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時至今日,她終于徹底成勢……
陸杭能力出眾,為人又十分識趣,事情交到他手里,霍翎并不擔心會辦砸,只耐心等著看結果。
轉眼間就到了春節。
這個年,霍翎過得很舒心。
去年那會兒,她懷孕剛滿三個月,外面又是大雪紛飛,未免出什么意外,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吃。
如今生下孩子,就沒有這些顧慮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妃嬪們過來給霍翎拜年時,還帶來了她們準備的禮物。
給霍翎準備的,大都是她們自己繡的荷包、手帕。
給大皇子準備的,多是些適合孩子穿的鞋子、肚兜,還有保佑孩子平安的玉牌等物。
霍翎道:“都有心了。”又問她們過年都在做些什么。
霍翎剛進宮那會兒,妃嬪們就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如今她生下大皇子,妃嬪們更是徹底歇了爭寵的心。
反正皇后娘娘為人大氣,從來不會克扣她們的吃穿用度,只要她們不鬧出什么動靜,犯到皇后面前,皇后也不會與她們過不去。
偶爾得了什么時興的綾羅首飾,或是南邊進貢了什么新鮮的吃食,也都樂意賞給后宮妃嬪。
大家吃喝不愁,日子過得舒坦,經常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打些葉子牌,踢會毽子,玩個投壺,也算得趣。
這會兒聽到霍翎問起,大家都七嘴八舌一通說。
霍翎靜靜聽著,不時也開口說幾句話。
瞧著時間差不多了,在妃嬪行禮離開前,她才開口告訴一眾妃嬪:大年初十、大年十一這兩天,可以允許她們的家人遞牌子進宮探望。
一聽這話,不少位份偏低的妃嬪都露出激動之色。
位份高、出身好的妃嬪,想要見自己的家人不難。
但像她們這種,在宮里地位不高,家人官職也沒高到能進宮的妃嬪就很尷尬了。
讓霍翎覺得好笑的是,大年初十這天,霍家人也遞了牌子進宮。
霍翎在鳳儀宮招待他們:“爹爹和母親怎么也跟著湊了熱鬧。”
霍世鳴道:“原本就想在離京前,再進宮見你一面。正好聽說了這事,也是趕巧。”
霍翎:“這么快就要走了?”
霍世鳴嘆氣:“京師雖好,但住久了,心里總惦記著燕羽軍的事情。”
燕西是霍翎布局的重中之重,聽霍世鳴這么說,她也沒有勸霍世鳴久留,只道:“京師的上元節辦得十分隆重盛大,不如等過完上元節再走,也免得要在路上過節。”
再急著走,也不差這么幾天。
霍世鳴笑著說好,又問起大皇子的情況。
一直到用過午飯,霍翎請霍世鳴單獨去書房聊天。
霍世鳴道:“建白收到調令后,就先啟程回燕西了。”
方建白要先回燕西交接職務,再從燕羽軍點一批人隨他去燕北。留給他赴任的時間只有兩個月,時間比較緊張,就沒有在京師多做逗留。
霍翎微微頷首,又說起一事。
“燕西要興辦州學,爹爹對此應該有所耳聞吧。”
“這件事情的推進不會太順利,負責州學的官員若是求到爹爹那里,爹爹記
得伸以援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州學一事幾乎完全是由霍翎主導的。
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憑著自己的心意,來推動一件政治事件的走向。
負責州學的官員,就算不是霍翎的親信,也必然會烙下皇后一黨的痕跡。
都是自己人,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霍世鳴當然不會吝嗇幫助。
“你放心吧。”霍世鳴拍拍胸口,毫不推諉。
霍翎笑了笑,又道:“阿澤年紀不大,也可以考慮讓他進州學讀幾年書。”
霍澤這位國舅爺的身份,可比何泰那位皇后堂兄還要貨真價實一些。
如果霍澤進了州學讀書,燕西官員和本地豪強一定也很樂意將他們的孩子送進州學里面,與霍澤成為同窗。
而且霍澤的性子還是太跳脫了,多念幾年書磨磨性子也不錯。
霍翎也不求霍澤以后能幫上她多大的忙,至少不能稀里糊涂鑄下大錯,扯她后腿。
霍世鳴沒有霍翎想得那么遠,但也覺得送霍澤去念書是個不錯的主意。
父女兩就燕西之事聊了許久,等方氏和霍澤抱著安兒找過來時,才止住話音。
方氏對于自己進宮求霍翎幫忙勸說方建白,結果方建白轉頭就被調去燕北一事,是十分錯愕的。
不過事后方建白跟她開誠布公聊過,又有霍世鳴在旁邊開解,方氏也就只能看開了。
她不看開也沒辦法。
方建白的婚事,她還能說上話。
但事關方建白的前程,事關方家的未來,全都系在丈夫和繼女的身上,已經不再是她能左右的了。
當初繼女沒出嫁前,她心里不舒坦時,還能抱怨兩句。
到了如今,若是她還管不住自己的嘴,別說丈夫,就連兒子和侄子都不會站在她這一邊。
看著雍容華貴、風姿遠勝往昔的繼女,方氏已是深深體會到了,何為尊卑有別。
上元節后,霍家人帶著帝后賞賜的東西,啟程返回燕西。
禮部花了半個月時間,將民間投遞上來的答卷一一批改完畢,擇出成績最好的二十人。
為了防止出現代答的情況,禮部還給這些人單獨安排了一場考試。
確定這些人都有真才實學,不存在弄虛作假,這才上報給宮里。
幾日后,這二十名從民間選出來的文人,以及二十七名從國子監選出來的監生,都被授予了官職。
一口氣授予四十七人官職,這在大燕朝還是極少見的,當下就有朝臣提出質疑。
不過很快就被禮部和國子監聯手罵了回去。
朝廷既要用人,焉能不封官?
再說了,這些人里,除了幾個表現優異的被授予了七品學官之位,其余都是些八品九品不入流的小官。
封得再多,也不影響大局。
大多數人都被說服了,但也有極少數人微微蹙起眉。
七品、八品、九品的官職,當然不會被他們放在眼里。
他們所警惕的,是這種用考試來大批量選拔人才的辦法……
朝中因為這件事情,著實鬧出了不小風波。
風波因那四十七人而起,卻與他們毫無關系。
他們在接受朝廷任命后,就在幾位主官的帶領下,收拾行李前往燕西,開始投入到興辦州學一事里。
等到朝中終于消停下來,安兒已經會開口叫“娘娘”了。
十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能坐穩,還能在地上爬來爬去。
霍翎命人在地上鋪了毯子,就將孩子放到上面玩。
她和無墨一邊陪著孩子,一邊說起今年要怎么給她和景元帝慶生。
結果說著說著,原本爬遠的孩子又重新爬回霍翎懷里,抓著她的胳膊,用含糊的聲音叫了一聲“娘娘”。
沒錯,季銜山小朋友來到這個世界上,開口喊的第一個詞,既不是“母后”也不是“父皇”,而是“娘娘”。
這一聲呼喊,把正在叫“娘娘”的無墨嚇了一跳,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
霍翎也是一愣,摟住孩子,糾正道:“安兒,叫母后。”
無墨苦著臉:“估計是平時聽我們喊娘娘聽多了,就被他學了去。”
孩子在霍翎懷里咯咯笑,嘴巴一動,吐出口水。
霍翎用手帕擦了擦孩子的嘴角,笑道:“也怪本宮,想著他還小,就不急著教他喊母后和父皇。”
景元帝過來的時候,聽霍翎提起此事,哪里還坐得住,當下就要去看孩子。
霍翎也不管他,先忙完手頭的事情,這才過去尋景元帝和孩子。
到了偏殿,就聽景元帝正在一個勁教孩子喊“父皇”。
孩子還以為景元帝是在跟自己鬧著玩,咯咯一直笑。
霍翎停在不遠處看著父子兩,沒有出聲打擾。
景元帝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霍翎來了。
他玩笑道:“娘娘怎么不說話?”
霍翎配合著他:“娘娘怕搶了陛下的風頭啊。”
結果就在這時候,孩子又叫了一聲“娘娘”。
霍翎沒想到孩子如此配合自己,大樂:“可見臨時抱佛腳是行不通的。”
景元帝也忍不住笑了,提醒她:“安兒叫的是娘娘,又不是母后。等他先開口叫了父皇,你可別跟朕急。”
霍翎一想也是,連忙湊了過去。
孩子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以后,再說其它的詞就很快了。霍翎和景元帝配合著教了好幾天,終于讓他開口喊了“母后”和“父皇”。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朝會上,一名姓康的吏部官員上了一道折子,請景元帝冊立東宮。
“儲君乃一國之本,陛下早立太子,也能讓朝臣安心。”
至于要立誰為太子,折子里沒有明說,也根本不需要明說。
這道折子一上,所有人側目,看著濃眉大眼的康子真,在心里大罵這家伙奸詐狡猾。
尤其是邱鴻振、靖國公這樣的皇后鐵桿,更是險些氣個半死。
這立太子的折子,還用你上嗎?
當我們這些人想不到這一點嗎?
我們不就是想著再等一等,結果好嘛,竟然被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家伙搶了先!
眾人一邊罵著康子真,一邊也不肯落于人后,紛紛出列請立東宮。
大朝會結束后,還上折各種夸獎大皇子。
霍翎隨便抽出一本看了兩眼,又瞧了瞧不遠處正在扶著欄桿學走路,走兩步能磕絆三回的孩子,小聲對景元帝道:“只看這些折子,我還以為安兒是堯舜轉世,生而知之。”
也難為這些朝臣,對著一個還沒滿一歲的孩子,也能夸得如此天花亂墜。
景元帝哈哈一笑:“偏你促狹。”
霍翎將折子重新丟回去,也沒有多說立太子的事情,轉而與景元帝聊起抓周禮。
這場抓周禮,霍翎和景元帝都有意大辦,從宗室到朝臣誥命,只要品階夠的,都在受邀觀禮之列。
絕大多數朝臣都是第一次看到大燕朝未來的儲君。
——雖然這位未來的儲君,這會兒只是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特意為了抓周禮而打造的桌子十分寬大,周圍圍了一圈東西,可以防止孩子不小心掉下去。
桌上已經堆滿了東西。金銀珠寶,經史子集,筆墨紙
硯,琳瑯滿目,都是內務府提前準備好的。
霍翎將孩子放進桌子里。
孩子坐在桌子上,用那雙完全遺傳自霍翎的眼眸,左右看了又看,這才慢吞吞在桌子上爬行。
宮人在旁邊哄他,讓他去拿東西,但他左摸摸,右瞧瞧,就是沒有真正將東西拿起來。
“安兒,來這里。”
景元帝突然拍了拍手,用掌聲來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他一發話,周圍原本還在起哄的宮人都噤了聲,緊張地盯著孩子。
景元帝又拍了幾次手,孩子終于發現了他,推開面前擋路的書本和毛筆,爬到了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停下動作。
沒有聲音作為指引,孩子繼續左摸摸,右瞧瞧。
仿佛是幾經挑選以后,終于挑選出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孩子在摸到一道明黃色卷軸時,突然一把握住了它,將它舉到空中胡亂揮舞著。
崔弘益正要唱和出聲,告訴眾人大皇子抓到了什么東西。
結果他定眼一看,聲音頓時磕巴起來。
“大皇子抓到圣、圣……”
李滿白了眼這沒出息的干兒子,高聲道:“大皇子抓到一道圣旨。”
滿堂皆驚。
霍翎也有些詫異,下意識看向景元帝。
抓周禮的東西,雖然都是內務府準備的,但也提前給霍翎報備過。內務府的人肯定不可能準備一道圣旨。
這道圣旨明顯是景元帝帶過來的。
景元帝微微一笑,從安兒手里接過圣旨,遞給霍翎:“打開看看?”
霍翎心中已有猜測。
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道冊立大皇子季銜山為儲君的詔書。
李滿再次開口。
“陛下有旨——”
除了霍翎和景元帝外,周圍眾人紛紛跪下聽旨。
李滿將詔書上的內容,一字不差宣讀出來。
原本就熱鬧盛大的抓周禮,隨著這道圣旨的頒布,愈發隆重喜慶。
立儲一事非同小可。
就如立后有立后大典一樣,立儲也要舉辦立儲大典,昭告天下子民,敬告天地祖宗。
安兒年紀還太小,根本不可能獨自完成大典,最后是由霍翎和景元帝一起陪著他完成了整場儀式。
東宮也被重新收拾出來。
不過在安兒六歲之前,都會繼續住在鳳儀宮里,由霍翎親自撫養照看。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鳳儀宮外的海棠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霍翎親眼目睹了四場開花,也在中宮度過了她人生的四個年頭。
在成為皇后的頭兩年,她整頓六宮,收攏六宮權柄。
借著兩位公主去天章閣讀書一事,試探朝臣的反應。
用何泰之死,彰顯自己的權威,讓朝臣領略到她的行事風格。
再由何泰一案,開始追查各地監牧區的貪污瀆職問題。
憑借這一次次機會,展露自己的政治天賦,讓景元帝愈發信任她的能力,開始著手培養她,允許她涉足前朝,在御書房旁聽君臣對奏,甚至同意她批復一些折子,讓她進行決策。
在她懷孕以后,景元帝將燕羽軍交給她的父親來執掌。
只用了幾句話,她就讓何家失去了一個侯爵之位。
季淵晚那孩子也被送出皇宮。
在她成為皇后的第四年,她親自推動并主導了在燕西興辦州學一事。
無需她做任何暗示,朝中那些想要依附她的人,就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上書請立東宮。
時至今日,在她的孩子正式被冊立為太子以后,她終于徹底成勢。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能制定多高規格,就制定……
立儲大典結束后的第四天,宮里收到了肅親王的死訊。
肅親王這幾年一直纏綿病榻,病情時好時壞,偶爾恢復一些了,也能出來走動一下。但大多時候,他都是待在王府里養病。
這會兒得知肅親王病逝的消息,霍翎和景元帝也不意外。
只是,景元帝與這位親叔叔的關系一向不錯,心下難免唏噓。
“前些天皇叔還說身體好些了,能來參加安兒的立儲大典。誰想大典剛結束,人就去了。”
霍翎也道了句“可惜”。
她與肅親王只見過幾面,彼此間少有交談接觸。但只觀肅親王府的行事,也能看出肅親王的智慧。
景元帝道:“早知道朕就不同意他參加大典了。”
霍翎卻不贊同:“皇叔心系社稷,能看到陛下后繼有人,國朝定下儲君,他這一去,也去得安心。”
“皇叔只是命數到了,強求不得。”
“要是陛下當時沒有同意他出席,說不定皇叔就要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了。可見陛下的決策是何等明智。”
景元帝也就是突然心生感慨罷了,聽霍翎這么勸慰,也沒有多糾結這個問題。
霍翎又道:“我們多給肅親王府賜些奠儀,讓皇叔的身后事更體面些。”
景元帝一嘆:“也只能如此了。”
命人去傳喚陸杭。
肅親王病逝的折子是直接遞進宮里的,禮部那邊還沒收到消息。
陸杭是進了宮后,才知道這件事情的。
他與肅親王年歲相仿,兩人雖沒有結下很深的交情,也未必說得上是朋友,但總能稱一句“故人”,也難免傷感。
“皇叔的謚號,朕已經擬好了。”
景元帝將剛寫好的紙張遞給陸杭。
“皇叔一生克己復禮,持節守身,兢兢業業,當得起一個忠字。”
一位親王,能得到“忠”這個謚號,評價不可謂不高。
陸杭在心底反復默念幾遍,拱手對景元帝道:“這個謚號,確實適合肅親王。”
除了擬定謚號,景元帝還給肅親王府賜下奠儀和治喪銀子,甚至還帶著霍翎過府祭奠了一番。
肅親王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
作為京中宗室里輩分最高之人,不僅宗室來了許多人祭奠,就連朝中臣子也都帶著家眷過來。
聽聞帝后駕臨,肅親王府的人和一眾賓客都有些訝異。
肅親王世子親自出面接待帝后二人。
看著肅親王世子悲傷的面容,霍翎溫聲道了句“節哀。”
肅親王世子嘆道:“其實今年胡太醫上門給我爹請脈時,就提醒過我們,讓我們早做準備。”
“他老人家這一去,也好。這一去,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霍翎給肅親王上過三炷香后,又去見了見肅親王府的其他人,最后還摸了摸季二娘子和季三郎的頭。
“瞧著都瘦了。”
季二夫人看霍翎親近自己的兒女,心下也高興。
不過如今這個場合,她也不會傻到將高興顯露出來,只道:“兩個孩子和他們祖父關系好,這幾天沒怎么睡好。我們這些大人忙前忙后,一時也顧不上他們。”
霍翎溫聲道:“還是得多保重身體,尤其是孩子正在長身體。”
因著霍翎和景元帝身份特殊,略聊了幾句話后,也不多留。
肅親王世子送他們離開王府時,正好碰到端王和端王妃帶著兩個孩子過來祭奠。
兩個孩子站在端王和端王妃中間,恰好將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分隔開。
