聲戛然而止,“什么!太玄宗的那個!”

    不怪他震驚。

    薛霧酒所有鎮壓在各地的尸體,最不可能被救出來的,最難救的可就是太玄宗的那個!

    就是萬卷玄境之中的眼珠子那么難取,都比太玄宗那個好救百倍!!

    太玄宗可是有聶如稷坐鎮,只要聶如稷不松口,誰打得過他!

    “你師父,打得過聶如稷?”夢柯滿臉震撼。

    這事比薛霧酒要復活還讓他驚訝。

    木寒意味深長道:“前輩,仙尊大人實力強大,整個修仙界無人是敵手,可有的時候,要打敗一個人也不是非要靠武力的。我師父實力比不過那位尊上,所以他才親自以正道的身份潛藏在太玄宗之中,就像我現在身在萬卷城之中一樣,要是沒有我,前輩今天還在水牢里。”

    “我師父深謀遠慮,布局多年,如我一般的暗線,在整個正道之中還不知道有多少。說不定有些人的身份,埋伏之深,說出來連前輩都要嚇一跳。”

    木寒言之鑿鑿,夢柯為他話中潛藏的含義心中震動。

    “至于我師父到底是怎么從聶如稷手里奪走魔君大人的尸體的我只需要告訴您一件事,我師父他,差點就和那位仙尊結契了。不過我師父一心在魔君大人身上,自然是不可能真跟聶如稷結契的,聶如稷雖然發現了我師尊乃魔道之人,最后卻還是乖乖交出了薛霧酒的尸體,個中細節,我作為弟子不好多說,但想必我不說,前輩也能明白吧。”

    “只能說,我師父對魔君大人,真的是一片真心。”

    木寒一錘定音。

    夢柯瞳孔震動:“你是說聶如稷他他中了你師父的美人計?但你師父喜歡我們魔君大人,悔婚背叛了聶如稷?”

    這話說出來,夢柯代入了自己認識的那幾個人,狠狠抽了口氣。

    天吶,薛霧酒知道他死了之后,聶如稷的日子這么精彩嗎?!

    還有木寒的師父也是個狠人,聶如稷他都敢溜?那是什么人,聶如稷當初為了殺躲藏在凡人里的夢柯,可是半點都沒猶豫的直接連帶所有凡人一塊全都下了殺手的!狠絕程度,就是魔修都要膽顫!

    聶如稷那人,仿佛沒有心一樣,也完全沒有弱點。

    “你師父,沒被聶如稷當場掐死?”夢柯心情復雜道。

    木寒冷然一笑:“要不怎么說是我師父呢,仙尊也被吃得死死的,根本不舍得對他下手。只是被坑了這么一手,到底氣不過,派了些人追殺罷了。”

    他這些日子在萬卷城,除了苦心謀劃解救魔將,就是在聽別人談論他師父。

    木寒現在已經完全接受了他師父與仙尊和魔君的愛恨情仇二三事,并且自覺找準了自己在其中的立場和定位。

    不管別人怎么說薛霧酒不是良配,師父背叛實力強大地位尊貴的聶如稷,選薛霧酒那個死人是眼瞎,只要他師父喜歡,那木寒是絕對支持他師父的。

    夢柯還是半信半疑,但有些被木寒口中所說的師父勾起了興趣。

    無論是聶如稷竟然會被人悔婚,還是這世上竟有人眼瘸看上薛霧酒,還在人死后兢兢業業為他苦心謀算這事,他簡直要好奇死哪冒出來的奇人了!

    夢柯:“你打算讓我做什么?”

    木寒:“為了萬卷玄境之中的核心,我師父不日就會抵達萬卷城,在那之前,請前輩配合我演一場戲。”

    身陷迷陣之中的鞏卓本來就已經夠心焦的了。

    他們都已經看見緝拿隊的人在往他們這邊來,心里才燃起一點希望,卻在半路遭到了妖獸襲擊。

    他們幾人都不是妖獸的對手,短短接觸幾下,就被打成重傷。

    眼看那妖獸就要取他們的性命,關鍵時刻,是被他們不懷好意引到這里的木寒沖過來,用身體替鞏卓擋下了妖獸的攻擊。

    沒想到這人竟然會返回來救自己,鞏卓整個人都呆了。

    木寒渾身是血地摔在地上,還在擔憂關切的看向他:“師兄,快跑!我在這里攔著它!”

    話剛說完,一身魔氣的妖獸巨爪落下,木寒噗地吐出一口血。

    鞏卓等人見此,心中充滿不解和不敢置信。

    木寒師弟是個傻人,他都被妖獸打成重傷了,難道還沒反應過來,他們把他騙過來就是要殺他的嗎!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還要舍身相救?

    恰好緝拿隊趕來,妖獸看了緝拿隊一眼,眨眼逃跑了。

    鞏卓幾人趕緊上前扶起木寒,木寒虛弱睜眼,見鞏卓等人沒事,才露出安心的神色:“幸好師兄們沒出事”

    他不說還好,這么一說,鞏卓幾人眼眶一酸。

    “還從未有人愿意舍命護我,木寒師弟你”

    “同為萬卷城求學的學子,師兄有難,我作為師弟理當出手相助。”

    “木寒師弟”

    木寒師弟,真是個心懷正義,以德報怨的大好人!!

    事后,木寒昏迷著被背回住所養傷。

    鞏卓幾人一改之前脾性,輪流照顧傷病在床的木寒。

    怕他惦記玄境大比,時不時還要安慰他:“師弟別怕,你這幾天就好好養傷,其他的雜事就交給我們,肯定不會讓你錯過玄境大比!”

    再聽見有人質疑木寒的大比名額,鞏卓是第一個要上去跟人理論的。

    木寒面對妖獸襲擊,舍身相救的事也很快在學子之中傳開了。

    誰提起這件事,都要贊一句木寒師弟大義。

    蘇枕閑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鞏卓的伎倆,對木寒能不計前嫌,出手救對方一命的行為,心里也是頗為贊賞。

    私底下也抽空去看了這位師弟。

    一時間,木寒在所有人心里都風評極好,人人都在心里敬他幾分。

    萬卷城眼下唯一的問題,就只有那只怎么也抓不到的狡猾妖獸。

    緝拿隊的人也奇了怪了。

    “怎么每次發現對方的蹤跡,都得遇上點干擾,轉頭就讓那妖獸又跑了?”

    于是他們就打算布置一個誘餌引誘那個妖獸上圈套,等他現身,他們就直接沖上去抓住對方。

    誰知原本一切順利,他們都看見那只妖獸的身影了,卻有一人先一步踏進了他們布置好的圈套。打草驚蛇,嚇跑了那只妖獸。

    緝拿隊氣惱的上前,結果發現是身體才恢復了些的木寒。

    見到他們,木寒也意識到了什么,趕緊歉意道:“我是不是一不小心破壞了緝拿隊的計劃?實在對不住,咳咳”

    “原來是木寒師弟啊,不打緊不打緊,你身體怎么樣了?”

    見是木寒,之前還有些疑心是不是有人故意破壞的緝拿隊成員,直接打消了疑慮。

    畢竟木寒的事跡他們也聽說了,誰都有可能幫那只妖獸,就這人是最不可能的了。

    就算萬卷城里真出了串通妖獸的內鬼,那也絕對不可能是木寒。

    要說這城里有誰是最值得信賴的,除了城主和大師兄,眼前這人絕對要算一個。

    木寒:“我沒事。”

    緝拿隊成員:“我送師弟回去吧!”

    木寒:“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只是給大家添了麻煩”

    緝拿隊成員連連擺手:“沒事沒事,也是我們失算,師弟快早早回去修養,好為大比養足精神。”

    木寒不好意思笑了笑:“各位師兄,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用法術掩蓋真實面容的姜偃趕到萬卷城,隨口向人打聽了一句木寒,原本對他愛答不理的人立馬換了副面孔。

    格外熱情的拉著他:“你認識木寒師弟?你是他什么人?”

    那副樣子,搞得姜偃都忍不住后退,還以為木寒在這怎么了。

    試探著說:“親戚”

    對方一拍大腿,比之前又熱情了幾倍:“原來是木寒師弟的親戚啊!是來投奔他的?快快快,先到這邊坐,喝點茶休息一會,不用你自己跑,我找人給你叫木寒師弟去!”

