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這就是真相。”
其實在給霍世鳴寫信的時候,霍翎也不能確定,端王會不會動用周嘉慕這張底牌。
但她必須防著這一手。
這些年里,周嘉慕和霍世鳴之間,一直處于一種微妙的平衡。
明面上看,霍世鳴似乎略占上風。
在幾次相爭中,都是周嘉慕的人吃了虧。
但那只是因為周嘉慕?jīng)]有爭搶的意思,在面對沖突時,他主動做出退讓。
無論如何,周嘉慕都是名義上的行唐關(guān)主將,在燕西根基之深厚,遠非霍世鳴可比。
維系這種平衡很困難,打破這種平衡卻很容易。
所以端王在給周嘉慕寫信時,要求周嘉慕先殺了霍世鳴再調(diào)兵進京。
霍翎在給霍世鳴寫信時,也要求霍世鳴先拿下周嘉慕再調(diào)兵進京。
否則一方帶兵走了,另一方卻帶兵留守燕西,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雙方已經(jīng)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必須將危險扼殺在搖籃里。
只有將周嘉慕和他手底下的一眾將領(lǐng)一起帶走,才能保證燕西不生出動亂。
霍世鳴此次進京,只帶走三萬燕羽軍,余下的士兵依舊會留守燕西。
雖說一次性走了這么多中高層將領(lǐng),會導致燕西的上下調(diào)令出現(xiàn)些許混亂,但遺詔已經(jīng)任命霍世鳴為行唐關(guān)主將,有這樣的名分在,他手底下的中高層將領(lǐng)可以出面接手燕西軍務。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霍翎除了給霍世鳴寫了一封信外,還給李宜春寫了一封信。
一來,兩人有多年交情;二來,在大燕的接連布局下,大燕與羌戎的關(guān)系緩和了許多。
霍翎不可能將行唐關(guān)的安危交托給李宜春,也不可能讓李宜春插手進大燕的內(nèi)亂里。
但寫一封信陳述利弊,勸說李宜春袖手旁觀,還是可以的。
……
這種暗處的博弈與交鋒,遠比擺在明面上的真刀真槍要兇險。
棋差一招者,滿盤皆輸。
此刻的周嘉慕,就是因為失了先手,才會被霍世鳴帶人團團圍住。
周嘉慕?jīng)]有做無謂的抵抗,他現(xiàn)在只是慶幸,在看完信的第一時間,他就將那封信燒掉了。
不過那枚象征著親王身份的印章,怕是會被搜出來——
在周嘉慕這么想著的時候,霍世鳴果然派人過來搜他的身。
周嘉慕閉上眼睛,暗暗嘆了口氣,卻也無法。
“將軍,這枚印章有古怪。”
親衛(wèi)搜出印章后,連忙將它呈給霍世鳴。
霍世鳴接過看了一眼,臉色霎變。
對任何一名官員來說,官印都是不會輕易離身的。
端王的官印卻出現(xiàn)在周嘉慕身上,這說明什么?
霍世鳴厲喝一聲,吩咐親衛(wèi):“給我繼續(xù)搜。”
除了這枚印章外,親衛(wèi)沒有再搜出其它可疑的東西。
不過在查看火盆時,親衛(wèi)發(fā)現(xiàn)火盆里有些許殘留的紙張燒毀后的痕跡。
霍世鳴念頭翻涌,在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看向周嘉慕,目光幽深:
“我要是再晚來一會兒,現(xiàn)在被長劍抵著脖頸的人,就該是我了吧。”
周嘉慕笑了一下,并未接話。
霍世鳴只當周嘉慕是默認了,心中暗呼僥幸。
還好阿翎的信來得及時,不然這一回他怕是兇多吉少。
一刻鐘后,剛從周嘉慕這里離開的幾位將領(lǐng)也被帶了回來。
跟著他們一起過來的人是孫裕成。
孫裕成湊到霍世鳴耳邊,低聲道:“我們包圍周將軍帳篷的動靜太大了,外頭圍了不少人,都在打探消息。”
霍世鳴點點頭,對孫裕成道:“外頭這些人,我會出面安撫好。”
“你立刻帶著我的手令去軍營,將燕羽軍集結(jié)起來。最遲傍晚之前,我要帶他們出城。”
孫裕成一怔:“這么急?”
傍晚出城,那就要連夜趕路了。
“不能拖。”
霍世鳴神情冰冷,微微側(cè)頭,視線仿佛是要穿過帳篷,望向京師所在的方向。
“我們早一點趕到,就能早一點助太后和陛下穩(wěn)定京中局勢。”
……
三萬燕羽軍離開行唐關(guān)的動靜瞞不住人。
李宜春住在羌戎王帳里,他收到消息的時候,燕羽軍已經(jīng)離開行唐關(guān)一日有余。
“景元帝居然駕崩了?”
李宜春錯愕,算了算時間。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霍翎的兒子好像還不到三歲吧。
隨著消息一起傳過來的,還有霍翎的親筆書信。
李宜春看完信后,輕聲自語:“攝政太后……”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我寫信,看來你在京中的處境不太妙啊。”
李宜春伸了個懶腰,從虎皮座椅上起身。
其實就算霍翎不給他寫這封信,李宜春也不會動什么歪心思。
在霍翎勢力還不夠大的時候,他都沒有背棄同盟。現(xiàn)在她剛成為大燕的攝政太后,他就開始背刺她,這對他有什么好處嗎?
再說了,被調(diào)走的只是燕羽軍,其余軍隊可都還在,只要將士據(jù)城而守,短時間內(nèi)行唐關(guān)根本不可能被攻破。
不過既然霍翎親自給他寫了信,李宜春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羌戎里也總有些不安分的人存在。
那些人一向敵視大燕,在聽說了大燕的情況后,說不定真的會動一些歪心思。
他得好好出面鎮(zhèn)壓一下,就當是——
獻給大燕攝政太后的誠意。
***
京師近來多雨。
連綿不斷的細雨和始終籠罩著陰云的天空,讓街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愈發(fā)稀少。
柳喬派出去搜尋端王蹤跡的人越來越多。
如果不是仍存一絲理智,知道不能鬧出太大動靜,柳喬早就找上京兆府和刑部,甚至沖進皇宮和霍翎對峙。
但就算她竭力保持著鎮(zhèn)定,盡可能不鬧出太大動靜也沒用。
端王的身份何其敏感,他接連幾天沒有進宮,早就引起了許多有心人的注意。
尤其是這天上午,霍翎牽著季銜山的手走進靈堂。
季銜山渾身裹得厚厚的,在霍翎的示意下,他乖乖走到自己的蒲團前坐下。
霍翎站在他的身側(cè),目光穿透人群,徑直落在不遠處的柳喬身上。
兩人視線對上,柳喬下意識攥緊了手里的帕子,心中浮現(xiàn)出一抹濃烈的不安。
“端王妃。”
霍翎略提高聲音,直接點柳喬的名。
靈堂本就不是什么可以大聲喧嘩的場所,更別說這是大行皇帝的靈堂,所有人都保持著絕對的肅穆。
霍翎突然出聲,就連最外頭的官員命婦都聽見了。
柳喬不得不起身行禮:“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霍翎看向柳喬身側(cè)空無一人的蒲團:“端王今日又沒進宮?”