端王看上去變化不大,只是這幾年的不如意,讓他原本疏朗清雋的眉眼,添了幾分陰郁低沉。
這種若隱若現的陰沉,沖淡了他身上的富貴風流氣。
端王妃的變化就顯得很大了。
她瘦了許多,因為是上門祭奠長輩,她穿了一件素凈的衣裙。潮濕悶熱的風迎面吹來,衣裙緊緊貼在背脊上,勾勒出她瘦削到幾乎只剩骨頭的身形。
她的嘴唇天生向下,不過以前的她氣色紅潤,唇角常帶著溫和不失禮的笑容,很難被人注意到這一點。
如今她面頰消瘦,薄薄一層粉遮不住蒼白的膚色,面無表情站在那里,整個人的面相都顯出幾分譏誚刻薄。
“陛下,娘娘。”
看到帝后二人,端王第一個反應過來,抱拳行禮。
端王妃反應慢了一些,在端王行完禮后,才帶著兩個孩子行禮。
她的頭埋得極低,一直到帝后二人的衣角都消失在視野里,才默默起身。
***
在肅親王下葬以后,肅親王府的人遞上了辭官守孝的折子。
霍翎對景元帝道:“守孝是應有之義,我們不能攔著肅親王世子他們盡孝。”
“皇叔這些年在國事上一向盡心,肅親王世子也是個知禮能干之人,如果能早些將爵位定下來,也能讓肅親王府的人更感念陛下的恩德。”
景元帝笑道:“你說得對,是該早些定下來。”
肅親王世子沒有季淵晚那樣的機緣,在肅親王去世后,肅親王世子只能繼承郡王爵位。
景元帝直接下旨,讓肅親王世子承襲了郡王爵,成為肅郡王。
空缺出來的宗人府宗正一職,景元帝
交給了誠郡王。
這位誠郡王,在宗室里名聲不顯。
和肅郡王一樣,誠郡王也是在先帝弟弟誠親王去世后才承襲了郡王爵。
將旨意傳達下去,景元帝對霍翎道:“如今先帝那一輩的兄弟姐妹,除了一位遠嫁的衡安大長公主,就不剩什么人了。”
說到最后,他的語氣里,難免帶上幾分惆悵。
霍翎知道景元帝為何會做此感慨。
有長輩在世時對于年歲的認知,和長輩都不在了以后對年歲的認知,是完全不同的。
她安慰道:“陛下若是想念大長公主了,就給大長公主賞賜一些東西,再請她回京師多住一段時間。”
景元帝搖頭一笑,壓下心底的悵惘:“賞東西就好,回來一趟太折騰了,看姑姑自己的心意吧。”
肅親王府的人在收到宮里的旨意后,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雖然他們都覺得,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會阻攔他們襲爵,但只要旨意一日未下,他們就生怕出現和承恩公府一樣的變故。
季二夫人掰了個橘子,一邊吃著一邊道:“承恩公府有那樣的下場,是因為他們不知好歹,看不清形勢。我們家與娘娘素來親厚,要我說,你們就是太多慮了。”
肅郡王在心里連連感慨自家老爹的英明。
要不是有肅親王提醒,他們怎么會早早與皇后娘娘交好呢。
“如今爵位已定,我們也可以安心在家守孝了。”
***
隨著肅親王府的人閉門守孝后,肅親王去世的余波也在慢慢消散。
楓葉染紅,天氣漸涼,尚衣局給太子殿下做好今秋的衣服后,第一時間送來鳳儀宮。
霍翎拿起一套繡著老虎花紋的黃色襖衣:“這衣服好看,安兒穿起來肯定精神。”
“還有這一套紅色的,也很喜慶。”
尚衣局石奉御笑著奉承:“皇后娘娘說得是。這套衣服的料子,我們選用了最正的紅色。太子殿下膚色白,穿上去肯定和年畫上的娃娃一樣。”
霍翎笑著對一旁的宮女道:“將安兒抱過來,讓他上身試一試這些衣服。”
宮女領命退下,正好與進殿稟報的無墨擦身而過:“娘娘,德妃娘娘又派宮女送東西來了。”
霍翎道:“讓她進來吧。”
石奉御立刻提出告退。
霍翎沒有留她,擺手示意石奉御退下。
不多時,德妃身邊的大宮女被請了進來,手中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擺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布老虎。
霍翎拿起布老虎,來回看了幾眼,贊道:“德妃的繡工當真精湛,怕是廢了不少功夫吧。”
德妃身邊的大宮女笑道:“我們家娘娘平日就喜歡做這些繡活,大公主小的時候,許多貼身衣服都是我們家娘娘親手做的。只要娘娘和太子殿下喜歡,她下的那些功夫都不算什么。”
霍翎一笑,收下布老虎,又給德妃賞了不少東西,算是承了德妃的情。
等人一走,無墨道:“德妃娘娘這些天總派人往鳳儀宮送東西,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只是想向本宮多多示好。”霍翎放下布老虎,笑道,“德妃真不愧是陸家人,這八面玲瓏的性子,與陸杭頗有幾分相似。”
霍翎才夸過陸杭,結果沒兩天,陸杭就給了霍翎一個驚喜——
陸杭上書,提議恢復皇后親蠶禮。
親蠶之禮起于周代,依照《周禮》上的記載,每年春天,皇帝要去天壇地壇祭拜農神,主持先農禮,祈求風調雨順;皇后則要率領內外命婦前往北郊,主持親蠶禮,祭祀先蠶神。用躬耕親蠶的方式,來規勸農桑,鼓勵百姓勤于耕織。[注]
在本朝建立后,只有太|祖時期舉辦過一次親蠶禮。
自那以后,本朝就再也沒有過關于親蠶禮的相關記載。
如今陸杭突然提出恢復親蠶禮,自然是為了向霍翎示好。
而這種事情,由他這個禮部尚書來提,實在是再順理成章不過。
霍翎在得知此事后,心中一動,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好處。
她以皇后的身份參加過許多祭祀儀式。但她所參加的每一項祭祀儀式,都是與景元帝一起的。
親蠶禮卻不同。
這種沿襲自周代的古禮,是歷史上唯一一項,單獨由皇后來主持的祀典。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馬政、騎兵都算是戎事,她在軍隊一事上鬧出的動靜足夠多了,短時間內確實不宜再向軍隊伸手。
那么在祀事上做文章,確實是個極好的方向。
如果能夠恢復親蠶禮,重新制定親蠶禮的儀注,讓它再次成為一項慣例,無疑能極大提高她在前朝的影響,體現中宮皇后的威儀。
“也難怪陸杭能做禮部尚書。本宮沒想到的事情,他先替本宮想到了。”
心中打定主意,霍翎對無墨道:“去看看安兒醒著嗎,醒著的話,抱他過來。”
無墨連忙去了,不多時,就將安兒抱來了。
“母后。”
安兒已經能站穩了,他不肯窩在霍翎的懷里,而是扶著霍翎,站在榻上。
霍翎也由著他,只是虛虛用手臂環在他身側,以防他一個不小心沒站穩。
安兒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問霍翎:“這是什么?”
他今天穿上了那套黃色的繡有老虎花紋的襖衣,整個人裹得胳膊都有些抬不起來。
霍翎低頭看去,笑著反問:“是什么?”
安兒咧開嘴:“是,老虎!”
霍翎看他胸口鼓鼓脹脹,似乎塞了什么東西在里面,就指著他胸口問:“那這是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才想起來這里面藏有東西,連忙將它掏出來:“會咬人,藏起來。”
霍翎一看,啞然失笑。
原來是德妃送的那只布老虎。
“你是想說,它會咬人,所以要藏起來嗎?”
安兒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反正是點頭了:“母后不怕。給母后。”
正說到這里,李滿就過來了。
“娘娘,陛下請您去太和殿一趟。”
“好,本宮這就過去。”霍翎應了一聲,扭頭看向安兒,“要不要去找父皇?”
安兒脆聲應好,又用力揮舞布老虎:“給父皇。”
霍翎佯怒,掐了下他肉嘟嘟的臉:“好啊,剛才還說要給母后,
現在就要給你父皇了。”
太和殿里,景元帝站在窗邊,負手而立,正出神想著事情,突然就聽到秋風送來孩子清脆的笑聲,還有模糊的對話聲。
景元帝唇角含笑,快步走了出去。
霍翎才剛走進太和殿,迎面就看到了景元帝。
她二話不說,直接將懷里的安兒遞了過去:“陛下的兒子,陛下自己抱吧。”
安兒雙腿在空中撲騰兩下,還以為霍翎是在跟他玩鬧,咯咯直笑。
景元帝接過安兒,目光卻落在霍翎身上,笑問:“怎么,安兒惹你不高興,你就將氣撒在朕身上?”
霍翎被他這話逗笑:“臣妾可不敢對陛下生氣。”
景元帝單手摟著安兒,另一只手來牽霍翎:“朕讓人準備了你最愛的蓮子羹,一會兒就該送來了,先進來坐吧。”
才剛坐下,安兒就從懷里掏出了布老虎,在景元帝耳邊小聲道:“父皇,老虎。給。”
景元帝看著他手里的布老虎,又看著他身上的老虎衣服,夸他:“像只小老虎。”
安兒一下就來勁了,兩只手放在腮邊,做出老虎要吃人的樣子。
景元帝哈哈一笑,再次摟住安兒,說:“行吧,這只小老虎給朕,這只小老虎——”
景元帝將安兒轉了個向,讓安兒的胳膊伸向霍翎:“娘娘要不要?”
霍翎失笑,從安兒手里接過布老虎。
景元帝順勢打量了幾眼:“這只布老虎做得真不錯,是內務府做的?”
霍翎搖頭:“是德妃送給安兒的。”
提到德妃,景元帝就想起來陸杭。他微微點了下頭,吩咐人趕緊去給太子準備一份雞蛋羹。
用過東西,安兒就困了。
霍翎將他放到榻上,為他蓋好被子,才輕聲問景元帝:“陛下突然找臣妾過來,是有什么事情嗎?”
景元帝道:“陸杭上了一道折子,是關于恢復親蠶禮的。此事與你有關,朕就找你來商量一下。”
“親蠶禮?”霍翎只當自己是剛知道,“臣妾聽說過,但本朝似乎沒有皇后主持過親蠶禮吧。”
景元帝回:“有過一次記載,是太|祖時期的事情了。不過那時簡皇后重病,親蠶禮是派遣了官員代簡皇后祭祀先蠶。”
景元帝其實也不記得這件事情了,但陸杭的折子里有提到,這會兒聽到霍翎問起,他也就說了出來。
霍翎問:“陛下是在哪里看到的記載?”
景元帝將折子找出來給她。
陸杭呈上來的折子非常厚,里面提到了本朝禮書中對親蠶禮的規定,還有前朝時有關親蠶禮的規定。
霍翎仔細看了一遍,合上折子:“本朝對親蠶禮的規定,似乎大都沿襲自前朝禮書?”
景元帝道:“本朝只舉辦過一次親蠶禮,儀注不夠完備也是自然。”
霍翎眼眸一彎,自然而然道:“天下百物皆出于農,養蠶關乎國計民生,如果朝廷恢復了親蠶禮,也能讓百姓感受到皇室對養蠶織布的重視和推崇。”
“臣妾身為皇后,也愿意盡一份心,代表百姓祭祀祈福,祈求先蠶神賜福顯靈。”
景元帝笑了下:“那就讓禮部先準備著。”
霍翎用折子輕輕拍著掌心,溫聲提議道:“是該好好準備起來。前朝都亡了近百年,別的不說,前朝時舉辦親蠶禮的祭壇,早已毀于戰火之中。”
“正好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重修我朝禮書中有關親蠶禮的部分。”
既然已經同意恢復親蠶禮,景元帝自然也愿意將它辦得更隆重些。
霍翎身為太子的親生母親,她的體面,也代表著太子的體面。
***
陸杭今天的心情十分愉悅,回到禮部衙門后,他也不急著處理公務,坐在窗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順手給自己泡了杯御賜的明前龍井。
才剛品完一杯茶,就見禮部右侍郎急匆匆走了進來。
“大人,宮里的旨意下來了。”
陸杭微微一笑:“我看你步履匆匆,還以為有什么急事。原來是為這個。”
右侍郎道:“大人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
陸杭請他坐下,微挽袖子,給他斟了杯茶:“恢復親蠶禮對皇后娘娘來說是好事。只要娘娘愿意,陛下也不會駁娘娘的面子。”
右侍郎順著陸杭的話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只是沒想到宮里的旨意下來得這么快。”
折子是大早上遞上去的,旨意下午就下來了。親蠶禮可不能算是一件小事啊。
陸杭聽到這話,也深以為然,更覺得自己的示好十分有必要:“宮里還說了什么嗎?”
右侍郎道:“確實還有一事。宮里說要重新制定親蠶禮的儀注,最好是能形成明文規定,以供后人遵循。”
陸杭眼神一閃:“那就得重修我朝禮書了。”
想了想,陸杭又問:“宮里有明確親蠶禮的規格嗎?”
右侍郎再次回憶了下,確認道:“沒有。”
陸杭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了杯中茶水,笑道:“那能制定多高的規格,就制定多高的規格。”
既然要向皇后示好,當然得做得盡善盡美。
不然那就不是示好,是膈應了。
右侍郎:“中祀?”
陸杭:“中祀。”
朝廷祭祀,分大祀、中祀和小祀三個級別。
只有祭祀天地、宗廟和社稷才會用到大祀的規格。
皇帝親自主持的先農禮就是中祀。
而親蠶禮,在歷朝歷代里都沒有明確的祭祀規格。
若遇上比較重視的朝代,場面就會略顯隆重一些;若遇上不太重視的朝代,場面也會略有削減。
面對宮里那位皇后娘娘,禮部當然是越重視越好。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規章制度落入書中,便讓后……
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個月,禮部終于制定好了相應的章程。
陸杭第一時間送進宮里。
景元帝得知陸杭的來意,直接吩咐身邊伺候的人:“請皇后過來。”
霍翎來得很快。
陸杭不敢怠慢,起身行禮。
霍翎施施然在景元帝身側落座,微笑道:“陸尚書免禮。”
陸杭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內侍,再由內侍轉呈霍翎。
霍翎右手按在上面,也不急著翻看:“這些東西,本宮回去后會慢慢看。陸尚書先簡單介紹一下情況吧。”
這一回,從祭祀的吉日,到舉辦祭祀的場所,再到祀蠶所用的舞樂規制,以及祭祀結束后的宴飲規格……
禮部都重新做了細致周全的修訂,既有對前朝親蠶禮的繼承,也略有調整改動。
比如說祭祀的吉日。
前朝定在三月舉辦,但禮部認為,先農禮和先蠶禮可以在同一天舉辦。
也就是在二月二龍抬頭這天舉辦。
再比如說舉辦祭祀的場所。
前朝舉辦親蠶禮的祭壇,早已毀于戰火,如果要在原址上重建,所耗極大。
《禮書》有言:“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達禮也,之幽之故也。”
先農壇建在京師南郊,南主陽,北主陰,本朝可以直接啟用位于京師北郊的祭壇,在那里祭祀先蠶神。
還有祭祀時需要用到的舞樂。
因為不同禮制的祭祀,所用舞樂的規制也是不同的。
親蠶禮是一項單獨由皇后來主持的祀典,參與祭祀的人都是內外命婦。所用到的舞樂也都應該是“女樂”,從舞者到樂工全部啟用女子。
……
霍翎并不認為陸杭這樣的老狐貍會敷衍她,不過這段時間閑著也是閑著,霍翎就順便了解了歷朝歷代有關親蠶禮的內容。
有了歷朝歷代的資料作為橫向對比,霍翎就更滿意陸杭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了。
從祭祀的規格,再到祭祀的日期、地點,全部都向皇帝親自主持的先農禮看齊,簡直不能更高規格了。
等陸杭停下話音,結束介紹,霍翎道:“事情交給禮部,本宮沒什么不放心的。”
她側頭看向景元帝,征詢他的意見:“陛下覺得如何?”
景元帝道:“你滿意就行。”
霍翎對陸杭道:“那就這樣吧。”
這會兒快到了用午膳的時辰,景元帝開口,留陸杭一道在宮里吃飯。
霍翎吩咐道:“給陸尚書沏一壺明前龍井。”
陸杭有些意外:“娘娘怎么知道臣最喜歡喝明前龍井。”
霍翎笑了一下,解釋道:“宮人上茶時,若上的是明前龍井,陸尚書都會多喝幾口。”
陸杭拱手:“娘娘慧眼。”
他這個喜好,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沒想到只是略多喝了幾口茶,就被皇后看出來了。
“對了。”霍翎突然想到許時渡,“前些天聽寧信說嘉樂懷孕了,不知道她這一胎順利嗎。”
許時渡嫁給了陸杭的嫡長孫,成親大半年后懷了第一胎,前幾天寧信長公主還特意進宮報喜。
這會兒聽霍翎提到孫媳婦肚子里的胎兒,陸杭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三分:“順利。順利。”
在陸杭離宮前,霍翎賜下了不少東西,大都是適合孕婦用的滋補品。
而在一堆滋補品里面,還突兀地混了一塊茶磚。
正是陸杭最喜歡的明前龍井。
拿著這塊明前龍井,陸杭心下頗為感慨:“不愧是皇后娘娘。”
當然,陸杭不知道的是,當他發出如此感慨時,朝中許多官員也都在私底下嘀咕。
“不愧是陸杭。為了討好皇后娘娘,連親蠶禮都重新翻出來了。”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積威日重,想要討好陛下可不容易。
相對來說,討好皇后娘娘就要容易一些。
而且討好了皇后娘娘,效果可能比直接討好陛下還要強。
像那吏部的
康子真,在立儲大典結束后不久,就順利晉升了一級。
他憑的是什么!