    “你來得可正是時候,木寒師弟剛贏了一場大比”

    姜偃一臉懵地坐在這聽了足足半個時辰的木寒事跡。

    對方把木寒吹得堪稱正道楷模,萬卷城未來之光,學城之內的人,就沒有不對木寒愛戴欽佩的,要不是知道他說的是木寒,姜偃險些以為他們說的其實是仙尊聶如稷。

    聞師舟在一旁聽得偏過頭憋笑,趁著對方不注意,湊到姜偃耳邊道:“不愧是你收的弟子,這忽悠正道人士的本事,盡得你真傳。”

    姜偃以前當太玄宗大師兄的時候,也如木寒現在一般,備受正道修士的喜愛。

    姜偃哭笑不得,開玩笑道:“他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坐了一會,木寒匆匆跑過來。

    一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特別多,木寒也都一一和其他人打著招呼。足以見得他在萬卷城之中的好人緣。

    他開心的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看著姜偃,小聲道了句“師父”。

    姜偃似笑非笑看著他:“你的事我都聽他們說了,這些日子混得不錯,你都可以原地出師了。”

    他這么一說,木寒立馬可憐地看著他:“師父不要我了嗎?我跟師父比起來還差得遠呢。”

    姜偃無奈搖頭:“你為我做了這么多事,我怎么會不要你。好了,這里人多眼雜,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說話。”

    木寒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一進入房間,三人就同時表情嚴肅起來。

    木寒將自己目前的情況簡單交代了一下:“師父,明日就是玄境大比最后一場,往年都是通過大比的勝出者才有機會進入萬卷玄境,但今年更改了規則,城主直接將最后一輪大比的地點選定在了玄境之內,將以取得玄境深處的一件東西作為勝出條件。”

    “弟子懷疑,可能跟太玄宗的命令有關。那東西,有可能就是您所說的魔君大人的眼睛。”

    三人一合計,這可能太大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封不言為什么不直接自己去玄境拿眼睛,而是要借由大比的名義,讓弟子替他取?

    姜偃想到了畫姬。她暫時被他留在了王度城待命。

    畫姬不去淵獄之境,借著招親的名義將人騙進去,是因為那里存在血沼,她過不去,那么依照這點推測,封不言不進玄境

    想到血沼腐蝕時的痛楚,姜偃眉頭不由一跳,“不會是,玄境陣眼外也有個‘血沼’?”

    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對。

    要真又是血沼一樣的東西,封不言自己都過不去,這些學子又怎么可能比他強,就能過得去了?

    “玄境之中到底有什么?”讓封不言進都不敢進?

    木寒猶豫了一下,道:“我私下找蘇師兄打聽了一下,聽他的意思,好像是要取到那件東西,要過一片花海。師兄說那花太醉人,城主大人進去了就會不想走了,學生們雖然也會一時沉迷,卻能很快就清醒過來。”

    姜偃和聞師舟對視了一眼,聞師舟像是想起了什么。

    “封不言過不去的花海難道,是‘千夢’?”

    姜偃:“那是什么?”

    聞師舟莫名多看了他一眼,那古怪的眼神看得姜偃莫名其妙,隨后他很快收回視線,告訴姜偃:“是一種花,你應該聽說過魔君施法布陣,讓太陽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導致人間大旱的事吧。”

    姜偃:“聽說過,怎么了?”

    聞師舟:“那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建云上仙都,又為什么會想到不讓太陽墜落嗎?”

    姜偃:“他們說,是他一時興起。”

    魔修都是那樣,只顧自己高興,不顧別人的死活——反正之前姜偃是這么聽說的。

    聞師舟卻搖了搖頭,他看著姜偃一字一句道:“為了養花。”

    這個答案讓姜偃和木寒一齊怔住。

    “那花著實難養,為了養花,他建了云上仙都接近太陽,為了讓花開放,他又不許太陽落下。”

    聽到聞師舟這么說,姜偃表情都不對了。

    他滿臉問號。

    “就為了這?”

    誰家養個花就要把太陽固定在天上?

    這手筆是不是有些過大了??

    姜偃立馬意識到了什么,迅速追問道:“那花很特別?有什么特殊功效?”

    聞師舟:“他很寶貝那些花,連我等魔將也不許接近。只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花海之中,看到了除了魔君大人之外的另一個人,由于距離遠,沒有看清另一個人的面容,但”

    有些像是面前的姜偃。

    這話他沒說。

    而是告訴姜偃:“總之,要真是‘千夢’,你就要小心了,那畢竟是魔君大人悉心養護的花,誰都說不好其中有什么危險。”

    “我知道勸你收手你也不會聽,只是要是遇到危險,千萬記得叫我,我一定立馬趕到你身邊。”

    姜偃點了點頭:“我明白,你放心。”

    第二天,玄境大比最后一日。

    萬卷城中的所有人都聚集在附近,關注著這里的情況。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封不言打開了萬卷玄境。

    參加最后一場大比的學生前腳剛進去,后腳就有一道黑影鉆了進去。

    緝拿隊的人緊追其后趕到,其中有人大喊了一聲:“妖獸,哪里跑!”

    緝拿隊的人見那只妖獸進了玄境,腳步在外面略微猶豫。

    他們中間,只有一個穿著緝拿隊衣服的人,眼也不眨地跟著沖了進去。

    在他進去之后,玄境的入口也關閉了。

    突發狀況讓所有人都有些惶然。

    封不言瞇了瞇眼睛,想到剛才那個沖進玄境里的人一閃而過的臉,心里浮現出淡淡的懷疑。

    緝拿隊里,有那么一個人嗎?

    身旁的蘇枕閑彎腰問道:“師尊,玄境再打開還需要一段時間,夢柯跟著闖進去,肯定是為了核心,我們怎么辦?是否要強行打開玄境?”

    封不言一點都不急。

    “不用,現在玄境關閉,他就是拿了核心也跑不了。他遲早要出來,等他出來我親手擒他。”

    夢柯要是能帶著核心出來,剛好方便了他。

    “有他主動送上門,我還放心多了,不然只靠學生們,還真不一定能成功取出核心。”

    “畢竟,身為魔將,他在萬卷玄境里,應該就跟回了家一樣熟悉吧。”

    蘇枕先抬手幫封不言攏了攏衣領,隨即笑道:“這倒是,誰讓萬卷玄境,就是當年墜落的云上仙都呢。”

    第六十六章

    萬卷玄境開放之前, 為了讓姜偃能順利混進萬卷玄境之中,木寒早早就透過鞏卓,提前招呼說想往緝拿隊安排個人。

    “是我老家來投奔我的親戚, 他想在萬卷城定下來,身手還不錯,師兄你能不能幫幫我, 看看緝拿隊最近需不需要人手?”木寒不好意思的問。

    鞏卓聽了直接一口答應下來。

    “師弟難得求我一回,我肯定給師弟辦妥了。”

    只是往緝拿隊里安插個人而已,對鞏卓來說不算難事。

    姜偃就這么暫時混進了緝拿隊。

    玄境大比當日,姜偃看準了玄境開放的時機,借著追拿妖獸夢柯的機會, 趁著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他直接悶頭沖了進去。

    在進去之前, 沒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

    可姜偃可以確定, 至少不會是一進去就是一望無際的花海。

    穿過玄境入口的一瞬, 迎面吹過來一陣猛烈的風,伴隨著風一同到來的,還有成堆的花瓣。

    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擋在面前, 被突然襲來的風和花弄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一股濃烈的甜香鉆進了鼻子。

    那香有些過濃了,甜得膩人, 讓人頭發暈。

    疑心花香有毒,姜偃便摒住了呼吸,還以為誰進玄境都要經歷這一遭。

    可等一切平息, 他放下手臂, 卻不見周圍有其他人, 只有大片大片的花海。

    明亮的陽光將光點浮灑在花朵的嫩尖上,小燈籠一樣散發著微光的金色波浪, 隨著微風輕柔搖曳。

    姜偃四處張望了一下,一時間有點茫然,“這里,是哪?”

    他跟木寒說好了到里面會合一起行動,現在卻完全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我不會這么倒霉吧?”一進來就直接被傳送到封不言避之不及的那片花海里了?這可是經過封不言和聞師舟兩人親自認證過的危險地方啊!

    姜偃當下就警惕起來,懷疑等下這片金燦燦的花海下會鉆出什么大妖,死尸之類的東西。

    耳朵動了動,身后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聽起來有點像是有人穿過花叢的聲音。

    姜偃面色凝重,迅速轉身,做好了迎接襲擊的準備。

    結果并沒有襲擊到來。

    他一轉身,就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來人張開手臂,將他扯了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按在后腦上的那只手,將他用力按在了對方的胸前。

    “我一直在等你。”一句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出現在他耳邊。

    熟悉的聲音,讓姜偃繞到對方后心準備拍下去的手在中途停了下來。停頓之后,他的手遲疑地放在了對方的背上。

    “聶朝棲?”

    “是我。”

    聽到這聲回復,姜偃感覺自己心臟抽了下,連帶著,那不敢確認一樣,虛虛搭對方后背上的五指也跟著縮起,慢慢試探著揪緊了對方的衣服。

    他把頭抵在對方的肩上,一時間鼻子都有些酸了。

    “怎么是你啊。”他喃喃著說,“你怎么在這?”

