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姜偃本以為今晚魚尾化腿的事要告吹了, 沒想到回了房間,聶朝棲半點沒做停留,直接將他放到了床上, 傾身覆了下來。
他下意識伸手抵住了他:“你還有什么事嗎?”
聶朝棲摸了摸他腰上的鱗片:“你不想把腿變出來了嗎?明天打算讓我抱著你出門?我倒是沒有意見。”
才剛出了小桃的事,路上又被莫名其妙兇了一頓,他本身心情就不太好, 聶朝棲也繃著臉像是在生氣,姜偃都打算放棄跟聶朝棲說請他幫忙把腿變回來的事了,結果他竟然主動說要幫他?
“想好了嗎,要尾巴,還是要腿?”男子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勾著他的腰帶。
姜偃只猶豫了一下, 就堅定的說:“要腿!”
尾巴實在不便。
“好。”聶朝棲應聲答應。
然后他抽了根床繩將姜偃捆了起來。
姜偃扭了扭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手腕,不滿地用尾鰭拍他的小腿, “為什么又要綁我?”
被鮫人尾巴抽過的小腿一陣火辣辣的疼。
到底是深海霸主, 整條尾巴都是精瘦緊實的肌肉, 隨便甩兩下打在人身上輕則傷筋動骨,重了怕是都容易身隕。
聶朝棲深深看著他:“你打人挺疼的,力氣非同尋常。我們明天還要出宮, 你的腿本座可以給你變回來,但本座的腿, 卻不想折了,到時候還要叫人抬著出門。”
姜偃想同他辯解,但一想到上次化腿時的情形, 他慢慢憋紅了臉, 竟然越想越覺得虧心了。
“我不打你就是了, 你也輕些。”好半天,他才憋出了這么一句。
聶朝棲:“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最后姜偃不得不妥協了。
因為聶朝棲說得對, 有些本能反應他確實控制不住,他這尾巴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怎么就拍到人家身上去了,要是一個不小心,給人打出五臟俱損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的尾巴除了不能走路,揍人倒是一揍一個準.
折騰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來已是下午。
聶朝棲白天照常去代君處理政事,到了快晚上的時候,才有人來帶姜偃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行駛過一段路,停了下來。
車簾被一只手掀開,是盛裝隆重的國師大人。
因為很少見他穿得這般華麗,妥妥人間富貴花的模樣,姜偃不由多看了兩眼。
青絲束冠,深衣廣袖,上車時還特意將袖子甩得飄起了一個飄逸的弧度,鳳眼飛斜,唇邊含笑,整個人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姜偃看著板板正正坐在身側的人,滿臉疑惑:“今日朝上有什么喜事?”
聶朝棲:“還是老樣子,沒什么特殊的。”
那他精心收拾了一番,還一臉擋不住的笑,是在笑什么?
馬車動了起來,姜偃還在不解的看著聶朝棲。
他神奇的發現,聶朝棲的嘴角越翹越高,頰邊甚至快要陷出一個淺窩,看得姜偃十分想上去戳上那么一下。
這么想著,他也確實伸出了手,只是在半途就被發現握在了掌中,聶朝棲清了清嗓子,視線瞥向車簾晃動的窗外:“坐好,已經到宮外了。”
鮫人是以美貌出名的種族,想必見慣了同族的絕世姿容,就算是人類之中相貌數一數二的佼佼者,也動不了鮫人的心。
但今日打扮一番,鮫人便盯著他看得目不轉睛,甚至都快要靠到他身上來了。
聶朝棲只得出聲提醒。
看姜偃坐直,他遲了幾息,補充道:“等回去之后,想做什么都由你。”
“哦。”
今晚王城果然熱鬧,街上人潮攢動,攤販熱情吆喝著,一點都看不出記載中鬧了瘟患的蕭條。
車在一個僻靜角落停下。
聶朝棲用術法掩蓋了兩人的樣貌之后,才帶著姜偃走了出去。
“姜偃,可否幫我挑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
這可問對人了,姜偃職業大師兄,這方面他是專業的!
姜偃先是仔細問了他大概是多大年齡的孩子,幾個月的和十幾歲的孩子肯定不能送一樣的東西。
“最小的四歲,最大的十三歲。”
“一共幾個?”
“八個。”
“其中性格穩重的有幾人,較為跳脫的又有幾人?”
聶朝棲都一一回答了。
這么說姜偃心中就差不多有數了,很快就挑選好了禮物,吃食玩具占了大部分,還有些豐慶節特色的裝飾,諸如一些稻穗之類的掛件
凡是姜偃選中的東西,聶朝棲大手一揮就把一整個攤子打包。
買完孩子的禮物,聶朝棲問他:“你有什么喜歡的?”
姜偃早過了喜歡這些節慶小玩意的年紀,但他想了想,還是在攤子上多撿了個金色的稻穗手繩,拉過聶朝棲的手給他系上:“祝你歲歲安康。”
聶朝棲看著自己腕上的手繩表情有些奇怪。
“你可知豐慶節送稻穗手繩有何含義?”
難道不是慶祝豐收,祈求平安的嗎?這種節日大差不差應該沒多少區別吧。
他這么一問,倒是把姜偃給問懵了。
轉頭看向周圍其他人,這才發現賣手繩的攤子附近多是年輕男女,眼看著一個姑娘滿臉羞澀的給身邊的年輕男子戴上手繩,兩人相視一笑,那氣氛,姜偃就是個瞎的都該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了。
原來這是送情郎的。
姜偃趕緊去解聶朝棲的手繩,“我是鮫人,不懂這些,再重選些其他的送你吧。”
這會他又理直氣壯的說自己是鮫人了。
聶朝棲將手縮回了袖子里轉身往馬車上走:“時候不早了,趕緊上車,還有個地方要去。”
他走得飛快,姜偃想給他換個新的禮物也沒機會,只好作罷這么將就著。
帶著一車的禮物,馬車一路駛向了城郊的一座仙人廟。
看起來修建的時候頗為輝煌,現在卻顯出一副無人打理的破敗清冷。
廟中隱隱閃著紅色的火光,嘈雜的吵鬧聲和孩童的哭聲從里面傳來,從門口看去廟里人影攢動,全都舉著火把。
幾十個精裝男子手舉各種農具吆喝著將廟中供奉神像砸碎,拽倒。
那神像的臉,竟和聶朝棲如出一轍。
一個身形六七歲的小男孩滿臉血的從廟里跑出來跌在馬車前,幾個農戶追了出來,手中舉著鐮刀:“快,抓住他,不能放過他!”
“有人見那魔頭出入這里,他們肯定也是他養出來的傳播禍瘟的小魔頭!全都殺了,一個都不能放跑!”他們都殺紅了眼。
從馬車上下來的聶朝棲一揮袖子,將人扇出幾米遠,跌在地上的男孩爬起來驚恐的躲在他身后。
慢一步下來的姜偃眼瞳縮了下。
大開的廟門之內,橫著一具具尸體。
這廟所供奉之人為聶朝棲,聚集著些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們。
聶朝棲私下里經常給他們送東西,他從未跟人說過,也從未帶人來過這里,今天過節,他是特意帶姜偃來的,他想把這個秘密告知姜偃。
結果廟被毀了,小乞丐被殺了,人們歡呼著推倒了他的神像,吵吵嚷嚷著全都是對魔頭的咒罵。
打頭的農戶盯了聶朝棲幾秒,最終落在他衣服的花紋上,神情忽然一變:“和神像上的一樣,他也那個魔頭有關的人!殺了他們,大家的病就能好了!!”
“上啊!!”
“殺!!!”
望不到盡頭的百姓猙獰著包圍了上來。
愣神的功夫,聶朝棲抱起姜偃和那個僥幸逃脫的小乞丐扔進了車里。
姜偃隱約覺察聶朝棲狀態不對。
他的表情意外的平靜。
他告訴他們:“閉上眼睛,把耳朵捂住。”
姜偃拉住他:“聶朝棲,我們回去吧!”
這些事算起來簡直就是一筆爛帳,當初想出這個法子的宋岐可真他娘的是個天才!
聶朝棲眼中猩紅越來越濃,他看著臉上寫滿了緊張的姜偃緩緩地笑了,嗓音說不出的溫柔:“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說著他放下了車簾。
短短一會,卻十分漫長。
當聶朝棲停下的時候,馬車周圍已經只有他一個人是站著的了。
他放空的注視著空氣中的一點,像是在發呆,許久,抬手把血在衣服上蹭干凈,轉身掀開車簾。
“姜偃”
馬車里空空如也,里面的人不見了.
“聶朝棲不受控制入魔發瘋了,跟我走。”
前腳聶朝棲關上車簾,后腳就有一個蒙面人掀開車簾,撈起那個小乞丐拽出去就跑。
姜偃都被這通操作看傻了,反應過來他趕緊追了上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離廝殺的聲音越來越遠。
從城外跑到城內,終于跑進一間普通的農家小院停了下來。
一個披甲的少年將軍背著手站在院子里,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身。
“你終于來了,鮫人。”
“我不記得我往宮內送的人里,有一只珍貴的鮫人。異族,你混入國師和長公主身邊,有何目的?”
第五十二章
姜偃答不上來, 他睜開眼就已經在王宮里了。
他不說,宋岐卻可替他回答。
一身兵戈之氣的少年將軍,眸光深深看著他道:“鮫人已經許久不上岸與人類交往, 如若不是有外力逼迫,你應該也不會出現在這里,你是為尋命中注定的伴侶, 以渡過鮫人交尾期而來,我說得可對?”
這說法聽著倍感耳熟。
這不是姜偃為了不被聶朝棲送回大海隨口找的借口嗎?
估摸著是宋岐在王宮內安插的探子把這套說辭也說給他聽了,這會讓他這么當回事認真說出來,姜偃忍不住直臉紅。
完了完了,幸好這里只是幻境, 否則一傳十十傳百,以后鮫人一族在人類這里的形象豈不是變得格外奇怪了?
人家好好的, 平白讓他滿口胡謅加了一堆設定, 姜偃心里止不住愧疚。
見鮫人面色發紅低著頭, 一臉羞愧不已的模樣,宋岐一臉了然,“果然如此。你選中之人, 便是聶朝棲,所以你才想盡辦法混入宮內接近他。”
姜偃尷尬摸鼻子, 對對嗎?
他不好反駁,又沒有底氣理直氣壯接他的話,就轉移話題道:“借將軍之手混進宮中是我不對, 我為何而來對你來說應該不重要吧, 既然你在宮中有眼線, 那也應該知道我并未做什么妨礙你的事,我整日只跟聶朝棲待在一起, 你把我引來這里見面,是為什么?”
“砸神像,殺小乞丐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明明書中記載宋岐形象除了最后屠城自刎,其余時候都是正面到不能更正面的好人,姜偃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做出這種事來。
宋岐回答:“自禍瘟起,類似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百姓心中怨恨總要有個發泄渠道,不需要我多做什么,他們自己就能干出這樣的事。”
姜偃:“你只是沒有阻止?”
宋岐嘆氣閉眼:“我無力也無心阻止。”
這是何意?
不等姜偃想明白他為什么這副疲憊到極點的模樣,眼前的將軍忽然撩開衣擺,跪在了他面前。
這一舉動把姜偃嚇得退后一步,這又是演得哪一出?
一生驕傲,操縱整個王城風云,大權在握的將軍低下頭:“你既已知曉我三人的關系,我也不再隱瞞什么。姜公子,請你救救這里的人,救救長公主,也也是救聶朝棲!”
“我?”姜偃先是一懵。
隨后立馬反應過來,弄了半天,這是個發游戲任務的npc!
來了來了,接下來估計就是通關任務的關鍵了!!
宋岐白著臉,低著頭,“由魔種所傳播的禍瘟失控了,想要終止,只有誅殺身為源頭的長公主,再殺聶朝棲以平天下諸民心中之憤,才可了結。”
如今屠龍由頭已有,囤積兵力也早夠掀翻王朝,目睹百姓民不聊生,手下謀士紛紛進言叫他起兵殺進王城。
手下許多人,都是因親人至愛死于禍瘟聚集,他們苦心經營這么些年,不為功名利祿,只為報仇雪恨!
宋岐遲遲不肯發兵,拖著不愿意殺進王宮,早就引得手下人不滿,甚至還瞞著他,私自偷偷進宮暗殺長公主。
“瘋了,他們都瘋了”他似哭似笑,“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和棠梨還有聶朝棲的關系,事情更會一發不可收拾,不只害了公主,害了聶朝棲,還要害了所有人,此事已經拖不得。”
要是他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們三人合演的一場戲,愚弄了天下人,他已經不敢想象會變成什么樣。
這個真相,必須得帶進棺材才行。
“可棠梨是無辜的,她只是按照我說的做,聶朝棲也是為我,是我一時魔怔想差了路子,才導致如今的局面,我才是罪魁禍首,現在卻要讓我這個元兇頂著挽救蒼生于水火的名頭,永生永世的當個英雄,而我的心愛之人,我的好友卻要頂著萬世罵名被殺死。”他咬著牙,唇間泄出一絲痛意。
姜偃聽他這么說,內心復雜。
如果他要是真的起兵,最后登上王位,那一切可能真就如他所說那樣。
可惜,最后他也瘋了,他這一瘋,竟直接讓當年真相盡數被塵封,再無人知道誰才是那個罪人了。
也當真,不會有人罵棠梨公主,聶朝棲更是連名字都沒留下。
他突然反應過來,這難道就是宋岐最后選擇屠城的原因?他就是為了要掩蓋真相,讓罵名全落在他頭上?
電光火石間,姜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面前這個苦悶的男人。
書中說他他親手砍下長公主的頭顱,斷絕了傳播源,親手砍下心愛之人的頭,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直接就瘋了?
姜偃為自己想明白的事感到震驚。
這三個人腦子不太正常的人能讓他們湊到一塊,百姓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既然結局如此,當初還何必籌謀許多,到頭來竟全是一場空。
他這么想著,由衷而發的嘆息出聲,似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疏通身上滯澀癥結之處。
姜偃未見自己臉上不自覺露出的憐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憐憫誰。
他只是神奇的發現,自己被封的修為有了松動。
現在他好像明白了要怎么通關。
作為這個已然發生的過去里唯一的變數,他就是要解開這個死結,扭轉最后的走向。
所有線索都已經擺在了他面前。
“你想要我做什么?”姜偃問。
宋岐沉默片刻,拱手道:“鮫人之血肉,可解禍瘟,求姜公子,救他們!”
姜偃呼吸猛地一窒。
吃魚了!!
那么多人,還得是片生魚片!!!
這不得片一萬塊?
千刀萬剮了?
姜偃捂心,嘴都哆嗦了一下。
“好歹毒的幻境”
他記得自己進入幻境前,便是被一副巨大的魚類骷髏骨架給吞進了肚子。
莫不是,那就是片完生魚片之后剩的骨頭?