不就是因為他搶在所有人前面,第一個上書請立太子嗎!
這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和后面跟風附議的人,在皇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肯定是不同的。
如今太子已立,他們所在的衙門也不可能像禮部一樣搞什么親蠶禮,真是頭疼啊。
有頭疼的,也有早早瞧準了機會的。
禮部前腳剛敲定完親蠶禮的章程,將重修的儀注寫進本朝禮書里,后腳工部的周尚書就上了一道折子——
京師北郊的祭壇年久失修,如今要再次啟用,應該重新修一番。
希望朝廷能給工部撥一筆銀子,工部會立刻調派人手,趕在過年前修好祭壇,保證不耽誤明年的祭祀。
所有人側目。
就連陸杭都忍不住看了過去。
周尚書站得筆直,一點不心虛。
這本來就是工部的職責。
他只不過是表現得積極了那么一點,折子上得早了那么一點,為陛下和娘娘分憂的心急切了那么一點。
他有什么錯呢。
倒是陸杭這家伙,瞅什么瞅,你們禮部都吃肉了,還不允許我們工部跟著喝一口湯嗎!
與此同時,鳳儀宮里。
霍翎正在翻看方建白送回來的密信。
算算時間,方建白已經在燕北待了七八個月。
他將自己在燕北的見聞,還有親自與安鴻羽老將軍接觸后,對安將軍的一些看法都洋洋灑灑寫在了信上。
他無意向霍翎訴苦,但為了能讓霍翎更準確地了解安鴻羽,他還是詳細描述了安鴻羽對他的態度。
在信上,方建白說,他剛到燕北那會兒,因為他是霍世鳴的妻侄,又在燕羽軍待過一段時間,安將軍對他頗為冷淡,安將軍身邊的人也都看他不太順眼。
后來他出了幾次任務,立了一些功勞,又與燕北的將士們同甘共苦過,這才慢慢改變了那些人的態度。
說完所有正事,他才在信紙最后,簡單問候了霍翎和太子的身體。
霍翎將這封密信來回看了兩遍,倒是放下了不少心。
而且從安鴻羽表現出來的性格和行為,確實不像是端王和柳國公的人。
霍翎走到炭盆邊,將手中的信紙一張張投入里面。
待所有的紙張都焚燒干凈,霍翎打開窗戶,散去殿內的味道,開始給方建白寫回信。
該交代的事情,霍翎早就跟方建白面談過。所以這會兒她在信上沒提什么正事,只是簡單問候了方建白,提前祝他春節快樂。
信紙塞進牛皮袋里,霍翎想了想,打算將送給方建白的年禮加厚一倍。這些年禮代表著她的態度,想來能讓方建白在燕北的處境更好些。
***
景元二十五年,算是景元帝在位這么多年來,最風調雨順的一年。
這一年里,全國各地都沒有爆發什么大的災情,偶爾有些地方出現干旱或暴雨,也都只是小范圍受災,沒有形成大范圍的災情。
直到臘月二十五日封筆,景元帝依舊沒有收到什么壞消息。他心下高興,命人擺駕鳳儀宮。
霍翎正在鳳儀宮里招待許時渡,她看著許時渡微微凸顯的小腹,無奈道:“外面天氣這么冷,你怎么還進宮來了。”
許時渡磕著瓜子,擺擺手道:“我在府里待不住,而且我聽人說,懷孕的時候多看美人,也能讓孩子長得更好看些,所以我是一定要多進宮幾次的。”
霍翎頓時笑了:“你與陸淮的相貌,生不出不好看的孩子。”
許時渡磕多了瓜子,嘴巴有些干,端起棗茶喝了兩口,嘴里振振有詞:“這不是想著讓孩子更好看些嗎。再說了,多來鳳儀宮,我的心情也能變得更好。”
霍翎道:“我這里,你想什么時候來都行。”
許時渡露出燦爛的笑容:“對了,安兒呢,我這回進宮給他帶了不少好東西。”
霍翎看了無墨一眼,無墨會意,去偏殿找安兒。
結果過了一會兒,景元帝抱著安兒進來了,身后還跟著無墨、奶娘等人。
“嘉樂來了?”
景元帝走到霍翎身邊,放下安兒,與許時渡打了聲招呼。
安兒中氣十足地大喊了一聲:“姐姐!”
許時渡眉開眼笑,很想朝安兒伸手,又不好在景元帝面前太放肆。
霍翎扶著安兒的胳膊,主動開口:“來,母后帶你走去嘉樂姐姐身邊。”
安兒走路已經很穩當了,又有霍翎扶著他,小短腿邁得更歡快了。
人剛來到許時渡面前,就被許時渡一把抱住。
“你輕些。”霍翎提醒了許時渡一句,又叮囑安兒,“不許在嘉樂姐姐的懷里鬧騰,知道了嗎。不然今晚就不給你吃雞蛋羹了。”
安兒乖乖坐好,一副自己很聽話的模樣。
許時渡哈哈一笑,夸道:“安兒真乖。”
有許時渡陪著孩子玩,霍翎也沒管他們,走回景元帝身邊,開口詢問:“陛下遇到了什么喜事,這么高興?”
“朕表現得有這么明顯嗎?”景元帝詫異,旋即笑道,“也沒什么,就是覺得今年立了太子以后,事事都很順心。”
霍翎與他相視一笑:“臣妾也這么覺得。”
景元帝想到工部尚書前兩天上的折子:“工部已經修整好北郊的祭壇了。”
“這么快?”霍翎微微頷首,“工部有心了。”
許時渡在鳳儀宮用過東西,就提出了告辭。
因為冬日天黑得快,路又難行,霍翎也沒有多留她:“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許時渡道,“陸淮這個時辰正好下衙,他會順道過來接我。”
聽說陸淮會親自接許時渡,霍翎這才放心:“還有一件事情。親蠶禮需要戒齋,你就別參加了吧。”
許時渡下意識道:“那怎么行。”
霍翎直接定了下來:“就這么說好了。所有有身孕的命婦都可以不參加親蠶禮,也不獨你一人特殊。等你平安生下孩子,以后還有的是機會參加。”
許時渡心中一暖,也不再推拒霍翎的好意。
***
每一年過年時,霍翎這里都很熱鬧。
今年安兒能開口說話以后,鳳儀宮就更熱鬧了。
家中有幾歲孩子的人家,進宮給霍翎拜年時,都會順便把孩子帶進宮里,讓自家孩子陪著太子殿下一起玩耍。
如果能夠和太子殿下玩得來,那是最好不過了。
就算不能和太子殿下玩得來,在皇后娘娘面前混個眼熟也是好的。
等太子殿下再大些,需要挑選玩伴,或者是需要挑選伴讀的時候,皇后娘娘說不定就挑中了她們家的孩子呢?
而且皇后娘娘為人大氣,太子殿下也被教養得極好,不會無緣無故使性子,大家就更樂意帶孩子進宮了。
霍翎也趁著這個機會,與她看好的一些朝臣的夫人交談。
出了上元節,沒多久就到了先農禮和先蠶禮。
今年的先農禮和先蠶禮都定在二月二龍抬頭,正月二十九這天,霍翎住進祭壇附近的行宮,在此地戒齋三日:沐浴更衣,不飲酒,不吃葷,食
不過午。
宮廷女官陪同在側。
二月初一,受邀參加先蠶禮的內外命婦也來到行宮附近,住進帳篷里,戒齋一日。
一直到祭祀當天,太官署屠宰牛、羊、豬,以太牢之禮祭祀先蠶神。
內外命婦在女官的引領下,前往行宮奉迎皇后。
在所有人的行禮聲中,霍翎帶著自己身邊的親近宮女走出行宮,登上鳳輦,乘坐鳳輦來到祭壇下方靜靜等待。
“咚——”
清悅的柷聲回蕩在空曠的祭壇之上。鐘鼓齊鳴,舞樂啟奏,祭祀正式開始。
霍翎在雅樂聲中登上祭壇,來到寫著嫘祖尊號的神位前,率領身后一眾命婦跪拜。
她雙手從女官那里接過貢品,虔誠供奉。
奉過貢品,樂曲變換,霍翎在女官的引領下,走到祭壇另一角,按照禮儀洗凈雙手,這才二次登壇,親自為神明斟酒,再奉上太官署準備的牛、羊、豬,由女官代為擺上供案。
等到所有的菜肴果酒都擺上祭壇,霍翎一口飲盡女官端來的酒,第三次在神位前跪下。
原本列在她左右兩側的女官都退下了,命婦們靜靜立在祭壇之下。
祭壇之上,只有霍翎一人在跪拜祈求神明。
悠遠的風從空蕩蕩的祭壇上吹過,整齊劃一的雅樂聲在霍翎耳畔不斷回響,帶著一種積淀千年的肅穆威嚴,仿佛曠世之音。
霍翎忍不住想,這千年以來,曾經有過多少位尊貴的女子登臨祭壇,跪在嫘祖的神位前,代天下祈求神明賜福?
當她們跪在這里時,她們又在想些什么呢?
念及此,霍翎微微一笑。
她無法知道前人都在想些什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她以后,如果還有其他后來者登臨祭壇,舉辦親蠶禮,她們一定會在禮書中,看到有關這場親蠶禮的所有制度記載。
她們也許會遵從,也許會略有修改,但規章制度落入書中,便讓后人有前例可循。
鼓聲響起,祭祀接近最后的尾聲。
霍翎閉上眼睛,在心中虔誠祈禱大燕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烈日當空。日薄西山。……
祭祀先蠶神,是親蠶禮中最重要的一步。
完成所有祭祀步驟后,霍翎無需女官攙扶,從地上站起,退下祭壇,帶著一眾命婦去采桑壇采桑,再前往蠶室,將自己親手采來的桑葉喂給蠶吃。
喂完蠶后,霍翎再次登上鳳輦,帶著一眾命婦返回皇宮,設宴酬謝參與祭祀的內外命婦。
一直到宴會結束,整場親蠶禮才算是徹底結束。
霍翎站在屏風前,任由宮女為她除去身上的皇后朝服,開口詢問:“陛下那邊結束了嗎?”
無墨回道:“我們這邊散宴時,陛下那邊也傳來了散宴的動靜。”
“那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霍翎就聽到殿門外傳來行禮問安的聲音。
景元帝帶著安兒走了進來。
親蠶禮沒有男賓出席,這幾天霍翎戒齋時,安兒都跟在景元帝身邊。
霍翎看著安兒頭上的禮帽,不由笑道:“這是誰給你準備的?”
安兒晃晃腦袋,對于這頂帽子,他顯然是喜歡極了:“母后,好不好看?”
霍翎:“好看。比你父皇戴的那頂還好看。”
安兒笑得更開心了:“母后有嗎?”
“有。”霍翎指著剛剛摘下的鳳冠,“我的很沉。”
無墨托著鳳冠,將它輕輕放到安兒手掌上,讓他感受了下重量。
安兒皺起臉,說:“沉。”
景元帝一笑,幫安兒回答霍翎的問題:“帽子是內務府的人給他準備的。”
有宮人上前,為景元帝和安兒除去最外面的朝服。在除去衣服時,安兒還很順從,但在宮人碰他帽子時,他下意識用手捂住。
霍翎瞧見了:“戴了一天,該沐浴睡覺了,等明天睡醒再戴。”
安兒這才乖乖挪開手,又湊過來抱霍翎的大腿,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軟和:“母后,我有好多天、好多天沒見你了。”
霍翎問:“好多天是幾天?”
安兒掰了掰手指:“就是好多天啊。”
霍翎摸了摸他汗濕的發,也放柔聲音:“行了,快和你父皇去沐浴吧,小心別著涼。”
等霍翎換好寢衣出來,就看到先一步沐浴完畢的景元帝和安兒,正坐在床上聊天。
孩子的眼皮已經快要打架了,還是強撐著沒有睡。
瞧見霍翎,安兒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母后。”
霍翎上床,來到最里側,抱著安兒:“今晚要和我們一起睡?”
安兒點頭的功夫,眼皮重新耷拉下來。
霍翎托著他的頭,讓他躺到枕頭上:“困了就快睡吧。”
景元帝在旁邊看著母子兩,眼眸含笑:“他每天醒來都問朕你在哪里,有一回怎么找都找不到你,還哭了很久。”
霍翎幫安兒蓋好被子,看著他圓潤的小臉,輕嘆道:“他出生以后一直養在臣妾身邊,突然幾天沒看到他,別說是他,臣妾心里都有點不適應。”
霍翎順便問了下先農壇那邊的情況。
景元帝知道她真正關心的是什么:“放心吧,安兒很乖,沒有打擾到祭祀的進行。”
“那就好。”
兩人聊了會兒閑話,也就各自睡下了。
霍翎再醒來時,景元帝和安兒都已經不在床上。
她命人進來伺候梳洗,正在盤發時,父子兩才從外面回來。
霍翎從銅鏡打量父子兩的神情:“你們父子兩起這么早,干什么去了?”
景元帝笑而不語,安兒卻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兩只手死死背在身后,仿佛生怕霍翎看不出來他身后藏了東西。
“母后,你好了嗎?”
梳發宮女聞言連忙加快手上動作,迅速用一根鳳簪固定好頭發。
霍翎這才應道:“好了。”
“那你低頭。”
霍翎不知道父子兩葫蘆里賣的什么關子,不過也配合著矮下身子,差不多與安兒平齊:“然后呢?”
一朵初開的垂絲海棠別在了霍翎的鬢角。
嬌嫩艷麗,還沾著清晨的淺淺露水。
霍翎微訝,抬手撫摸鬢邊花:“你父皇教你的?”
安兒用力點頭,說:“好看。”
霍翎眼眸一彎,仰頭去看景元帝。
景元帝笑,也道:“好看。”
霍翎直起身子,牽著安兒的手:“走,母后帶你去蕩秋千。”
才剛忙完親耕禮和親蠶禮兩件大事,朝中一時也沒其它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景元帝在鳳儀宮里好好休息了幾天。
除了陪安兒玩鬧外,他還和霍翎一起練字賞畫。
景元帝欣賞完霍翎的字跡,出聲贊道:“字體揮闔,筆法剛勁。行云流水,渾然天成,你這一手字已經寫出了自己的風骨。”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筆:“也不知道是不是練多了,以前練字總要在心里反復叮囑自己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現在筆隨心動,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反而比以前寫得要好許多。”
霍翎自小就喜歡練字,不過她少年之時,練字多是為了磨礪心性,在遇到景元帝以后,才開始認真打磨自己的字跡。
這些年里,她看過的名家字畫,沒有上千幅也有幾百幅。眼光提高以后,再有景元帝時不時的提點,久而久之,這手字也算是徹底練出來了。
景元帝拊掌:“好一個筆隨心動。可見你已經將朕教給你的技巧,全部融進了你的字里。”
霍翎原本是想表現得謙虛一點,但聽到景元帝這話,還是沒忍住笑了:“能聽到陛下這幾句夸獎,可真不容易。”
景元帝揚眉:“朕平日指點你練字時,對你很嚴厲嗎?”
景元帝一向是個極有耐心的人,面對妻子兼學生,表現得就更有耐心了。
很多時候他都是把教霍翎練字下棋,當做忙完朝政之后的放松。
霍翎說出其
中區別:“平日夸我,僅僅是因為我的字有進步,而不是因為我的字有多好。”
“如今夸我,才是因為我的字真正能入了您的眼。”
景元帝啞然失笑,不得不承認霍翎說得對。
兩人又聊了會兒字畫,話題就不知不覺轉到了千秋節上。
景元帝的生辰在五月底,霍翎的生辰在六月中,安兒的生辰在七月十一,三人的生辰靠得不算近也不算遠。
前面三年,因為霍翎懷孕、安兒年紀還小,他們一直待在皇宮里。
如今安兒也快滿兩歲了,遠的地方去不了,近的地方還是可以去一去的。
景元帝問霍翎:“我們五月搬去避暑山莊,在那里一直住到八月再回宮,你意下如何?”
霍翎自然是笑著說一切都好。
霍翎以為,她以為……
她以為景元帝會陪伴她很多年。
她甚至有擔心過,也許在未來某一日,當她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時,他們之間會慢慢生出嫌隙,不復最初的信任與坦誠。
可她唯獨沒有想過,在安兒剛滿兩歲,在他的身體還沒有露出任何病態時,他就這么突然地倒了下去。
景元二十六年九月,大朝會上,在所有朝臣的注視下,景元帝突然口吐鮮血,從龍椅上一頭栽倒,昏迷不醒。
彼時,霍翎正在給許時渡剛出生的女兒準備滿月禮物,安兒坐在她旁邊玩積木,就見一個十分眼熟的內侍沖進殿內,二話不說先行跪下,泣聲道:“娘娘,陛下出事了,胡太醫請您趕緊帶太子殿下去一趟太和殿。”
霍翎猛地站起:“你說什么!”