柳喬抿了抿唇,繼續(xù)稱病的托詞:“王爺今日身體有了起色,但大夫說仍需臥榻靜養(yǎng)。”
霍翎:“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讓端王連大行皇帝的頭七都錯過了?”
柳喬幾乎要氣笑了。
雖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可以證明,但到了如今這份上,她幾乎可以斷定,端王的失蹤與霍翎脫不開干系。
偏偏霍翎就是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還以此為借口向她發(fā)難。
可再生氣,柳喬還是得表現(xiàn)出順服的態(tài)度:“等王爺身體徹底大安,他一定會親自進宮,向陛下和娘娘請罪。”
霍翎:“不如讓太醫(yī)去王府給端王診治一番吧。”
“前些日子柳國公生病不能進宮哭靈,哀家也賜了太醫(yī)。端王身份貴重,更不可輕慢了。”
柳喬心下一凜,哪里還顧得生氣,只能搜腸刮肚想借口推脫。
霍翎聽得她如此推脫,語氣重了一些,帶上幾分問責的架勢:“他身為高宗皇帝的兒子,先帝親封的親王,在這種時候,更應該成為宗室和朝臣的榜樣。”
“你不愿讓太醫(yī)去端王府,莫非端王不是生病,而是裝病?怎么,他是不滿大行皇帝留下的那兩道遺詔,還是妄自尊大,不滿陛下和哀家?”
柳喬咬死了道:“還望娘娘明鑒,端王府萬不敢有此心。”
霍翎語氣淡淡:“那樣就最好不過。”
“不然先是柳國公稱病不來靈堂,現(xiàn)在又輪到端王稱病不來靈堂,就算陛下和哀家相信柳國公和端王的心,這事情要是傳揚了出去,天下人又該作何感想?”
季淵晚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母妃被問責,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端王府擔上目無君上的罪名,連忙跟著起身。
“回稟太后娘娘,父王身體確實抱恙,不過在大夫的診治下已有所好轉(zhuǎn)。母妃要照顧父王,又要照顧我們兄弟,分身乏術(shù),實在不易。”
“淵晚受過皇伯父大恩,愿每日為皇伯父抄寫一卷經(jīng)文祈福。”
霍翎看向季淵晚,平靜道:“不錯,世子是個有孝心的,也不枉先帝曾將你接進宮里精心栽培。”
季淵晚唇角微抿,頭垂得更低,姿態(tài)恭順十足。
從霍翎的位置,只能看到季淵晚的后腦勺。
目的已經(jīng)達成,霍翎多看了季淵晚兩眼,也不再多言,坐回季銜山身邊。
季銜山一直在仰頭看著霍翎,見霍翎坐下,他悄悄扯了下霍翎的袖子,用稚嫩的嗓音道:“母后別生氣。”
霍翎神情柔和了一些:“已經(jīng)沒事了。”
不遠處,柳喬拉著季淵晚重新跪下,心中升起濃濃的疲憊,但她不得不強打精神。
因為她知道,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她。
果然,等到中午休息用膳時,幾個女眷低調(diào)靠近她,還有幾個少年郎悄悄坐到了季淵晚身邊,旁敲側(cè)擊起端王的病情。
再晚些時候,就連柳國公那邊也有人登門。
柳國公私底下串聯(lián)鼓動起來的一些人手,一個勁追問他,端王到底是真病了,還是在裝病。
端王一系的勢力,大半都系在端王和柳國公兩人的身上。
但在即將起事的關(guān)頭,兩個人都稱了病,這讓其他人如何不慌?
柳國公咬死了端王是在裝病,是為了接下來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才這么做的。
因為他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太過理所當然,這些過來詢問的人都被他安撫住了。
但柳國公知道,短時間內(nèi),他還能壓住這些人,時間一長,端王始終不露面,這些人心中的疑慮會越來越重。
到那時事情就更難辦了。
柳喬氣得幾乎咬碎了牙:“霍翎今天當著所有人的面向我發(fā)難,一定是故意的。”
柳誠道:“看來王爺真的落到了她的手里。”
之前只是他們的猜測,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可以肯定了。
季淵晚抿了抿唇:“……太后是要拿父王當人質(zhì)嗎?”
柳誠點頭:“怕是想讓我們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柳國公靜靜聽著他們的討論,突然開口詢問:“周嘉慕什么時候能到京城?”
柳喬早就算過了:“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他會在登基大典前一天抵達京城。”
柳國公又問:“能保證周嘉慕那里一切順利嗎?”
柳喬沉默,臉上閃過一抹茫然之色。
她能保證嗎?