雖然想也知道不可能,宋岐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個解決辦法,那肯定是早早就在找對策,只是在真正的歷史中,估計是沒能找到一個鮫人來解禍瘟,所以最后走向了崩潰,但不影響姜偃在心里把那大魚骷髏當成是自己在幻境之中的結局看待。
想到那里供奉壓制的,是薛霧酒的眼睛,那人的眼睛竟然要用這么可怕的場景才能壓制,姜偃忍不住在心里順便把薛霧酒的眼睛也罵上一遍。
不愧是大魔頭,喜好就是與眾不同。
姜偃其實心里已經知道,自己在這里的結局會怎樣,還是有些不死心追問:“我就在這里,你既然知道這個辦法,為什么不直接抓了我算了。”
還挺禮貌的求他?
宋岐:“鮫人乃深海孕育之靈,天生天養受大道庇護,不是自愿被食用,血肉含有劇毒。”
姜偃干干笑了一嗓子:“你覺得我現在就會自愿了?為聶朝棲?”
宋岐又是深深看他一眼,不知為何篤定道:“為聶朝棲。”
姜偃垂眼嘆氣。
忽然道:“不,不為聶朝棲。”
宋岐怔柱。
光風霽月的鮫人負手而立,柔和眉眼透出堅毅:“為這土地徘徊萬年的冤魂得以解脫。”
為王城舊址中的尸山血海,為這千年不散的苦痛怨念。
冥冥中,宋岐仿佛看見面前鮫人身上的素衣化作一身玄青錦袍,烏發順垂在腰間,俊美容顏比之鮫人絕色更勝一籌,身上翻滾著恐怖的死亡之氣,周身盤旋萬千哀鴻,然他本人卻沉靜安寧,宛如一朵在開在泥濘血海中的深黑夜合,在深淵之中散發著淡淡柔和的皎潔輝色,驅散迷茫和寒冷,讓人光是看著就覺得內心寧靜,不自覺想要靠近。
鮫人身上不可能會有幽冥地獄般的死氣。
宋岐不知為何,想到了自己偶然尋到的一本古書上記載的內容。
生者死者,原為兩國,互不相干。
幽冥深處,有君若千燈,行于人世,可化千百種姿態,可解萬千愁怨,引魂歸途。
他腦中一陣劇痛,仿佛將要想起什么。
恰在此時,一把長劍自半空中飛來,他猛地翻身躲過。
一道黑影伴著獵獵風聲落在面前。
披頭散發的男子臉上身上沾滿了不知誰人的血,脖子額頭青筋暴起,眼球泛紅,滿身血氣兇殘異常,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他伸手環住那邊還在糾結中的青年的腰身,輕輕一勾,帶入自己懷中,如同一只看家惡犬般狠狠瞪著宋岐:“誰準你動他,你找死!”
說著,五指成爪,尖銳的黑色指甲瘋草般生長,朝著宋岐心口掏去。
第五十三章
姜偃放在聶朝棲胸前的手摸到了一片濕濡。
他受傷了?
“你先冷靜一下!”
聶朝棲心魔紊亂, 魔氣不要命似的往外飄,姜偃不得不一邊抵擋冰冷刺骨的寒意,一邊嘗試讓他冷靜下來。
聶朝棲緊緊箍住他的腰身, 讓他想脫身也做不到。
耳邊風聲呼嘯,他不要命了一樣攻向宋岐,由于還帶著個他姜偃, 不多時身上就添了新傷。
心里又緊了緊,姜偃咬咬牙,整個人貼到他身上,雙手從他腋下穿過,向上攀附在他肩上, 以這樣緊緊依偎的姿態將人抱緊,像是馴獸一樣騰出一只手輕柔撫摸著他后頸處的皮膚, 安撫道:“我沒事, 真沒事, 只是跟宋將軍聊了幾句,你安靜點,你這樣我害怕。”
他接觸的魔修甚少, 只聽說過魔修性情不穩,不知道什么事就會刺激到魔修, 讓他發狂。
由于大戰之后魔修銳減,一般情況遇不上,師門也從未專門教授過應對魔修的辦法, 關于魔修的說得最多是內修自省, 防止自身入魔。真要遇見魔修, 多是簡單粗暴的——打得過就干掉對方,打不過就快跑。
還沒有這種需要安撫的情況。
他自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 沒想到聶朝棲竟真的漸漸停了下來,甚至開始有意收斂自己身上的魔氣。
他不再兇狠盯著宋岐,轉而低下頭看向懷里的姜偃。
面無表情沾著血的臉,看得人不禁心里發寒。
他摸了摸姜偃的側臉,“別怕我,我不會殺你。”
姜偃怔了怔,他是因為他說害怕才停下的?
面上不由柔和了些,拿下他放在自己臉上,摸上癮了一樣的手,低聲道:“我們回去吧,你身上有傷,回去我幫你上藥好嗎?”
聶朝棲眼中仍翻滾著血色,他看起來還是神志不清,一副不會哭不會笑的模樣,僵硬地盯著他看得目不轉睛,這會卻帶著幾分乖巧地點了點頭。
心底松了口氣,他扭頭對宋岐頷首:“容我考慮幾天,不會太長,三日后給你答復。三日,還是等得起的吧。”
宋岐被攆著身上戳了好幾個血窟窿,他喘著氣,“我等姜公子消息。”
姜偃拉著聶朝棲回了王宮。
前半段路是他用恢復了些的修為帶他,后半段卻是聶朝棲提小雞崽一樣把他提回來的,直到了房門口才將他放下。
他亦步亦趨跟著姜偃,也不說話,眼珠不動地盯著他。
直到姜偃拉著他坐下,叫他解下衣服,打算給他上藥,才驀然發現他的手指在抖。
“你、你這是”姜偃有些訝然。
聶朝棲低頭,也看見了自己顫抖的指尖,“我看見你死了,死在我面前。”
姜偃無奈笑道:“假的,我多大個人了,只是稍稍離開一下而已,你就覺得我要出事了?我哪有那么脆弱,我也是很強的好嗎?你之前還總說鮫人兇猛,打人很疼,怎么著,現在又忘了?”
打開藥箱,拿出藥瓶,用手指沾了些白玉色的藥膏。
姜偃將椅子拉近了些,探過身,想給他摸在傷口上。
半途卻被聶朝棲抓住,手指從指縫插入進來,藥膏刮蹭間,在交合的掌心中糊了一手。
那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姜偃掙了掙,未掙開,反倒被握得更緊。
藥膏在掌心化開,發出灼燙的溫度。
姜偃皺眉解釋:“你莫介意,這藥我認得,用指尖溫度化開涂抹上去正好能加快藥效吸收,你要是不想被人觸碰,夠得找的地方自己來也是可以的,若背上有傷,再叫我來就行。”
聶朝棲的視線落在被他扣在掌心,略顯緊張,虛虛張起的蔥白指尖上。
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透著淺淺肉粉色,白皙干凈,還沾著淡淡的乳白色藥膏,果真像他說得那樣,漸漸被體溫融化,顏色愈加透明,化為黏稠的水液,從尖端滑落。
想舔。
聶朝棲眼睫顫了顫,垂落。
空著的那只手,忽然探進藥罐挖起一大坨,一拉一拽,桌上瓶瓶罐罐悉數砸落一地,將人按在桌上。
青年神色懵然,不解地仰頭看他,烏發披散在桌面,又柔柔順著桌沿的折斷垂向地面。
他不知所措喊著他的名字:“聶、聶朝棲?”
卻絲毫不知反抗,只柔軟又信賴的望著他,連衣領被拽得散開都不自知。
聶朝棲手上凝固的藥膏開始在溫度下軟化,他像是忽然對傷藥起了興趣,一板一眼問道:“為何這藥膏,一定要在指尖化開?”
姜偃喃喃答道:“指尖有溫度,但溫度不高,能化開些許,又不至于化得太快”
聶朝棲:“要是溫度太高,會化得很快?”
姜偃:“自然如此。”
“是嗎。”聶朝棲的手滑向他腰間的腰帶,翻開衣領探入進去,“我想看看有多快。”
嗯?
他他這是做什么?
淺淺紅暈覆上耳廓,姜偃瞪圓了眼睛。
“等等一下你的傷”
他踢出去的腳被攥住,借著身體的重量壓下,腰帶不知不覺間散在了腳下,連另一只手也被一并攥在聶朝棲手中。
衣料簌簌抖動,隱約聽見一聲淡淡“無礙”。
姜偃憋紅了臉,“這藥,這藥不是這般用的,你給我住手——!”
黏黏糊糊蹭了他一身,多討人厭!
姜偃沒有潔癖,但很討厭濕乎乎的東西,要是水倒也算了,這種藥膏,要是蹭到頭發上
讓他想到了穿越前家里表弟趁他睡著,蹭在他頭發上的史萊姆玩具!
想著想著,他就又羞又腦地瞪著他。
正要變出尾巴把壓在身上的人拍飛,卻被聶朝棲眼疾手快的掐住了腰間一塊軟肉,讓他一下癱軟下來。
聶朝棲捂住他的嘴,“小聲些,外面還有宮人走動。”
房門大開著,隱約有宮人來往身影。
掌心下的皮膚散發出燙人的溫度,姜偃斷斷續續道:“門,把門關上!”
木訥著臉的聶朝棲終于笑了起來,揮一揮衣袖,將門拍上。
分明是姜偃叫關門的,他此時衣衫不整,叫人看了可不得了。
可門一關,屋內光線一下暗了下來,聶朝棲的身影籠罩著他,讓他有種落入網中無處可逃的感覺,他不由心跳更快了,莫名比開著門時還緊張,有種自己把退路給封死了的古怪之感。
圓桌平日看著不小,可擺下十幾道菜,可躺在上面,卻讓姜偃覺得手腳都無處安放。
不知道什么時候,聶朝棲松了他的手,他卻也無力再做其他,只能喘著氣,揪緊身下桌子上鋪著的桌布,紅著臉默默偏開頭。
這混蛋沒事在外面發瘋回來繼續瘋,傷也不治了,非要干這種事。
他他現在又不需要變尾巴,也未在情熱期,他怎么這般興致勃勃不知疲倦的?
到了后半夜,姜偃頭昏腦脹中瞥見他身上傷竟然全都已經愈合,才總算知道他為什么這么不管不顧的。
忍不住走了下神。
上次見聶朝棲,他的身體還沒有這么強的恢復速度,修魔,這么厲害?
除了腦子容易變壞之外,其他倒著實令人心動。
聶朝棲將他臉掰正,看他眼睛失神,傾身壓下:“你又用這種眼神看本座,本座當真和你心里記掛之人那么像?”
“不不像”
“聽聞鮫人一生只心動一人,卻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兩心相悅。鮫人重情,很難走出來,多半會郁郁而死,于是鮫人研制出一種秘藥,可使人忘記過去的感情,再尋新夫。你可是服過這藥了?”
頭一回聽說。姜偃想。
他在想什么呢?花里胡哨的,聽不懂。
姜偃哭笑不得,“我沒有將你當作別人,也沒吃過那種藥。”
聶朝棲顯然不信。
他給與他的溫柔和注視也不知從何而來,只是受命運指引來尋他,也不至于第一次見面,就對他親近得,像是與心愛之人久別重逢。
不疑心他生性惡劣,不懼怕他殘忍暴虐,拉他的手跟他溫聲細語說話,還擔心他的傷勢。
又百般縱容信賴他,從不曾對他設防,許他過分靠近,就是偶爾小小欺負一下,也被默許。
還說不是將他當作別人。
他可以信他沒吃過藥,倒也更符合他第一次見他時懷念的眼神,的確不像是被洗過記憶,卻不信他不是將他當成別人愛護。
想到自己這張臉,要說與誰相似,那大概世上只有那一個了吧。
要是他最初傾心之人,是那個人,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捧著他的側臉稍稍使勁抬起,鼻息噴灑在嘴角,“你認識聶如稷?”
姜偃微微張開嘴,詫然望向他。
聶朝棲卻咬緊了牙根,心猛地揪起,面色瞬間陰沉:“你果然是為了他,才來找我。”
第五十四章
“所有人都喜歡聶如稷, 聶家人是這樣,修道之人也是這樣!”
“他們個個把他捧成天上明月,卻棄我如爛泥, 必要將我踩進深淵,最好永世不得翻身,以襯托他的清風霽月, 不染塵埃,神仙之姿,哈,”聶朝棲牙齒打顫,字字顫抖, 拳頭狠狠落在姜偃耳邊,眸中析出暗紅, “連你也一樣。”
姜偃不知道他怎么推測出這個結論的, 但他卻無法反駁。
他確實認識聶如稷在先, 甚至還跟聶如稷有過婚約。
只是他已經跟聶如稷斷了,斷得甚至不太好看,直接翻臉成了你死我活的關系, 更不存在心里放不下,藕斷絲連的可能。
他認識聶朝棲, 就只是聶朝棲,從未將他看作是旁人,可這個時候要是說他確實認識聶如稷, 越解釋越容易被聶朝棲誤會, 不解釋, 他又不想平白被指責,心里委屈。
絞盡腦汁琢磨該怎么說的時候, 聶朝棲卻像是已經想明白了什么,平靜了下來。
從怒意凜然到平淡無波,前后總不過一個數之長,情緒變換之快,看著著實不太正常。
姜偃又忍不住想起他曾經認識的那個聶朝棲。
再見面他竟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不經意就帶出幾分悵然。
聶家這是造得什么孽,好好一個人,非要給他逼瘋了干什么。
他忍不住懷念在聶家時遇見過的聶朝棲,畢竟兩人是一人,聶朝棲不知道,他敏銳捕捉到他的情緒,攤開的掌心變幻出一根黑色鎖鏈。
等姜偃回過神來,鎖鏈已經扣在他脖子上。
他扯了扯,無措看著聶朝棲將另一端鎖在床頭:“你這是要干什么?”
聶朝棲卻朝他露出一個笑臉。
眉眼清俊,笑意溫柔,襯得他那張原本就無端帶著憐憫慈悲的臉,更加神光拂照。
一個笑容,就讓姜偃恍惚以為,自己看見了還不像現在這樣陰晴不定的聶朝棲,仿佛兩人又回到了聶家。
“你喜歡我這般對你笑嗎?”他雖笑著,笑得眼睛都彎起,話音里卻不帶絲毫笑意。沒有多少起伏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讓人背脊發涼。
“這樣,像他嗎?”
他這樣實在嚇人,姜偃有些怕了,忍不住往床里縮了縮。
聶如稷從來不對他笑。
只有聶朝棲才會這樣笑。
他實話實說,聶朝棲卻不高興的沉了臉,“我對著鏡子練過很久,這就是他們口中聶如稷的樣子,慈悲心腸,憐愛眾生,你在騙我,是不是?”
這話姜偃也聽過,大家確實都這么說聶如稷,把他說得就像個佛光普照的佛子,以前姜偃也這么覺得,他從來沒懷疑過這個說法,只是如今想來,修道之人是不是都眼瞎?