    他根本沒做好會在這里再見到聶朝棲的準備,他是沖著薛霧酒的眼睛來的。

    他有很多話想問,比如他會不會記得之前幻境里的事?聶朝棲既然認得他,知道他的名字,那是不是說明,上一次的幻境,其實不是幻境,而是現實?

    那么,他為了他變成鮫人,在他消失之后怎么辦了?鮫人的尾巴還能不能換回人類的雙腿?他有沒有感覺很疼?

    姜偃忍不住又想起了對方腰上那一圈觸目驚心的刀疤。

    想到那個,他心里就泛起難言的酸澀。

    那么這一次呢?到底是幻境,還是聶朝棲真的出現在萬卷玄境里了?

    腦袋里有些混亂,一時間沒能發出聲音,只是靠著對方,禁不住低低啜泣了一聲。

    他很努力的忍住了,只是一時間心情太復雜,各種心緒涌上心頭,才會有些控制不住濕了眼眶。

    姜偃悶聲道:“你不要嫌棄我,我不總這樣。”

    聶朝棲輕撫著他的頭發,問道:“怎樣?”

    姜偃抽了下鼻子:“軟弱。”

    一開始太玄宗還沒有那么多人的時候,姜偃特別依賴聶如稷。

    偌大的宗門,到了晚上連個鬼影都見不著,他一個人在房間里待著,到處都很安靜,他心里就總覺得空落落的。

    姜偃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個特別依賴別人,很粘人的人,直到他穿越過來,周圍總是一個人都沒有之后,就不太一樣了。

    那種感覺,很不一樣。

    說是有多孤獨寂寞,好像也不是,只是心里時常慌得睡不著。

    慢慢他就變得很黏聶如稷,哪怕待在一起對方不跟他說話,不搭理他也好。

    但聶如稷不明白他為何總要跟著他,問及姜偃本人,姜偃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想一個人待著,支吾著回答不上來。聶如稷見他這樣子,輕飄飄訓了句‘軟弱’,就干脆出門去了。

    一去就是一年都沒回來。

    等他回來的時候,天天蹲在宗門門口等他回來的姜偃一下就哭了。

    聶如稷不等他說話,扭頭就走。

    留下姜偃驚慌失措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

    這次他走了兩年。

    姜偃腦子轉得快,明白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訓他。他見不得他那般‘軟弱’,就用實際行動告訴他該怎么做。

    聶如稷沒教過什么人,教導的方式便粗暴了些。

    他學不會堅強,達不到他的要求,看不到滿意的結果,他就會干脆利落的抽身離開,讓姜偃抓不著他的影子。

    他雖不說,卻是知道怎么對姜偃最管用。

    果然,姜偃沒有辜負他的教導。不用他再走,兩年后他再出現時,姜偃雖然還會日日去門口等他,但已經可以笑著迎上前去,語氣歡快的左一句師尊長,又一句師尊短,討巧賣乖的在旁說著他不在的這段日子發生了什么趣事。

    哪怕姜偃其實委屈的在背后偷偷掐自己的手,也將一切情緒強自忍耐下來,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聶如稷看得見他袖子底下為了對他揚起笑臉,而忍到發抖的手。

    他嘉獎的摸了摸姜偃的腦袋。

    他不需要姜偃真的做到完全不在乎他會不會離開,他只需要他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那樣難過的表情來惹他心中煩悶。

    姜偃是他撿來的小玩意,要是會影響到他的心情,也就沒必要留在身邊了。好在姜偃聰明,一點就透。

    那之后姜偃可以說進步飛速,迅速學會了揣摩自己什么樣是討喜的,什么樣是旁人不會喜歡的。

    但是個人,哪怕他再怎么極力忍耐,總有控制不住的時候。

    “軟弱?”聶朝棲摸著他的臉抬起,姜偃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樣不好看的樣子,本能想躲閃,卻被對方固定著腦袋動不了。

    男子暗藏著深紅的眼眸認真打量著他,差點快把姜偃看惱了的時候,才低低笑了起來。

    “哪里軟弱了,我瞧著,可愛得緊。”

    他鼻子是紅的,眼眶也紅。被他盯著,一邊心跳飛快,滿眼寫滿了難受想逃,想躲起來不給人看,等一個人舔著毛把自己安慰好了,再裝作什么都沒發生走出來;一邊又抿著唇,硬不許自己躲避,逼自己和他對視,好像這樣就沒有露怯一樣。

    卻不知他那樣子任誰看了都知道,聶朝棲再多盯他一會,就能把他逼得哽咽起來。

    單看那越咬越緊的唇就知曉了。

    他伸出手指,接住他眼角掉落的一滴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拿到自己唇邊舔了一下。

    沉思道:“熱的。”

    這一串舉動給姜偃看愣了,后知后覺耳廓發熱。

    “你”

    聶朝棲舒了口氣,看不夠一樣盯著他的臉:“雖然是花塑的幻影,但看起來就和活的本人一模一樣呢。真好,如此也不枉我費心種了這么久的花。”

    姜偃愣住。

    什么意思?他怎么忽然聽不懂了?

    遠處似乎有人走了過來,對著這里喊了句:“魔君大人!”

    剛剛在他面前還和顏悅色的男人,瞬間變了臉,帶著幾分陰森呵斥:“不許過來!我說過了,這里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許靠近!”

    后面的對話姜偃已經聽不見了。

    他被‘魔君大人’四個字給直接震得大腦一片空白。

    什么魔君?是他想的那個魔君嗎?那個傳說中的魔頭——薛霧酒!!!!!!

    亂了亂了,全亂了!

    長著聶朝棲臉的——薛霧酒???

    斥退要過來的人,聶朝棲拉著姜偃的腕子就要拽著人走,“這里在外面,容易讓你被不相干的人撞見,先跟我回寢宮。”

    他拉了一下,姜偃沒動。

    聶朝棲瞇了瞇眼睛,轉身定定望著姜偃,像是想起什么皺緊了眉,嘴里呢喃:“千夢竟真能將人捏得如此生動,連不會順從我這一點,也原封不動的復制了出來。”

    他也不怕姜偃本人聽見。

    神經兮兮的念叨完了,便轉頭走到姜偃面前,低下頭臉貼著臉,用自己那雙散發著血色的眼睛攥住姜偃的眼眸。

    他放緩了聲音,給‘姜偃’灌輸觀念道:“你做錯了,‘姜偃’在我面前很乖,很聽我的話。”

    “他,不會反抗我。我要他做什么,他都會照做。”

    姜偃緊張吞了吞口水。

    他聽見聶朝棲對他道:“重復一遍。一個字都不許錯。”

    姜偃捂臉低頭:“你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剛低下頭,就被聶朝棲掰著臉抬了起來。

    姜偃心覺這場面有些荒謬,又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可聶朝棲說得很認真。

    “我要你重復。”他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摸著,他不聽話,他就會毫不猶豫掐斷,“培養出一個‘千夢’不容易,別逼我現在就毀了你造個新的。”

    第六十七章

    姜偃被他的充斥殺意的語氣嚇住, 一時間只知道看著近在咫尺的男子發愣。

    他并非隨著聶朝棲走過他人生里的年年歲歲,每次都只參與了對方人生的一小段,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 對這個人的認知也十分跳躍。

    對他來說只是很短一段時間經歷的事情,對聶朝棲來說,卻是實打實走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日頭升起又落下, 他總是跟不上聶朝棲的變化,姜偃對他的記憶好像一直停留在了初見的時候,那個白衣溫潤,面容慈悲,絕色如謫仙的少年。

    發現他變了, 變得他不認識,就覺得微妙的難過。

    他很難說得清自己在難過什么, 可能只是懷念最初時聶朝棲無憂無慮的狡黠笑臉。

    那時‘夫人’也會打他, 也總逼迫他練不合適的功法, 可他臉上卻總是帶笑的。

    后來再見時他就不笑了,身上總凝著一股晦暗的氣息,隱約讓人覺得有無數道無形的鎖鏈堆積在他身上, 將他緊緊纏繞著,他死命壓抑著掙扎的念頭, 全身心放在克制自己玉石俱焚般走向瘋癲的道路上,以至于外表看起來僵硬如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深海見到化為鮫人的聶朝棲時,他守在那顆永遠也不可能孵化出他想要的鮫人的蛋身邊時, 雖然寂寞, 神色卻是平靜的。

    到現在, 面前之人時而大喜,轉眼又怒極, 仿佛姜偃只要有一點不和他心意的舉動,他身上的枷鎖就會瞬間斷裂,演變為傾盆而下的狂風暴雨,撕裂姜偃還有自己周圍一切,姜偃不覺得可怖,只覺得難過。

    一個好好的少年,怎么就叫人給逼成了這副模樣?