如果端王沒有失蹤,她還能有些信心。
自從端王失蹤以后,他們的處境就開始變得被動起來。
柳喬已經(jīng)不能,也不敢做出什么保證了。
柳國公望著柳喬的神色,也終于是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個孫女自小就爭強好勝,骨子里有種不服輸?shù)暮輨拧V豢上郧皼]看出來,也沒想過好好栽培她。
如今她的狠辣決絕足夠了,謀斷布局卻有所欠缺。
“不能保證也沒關(guān)系。”
柳國公的神情一點點冰冷下來,聲音里透出十足的森冷殺意。
“我們不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周嘉慕那邊,必須要做兩手準備。”
事到如今,他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想辦法控制住皇宮,將太后和小皇帝握在手里,才能為柳國公府爭得一線生機。
***
丁景煥這些天都沒有在靈堂出現(xiàn)過。
好在他官職不高,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有霍翎的人幫忙遮掩,又提前與左都御史陳浩言打過招呼,壓根沒有人會在意他的行蹤。
這些天里,與其說丁景煥是在調(diào)查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證,不如說丁景煥是在正經(jīng)調(diào)查先帝的死因。
端王和柳國公身份特殊,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顯赫。
在霍翎這一方不能絕對碾壓敵人的情況下,就算是假的罪證,也要捏造得更經(jīng)得起推敲一些。
所以證據(jù)這種東西,三分假里,總要帶上七分真。
在李滿和崔弘益的陪同下,除了后宮那邊不太方便,丁景煥可以自由出入宮中各種地方,也可以查看宮中每一份名冊。
甚至可以不請示霍翎,就直接詢問他懷疑的任何一個人。
太醫(yī)院那邊也一直在配合著丁景煥的調(diào)查。
自從景元帝出事以后,太醫(yī)院的所有人都不得離
開皇宮半步,也嚴禁與外人傳話通信。
這些人的家人除了知道他們還活著,就再也探聽不到他們的任何消息。
胡太醫(yī)心里清楚,不管怎么說,景元帝突然倒下,他這個太醫(yī)院院正要負很大責任。
霍太后沒有立刻發(fā)落他,就是給了他將功折罪的機會。如果他不抓住這最后的機會,真的只能以死謝罪了。
所以這些天里,胡太醫(yī)一直在領(lǐng)著太醫(yī)院的人翻看各種古籍,結(jié)合景元帝以往的脈案,來判斷景元帝到底有沒有中毒。
如果中毒的話,又是中了何種毒。
只可惜,連著數(shù)日下來,他們都是毫無頭緒。
沒有任何一種烈性劇毒,能對應上景元帝的情況。
丁景煥在聽完胡太醫(yī)的回稟后,也沒有氣餒。
他聲音溫和:“胡太醫(yī),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你解惑。”
胡太醫(yī)知道這位是太后娘娘的親信,絲毫不敢怠慢:“丁御史請說。”
丁景煥:“我不太了解毒藥的發(fā)作情況,但我想知道,如果是烈性毒藥,是不是發(fā)作時間極快?”
這些天里胡太醫(yī)對毒藥的研究,比他一輩子加起來都要多。
所以他回答得不假思索:“是。”
丁景煥又問:“那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種毒一直潛伏在體內(nèi),然后經(jīng)過某種藥引的催動,突然發(fā)作出來?”
胡太醫(yī)想了想:“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我們仔細檢查過先帝那兩天接觸過的東西,沒有哪樣有問題。”
這兩種情況都排除掉了,丁景煥眼眸微瞇:“可我記得,胡太醫(yī)說過,先帝確實有可能是中毒。”
胡太醫(yī)點頭,神情凝重道:“如果是單純突發(fā)惡疾,不太可能會口吐黑血。”
崔弘益也站在旁邊聽著,他不懂醫(yī)術(shù),原本并不敢隨意插嘴,但聽到這里,他神情微微一動:“丁御史,奴才倒是有個猜想。”
丁景煥和胡太醫(yī)同時向他看去。
崔弘益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緒,開口道:“其實有一種可能,是先帝真的中毒了,只是劑量較輕,或者是這種毒毒性不強,但時間一長,還是會損傷先帝的身體。”
“打個比方,要是一個人沒有中毒的時候,他突然中風,嚴重的話,可能半邊身子都動不了,卻還能留著一口氣。”
“但要是一個人中了毒,再突然中風,嚴重的話,可能身體一下?lián)尾蛔 ?br />
在丁景煥和胡太醫(yī)的注視下,崔弘益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后低不可聞。
他對于自己的猜想,其實也不是很自信。
只是沒想到,在他話音落下以后,從胡太醫(yī)到丁景煥,面上居然都浮現(xiàn)出若有所思之色。
胡太醫(yī)自語:“確實有這種可能……”
“我們之前查毒藥時,只查了那些會突然發(fā)作的烈性毒藥,是太醫(yī)院考慮不周了……”
丁景煥摩挲著下巴,更是連連感慨:“我怎么沒想到呢……我怎么沒想到呢……這樣一來,可以動手腳的地方就很多了。”
事后,丁景煥單獨留下崔弘益:“崔內(nèi)侍,麻煩你將這幾年里,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進獻給陛下的禮物清單整理出來。”
“還有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安插在宮里的人手,我相信太后娘娘那里一定有一份名單吧。”
當然,這份名單肯定是不夠完整的,但他也不需要完整的名單。
有了崔弘益提供的這個新思路,丁景煥的調(diào)查終于有所進展,查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留給他的時間還是太緊張,不足以讓他查清所有的事情。但根據(jù)丁景煥查到的這些東西,他已經(jīng)可以確定一件事情——
柳國公府確實不安分。
十天之期一到,丁景煥帶著他調(diào)查到的罪證前去見霍翎。
霍翎依舊是在偏殿單獨召見丁景煥。
她默默看完丁景煥調(diào)查到的這些東西,抬頭盯著丁景煥,良久無言。
丁景煥被盯得緊張:“娘娘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霍翎道:“我只是在想,你調(diào)查來的這些東西,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連她這個無比清楚內(nèi)情的人,在看完這些罪證后,一時間都尋不出破綻,甚至有種被說服的感覺。
丁景煥拱手:“這就是真相。”
霍翎微微頷首:“你說得對。這就是真相。”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登基大典還有五日。……
端王和柳國公聯(lián)手毒害先帝,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世人可以知道的真相。
仔細打量了下霍翎的神色,丁景煥的膽子愈發(fā)壯了:“娘娘可是要直接派兵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
霍翎沉吟片刻,開口道:“不急。”
丁景煥提醒:“微臣聽說端王和柳國公都稱病在家,沒有進宮哭靈,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丁景煥的消息還是頗為靈通的。靈堂那邊發(fā)生的事情,他也略有耳聞。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有了這份指向明確的罪證,的確可以直接派兵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了。
這也正是霍翎一開始的打算。
她當時會急匆匆召丁景煥進宮,又寫信去燕西調(diào)兵,是因為她擔心景元帝的死是柳國公他們早有預謀的。
如果敵人早就算好了景元帝的死期,那么她和安兒的處境將會變得十分被動和危險。
所以她才要快刀斬亂麻。
但經(jīng)過她和端王的一番談話,以及柳喬和柳國公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反應來看——
景元帝突然駕崩,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意外。
沒有人想到景元帝會在這個時候倒下。
她毫無防備,敵人卻也準備得不夠充分。
如今的她有大義名分在,又成功拿下了端王,單憑柳國公一方的勢力,還不被霍翎放在眼里。
真正需要著急的人已經(jīng)不是她了。
霍翎看著丁景煥:“哀家要再等兩日。”
丁景煥心中疑惑,卻沒有再出聲詢問。他看得出來,太后娘娘成竹在胸,除了他這邊,太后娘娘肯定還另有后招。
霍翎倒也沒瞞著他:“那日在召你進宮之前,哀家給燕西去了信。”
丁景煥先是一愣,想到霍翎說要再等兩日,隱隱有些明白了:“可是燕羽軍要到了?”