他想起聶如稷面無表情捅人的樣子,連弟子都捅,要不是他在中間轉圜攔著,太玄宗當年的小弟子,估計個個都要被他砍個遍,這樣的人,他怎么就一直覺他是心懷蒼生的神君形象?
他也眼瞎了?
還是聶如稷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自帶了光環濾鏡,導致看著他那張冷冷清清的臉,就覺得是這樣一個人?
姜偃哆嗦了下,一時間產生了迷茫。
合著到頭來,他也是以貌取人的嗎?
全修仙界都被下了降頭?
見姜偃愣住,聶朝棲自以為自己說對了,再次掛上那張對著鏡子練了許久的聶如稷式笑臉,“你便待在此處,你想見聶如稷,我可以演給你看。”
“你可將我當作是他。”
姜偃:那我可能現在就忍不住一刀捅過去了。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但聶朝棲根本聽不進去,他有諸多前車之鑒,這世上沒人喜歡他,不是利用他,就是期望他做神君飛升的踏腳石,現在這唯一一個愿對他和顏悅色的人,也是為了聶如稷。
那他就做聶如稷。
其他的,已經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他怕自己要是連聶如稷都不像了,連姜偃都要離他而去,他不能想象鮫人有一天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滿臉嫌惡,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一樣看著他,罵他是走到哪都只會帶來不幸的瘟星,叫他快點去死,轉頭又去對聶如稷笑臉相迎。
光是想想那副場景就叫人無比抓狂崩潰。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
他絕不可能再讓事情的結局變成這樣。
就算是魔頭,也不能這么徹底剝奪他身邊一切溫暖,他還得做魔頭許多年,他不知道自己還要活多少年才能被允許死。
成魔是條血路,想做成世間無一的魔頭,更是要一次次撕碎自我再在殘灰里將自己拼接起來,拖著滿是孔洞的殘破身軀前行,他知曉自己不配留下什么在身邊,但他怕自己堅持不到被屠的那一天。
鮫人鮫人是他長這么大,唯一選擇他的人。
他不會知道,當他說自己是他命定伴侶,他從深海上岸來到人類世界,又溜進宮里是為他而來時,他有多欣喜。
鮫人在路上,肯定聽說過他的名聲,民間如何說他,聶朝棲心里有數,他如此不好,他還是義無反顧的來找他,一點都不嫌棄他是個魔頭,還許他陪他度過情熱,許他親近觸碰,說要帶他回深海,聶朝棲歡喜至極。
唯一為了他,奔著他來,在乎他的人他絕不能再失去。
就算騙騙自己也好。
他可以裝作不知道他心里還住著聶如稷,只當一切還像之前那樣。
他堵住耳朵,什么都不想聽,生怕聽見的是辱罵他不知好歹,果真心性歹毒比不上聶如稷一根指頭之類的話,看見的,是因為他叫穿聶如稷的事,而瞬間變了面孔對他惡臉相向的鮫人。
“你先休息,我明日再來。”他眼神晦暗,垂著眼睫,轉身狼狽離去。
留下傻眼的姜偃伸出手僵在半空。
“他他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突然翻臉了?”
扯了扯拴在脖子上的鎖鏈,他就是想去追也沒辦法。
急了一會,姜偃忽然冷靜下來。
其實他沒有解釋的必要。
這里只是幻境,誤會就讓他誤會著去,他走了不就沒事了?
他一拍腦門,差點被聶朝棲帶跑偏了。
想到聶朝棲離開時的表情,姜偃默默想到,不行,他得盡快離開。
聶朝棲真有點不正常。
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他心結,還是得盡快跑路為上。
等不及三天,第二天他就借著宮內探子之口,向宋岐傳信,說他已經想好了,自愿獻出血肉,解決王城禍瘟。
宋岐動作很快,知道他被聶朝棲鎖起來了,又花了一天時間想辦法借著言官狗腿子之口,將聶朝棲從王宮內支出去。
走之前,聶朝棲還來跟姜偃說了話。
那時姜偃百無聊賴的睡著,忽感臉頰貼上一抹涼意。
“鮫人,等我回來,我就不做魔頭,不管世間其他人,隨你回深海可好?”
姜偃閉著眼睛裝作沒聽見。
聶朝棲也不在意,他起身離去,不知去往何處。
等他一走,宋岐的人就來將姜偃接走,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脖子上的鎖鏈給拆掉,還險些被人發現。
前來接應的人看看姜偃,再看看床榻上的鎖鏈,表情詭異中還帶著點同情。
姜偃咳了兩嗓子,被看得老臉一紅。
“你別亂想。”
聶如稷心血來潮鎖他,肯定不是他們想的那個樣子!只是不巧吵架的時候在床上而已。
對方低頭,信誓旦旦保證:“公子放心,此事,我定不會說與第二個人知曉。”
姜偃無奈笑笑,又想起一件事。
拉過對方,低聲問:“關于解禍瘟有沒有止疼藥可吃啊。”
他、他不會真要被活刮了吧?
對方為難:“怕會影響鮫人血肉的效力,所以”
姜偃額頭青筋跳了跳。
行,他忍了。
每日一罵歹毒幻境,陰險惡毒薛霧酒!
他忍不住喃喃:“那你們,可要選個快點的刀啊”
長痛不如短痛,咬咬牙也就過了,可別讓他一直醒著才好
聶家。
一道身影倉皇逃竄,身后一人踏過滿地尸體,不緊不慢追在身后。
身上的法寶用盡了,使盡渾身解數,還是被追上。
身穿聶家道袍的男子驚恐跌坐在地上,手邊摸到一冰冷濕滑之物,卻實一截猩紅的舌頭。
一具尸體就倒在他手邊。
“啊啊啊!!!”
他驚叫一聲甩開,身下已被滿堂鮮血浸透。
他指著面前之人,面貌猙獰大喊:“我我是你親叔叔!聶朝棲,你敢殺我,這等背親之人,世人絕對再也容不下你!!”
聶朝棲沒有心情跟他多廢話,飄散著魔氣的利爪直接穿過心臟噗地捏碎。
“早就容不下我了。”
殺了這最后一個,聶家就再沒有一個活物了。
他皺著眉四下尋覓,“不對,母親不在,聶如稷也不在。他們去哪了?”
遠處山坡上,一蒙面婦人高高注視著一切,看著滿族親眷被親兒子屠殺,也沒有絲毫下去阻止的意思。
侍女心有余悸的看著聶氏宗門之內翻滾的魔氣,忍不住道:“沒想到竟被夫人說中,二公子當真會回來殺盡聶氏滿門!”
魏凝:“朝棲性情溫順,本性純良,向來聽我的話,但再沒脾氣的人,被逼到盡頭,也總會有想要掙脫我們操控的一天;這一日遲早會發生,或早或晚,只是這一天來得比我預料的還早,不知又發生什么刺激到了他。幸好我早有準備,剛才發生的一切,你都用顯影符記下了?”
侍女:“是,夫人。”
魏凝:“很好,那就盡快,讓聶朝棲喪失人性,弒殺親緣的消息傳遍天下吧。”
她閉了閉眼,睜開時,已然恢復冷靜:“不,聶朝棲犯下此等惡行,從現在起,就收回宗冊與名字,將他除名吧,往后,再不許他以聶家人,以聶朝棲之名行走世間,對外說,聶家和他從此勢不兩立,見之殺之。”
侍女心中一跳,不由望向魏凝,遲疑道:“夫人,這樣是不是太狠了些,聶家人身份也不承認了,連名字都要不許二公子用,二公子他畢竟”是您親子啊!
魏凝轉身,不再看聶氏宗門內的慘狀。
“從今天起,我沒有聶朝棲這個兒子了。我只有一子,名為聶如稷。”
姜偃躺在了一個祭臺上,莫名覺得自己真像菜市口殺魚老板刀下的魚。
他伸了伸腿,變出魚尾甩了甩,百無聊賴,忍不住問一邊磨刀的人:“你知道,宋將軍是用什么借口支開的國師大人嗎?”
對方對他這條砧板上的魚態度倒和藹,思索了下,道:“據說這幾日國師在尋一個藥方,好像就是你們鮫人一族的藥方,他找到那藥方,卻還缺幾味生長環境極為險峻的藥材才能配成,將軍遣人說他尋到了藥材的蹤跡,將人騙了出去,現在,估計不知道在哪個深山老林尋藥,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
姜偃瞬間想到了聶朝棲之前說過的,那種鮫人所用的忘情之藥。
他不會是想制成那藥給他服下,好讓他忘記聶如稷吧?
姜偃干笑了一聲,又覺得聶朝棲不會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藥方這么執著。
“姜公子,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開始了。”
姜偃把手背塞進嘴里,眼睛一閉,心一橫:“你們來吧,動作快點,切的時候落刀干凈點。”
屠夫嚴肅點頭:“放心,不會讓您痛苦太久。”
第五十五章
姜偃想罵人了。
疼疼疼疼死了!!!
刀割血肉, 又怪異,又疼得他想殺人。
還不如頭一回變成貓妖的時候死得干凈利落。
只是他要走,要過幻境, 就得解了這個結。
他犧牲一下,總歸也只是幻境里的鮫人身體,不是他自己真實的身體, 是最快捷的法子。
姜偃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疼。
幻境的原理大致和夢境等同,按道理,在夢里應該是不會痛的才對。
他出神望著天空,不想讓自己喊出聲顯得太過狼狽難看,憑著一股氣忍著, 竟是當真一動都沒有動。
血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下的衣物,隱約聽見周圍有喜悅的歡呼, 也有不忍的抽氣聲。
不試一回, 都不知道人的忍耐力竟然能變得這么高。
迷迷糊糊地, 姜偃又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事,跟他喝酒擼串的室友,學校食堂門口瘸腿的小貓, 沒來得及交上去的開題報告,爐灶咕嘟咕嘟飄出的香氣樁樁件件都與這個世界無關。
他有些想家了。
“姜公子, 所有人都會記得你的犧牲,”宋岐來到他身邊,看著鮫人白骨累累的下身, 鮮血與頭發纏在一起, 使得鮫人看起來不如初見時美貌動人, 卻又像是瀕臨腐敗開到艷及的花朵,荼蘼妖嬈, 宋岐不忍再看,撇開頭去,道,“等一切安頓下來,我一定叫人為公子立長生碑,建千座廟宇,日日香火不斷,不讓人忘記你的付出。”
姜偃胸口像個破風箱,斷斷續續笑道:“別,你要是咳咳,你要是哈要是想感激我,等等聶朝棲來了,就說說我回海里去了。”
想了想,雖然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等他一走,說不準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
也不必太記掛他死后會怎樣。
只是姜偃想到聶朝棲走前那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到底有些心軟,也有些放不下。
萬一幻境崩塌得不夠快,他是走了,又有誰可以回護聶朝棲?
就算禍瘟解了,死去之人卻不能再復生,還有民憤未平。
長公主還可說是被聶朝棲威逼利用,弱女子一個,反抗不得,借此引發同情,逃過一劫。
聶朝棲,卻是必死無疑。
便努力叫來宋岐道:“宋將軍,別讓他,看我這副模樣。一切由我結束,他犯下的過錯,全算在我頭上,我這樣也算代他贖了罪,別再叫人罵他打他了殺了我,就別殺他了吧”
“將軍放他走”
姜偃斷斷續續笑道,“你要是不答應,我可就不自愿獻出血肉,馬上有毒你信不信”
宋岐知道他不是認真的,鮫人心善,若想以此和他交易早先就可以說,不用到現在再說。現在,已經威脅不到他了。
但他還是應道:“好,我答應你。朝棲也是我朋友,我就是自己去死,也會保他性命無輿。”
“那就好我累了,且先睡了。”
鮫人緩緩合上眼睛,漸漸沒了動靜。
宋岐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一股難言的悲涼。
有人捧著玉碟,呈到他面前,里面躺著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膾。
“將軍,請用。”
宋岐忽地扭頭,捂著嘴吐了出來
聶朝棲緊趕慢趕回到王城,拿著他辛苦尋到的藥,卻哪里也找不到鮫人。
王宮安靜的有些可怕,外面轟隆隆下著大雨。
宋岐從大殿后走出,腳下是那些買官狗腿子們的尸體。
聶朝棲捏緊了藥瓶,陰沉沉看著他:“鮫人在哪。”
宋岐拿劍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臉上的血,“鮫人回深海了。”
“騙人,我不在這幾日,沒人幫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別說回距離這里萬里之遙的東海!王宮內也不會有人幫他離開,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說鮫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類,不可能生活在海里。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雙腿,你們注定無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來尋他,他就跟著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沒有離開的方法,當初,又是怎么到這里來尋你的?”
聶朝棲后退一步,神情狀似瘋魔,“我遲了一步他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們到底不是一個種族,你也沒法真的追隨鮫人而去,朝棲,你放棄鮫人吧。鮫人走前獻出秘藥,已經解了禍瘟,我也處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輩,王城事了,我們當初共商的大業也已經塵埃落定,你早日離開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遙快活,何苦執著于一非人族類?”
聶朝棲發紅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應過來,他已經出手極快的將他衣角沾著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魚鱗,聶朝棲定定看著出了神,嗓音沙啞道:“你身上,為何會有他的護心鱗?”
要何種情況,才會讓鮫人失去這么重要位置的鱗片?
平日里他就是動手掀起一點,鮫人都要紅著眼睛踹開他喊疼,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拔下鱗片。
回過神來,聶朝棲發現自己渾身都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
他手指打著顫,牙齒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顫聲問:“宋岐,禍瘟,到底是怎么解的?”
宋岐臉色泛白撇開臉,咬死是鮫人帶來的秘藥,鮫人已經離開。
掌中鮫人的護心鱗卻在這時發出亮光飛向一個方向。
聶朝棲猛然起身追了過去,看到那個方向,宋岐面露大駭,是祭臺的方向!
“聶朝棲,你不能去!你要是為鮫人好,你就別去!”
聶朝棲仍然頭也不回的沖進了雨里。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來報:“將軍,不好了,長公主——自刎了!”
宋岐臉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趕去
護心鱗感應到了主人的氣息,落在祭臺上,卻沒有尋到人影,在周圍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沖刷的祭臺前佇立良久。
看那上面鮮紅的血液流淌,他緩緩跪立在臺旁,手指摸著斑斑刀痕,似乎還能感受到停留在這里的體溫。
不知過去多久,聶朝棲忽然痛極般彎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鮮血。
“是我錯了,是我不該離開你,我不要你忘記聶如稷了,你回來好不好?”