近身伺候的無墨、崔弘益等人也都滿臉震驚。
霍翎緊緊抓著扶手,不等內侍再說什么,她先一步開口吩咐:“無墨,你抱著安兒,我們邊走邊說。”
太和殿是景元帝的寢宮,就位于舉辦大朝會的勤政殿后方,所以在景元帝吐血暈倒后的第一時間,立刻被送回了太和殿。
這位過來傳話的眼熟內侍,就是在太和殿里面伺候的。
他了解到的情況也不多,只知道今天的大朝會快要結束時,景元帝就這么從龍椅上栽倒下去,胡太醫給景元帝把過脈后,立刻催促人去請皇后和太子。
李滿要留在太和殿守著,就派了這位腿腳快的內侍過來傳話。
霍翎心亂如麻,一種難言的悲傷從心底直沖喉間,讓她喉頭哽咽。
她下意識攥緊了袖中的手帕。
安兒被無墨抱在懷里,整個人都有些懵懵懂懂的,他左看看右瞧瞧,突然小聲問霍翎:“母后,父皇怎么了?”
指尖刺入掌心的鈍痛讓霍翎恢復了幾分冷靜,她朝無墨伸出手:“把安兒給我。”
孩子入懷,霍翎用力抱緊了他:“一會兒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別害怕,知道了嗎,有母后在。”
安兒下意識抓住霍翎的衣襟,嘴巴一扁,點了點頭,將小臉埋在霍翎的脖頸處。
溫熱的呼吸撲在霍翎的肌膚上,帶著淡淡奶香味。
霍翎蹭了蹭安兒的臉龐,壓下眼眶的濕潤。
無論是為了陛下,還是為了她與安兒,現在的她都不能自亂陣腳。
鳳儀宮與太和殿位于同一條中軸線上,距離不算遠,不過一刻鐘,霍翎就看到了太和殿的輪廓。
她仰起頭,看著刺目的太陽高高懸掛在天際。
這會兒正是午時,那輪太陽照在身上時,卻沒有任何暖意。
明明是烈日當空,卻又給人一種日薄西山之感。
文武百官身穿朝服跪在殿外,太醫院所有太醫也都候在外面,李滿正在焦急地走來走去。
突然,李滿眼前一亮,一個箭步沖到霍翎面前:“娘娘,您來了。”
他想要說些什么,余光掃見周圍跪伏的朝臣,還是將所有的話語都咽了回去,默默在前領路。
安兒從霍翎懷里抬起頭來。
孩子在有些地方的敏銳不輸大人。
除了鳳儀宮外,太和殿就是安兒最熟悉的地方,以往他每次來這里,太和殿都會變得十分熱鬧。可這一回,看著人來人往卻安靜到死寂的宮殿,他攥著霍翎衣服的力氣更大了。
霍翎卻已經顧不上他了。
繞過十六面繡著江山圖的屏風,一進入殿內,霍翎就看到了靜靜躺在床上的景元帝。
雙眼緊閉,面色鐵青,嘴唇透著不詳的青紫之色。呼吸微弱到,霍翎幾乎看不見他的胸膛在起伏。
胡太醫正在給景元帝施針,額上都是汗水。
霍翎沒有上去打擾,默默站在旁邊,用食指抵在安兒的唇上。
安兒明白她的意思,圓溜溜的眼睛瞬間紅透,嘴巴一扁就落下淚來,卻強忍著沒有抽噎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胡太醫結束施針,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水,在李滿的提醒下,才注意到霍翎來了。
“娘娘。”
胡太醫快步來到霍翎面前。
霍翎緊緊盯著他:“告訴我,陛下還能醒過來嗎?”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
“陛下的病情來勢洶洶,等老臣趕到的時候,只來得及用銀針暫時封住陛下的穴位,護住陛下的心脈。如果娘娘做好了準備,老臣可以拔出銀針,強行喚醒陛下。”
胡太醫的話略有些隱晦,但霍翎還是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下,又問:“陛下能醒來多久?”
胡太醫嘆氣,心下也不是很好受:“以陛下的身體情況,至多一個時辰。拔針時間越晚,陛下的情況會越糟糕,還請娘娘早做準備。”
霍翎凝視著胡太醫,還有一事不解:“陛下的平安脈一向是由你來負責,他的身體,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這幾天陛下的身體都很正常,頂多就是因為受了風有些頭疼,怎么會突然到了這種地步?”
胡太醫道:“陛下的脈相很古怪,像是突發惡疾,導致心脈枯竭。”
霍翎蹙眉,想到一個可能:“會不會是中毒?”
胡太醫猶豫了下,慎重道:“確實有這種可能,但老臣不熟悉毒理,無法確定。”
“崔弘益,你帶著人,將陛下今天觸碰過的東西都封存起來。”
霍翎迅速吩咐下去。
她懷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讓守在外面的太醫都進來給景元帝看看。就算……就算不能救回景元帝,讓景元帝多清醒一些時辰也是好的。
隨后,霍翎沒有繼續待在這里,而是抱著安兒去了外殿——陛下為何會突然倒下,事后肯定要進行徹查,但這并非眼下最緊要的事情。
“李滿,你去將文盛安、陸杭和詹凌請進來。”
在李滿匆匆前去請人時,霍翎將安兒放到了景元帝以往常坐的位置上。
脫離溫暖的懷抱,安兒扭了扭身子,下意識貼了回去,想要重新鉆進霍翎的懷里,卻被霍翎一把按住。
霍翎坐到安兒的身側,就像平時她坐在景元帝身側一樣。
她捧著安兒的臉龐,用帕子一點點拭去他臉上的淚水,又為他整理頭發,撫平衣襟。
“安兒,你
還記得你父皇平時坐在這里時,是什么樣子的嗎?”
霍翎盡可能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和平時區別不大。
“你要跟他一樣,好好坐著,不要亂動,也不要哭。你可以做到的,對不對。”
安兒乖乖不動,只用一雙眼睛去看霍翎:“可是母后,我不想坐在這里,我想去陪父皇。”
霍翎撫了撫他的頭:“等一等好嗎。你先在這里陪母后,然后我們再一起去陪你父皇。”
安兒抽了抽鼻子,帶著哭腔應好。
文盛安三人都跪在殿外,一聽皇后娘娘傳召,立刻起身往殿內走。
待看清太子和皇后的坐位后,如文盛安、陸杭這樣的聰明人,已經猜到了端倪。雖然早在景元帝吐血倒下時,他們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預感,這會兒,還是忍不住心中傷感。
從景元帝還是皇子時,文盛安就已經在他身邊輔佐。
陸杭稍晚一些,但在景元帝登基以后,也一直被景元帝重用倚仗。
經歷過先帝那樣胡來的君王,大家都覺得在景元帝手底下干活很舒心,根本不用擔心自家的頂頭上官突然一拍腦袋,就搞得滿朝動蕩。
況且,景元帝確實是一位寬厚仁慈的君王。
他垂御天下二十六載,手中的權勢是如此強大而穩固。
如陸杭這樣的人,雖說一直在向皇后示好,但也絕對沒想過景元帝會突然出事。
相比起他們臉上的哀痛,霍翎卻是面沉如水,不動聲色。
“你們三人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本宮找你們來,是有幾件事情要吩咐你們。”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詹凌身上。
景元帝突然出事,皇宮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宮中守衛情況如何?”
詹凌的個人能力不算出眾,但這么多年下來,他能坐穩禁衛軍統領的位置,除了景元帝信任他以外,還因為他行事向來認真。
這會兒霍翎問起宮中的守衛情況,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在陛下出事的第一時間,臣就命底下人戒嚴了。”
“還不夠。”霍翎道,“從現在起,皇宮內外,除了出示本宮手令的人,所有人不得擅自進出,幾處宮門也要加派人手。你親自去盯著。”
詹凌也知道情況特殊,拱手再行一禮,領命退下。
看到詹凌退下,霍翎心下稍安,這才看向文盛安和陸杭:“陛下的病情,你們應該都心里有數了,本宮也不瞞你們。”
“娘娘。”陸杭語氣哽咽,反應卻極快,“陛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山社稷,還請娘娘早做安排。”
文盛安也開口附和。
只是看著如此年幼懵懂的太子殿下,兩人心下都不禁長嘆。
還好……還好皇后娘娘穩得住。
想到這兒,兩人都悄悄抬眼打量霍翎,卻只能從她臉上,看到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仿佛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前奏。
“那就將其他幾部尚書、左都御史和翰林院掌院都請進來。”
文盛安提醒:“宗室那邊,也需要人出面。”
“讓端王和誠郡王也一起進來吧。你們先在此恭候。”
霍翎抱著安兒重新回到里面。
幾位太醫正在低聲討論,胡太醫看到霍翎進來,輕輕搖了下頭。
最后一絲希望破滅,霍翎下令:“讓陛下醒過來。”
景元帝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先是哭得小臉通紅的安兒,然后才是霍翎。
他從霍翎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或許,也不需要從旁人的神情去推測。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現在的他到底有多孱弱。
“太醫怎么說?”
霍翎唇角微顫。
胡太醫告訴她的話,她可以復述給文盛安和陸杭聽。面對景元帝,她卻做不到無動于衷。
但最終,霍翎還是開了口:“太醫說,陛下只剩一個時辰來交代后事。”
景元帝疲憊地閉上眼睛:“……太醫查出什么問題了嗎?”
“暫時沒有。”
“滿朝文武都在外面跪著嗎?”
“在。”
“那朕的死訊瞞不住。”景元帝重新睜開眼,“讓文盛安他們進來吧。”
幾乎在景元帝傳召的下一刻,文盛安他們就進來了。
看到他們來得如此之快,景元帝眼中閃過一抹欣慰。
這必定是皇后的安排。
他原以為自己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孩子長大,為孩子鋪平登基的道路,可意外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主少國疑。
在太子還如此年幼的情況下,他需要的,大燕需要的,都不是一位只會哭哭啼啼守在他塌邊的皇后,而是一位可以迅速抽離情緒冷靜下來,把控局面,輔佐太子穩定朝政的皇后。
景元帝看了看身側的安兒,心下一嘆,吩咐陸杭擬旨。
他的詔書一共有兩道。
第一道是將行唐關主將周嘉慕調去燕北,行唐關副將霍世鳴接替主將之職。
第二道是他大行以后,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吏部尚書文盛安、禮部尚書陸杭和左都御史陳浩言三人輔政;尊皇后為皇太后,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后處分。
等所有人確認過上面的內容,陸杭捧來遺詔,請景元帝用玉璽。
景元帝對霍翎說:“皇后,替朕用印吧。”
霍翎握住玉璽,在詔書右下角落印。
立好遺詔,景元帝仿佛卸下了心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黯淡。他急促喘息了幾下,再次開口:“你們都退下吧,朕還有些事情,要單獨交代皇后和太子。”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景元帝、霍翎和安兒三人。
霍翎壓低身形,湊得離景元帝極近,方便景元帝與她說話。
景元帝先說正事。
他強撐著精神,給霍翎報了幾個地點,又給霍翎報了幾個人名。
霍翎沒有追問這些地點和人名有什么用,只是點頭:“陛下放心,我都記下了。”
“還有朕私庫里的東西,留出兩成,分給大公主、二公主和寧信她們……余下的,都留給你和安兒……你們會有很多需要用到錢的地方……”
“主少國疑,朝臣在朕活著的時候,不敢輕舉妄動,等朕不在了,誰也說不好會發生什么。”
“詹凌是可以信任的,但他能力不足。周嘉慕是端王的人,由他繼續擔任行唐關主將,朕終究不能放心,只能在倉促間將你爹提拔上去……”
“在京中有禁衛軍可以保護你和安兒。萬一出現什么意外,在燕西也有一支大軍能夠接應你和安兒,作為你們母子的后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們母子性命無虞……”
霍翎聽著他在一樁樁一件件交代后事,終于還是沒忍住,將頭埋在他胸口上。
該交代的事情,景元帝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斷流逝。余下的最后一點時間,景元帝終于還是留給了自己的私心。
“有幾句話,朕從來沒對你說過……”
“朕有時候會想,如果能在十六七歲時就遇到你,那該有多好,我們會有漫長的歲月可以相伴。但有時候又會想,如果朕在十六七歲時就遇到你,朕依舊會對你動心,但在漫長的歲月里,朕無法保證自己能完全不猜忌你。”
霍翎詫異。
景元帝笑了一下:“偏偏命運讓朕在四十歲時遇到了你。”
她是如此年輕、鮮活、野心勃勃。
在她入宮的頭兩年,他知道她有能力,也需要用她來制衡朝臣,于是就順手推舟,讓她從后宮走向前朝。
再后來,她懷胎十月,為他生下一個壯實的、聰明的、伶俐的繼承人。
相伴的六年時光里,她陪著他走過人生最后的歲月,他幫她鋪好了通往權力的臺階。
他即將離她而去,她必須要獨自一人護住他們剛滿兩歲的孩子,面對那群狼環伺的朝局。
這時候,他只怕她不夠強大,只怕她護不住自己,護不住他們的孩子,護不住他們的江山。至于余下的事情,他已經沒有心力再去考慮了。
安兒是他們的孩子,是他選定的太子,日后的新君,但比起安兒,她才更像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在處理朝政時,在日常談話中,他將自己的政治理念一點點灌輸給她。
她是他的皇后,妻子,愛人,也是他的學生。
“現在沒有外人,要是難受的話,就哭出來吧。等朕不在了以后,你會非常辛苦。”
“陛下。”
霍翎抬起頭,淚如雨下。
看到母后哭了,原本還小聲抽噎著的安兒,頓時開始放聲大哭。
景元帝努力抬起右手,但手剛抬到一半,就無力垂了下來。霍翎抓住他的手,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臉龐上。
景元帝動了動手指,為她拂去眼淚。
“陛下,我不要您走。”
霍翎原以為自己可以
偽裝好,不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絲怯懦,讓他能更安心地離開。但是……但是……在她的人生里,景元帝是對她最好的人。
即使未來她還有漫長的歲月,但是她已經可以確定,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一個人能如他一般寬容她、縱容她。
他不顧朝臣反對,冊封她為皇后,為她舉辦盛大的冊后大典。
在她入主中宮以后,一直專寵于她,采納她的建議,允許她涉足前朝,為她鋪好了通往權力的臺階。
他給了她最想要的權力和地位,他是她的丈夫,親人,老師,知己,朋友,是她最堅定的同盟。可現在,她就要永遠失去他了。
她就要永遠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了。
“傻姑娘。”
景元帝嘆了口氣:“朕本來就是會走在你和安兒前面的。”
霍翎不斷搖頭:“可我沒想到會這么快。”
“霍翎,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名字嗎?”