霍翎道:“不錯。按照哀家的預估,燕西那邊若是一切順利,最遲后日晚上,燕羽軍就能抵達京郊。”
“若是一切順利?”丁景煥微微蹙眉,“燕西那邊會出什么意外嗎?”
“周嘉慕是端王的人。”
丁景煥臉色微變:“娘娘這般太冒險了。”
“若我告訴你,端王在我手里呢?”
丁景煥又是一怔,在腦海里飛快捋了捋前因后果,滿臉愕然:“那端王妃口口聲聲稱端王生病不能進宮……其實是為了掩蓋端王失蹤的消息?”
霍翎并未透露自己已經(jīng)處死了端王,只是應道:“不錯。”
丁景煥想了想,問:“如果在娘娘去信調(diào)動燕羽軍之時,端王也去信調(diào)動周嘉慕,那該怎么辦?娘娘有沒有想過,來的可能不是援軍。”
“確實有這種可能。”霍翎端起茶杯,輕輕抿了口茶水,“燕羽軍是騎兵,趕路所花的時間遠少于其它軍隊。所以說燕羽軍最遲后日晚上會抵達京郊。”
“換做周嘉慕麾下的軍隊,卻要在路上多耽擱一兩天的時間。”
“如果到了大后日清晨,我依舊沒有收到燕羽軍的消息,那就說明燕西已脫離我的掌控,周嘉慕在和我爹的對峙中占據(jù)了上風。”
清淡的茶香在殿內(nèi)彌漫,杯中熱氣氤氳而上,朦朧了霍翎的臉龐。
她的聲音說不上冷漠,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屆時,我會趁著周嘉慕的軍隊沒有抵達京師之前,派人圍困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當場射殺所有人。”
“等到所有人都死了,再派人帶著端王的私印出城攔截周嘉慕。周嘉慕是聰明人,他就算再忠于端王,當?shù)弥送鹾图緶Y晚已死的消息后,也絕不可能繼續(xù)與我為敵。”
丁景煥心頭一凜,為這番話語所透露出來的殺伐果決。
很多人都覺得景元帝駕崩以后,這位年輕太后和小皇帝會陷入一種尷尬又孤苦無助的境地。但是,太后竟是用這般雷霆手段,生生穩(wěn)住了朝綱。
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殺伐……
丁景煥臉龐之上驟然浮現(xiàn)出一抹異樣神采,他垂下頭,真心實意道:“娘娘算無遺策,微臣深感佩服。”
霍翎微微一笑。
在她看來,多等兩日確實會存在一些風險。不過這點兒風險值得冒。
端王一系是以端王和柳國公為首,但在二人之下,還依附著許許多多的官員。
端王和柳國公敢行謀逆之舉,他們手底下的一些人也絕對不安分。
靠著丁景煥調(diào)查出來的罪證,她只能鏟除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那些幫助端王和柳國公謀逆的官員卻有可能隱藏下去,成為漏網(wǎng)之魚。這些
人要是不能一次性清理掉,終究會成為禍患。
她如今優(yōu)勢越來越大,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看看朝堂之下的水到底有多混。
當然,要是柳喬和柳國公能在這兩日內(nèi)就動手,那就更省事了。
在丁景煥退下之前,霍翎深深凝望了他一眼,又下了一道命令:“這些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日,然后繼續(xù)往下追查。”
丁景煥恭聲應是。
他知道,這一回太后要的,是真相。
真正的真相。
等丁景煥離開以后,霍翎叫來一名內(nèi)侍,讓他去找陸杭。
陸杭這會兒正在清點登基大典要用的器物。
這些器物都是天子規(guī)制,尋常時候根本用不到,有一些可以用景元帝留下來的,有一些卻必須現(xiàn)做。再加上霍翎催得緊,陸杭忙得是焦頭爛額,恨不能將自己一分為二。
不過再忙,面對霍翎的傳召,陸杭也不敢有絲毫耽擱。
“陸尚書,登基大典準備得如何了?”
陸杭露出一抹堪比苦笑的笑容,一邊用袖子擦去額上的汗,一邊回道:“娘娘放心,五日后一定能順利舉辦登基大典。”
從陸杭口中得了保證,霍翎也沒有多留陸杭。
她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起身去看季銜山。
季銜山正躺在榻上睡午覺,無墨親自守在他的身邊。
瞧見霍翎來了,無墨挪了挪身子,為霍翎讓出位置。
霍翎摸了摸季銜山的小臉,動作很輕,但季銜山還是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母后。”季銜山揉了揉眼睛,“你忙完了嗎。”
動作之間,他身上的被子也滑落下去。
霍翎幫他拉好被子,輕聲道:“忙完了。”
季銜山眼睛一亮,抓著霍翎的手不放:“真的嗎。”
無墨趁機提議道:“娘娘忙完了,不如留在屋里陪陛下睡會兒。”
霍翎看了看季銜山期待的小模樣,脫鞋上床,躺到季銜山身邊。
季銜山一下子就不困了,他翻了翻小身子,趴在霍翎肩頭,軟乎乎的聲音鉆入霍翎的耳朵:“母后,你最近這么忙,是不是有人在欺負你啊?”
“嗯?”霍翎詫異,“為什么這么說?”
季銜山咬了咬手指頭:“他們說,父皇不在了以后,十三叔就不聽話了。”
霍翎連忙拉開他的手,用帕子擦掉他手指上的口水。也不知道這個壞習慣是怎么形成的。
“還有十三嬸,那天她看我的眼神好兇好兇。”
“她嚇到你了?”
季銜山搖頭:“安兒不怕。”
他湊過去親了親霍翎的臉頰,糊了霍翎一臉口水:“母后也不要怕哦,安兒會保護你的。”
霍翎捏了捏季銜山的臉頰:“這么厲害?那你說說,你要怎么保護我?”
季銜山用自己的小腦瓜子想了想:“父皇是陛下,我也是陛下。”
他想了好久好久,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只好耍賴般鉆進霍翎懷里:“就像父皇一樣啊。”
霍翎輕輕拍了拍季銜山的頭,沒再逗他:“好了,別鬧了,再睡會兒吧。”
季銜山乖乖趴著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湊到雙眸緊閉的霍翎面前,用氣音問:“母后,你睡著了嗎?”