眼淚合著雨水砸在石臺上,模糊了視線。
他費盡千辛萬苦找來的忘情藥被隨意丟棄在地上。
徘徊在祭臺周圍的護心鱗像是感應到了什么,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鱗片竟然散發出了一絲絲溫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護心鱗嗖地一下飛起來,不再無頭蒼蠅般的亂竄,向著東海的方向飛去。
聶朝棲腦中嗡鳴,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書中言道,鮫人乃天地鐘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后魂歸海底,重新化為一顆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鮫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淵最深處,是人類絕對不可能到達的地方。
哪怕是最強大的修士,也抵不過能將人凍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過將人骨頭碾碎的重壓,更不可能依靠雙腿逆著海流抵達那里。
但聶朝棲還是半點沒有猶豫,他將一根絲線牽引在護心鱗上,飛身追去
姜偃失去意識時著實松了口氣。
總算昏過去不用再熬著了。
再睜開眼,他以為自己會回到幻境外的王城舊址。
沒想到卻是再一次掉進了之前夢里的海底深處。
那只曾經出現過在夢里的鮫人仍舊靜靜漂浮在他面前,安靜的注視著他。
他手中還攥著鮫人夢里落淚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著別人的身體被千刀萬剮,一時間內心愧疚又心虛,卻又發不出聲音。
直到鮫人甩著尾巴,游到了跟前。
這一次,他終于借著散發著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鮫人的面容。
姜偃心臟猛地顫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鮫人清麗俊逸的容顏,眉眼深邃,輪廓分明,比之作為人類時更多了幾分雌雄莫辨的美麗。
聶聶朝棲怎會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總像是蒙著迷霧看不真切,現下他仔細看著,終于發現聶朝棲的尾巴雖然與他相似,卻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
人魚腰間,一圈明晃晃的猙獰刀疤,整齊排列。
姜偃猛地捂住嘴。
心臟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記得聶朝棲是人類,他是人類!他不是鮫人,怎會如此!
人魚歪了歪腦袋,伸出舌頭,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嘗到了一絲從面前之人身上飄出來的帶著溫度的咸味。
見人類面色越來越紅,掐著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閉著眼吻了上來。
一口氣渡過來,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道心聲。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變成鮫人了?】姜偃滿臉茫然無措。
鮫人摸著他的臉,淡漠的聲音傳來:【為了孵你的蛋,鮫人蛋只能在深海里被孵化,人類的雙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會生存在海底,他就舍棄雙腳,變作一條魚,追隨著他的身影來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見不到陽光,他就像個徘徊在這里的幽靈。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離去。
沒有什么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絕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里,他寧愿連自己的存在也被徹底抹除。
他看著那枚數百年沒有動靜的蛋,又看著眼前呆滯住的人類青年,歪著頭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來你不在蛋里啊】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鮫人啊!他又怎么會從鮫人蛋里出來!
姜偃感覺眼眶控制不住的發酸,心臟一陣一陣的抽痛,他握住鮫人的雙臂,頭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淚洶涌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來,又從淺淺的抽噎變成崩潰大哭,在發不出聲音的海底無力的張著嘴,抓著鮫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進他的手臂里。
【聶朝棲聶朝棲你不能這樣】
只是幻境罷了。可他為什么這么難過?
他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感受到的鉆心的痛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聶朝棲不能這樣。
鮫人無措地環住青年,和他比起來格外纖細的肩膀不停脆弱顫動著,他低下頭一點點吻去他的眼淚:【你若不喜歡,我以后都不這樣了】
【可你不能離開我,我自己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別難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只是覺得,只要能接近你,變成什么樣都無妨】
姜偃一時間哭得更大聲了。
他怎么這樣?
他仰起頭,正想說什么,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沒有大海,沒有那枚始終孵不出來的蛋,也沒有徘徊在海底孤獨守候的鮫人。
出現在眼前的,是沸騰著飄向天際的血沼,還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霧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畫面再次出現。
一道陽光穿破終年烏云密布的王城舊址上空,逆流向天際的鮮紅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紅花,姜偃跪坐在中間,手中捧著薛霧酒的眼睛,淚流滿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頃刻間灰飛煙滅,飛塵輕如柳絮,隨著血沼一同升空。
畫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第五十六章
畫姬一直期待有人能給她一個答案。
深陷當年那場王城風云之中的三人, 為何最后一個苦等心上人不來,再見面卻是對方帶人來砍下自己的頭顱;一個殺人時還能一臉冷酷,卻在走出王宮的瞬間失去理智, 走火入魔屠殺數千人;一個被吊掛在城門上形若干尸,苦熬百日,又被架在火刑架上, 受千刀萬剮之刑,砍斷手腳潑油點火還是不死,被恐懼憎惡,詛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她受困于這個問題許久,沒有答案, 她就永遠也不能離開王度城。
只是她其實也知道,最好的結果, 不外乎姜偃舍身成為陣眼, 替換魔頭的眼睛, 卻不一定解得開這個結,也度不了舊都廢墟內數千枉死冤魂。
可如今,姜偃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畫姬的腦海里, 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記憶。
許多年前,曾有一鮫人, 舍身以血肉喂食,苦他們所苦,悲他們所悲, 化解他們心中的怨恨。
正如他現在, 把所有將冤魂束縛在這里的痛苦記憶形成的污穢, 統統吸納到了自己身上,凈化那些冤魂, 助他們解脫。
一本散發著金光的寶冊在他面前攤開,一道道被凈化的亡魂鉆進冊中,書頁翻動,逐一將名字記錄在上面。
姜偃面前,一個邊緣籠罩著淡淡白光,身影半透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
女子臉上可怕的膿瘡隨著怨念消散,恢復成本來的樣貌。
她靜靜站在那里,看著他笑。
那張臉,正是姜偃曾見過的,城主畫姬的臉。
“你是棠梨長公主?”
女子微微伏身,以表尊敬和謝意,隨即身影也進入了判官決內。
雖然什么都沒說,姜偃卻好像明白了什么。
棠梨長公主寢殿內,有一副保管得很好的畫,只是在她毀了臉之后,就收起來不再掛出來。
畫姬,乃一副由少年將軍為心上人親手執筆所畫的美人圖化形為妖,物隨主人形,畫姬也被畫上所畫的棠梨公主慘死的愁怨束縛著。
這就是她執著于許多年前的舊事的原因。
結果,竟比她想得還要好。
棠梨雖然自刎,卻是出于愧對子民的負罪感,不再是當初苦等愛人不來,又慘被愛人親手所殺的哀怨女子;宋岐緊隨之后殉情,也沒在癲狂下屠殺王城百姓,釀成大禍。
原來這事也不必鬧得那般難看。
畫姬心中多年郁結消散。
過去早已無法改變,死去之人的時間便只能停留在過去,但不應被束縛在過去。
她也不該一直糾結那些過往,讓時間凝固在最痛苦的時刻,導致所有人都不得超生。
無論是活人,還是亡魂,終究都要如同洪流一般向前。
畫姬心頭思緒感慨萬分,盯著王城舊都消散,就像在送別一個陪伴多年的故友。
坐在一旁的“畫嬰”忽地站起來,身旁動靜將畫姬思緒拽了回來。
扭頭看了看秘境之中還發呆流眼的姜偃,畫姬瞬間警覺,飛身攔在“畫嬰”與秘境之間:“你要做什么?”
“畫嬰”滿臉煩躁:“他哭了,你沒看見?”
聽他這么一說,畫姬更防備他了,招來掉落在地上的美人扇,仿佛只要“畫嬰”有異動,就會立馬二話不說攻向他。
她慎重道:“妾身知道魔君陛下最厭煩哭哭啼啼的人,但姜公子不同,還望陛下不要因此動手取他性命。”
一旁早就看傻眼了的四師弟白蘞這會更是渾身一顫。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一身喜服的少城主:“你你說他是誰??”
畫姬懶得理他,只顧盯著眼前的“畫嬰”,她的“兒子”。
畫嬰是她從薛霧酒的眼睛上提取出的一縷神魂,加上她隨手畫的一副畫像化形而成。
她既然是畫妖,畫嬰當然可以算得上是她的兒子。
別說畫嬰,周圍這些漂亮侍女,也全都是她的“女兒”。
畫嬰化形后,其中神魂誕生了一個意識,本質上來說還是薛霧酒,只是沒有從前的記憶,只有作為少城主的記憶。
數日前,另一道神魂鉆進了這具軀體,找上了畫姬,要她配合將姜偃騙進秘境。
就是眼前這個占據著畫嬰身體的魔頭。
他和畫嬰同為薛霧酒,卻大不相同。畫嬰還是單純了些,眼前這人,卻是正兒八經的魔頭本人。有記憶,陰晴不定,動不動就殺人的那種。
哪怕畫姬曾經是薛霧酒手下領兵的魔將之一,這會也還是選擇站在舊主的對立面,想要在魔頭發怒殺人時,護下姜偃。
被畫姬拿提防的眼神看著,魔君本人更加惱怒:“誰要殺他了!”
他氣得直甩袖子,眨眼消失在原地。
“我過去給他擦眼淚還不行嗎!”
畫姬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
咦?
一回生,二回熟,姜偃知道這些亡魂都是進入判官訣內,等待他有能力打開鬼門關的時候,好去往生的。
做了好事,也成功拿到了薛霧酒的眼睛,他心里卻郁悶又酸澀,忍不住去想聶朝棲之后會怎樣。
他追他追到了海里,他出現一下又消失,不知道會不會讓他難過。腰上的刀疤也看得他揪心,不敢想聶朝棲是怎么從人類強行變成鮫人的。
姜偃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幻境,不是現實,現實里他與聶朝棲從未認識過,自然也不存在聶朝棲會為了找他把自己變成鮫人這事。
這個安慰顯然沒法讓他慌亂的心神完全沉靜下來。
奇怪,他還從來沒見過幻境會在進入其中的人離開后,還會繼續自行發展的。
就算多維持一會,也不至于橫跨數百年之久。
這個疑點讓姜偃完全安心不下來,他總覺得自己缺少了一部分關鍵信息,導致他好像弄錯了什么。
萬一他去的,不是簡單的幻境
【嗚哇哇哇哇!姜偃你干嘛!你剛才去哪了,我一下找不到你的意識了,跟你說話你也不回答!】
邪魔被醞釀著暴風雨,不斷掀起驚濤駭浪的識海攆得吱哇亂叫,四處狼狽竄逃。
【你能不能先冷靜一點!】
姜偃冷靜不了一點。
他這人有點鉆牛角尖,不是那種遇到問題也能無視的人,會忍不住一直想,直到心里得出了確切的答案為止。
他最受不了模糊不清的東西,什么都要準確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但越想,他心里就有種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的心慌。
要是那不是幻境,聶朝棲豈不是一直以為他心里還有聶如稷,這么以為了幾百年?
姜偃猛抽了口氣。
恨不得現在沖回去抓著他的肩膀把話說清楚。
事情不是這樣的,一定要聽他解釋啊!!
可現在整個舊址都灰飛煙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去的到底是幻境還是現實,就是想回頭去找人,都找不見了。
腦海已經被聶朝棲的名字刷了屏,大腦過載,在外界看來就是整個人都陷入了呆滯。
將所有亡魂名字記好,判官訣鉆回了他的身體,整個秘境空蕩蕩的,只有一片寬敞空地,姜偃忽然感到腹部一陣鉆心的疼。
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翻動一樣。
冷汗頃刻間就從額角淌了下來,倒比不上他覆蓋到小腿,被血沼腐蝕的灼痛,就是又酸又麻,發作起來一陣陣的,讓他覺得怪異。
他跪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彎下腰,頭都快要抵到了地面。
心中驚疑不定。
怎么回事?吃壞肚子了?
不能吧,他好歹是個修士,真吃壞了肚子,豈不是太丟人了?何況他貪人間的口腹之欲,這些年也沒少亂吃東西,亂七八糟的也不是沒吃過,從來也沒把他吃壞了。
那難道是,不知不覺間中了毒?
正琢磨著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面前的空氣忽然被一劍斬開,有人從裂縫中走出來。
一只眼熟的鞋子出現在姜偃面前。
白衣仙人的衣角在他眼前晃動著,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阿偃,鬧夠了嗎?鬧夠了就隨為師回去。”
竟是聶如稷!
偏偏在這種時候來!
在姜偃狼狽趴在地上,滿身泥土,雙腿失去知覺動彈不得的時候。
姜偃下意識去找自己遮臉的蓋頭,很快意識到已經來不及了。
他強忍著痛楚斷斷續續道:“我聽不懂你說的什么意思,你要想殺我這個逆徒,你就動手吧,我現在打不過你,沒必要非要把我抓回去再行刑,你何時在乎這些沒用的禮節?但木傀宗的人,不是我殺的。”
“為師知道。”
姜偃做好了他不信的準備,沒想到他卻這么平淡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腦子當下都空了一秒。
他一直以為聶如稷要殺他,是因為他覺得他是木傀宗慘案的兇手,結果原來他知道他不是兇手嗎?
姜偃只覺得渾身發寒。
“那你當時要我認罪,在那么多人面前,判我為滅門案的兇手,是為什么?”
聶如稷淡淡道:“阿偃,你心太野了。”
姜偃抬頭,呆呆問:“什么意思?”
聶如稷居高臨下的俯看著他狼狽的小弟子:“你以前不是總說,這輩子都要抱緊為師的大腿,可你食言了。你說,你不愿提升修為,不想擁有太長的壽命。”
聶如稷曾經最厭煩弟子事事都要依靠他,每日都要找他來說話。
山上的花開了要找他說,誰欺負算計他了要找他說,救了只瘸腿的兔子都要找他說小弟子在耳邊嘰嘰喳喳,像是有說不完的話,著實擾人。
他不懂花開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就是被強行拉出去,站在滿枝桃花樹下,也不明白小弟子歡喜什么。
他不懂他呲牙咧嘴在他面前跳腳,說要找機會報復回去那些算計他的小兔崽子,要拿柳條抽那幫混蛋的屁股時,在生氣什么。
他不懂他纏著他,說著世家欺負他,卻不知道他抱對了大腿,打了他這個小的,背后還有老的給他報仇時,滿臉得意開懷是為什么。
更不懂他明明喜歡那兔子,卻還是在兔子傷好后放歸山林,明明不舍還要這么做的原因。
這些通通都與聶如稷所想不符。
被人打了,自然應該咬牙苦修,直到能殺回去為止。
喜歡什么東西,奪走占有就是。
跟他說這些有什么用?