霍翎感受到景元帝的氣息越來越弱,放在她臉龐上的手掌也在脫力滑落。霍翎死死抓著景元帝的手不放,語氣急促:“季鶴淮。你叫季鶴淮。”
景元帝的目光移向安兒,又再次看向霍翎。那里面閃爍著霍翎也無法完全分辨明白的復雜。
但最終,他的眼神還是一點點溫柔下來。
“阿翎,這江山社稷,從此以后,全都托付給你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文武百官從日正中天跪到日暮西沉,太和殿內都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就在眾人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一看時,緊閉多時的朱紅色殿門被人從里面緩緩打開。
紅到泛紫的詭異晚霞鋪滿天際,霍翎牽著季銜山走出太和殿,視線從文盛安、陸杭、陳浩言、柳國公、端王等人身上一一劃過。
“娘娘……”
“陛下,殯天了。”
霍翎這句話,仿佛觸發了什么機關般,原本安靜到死寂的太和殿外,瞬間哭聲成片。
幾乎所有人都在低頭抹淚,只有霍翎沒有。
她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悲傷的痕跡,只是靜靜凝望著臺階之下哭泣的群臣,一直到周圍哭聲漸弱,霍翎才看向陸杭:“國不可一日無主,陸尚書,頒布陛下的遺詔吧。”
陸杭是一眾重臣里與霍翎接觸最多的人,從霍翎還沒正式入主中宮時,他就已經見識過霍皇后的手段。
他相信,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霍皇后心中的悲痛絕對遠超在場眾人。
尤其是太子年幼,霍皇后在朝中根基不穩,陛下這一去,就算有遺詔在,她的處境,也絕不會比陛下在時要好。
但從她的身上,陸杭感受到的,只是極度克制的冷靜。
陸杭不敢耽擱,從匣子里取出遺詔。
絕大多數人都是剛知道遺詔的內容。對于景元帝的安排,他們心中各有思量。
就連那些個被請進太和殿里,先一步知道遺詔內容的人,也都沒忍住泛起了嘀咕。
其實對于第一道遺詔,他們是很不滿的。霍世鳴原本就執掌了一支燕羽軍,如今又被提拔為行唐關主將,日后必定有外戚坐大的風險。
只是在那種情況下,誰都不可能站出來反對陛下的安排。
陛下的想法很好揣測。一方面,他是想增加霍皇后手中的籌碼。一方面,他也是想防范柳國公的勢力。
這幾年里,柳國公府的行事確實低調了許多,但事實上,柳國公府的根基并未受損,勛貴依舊以柳國公為首。
可陛下在安排輔政大臣時,不僅越過了柳國公,還安排了三個與柳國公沒有太多交情的大臣。
文盛安就不用說了,這些年一直在幫助陛下削弱勛貴的勢力。
陸杭是朝中有名的老狐貍、墻頭草,不會輕易站隊。
陳浩言與柳國公也沒什么私交。當初季淵晚剛被選進宮里,端王一系勢力大漲時,他沒少上書彈劾端王一系的人。
……
陸杭念完遺詔,跪在季銜山面前,將手中的遺詔呈給他:“請太子登基。”
所有朝臣跟著跪下,聲音整齊劃一:“請太子登基。”
季銜山之前已經得過霍翎的叮囑,雖然被這如海浪般的呼聲嚇了一跳,但還是伸手去接了圣旨。
所有人再喊:“參加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個年紀的孩子總喜歡學大人說話。朝臣三呼萬歲的場面,季銜山見過很多次。他也記得在朝臣三呼萬歲后,父皇都會說些什么。
“眾愛卿平身。”
頒布完遺詔,就是從法理上定下了季銜山的新君身份。至于登基大典,在霍翎詢問以后,陸杭表示,禮部會在二十天內籌備妥當。
霍翎沒有給陸杭討價還價的余地:“半個月后,舉辦登基大典。”
若是按照正常的情況,霍翎的立后大典籌備了兩個月,季銜山的立儲大典同樣籌備了兩個月,登基大典的場面只會更加盛大隆重,所需要用到的各種器物儀仗也只會更多……
但如今只能一切從簡,先將大義名分徹底定下。
霍翎看向文盛安:“文尚書是大行皇帝欽定的輔政大臣,朝中文臣也一直以你為首,大行皇帝的喪事,哀家就托付給你與其他幾位尚書了。”
文盛安拱手行禮:“請太后放心。”
霍翎擺手:“你們都先退下吧。”
文盛安領著眾人下去。
柳國公站在端王身邊,他低著頭,眼眶周圍還帶著哭過的紅痕。沉默著走了一段路,柳國公突然心有所感,回頭望去,卻發現太和殿外已經沒有了少帝和霍太后的身影。
“怎么了?”端王壓低聲音。
柳國公隱晦地搖了搖頭。
***
天邊最后一抹余暉消散,黑暗如潮水般淹沒太和殿,又被一盞盞長明燈驅散。
在文盛安帶著朝臣離開時,霍翎多看了柳國公和端王的背影幾眼,就牽著季銜山再次進入太和殿。
李滿來到霍翎面前,請示過后,帶著宮人去更換太和殿里的東西,撤掉那些顏色艷麗的物件。
無墨也走了過來,面上還穩得住,眼底卻毫不掩飾擔憂之色:“娘娘,德妃她們過來了。”
霍翎道:“請德妃過來。”
德妃來得很快,她面容憔悴,眼眶紅腫,顯然也是剛大哭過一場:“娘娘節哀。”
霍翎直接道:“后宮之事,交由你代掌一段時間,帶著兩位公主和妃嬪們好好送先帝最后一程。”
“臣妾遵命。”
退下之前,看著霍翎平靜而疲憊的面容,德妃沒忍住勸了一句:“娘娘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陛下那里,還需要娘娘多加照拂。”
季銜山靠在霍翎懷里,早已經累得睡著了。
霍翎垂下眼眸,撫了撫他的臉龐,對德妃道:“放心吧,哀家還沒那么容易倒下。”
她所有的眼淚,所有的悲傷,都止于她走出太和殿的那一刻。
接下來,她有一場只能勝不能敗的硬仗要打。
等德妃出去以后,無墨端著溫水走了進來:“娘娘,您先喝口水吧。今天一整天您都沒用過東西,要不要讓御膳房那邊送些東西過來?”
霍翎其實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但她還是道:“讓御膳房給我準備一碗甜湯。”
東西送來得極快,霍翎吃東西的時候,季銜山聞到飯香,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甜湯……”
無墨想去給季銜山也端一份,霍翎制止了她。
霍翎可以餓著自己,卻不會餓著孩子。季銜山是吃過東西才睡著的。
“想吃嗎?”霍翎低聲問。
季銜山揉了揉眼睛:“想。”
霍翎讓他坐好,等他清醒了,才一邊吃飯一邊分出幾勺去喂他。
季銜山吃了幾口又開始揉眼睛了,在霍翎再次伸勺子過來時,他困得眼睛瞇起,嘴巴閉著搖了搖頭,重新靠在霍翎的身邊,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睡意,下意識道:“母后,都天黑了,父皇怎么還沒過來啊。”
無墨心中一酸,又一次為她家娘娘落下淚來。
霍翎放下勺子,只道:“別說話了,快睡吧。”
季銜山嘟囔了幾句什么,就又睡著了。
霍翎喝完碗里最后幾口甜湯。
無墨收走空碗,看了看霍翎懷里的季銜山,低聲道:“娘娘,您還是別的事要做,要不要我來抱著陛下。”
霍翎原本是要搖頭的,但猶豫了下,她還是點頭:“好,你多看著他些。”
“娘娘放心。”無墨保證,“我不會離開陛下身邊半步的。”
“你留在這里陪他,再讓小陳太醫來給他看看,他今天哭得太厲害了。”霍翎輕輕托著季銜山的頭,在不驚醒他的情況下,與無墨交換了位置。
她走出偏殿,就聽到了主殿那邊傳來的哭聲。
霍翎問守在宮殿門口的內侍:“胡太醫回去了嗎?”
一刻鐘后,霍翎見到了匆匆趕來的胡太醫
和崔弘益。
霍翎看到他二人居然是一起過來的,立刻道:“先帝今天觸碰過的東西,可有不妥?”
崔弘益看向胡太醫,胡太醫答道:“沒有不妥。不過老臣與幾位太醫聊過后,懷疑先帝極有可能是中毒。”
霍翎道:“還是無法完全確定嗎?”
胡太醫道:“如果先帝真是中毒,這種毒藥絕對不是產自中原。老臣已經讓太醫院的人都回去翻找資料了。”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但也有很多東西,是其它地方獨有的。比如說牽機引這種毒藥,產自西域,與鉤吻、鶴頂紅并列為三大奇毒。
霍翎點頭,讓胡太醫先下去,又讓崔弘益去叫李滿。
“徹查鳳儀宮與太和殿的人手,尤其是太和殿這邊。”
景元帝來后宮的話,都是宿在鳳儀宮里,但有時朝政繁忙,或者遇到第二天有大朝會的情況,景元帝就會宿在太和殿,方便上下朝。
今天有大朝會,所以景元帝昨晚上宿在了太和殿。
等霍翎將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已至深夜,主殿那里的哭聲也停了下來。
無墨正在一下又一下給季銜山搖著扇子,看到霍翎來了,她用氣音道:“小陳太醫來看過了。”
霍翎點頭,坐回季銜山身邊。
無墨看著霍翎的眼神里,既有擔心也有心疼:“娘娘,你要不要也跟著睡一覺?有我在旁邊守著,如果發生了什么情況,我第一時間喊醒你。”
霍翎沒有困意,也不想休息。
她的心底始終有種難以抹去的恐懼感。
只要景元帝的死因一日不能確定下來,她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心。
如果景元帝真是中毒而亡,那最有可能對他下手的,就是端王和柳國公。
毒害天子,是株連九族的謀逆大罪。
如果這件事情真是端王和柳國公做的,那他們……
迷迷糊糊中,霍翎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們沒有安排其它后手嗎?
他們會眼睜睜看著安兒登基,看著她成為攝政太后嗎?
這個念頭一起,霍翎猛地清醒,終于知道自己心底揮之不去的那抹恐懼,到底來源于哪里了。
她看著外面微微透亮的天色,抱著完全蜷縮在她懷里的孩子起身,讓無墨喊來崔弘益:“拿著哀家的手令,讓丁景煥立刻滾進宮來。”
在等待丁景煥進宮時,霍翎給燕西那邊寫了兩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過去。
丁景煥來得匆忙,頭發都是在來的路上扎的,發冠戴得歪歪斜斜。
霍翎與丁景煥認識已有三年。這三年里,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單獨見面的次數更是只有初遇那次。
但這三年里,每個月的五壇酒沒有斷過,每年年底的年禮也沒有斷過。
霍翎從來沒開口問過丁景煥是否愿意效忠于她,丁景煥也從來沒開口對霍翎表露過一次忠心,更沒有在朝堂上為她發過一次聲,做過一次事。
就連無鋒都在私底下著急,寧愿充當冤大頭請丁景煥去樊樓喝酒,都要追問丁景煥是怎么想的。
丁景煥是怎么想的?
丁景煥其實沒什么想法。
他這樣俗氣的人,三年的買酒錢,已經可以買斷他的忠心。
所以當他來到這位年輕太后的面前,她沒有任何廢話,也沒有任何鋪墊,直接下令。
“哀家限你十日之內,找出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證。”
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若是讓其他人聽見了,不說面色大變,也絕對是心神巨震,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但丁景煥這個素來喜歡嬉皮笑臉的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只是眉梢猛跳了一下。
要查案,應該找刑部,找大理寺,找宮里的人,而不是找他。
所以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而是可以直接置端王府和柳國公府于死地的罪證。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調兵吧。”
“微臣遵命。”
從霍翎下令,到丁景煥領命,中間過去了幾十個呼吸。
沉默的幾十個呼吸里,丁景煥不是在猶豫,也不是在遲疑,而是在思考霍翎的真正用意。
當他思考清楚以后,他二話不說,俯身行禮,直接應下了這位年輕太后的命令。
霍翎是在偏殿單獨召見丁景煥的。即使是無墨,這會兒也沒有陪在她身邊,而是被打發去照顧季銜山了。
她垂下眼眸,看著站在大殿下方的丁景煥,平靜道:“這件事情不能驚動太多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不會摻和進來,但崔弘益會配合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去做。”
丁景煥自然知道崔弘益是什么人。
有了崔弘益配合他,丁景煥心里就更有底了。
“丁御史,莫要讓哀家失望。”
“娘娘放心,微臣知道該怎么做。”
輕微的響聲后,大門再次閉合。投照進來的曦光被朱紅色大門隔絕,霍翎坐在明暗交錯的大殿里,輕輕闔上眼眸。
她和端王一系的矛盾,起于她可能會成為端王側妃,威脅到端王妃的地位。
后來她入主中宮,威脅到季淵晚的地位,愈發加劇了和端王一系的矛盾。
再后來,她生下安兒,季淵晚被送出皇宮。
到了這一步,攻守易型,占據主動的人變成了她。
有景元帝托底,霍翎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用鈍刀子一點點磨去端王一系的勢力。只要再過幾年,端王一系就無法再對她、對安兒造成任何威脅。
這是霍翎預想過的最理想的局面。
只是世事難料。
不管景元帝是不是中毒身亡,也不管這毒是誰下的,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都不能再留了。
***
景元帝出事以后,皇宮和京師就開始了層層戒嚴。禁衛軍四大營齊齊出動,駐守在幾條主要街道和宮門前方,嚴查來往人員。
尋常時候,京師夜間都是沒有宵禁的,但從國喪鐘聲敲響以后,就不再允許閑雜人等在街道上隨意走動逗留。
文武百官在太和殿外跪了大半日,又在宮中滯留許久,直到臨近深夜,才在禁衛軍的護送下返回自己的府邸。
大門在身后合上,端王仰起頭,看著頭頂的燈籠貼著白色“奠”字,臉上的哀戚之色煙消云散。
他問守門人:“這個字是誰貼的?”
守門人道:“回王爺,聽到鐘聲敲了四十五下后,管家就吩咐我們收起所有顏色艷麗的物件,換上祭奠用的素白。”
端王夸道:“做得不錯。”
他正要邁步離開,管家匆匆趕到他面前:“王爺,王妃和世子殿下一直在書房等您回來。”
端王撫了撫自己因為長時間跪拜而褶皺的袖口,轉身向書房走去。
“王爺。”
端王妃一看到端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端王朝她使了個眼色。
端王妃按下心中的焦躁,側頭對季淵晚道:“淵晚,你父王在宮里待了一天,怕是沒用過什么東西。你去廚房,讓人趕緊送些易克化的東西過來,再去棲云院看看你弟弟睡著了沒。”
等到書房大門重新關上,端王妃這才出聲追問:“今天宮里到底發
生了什么?”
端王沒有隱瞞,一五一十說了。
端王妃臉上流露出扭曲而詭異的神色:“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后處分……也就是說,遺詔賦予了霍翎攝政大權。”
端王說話的時候,其實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端王妃。
這會兒聽到端王妃的感慨,他終于忍不住開口:“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端王問得突兀,也問得隱晦。
端王妃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端王在問什么。
她難以置信道:“王爺在開什么玩笑。”
不是端王妃和柳國公做的?端王眉心擰起:“那你們之前——”
端王妃冷冷看著他:“我聽王爺話里的意思,先帝是突然駕崩的。”
“如果先帝是中毒身亡,中的肯定是烈性毒藥。柳國公府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覺給先帝下烈性毒藥,那當初我爹就不會被迫外放了。”
端王沉默,不得不承認端王妃說的是對的。
難道皇兄當真是突發惡疾病故?
“王爺。”端王妃打斷了端王的沉思,“先帝的死因,是宮里需要考慮的事情,不是你我需要考慮的事情。”
端王妃那張瘦得幾乎有些脫相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如火,仿佛在一片死寂地重新燃起了幽幽火焰。
“我只知道,先帝突然駕崩,靈前繼位的,是一個剛滿兩歲,尚不知事的孩童。而那位被遺詔賦予了攝政大權的皇太后,是你的舊情人,我們最大的敵人。”
端王神情一動,既沒有開口應和,也沒有出聲駁斥。
端王妃唇邊露出一點近乎癲狂的笑意。
她從椅子上站起,腳步輕快來到端王身邊,右手握著扶手,傾身道:“王爺,你心里真的沒有一點兒恨意嗎?”
“你是先帝的親弟弟。霍家能夠起復,霍翎能夠以郡君的身份進入京師,靠的全都是你的幫助。可是這兩個人聯起手來愚弄了你的感情,狠狠戲耍了你,讓你淪為全京師的笑——”
端王冷笑,打斷她的話:“柳喬,你說夠了嗎。”
端王妃笑容愈發愉悅:“我只不過在陳述事實。難道王爺愿意眼睜睜看著那個背叛你的女人享受一輩子尊榮,她和景元帝的親生兒子坐穩皇位嗎?”
端王道:“你真是瘋了。”
“是。”端王妃臉上的笑寸寸崩裂,“我是瘋了,從你帶著那個女人踏足京城以后,我就開始瘋了。”
“她奪走了我丈夫的心,她的兒子搶走了我兒子的皇位,接下來她還要成為攝政太后,一輩子壓在你我的頭上。”
端王抓住端王妃的胳膊,蹙眉道:“王妃,柳喬,你先清醒一下。”
“清醒什么?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一天像現在這樣清醒過。”端王妃用力甩開端王的手,直接給了端王一巴掌,“現在真正需要清醒的人是你。”
端王錯愕,難以置信地看著端王妃。
端王妃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太好,手勁也不大,所以她這一巴掌落到端王臉上,其實并不疼。
但這不是疼不疼的問題。
“你鬧夠了沒有!”
端王妃冷笑,趁著端王不備,用盡全身力氣又給了端王一巴掌:“應該是我問你,你清醒了沒有!”
“什么都不做,看著霍翎和她兒子坐穩皇位,對你我有什么好處嗎?”
“我們完全可以趁著宮中不備,起兵拿下那對母子,扶持淵晚登上皇位,我成為太上皇后,你成為太上皇。難道你不想報復霍翎嗎,事成以后,我可以親自將那個女人送到你的床榻上!”
端王這下都顧不上端王妃掌摑他的事情了。
他眉心擰緊,認真思考著端王妃說的起兵一事。
端王妃再次冷笑,還以為端王是被她最后那句話說得心動了。
端王掃她一眼,知道她在冷笑什么,也懶得辯解。他的教養讓他做不出打女人的事情,但端王妃的那兩巴掌,已經把夫妻間最后一點情分耗盡了。
“想要起兵,必須從長計議。不是你在這里隨便說幾句話,我們就能直接殺進皇宮。”
端王妃察覺到他的口風變了,立刻放下剛才那些恩怨,追問道:“你答應了?”
端王揉了揉陣陣抽疼的太陽穴:“你容我先想想。”
端王妃道:“如今正是天賜良機。等登基大典結束以后,大義名分徹底定下,再想起兵就更難了。”
端王明白這個道理:“我們還需要柳國公府的幫助。”
“沒問題。”端王妃立刻答應下來,“京師這邊我們還有時間謀劃,但有另一件事情,你必須現在就做。”
“什么事情?”