霍翎沒睜眼,也沒回答。
小孩子鬧騰,要是回應了他,他又要拉著她沒完沒了說話。
季銜山等了好一會兒,又重新趴回去,嘟囔一句:“母后,我好想父皇啊。”
霍翎輕輕睜開了眼睛。
先帝是她此生遇見過的,最慷慨也最寬容之人。
易地而處,她永遠也做不到先帝的慷慨與寬容。
在先帝離開人世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和安兒。
他擔心主少國疑,也擔心沒有他護著,她和安兒會受欺負。
權(quán)力這種東西當真奇怪。
先帝還在世時,他手中的權(quán)勢是如此穩(wěn)固強勢。在他的統(tǒng)御之下,那些人有再多的小心思,都只能乖乖聽命,表示順從。
但先帝才離開不到半月,那些人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跳出來了。
霍翎陪著季銜山躺了大半個時辰,直到懷中的孩子徹底清醒過來,霍翎才拉著他起床梳洗。
梳洗好后,霍翎將季銜山交給無墨:“要好好聽無墨姑姑的話,知道嗎?”
季銜山嘴巴微扁,面上流露出一抹委屈與依戀,卻還是乖乖點頭,抽了抽鼻子道:“知道了。”
無墨牽著季銜山離開,季銜山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霍翎。
霍翎心下輕嘆。
不管安兒表現(xiàn)得有多聽話懂事,也還是個不滿三歲的孩子,遭逢大變,心中不安,其實更需要她陪在他身邊好好安撫。
不過……
應該也快了。
登基大典還有五日,五日之內(nèi),一切必會見分曉。
***
京中這場秋雨,一下就是數(shù)日未曾停歇。
城中不少地方都出現(xiàn)了積水,馬車碾過青石地板時,飛濺起無數(shù)泥水。好在街上行人不多,倒是免了被泥水濺到衣服的尷尬。
郡君府里,劉管家站在后院,清點完今天采買來的物資,滿意地點點頭。
他正要命人將這些物資搬進倉庫,守在側(cè)門的門房匆匆趕了過來,在劉管家耳邊說了兩句話。
劉管家神情微變,快步跟著門房去了側(cè)門旁邊的耳房。
耳房里,一個身穿黑衣、頭戴斗笠的少年聽到動靜,緩緩抬起頭。
劉管家看清少年隱在斗笠之下的容貌,揮退門房,關(guān)上門后,躬身一禮。
“國舅爺。”
霍澤神情緊繃,對劉管家道:“速速帶我進宮。”
半個時辰后,霍翎見到了風塵仆仆,渾身濕了大半的霍澤。
在看到霍澤的那一刻,霍翎知道,自己的布局成功了。
霍澤立在殿下,抱拳行禮:“燕羽軍霍澤,代燕羽軍三萬將士,參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射殺柳國公。
霍世鳴在拿下周嘉慕后,就直接隔絕了周嘉慕與外界的接觸。
隨后,霍世鳴將行唐關(guān)里大大小小數(shù)得上號的官員都叫到了一起,宣布了遺詔的內(nèi)容。
有遺詔在手,霍世鳴再搬出霍翎,說太后娘娘要求他和周嘉慕等人盡快率領(lǐng)燕羽軍趕赴京師。
與周嘉慕親近的將領(lǐng)都被拿下了,在座的官員,要么與霍世鳴交好,要么就是保持著中立態(tài)度,聽到霍世鳴的話后,心中雖有些疑惑,但遺詔是真的,太后手諭也是真的,他們自然也只能聽命行事。
穩(wěn)住眾人以后,霍世鳴還將他最信任的孫裕成留了下來,讓孫裕成代他坐鎮(zhèn)行唐關(guān)。
安排好了一切,霍世鳴就帶著燕羽軍匆匆趕往京師。
這一路上細雨紛紛,道路泥濘,但在霍世鳴的不斷催促下,他們還是順利趕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抵達距離京師三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丘上。
成功抵達目的地,自然要派人進宮稟報霍翎。
霍世鳴身為主將,需要留在軍中主持大局,但也不能隨便派一個霍翎不認識的官員進宮,所以最終被選派過來的人是霍澤。
姐弟兩年不見,原本只略比霍翎高一些的霍澤,已經(jīng)高出她半個頭。
在給霍翎請完安后,霍澤先說正事。
“霍將軍命卑職稟告太后娘娘,周將軍及他手底下的一眾將領(lǐng)都被嚴加看管了起來,這會兒就在燕羽軍里。”
“還有,霍將軍在拿下周將軍時,從周將軍身上搜到了端王的官印,帳中火盆里也殘留有信件焚燒的痕跡。”
“只可惜他還是去晚了一步,沒能保住那封信,也沒能從周嘉慕口中逼問到信件的內(nèi)容。”
霍翎不免暗道一聲僥幸。
但凡她的反應慢上一些,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官印帶來了嗎?”
霍澤從袖中取出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匣子,呈現(xiàn)給霍翎。
“做得好。”
霍翎接過匣子,面露贊許:“看來這兩年的學沒白上,進退舉止瞧著都比以前有模有樣了,還知道
在稟告時要稱官職。”
霍澤不是個經(jīng)夸的,再加上霍世鳴交代的正事都辦完了,他激動地叫了一聲:“阿姐,我好想你!”
霍翎神情柔和:“我沒想到你會跟著爹爹一起過來。”
霍澤拍拍胸口:“也是趕巧了,燕羽軍出發(fā)那天,我正好從學堂回家。”
“這一路上,我和爹就怕動作慢了,你和安兒在京中會出什么意外。”
霍翎心中一暖。
她預計燕羽軍會在今天傍晚抵達京郊,等到進宮見她,起碼也得是深夜了。但這會兒才是下午,霍澤就好好地站在了她面前。
看得出來,燕羽軍這一路上絲毫沒有停歇。
“行了,敘舊的事不急在一時。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先讓無墨帶你下去換身衣服吧。”
霍澤正要點頭應下,突然又想起一事:“可是爹那邊還等著我回去復命。”
霍翎道:“趕了這么多天的路,你也是辛苦了。就讓無鋒代你去復命吧。你留在宮里好好休息。”
“我不想讓人知道燕羽軍已經(jīng)抵達京師,所以你接下來幾天暫時不要出現(xiàn)在人前,等你休息好了,就去和無墨一起守著安兒。”
接下來幾天宮里會鬧出不少動靜,霍澤是安兒的親舅舅,有他陪著安兒一起玩耍也好。
霍澤這下總算是能放心地跟著無墨離開了。
等朱紅色殿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霍澤回頭看了幾眼,關(guān)切道:“無墨姐姐,阿姐這些天還好嗎。我看她的神情很憔悴。”
……
霍翎解開纏繞在匣子外面的油布,取出里面的印章,仔細看了幾眼。
這確實是端王的官印。
她微微側(cè)頭,吩咐一旁的崔弘益:“去將詹凌、文盛安、陸杭、陳浩言和誠郡王五人請來,哀家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們相商。”
也是時候,讓他們看到那份罪證了。
***
籠絡(luò)人心,說簡單也不簡單,說難也不難。
對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來說,權(quán)勢和金錢就是打動他們的最好方式。
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正好既不缺權(quán),也不缺錢。
尤其是柳國公府,不僅掌握著大燕最大的馬場生意,還經(jīng)營有不少生意,數(shù)代積累下來的財富十分驚人。
要讓柳國公在短時間內(nèi)策反朝臣,那是癡人說夢,但組織起一股不小的反叛力量,卻也不是什么難事。
想要殺入皇宮,控制住太后和小皇帝,最大的阻礙就是宮中禁衛(wèi)。
柳國公在等的也正是這個。
他正靠坐在床榻上閉目養(yǎng)神,外頭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孫子柳誠快步走了進來,壓低聲音道:“祖父,今夜留守宮中的,正是四大營中的玄武衛(wèi)。”
柳國公睜開眼睛:“柴承嗣怎么說?”