這么想的,一天,聶如稷在姜偃言笑晏晏地給他變出一塊人間點心的時候,問他開不開心的時候,就直言不諱道:“不開心。你說的那些與為師何干,我聽不懂,也不想知道。”
小弟子面上有些悻悻,訥訥道了歉,滿臉歉疚。
“是我話太多了,打擾了師尊修行,對不起,以后不會再犯了。”
他眼眶有些紅地道了歉,從那天之后果真再也不來跟他說那些廢話。
那日之后他越來越沉穩,也越來越有大師兄的樣子,旁人都說他性情沉穩溫和,待人和善。
他人口中的姜偃和聶如稷認識的那個聒噪,容易被氣得跟個兔子一樣竄來竄去的人,完全不一樣。
他對他們口中之人感到陌生,就像一個叫著姜偃的名字的陌生人。
姜偃不再來煩他,每次見他都是為了匯報宗門事務,幫他安排處理需要他出面的場合,彬彬有禮,恪守弟子的距離,甚至很少再像以前那樣莽撞闖進他寢殿內尋他,只在門外高聲喚一句師尊,聶如稷卻沒有想象中那樣變得輕松起來。
出生至今數百年來,作為一名天才劍修,他頭一次感覺經脈滯澀,胸口憋悶著一股郁氣,壓得他喘不上來氣,修煉頻頻走神,總忍不住望向門口,看看那道往常來得十分頻繁的身影是否出現。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直到姜偃偷買了酒回來,被他發現。
他越來越穩重的小弟子又像以前那樣苦著臉,扯著他的袖子央求他,臉上不是那種面具一樣的溫吞笑容,清雅如玉的臉皺成了一團,眸子眼巴巴望著他,聲音放得又軟又綿。
“就這一回,師尊別收了我的酒嘛,我保證不貪杯,就嘗一點!弟子實在好奇柿餅口味的酒是什么味道,今天要是嘗不到,這幾天都要睡不好了。”
柿餅口味?奇奇怪怪。
弟子滿臉堆笑,半拖半拽將他拽到了石桌旁,“就當我孝敬您老人家的,師尊也嘗嘗?”
還明目張膽的賄賂于他。
聶如稷本應不理會他,腳卻順著他走到桌邊,回過神,已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味道中又攙著股甜到牙疼的怪味,讓聶如稷蹙起眉。
他小弟子卻一臉訝然,大概沒想到他竟真喝了酒。意識到這一點,他滿臉說不出的亢奮,像是看到了新奇之物一樣盯著他看個沒完,手上還不停試探著給他倒酒,一邊倒酒一邊滿嘴好話,一會師尊一回稷哥的叫,聶如稷垂著眼,不聲不響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最后,味道奇怪的酒大半進了他的肚子。
以他的修為不會被這點酒弄醉,那天卻不知道為什么,醉得厲害。
平生第一次醉酒,輕薄了自己的小徒弟。
但他如愿找回了自己那個黏人的弟子。
聶如稷意識到自己喜歡姜偃,希望他能永遠待在自己身邊,就開始掛心起弟子的修為。
人類壽命短暫,修為越高壽命越高,以如今兩人修為的差距,姜偃和他之間的壽命之差,有一千多年之久,他能擁有姜偃的時間少到他甚至來不及品味這才剛到手的片刻歡愉,就要開始體會失去的痛苦。
聶如稷這輩子還沒失去過什么,也不會心甘情愿接受失去,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他留在身邊。
姜偃,不能死。
這個念頭并非一種念頭,而是他必會實現的現實。
天資不高沒關系,愚笨些也無所謂,他完全可以用天材地寶把姜偃的修為堆起來,就算用自己的修為將他養起來也無妨。
可漸漸他發現,他的弟子外熱內冷,黏人是假,天資低也是假。
姜偃心里藏著事,他不是提升不了修為,他是不愿意提升修為。
他不想飛升,他說他只要能活上百年就夠了,活太久都活膩了。
停在聶如稷的耳朵里,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愿永遠待在他身邊。他想離開他。
他先纏上他,現在卻又好像隨時可以抽身,對他只是玩玩而已。
聶如稷自然不允許他這樣置身事外,像一陣飄渺的風,捉摸不定。
他的大腿給他抱了,那他就得給他死死地抱一輩子。
聶如稷會斬斷他周圍的一切關聯,將他除他身邊之外的全部容身之處摧毀。他能待的地方,就只有他的寢殿,將這縷風困住,到那時,他生死都在他手里。
不想長生?也要看他同不同意他死。
秘境之內,聶如稷看著姜偃,冷酷地宣告著他的命運:“這世上已沒了你的容身之所,但我可以護你無憂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讓你落淚,但姜偃,你總歸要吃點苦,才知道誰才是你的歸宿,你究竟該待在誰的身邊。”
就像他曾經那樣,在外面被人欺負了,被人揍了,就會哭著來找他。
這一切,在聶如稷眼中,只是他給自己年輕的伴侶一點小小的教訓。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姜偃一定會回到他身邊。
姜偃忽然明白了聶如稷的腦回路。
對他高高在上的師尊來說,他想要什么,就不計代價不計手段掠奪,仙尊心里沒有對錯,只有他想不想要,想要多久。
姜偃內心苦澀,又覺得有些發寒。
他還是頭一次發現,大概,聶如稷眼里,他就和個討喜的擺件差不多吧。
心里更冷了。
姜偃晃了晃發暈的腦袋:“我不。”
聶如稷:“別鬧。”
姜偃諷刺看向他身后:“你的命定之人不是已經換成了他?還來找我,你想違逆天命?”
知道聶如稷是要去見姜偃,死活要跟過來的姜琤睜大眼睛,拼命擺手。
聶如稷:“你不必理會他,你只會待在我的殿內,以后也見不到他。你要是在意,我可以將他的神魂碾碎,肉身制作成傀儡擺在一旁,如此也不算違逆天命。”
姜琤臉色瞬間一白,眼睛里寫滿了驚恐。
姜偃覺得他這人真無理取鬧,就冷笑道:“別白費心了,我留戀人世煙火,就不修長生,到壽命就死,一天都不多活,你死了這條心吧。”
“再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你這個前任,就別再來礙我的眼了吧。”
“薛霧酒?”
“對!”
聶如稷淡淡一笑:“你說你愛上了一個死人?阿偃,你騙不了我。”
“我沒騙你。”姜偃死死壓著絞痛的肚子。
姜琤背后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拼命給他打眼色:“我的親哥誒,你可少說幾句吧!”
姜偃瞪他:“誰是你哥了!”
姜琤欲言又止,看了看聶如稷,又看看慘淡的姜偃,急著說些什么,卻又不敢當著聶如稷的面說。
聶如稷順著姜偃的動作看向他的肚子,一直以來云淡風輕的臉色忽然一變。
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陰沉。
“姜偃,你竟敢給他孕育魔胎?”
在聶如稷的眼中,陣陣黑色魔氣從姜偃腹部丹田處散發出來。
那是魔胎孕育之像。
想到姜偃不只一次說他喜歡薛霧酒那個魔頭,聶如稷臉色一陣青一陣紫。
不可能,姜偃不是在跟他耍性子嗎?那不是說來氣他的嗎?
為何,他丹田處會有魔胎孕育之像?而且這股魔氣如此強大,只有可能是那個魔頭會有的
“非交合不可能將魔胎轉移至修士體內,姜偃,你可真是好樣的!”
魔胎,啥玩意?
他一說把姜偃給說懵了。
那是什么東西?不是中毒了嗎?
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妨礙心里憋了股氣的姜偃懟回去。
他雖痛極,卻仍揚著脖子,嘴角露出艱難的笑容:“我都說了我沒騙你,是仙尊大人不肯相信而已。”
聶如稷漆黑瞳孔像是濃墨化開,他看著眼前因孕育魔胎而面露痛苦的姜偃,冷笑一聲,抬手運氣,袖擺飛起:“沒關系,區區魔胎,挖了捏碎即可。”
左右不過一瞬的事。
姜偃被捏著脖子提起來,有些呼吸不上來:“等等一下”
聶如稷的手已經向他腹部襲來。
“混蛋!!”他拼命掙扎。
他老子的要給他開膛破肚!!
第五十七章
【姜偃!】
邪魔顧不上躲避翻騰的識海, 魔氣不要錢一樣從姜偃的身體里鉆出來,拼命攔下聶如稷掏向姜偃腹部的手。
姜偃一手本能去拽聶如稷掐在脖子上的手,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里還攥著薛霧酒的眼睛。
那只眼睛脫離主人上百年, 早已和薛霧酒的尸體一樣成了一個風干腐爛、皺皺巴巴的臟東西。
看到他連這種時候都不肯放下薛霧酒的眼睛,聶如稷眼神冷了冷,掌心靈氣再次加倍溢出, 嘗試將攔在他與姜偃之間的魔氣打散。
白衣仙人另一只手輕輕做出收攏的動作,姜偃就立馬感覺手心傳來一陣震動,震得他手心發麻,抵抗不了那股強大的吸力,掌心一麻, 眼睛從他手里脫手而出,落入了聶如稷手里。
“我記得你最愛干凈, 如此骯臟污穢之物, 我便替你處理了。”聶如稷掌心運氣, 要捏爆那只眼球。
“住住手!”
姜偃滿頭大汗,咬緊牙關強行運轉起破碎的金丹,不要命的將魔氣引入由靈氣修煉出的金丹, 判官筆在手中顯形,魔氣宛如潑墨向聶如稷揮去, 阻下他的動作。
被他出其不意一攔,聶如稷動作微滯。
千鈞一發之際,姜偃身后一道紅色身影破空而來。
一只手從身后蓋在劇烈絞痛, 破袋子一樣往外漏氣的小腹處, 霸道肆虐的魔氣瞬間乖順起來, 一只手揮開聶如稷掐在姜偃脖子上的手。
聶如稷后退幾步,再抬頭眼神一凝。
看著眼前大紅喜服, 披頭散發神情張揚的男子道:“畫嬰?不對,你是薛霧酒!”
在他叫出對方名字的瞬間,頂著畫嬰身體的薛霧酒勾了勾唇,俊朗的面容頃刻間便有大半張臉腐化成白骨,連紅衣下的身體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氣一樣,干癟到只剩下骨架子。
只有半張臉還留存有正常人的血肉。
他抬起手招了招,被聶如稷奪走的眼球就嗖地一下飛回到他手里。
一只干癟到只有長長指骨的手,將飛回來的眼球托送到虛弱倚靠著他的姜偃面前,“還要嗎?”
“要的。”姜偃小心伸手從他手里接過這看起來稍微再使勁些,就要碎一地的“干貨”,輕輕攏在掌心。
身后的人見他如此小心翼翼捧在胸前,歪著頭盯著他的側臉看得入了神,絲毫不管站在對面得聶如稷還有姜琤。
聶如稷見薛霧酒摟著姜偃,整張臉布滿了冰霜,看向薛霧酒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個死人。雖然現在的薛霧酒也實在說不上是活人,但聶如稷的眼神明顯是對一個死了幾百年的人再次動了殺心。
聶如稷:“姜偃從太玄宗帶走你一部分尸骨,就能讓你以這副樣貌在外面活動了,看來是我小看了你。三百年不見了,魔君大人。不過你拖著破爛的殘魂,又能勉強出來活動多久呢。”
薛霧酒懶得理他,又長又尖的指甲勾起姜偃一縷頭發:“不多,夠打跑覬覦別人道侶的變態就行了。”
他抬起眼皮,滿臉諷刺:“堂堂仙尊,看著正人君子,沒想到私下里癖好這么臟,專挑‘人妻’下手。”
聶如稷危險瞇眼,不想跟他多費口舌,直接出手。
過了三百年還能憑借一具已經爛得不成人形的身體,和姜偃收集的幾個器官活動,他的確讓他驚訝,但也就這么多了。
三百年前,薛霧酒全盛時期就打不過他,遑論被封印折磨三百年,連全尸都沒有的今天?
薛霧酒在姜偃耳邊低聲道:“你先走,我拖住他。”
隨后將姜偃放下。
姜偃驚疑不定的看著他的身影。
薛霧酒?他不是死了嗎?死得透透的那種,那現在這個還、還帶詐尸的嗎?
想到之前畫嬰奇怪的狀態,還有狀似精分的情況,姜偃現在總算徹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畫嬰被薛霧酒亡魂上身了!
知道薛霧酒沒死透,他心里一下有些緊張。
別人不知道他跟薛霧酒怎么回事,薛霧酒本人還不知道他到底認不認識姜偃么?
糟了,要穿幫!
他不知道薛霧酒為什么沒有跟他來對峙,但現在姜偃能想到的,就是咬死自己三百年前薛霧酒還活著的時候,就偷偷仰慕著他,作為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連心意都不敢說出來,只敢在暗地里看著對方,薛霧酒這樣張揚又受矚目的人,注意不到他也是很正常的。
他不認識他沒事,能接受他的借口就行。
姜偃迅速給自己想好了后路。
核心要義就是——絕對不能讓薛霧酒發現,他其實根本就對他沒有一點感情,只是利用他的名!
姜偃眼睛緊緊盯著纏斗的薛霧酒和聶如稷。
能不被聶如稷一招斃命已經很讓姜偃刮目相看了,要知道,薛霧酒現在看起來就跟個一拍就散的脆弱骨架子似的。
可他現在的處境還是很危險。
作為目前暫時綁定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薛霧酒沒死透,對姜偃是危險,也有好處。
一個死了都能靠名字震懾修仙界的人,他活著的威力當然更大。
姜偃根本不可能這個時候扔下薛霧酒自己走了,要是薛霧酒的殘魂在這里被聶如稷徹底消滅,姜偃可仗的勢就倒了。
可薛霧酒這個時候是絕對打不過聶如稷的,他必須想辦法助薛霧酒逼退聶如稷!
姜偃打算再次運氣,哇地吐出一口血。
不行,經脈在剛才壞得更厲害了,腹部也還在持續作痛。
剛出了魔氣幫他抵抗薛霧酒的邪魔這會蔫了。
還有什么辦法?他還有什么辦法?
不遠處,誰都沒注意到的姜琤看到姜偃又吐了口血,整個人搖搖欲墜,猶豫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物,趁沒人注意朝他丟了過去。
姜偃哪怕身受重傷,也不會忽視這么明顯朝他襲來的東西。
他冷冷抬眸,抓住朝自己飛來的東西,心里還疑惑什么暗器這么慢吞吞丟過來,能有效果?
結果拿到手一看,根本不是暗器。
那是一株花苞,黑得跟墨水似的。
姜偃滿眼懷疑的看向姜琤——這不知打哪來的“親戚”,他這舉動是什么意思?
姜琤不知道為什么表情看起來也很緊張,目不轉睛盯著他拿在手里的花苞,就像在等待一個對他很重要的結果一樣。
一股奇異的幽香從手中散發開,姜偃再低頭,發現那花苞竟然打開了。
是一朵深黑色的夜合花。
仿佛只是被他用手指捏著,不小心觸碰了一下,就迫不及待歡欣鼓舞的盛放。
見到這一幕,姜琤眼中迸發出火熱的欣喜。
那目光熱切到姜偃渾身都不對勁了,沒等他弄明白這是什么情況,手中的夜合已經化作一灘流動的黑水,融入了他的皮膚。
就在這花融入皮膚的瞬間,姜偃感到自己火辣辣灼痛著的腿不疼了,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有些不同。
他竟然看到薛霧酒的眼睛上,有絲絲縷縷的黑氣連接著他的腹部,之前一直沒來得及查看丹田,這會順著黑氣的指引看向那處早就殘破不已的地方,卻發現,那些黑氣正纏繞著他碎裂的內丹,試圖將他的內丹拼起來。
只是手法十分粗暴,不比直接開膛破肚抹點糨糊強多少,弄得姜偃疼得要死。
“這是什么新品種刑罰?”薛霧酒的眼睛看他不爽,所以要折磨他?