端王妃壓低聲音,語氣幽深而危險:“調兵吧。寫信給周嘉慕,命他殺了霍世鳴,領十萬兵馬進京。”
***
丁景煥離開以后,霍翎獨自一人留在偏殿里,先是大概梳理了下京師的情況,這才開始琢磨邊境那邊的問題。
安兒想要順利登上帝位,除了要保證京師的安危外,邊境的穩定也是重中之重。
經過大燕幾年的治理,羌戎再次生亂的可能很小。
形勢最不容樂觀的,還是燕北。
正想著這件事情,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有人過來提醒:“娘娘,文尚書求見。”
文盛安這會兒過來求見霍翎,只能是為了景元帝的喪事。
昨天晚上,在景元帝駕崩后,國喪的鐘聲已經敲響。從皇宮到民間,所有顏色艷麗的物件都被收了起來,掛上祭奠的素白。
山河同悲。
靈堂也在第一時間布置了出來,六品以上官員及誥命從今天開始,都要進宮哭靈。
文盛安先說完喪事的安排,才話鋒一轉:“還有一事,娘娘需要早做打算。”
霍翎看著文盛安。
文盛安沉聲吐出兩個字:“大穆。”
霍翎道:“文尚書是擔心燕北生亂?”
文盛安道:“這些年來,大燕與大穆看似相安無事,私底下卻從未停止過交鋒與試探。如今大燕局勢不穩,若是大穆趁著這個機會舉兵南下,后果將不堪設想。”
霍翎道:“哀家會安排人去通知安將軍,命安將軍做好防范和戒嚴。”
等文盛安行禮退下后,霍翎也起身去尋季銜山和無墨。
季銜山已經換好了喪服,這會兒正乖乖坐在無墨身邊吃東西。
無墨一邊喂他,一邊小聲和他說著話。
季銜山小腦袋不時輕點一下,突然,他余光掃見一道斜長的影子,高興抬頭:“母后,你回來了。”
霍翎坐到季銜山身邊:“母后剛剛走開了一小會兒,你有沒有乖乖聽無墨姑姑的話。”
季銜山將已經吃了一半的粥遞給她看,霍翎摸了摸季銜山的小臉,問無墨:“還有多的粥嗎,我隨便對付一下。”
“有的有的,我這就給娘娘盛。”無墨連忙道。
用完東西,靈堂那邊也傳來哭聲。
入宮哭靈的官員和命婦陸陸續續到來,霍翎看到了端王和端王妃,也看到了面容憔悴的寧信長公主和許時渡。
寧信長公主扶著霍翎,安慰道:“皇嫂節
哀。”
霍翎握著寧信長公主的手,又去看她身后的許時渡,不贊同道:“你還沒出月子,怎么也進宮來了。”
許時渡堅持道:“也不差幾天了。我肯定得進宮給皇帝舅舅上柱香,而且我也不放心你。”
來都來了,以許時渡的倔強性子,是絕不可能就這么乖乖出宮去的。
但霍翎也不能讓她這么跪著,靈堂這里擺滿了冰盆,一個不小心就會著涼。
“那你先去上香吧,上完香后,你隨我去隔壁屋休息一下。”
等寧信長公主和許時渡上完香后,寧信長公主留在靈堂,霍翎帶著許時渡去了隔壁。
許時渡握著霍翎的手:“你的手好涼。比我的還要涼。”
霍翎道:“是在靈堂待久了。”
許時渡搖頭:“你肯定一夜沒睡。阿翎,如果你心里難過的話,就哭一場吧。”
霍翎抽開自己的手,為許時渡理了理頭發:“沒什么好哭的。倒是你,接下來幾天不要再來了,等徹底養好了身子,你再天天過來也不遲。”
陪著許時渡說了會兒話,又問了下許時渡女兒的情況,霍翎才帶著無墨出去。
她沒有立刻返回靈堂,而是站在屋檐下,仰頭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許久都沒有說話。
無墨擔心地看著霍翎。
霍翎注意到無墨的眼神,平靜道:“人這一生,幸福而圓滿的時光總是短暫。但至少,我曾經擁有過這樣一段時光。”
無墨險些又落下淚來。
但這一次,她緊緊咬住自己的牙關,將上涌的淚意生生又咽了回去。
“娘娘,我知道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鹿形玉佩。
霍翎一直很注意季銜山的身體。
在季銜山出生以后,她安排了小陳太醫和兩位醫女貼身照顧季銜山,其他近身伺候的宮女嬤嬤也都粗通醫理,入口的東西更是仔細得不能再仔細。
靠著這樣精細的照看,再加上季銜山在娘胎里養得壯實,季銜山生病的次數不算多。但他每一次生病,都能把鳳儀宮折騰得人仰馬翻。
眼下這種情況,霍翎更不敢讓季銜山生病。
可這天夜里,季銜山還是發起熱來。
霍翎這三天忙前忙后,沒睡過一場整覺,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一會兒,得知季銜山生病,又立刻驚醒,披上外衣去看季銜山。
小陳太醫和兩位醫女也在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再晚些時候,太醫院的太醫也被請了過來。
折騰了大半夜,待到外面天光微亮,季銜山才終于退熱。
霍翎架著他的胳膊,方便宮人幫他重新換一身干爽的衣服。他原來那身衣服已經被汗濕了。
“母后……”季銜山難受得小臉都皺了起來,本能地靠在霍翎懷里,“安兒好疼。”
霍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低聲哄道:“睡一會兒吧,睡著了就不疼了。”
“真的嗎?”
“真的。”
霍翎一遍遍輕拍他的背,哄著他入睡。
無墨走了進來,動作放得極輕:“娘娘,小陳太醫正跪在外面請罪。”
霍翎道:“讓他起來吧,這件事情不怪他。”
季銜山生病一事,確實不能怪小陳太醫照看不周。這幾天時間,別說季銜山一個兩歲的孩子,就連他們這些做大人的都折騰得不輕。
不過季銜山才剛退熱,這會兒正是虛弱的時候,肯定暫時不能去靈堂了。
雖然霍翎下過封口令,不允許任何宮人亂嚼舌根,但前來哭靈的朝臣命婦也是有眼睛的——
陛下和太后遲遲沒有在靈堂出現,后來太后出現了,陛下卻不見人影。
這其中的緣由,其實不難看出來。
許多朝臣不免在心底默默嘆息:一個不滿三歲的太子沒什么問題,但一個不滿三歲的幼帝,實在是有太多變數了。
其實真要說年紀的話……
有幾人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季淵晚身上。
十五歲的少年身形略顯單薄,五官已經完全長開,褪去了孩童時的青澀,沉默跪在蒲團上,周身透著幾分沉穩端凝,遠勝同齡人。
……
霍翎陪著季銜山躺了會兒,等季銜山睡安穩了,她才趕去靈堂。
剛踏入靈堂,文盛安就過來給她請安,還委婉問候了下季銜山的身體。
霍翎知道季銜山生病的消息瞞不住這些老狐貍,但在聽到文盛安的問候時,心情還是難免有些糟糕。
更讓她覺得糟心的是,她派去監視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的人回來稟報,說昨天傍晚,端王和端王妃帶著兩個孩子去了趟柳國公府。
“知道原因嗎?”
“柳國公病重,他們帶著藥上門去探望。”
因為暗衛傳回來的這個消息,等文盛安走開后,霍翎下意識朝著柳國公的位置看去。
卻發現原本安排給柳國公的蒲團上,正跪著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明顯,正在低頭拭淚的年輕人回過頭來,對上了她的視線。
下一刻,年輕人連忙低頭,匆匆來到她的面前:“微臣柳誠,給太后請安,再代祖父柳國公向太后告罪。”
霍翎語氣平靜:“柳國公何罪之有?”
柳誠的姿態擺得十分謙卑,他說柳國公年事已高,又因為進宮哭靈一事哀思過度,精神恍惚。昨天傍晚回到府里,在下馬車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傷了左腿。
柳國公的左腿早年就受過傷,這一跤摔下去,頓時就下不了地了。
“這是祖父強撐病體寫的請罪折子和致仕折子,他老人家原本是想親自送進宮里來的,但晚輩實在不忍心,就強留了祖父在家,還請太后娘娘恕罪。”
說到最后,柳誠一邊往下跪,一邊從袖子里取出兩本墨跡嶄新的折子。
霍翎眼眸微微一閃。
周圍聽清這番話的人都吃了一驚。
柳國公要致仕!?
霍翎接過折子,打開掃了幾眼。
筆畫有些歪斜,不復平日工整流暢,但依舊能看出是柳國公本人的字跡。
柳誠說的話,倒是和暗衛回稟的消息吻合。
端王一系的勢力,大半都集中在端王和柳國公兩人身上,要是能順坡下驢,應下這道致仕折子,讓柳國公失去兵部尚書之位……
不。
不能這么做。
按照朝廷的慣例,像是柳國公這樣的重臣致仕,一般都要來個三請三讓。要是她迫不及待應下這道致仕折子,那就顯得太急切了,也容易打草驚蛇。
而且也沒必要這么做。
既然已經決定徹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那柳國公是致仕還是不致仕,區別都不大。
心中拿定主意,霍翎看著柳誠:“柳國公乃國之重臣,如今先帝剛去,朝局不穩,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就要遞折子致仕,實在是讓陛下和哀家為難。”
“還望柳國公能以大局為重,多支撐一段時間。如果他身子不適,可以留在家中好好休養。”
見柳誠還要再說什么,霍翎擺手:“柳公子回去的時候,順便帶上太醫院的太醫,讓太醫給柳國公好好看看。”
“外面的大夫再好,終究不如太醫院的太醫可靠。”
……
“太醫走了嗎?”
滿是草藥味的房間里,柳國公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唯獨一雙眼睛依舊銳利。
柳誠道:“孫兒親自送太醫上了馬車。”
柳國公低咳起來:“那就、就好。”
柳誠連忙扶起柳國公,用手掌為柳國公順氣。
柳國公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他一手扶著床沿,看向一旁面露不解的柳誠:“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
柳誠抿了抿唇,猶豫許久,才輕聲問:“祖父,昨天傍晚端王、端王妃和您都聊了些什么。”
“為什么他們一走,您就決定生病致仕?”
……
“所以說柳國公真的生病了?”
太和殿里,霍翎正在詢問那名從柳國公府回來的太醫。
太醫一邊回答,一邊將柳國公的脈案呈遞給霍翎。
霍翎看過脈案,細問了幾個問題,才讓太醫下去。
無墨詢問:“娘娘愁眉不展,可是因為柳國公生病一事?”
霍翎搖了搖頭,又重新看了一遍脈案:“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柳國公確實是生病了。但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不進宮,又讓我覺得太過巧合。”
霍翎思索許久無果,丟開脈案,先去看了看季銜山。
季銜山睡了一覺,人還是懨懨的,看到霍翎來了才精神一些:“母后你去哪兒了。”
霍翎道:“母后就在隔壁。”
季銜山點點小腦袋:“左嬤嬤說母后有很多事情要忙。”
霍翎揉了揉他的頭發,問:“你現在困不困?”
“不困。”
“那吃過東西了嗎?”
“吃過了。”
“母后要去書房忙些事情,你要不要一起過去?”
季銜山連忙喊道:“要!我會乖乖的,不吵到母后!”
書房里有很多季銜山的玩具,他坐在軟塌上,由無墨陪著玩耍,霍翎靠在窗邊,重新整理這段時間的事情。
兩日前的清晨,她召丁景煥進宮,給燕西去信。
她要求丁景煥在十日內,找出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的罪證。
這個時間不是霍翎瞎給的。
從京師八百里加急送信去行唐關,需要五日時間。燕羽軍是騎兵,如果以最快行程趕路,只需七日就能抵達京師。
霍翎現在沒有動端王府和柳國公府,一來是等丁景煥搜羅罪證,二來是等燕羽軍進京。
她原本并不覺得自己的安排有什么疏漏,但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鬧出來的動靜,還是讓她有些不安。
既然感到了威脅,就要想辦法讓自己安心。
……
“無墨,端王送我的那塊鹿形玉佩,你還記得你放在哪里了嗎?”
哄睡了季銜山,霍翎將無墨叫到一旁,輕聲詢問。
無墨瞳孔猛地睜大。她不知道霍翎怎么會突然想起那塊玉佩,但還是努力回想。
“記得,這些舊物都被我放在了一個大木箱里。大木箱就放在鳳儀宮庫房的西北角。”
小半個時辰后,一個積滿灰塵的木箱,靜靜放在霍翎和無墨面前。
無墨打開木箱,在箱子最底下摸索一番,取出一個匣子遞給霍翎。
霍翎接過匣子,眼尖掃見一把匕首,彎腰拿起:“原來這把匕首被你放進了這里。”
在燕西時,霍翎從來都會隨身攜帶一把匕首,以備不時之需。
后來進了宮,這個習慣就改掉了。用了多年的匕首,霍翎也吩咐無墨收了起來。
“對了——”
霍翎又想起一物:“前兩年爹爹進京述職時,給我帶了三壇離人歸。”
“我和先帝共飲了一壇,又給丁景煥送了一壇,應該還剩有一壇。”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今日之端王,正如當年之何……
端王這幾天一直處于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作為高宗皇帝最小的兒子,端王出生后沒幾年,儲君之爭就結束了。他是作為一名富貴閑散親王被養大的。
如果沒有出現什么意外,他根本不敢生出染指皇權的野心。
偏偏景元帝膝下無子。
偏偏他的嫡長子從血緣到年紀都如此合適。
品嘗過權力滋味的人,如果不想進一步攬權,一定是因為有什么外因限制了野心。但當遇到合適的環境,野心就會開始肆意滋生。
從季淵晚被選進皇宮以后,端王的野心就在不斷膨脹。
私底下向他示好的官員越來越多;他在燕西平亂有功,周嘉慕也順利坐上行唐關主將的位置;就連行唐關副將霍世鳴,也因為霍翎的緣故投靠了他。
那是端王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階段。
權力,功勞,美人,他唾手可得。
要說還有什么鬧心事,就是端王妃一直在和他鬧脾氣,始終不肯松口答應他納霍翎為側妃。
但在順風順水的端王看來,這只能算是一點兒小麻煩。
就是這樣一點兒無關痛癢的小麻煩,讓他栽了個徹頭徹尾的大跟頭。
他以為權力和美人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可在皇權面前,一切皆如幻夢。
他忍了整整六年。
這六年里,端王妃與他徹底反目,兩個孩子也都不親近他。
更令他難堪的是,明明是皇兄和霍翎對不住他,可每一次相遇時,都是他屈膝避讓,目光克制。
所有人看笑話時的眼神也只會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在嘲笑他連一個女人的心都抓不住。
他原以為自己要一直忍讓下去,他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那種嘲笑的目光……
可是誰能想到,皇兄就這么倒下了。
端王妃有一句話終究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眼下正是天賜良機!
端王在第一時間給周嘉慕寫了信,連同他的官印一起,命人快馬加鞭送去燕西。
隨后,端王與端王妃以探病之名前往柳國公府,與柳國公進行密談。
這段時間正是國喪,他們這些人每日都要進宮為大行皇帝哭靈。原本留給他們準備的時間就很倉促,不能再將時間都耗在這里。
所以經過一番商量,端王和端王妃保持不變,柳國公遞上請罪折子和致仕折子。
一方面是利用這兩道折子降低宮中的戒備;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躲避進宮,爭取更多的時間進行謀劃。
而宮里的反應也沒有出乎他們的意料——
霍翎駁回了柳國公的致仕折子,卻恩準了柳國公留在府里養病。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端王激動得根本睡不著,輾轉到后半夜才勉強有了些困意,才剛睡下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下人過來提醒,準備到進宮的時辰了。
端王用指骨揉了揉眉心,頭有些疼,但亢奮沖淡了一夜未睡的不適。
他起身梳洗,換好衣服,出門時恰好看到掛在廊下的鳥籠。
華美精致、由純金打造的鳥籠里,一只大雁正蜷縮在其中,時不時叫上一聲,那叫聲聽起來就無精打采。
端王腳步一拐,向著大雁走去。
這只從燕西帶回來,被他取名為雁雪的大雁,已經步入了生命的最后階段。
即使下人照料得再精心,它的毛發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透亮,變得稀疏斑白。
似乎是察覺到了主人的靠近,雁雪叫聲響亮了一些。
“真乖。”
端王唇角噙了一絲笑,用手撫了撫雁雪的羽翅,這才拿起一根剛摘下來不久,還帶著清晨露水的枝條,遞到雁雪嘴邊。
雁雪懶洋洋吃了幾口,又縮回去不動了。
“王爺,王妃派人過來請您了……”
下人小聲提醒了句。
端王不耐煩地蹙起眉,但抬頭看了看天色,確實不早了,只得按下性子,走去與端王妃匯合。
端王妃早就坐進了馬車里,只有季淵晚和季淵康兩個孩子還候在馬車邊。
見到端王過來,季淵晚領著弟弟行了一禮:“父王。”
端王微微頷首:“你們也快上馬車吧。”
季淵晚就帶著季淵康上了端王妃的那輛馬車。
端王接過下人遞來的滴有姜汁的帕子,上了前面那輛空馬車。
今天要忙的事情和前幾天差不多,端王待在靈堂里,面容哀戚,心里卻在琢磨著他的大計。
“這都快中午了,陛下和太后娘娘還是沒有露面嗎?”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傳入端王耳朵,他抬眸看向靈堂最前方,那里果然空無一人。
少許,柳世子夫人過來找端王妃,兩個女眷帶著孩子先去用飯,也沒和端王打招呼。
端王獨自一人用飯時,內務府總管找了過來,說是靈堂有些事情需要端王出面主持。
端王沒有推辭。
昨天季銜山生病,霍翎忙著照顧季銜山,靈堂這邊有不少事情都是由誠郡王代為出面處理。
今天季銜山還是沒有在人前露面,霍翎也不見蹤影,誠郡王一個人忙不完所有事情,內務府總管找上他幫忙分擔也很正常。
看到端王應下,內務府總管千恩萬謝,帶著端王去找誠郡王。
誠郡王和端王也是相熟的,見端王來了,打了聲招呼,就將手頭一部分事務分給了端王。
端王說:“你也是不客氣。”
誠郡王道:“沒辦法,太后娘娘還在照顧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脫得開身,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怕出亂子。”
端王聽到這話,心中一動:“陛下的病還沒好嗎?”
