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仰跟人打的那一架,在學校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最初打架的原因已經不重要,唯有行事風格和家庭狀況被一幫小孩傳來傳去,使得他已經被定義為了六班的“小瘋子”。
畢竟一言不合他就會摁著人的腦袋往墻上撞,學校里就連高年級的學生見了他都會自覺隔開一段距離,更不用說自己班里的。
帶眼鏡的小男生把座位搬走之后,宋仰旁邊一直空著,班主任私下里問過,但沒有人愿意做他的新同桌,全班座位整齊,就他身邊是空缺的,在第二排的位置顯得很是突兀。
除去上課時間,宋仰基本都是趴在課桌上做作業看書,偶爾起身去接水或者去上廁所,周圍的同學都會躲開他很遠,并且露出或是害怕或是嫌棄的目光。
小孩敏感,明白這大概意味著這小學的六年,他幾乎已經沒有了交到新朋友的可能。
后來宋仰就主動把自己的課桌搬到了最后一排,教室的座位排序重歸整齊,他也不再嘗試跟誰接觸,越發的沉默。
家里的氣氛自林曼離開之后倒是逐漸變的輕松了一些,因為宋奶奶終于敢多說話了,宋仰放學回到家,奶奶總會笑著把他招呼到身邊,給他剝一顆糖果或是巧克力,問他在學校怎么樣。
奶奶的笑容是宋仰最近每天能得到的唯一的一張笑臉,他的回答總是兩個字:挺好。
半個月過去,宋仰手上的燙傷恢復的差不多了,宋志遠給他拆了紗布,開始抹去疤痕的藥。
這段時間的藥都是宋志遠幫他涂的,一個坐著,一個半蹲著,都木著臉,基本沒什么交流,父子倆一個比一個沉默。
這次拆完紗布,宋志遠破天荒的沒有立刻走開,在宋仰身邊坐了下來,問他。“小澄好幾天沒來了,你們鬧別扭了?”
宋仰沒回答,低頭用紙巾擦手上溢到了疤痕外圍的藥膏。
“他是為你好。”宋志遠說。“不關心也不在乎的話,是不會跟你生氣的。”
這個道理宋仰是懂的,因為林曼就是這樣的,她動不動就要發脾氣的時候,家就是完整的,當她不再鬧了,家也就散了。
沉默片刻,宋仰說。“但你沒有跟我生氣。”
“生氣了。”宋志遠說。“但這是我帶給你的難題,我沒有能力幫你解決,就沒資格說你什么。”
這話即便是小孩,也聽得出其中濃烈的自責,宋仰感覺自己被刺了下,身上堅硬的殼不自覺松了些,他說。“我手上有數。”
“嗯,我知道。”宋志遠說。“但小澄不知道。”
許澄陽不知道他是故意那么做的,他不會被動的等著別人欺負,他只會豁出去,狠一點,主動告訴所有人他就是瘋子,誰都別來惹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很脆弱,也很難維護,有時候需要道歉,有時候需要低頭,永遠不要和對你好的人生氣。”
宋志遠說著,伸手在他的腦袋揉了把,聲音低了一些。“因為會失去,會很后悔。”
晚上,宋仰趴在書桌上看書,時不時偏頭看一眼手機屏幕。
過了很久,屏幕終于亮了下,他立刻拿起來滑動解鎖,是林曼發來的信息:
——寶貝,媽媽今天忙,你早點睡覺,晚安哦。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令人失望的信息。
林曼出過至今已經好幾個月,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跟他視頻,噓寒問暖,悉心叮囑,宋仰覺得著長這么大以來,林曼對他說話最多表達愛意最濃烈的一段時間。
可后來就變得沒那么積極了,開始經常“有事要忙”,視頻隔三差五,到現在等一天下來,只會在晚上睡前才有條信息。
宋仰盯著那條信息發了很久的呆,最后,很難過的想到,這樣下去,林曼一定會漸漸忘記了他。
也許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但盯著條信息看了很久,最后宋仰也只是打了兩個字:晚安。
如果說在宋志遠主動和他聊了那么幾句天之后,宋仰生出了些去找許澄陽道歉的苗頭,那么林曼的這條信息,無疑是又把那點苗頭給摁滅了。
在宋仰眼里,即便宋志遠犯病的時候動輒打罵,血腥暴力,總是會毫無預兆的就把他們的生活推進水深火熱里,但宋志遠仍然值得被陪伴和守護。
不僅僅因為宋志遠是他的父親,而是因為宋志遠在清醒的時間里,一直都在努力,為了多賺錢,早上出攤賣早餐,回來之后再用電腦前做接的臨時私活,因為長期服用和注射藥物,他的大腦反應已經不那么靈敏,每天都要熬到后半夜,期間還要洗衣服做飯收拾房間,照顧身體不方便的宋奶奶,他做的甚至比大多數正常人都要多。
但最后林曼還是放棄了他。
宋仰可以做到不因為林曼的放棄而對林曼產生怨憤,但林曼的所作所為給他帶來的影響卻無比深遠。
他從小懂事聽話,那么小心翼翼,硬著頭皮去道歉,去哄,去直白的說出自己羞于表達的愛,可到最后,林曼還是連他也放棄了。
求來的陪伴不會長久,這是自童年時期開始,宋仰自己悟到的,最難被撼動的認知之一。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過著,不痛不癢。
直到有天,宋志遠在早上出攤的時候突然犯了病,和街上的路人起了沖突,后來被巡邏的民警治服,送到了醫院。
宋仰趕過去的時候,宋志遠已經被打了麻醉針,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上好多處傷。
對方家屬要求宋仰找家里的大人進行賠償,宋仰不想讓坐輪椅的奶奶著急折騰,就說。“跟我談就行。”
“你個小屁孩能談什么,叫你家大人來!”對方說。
“家里只有我了。”宋仰說。
“我不信!”