就像是察覺到他的想法,那些嘗試將他內丹拼起來的黑氣僵硬了一下,意識到姜偃的畏懼,黑氣在內丹上方凝聚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
是一個小小的鮫人,樣貌漂亮可愛,無辜的趴在內丹碎片上,一邊對著他的內丹流口水,一邊忍著想要吃掉這個修士內丹的念頭,兢兢業業的完成修復工作。
感受到姜偃的視線,小鮫人朝他露出一個笑臉。
姜偃心臟忽地狂跳。
是聶朝棲!
鮫人聶朝棲!
他怎么出現在這?聶如稷剛才所說的魔胎,不會就是聶朝棲吧?!
他一下就忘記了薛霧酒,也忘記了聶如稷,更想不起來姜琤。
剛才還記著要怎么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好處,現在腦子已經完全空了。
“聶朝棲”他不自覺呢喃。
因著鮫人身上有黑氣連著那只干巴巴的眼睛,姜偃下意識托起眼睛,用鼻尖碰了碰。
他只是本能想離對方更近一些。
另一邊的薛霧酒一只手被聶如稷拆下來,很快又被連著腿根斬斷,從半空跌落,轉頭發現姜偃還在,不由心焦。
聶如稷跟著落在地面,仍然如剛進來時那樣不染塵埃。
他召出自己的佩劍,提著劍一步步朝薛霧酒走去。
“區區一副死人身體,也敢與我相爭,不自量力。”
然而不等聶如稷動手,眼前忽然出現了驚人的一幕。
骷髏一樣的薛霧酒,衣服下空蕩蕩的身軀扭動著生長出了血肉。
先是雙手,然后是雙腳。
不是骷髏一樣干枯,而是鮮活的帶著體溫的血肉。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驚得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死人怎么會長出血肉!!”
察覺到什么,三人同時看向姜偃。
就在他腦海里出現聶朝棲的名字的時候,那顆原本枯槁的眼球,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充盈鮮活了起來。
薛霧酒忽地捂住了心臟。
人被愛就會重新長出血肉。
“姜偃”
姜偃抬起頭,不明白為什么他只是想了想聶朝棲,薛霧酒的眼球就會長出血肉,但他能看清楚形勢。
他認真的告訴聶如稷:“只要有我在,你就絕對殺不死薛霧酒。你要殺他,就先來殺我。”
不然他就會一次次復活薛霧酒。
聶如稷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很好看。
僵持片刻,他滿身寒氣甩袖離開,連姜琤也不管了。
出去之后,面對急匆匆到處尋他的白蘞,他只冷冷說了一句:“通知各宗各家,薛霧酒有卷土重來之嫌,他們手里保存著的魔頭尸首是個禍患,全部銷毀不必再留了。鞭尸了三百年,夠他們解氣了吧。”
聶如稷走后,姜琤扭扭捏捏一瘸一拐向姜偃走來,半途被薛霧酒攔下。
魔頭的視線在他幾處命脈打量,像是在琢磨怎么弄死他。
姜琤畏懼地縮了縮脖子,求助地看向姜偃:“哥”
姜偃慢吞吞站起來:“公子,演戲別把自己演進去了,我不認識你。”
姜琤張了張嘴,看了眼薛霧酒,又閉了回去。
對方像是個門神似的守在姜偃面前,他連靠近一點都不能,有些話卻不好讓這個人聽見。
姜琤一看見這個男人就控制不住打哆嗦,那種恐懼已經刻進身體,形成本能了。
況且他想跟姜偃說的話,最不該聽的人,就是面前這個魔頭。
他要怎么當著本人的面告訴姜偃,薛霧酒其人,絕對不能讓他活到鬼門關開啟之日,否則,做什么都是白費。
這話要是說出來,以這魔頭的性子肯定要立馬掐死他。
和姜偃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寫滿了愁苦,“誒呦我的閻王爺陛下誒”
誰能想到薛霧酒這么個要命的活祖宗,竟然是某人自己親手從棺材里給刨出來的,孽債啊簡直是孽債!!
他不來,都不知道這倆人還有這檔子事。
“見過喊老天爺的,沒見過喊閻王爺的。不打了就快滾,今天心情好,饒你一命。”薛霧酒對著他這張和姜偃長得九成像的臉,都多了幾分寬容。
看他也翻不出什么風浪,轉頭去攙扶姜偃。
姜偃在秘境里可沒少被折騰,現在傷成這樣也沒法繼續成婚了,當務之急還是要治傷。
姜琤心里嘀咕著,喊老天爺,老天爺又管不了他們地下的事,喊閻王爺保不齊還有點用。
他不好說得太多,只能又從懷里掏出一支未開放的夜合花放在地上,“此花花蜜于姜公子身體有益,還請收下。”
說完就逃命一般離開了。
剩下姜偃和薛霧酒二人獨處,姜偃有些尷尬的別開臉,扯謊扯到正主面前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尋思薛霧酒這會是不是該問他些什么。
一轉頭,紅衣身影卻已經在他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回去。”
姜偃有些詫異,但還是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麻煩!”
薛霧酒偏了偏頭,將腐爛的那半張臉擋了擋,只將沒爛的那半邊臉展示給姜偃:“你不是說,你暗中傾慕我已久,一直不敢靠近我?現在給你個機會,上來。”
姜偃猶豫著看了眼自己被腐蝕的腿,最后還是趴到了他背上。
想到剛才發生的事,不忘順手撈走姜琤留下的花苞揣進懷里。
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嘀咕了一句:“謝謝。”
感受著踏踏實實靠在自己背上的重量,薛霧酒無聲笑了下。
姜偃實在太過疲累,起先還能注意不把自己整個壓在對方身上,保持點距離,但魔頭的步子極穩,帶著輕微的搖晃,他慢慢就有些撐不住困倦,腦袋一歪,搭在對方肩上睡著了。
淺淺的呼吸噴灑在頸側,薛霧酒不由放慢了腳步,讓自己走得更穩些,好讓人睡得更安穩些。
他呼吸越來越輕。
伴著懷間夜合的香氣,姜偃出現在了一片霧中,遠遠地,似乎又看見了那座已經毀滅的王城。
只是和他印象里的有所不同,還沒走近,那座城上空飄散的死氣,就已經開始讓人感到不適了。
他透過繚繞的霧靄,看見城門口有兩道身影在說話,一個站著,一個狼狽地趴在地上。
第五十八章
那座城最奇怪之處, 就是分明幾日前路過時,還烏泱烏泱都是人,現在卻安靜得有些嚇人。
原本曾路過這里的斂骨人都走出好遠了, 跟狗嗅到了骨頭一樣,循著死人味低頭轉上一圈,一抬頭竟又回到了這不久前才路過的城門口。
上一次經過這附近時, 還是因為趕著去這周圍一處明顯醞釀著死氣的村子收尸。
根據經驗,這種頭頂飄著只有他能看見的,黑霧一樣的烏云的地方,都是要成片成片死人的。
只是趕到才發現,成片的死人沒有, 村民都活蹦亂跳的,只有一個被綁起來要被燒死的人。
打開自己的冊子一查, 還是個命硬的, 沒到壽數死不了。
斂骨人很郁悶。
分明頭頂烏云密布, 這幫人大禍臨頭死期將近,怎么就一具尸體都沒讓他找著?
沒撿著尸體也就算了,那個命硬的家伙道行不淺, 看穿了他的真身,不知怎么想的, 忽然牟足了勁開始找死。
斂骨人很有職業道德,說了不到死期,就絕不可能讓他提前死了。
那人作死他就攔, 直到某日抬頭, 發現頭頂晴空萬里, 烏云散了,他睜大眼睛使勁瞧也沒從藍天白云里瞧出一點黑。
失落離開, 沒想到竟又繞了回來。
城內鬼哭狼嚎,各種奇形怪狀的冤魂全糾纏到了一起,陰風陣陣,濃烈的怨念在這座城的上空凝聚成一張巨大猙獰的鬼臉。
整座城,除了眼前趴在城門口茍延殘喘的這個,已經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起先斂骨人還以為是一具尸體在地上趴著,走近了才發現這竟然是個活人。
衣衫襤褸的男人面朝下倒在城門前,皮膚像是經過暴曬之后皸裂的土地,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一頭長發枯得像柴草,露出的皮膚上,還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傷疤,有新的,有舊的,舊的之上疊著新的,新的未愈,翻爛的傷口爬著蛆啃咬著他的肉。
斂骨人都不知道這左看右看都是尸體的人,為何還能活著。
不過那些傷,比起他遍布皮膚每一處蘊含著詛咒氣息的刺青,都不算什么。
斂骨人抬頭看了看城里的冤魂,又看了看這個幾乎遭到了所有冤魂詛咒的人,不由心里推測這人犯了什么大錯,能讓那些冤魂死后都在尖叫著詛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這里發生了什么,這個人和那些死人有什么糾葛,都不關斂骨人的事。
等他什么時候咽氣了,才歸他管。
只可惜,這人命硬得很,一時半會,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生死兩歸,暫且挨不著邊。
他腳尖一轉,要從地上趴著的人身邊走過。
沒走出兩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擺。
那個臟兮兮的男人竭力仰著頭,對他說:“帶我走或者殺了我也好”
那怎么行?他早就算過,他還要活上好些年。
斂骨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沒扯動。
也不知這人半死不活的,哪來的那么大的力氣。
生怕自己一使勁,就給他這最后一口氣掐斷,自己破了戒不說,還要遂了這人的愿要了他的命。往后在自己家里對著這張臉,他就會反復想起自己這次的失誤,斂骨人才不干。
所以他扯得時候都是輕輕的,怕給他魂拽出來,實在抽不了身,就干脆不再收斂自己的力量。
隨著他身上死亡的氣息蔓延,腳下翻滾的一張張伴隨著凄厲哭聲的鬼臉,鬼臉之上又長出了一朵朵夜合花。
以斂骨人為中心,黑色的花圃瞬間將周圍的土地全都侵占了。
夜合盛開之處,就是他的地盤,在這里,他是死亡的君主。
他蹲到他面前,捏起男人布滿猙獰刺青的臉,故意陰沉著面孔,掐斷腳邊一支夜合花,插到他耳邊。
正要問問他認不認得這花,對方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怔忡,眼底多了一絲絲亮色。
他緩緩抬起頭,小心翼翼摸了摸鬢邊的花,試探地看他:“送送給我嗎?”
這個男人臉上竟然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他拉鋸一樣難聽的嗓音輕輕道:“謝謝,我很喜歡。”
愛不釋手一般撫摸著那花。
斂骨人目瞪口呆,怎么和他想得不太一樣?
停頓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繼續陰森森道:“認得這花嗎?”
“認得,這是夜合。”
“那你應該也聽說過,被送了花的人,就代表成為了傳說中冥府君主的獵物,以后無論走到哪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得生生世世給他做奴仆。”
那還是斂骨人剛從地底爬上來時的事。
一開始他還收斂不好自己的氣息,撿尸體時一高興,就忍不住弄得周圍都是花。
這花總是哪死人就開到哪,別人不知道他就是奔著尸體去的,就以為花開就是索命。
漸漸成了一個人人害怕,避之不及的傳說。
斂骨人笑得恐怖:“奴仆是什么,懂嗎?我要是半夜突發奇想要吃東海的魚,你也得給我連夜跑去東海抓。”
他說完,地上趴著的人不只不害怕,還斷斷續續說:“正好,我抓魚,很厲害。腳程也快,你睡一覺,睜開眼就能看見它出現在你的桌子上。”
該是這個反應嗎?
斂骨人迷惑,漸漸松了捏著他下巴的手指。
“我以前見過你。”對方忽然艱難喘著氣開口道。
“不久前在一個村子里。”和現在一樣命硬得讓人嫌棄。
“不,比那還要早,”對方忽然咳嗽了起來,“聶朝棲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不記得。”斂骨人老實搖頭。
對方沉默了一下,又說:“那你還記得那只貓嗎?”
貓?
說到貓,斂骨人一下就想起來了!
也是他初出茅廬時的事,那時他還分不太清人的死氣和動物的死氣,循著死氣找到了一處宅子里,結果要死的卻是一只貓。
邊上站著一個哭得特別傷心的少年,他滿手鮮血,被自己的母親逼著殺了自己養了好久的貓,當時那只貓還有一口氣,等人走了,少年去尋郎中治他的貓。
斂骨人平生第一次見毛絨絨的小動物,一時喜歡,就上前摸了摸,結果本來還有口氣的貓瞬間咽氣。
他也是后來才知道,自己真身于貓是劇毒。
那時遠遠看到少年跑來的身影,他心虛壞了,一時慌亂,就自己化身成了貓的樣子躺到了那,想著裝成貓哄哄這少年。
他裝著自己在他的照顧下一天天好了起來。
只是到底不能裝一輩子貓,看少年臉上笑容越來越多,就找了個他被他母親叫出去不在家的日子,偷偷溜走了。貓兒性子野,跑了也正常,跑了總比死了強。
他以為自己做得挺天衣無縫的,沒留下任何破綻,殊不知聶朝棲十分清楚自己下手的輕重,他知道他的貓救不回來。
況且哪有貓愛吃人類的點心的?
年少的他藏著個秘密,一只妖怪化身成他的貓,賴在他身邊蹭吃蹭喝,他卻裝作自己什么都沒發現。
從來都假裝沒看見偶爾變作人形,藏身在樹影里,一只手枕在腦后閉目小憩的人影。
坐在窗前拿著筆畫畫的少年總要時不時抬頭看看樹枝上垂下的衣擺。
黑色的衣擺在陽光下發著光,和那人白得透出血管的皮膚一樣。
“那時的貓,是你變的吧。”聶朝棲道。
斂骨人:“”
有種被拆穿的心虛,氣勢一下就弱了下來。
這么一弱,就再也強硬不起來了。
這人那時就過得挺慘,幾年過去,他怎么還越過越慘了?
斂骨人再看這人,心中生出了點不忍跟憐憫。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死人見得多了,他已幾乎不再對誰生出過憐憫,這個人算是近些年獨一份。
他腦子一熱,長這么大頭一回撿的不是死人,而是撿了個活人回家。
許是明白這人是真不想活了,他說他做什么都做不好,又被家人拋棄,身負詛咒,被人咒的滿身刺青,就像是人間犯了罪被瓊面的囚徒,他甚至還不如人家。走到哪人人都知道他是大奸大惡之輩,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著沒意思。
可斂骨人堅持他壽數未盡,不肯收了他的尸。
他退而求其次,對斂骨人道:“因為刺青,夜里總被噩夢糾纏,無法入睡,能不能抱我一會?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你在身邊,我就不會做噩夢了。”
斂骨人作為孤孤單單長在幽冥深處的一枝花,還從未跟生人有過太長時間接觸。
日日相對,對方又看著太可憐,忍不住又心軟。
第一次和活人同塌過夜,還是被人摟在懷里,體驗十分奇妙。
活人體溫較他高出許多,夜里像個大暖爐,他體溫常年偏低,貪戀對方身上的溫度,竟比對方還上癮。
閑暇時,斂骨人好奇問他:“你那天問我記不記得聶朝棲,那是你的名字?”