禁衛(wèi)軍又細分為四大營,玄武衛(wèi)是其中一營。
而柴承嗣,正是玄武衛(wèi)現(xiàn)任統(tǒng)領(lǐng)。
柳誠道:“柴承嗣說,他會親自帶著手底下的親信守在應天門。今夜子時三刻,他與我們里應外合,帶兵從應天門殺入皇宮。”
柳國公沉沉吐出一口濁氣。
即使是以他的心性,在聽到這個消息時,也很難再保持平靜。
“昌兒、淵康他們呢,都安排他們從地道撤出去了嗎?”
柳誠道:“祖父放心,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從古至今,宮變一事都是成王敗寇。
要是他們成功拿下太后和小皇帝,那柳國公府不僅能夠綿延富貴,還能更上一層樓。
但要是他們失敗了,這些個被送走的孩子就是柳家延續(xù)下去的希望。
聽到柳誠的回答,柳國公心下稍安:“世子呢,他到了嗎?”
柳誠剛要回答,就有心腹過來稟報,說是季淵晚到了。
因為不能確定端王府外是否安插有霍翎的眼線,所以季淵晚在來柳國公府之前,經(jīng)過了一番喬裝打扮。
他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抹了一層灰,遮住他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皙膚色。
柳國公看著季淵晚,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審視之意:“淵晚,你今晚要親自領(lǐng)兵殺入皇宮,你怕不怕?”
在柳國公那凌厲的注視下,季淵晚后背緊繃。
季淵晚很難說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
七歲那年,他被皇伯父選中,養(yǎng)在皇宮里。
他再也不能隨意見到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偶爾在宮中遇到他們,也要保持著距離,不能流露出太大親近與濡慕。
皇伯父待他,雖算不上親近,卻也不曾有過虧待。
在他進宮后不久,皇伯父就命人收拾出了天章閣,將他安排進了天章閣讀書。
所有人都告訴他,天章閣乃皇儲讀書之所。
教導他的每一位老師,都是朝中有名望的重臣。
在他對皇權(quán)還懵懵懂懂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身處于皇權(quán)籠罩之下。
可是好景不長,在那位年輕得過分的皇伯母進京后,一切都開始變了。
父王和母妃相互指責埋怨,他在宮中的處境也變得無比尷尬。
這種尷尬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了季銜山這位小堂弟出生。
面對這位小堂弟,季淵晚的心情十分復雜。在羨慕嫉妒之余,又難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不是他的東西終究不是他的。
他有自己的親生父母。
既然皇伯父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該回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去盡孝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也許是他回到王府以后,偶然撞見母妃以淚洗面;
也許是外祖家的人時常與他說起朝中的境況;
也許是他偶爾碰到以前的夫子時,夫子看向他的眼神里帶著淡淡的惋惜和憐憫;
也許是曾經(jīng)和他同進同出的伴讀,開始與他保持起距離……
年幼不知事的小堂弟被眾人簇擁著,如眾星捧月,而他只能站在人群外遠遠看著這一幕。
為什么他不是皇伯父的親生兒子呢?
那一刻,他心底里涌現(xiàn)出來的,竟是這樣的念頭。
但在事后,季淵晚又不免為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
父王和母妃都待他極好,他怎么能這么想呢。尤其是母妃,為了他的事情與父王鬧了很多不愉快,身體也大不如前。
季淵晚不想讓母妃難過,也不想讓母妃失望,他一直在努力孝順母妃,也會好好習文習武,但他表現(xiàn)好了,母妃不僅沒有高興,反而看起來更難過了。
皇伯父駕崩當晚,母妃就說服了父王舉兵謀反。
在父王待在書房給周嘉慕寫信之時,母妃單獨找到了他,與他說了謀反之事。
那一刻,他震驚茫然到不知所措。
母妃勸慰他:“你和小皇帝一樣,都是高宗皇帝的親孫子。論年齡,論才干,你都遠比小皇帝要適合那個位置。”
“皇家從來不講究什么兄友弟恭。所有的規(guī)矩都是假的,只有一個規(guī)矩是真的。那就是成王敗寇。”
在母妃的勸誡下,他沉默了。
而沉默,也意味著默許。
串聯(lián)朝臣的事情,有柳國公府那邊出面為他奔走,但帶兵殺入皇宮這件事情,他必須要親自露面。
好在季淵晚不是一個人去,柳國公也會陪著他一起。
夜幕降臨,風雨如晦。季淵晚換上量身打造的鎧甲,一旁的柳國公也強撐病體,穿上塵封多年的鎧甲。
屋外雨聲漸大,一片沉默之中,柳誠提醒:“時辰到了。”
柳國公府位于內(nèi)城,距離皇宮并不遠。
這些天里京師處處戒嚴,巡邏的禁衛(wèi)軍明顯變多了。不過在玄武衛(wèi)統(tǒng)領(lǐng)柴承嗣的安排下,一路走來,柳國公他們沒有遇到任何一支巡邏的隊伍。
暴雨傾盆而下,沉悶的雨聲不僅掩埋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也掩埋了兵甲撞擊時發(fā)出的悶響。
天地間除了沉悶的黑暗,便是哀戚的素白。
在約定好的時間里,季淵晚和柳國公無驚無險地抵達應天門。
互相對過口號,緊閉的宮門緩緩洞開,在黑暗中宛若一只
噬人的巨獸。
“世子,國公。”
柴承嗣帶著一隊親衛(wèi),匆匆跑下來迎接他們。
雙方成功匯合,柴承嗣留下一部分親信看守應天門,他自己領(lǐng)著其余人馬加入到柳國公的隊伍里。
愈發(fā)壯大的隊伍毫不停歇,直撲太和殿而去。
今夜的雨格外大,除了那些有職務在身的宮人內(nèi)侍外,其他人在忙完一天的事情后,都早早回了屋子里休息,不會在各宮間隨意走動。
再加上有柴承嗣在前面領(lǐng)路,他們也得以避開一些巡邏的隊伍。
所以一直到隊伍漸漸逼近太和殿,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行蹤,發(fā)出警示的哨聲。
被發(fā)現(xiàn)是早晚的事情,在聽到哨聲以后,柳國公他們也不再刻意掩飾行蹤,而是加快了步伐。
就在前方逐漸亮起,眾人已經(jīng)能隱約望見太和殿的翹角飛檐之時,一道悠揚而沉悶的鐘聲自太和殿內(nèi)響起,向四方蕩開。
這道鐘聲仿佛是一個信號。
在鐘聲響起的下一刻,前方有人高聲喝道:“來人止步!”