    薛霧酒聶朝棲將這兩個名字聯系在一起,姜偃不由想到其他人提起他時,都是憤憤的唾罵,不屑,還有貶低,什么臟話難聽話都往對方身上丟,卻沒人記得他最初也是個心善柔軟的少年了,仿佛他一出生就是這樣惹人厭惡。

    他們將他逼瘋,然后再反過來一臉冷靜的看著他發瘋,置身事外般,高高在上的數落著他的不是。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緊,姜偃在一股復雜的情緒驅使下,將掌心貼上了那張因憤怒而猙獰的臉。

    他臉色都有些泛白發青了,望著聶朝棲的眼神卻是憐愛又心疼的。

    “他不會不會反抗你,”姜偃斷斷續續重復,“你要他要他做什么,他都會順從你”

    勉強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柔和字句,像是一道魔咒縈繞在腦海里,最后卻統統飄向他的喉嚨,落定在脖子上,將他驟然圈緊。

    聶朝棲呼吸停滯。

    臉上覆蓋的溫熱讓聶朝棲擰緊的肌肉燙了下似地抽了下,咬緊得鼓起的牙根和臉側暴起的青筋幾乎片刻間瑟縮了起來,他掐在人偶脖子上的手指張開,讓空氣重新流進人偶的氣管。

    姜偃猛喘起氣來。

    他還以為自己又要涼了。

    反正跟聶朝棲扯上關系而涼也不是頭一回,一回生二回熟,臨到要死姜偃心里竟然還有點氣定神閑的,有種該來的終于來了的了然。

    具體情況他還沒怎么搞清楚,但聽到有人喚了薛霧酒這個早死了八百輩子的人的名字,姜偃就有點琢磨過來,他進來的時候,有可能直接掉入了另一處幻境。

    只是如今看來,到底是幻境,還是他又穿梭了時間,還要兩說,不過他叫習慣了,姑且還當自己身陷的是某種幻境所化的世界。

    這次和之前唯一不同之處,就是他要被聶朝棲初見殺了,死得快了些。他沒冒出多少怨念,只想著既然剛見面就要被送走,何不說些他想聽的好話哄哄他,讓他開心點,別那么愁眉苦臉的。

    卻沒想到,聶朝棲又不殺他了。

    有些巧合不單獨拿出來看,很難發現其中關聯,現在被人點出薛霧酒的名字,姜偃仔細一想,發現自己每次進入聶朝棲存在的幻境,竟然都是有薛霧酒的尸體碎片在周圍。

    難道,聶朝棲和薛霧酒,真是一個人?

    他從太玄宗搶來的尸體爛得不成樣了,之前收集的不是眼珠子就是心臟,就是沒有臉皮手指鬼他只驚鴻一瞥,才冒出個好看的念頭,就被鬼遮了眼,小城主畫姬所畫

    這么說來,他確實不知道薛霧酒到底什么樣。之前他也不在乎他長什么樣,現在,卻覺得有些開始為種種對應上的細節,感到口干舌燥了。

    聶朝棲盯著他,隔了一會又不高興地陰著個臉,“好啊,你跟我耍心眼?”

    姜偃迷茫:“我又怎么了?”

    聶朝棲嘴角下壓:“我讓你重復,你卻不說是自己會順從我,而說是‘他’會聽我的,他是誰?反正不是你是么。”

    姜偃不敢置信:“不是你讓我一字不差的重復的么!”

    聶朝棲又伸手來拉他,扭頭不管不顧拽著他往寢宮里走,憋悶道:“算了。”

    姜偃:“?”

    還不信他?

    姜偃快走兩步趕上他,與他并肩,側臉仰著頭,認真看著他解釋:“我不是‘千夢’所化的妖物,我其實就是本人,姓姜,單名偃,偃師的那個偃。”

    聶朝棲冷漠道:“哦。”

    他不信。

    “之前捏出來的人偶,也都覺得自己是正主本人,這是千夢特性。”他蔑笑著說。

    “花開伴有迷障,以情為引,引人入千重夢境,一層深過一層,讓人在夢境之中越陷越深,到最后分不清虛幻和現實,甘愿化為肥料,以肉身供養千夢生長,這就是‘千夢’。”

    一大片千夢花海聽著雖兇險,卻也好破。

    情至深,則難脫重重夢魘,哪怕心知是假的,也要沉淪;情淡薄,則可速速清醒脫離。

    聶朝棲故意種了一大片花海,為的,就是做夢。

    他看了姜偃一眼:“千夢這種植物所生的人偶,就只是一種引誘人走進去的餌食。餌食,自然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只會僵硬的按照千夢本體的命令扮演誘餌,也不會意識到自己不是正主本人。”

    或者說,餌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具備太多神智。只會根據獵物所投入的情引去復制,然后按照對方想象里的樣子,遵循著固定模式行動。

    但凡腦子清醒一點,就會意識到那是假的。說到底,人偶并不是活人,無法做到真跟活人一模一樣。

    只不過有些人,連得個所思之人的畫像都欣喜若狂,遇見人偶就更抵抗不了。假的,也比一無所有好。

    以往花塑的人偶,不仔細看也靈動如活人,可在聶朝棲看來,還是太過木訥,他得了也只能得到淺淺慰藉。

    比畫像要好些,起碼人偶還可以摸一摸,抱一抱,可惜這東西給他的慰藉也只有短短一會兒,短暫得到后,立馬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擁有過,心底就越發空虛,絕望得想發狂。

    于是他的花越種越多,期盼著下一次能生出一個更活泛些的,更像本人些的人偶,讓他得到的慰藉能更長久一些,哪怕只從半炷香到一炷香呢,再像點,不要讓他那么快醒過來。

    次數一多,他原不報期望了。以為這次也和以往一樣,沒想到察覺千夢之中有動靜,趕過去之后,竟然給了他意外之喜。

    他騙了這新生的人偶,他說得好像無所謂,掐死一個還能再做一個出來,實際上,他心里寶貝這個新生的人偶寶貝得不行。

    這么像他的,這么長時間也就生出了這一個。他自己都不確定能不能再弄出第二個了。

    姜偃喃喃:“這就是‘千夢’的含義?”

    給人造個美夢?制造幻境?

    等等,幻境?

    他心噗通噗通跳著,自己腦子里閃過了些什么,不等他想清楚,人就被扯進了聶朝棲的寢宮之中。

    聶朝棲寢宮里,縈繞著一股潮濕溫暖的熱氣,白霧水汽繚繞著,不像寢宮,給人的感覺倒有些像是湯泉。

    大門一關,聶朝棲帶著他往里面一路走一路解著腰帶,從外衣到里衣,丟了一地。

    停下時,姜偃定睛一看,發現自己竟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池子邊上。

    池子是靈玉制成,嵌有金石,相當奢靡。他隱約聞到了硫磺的味道,池子表面漂浮著一層水霧。

    “溫泉?”

    正疑惑著,將他拉進來的人已經一個縱身扎進了水里。

    少頃,水面漾開圈圈漣漪,深紅色半透的巨大尾鰭劃開水面,再往上,紅色越來越淺,覆蓋著亮藍色鱗片的粗壯魚尾重重一擺,濺了站在岸邊傻兮兮瞪著眼睛的姜偃一臉水。

    他他有尾巴!!他還是那個鮫人!!!

    不對。

    鮫人泡不了溫泉!姜偃想起了自己作為鮫人時期的經驗,心頭猛地一跳。

    他怎么能自己往溫泉里躺,鮫人進溫泉的話會——

    聶朝棲從水里鉆出來,上身赤.裸著,長發黏著臉頰,一甩尾游到池邊,手臂趴在邊緣,眼尾勾畫火燒云似的紅,歪著頭看他:“再說一遍,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絕對順從我,絕不反抗。”

    被那張艷若桃李的臉晃了下,姜偃呆呆重復:“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絕對順從你,絕不反抗。”

    聶朝棲這次終于滿意了,他淡淡命令:“我情熱期到了,你,負責幫我紓解。這就是你唯一的用處。”

    兩句話的功夫,他就熱得多喘了幾口氣。

    “我也無需你做什么,你只要坐上來,”他眉頭擰著,上下打量著姜偃,“只是花塑的軀體,不知道經不經得起在水里折騰,要是用過一次便廢了”

    姜偃總算聽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當下站在那里鬧了個大紅臉。

    忍不住羞惱喊道:“聶朝棲!你捏了我的人偶,就就為了干那事!”

    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故意往溫泉里鉆,讓自己進入情熱期!!

    靠,他敢捏他的!@# !@!娃娃!!

    ——還讓他本人當場抓了個正著!!!

    到底是誰教壞了他,還他單純善良的小棲弟弟啊!!!