對方家屬不依不饒,鬧著要找到他家里去,宋仰攔著不讓,說他們也傷到宋志遠了,惹的對方要動手打他,正是鬧的厲害時。
許晉康來了,身后跟著一臉著急的許澄陽。
之后在民警的調解下,雙方談妥了賠償問題,宋志遠可以被允許出院,宋仰和他一起坐許晉康的車回家。
就算宋志遠再清瘦,宋仰也還只是個七歲的小孩,扛不動他,只能讓許晉康幫忙。
把宋志遠背上樓安頓好,許晉康熱了一腦門子汗,回頭看看擰著眉頭的小孩,揉了下他的小腦袋,安慰他說。“小家伙,別愁,等你長大就好了。”
是啊,宋仰想,他現在處理不了問題,也扛不動宋志遠,真的太弱小了。
許晉康離開,許澄陽沒有立刻走,坐那兒安慰難過的宋奶奶,但也只跟宋奶奶說話,一副不打算搭理宋仰的樣子。
宋仰照顧好宋志遠,去廚房煮飯,沒有去主動往那邊湊。
許澄陽故意說話說的很大聲,時不時瞄著廚房里忙活著的小小身影,最后見對方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勁兒使完了,也就喪了氣,起身準備回家。
宋奶奶也知道倆孩子鬧別扭,許澄陽說要走,她就喊宋仰。“前兩天買的榛子糖呢,去給小澄哥哥拿一點。”
榛子糖是奶奶讓樓下的鄰居阿姨幫著買的,一袋里面有六顆,但是要花二十三塊,對宋仰來說很貴,所以他沒怎么舍得吃,那一袋還剩四顆,他全部拿了過來。
許澄陽接過來剝了一顆,回頭笑著對宋奶奶說。“哇,這個糖果好好吃,我好喜歡。”
宋仰就站在旁邊看著他。
宋奶奶看看宋仰,說。“小仰也喜歡,買了都不舍得吃呢,這回都給你了。”
許澄陽嘿嘿笑了兩聲,沒接這話,謝了宋奶奶,拿著就要走,他原本以為今天宋仰也肯定是不會主動跟他說話了。
但出乎他預料的是,宋仰送他到了門口,然后站在那里對他說。“謝謝你。”
許澄陽一愣,回頭看著他。
宋仰又說。“我會盡快長大的。”
說完,他就關上了門。
許澄陽站那愣了片刻,忽然感覺小孩這話似乎是有話外之音。
我會盡快長大的,等我長大,就不用再麻煩你們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許澄陽當時就懵了。
小孩脾氣太倔,行事風格也太偏激,他覺得這樣下去很不好,就想試著給掰一掰,所以這陣子故意不跟小孩說話,還經常搞點小動作故意刺激小孩,想等小孩主動低頭。
畢竟相處這一年多,許澄陽自認和宋仰關系已經很親近了,他教宋仰道理,教怎么哄人,教怎么主動交朋友,宋仰都愿意嘗試,都聽他的,他以為這次也能拿捏小孩,小孩早晚會扛不住主動會來哄他,會聽他的道理。
但直到宋仰剛才很禮貌的對他說“謝謝”,眼神里不再帶著依賴,他才忽然發現,他好像錯了。
他的道理對小孩來說已經不成立了。
他說林曼很愛宋志遠,根本舍不得離開,也說只要宋仰留下上小學,林曼就不會走,還說只要宋仰愿意做乖巧溫順低調的小孩,就會收獲很多很多的朋友和愛。
可現在媽媽離開了,他至今沒有交到一個新朋友。
小孩嘗試過,但沒有得到好的回應,就又把身上那層堅硬的殼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