當年裝貓騙了人家不少口糧,還不記得人家名字,多少有點不禮貌。
他這回一定好好記在心上,看在他做了人肉暖爐的份上。
渾身纏滿了繃帶,坐在床上的人卻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見斂骨人衣服上的云霧圖案很是喜歡,每次出門回來這人又多少會沾點酒氣,就給自己取了個新名。
由著斂骨人翻開冊子,在一串名字點了個姓,點到了薛頭上,合在一塊,便是薛霧酒。
半死不活的人血肉漸漸豐盈紅潤起來,也開始能下床走動。
他總是湊過來聞斂骨人身上的味道,“你又喝酒,這么喜歡喝酒,等我好了,我給你釀酒吧,外面的酒不好喝,我手藝好,我還會釀柿餅酒。”
“倒也不是喜歡喝酒,就是出了新味道,忍不住嘗嘗”斂骨人更好奇他口中柿餅酒是什么味道。
釀酒需要買材料,斂骨人不懂這些,也還嫌棄麻煩,可給自己取名叫薛霧酒的人卻因為滿身刺青不能出門。
想了想,斂骨人握住了他的手。
刺青從兩人皮膚相接的地方,爬到了斂骨人的身上。
薛霧酒身上的刺青詛咒盡數被對方吸走。
一直以來一副心如止水,總是掛著淡淡笑容的人頭一次露出驚惶之色。他強硬的將人拽進了屋里,面色陰沉得像是能滴下水來,二話不說,上手就開始扒人衣服。
拽著領口兩邊用力往下一扯,就露出了一大片胸膛。
他盯著白皙干凈的胸膛,又去捉他的手,將袖子擼下去,手臂光潔不見任何其他痕跡。
斂骨人不解:“怎么了?”
薛霧酒眼中仍蒙著陰暗的顏色,他視線又落向斂骨人的腰帶,“刺青呢?你把它轉移到你身上了是不是?”
斂骨人按住他開始不管不顧要扯自己腰帶的手,不以為意答道:“一滴墨落到硯臺里還能有什么顏色?”
他本體開花就是最黑的那種黑色,刺青刺在墨水里那不就跟沒有一樣?
薛霧酒:“有沒有覺得哪里不適?”
斂骨人:“沒有,我挺好的。”
薛霧酒捏著他的手腕,神色間隱有怒意,又有點后怕,緊抿的唇像是在忍耐什么。
也不說話,就光盯著斂骨人看,讓本來沒覺得有什么問題的斂骨人莫名有種自己做錯了事的感覺。
“好吧,我下次不這么干了。”他訕訕道。
“沒有下次。”
“絕對沒有下次,我保證。”
斂骨人雖然不知道他生什么氣,但他能感覺得到他心里很害怕,看著兇,其實貼著他手腕內側的手指都在發顫。
薛霧酒緩了口氣,轉身出門:“我去給你買釀酒材料。”
“哦。”
斂骨人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事情,默默期待起柿餅酒的味道。
真是古怪的口味,聽著就不好喝,但他還是要嘗嘗,才知道到底是哪種“不好喝”。
可他從天黑等到天亮,從天亮等到天黑,從日頭毒辣等到大地覆雪,那個人也沒回來。
他其實原本也沒打算等太長時間,可等了一天就忍不住等第二天,想著萬一他現在走了,薛霧酒第二天就回來了,那他豈不是虧了?
等到終于意識到不用等了,那人不會回來了,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他對時間一向感知力很差。他光是從花長成人,就用了很多很多年。
斂骨人收拾了下,將小院落了鎖。
他在一個地方停留得夠久了,幽冥深處漆黑寒冷,只有他一朵花長在那,實在有些寂寞。
他自詡世人的斂骨人,要繼續去尋死民充盈他的國了
姜偃認出來那個站立的人,就是他曾經在夢里遇到過的那個氣場強大,渾身陰森森涼颼颼,救了聶朝棲的那個大能。
地上那個慘兮兮的,應該就是聶朝棲。
不等他走近看個清楚,眼前砸下來一道身影。
姜琤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在姜偃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訴:“陛下!!!我找你找得好慘啊!!”
姜偃:“?”
他使勁甩腿,嘗試把這不知道什么玩意的東西給甩開,結果對方就跟手上抹了膠一樣怎么甩都甩不掉。
姜偃板起臉:“你給我撒手!”
姜琤:“我不!”
姜偃:“別逼我動手。”
姜琤:“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撒手!”
姜偃:“”
看著跟他這么像的臉做這么夸張的表情,他有點受不了。
“你用著這張臉,能不能注意點我的形象?”
不敢想他用著這張臉,都是怎么在太玄宗敗壞他沉穩可靠大師兄的形象的!
姜琤淚眼汪汪望著他,沉重中又摻雜著幾分要吐露不可告人的大秘密的神秘,“哥陛下,您聽我說,其實,我是從五十年后穿回來的!”
說完就期待的看著他,想從他臉上看到震驚。
姜偃用了用力抽回自己的袖角,一臉冷淡:“哦,我還是從一百年后穿回來的呢。”
姜琤急得直捶地:“您得信我啊!”
姜偃心說,他也沒說假話啊。
不就穿越么,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不過他為什么一直管他叫陛下?他什么時候登基稱帝的,他怎么不知道?
姜琤只當他不信,直接略過中間許多緣由波折,直奔主題而來:
“陛下,無論薛霧酒現在看起來多無害,他都不可信!他會在未來最后關頭出手背刺你,將你百年心血付之一炬!”
姜琤用手刀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務必趁他羽翼未豐之時,將他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他從未來而來,只有一個目的——找到此時尚未身死,統御幽冥界的冥府大君陛下,告訴他,趁薛霧酒病,要他命!
此人,留不得!
第五十九章
姜偃:
姜琤還在期待地看著他, 姜偃卻心無波瀾:“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姜琤不敢相信:“陛下!你你不會是到了這個時候,還要袒護他吧!”
姜偃:“一,我不是什么陛下, 我就是一普通修士;二,薛霧酒跟我非親非故,相識都談不上, 他就是現在立刻馬上給我一刀,也算不上是‘背刺’,頂多就是‘謀殺’。”
那什么百年心血更是無稽之談。
你要說薛霧酒復活了,發現被他這個人繼承了自己的遺產,準備弄死他把自己的東西搶回來, 那還差不多。
就算真有這么一天,姜偃也不覺得這事有什么值得驚訝的。
除非薛霧酒抽風了才不跟他計較這些, 否則他們遲早要對上。畢竟傳聞中的魔頭, 可不是什么大度的愿意給一個陌生借勢的人。
他繼續這樣干下去, 對方早晚會來找他算賬。
這要是個已經死透了的人也就罷了,現在看來,保不齊哪天魔頭就復活了。
正常人肯定都能想到, 姜偃必不可能真對薛霧酒‘有情’,按照常理, 財主死后跳出來認親認情人拉關系的,那肯定都是圖錢圖權的嘛,反正死人又不會開口說話, 情況如何, 全憑活人兩張嘴上下一碰硬吹。
這種事, 但凡一個棺材板沒按住,都能把人氣活了。
只是誰能想到, 這薛霧酒的棺材板,還真有可能要被掀翻了。
想到這里,姜偃思緒忽然斷了一下。
薛霧酒的殘魂之前才為了他,不要命一樣跟聶如稷打了一架,后面還不嫌他滿身血污背著他走
他有一瞬間對薛霧酒這個人產生了些許的不確定。
這么說,他人好像還挺不錯?
這個念頭才冒出來,姜偃就趕緊搖頭甩掉。
不行不行,就算他人不錯,也斷然不會不計較他在自己死后,還要被姜偃這么個人跳出來,到處宣揚他倆關系不清不楚,平白污了對方名聲。
如今不跟他算賬,估摸著是還需要他為他收集尸體,完成復活大業。
想到又給自己招惹了這么個大麻煩,姜偃不由嘆氣,感覺自己短短一段時日蒼老了許多。
他繼續道:“至于袒護,更是不知道你是從哪看出來的。我不是只是在為他收尸嗎?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姜偃口風很緊。
姜琤卻一臉不信,他似乎篤定姜偃會維護薛霧酒那個魔頭。
嘴里嘀嘀咕咕:“裝,還裝,世人誰不知道你和薛霧酒關系好?當年魔頭舉世之力建造云上仙都,鬧得名聲多差,多少人都說了他那人就是驕奢淫逸,天生壞到了骨子里,缺少同理心,對凡人的痛苦視而不見,還以此取樂。為了建造他的宮殿死了多少凡人?一時高興就不計代價制造大陣,生生讓太陽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導致人間大旱,又餓死多少人?”
“最后還不是你到處奔波給人收拾的爛攤子,又是送死人還陽,又是巴巴上趕著跑過去勸說,結果人連仙都大門都不讓你進!就這你還好意思跟別人說,他定是有苦衷?那人指不定在背后看你著急的樣子取樂呢!”
說起這些事,姜琤是恨鐵不成鋼。
好好的冥府大君,怎么就怎么就眼瞎看上了這么個玩意??
越說越覺得生氣:“哼,他要是心疼你一點,后面就不要一個亂子接一個亂子的鬧,差點把你的修為都耗盡了,給人還陽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這可是犯戒啊!
殺人容易,可要復活一個死人,那就是逆天而行!
別管是一條命,還是一百條命,通通都是做不得的!
還一條命就得擔一份孽力,身上就多一道詛咒刻印,他家陛下為了那人的名聲,為了他不惹天下眾怒,在他造殺孽的時候替他救活了多少人,就背了多少詛咒!那魔頭倒是好,什么都不用管,只顧自己開心就繼續禍害人。
“分明是他造的殺孽,最后這筆債全算到你頭上了,要不是為了處理他那些破事弄得精疲力竭,后面也不至于到那種——”
說到這里,姜琤止住了話頭。
他這么說,姜偃更確定他是認錯人了。
這一聽就是薛霧酒活著時的事了,那時他還沒穿過來,跟他真一點關系都沒有。
只是聽他這么說,薛霧酒生前也不是眾叛親離,起碼,還有一個好友站在他那邊?
心里一動,忍不住好奇:“‘我’和薛霧酒真關系這么好?好到他都這么壞了,‘我’也不離開他?”
世上真有這樣的傻子?
姜琤忍不住直嘆氣:“別提了,都不知道讓薛霧酒給灌了什么迷魂藥。”
“我是在您去世后才出生的,很多事也是聽別人說的,只知道陛下同薛霧酒相識多年,咱們地底下的人專往死人堆里湊,本來就風評不好,偏您又跟活人里面風評更不好的家伙扯上關系,唉”
陛下行事并不張揚,認識薛霧酒前總是神出鬼沒的,別人不喜歡他,也抓不著他的影子。
要是一直這樣,也不至于落到最后那種地步。
姜偃聽到那句‘地底下的人’,心里不由跳了一下。
他想到了判官決,那些鬼又喜歡叫他小判官。
難道姜琤真不是在發癲胡說?
他心里想著,面上卻沒有顯露出太多。
“按你說的,我和薛霧酒好成這樣,憑什么現在聽你的要去除掉他,”姜偃一臉不為所動,“要知道,你可是忽然冒出來自稱是我弟弟,又取代我,成了我原本未來道侶的命定之人,也就相當于搶走我的道侶,你叫我如何信你?”
姜琤猶豫自己該不該說,他怕說得太多,導致未來變數增多,結果反倒不如人意。
可他既然已經耗費了這么多,回到他家陛下還活著的時候,再瞻前顧后的顧忌著那么多,怕是最后什么都做不成,到頭來一切都白費功夫。
他一咬牙一跺腳,道:“我在陛下死后才出生,五十年后陛下身死,幽冥府輪回道不能無人管理,這才有了我,我應法則自幽冥深處誕生,是您正兒八經的繼任者,又和陛下同出夜合一脈,說是兄弟還是收斂著的,分明是父子嘛!也不算欺騙。”
“我孤身一人來尋你,又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只能先想辦法混進太玄宗,畢竟是天下第一的仙宗,打聽消息更方便,他們都說太玄宗大師兄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就算發現我是假冒的弟弟,也不會太為難我”
他也沒想到這么巧,他隨便挑個冤大頭,就是他家陛下本人!
姜琤還是后來太玄宗審判那日,發現這個默默無聞的老好人師兄,竟然和薛霧酒有牽扯,才意識到姜偃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姜偃無語。
弄了半天,就是看中了他人好欺負?
大概也知道自己這么說有點不厚道,姜琤趕忙道:“可之后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了!什么換命定道侶,還有陛下被太玄宗之人聯合起來欺負,都與我無關!就算有人在背后搗鬼陷害您,那也不關我的事啊!”
他只是想改變未來的命運!
這話姜偃倒是可以信,他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到底是誰在背后做這個推手,他其實心里多少有了猜測。
證據不多,憑感覺直接猜一下。
就把自己認識的人里挨個篩上一遍,姜偃心里跳出了一個名字:宋符卿。
聞燕行保不齊也摻了一腳。
只是那些還都不是眼下最要緊的。
他看向還跪在面前,拽著他袍角的姜琤:“薛霧酒未來到底干了什么,讓你這么大費周章的跑過來讓我殺他?”
五十年后,那個時間點正好是游戲開始的時候。
難道五十年后游戲世界變成那副鬼樣子,跟薛霧酒有關?
他莫名又想到了游戲里的那個誰也打不過的長得很好看的boss。
那個boss,不會就是未來的薛霧酒本人吧
心里驚了一下。
為何他會變成那副模樣?他在鬼門關前等誰?
說起這事,姜琤就來氣。
眼眶一酸,差點就要哭了。
他憤憤道:“那人那人趁著鬼門關開啟之時,把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輪回道砸了!”
“他把鬼門關全燒了,導致輪回崩毀,幽冥府坍塌,亡魂無處可去,只能徘徊在人間,時間一長,怨念無法消解,人間直接變成了鬼蜮!”
作為繼任的府君,姜琤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根本攔不住那已修成厲鬼的魔頭,他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看著天下亂成一團,心里作痛。
姜偃眼瞳微微縮緊。
這場景聽著可真是熟悉。
他想到自己初次接觸判官決時看見的畫面。
漫天紅門化作星火墜落,紅衣厲鬼在他眼前將一切燒了一個一干二凈。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哪只鬼魂的記憶,以為那是過去發生的事。
也是導致現在鬼門關無法開啟的原因。
可、可要是他看見的,其實未來會發生的景象呢?