    第六十八章

    姜偃第一反應是想跑。

    看他有跑的動作, 趴在岸邊的聶朝棲一下沉下了臉。

    “怎么,你還是覺得我和兄長不同想逃離我嗎?你忘了你剛才說了什么?”

    絕對順從他,絕不反抗他。

    “這不一樣”姜偃悶頭往外沖。

    不對。

    他兄長, 聶如稷?什么叫覺得他和聶如稷不同就要逃離,根本不是這回事!

    但聶朝棲腦子里好像有個執著的念頭。

    他覺得姜偃找他是因為他像聶如稷,如果他不像聶如稷, 姜偃就會離開。

    “你要是本人,我裝模做樣演演兄長也就罷了,區區人偶——”壓抑低沉的話從身后傳來。

    水嘩啦啦的響著,魚尾甩出來在姜偃腰上靈活一卷,他就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向身后水池里飛去。

    “也配?”

    他只能聽他的, 人偶是沒資格惦念聶如稷的,他再不情愿, 也只能跟聶朝棲在一起。

    尚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身體已經噗通沉進了水里。

    水池有些深, 是比照著鮫人喜好的深度造的,鮫人在里面甩著大尾巴可以自在的徜徉,人類掉進去就是要被淹死的命。

    有著之前幻境里身為鮫人的記憶, 姜偃本能蹬了蹬腳,想變出魚尾來掙脫雙腳的不適, 卻發現自己化不出尾,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那個鮫人了,再想起運功浮出水面時, 已經開始被窒息感包圍, 慌了手腳。

    人類姜偃不會游泳, 下意識有些慌。

    才剛慌了一下,面前的水流向兩側分離。鮫人擺了一下尾, 游到他面前,結實的雙臂圈住了他的肩膀,卻不是要將他撈出去,而是俯身按著他將他壓向了水底。

    黑發在水里猶如浮動的海藻,俊美到挑不出錯處的五官湊到他面前,讓姜偃有一瞬間感到自己窒息得更厲害了。

    在水中窺見鮫人全貌,全身上下、從頭到尾都透著股野性勃發的力量,讓人直面時,有種面對生性兇殘的巨物弱小無力不得反抗之感。

    這哪里是鮫人那種溫柔癡情的種族,這這分明是海妖啊!

    窒息到模糊,所有本能的掙扎都被圈禁在對方的懷抱之中,無法掙脫的姜偃被逼出了些淚。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海妖獵殺的小雞仔,小胳膊完全拗不過大腿,他這是真要這么把他悶死?

    聶朝棲當然不是真要溺死他。

    他欺進,身子貼了上來,一手壓在姜偃的腦袋后面,低頭用嘴渡了氣進去。

    一口氣進來,姜偃胸前的憋悶立馬得到了舒緩,他近乎本能地勾緊鮫人的脖子,整個人猶如抓著浮木一般緊緊扒了上去。

    這時候就是有人想把他從聶朝棲身上拽開,他自己也是不會干的。

    聶朝棲舒適地瞇起眼睛,享受著對方對自己渴求的模樣,稍稍分離嘴唇,對方就迫不及待地追逐上來。

    但他并不是個會無緣由給予別人幫助的人,不會那么容易讓對方得逞。

    于是將何時可以渡氣,何時不能渡氣盡數掌握在自己手里,需得對方抱著他用迷亂的眼神祈求,用臉頰乖巧蹭著他,再主動揚起臉,期待看著他,他才屈尊低下頭由著對方索取氣息。

    有鮫人在身邊,是不可能讓人溺水死了的,全看對方想不想讓人活。

    姜偃感覺自己當鮫人時,簡直是太好說話了,壓根沒這么難伺候。

    他抱著對方的腰,摸著那上面的疤痕,再厲害的掙扎都軟化了下來,推拒的力道也變為輕柔的攀附。

    這心,是狠不下來一點了。

    他乖了些,聶朝棲后來動作也溫柔了些,不再讓他難受了。

    等被鮫人抱著從水面浮上來,姜偃身上衣物早就成了一片片躺在水底,鮫人靠在岸邊,他坐在鮫人的尾巴上,靠著那條粗壯滑溜溜的尾巴拖著浮在水面,趴在聶朝棲的胸膛上,整個眼眶都是紅的。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腰酸背痛,無一處不痛,連喉嚨處的皮膚都痛得碰不得了。骨子里卻有些麻麻的。

    腦子也是空白的,空氣潮濕灼熱,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懶洋洋不想動了。

    聶朝棲一手搭在池壁上,一手摸著他的背,低頭思索著看他。

    姜偃乖乖讓他抱著,還這么親密的和他依偎在一起,眼前所見讓他感到了滿足,可滿足之后又浮現出更深的痛楚。

    因為這是假的,真正的姜偃不會這么對他。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他就開始覺得痛苦了。

    男子眼里交織著饜足的喜悅,以及緊隨而至的難受,他帶著點報復的語氣盯著姜偃說:“聶如稷對你做過這種事嗎?這事只有我做過,你這么不喜歡‘聶朝棲’,現在還不是只能跟我在一起?”

    他摸著姜偃透著紅暈的側臉,暢快夾雜著落寞:“哪怕我受世人唾罵,人人厭棄,恨不得殺我解恨,你也得跟我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別人提起我時就會提起你,你的名字會永遠跟我的名字放在一起,從生到死,榮辱不變。”

    嘴里說著這樣仿佛要拉著姜偃一同沉淪的話,好像一只要籌謀已久要將人拖進水里的水鬼,卻有一滴熱淚緊跟著他的話砸在了姜偃嘴邊。

    他也只敢在背地里對著姜偃的人偶偷偷地說這些陰暗的詛咒。

    要是本人在面前,他就不會這么說了。

    他又恨自己不能把這些話全一股腦傾倒在正主身上,看對方被他如此說了惡毒之言后不敢置信,又不得不被他壓在身下玩弄的屈辱神色。

    他不快,他難受,他心頭就暢快了。

    但讓聶朝棲心里揪痛的是,倘若姜偃本人真在他面前,他又只會無措地說些討好之言,裝著對方心上掛念之人的樣子。

    他怕這些話真惹了對方不快,對方會轉頭就走。真那樣,他恐怕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姜偃還在感受著某種余韻,像是被擼了毛的貓一樣倦怠。

    將唇邊的熱意抿進嘴里,一抬頭,就看見抱著他的鮫人一臉怨毒地盯著他,眼淚淌成了小河。

    那樣子給他看得一激靈,腦子一下就醒了,騰地坐直,聽著他那些三五不著六的話,更是哭笑不得。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老覺得他在透過他看聶如稷?聶如稷啥樣他啥樣,他多眼瞎能把他們倆弄混?

    再說

    等等

    姜偃心里咦了一聲。

    要是聶朝棲就是魔頭薛霧酒,合著這仙魔是一家人?他豈不是前后和人家聶家兄弟兩個都額,這該怎么說?

    他腦海里冒出聶家老頭知道他要和聶如稷結契時,盯著他那個自家高嶺之花大白菜被他拱了的憤怒表情,以前姜偃還能表面微笑,心里理直氣壯地懟回去,現在么

    有點心虛了怎么回事?

    甩掉那些想法,姜偃看著默默流淚,眼珠子還死死盯著他,跟艷鬼找他索命一樣的聶朝棲,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湊過去用腦袋抵著他的額頭,軟著嗓子輕柔地道:“怎么哭了?你那般逮著欺負我,我都還沒哭。”

    在水里哭的不算。

    他默默將剛才水里的啜泣一筆勾銷,當作不存在。

    將聶朝棲說的話在腦子里回憶了一遍,他一一解釋道:“聶如稷不會像你這樣對我,我也不會允他這么做,只允了你,我也沒有討厭你,你看你這么好看,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比你好看的,怎么會討厭你呢?”

    “跟你在一起怎么了,不要用那種語氣說自己,和你在一起又不委屈我,我高興呢,你且自得些說這話吧,莫要拿話暗自貶低自己,惹我心疼。”

    他拿鼻尖輕輕碰著聶朝棲的鼻子。

    以前他哄他家貓就這么哄,就習慣的拿出了這樣的動作。

    聶朝棲只感覺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

    他對他簡直不能更溫柔了。

    他坐在聶朝棲的懷里,浮在水面的肩上帶著紅痕,確如他所說地,被聶朝棲里里外外逮著欺負了好久;他眼神那么軟和,親昵又無奈地看著他,說著各種哄他開心的話,說什么只允他不允聶如稷,還說會心疼他……

    聶朝心中的高墻在這字字句句里土崩瓦解。

    他感覺自己馱著對方的尾巴,擁著對方的雙手全都酸軟無力,要滑進水里了。

    他真的往下沉了沉。

    在姜偃驚慌撲通摟緊中,又及時止住了下沉的動作,重新浮了起來。

    姜偃感覺自己要對水產生陰影了。聶朝棲就著姜偃撫臉的動作,抬起下巴拿嘴唇碰了碰對方微紅略腫的唇,“真好。”

    看來是解釋清楚了。姜偃正要松口氣。

    然后他就眼睜睜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短短一瞬更加陰暗瘋狂心酸地流起了眼淚。

    “千夢的誘餌,果然通曉獵物心意,知道該如何引誘獵物上鉤。這些話,你是從我的情引中窺見我的心聲,通曉我的念想學來的么?倒是比我在腦中想得,說得還要動人些。”

    “”

    “”

    姜偃好懸沒給他來個頭槌讓他看看他這個‘千夢誘餌’的腦袋到底是不是花做的。

    想了想到底忍住了。他上回還是鮫人,誰知道這身體什么情況。

    要是真撞出一腦袋花瓣泥土,他自己也要留下陰影,還是作罷。

    姜偃覺得有個問題要先說清楚。

    “我真是姜偃本人,你能不能信我一回?”