誠郡王左右張望一圈,確定周圍沒有旁人,才朝端王隱晦地搖了搖頭。
端王試探道:“這都兩天了吧。”
誠郡王一嘆:“可不是嗎。我上午去請示太后娘娘時,看到里面跪了一排太醫。”
端王面露關心:“居然病得這么嚴重嗎?”
誠郡王自覺失言,訕訕一笑,找補道:“陛下身份尊貴,太后娘娘一時情急,遷怒到太醫身上也很正常。”
誠郡王能說出這句話,可見他并不了解霍翎的性情。
至少在端王看來,霍翎并非一個喜歡無緣無故遷怒他人的性格。
如今她竟然出手責罰太醫,莫非是因為小皇帝的病情不好了?
端王看了眼閉口不語的誠郡王,知道自己不能再打聽下去了,心里卻忍不住在想:要是小皇帝能夠一病不起,那得省多少事情啊……
要想個辦法打探一下小皇帝的病情。
兩人忙到下午,端王還沒想好該如何探聽消息,就有宮人急匆匆過來找誠郡王,說是大相國寺辦的法會出了問題,需要誠郡王趕緊過去處理。
端王手頭的事情已經忙得差不多了,這會兒正在悠閑喝茶,準備等靈堂那邊一結束就出宮。
倒是誠郡王,還沒將明天的人員名單安排妥當。
聽到宮人的話,誠郡王面露難色:“這
……”
看了眼坐在對面的端王,誠郡王低咳一聲,問端王能不能代他去一趟大相國寺。
誠郡王都開口了,端王也不能駁他面子:“正好我手里的事情忙完了,那就代你跑上一趟吧。”
端王領著幾個隨從直接出宮,騎馬趕去大相國寺,見到了大相國寺的住持。
住持道:“是明天法會要用的器具出了些問題。”
住持帶著端王去了存放器具的地方,順便將明日法會的章程呈給端王,請端王過目。
“王爺請在此靜坐片刻,貧僧讓人送一盞茶進來。”
不多時,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裊裊茶香混入檀香里,有人端著茶杯來到端王身邊。
端王隨手指了指桌案,卻發現來人送完茶水后依舊杵在旁邊。
他不悅抬頭,在看清來人的面容后,微微一怔。
無墨從袖中掏出木匣,遞到端王面前:“這是娘娘讓我帶給王爺的東西。”
端王的視線落在木匣上,沒有動作。
無墨也不急,保持著將木匣往前遞的姿勢。
過了許久,端王才伸出手。
木匣約莫巴掌大,入手微沉。
端王一邊猜測著里面裝了什么東西,一邊打開了它。
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白鹿玉佩驟然映入眼簾。
端王猛地合上木匣:“太后娘娘這是何意?”
無墨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娘娘備好了離人歸,設下了棋局,想請王爺私底下見她一面,她有要事與王爺相商。”
端王冷笑:“在太后娘娘心目中,本王是不是可以任由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將木匣重重丟到一旁。
玉佩從沒有合上的匣子里甩出,翻滾,跌落在墻角。
無墨保持著行禮的動作不變,見端王起身離開,也沒有急吼吼出聲挽留。
這一刻,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是她被派來見端王之前,她和娘娘的一番對話。
她問娘娘:“如果端王不肯答應怎么辦?”
娘娘說:“他一定會答應的。他想看到我主動向他低頭服軟,就如當年在燕西一般。”
……
端王疾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廂房門。
陽光傾斜而下,呼嘯的秋風卷入屋內,吹動端王的衣擺,他卻遲遲沒有邁開步子。
他側過頭,目光落在墻角那塊依舊完好無損的白鹿玉佩上。
“……她在哪里。”
***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大相國寺周圍商鋪林立。
尋常時候,這里稱得上是京師最熱鬧繁華的地方。
但如今京師四處戒嚴,雖然不會影響到民生,老百姓還是自覺減少了外出的次數,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這片素來人聲鼎沸的地界,也難得冷清下來。
京師秋意漸濃,霍翎一身喪服,只在頭上戴了一頂帷帽遮擋面容。
她坐在院中涼亭里,聽著一墻之隔的大相國寺傳來陣陣誦經聲。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突然傳來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以及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在距離她還剩兩三步遠時,來人停了下來,語氣低沉。
“不知皇嫂私底下邀見臣弟,所為何事?”
霍翎回身,撩起垂落的面紗。
“聽到十三弟還認哀家這個皇嫂,哀家就放心了。”
端王眸光一暗:“皇嫂說笑了。長幼有序,尊卑有別,臣弟自是時刻銘記于心。”
端王看著桌面上的棋盤和酒壇,語氣譏誚:“只是沒想到皇嫂這么有閑情雅致。”
“皇兄這才剛去沒幾日,皇嫂不在宮中為他守靈,卻特意穿著喪服出宮找我飲酒下棋。”
“不知皇兄在天有靈該作何感想。會不會也和臣弟一樣,覺得自己看錯了人?”
霍翎反唇相譏:“你皇兄在的時候,我可不知道十三弟有如此好的口才。”
端王卻沒有被霍翎這句話挑釁到。
他目光灼熱,落在霍翎身上:“皇嫂說得對。”
“皇兄若還在,我連多看你幾眼都不敢。但皇兄終究不在了,不然你也不會主動邀我見面。”
霍翎與端王對視,神情冷漠:“與你皇兄相比,你輸得難看,贏得更難看。”
“不,你從未贏過他。你只是一個仗著他不在了,才敢在我面前洋洋得意的無恥之徒。”
端王額角青筋一跳,面上那種輕狂自得的表情瞬間撐不住了。
“皇嫂邀請我過來,就是為了嘲諷我嗎?”
霍翎也沒再與他爭鋒相對。
畢竟她大費周章請端王過來,是有其它目的,不是為了與端王做意氣之爭。
她微微抬手,指著自己對面的石凳:“坐吧。”
端王看也沒看她指的那張石凳,逼近一步,在她身側落座。
霍翎掃他一眼,終究沒說什么,取過一只倒扣著的酒杯,拎起已經開封的酒壇,為端王倒了一杯酒。
看著霍翎的這番反應,端王心氣稍順。
形勢比人強。
霍翎嘴再硬又如何,該低頭時,她還是得向他低頭。
端王聞著空氣中淡淡的酒香,主動找了個話題:“這是離人歸吧。”
霍翎道:“不錯。你應該有很多年沒喝過這種酒了吧。”
端王輕輕轉動酒杯:“這種酒,我只喝過一次。不是誰都敢像皇嫂你一樣,拿這種劣酒來招待我。”
霍翎語氣平靜:“千金難求的美酒在旁人看來是稀罕物,在你眼中卻不過是尋常,倒不如另辟蹊徑,反而能留下印象。”
端王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原來皇嫂還記得你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
霍翎道:“你我之間發生過的那點事情,先帝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避諱的。”
“一段早已過去的感情罷了。先帝后宮那么多妃嬪,我也不曾與他計較過。”
端王剛升起的那一點兒好心情又消散了。
他暗暗咬了下牙,從懷里掏出鹿形玉佩,用指尖勾著,在霍翎眼前晃動。
“那皇兄知道你還留著這塊玉佩嗎?”
霍翎沉默了下:“……我留下它的時候,確實沒想到自己竟然有重新用到它的一日。”
端王聽到這話,心下才再次暢快起來。
他端起酒杯,將略帶一絲青草苦澀的酒水一飲而盡。
霍翎靜靜看著他喝完這一杯酒。
端王放下酒杯,看著面前的棋盤,有些感慨:“在燕西時,我教過你不少下棋的技巧,只是后來回到京師,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坐在一起對弈了。”
說話間,他隨手拿起一顆黑子,放到棋盤上,抬頭看向霍翎。
霍翎拿起白子,跟著落棋。
一時間,庭院里除了呼嘯的風聲外,只有棋子敲擊棋盤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兩人沉默著對弈了半局棋,場面開始陷入膠著。
端王對霍翎棋術的印象,還停留在燕西那會兒。
那時候霍翎跟他下的每一局棋,都以輸告終。
區別只在于輸得有多慘烈。
可眼下,霍翎的棋術已經不弱與他。
她不再是他能輕易拿下的對手,甚至隱隱間,霍翎所執的白子還略占上風。
在霍翎思考該如何落子時,端王突然想起一事:“我來大相國寺,到底是個巧合,還是你有意安排?”
霍翎:“確實是我有意安排。”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單獨聊聊,又不想引起端王妃和柳國公府的注意。”
端王:“誠郡王也是你安排的?”
霍翎沒有回答,只是落下一子,宣布道:“你輸了。”
端王一怔,看向棋盤。
果然,在不知不覺間,白子已完成了最終布局,屠掉了大片黑子。
這一局棋,他輸得徹底。
端王眼神復雜,丟開捏在指尖的黑子,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你要找我聊什么?”
霍翎道:“我想知道柳國公為何會突然致仕。”
端王道:“這個問題,你應該問柳誠,問前去給柳國公診治的太醫。他們都能給你答案。”
霍翎道:“不錯,柳國公確實生病了。但他在這個時候突然上折子致仕,容不得我不多
想。”
直到此刻,端王都沒弄清霍翎出宮見他的真正目的。
她不知道柳國公為何會突然致仕,于是就找上他詢問?
可是他和柳國公才是一伙的。
霍翎怎么會天真地覺得,他會出賣柳國公呢?
霍翎似乎是看穿了端王心里的疑惑:“在我看來,你與柳國公府,并非一路人。”
端王眉梢一挑,慢慢飲著酒,沒有回應這句話。
“最初你與柳國公府會走到一起,是因為你與端王妃成親。”
“后來你與柳國公府的合作越來越緊密,是因為季淵晚那孩子被養在了皇宮里,你們都希望那孩子能夠過繼到先帝名下。”
“維系你與柳國公府關系的人,是端王妃和兩個孩子。”
“但據我所知,你與端王妃早已貌合神離,連帶著兩個孩子都不親近你,反而更親近柳國公府的人。”
端王捏著酒杯的手指一個用力,原本紅潤的指尖泛出失血后的蒼白。
霍翎掃了他一眼,語氣依舊不緊不慢:“我確實不知道柳國公要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柳國公要做什么,惠及的人都不會是你,只會是你家大公子。”
端王反駁:“淵晚是我的嫡長子,是皇兄親封的端王世子。柳國公府愿意出力幫扶淵晚,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霍翎提醒:“可你也別忘了,你家大公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如果你乖乖順著柳國公府的意思做事,端王妃和柳國公肯定也樂意留你一條性命。”
“但如果你忤逆了柳國公府的意思,他們也不是不可以換一個更聽話的端王。”
端王霍然抬頭,眼神冰冷:“你這話倒是有意思。柳國公區區一個國公,還能命令得了我這個親王?”
霍翎笑而不語。
端王清楚地知道,霍翎是在故意挑撥他與端王妃、柳國公之間的關系。
但知道是一回事,有沒有被挑撥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喬與他何止是貌合神離,兩人已經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
如今柳喬和他還能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是因為兩人有共同的目標……
端王心中閃過許多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不想被霍翎牽著鼻子走,于是霍翎戳他的痛處,他便也拿她的兒子來進行反擊。
“我那個侄兒這兩天都沒有在靈堂露過面。我原本還擔心他病得不輕,不過看你還有心情為端王府擔憂,想來他應該已經痊愈了吧。”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端王的視線一直落在霍翎臉上,似乎是想從中瞧出些許端倪。
霍翎平靜道:“那是自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
端王微微一笑,一副好心好意提醒的模樣:“淵晚和淵康小的時候,三天兩頭生病。”
“尤其是淵康那孩子,每次一生病就把人嚇得不輕,哭著喊著要父王和母妃陪他。”
“也不知道你出宮這么久,我那侄兒會不會哭著喊著到處找你?”
霍翎唇角微抿,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道:“我在朝中需要幫手。”
端王意外:“文盛安、陸杭、陳浩言,這三位輔政大臣,不都是皇兄留給你的幫手嗎。”
霍翎道:“先帝在的時候,他們一個比一個老實,一個比一個忠君愛國,但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
“先帝信他們,我不信。”
端王仿佛聽到了什么極可笑的笑話般:“你不會想告訴我,比起他們,你更信任我吧。”
霍翎道:“我愿意信你,你卻不愿意信我。”
端王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霍翎,你要我如何信你。”
霍翎與他對視:“如果說,我愿意許你攝政王之位呢?”
端王笑聲一滯,滿臉錯愕:“你說什么?”
霍翎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先帝雖留下旨意,允許我以太后的身份攝政,但安兒年紀還太小,未來幾年內,我的許多精力都要放在安兒身上。”
“我在前朝需要一個盟友。一個身份、地位、權力都足夠與文盛安他們抗衡的盟友。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在最初的震驚過后,端王突然冷靜下來。
他深深凝望著霍翎的眼睛,試圖從中分辨出她這番話里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又或者,全部都是欺瞞?
可望著望著,端王的思緒就有些飄遠了。
彼時初見,群山摧枯,白雪紛紛,騎在馬上的女子有著一張清麗白皙如檐下初雪的臉龐。
她帶他品嘗苦澀的離人歸,還從他手里哄走了他最心愛的玉佩。
他在她這里碰過最大的壁,栽過最大的跟頭。
他從未品嘗過憤怒、嫉妒的滋味,卻因為她嘗遍了這種滋味。
他從未如此怨恨、厭棄一個人,但每當他的視線觸及這張臉龐,他的心跳又總是不自覺失控。
“霍翎。”
端王咬著牙,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我是真的恨你。”
霍翎問:“攝政王之位也無法打動你嗎?”
端王冷笑:“柳喬與我相看兩厭,但我終究是她的丈夫,淵晚的親生父親。這份血緣關系是誰都無法斬斷的。”
“倒是你,空口許諾一個攝政王之位——”
霍翎突然出聲打斷端王:“你覺得柳喬和柳國公比我可信,那如果我告訴你,先帝是被毒死的呢?”
端王心下一驚,下意識道:“不可能。”
霍翎緊盯著他,追問道:“為什么不可能?”
“先帝這兩年時不時有些個頭疼腦熱的毛病,身體是不如以前好了,但要說當天就病倒駕崩,你不覺得其中頗多蹊蹺之處嗎。”
端王穩了穩心神,沒有順著霍翎的思路走:“皇兄上了年紀,突然受了些刺激……也很正常。”
端王自己心里清楚,他沒有動過手。
事后他也向端王妃求證過。
端王妃當時一口咬定皇兄是突發疾病。
但是……
端王眉心微微擰起,回憶起一個細節。
端王妃曾經跟他打聽過宮里的不少事情,還向他要了幾個他母妃留下的老人……
莫非端王妃在騙他?
端王心下驚疑不定,一時間竟不知道到底是端王妃在欺騙他,還是霍翎在詐他。
他試探道:“如果太醫能確定皇兄是中毒,應該即刻命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同時介入調查,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查清一切。”
霍翎看著端王的反應,倒是能排除端王的嫌疑了。
看來端王確實沒有往宮里伸過手。
端王見霍翎垂眸不語,也有些坐立不安。
在造反這件事情上,端王妃表現出來的反應實在是太快了。
就連柳國公那邊,在聽完他們的計劃后,也沒有猶豫太久,直接應承了下來。
沒有人提醒的時候,端王不會多想。
但現在,他越想越覺得端王妃和柳國公表現出來的態度有問題。
柳喬已經瘋了,如果她和柳國公真的膽大包天到敢向先帝下手,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呢?
正如霍翎所言,如果他沒有妨礙到淵晚那孩子,那一切都好說。
但如果他妨礙到了淵晚
那孩子,淵晚不會出手對他做什么,柳喬那個瘋女人就不好說了。
太上皇后,又哪里有太后舒坦?
……
不知想到了什么,端王突然笑了一下。
他用視線,一寸寸描摹霍翎的臉龐。
這種肆無忌憚的打量,是端王肖想了很久的,只是之前礙于皇兄還在,他不能以下犯上。
但如今,是霍翎有求于他。
“我不信你的話,除非——”
他語氣略一停頓,才繼續道:“你今晚留下來。”
霍翎抬頭:“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嗎?”