漫天箭羽,伴隨著那道厲喝,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
“小心,有埋伏!”
柴承嗣拔劍出鞘,擋在季淵晚和柳國公身前。
季淵晚神情緊繃,唇角也抿成了一條線。他右手按劍在側(cè),本就劇烈跳動著的心臟這一刻已經(jīng)徹底失控。
周圍的護衛(wèi)們也是連忙舉起手中的盾牌,將季淵晚他們牢牢護在中間。
面對這樣的突發(fā)意外,柳國公面上并無驚色。他眼眸微微瞇起,望向已經(jīng)近在咫尺的太和殿。
緊閉著的殿門從里面被人打開,明亮燭火傾瀉而出,一隊甲胄齊全的禁衛(wèi)軍舉著火把走了出來。
霍翎依舊是一身喪服,在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詹凌的陪同下緩步走出。
很快,柳國公臉上流露出一抹訝異之色。
因為在霍翎和詹凌之后,大殿內(nèi)還走出了四人,分別是文盛安、陸杭、陳浩言和誠郡王。
這幾人里,除了誠郡王不太熟悉外,柳國公與文盛安他們同朝為官幾十年,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柳國公還是輕易認出了他們。
按理來說,他們在結(jié)束了每日的吊唁后,就該趕在宮門落鎖前離開皇宮。
偏偏在這夜半之際,他們出現(xiàn)在了太和殿里。
這一幕絕對不是巧合,而是霍太后有意留下他們。
霍太后會這么做,就說明她早就猜到了他會舉兵殺入宮里。
想到這兒,柳國公原本還算平靜的神色,連同他的心一起沉入了谷底。
詹凌厲聲道:“柴承嗣,柳國公,先帝待你們不薄,沒想到你們竟是如此狼心狗肺。”
柴承嗣冷笑一聲,不做應答。
季淵晚也下意識偏頭看向柳國公:“曾外祖父,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雖然他才是這支叛軍名義上的首領(lǐng),但面對這種被包圍的大場面,季淵晚就算做過再多的心理建設(shè),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根本做不到鎮(zhèn)定自若。
柳國公閉了閉眼,壓制體內(nèi)不斷翻涌的氣血,啞聲道:“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我們只能動手了。”
就算霍太后早有準備又如何?要他就這么束手就擒,他絕不甘心。
柳國公朝柴承嗣比了個手勢,原本對峙的局面瞬間被打破,除了少數(shù)人還留在原地護衛(wèi)季淵晚和柳國公,余下眾人都向四周撲殺而過。
“弓箭手!”詹凌見狀,立刻出聲指揮。
追隨柳國公而來的眾人都知道他們犯的是謀逆大罪,所以這會兒面對疾馳的箭羽也毫不畏懼,舉著盾牌,盯著漫天箭羽就殺了上去。
在這種悍不畏死的沖鋒之下,雙方的距離很快被抹平。
距離不再,弓箭手棄箭抽刀,與叛軍展開近身廝殺。
“援軍還有多久能到?”霍翎側(cè)頭問詹凌。
因為無法確定禁衛(wèi)軍里是否有端王和柳國公的人,在設(shè)計這請君入甕之局時,詹凌只抽調(diào)了絕對可信的一批人手埋伏在太和殿周圍。
這批人手不算少,又占了埋伏的先手,叛軍想要反敗為勝很困難。但在叛軍悍不畏死的沖鋒下,他們竟然順利穩(wěn)住了局面。
詹凌道:“算算時間,應該還有一刻鐘。”
霍翎眉心微蹙。
她看得出來,柳國公只是在垂死掙扎,所以她并不擔心自己會失敗。但要是等到援軍趕到,估計會死傷不少人。
“為我取弓箭來。”
詹凌還在怔愣之際,不遠處的靖國公世子鄭新覺已快步上前,呈上自己手里的弓箭。
霍翎接過弓箭,望著那被團團拱衛(wèi)的季淵晚和柳國公。
鄭新覺抱拳:“請娘娘允屬下帶一隊人馬,前去吸引柳國公和季世子的注意。”
就算霍翎箭術(shù)再高超,面對那層層防范,也很難射中柳國公和季淵晚。
必須有人去吸引火力,打亂布防,為她制造空當。
霍翎看了鄭新覺一眼,微微頷首:“刀劍無眼,多加小心。”
得到霍翎應允,鄭新覺立刻點齊一隊人馬。
霍翎搭箭上弦,靜靜凝望著幾十米開外的季淵晚和柳國公。
鄭新覺目標明確,動作極快,他手底下的人馬沒有和叛軍糾纏,而是不斷向季淵晚和柳國公逼近。
在這樣的沖鋒之下,季淵晚和柳國公身邊的防守也開始變得散亂,不復先前那般嚴密。
一道閃電洞穿蒼穹,自天際飛掠而下,將原本有些昏暗的宮殿照得透徹。
恰在此刻,季淵晚眼尖地掃見一點寒芒。
寒芒快如閃電,不斷放大,瞬息而至,在閃電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雷聲未起之際,徑直穿透柳國公的脖頸。
下一刻,季淵晚眼前的刺目白光,已被飛濺而起的鮮紅取而代之。
雷霆聲中,他驚呼道:“曾外祖父!”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親王之位還不夠嗎?”……
霍翎這一箭射殺柳國公的壯舉,別說底下的季淵晚了,就連站在霍翎身后的文盛安四人都驚呆了。
早就知道霍太后出身將門,習得一手好騎射。
但知道和親眼目睹到,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尤其是在這一箭下飲恨的,還是柳國公。
當然,文盛安四人沒有為柳國公打抱不平的想法。
無論是毒害先帝,還是舉兵謀逆,都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柳國公是肯定要死的。
他們只是沒想到,柳國公會死在霍太后手里。
原以為霍太后留他們在宮里,是要與他們商量如何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現(xiàn)在看來,霍太后留他們在宮里,分明是為了立威!