    他也沒騙過他啊!

    怎么信譽低成這樣了?

    聶朝棲不答。提起另一個問題:“你之前在花田里,看著我的時候,在想哪個人?剛剛你站在岸邊時,又在想誰?”

    花田?

    姜偃回憶了一下。

    哦,那會他好像懷念了一下當初剛認識聶朝棲的時候對方的樣子,感慨了下歲月蹉跎,熟人再相見都有幾分陌生,至于岸邊

    啊。

    他一直在意這個?

    這人也太敏感了吧……只要一秒注意力不在當前的他身上,他就受不了了,心里就要開始難受鬧別扭了么?

    姜偃咕噥一句。

    聶朝棲沒聽清,附耳過來:“什么?”

    姜偃趴到他耳朵上,憋著氣喊:“我想想以前溫柔可愛的小棲弟弟不行嗎!”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聶朝棲愣住,“誰?”

    “你啊。”

    “笨。”

    這個笨姜偃說得那叫一個真心實意。

    他到底怎么想的,覺得他在他身上找聶如稷的影子?

    聶朝棲和聶如稷一點也不像啊,雖然別人都說聶如稷心懷慈悲,可實際上冷漠不通人情。

    聶朝棲以前不像他,以后也不會像。

    硬要說的話倒是姜偃初見時,對他施以援手的那個悲憫仙尊,有些像是年少時喜歡救貓救狗的聶朝棲

    人們嘴里所說的那個受萬千愛戴的善良仙尊,也像是當初的聶朝棲

    姜偃忽然有些愣住。

    他總覺得聶如稷對他時冷時熱,有時很溫柔,有時又疏離得像是一尊遙遠沒有悲喜的神像。

    若是聶如稷溫柔時,包括初見識救下他的樣子,其實都是在按照他所知道、熟悉的某個人的樣子,扮演更附和人們期待的仙尊形象的話

    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姜偃睜大了眼睛。

    聶如稷心中無情,他、他一直在某些固定的時刻演‘聶朝棲’!

    心中震動,一時沒回過神。

    好在聶朝棲并沒再因為他短暫的走神而苦澀流淚,他被他的話驚到了。

    有些無措:“你叫我什么?”

    姜偃重新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小棲弟弟,你可能不信,但你還在聶家時我就認識你了。只是你沒有那些記憶罷了。”

    不只是他為國師,他為鮫人時。那可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聶家”聶朝棲呢喃,“我又魔怔了嗎?”

    他又開始為千夢動搖了。

    人偶總說些讓他情不自禁相信對方是真正的姜偃的話。

    他表現得也像是個真正的活人。

    這有可能嗎?

    動搖成這樣,是不是說明,他很快就要送命了?

    聶朝棲死死盯著面前的姜偃,尾巴焦躁甩了甩,小腹下方一枚特殊的軟鱗悄無聲息支起。

    他竟然也沒那么抗拒。

    姜偃還在認真等他說話,卻被對方捏住了臉。

    感受到馱著自己尾巴出現異動,他立馬意識到他要做什么,頓時有些崩潰,受不了地想從他懷里退出去,“你……別又……我要休息了……累……”

    “我是花,額,我是花還不行么,你、你不能這么折騰一朵花……”

    屋外響起敲門聲。

    “陛下,封氏家主求見。”

    頓了頓,又道:“他已等了三個時辰,叫我轉告您,千夢雖好,但還是多少節制些。”

    第六十九章

    屋外的聲音讓姜偃當下做了賊一樣受驚地將腦袋埋在聶朝棲胸前, 試圖將自己藏起來。

    外面青天白日,他跟聶朝棲就滾進了池子里,雖說也有鮫人習性的原因, 但還是讓姜偃臉皮發燙。

    他做過鮫人,知道那是種怎樣難熬的滋味,也理解聶朝棲為何如此急切, 不管不顧把他往水里拽。他不生氣,聶朝棲甩甩尾巴就能掀起他心中的愧疚,只是為眼下的境況感到局促。

    是一種越了界,做了壞事,還被人發現了的慌亂。

    “讓他等著。”聶朝棲懶懶地答, 轉頭又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前。

    “你躲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屋外候著的人,也不在對方提及的封氏家主身上。

    鮫人甩著尾巴, 用閃閃發光的尾鰭撩動溫泉水澆在姜偃的后背上, 不讓他受凍著涼。

    隔上一會就慢吞吞澆上一下, 澆花似的。

    語調也是揚起的,帶著點戲弄的意味。

    姜偃感覺他這會心情不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就問他:“你不去見封氏家主嗎?”

    “去。”

    聶朝棲說著,將尾巴重新化成腿, 抱起姜偃從水里走出來,扯過屏風上搭著的外衣裹在他身上,然后繞到屏風后, 把姜偃放到榻上。

    伸出手勾了勾, 姜偃身上頭發上的的水就都被團在一起飛了過去, 又被他隨手扔回了池里。

    做完這些,他囑咐道:“你在這待著, 我一刻鐘后回來接你。”

    說完就在屋子外布上一道結界,還不放心地在床榻周圍又布了層結界。

    姜偃上一次見到這么慎重的人,還是太玄宗的長老。那會對方正忙著加固藏寶閣的結界,那里面都是仙尊的戰利品,有精妙的法器,絕版功法,還有些看不出是人還是獸的骨頭。他們看得比眼珠子還嚴,就是仙尊本人來了,都不一定讓進。

    他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防止這唯一一層衣服從身上滑落,然后伸出手,抓住要離開的聶朝棲:“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見封家家主?”

    聶朝棲回過頭看他,聲音冷冷的:“他不是你的獵物,我將你養大,你就該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一人身上。”

    姜偃這才想起自己在聶朝棲眼里還是千夢用來蠱惑獵物的誘餌,千夢花的本體是他的母親,誘餌的使命就是給母親找食物。作為一株食人植物捕獵器官的一部分,他只會對能成為獵物的人感興趣。

    他剛剛才承認自己是朵花。

    不過他是朵特別的花,別的千夢都長在野地里,隨機選取一個倒霉行人捕食,每次捕獵都能根據不同的獵物長出不同模樣的誘餌,而他是聶朝棲用自己的情種養大的特殊品種,這里的千夢只會長出‘姜偃’,而‘姜偃’也只會捕食聶朝棲。

    姜偃現在已經能自如地接受這個設定了。

    說不通,就只能暫時先認下,反正他不會真吃掉聶朝棲。

    其實他要是真更換了捕獵目標,對聶朝棲是好事,誰會真想成為花肥?活著不好嗎?

    聶朝棲卻好似和正常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他是上趕著成為姜偃的獵物,并且不允許他更換或是增加其他捕獵對象。

    姜偃察覺到他不高興了,解釋道:“我不是想吃他,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在這待著,我不能跟著你嗎?”

    他有很多事想弄清楚,包括聶朝棲自己身上的事,跟著他是最好的選擇。

    姜偃仰著頭看他。聶朝棲也在看他,光看不說話,姜偃知道他這是在判斷他是不是在說謊,過了幾息,對方取出一套衣物扔給他,“穿上,隨我來。”

    閉合數個時辰的寢宮大門打開,候在門口的是個模樣稚氣的男子,眼睛是紫色的,他站在門口,隨風有一股花香從對方身上飄了過來。

    “陛下,您總算出來了。”看見緊跟在聶朝棲身后出來的姜偃,朝著他擠眉弄眼,“小美人兒孫子,初次見面,我是你爺爺!”