端王卻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主意。
柳喬有一句話說得對:霍翎和她的兒子坐穩皇位,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但霍翎的話也很有道理:他已貴為親王,如果豁出身家性命去造反,只是為了一個太上皇之位,那未免有些不值。
無論是柳喬還是霍翎,她們對他,都是利用大于情感。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替他人做嫁衣?
難道自己的兒子坐上皇位,有自己坐上皇位舒坦嗎?
柳喬只有淵晚和淵康兩個孩子,他又不是只能有這兩個兒子。
“阿翎。”
端王語氣溫柔,仿佛兩人間從未產生過任何隔閡。
“如果當初不是皇兄橫插一腳的話,你早已成為我的側妃。我們在燕西同行數月,有過無數美好的回憶,我從未忘記,也從未放下過你。”
“事到如今,無論是皇兄還是柳喬,都已經成為不了我們兩人之間的阻礙了。皇兄比你大了那么多歲,你委身于他,難道就從未覺得委屈過嗎?如今你已經拿到了你最想要的權力,成為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但你手中的權力不穩。”
“我可以為你所用,幫助你一起對抗文盛安他們,甚至可以幫助你對付柳國公。只要你今夜留下來。”
“也許在將來,我們還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有了這個孩子以后,你不用再擔心我會背棄你,我也不用擔心你羽翼漸豐后會容不下我。”
霍翎冷冷地注視著端王,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死人:“你可還記得,你皇兄頭七未過?”
端王眼神哀傷:“他對我從未有過半分兄弟之情,我又何必顧忌這些?”
“阿翎,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什么時候想清楚了,什么時候再來找我就是。”
說罷,端王起身欲走,才剛邁出一步,身形就是一晃。
“你要去哪里?”霍翎問。
端王眼前出現眩暈,他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一手按在石桌上,寬大的袖袍拂過桌面,將勝負已分的棋局攪亂。
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滾落一地。
端王用力搖了搖頭,竭力保持清醒。
他愕然道:“你、你給我下了藥?”
***
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從空中落下,久未打掃過的庭院鋪滿層層落葉,不見半點青綠。
霍翎摘下帷帽,站起身來,看著身形搖搖晃晃與她對峙的端王。
“你不是問我,為何要在傍晚時分,私下出宮與你相見嗎?”
她兩手抬起,鼓了鼓掌。
一行做護衛打扮的人,挾持著端王隨身親衛走了進來。
行走之間,鮮血蔓延,染紅滿地黃葉。
在這座與大相國寺只有一墻之隔的庭院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
“娘娘,尾巴都被解決掉了。”
為首的護衛俯身一禮,向霍翎稟報情況。
正是無鋒。
端王盯著那幾名親衛的尸體,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霍翎用玉佩約他出來,難道不是為了與他一敘舊情,好趁機拉攏他、打探消息嗎?
她是什么時候給他下了藥,又是什么時候下令解決了他的隨身親衛?
端王臉色一白,已經意識到了今天這場見面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無論是下藥還是下令處決親衛,一定都是霍翎提前安排好的,不然他這幾名親衛不會死得如此無聲無息。
端王盯著霍翎,勉強穩住身形,再不復方才的深情哀傷,他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色厲內荏的氣質:“霍翎,你到底想做什么?”
霍翎看了無鋒一眼。
無鋒快步上前,右手一按,三兩下就將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端王制服。
他從懷里掏出繩索,反手捆住端王,腳尖用力踹向端王的膝蓋窩,將端王按倒在地。
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等端王吃痛發出抽氣聲時,他已跪倒在霍翎面前。
無鋒鉗住端王的下顎,逼迫端王抬頭。
霍翎拎起桌上那壇離人歸,拔開酒塞,直接傾倒在地面。
從高處落下的酒水,有不少都飛濺到了端王身上,打濕他身上還未來得及換下的喪服。
“國喪期間不能飲酒。”
“迷藥被我下在了酒水里,如果你恪守禮儀,沒有喝下這杯離人歸,至少不會毫無還手之力。你說呢。”
端王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濃。
他搖著頭,強調道:“霍翎,我是高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先帝親封的親王。”
“你不能對我下手。就算你是太后,無緣無故對一名親王動手,也絕對擋不住朝廷的悠悠之口。”
霍翎道:“沒有人知道你在我手里。”
端王想到那幾名慘死的親衛,想到他為了來見霍翎,跟著無墨特意繞了小路,臉色愈發慘白。
無鋒快速搜了端王的身,從他腰間搜出一枚私印,恭敬呈給霍翎。
霍翎握著這塊私印,露出今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十三弟,你皇兄說得沒錯,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當年她爹霍世鳴遭了何泰的算計,在戰場上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她只能拿著端王贈予的鹿形玉佩前往常安縣,借助端王的力量來對付何泰。
但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
她不再是那個父親倒下后,就失去庇護,毫無還手之力的弱女子了。
先帝是倒下了,沒有先帝的庇護,她在朝中的處境會變得非常艱難。
但處境再艱難,她也是這大燕朝的太后。
是這天底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女子。
當年的她,拿出鹿形玉佩,只為與何泰不死不休。
如今的端王,正如當年的何泰!
端王垂死掙扎:“周嘉慕是我的親信,他身后是十萬燕西軍,你就不怕他會做些什么嗎?”
霍翎收起私印,看了端王幾眼,肯定道:“你們果然在暗地里調兵了。”
端王神情一凜:“你在朝中不需要盟友了嗎?霍翎,我可以成為你的盟友。”
霍翎冷笑:“不必了。我不需要一個野心勃勃,隨時都有可能背刺我的盟友。”
“而且,你死了,遠比你活著更能令我安心。”
端王不死,她和她的孩子,要如何安心?
從她決定用玉佩邀請端王私底下相見后,她就沒想過要讓端王再活著離開此地。
機會只有這么一次,錯過了以后,誰知道下一次端王還會不會中計?
也正是因為她不打算再讓端王活著離開,她才會許諾攝政王之位,才會說出“先帝死于中毒”之類的話語,為的就是多從端王口中套出更多信息。
但她也確實沒有想到,端王居然能無恥到如此地步。
端王的臉色徹底灰敗下來,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過于可笑。
他與柳喬從相敬如賓走到相看兩厭,連帶著兩個孩子也不親近他。
而他深深咒罵著,痛恨著,也深深迷戀著的女人,只想置他于死地。
“霍翎……”
端王閉上眼,慘笑道:“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兒舊情嗎?”
霍翎緩緩蹲下身。
“你想知道我當初是如何殺了那只野兔的嗎?”
她從腰側抽出匕首,慢慢貼近端王的脖頸。
森冷的刀鋒激得端王睜開眼睛。
明亮的刀身同時倒映出兩人的面容,仿佛他們還是昔日相依相偎的模樣。
“我見了殿下,便覺著歡喜。”
簡陋的縣衙里,白雪紛紛,明
媚的女子踏著一地紅梅走到他的面前,用輕快的聲音如此說道。
因為他將霍翎帶回京師一事,柳喬一直深深怨恨著他。
他知道柳喬的怨恨,卻始終不肯承認這一切是自己的過錯。
直至此刻,端王終于生出濃烈的悔意。
彼時初冬初雪,他不該停下馬匹,不該出手射中那只野兔,更不該精心豢養她贈予的那只大雁。
如若不曾遇見……
如若不曾遇見……
殘陽如血,一墻之隔的大相國寺敲響了暮間的大鼓。
鼓聲清越,仿佛命運在時隔數年之久,終于為一切落下最終審判。
衰敗的庭院里,黑白棋子灑落一地。
掙扎之間,懷中的白鹿玉佩墜落在地,四分五裂。
而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你活著,實在是太礙眼了。”
……
刀進刀出。
霍翎閉上眼,被濺了一身血。
第90章 第九十章“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來見……
從大相國寺傳來的鼓聲緩緩停下,所有的恩怨糾葛也都結束了。
溫熱的血染紅四分五裂的玉佩,霍翎松開手里的匕首,用還在滴血的手掌,為端王合上雙眼。
她緩緩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體一眼,只吩咐無鋒。
“清理好這里的痕跡。用薄棺收斂好他的尸體。”
***
“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還沒有找到王爺的蹤跡嗎?”
端王府里,柳喬覺得自己這回是真的要瘋了。
事情還要從兩天前說起。
兩天前的上午,她和端王帶著兩個孩子進宮哭靈。
用過午飯后,端王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柳喬也沒太放在心上。
等到靈堂的人開始散去,柳喬就帶著兩個孩子回了王府休息。
結果一覺睡醒,下人過來稟報,說端王一晚上沒有回府,也沒有派人回來傳過話。
說實話,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柳喬心中升起的第一念頭不是擔憂,而是惱怒。
畢竟在柳喬看來,一個大男人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
更別說端王身邊還跟著一隊隨身親衛。
所以柳喬惱怒的不是端王夜不歸宿,而是他居然沒想過派人回來跟府里說一聲。
柳喬帶著一肚子火氣進了皇宮,打算見到端王以后好好跟他算一賬。
結果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兩天沒露過面的季銜山,在霍翎的陪同下再次出現在靈堂里,柳喬都沒有看到端王的身影。
到了這會兒,柳喬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一番打聽后,找上了誠郡王。
誠郡王正忙得焦頭爛額,不等柳喬開口提問,他先向柳喬打聽起端王在哪兒。
“我手頭這些事情,還需要他跟我一起處理。他可不能丟下我,一個人悄悄躲懶啊。”
柳喬穩住心神,與誠郡王寒暄幾句,才向誠郡王詢問起端王的情況。
誠郡王的回復是:“他出宮去了大相國寺。”
柳喬一邊派人去大相國寺,一邊又留了個心眼,悄悄找上禁衛軍的人。
因為端王是騎馬離開皇宮的,朱雀門的禁衛軍都曾親眼目睹過這一幕。
有這么多人作證,“端王出宮”這件事情做不得假。
而大相國寺那邊,也確認了端王來過,還是由住持親自接待了他。
不過住持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將端王安置在廂房以后,他就先去前頭了。
等住持好不容易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再回廂房時,端王已經不在里面了。
柳喬派來的親信問:“你們有人親眼看到王爺離開嗎?”
僧人們互相對視一眼,都搖搖頭。
從僧人口中問不出更多信息,親信只得去那間廂房查看。
廂房四周和里面都沒有打斗痕跡,端王要是曾經來過這間廂房,那他和他的親衛一定是自愿離開的。
畢竟端王的隨身親衛都是軍中好手,如果有人意圖挾持端王離開大相國寺,絕不可能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可如果端王是自愿離開的,那他在離開廂房后又去了哪里?
為何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
柳喬在聽到親信的回稟后,心頭頓時一沉。
端王在很多事情上可能會拎不清,但絕不會無緣無故玩失蹤。
尤其是現在這種特殊時候。
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柳喬強忍著心中的急躁,加派人手前往大相國寺,讓他們沿著大相國寺開始四處追查,她自己則帶著季淵晚匆匆去了柳國公府。
柳國公看到柳喬,還有些奇怪:“不是叮囑過你,這段時間盡量不要回柳國公府嗎?”
柳喬澀聲道:“王爺失蹤了。”
柳國公險些打翻手里的湯碗:“你說什么!?”
“是真的。”
柳喬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訴柳國公。
“今天有很多人來向我打聽,問王爺怎么沒有進宮,就連宮里也派人來問了。”
“我不敢透露王爺失蹤的消息,只能推說王爺生病了,未免給陛下過了病氣,便留在府中靜養。”
柳國公臉色數變,最終,他沉沉吐了口濁氣:“你做得對。你做得對。”
要知道端王一系的官員,雖然有不少是因為季淵晚才向端王靠攏的,但季淵晚年紀小,在朝中沒有官職,這些官員實際上都是由端王掌控的。
甚至有一些暗地里的人手,就連柳國公和柳喬都不知道,只有端王一人清楚。
像周嘉慕,更是只效忠于端王,并不聽命于柳國公或季淵晚。
如今端王突然失蹤,別的不說,他們能動用的人手直接就少了一半……
要是端王失蹤的消息再傳揚出去,他們原本煽動起來的人手,說不定也會開始動搖……
柳國公問:“你派人出去尋找了嗎?”
柳喬道:“我將王府一半的親衛散了出去,讓他們沿著大相國寺開始搜尋。”
柳國公點了點頭,心中卻已經不抱什么希望:“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王爺落入太后之手。”
***
燕西,行唐關。
時值九月,京師剛剛退去酷夏的暑意,燕西已經要穿著襖衣出門。
周嘉慕早就習慣了燕西的惡劣氣候,早上起來后,用清水簡單梳洗一番,就先去軍營巡視,抓出幾個操練不認真的士兵,罰他們繞著軍營跑五圈。
巡視結束,他回到軍帳,開始處理軍務。
結果剛提起筆,手底下幾個親近將領就找了過來。
周嘉慕一看到他們,頭就開始疼了。
都不用他們開口,他就知道他們要抱怨些什么了。無非就是又和霍世鳴那邊的人起了沖突。
果然——
“將軍,這回你一定要給我們討個公道啊。”
周嘉慕暗暗嘆了口氣,卻不得不先放下手頭的事情,努力安撫手底下的人。
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次次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所以在軍中頗有威望,很快就勸住了這些下屬。
但看著下屬們離去時那滿臉的不忿,周嘉慕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早晚會失去這些下屬的信任。
失去了這些中層將領的信任,他這個主將的位置就更岌岌可危了。
一想到這,周嘉慕也沒心情處理軍務了。
他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起身走出帳篷透氣。
“將軍!”
就在這時,周嘉慕最信任的副將快步走了過來,附耳道:“京中八百里加急,送來了一份密信。”
周嘉慕神情一凜:“信呢?”
副將輕輕掀開外袍,露出牛皮一角。
周嘉慕回身,帶著副將進了軍帳,飛快接過牛皮袋,用匕首劃開。
先從牛皮袋里掉落的不是信紙,而是一枚印章。
周嘉慕看了眼印章,就知道京師一定出大事了。
——因為這是端王從不離身的官印。
周嘉慕的心沉入谷底,緩緩展開信紙。
信上內容不長,周嘉慕卻反復看了許久,眉間隱有掙扎之色。
副將守在周嘉慕身邊,不敢出聲催促。
不知過去了多久,枯坐著的周嘉慕終于動了。
他合上信紙,眉間的掙扎悉數化作堅定。
他起身走到火盆邊,將信紙丟進火盆里,親眼看著信紙徹底被燒為灰燼,才扭頭對親信道:“陛下駕崩,太子靈前即位,王爺命我們拿下霍世鳴以后,速速調兵進京。”
副將神色大變:“調兵進京?這、這不是……”
瞧了眼周嘉慕的神色,副將到底沒敢把“謀反”二字吐出來。
“先去將賀樊他們幾個叫回來。”周嘉慕不欲多說,直接下令。
副將一咬牙,恭聲應是,快步向帳篷外走去。
周嘉慕正打算好好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就見原本已經走出帳篷的副將,頸間抵著冰冷的劍鋒,一步步退回帳篷。
在一隊親衛的護持下,霍世鳴緩緩
步入帳中。
“周將軍的副將行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周嘉慕盯著明顯來者不善的霍世鳴:“這話應該由我來問霍將軍吧。”
“霍將軍帶著這么多人強闖我的軍帳,不知所為何事?”
霍世鳴向著京師方向抱了抱拳:“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來見周將軍。”
聽到霍世鳴口中的稱呼,周嘉慕眼神一暗:“太后娘娘?”
霍世鳴似笑非笑:“周將軍不知?”
幾乎是在周嘉慕收到密信的前后腳,霍世鳴也收到了霍翎的密信。
但周嘉慕要做的事情是謀反。他在看完信后,糾結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下定決心。
霍世鳴沒有心理負擔,在看完信后立刻行動起來,這才能先一步調兵截住周嘉慕。
周嘉慕沉默了下,試探道:“先帝留下遺詔,命我前往燕北駐守,霍將軍這是迫不及待要過來接替我的職務了嗎?”
霍世鳴擺了擺手,他的親衛全部收刀入鞘。
帳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稍稍收斂。
霍世鳴看著周嘉慕,輕嘆了口氣:“明人不說暗話,周將軍,你我雖相爭多年,但這完全是因為你我立場不同。我心底一直很欽佩周將軍的為人,還望周將軍不要自誤。”
行動慢了一步,被霍世鳴搶占了先機,周嘉慕心底不僅不慌張,反倒有種隱隱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我很奇怪,為何今日出現在這里攔截我的人是你,而不是李宜春。”
霍世鳴道:“這是大燕內部的事情,自然沒必要讓羌戎牽扯進來。”
原來如此。周嘉慕笑道:“我能問一下,太后娘娘給霍將軍下了什么命令嗎?”
霍世鳴沉吟片刻,倒也沒隱瞞:“太后娘娘命我率領燕羽軍進京,還命我在看完信后,立刻調兵攔截周將軍。”
“攔截到了,然后呢?”
“請周將軍及你手底下的一眾將領,隨燕羽軍進京,面見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