姜偃心臟忽地加快,劇烈跳動。
“他為何要做這種事”
姜偃一錘大腿,恨不能搖著面前面露迷茫之人的肩膀,直接沖著他的耳朵大喊——
“當然是為了找您尋仇啊!”
那時厲鬼的話再次出現在姜偃腦海里。
【‘若我壞了你的輪回路’】
【‘你可會從幽冥深處來找我報仇?’】
姜琤:“那時陛下早已為補全早先殘缺的輪回道傾盡全力,最后身死道消,靈魂回歸幽冥;您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讓生死兩界重新有了秩序,自那之后,鬼門關也得以正常開啟,如此功績,本應得到安息,可那人——那人竟為一己私欲,非要您醒過來,好找你尋仇!”
不愧是魔頭,一點道理都不講。
他們新老兩屆閻王在這,還不趁早弄死他?!
越聽越覺得耳熟的姜偃,瞬間沒了之前聽別人故事的輕松心情。
整個人僵立在那里汗流浹背。
糟了,他現在開始感覺頭皮有點麻了。
第六十章
尋仇?尋什么仇?
不會就、就是因為他偽裝自己是他的寡夫, 才被記仇了吧?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姜偃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最后直接原地石化住了。
“薛霧酒, 好小氣一個人啊”
他不就騙他幾個手下過來給他當打手,好好說說又不是不還了,不至于記仇記到他死了, 都要掀他的墳把他拽起來親手再殺一遍吧?
姜琤等了半天不見他家陛下說話,疑惑的問:“陛下,您怎么忽然出了這么多汗?”
不應該啊,他倆借著夜合的連接夢里相見,還能熱出汗來?奇了怪了。
姜偃眼神放空:“你先別管這個, 如你所說,輪回道在被‘陛下’補全之前, 是殘缺的, 那我問你, 補全之前,鬼門關能否正常開啟?”
姜琤:“開不了。冥界和人間的通路,陛下可看作是一座橋, 橋斷了,自然沒法引亡魂進入冥府。”
“只不過, 說是斷了也不對,更準確的說,應該是這‘橋’打從一開始就只修了一半, 還從未連通過, 如果沒有您以身將缺失的部分補全, 時間久了,人間一樣要被鬼蜮吞噬。”
死人和活人, 本就該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不能混為一談。
都住在一塊,時間長了,肯定要出事。
“唔,這么一想,陛下這朵開在幽冥的花,說不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彌補這一部分的法則缺損,才孕育而生的呢。”也就說所謂的天命所歸。
他就是注定要去修橋的是吧?
別人修橋是搬磚,他修橋往中間一躺。
別說,倒也省事,
姜偃腦中浮現出來自己躺在一座斷了的‘奈何橋’中間,好多好多鬼從他身上排隊走過的畫面,不由嗓子緊了緊。
他大爺的現在可不就是開不開鬼門關了嗎?
一切都跟姜琤說的對上了。
他還在這想著努力修煉,說不準他練練級,變強了就能打開鬼門關,把判官決上的鬼送走,
鬧了半天不是他實力不夠,而是他們差他這塊磚!
不不不,現在還不能說得這么死。
姜偃:“你口中的陛下,可是指冥府大君?民間俗稱的,閻王爺?本體是一朵花?就你今天扔給我的那個?”
姜琤眼冒驚喜:“對!幽冥夜合,您想起來什么了嗎!”
姜偃:!
他又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個厲鬼燒門的景象。
當時那厲鬼陰陽怪氣的叫的稱呼——
【‘尊貴的冥府大君陛下’】
他現在腦子嗡嗡地響。
他、他之前可是眼看著那朵夜合化作 一灘水流進了他的身體!
這這這……現在再說是完全沒關系,他自己也不信了!
姜偃眼睛發花,虛弱地捂住腦袋:“你容我捋捋。”
難不成,他真是姜琤口中那什么陛下??
不,嚴謹點,應該說,起碼五十年后,他是這個“陛下”。
說不準是他修煉鬼道,登峰造極,就當上鬼中之王了也不是沒可能,反正誰也不知道他這判官決修到最后,是個什么東西,從判官修成閻王也合理。
姜偃咬牙認下這份“合理”。
他不死心地看向姜琤:“你說你跟我同出一脈,那你變個花來看看。”
姜琤一愣:“現在?”
姜偃:“對,就現在。”
姜琤忽然紅了臉,揪著手指扭捏了一下:“那陛下見了不許笑我。”
姜偃:“不笑,快變。”
姜琤糾結了一會兒,在姜偃腳邊變成一朵“花”。
只是這花長得有些滑稽,光禿禿一根桿上冷冷清清掛著一片黑色的花瓣,勉強能證明他的真身。
姜偃:“噗。”
姜琤嗖地一聲變回來,面紅耳赤,委屈抱他大腿:“說好不笑我的!”
姜偃壓下嘴角,憐愛的摸著這傻花的腦袋:“沒笑啊,你聽錯了。”
姜琤懷疑:“我分明聽見了!我是耗盡了力量才會這樣的,以后會長出來的!”
他雖不如陛下盛開時的重瓣令人驚艷,叫無數人癡迷,但也是長得很飽滿的一朵花!
姜偃被他看得心虛,連聲應道:“好好好不過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
真說起來,他五十年后估計壽數就快到了,臨死前做點好事把輪回補全了,像是他能干出來的事。
可他真的沒見過活著的薛霧酒,對姜琤說的兩人的過去也一概不知。
想到不久前他嘲笑的傻子,有可能就是他自己,姜偃又抱了一絲僥幸心理。
委婉表達了一下自己不清楚姜琤說的,幾百前薛霧酒活著時的事。
提起這一點,姜琤也皺起眉,一臉苦思不得其解:“其實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陛下,您了解的薛霧酒是在什么時候,因何而死?”
姜偃回答:“三百年前,被正道圍攻而死。”
“據我所知,他不該死得這么早啊。”
“什么意思?”
“按理說,他應該是在從我穿過來的那個時間點的一百年前,也就是距現在的五十年前才戰死。”
仙門雖然想分尸泄恨,卻被陛下攔下,將他尸體帶走,用自己的花蜜養著他的神魂,得陛下的滋養,才得以保住魂魄,在陛下以身修補輪回道之后,得以修成鬼道,之后才成為厲鬼,又破壞了輪回道。
而今,姜琤多方打聽,竟然無人聽說過陛下的名號。
明明在他的認知里,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那魔頭關系十分親密,現在,卻像是陛下不曾存在于那個過去一樣。
“是因為三百年前缺失了陛下的陪伴,魔頭才死得那么早嗎?”
姜琤猜測著。
“而且我也之前,沒聽說過太玄宗出過您現在這檔事。一切都和我從前知道的不一樣了,真是奇怪。”
陛下在這個時間點成了太玄宗的大師兄也奇怪。
“就像是,走向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世界……”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姜偃腦子里冒出了個想法,并且為著這個想法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不會我過來的時候……”
“已經……是這個世界走的第二遍了吧……?”
也就是游戲的二周目。
一周目結局就是他穿越前的游戲世界。
姜偃按了按腦袋,感覺腦海里的聲音有些雜亂。
說起來,他當時是怎么穿過來的來著?
他記得好像是他刷了所有列表任務,把等級和技能刷到了最高,然后去打那個不知名boss;理所當然沒打過,他不服氣打算再來,對方卻對他背上的棺材起了興趣。
那棺材是為了方便他做收尸任務,才常年背著的,然后那boss給他發了個什么任務
姜偃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卻想不起來對方發了什么任務。
可既然姜琤透露了未來薛霧酒會把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姜偃直覺那個任務跟薛霧酒有關。
他心跳越來越快。
是不是如果他能阻止薛霧酒燒毀鬼門關,破壞輪回路,改變游戲里那個未來的結局,他就通關了,他就可以——
回家了?
這么多年,他穿得不明不白,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可以回家的可能。
現在忽然發現,原來他說不定還有回去的機會,姜偃頓時忍不住鼻頭酸楚,心里生出了一股渴望。
迫切的渴望。
他想回家,他要回家。
穿越數十年,他一天都沒斷了這種念頭。
他不懂他們修仙的執念。藏書閣里讀不完的晦澀功法,他不喜歡;大雪天穿著單薄的衣服去揮劍,他不喜歡;宗門里總是喜歡捉弄他的弟子,他不喜歡;沒完沒了堆積成山等待他去處理的宗門事務,他不喜歡現在連曾經唯一喜歡的聶如稷,他也不喜歡了。
但他不敢說,也不敢想。怕想了,念頭就再難以遏制。那樣他會活得很痛苦。
他裝作自己很快就適應了這里,在這里過得很好,告訴自己現在這樣也很不錯,但其實只要給他個機會,他就會頭也不回,毫不留戀的離開這里。
這一瞬間,姜偃忽然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為什么他明明已經快要和聶如稷結契,聶如稷卻還是在不計后果,哪怕要將他逼到絕路,也要使手段留住他。
不只是壽數的問題,還因為他的心從一開始就已經飛向了遠方。
“原來,竟然是這樣?”
姜偃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如果他沒有一直逃避自己想回家的想法,如果聶如稷能不要那么若即若離,好像對他很特別,又好像只是為了遵循天命才勉為其難的答應跟他結契,或許很多話也不必全都壓在心底,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眼下再想這些,已經無益。
姜偃快速整理好的了一瞬間低落的情緒,對姜琤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薛霧酒那邊我會想辦法,這回,一定不會讓他再破壞了輪回道。”
有他這句話,姜琤一直以來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他頓時感覺渾身一輕,“那太玄宗那邊?”
姜偃摸了摸下巴:“之前如何,之后還如何,別讓人發現你我之間的關系。那邊要是有什么情況,就隨時跟我匯報。”
這下好了,他還白得了個身處正道核心之中的臥底。
加上還在萬卷城的木寒
掐指一算,盡管別人不知道,但姜偃手里的籌碼卻也越來越多了
床上,容色蒼白的公子悠悠轉醒。
一睜開眼,就對上了身旁合衣側躺著,撐著臉面無表情看著他的魔頭的眼睛。
薛霧酒的眼睛是很深很深的紅,紅得發黑,深處像是有明明滅滅的光浮現,讓人總覺得他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不太美妙的事。
姜偃被他看得一下就清醒了過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直接,和這個被他靠著自己一張嘴強行扯上關系的魔頭面對面。
而且還是單獨,在一張床上
想到這人會在五十年后,為了找他尋仇燒了輪回道,姜偃就倍感壓力山大。
上一回,也就是原本游戲世界的劇情里具體發生過些什么,他不知道。
反正姜偃基本可以肯定,要是被薛霧酒發現他說的全是假的,傾慕是假的,他就是個奔著他的身后財產來的騙子,估摸著,這次也是要被薛霧酒尋仇的命。
等薛霧酒復活了,不想殺了他才怪!
他要么就像姜琤說的,趁薛霧酒現在實力還沒有恢復,將他扼殺在萌芽里,只是姜琤為了回到過去力量耗盡,姜偃自己又修行不濟,而薛霧酒現在被分尸都沒死,他倆估計也很難殺得動他,萬一讓他死得跟這回一樣不徹底,還要多結一層仇;要么就只能騙得再深一點。
原本他只想騙世人,深情全是演給外人看的,現在,這受害者名單上,恐怕還要再多加一個薛霧酒本人了。
深情動人,想必對一個對自己愛得死心塌地,哪怕與世為敵也不在乎的卑微暗戀者,就算是魔頭,也不會太與他計較太多吧?
人多少都會對自己那愛而不得的舔狗,多一絲絲同情和憐憫的。
加上姜偃為他斂尸,助他復活的功勞,他肯定不會再為了找他報仇對輪回道下手,這事不就解決了?
等時機成熟,姜偃補全輪回道,任務完成,他穿回去,皆大歡喜。
快速想好一切,姜偃輕輕垂下眼睛。
從現在開始,這個對薛霧酒可望而不可得的舔狗,他干定了。
他偷偷將手從被沿中滑出來。
布料窸窸窣窣,他在魔頭不言不語的注視下,輕輕地勾了勾男人撐在床鋪上的指頭。
薛霧酒感覺自己手指像是被水底的魚兒啄了下似的。
青年鴉羽般的長睫不安地飛速顫動,光是這一個動作,就讓他緊張得心跳飆升。
姜偃是真的緊張,這倒不是演的。
“你你真的是魔君大人?”一句話說完,他自己臉先紅了。
滾燙滾燙,燒得慌。
當著本人的面裝深情,和抱著尸體演給別人看還是不一樣的。
外人拿兩句花言巧語,偶爾做做戲,關鍵時刻發個誓,表個態就差不多能唬住了。
但這些浮于表面的東西,想騙住身處其中的當事人是很難的。
估計一眼就得被看穿。
所以面對當事人,姜偃想獲得對方的認可,那他就得照著真深情去做,這中間的界限就變得很模糊了。
至少要熱情點,大膽對本人表達自己的喜歡。
細想想,就覺得這事挺讓人難為情的。可他又不得不壓著這股難為情的勁往上沖。
難頂。
真難頂。
被他勾住的手指動了動,薛霧酒眼眸深了些許,他看著青年白得紙一樣的臉上肉眼可見的被薰上了紅,時不時拿眼睛悄悄看他。
薛霧酒跟著這人也有些時日了,還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小心的樣子。
姜偃對別人,總是一副淺淺帶笑、波瀾不驚的模樣,他能疏朗自然的和人談笑,目光坦然的直視所有人,唯獨在現在,意識到薛霧酒正在他身邊的時候,躲閃了他的目光。
胸口莫名緊了緊。
薛霧酒的視線落在青年勾著他的白細手指上。這樣的主動親近,也是之前未有的。他之前頂著畫嬰的名頭,在馬車上拉他的手時,對方雖笑著,卻不情不愿。
現在竟然也會主動做這種曖昧勾人的舉動。
姜偃知道他在看他的手。
他想著,他這樣沒有邊界的碰他的手,他肯定會甩開他。
然后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表達一下自己只是終于見到心愛之人,情難自抑,委屈的表示自己以后一定跟他保持距離,不會再隨意靠近他。
貫徹一下自己懦弱舔狗的人設。
他想得很好,也覺得自己演得挺真的。
但他沒想到薛霧酒不按套路出牌。
薛霧酒沉默了一會,忽然揚起笑容。
然后反手將他整個手握在了掌心。
姜偃驚訝的抬頭看他,就看到魔頭拉著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你”他瞪大了眼睛,瞠目結舌。
“你不是問我是不是你的‘魔君大人’嗎?”
“給你摸摸心跳,確認一下。”
這還不夠,他一臉壞笑著湊近:“聽說你偷偷傾慕我已久,難得本人就在你面前,現在給你個機會,說說吧。”
“什么時候開始對我動心的?怎么動心的?怎么膽子這么小,有話都不敢親口對我說?”
他說一句湊近一點,姜偃縮著脖子,被問得后背冒汗。
不對不對,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完蛋了!這些問題,他、他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