    姜偃額角跳了下。

    他看著這張不久前才在萬卷城,被他跟著緝拿隊追得跟狗一樣的臉,忽然明白夢柯為什么會被封不言囚在水牢里折磨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也沒想到這長了張無害兔子臉的魔將,一張嘴就管人叫孫子。

    就封不言那個性格,夢柯要是這么問候過對方,關水牢都算是便宜他了。

    聶朝棲冷冷睨了夢柯一眼,夢柯立馬收了聲。

    聶朝棲對跟在身后的姜偃道:“跟緊我,和我的距離不要超過一步。”

    姜偃點頭,跟上他的腳步,路過夢柯的時候,聽見對方嘀咕著:“這輩分沒錯啊,我食夢獸,他千夢的種子,我和他爺爺的爺爺是朋友,叫聲孫子怎么了?至于護得那么緊么?”

    “食夢獸?”姜偃重復了一遍。

    聽見有人問,夢珂跟上他們,興致勃勃的跟姜偃說:“你不知道?千夢制造美夢,食夢獸會偷偷進入被千夢迷惑的人類的夢境里吃掉他們的美夢,你們吃肉的,用不著夢,還會一直制造夢,正好給我吃。”

    夢柯悄悄指著前面的人,親昵地勾住姜偃的肩膀:“你吃他的身體,我吃他的夢,咱們不是一家,勝似一家。你們小花脆弱,遇到危險也不能長腿跑,所以食夢獸會護在千夢周圍,你祖宗們跟我都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放心,在這我罩著你,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給你出氣。”

    姜偃這才明白原來夢柯不是嘴欠,而是他們妖獸自成一派輩分關系。

    夢柯是真覺得自己是他爺爺輩。

    考慮到那遍地數不清的千夢,算一算可能全是他現在這個身份的祖宗,姜偃心下也覺得有些有趣,就壓著嗓子,正正經經道:“多謝前輩照拂。”

    爺爺實在叫不出口,老爺爺也不成,夢柯看著太小,折中叫了聲前輩。

    夢柯笑得合不攏嘴,“你這小種子還挺乖。”

    他告訴姜偃,千夢的誘餌,實際上也是千夢的種子,飄出去了,把人拐回家里吃掉,余下的尸骨就用來給誘餌扎根,長出新的花。

    兩人說話聲自覺放輕,嘀嘀咕咕的聲音一路就沒停過,很投緣的樣子。

    主要是夢柯作為食夢獸化人的妖獸,對千夢的種子是天生自帶的好感,看見姜偃格外熱情。

    誰會不喜歡自己的衣食父母?小種子只要能好好長大,努力吃掉前面那個家伙,在對方的骨頭上扎上根,那就是食夢獸的新廚子。

    作為魔頭培育的特殊品種,姜偃還是個宮廷御宴水平的大廚。

    一不留神,姜偃的腦袋撞在了一堵墻上。

    走在前方的聶朝棲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他們,夢柯感覺自己手跟冰刺似的疼,嗖地把自己搭在小種子肩上的手抽了回來。

    周圍沒有天敵,卻觸動了他感知危險逃命的本能,他磕磕絆絆道:“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了,先走了!”

    人一溜煙跑了。

    聶朝棲淡淡道:“到了。”

    “那,咱們進去?”

    “你吃食夢獸?”

    不知道他這么問的原因,姜偃迷茫搖頭:“不吃啊。”

    聶朝棲點了點頭,還要再說什么,一道悠揚的聲音從里面傳來:“二位,本人已經等了二位四個時辰了,可否照顧一下·體弱的病患?”

    一邊說一邊咳了幾聲。

    起初應該是故意咳的,結果咳著咳著還真停不下來了,里面一陣撕心裂肺的響動。

    姜偃聽說過封緒流身體不好,娘胎里帶出來的病癥,還是沒法靠修道解決的那種,沒想到實際上比傳聞里還要嚴重。

    走進去,封緒流正虛弱的癱倒在椅子上,身上穿著封家嫡系標志的青色長衣,很好認,一根玉簪松松挽著幾束頭發在腦后,沒多少多余的裝飾,仿佛連塊玉的重量,都要壓壞了這單薄的身子。

    他身邊跟著四個小童,正忙前忙后圍著他打轉,其中一個格外眼熟,守在封緒流身邊,狼一樣戒備著周遭的人。另外三個小童圍著封緒流,他沒法靠近,只能站在那里直勾勾盯著他們家主,好像只要他這么盯著,脆弱得跟個紙扎人一樣的家主就不會消失了一樣。

    “我沒事。”封緒流一喘過氣,就溫和地安慰著被小童排斥在外的養子。

    他那么難受了,卻還是努力對他笑著。封不言終于移開了視線,看向走進來的魔頭和他養的花,眼底暗藏著敵意,寸步不離地守著封緒流。

    聶朝棲不把封不言放在眼里,也不關心封緒流身體如何,會不會折騰死在這,等封緒流恢復些,就道:“你想說什么。”

    封緒流接過養子倒的茶,新奇地打量姜偃:“這就是你夢里的那個人?你翻遍了天下都找不著的人,原來長這樣啊。”

    “倒是也難怪你日思夜想惦記了這么久。”他是真的有些訝異,“還真讓陛下給養成了。”

    聶朝棲:“提出讓我養千夢的人是你。”

    封緒流:“畢竟陛下當初毫無緣由忽然消失,再出現時就在東海岸邊,那會兒你的樣子若不順著你說點什么,讓你有些念想,你恐怕要控制不住發瘋殺了所有人吧。”

    他不避諱自己當時有為了安撫住聶朝棲才提議讓他養千夢的意思。

    姜偃想再多聽一些,封緒流卻沒有深說下去,他擺正神色道:“恭喜陛下終于養出了你想要的餌,我在這里是為了助您養成千夢,原本現在已經沒有我的事情了,也該離開了,但我有件事要對陛下如實相告。”

    他起身,在小童的攙扶下跪在地上:“陛下想跟這位公子結下姻好之契的心情,我明白,可您真以為千夢化形的人偶能蒙騙過上天,在天道之下締結婚書么?”

    姜偃猛地看向聶朝棲。

    聶朝棲不為所動:“道士扎的人偶,可蒙騙邪祟的眼睛,讓它們誤以為那就是本人,替人擋災。”

    封緒流微微嘆氣:“人偶能擋災不假,可結契一事不能等同,擋災是將原本要降在本人身上的災,移到人偶身上,可您是將結到人偶身上的契,連到本人身上”

    這和擋災的原理完全是相反的,對那個壓根什么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成了魔頭新娘的人來說,這不跟扎人小人一樣嗎?

    封緒流再嘆氣:“何況,用來擋災的人偶,是被人偶所替換之人認可為自己的替身,才可蒙騙過邪祟的眼睛,要是不是走這一步,人偶皆無需同意就能成為正主的替身,豈不是人人想害人,只要扎個人偶就行了?”

    他沒說的是,照魔頭這個想法,誰家看上哪個姑娘公子,對方不同意就在家里扎個人偶,利用人偶先結個契,騙過天道,以為這樣就能光明正大把自己看上的媳婦扛回家了?真是想得美。

    封緒流語重心長:“那位公子不同意,沒用的。”

    第七十章

    封緒流說了一大堆, 聶朝棲都沒有改變心意,無所動搖,卻因為最后這句話瞬間猙獰, 被戳中了痛處一樣,掐緊在手心里的指尖顫著。

    一股黑霧樣的魔氣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散出來,封緒流還要再說, 一旁守著的封不言卻臉色大變,迅速上前將封緒流連拖帶拽向后扯去。

    封緒流才離開原地,那股魔氣就飄到了他原本的位置,桌上花瓶里插著的花,竟在魔氣經過之時, 肉眼可見的枯萎敗落了。

    “這就是”封緒流被封不言護在身后,怔怔看著低垂著腦袋, 頭發遮臉, 陰沉如惡鬼的人。

    這就是聶家一路用累累尸骨喂養出的魔頭么?

    他身體里裝的, 儼然已經不是人類的血肉,而是填滿臟器,由皮囊包裹的死氣, 來自數不清的死人的怨念匯集于一人身上。

    身為十二家之一的家主,封緒流對聶家藏起來的陰私多少有些耳聞。

    薛霧酒, 既是當初的聶家二公子。聶家所做之事,于十二家均有益處,所以即使猜出聶二公子屠殺聶家人, 墮魔叛逃一事恐有隱情, 也無人深究其中緣由。

    只要結果于所有人都是好的就行了。

    封緒流以前未任家主時, 就曾被家中長輩告誡過,不要去插手聶家的事。

    他生性散漫自由, 喜歡研究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鉆研千夢養殖之法是其一,聶家的塑魔之法是其二。

    此時看著聶朝棲這般模樣,忍不住探頭看過去,嘴里喃喃:“從小馴以殺生之法,先教奪牲畜之命,再換生人,生靈死時多會爆發出濃烈的不甘和絕望,不使怨念消散而將之存于一人體內,可成”

    可成這所過之處,生機斷絕,頃刻間便可將方圓幾十里的活人,生生抽干生氣,變作一地白骨,泯滅眾生的大邪大兇之物!

    連人都不算,堪堪可看成一個有著人模樣的殺器罷了。

    封緒流不由心下嘆息憐憫。

    他早先便聽說過魔頭過了幾座城,死了幾座城,凡過之處就沒有一處是留了活口的。現在看來,恐怕也不一定是眼前這人故意為之,處處都是聶家選好的活祭場罷了。可真是造孽。

    聶二公子亦不過是茍延殘喘,身子壞了,性子也壞了,眼看著腦子也不好了。淪落至如今這般,一死,倒也安生。

    怕就怕死了也安生不了。

    封不言將他的腦袋按了回去,刷地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封緒流趕緊拉住他:“你逞什么能,他的魔氣沾之即死,不可近身。”眼下更要緊的,是要讓聶朝棲趕緊收收他那危險的玩意,封緒流苦著臉遠遠揚聲道:“陛下,你先冷靜些,姜公子姜公子之事,也不是完全談不了了!你不要急著自暴自棄發脾氣啊!!”

    封緒流急得滿頭大汗,自家養子已經想帶他走了,可他不能走,他要走了,沒人阻止聶朝棲,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魔氣卷起了呼嘯的風,將他的話吹散,封緒流不確定現在還有沒有人能把話傳進對方耳朵里,將人安撫下來。

    誰都不能近他身,誰過去誰就是個死。

    “咳咳這這可如何是好,誰能讓他平靜下來先”

    封緒流都打算自己舍掉性命上前給人一劍冷靜冷靜了,封不言說什么都不肯讓他過去。

    正僵持著,余光瞥見一道身影從地上爬了起來,迎著風,步履艱難的向著風暴中心的人走去。

    封緒流偏頭一看,當即怔住,竟是之前猝不及防被震開摔趴在地上的姜偃。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堅定地朝著聶朝棲而去。

    “等等,你去了和那花下場一樣!”封緒流伸手想把這小種子拉回來,多不容易才養出了一個,沒了聶朝棲不得瘋?

    指尖卻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對方已經頭也不回沖進了奪人性命的魔氣之中。

    封緒流看著自己的手,大為震撼:“食欲,竟能戰勝求生本能么!”

    千夢,原是為了吃可以不要命的花嗎!就為了吃上一口飯,這也太拼了!

    呆住的一會,姜偃已經走到了聶朝棲身邊。

    周圍的魔氣陰冷,藏有各種骷髏頭骨樣的幻影從旁呼嘯而過,他身上有些刺痛,有些疲乏,卻不算太難忍受。

    可能因為他也是跟鬼打交道的,就不覺得可怕,甚至有點犯職業病,覺得這些骷髏腦袋挺可愛,想順手給它們全送走。

    雜七雜八的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姜偃頂著周圍的亂流,抓著聶朝棲的手臂穩住自己,防止再被刮走,一時犯了難。

    他來了,可聶朝棲看起來完全自閉了。

    從他這個角度能看見聶朝棲放空的眼睛,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識里,拒絕別人靠近,也不聽人說話。

    他該怎么辦才好?

    掌心火辣辣刺痛著,隱約看見剛才被掀飛時的幾道擦傷。

    原本也不至于被掀飛,實在是他腰腹以下酸麻得厲害,腿也不像是自己的了,僵硬得跟兩條木筷子似的,能若無其事走到這里,還是他不想叫人發現咬牙撐著的結果,聶朝棲突然發作,他直接歇菜了,一個站不住就趴下了。

    現在這情況,也給不了他太多猶豫糾結的時間。想了想,姜偃摸索著抱住了聶朝棲的手臂,將他攥緊的拳頭掰開,拉著他的手,低下頭,嘴唇輕觸在掌心。

    一抹柔軟輕輕落在聶朝棲手心里,密密匝匝的酥麻一路從掌心順著脈搏流進了心臟,再硬的心也要為他軟化成水。

    對方將臉貼在他手上,這不是安慰對方,而是一個尋求安慰的動作。

    姜偃軟和著嗓子道:“阿棲,我手疼。”

    “我看看。”

    良久,聶朝棲發出低啞卻平靜的嗓音,張牙舞爪肆虐的魔氣隨著他出聲,頃刻間云銷雨霽。

    姜偃抬起頭,發現聶朝棲恢復了平時的狀態,正神色如常地拉過他的雙手,檢查他掌心擦傷。

    見雪白的皮肉翻起,滲出道道血痕,剛剛還大發神威誰都拿他沒辦法的魔頭,這會不過小小幾道傷口,讓他臉都有點白了。

    又白又難看,仿佛幾道傷不是在姜偃手上,而是劃在了他心上,刺目又扎眼。

    姜偃一看他抿緊了薄薄的唇,擔心他又要像在水池里那樣掉眼淚,趕緊安慰道:“一點擦傷,不礙事,我就是跟你說說,其實不是真疼?”

    他安慰的話在最后變了調。

    聶朝棲從袖子里拿出藥灑在他手上,待擦傷愈合不見,余下幾道淺淺紅印子,聶朝棲將他拉到懷里抱緊。

    雙臂箍得人骨頭疼,他埋頭在他頸窩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唔?”撞到鼻子的姜偃茫然發出聲響。

    封緒流擋住封不言的眼睛,“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二位請多少注意些影響。”

    心下滿是詫異,他沒想到竟能這樣令魔頭平靜下來,能安撫住失控的魔頭,千夢的餌,倒是比他想得還要厲害些呢。

    回過神來,姜偃被封緒流的話弄得有些耳熱,推了推聶朝棲:“你你先放開我。”

    聶朝棲在他發間深吸一口氣,徹底平靜下來,順著姜偃的力道松開他,袖子下的手卻悄悄捉著他的指尖不撒手。

    姜偃抽了抽,沒抽回來,索性就自暴自棄了,把袖子悄悄往下扯了扯,把兩人相連的手遮住。

    不然不然他還是干脆找個地把自己埋土里冷靜下好了。

    聶朝棲向著封緒流的方向道:“他不同意也沒用。我說要結就要結,一次不成,就再試第二次,第二次騙不過天道,就再試第三次,總有成功的時候,等婚書簽下,姻緣契成,上天入地,我自能順著著天定的姻緣線找到他。”

    發了一通脾氣,竟還能接上之前的話。

    “到時他是怨我恨我也好,總歸不會讓他從我身邊跑了。既然人拴在我身邊,我自會想辦法給他出氣解恨。千年百年,再不愿,也總有他認命的時候。”聶朝棲垂著眼道。

    姜偃越聽越覺得不對味。

    他忍不住插嘴:“倒也不一定不愿意,要不你再問問?”

    被聶朝棲和封緒流同時無視了。

    封緒流牙疼樣吸氣:“嘶怪嚇人的,你別再把人逼死了”

    這路子,和宋家的瘋子好像有點像。

    “人家不喜歡你,你還非要強買強賣”封緒流后半句話在聶朝棲的注視下收了回去,苦著臉換成其他的:“行行行,結吧結吧,可魔修,他就不能過天道這一關啊!”

    一結準要引來雷劫,魔修他在天道的眼皮子的底下都得夾著尾巴活,結契,必然引來天道的視線,別說等到宣完詞,立完誓,聶朝棲一開口就得遭雷劈啊!

    聶朝棲心意已決,誰都更改不了。

    封緒流見勸不住,只能唉聲嘆氣欲言又止的離開。

    姜偃以前從未見過有人跟魔修結契,所以壓根沒想到魔修一暴露在天道眼下,就會被劈。

    封緒流走后他也開始勸:“要不還是不結了吧。”

    聶朝棲對他可沒什么顧忌,他一這么說,聶朝棲就把他拽進水里:“別說讓我不高興的話,想討好我,哄騙我,就說點讓我開心的。”

    水里發不出聲,就隔一會把他送上水面,聽見姜偃說盡了他想聽的話,才心滿意足再把人拉進水里。

    姜偃發現自己再跟聶朝棲待在一塊,是打聽不出什么情報了。

    糊里糊涂的過了好幾日,才總算得空,趁著聶朝棲不注意溜了出去。

    他原是想著,去周圍逛逛,沒想到才出寢宮不遠,走到千夢花叢的邊緣,見到了獨自蹲在那里,捏著一朵千夢的封緒流。

    聽見聲響,他拍了拍手上沾的土,起身含笑看向姜偃:“你好啊,小種子。”

    周圍沒看見他形影不離的小童,也不見看他看得很緊的封不言,姜偃就明白,這人在這,是在等自己。

    正巧,他也有事想問封緒流,禮貌點頭:“封家主。”

    封緒流眼中閃過笑意:“不必這么生疏,你喚我父親吧。”

    姜偃眉毛抽了下。

    這的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歡上來就占人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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