在他們忙著為先帝治喪、籌備新帝登基大典時,她正忙著設(shè)下陷阱,等待敵人自投羅網(wǎng)。
這其中,也以文盛安心情最為復雜。
他和先帝一直想要削弱柳國公府的勢力,但結(jié)果并不算喜人。
今夜過后,大燕朝再無柳國公府。
天地間的風雨愈發(fā)喧囂。
那一箭來得實在太快,季淵晚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
箭洞穿柳國公的咽喉,等他終于回過神時,柳國公搖搖欲墜的身體已轟然倒下。
柴承嗣正在指揮作戰(zhàn),聽到季淵晚凄厲的慘叫,下意識回頭,目眥欲裂。
柳國公捂著自己的脖頸,微微張嘴,滿口血沫,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他倒在地上,積水從鎧甲的間隙漫進來,讓他的身體越來越冷。
殘存的生機隨著體內(nèi)鮮血的流逝而不斷消逝,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柳國公視線微移,努力看向那道手握弓箭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柳國公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時。
那時候,朝廷還不禁止柳國公府的人在軍中任職。他剛?cè)胲娭校驮诨籼蟮脑娓笌は侣犆S那位霍老將軍去南邊平叛。
叛軍首領(lǐng)何等囂張跋扈,面對那位叛軍首領(lǐng)的一再挑釁,霍老將軍只是搭箭挽弓。
一如今日。
詹凌這回反應極快,在霍翎收箭之時,他高聲呼喝:“柳國公已死,爾等還要再負隅頑抗嗎?”
叛軍在人數(shù)上本就不占優(yōu),只是憑著一股氣勢才勉強與禁軍僵持。這會兒聽到柳國公已死,那股強撐著的氣勢頓時泄了大半。
在禁衛(wèi)的不斷呼喝下,有叛軍主動丟刀棄甲。
有第一個人這么做以后,拋下刀甲、放棄抵抗的人越來越多。
到最后,始終堅守在季淵晚和柴承嗣身邊的,不過寥寥數(shù)十人。
略作一番纏斗,這些人都被拿了下來。
鄭新覺親自上前,搜走季淵晚和柴承嗣身上的利器。
霍翎微微偏頭,對全程沉默不語的文盛安四人道:“幾位大人,隨我一道過去看看吧。”
有宮人在身側(cè)撐傘,霍翎走到季淵晚面前,看了眼柳國公死不瞑目的尸體,又看了眼掉落在尸體不遠處的長箭。
箭尖寒光凜冽。
其上的鮮血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干凈。
“季世子。”
自柳國公倒下以后,季淵晚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神游天外的恍惚中。
他被按倒在地,束發(fā)的玉冠不知何時碎裂了,頭發(fā)凌亂披散,被雨水打濕后,緊緊貼在他的臉龐和脖頸處,渾身上下寫滿狼狽。
一大團鮮血自柳國公身下洇開,混合進雨水里,漫過他的膝蓋。
聽到頭頂上方傳來的冰冷女聲,季淵晚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他緩緩抬頭,望著傘下一身清爽、纖塵不染的霍翎,恐懼自心底蔓延開。
那是一種遠比面對皇伯父時還要深刻的恐懼。
霍翎微垂眼眸,居高臨下打量著季淵晚。
她進宮已有數(shù)年之久,但為了避免麻煩,她極少和季淵晚碰面,偶爾碰到了,也是以季淵晚低頭行禮問安告終。
這還是霍翎第一次端詳季淵晚的面容。
他生得與端王很像,尤其是一雙眼睛。
但不同的是,如今這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
“大燕開國幾十年,出過不少位親王。每一位親王世子能承襲到的爵位都是郡王。”
“只有你是例外。”
季淵晚愣愣地看著霍翎,也不知道有沒有將霍翎的話聽進去。
“這難道是因為你的父王曾經(jīng)為國朝立下過什么大功,才惠及了你嗎?”
“你能不降等襲爵,是因為你曾被先帝養(yǎng)在皇宮里;你能有此殊榮,是因為你受了先帝的恩惠。”
“可是現(xiàn)在的你在做什么?”
霍翎回頭,望向身后的太和殿。
那里燈火通明,是先帝停靈之所。
季淵晚依舊在愣愣地看著霍翎。
漫無邊際的黑暗,鋪天蓋地的素白,以及長明燈所構(gòu)筑出來的昏黃,成為天地間僅剩的三種色彩。
霍翎恰好身處于這三種色彩的中間。
這一刻,周圍的風雨聲和傷患低低的痛呼聲都在遠處,季淵晚只能聽到這位皇伯母冰冷的聲音,仿佛九天之上的神明在對罪人降下審判。
“哀家說過,世子是個有孝心的孩子。只可惜,你的孝心用錯了地方。”
“在天章閣讀書時,你的表現(xiàn)一向很好,教導過你的夫子也都夸你聰慧知禮。從皇宮離開后,你在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待了這么久,難道從未察覺過他們的狼子野心嗎。在他們決定起兵謀反時,你又做了些什么?”
“先帝尸骨未寒,你就親自領(lǐng)兵,殺入皇宮,殺來太和殿。”
“對你來說,親王之位還不夠嗎?”
季淵晚唇角微微顫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說不出什么。
但霍翎的話,終究還是在他心底掀起了波瀾。
他忍不住問自己:親王之位,還不足夠嗎?
霍翎等待片刻,沒有聽到季淵晚的回答,視線重新落回他身上,卻只看到一張茫然無措的臉龐。
“怎么,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嗎?那我來告訴你答案吧。”
“試想一下,如果今天晚上柳國公的謀劃真的成功了,他拿下了哀家和陛下,扶持你登上皇位,然后呢?”
“然后端王會成為太上皇,端王妃會成為太上皇后,柳國公會徹底把控朝政。”
“他們每一個人都曾為你的皇位付出過許多努力,你身為他們的兒子、曾外孫,既然平白坐享了這個皇位,又怎么能夠不回報他們呢?可是這樣的擁護之功,又該回報多少才算足夠呢?”
“你的父王和母妃口口聲聲為了你好,但是當他們做下這個決定,將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拖入無可挽回的深淵時,當真詢問你的意見嗎?”
季淵晚顫抖得越發(fā)厲害,淚水從他眼角滾滾落下,他卻連自己為何哭泣都想不明白。
“你要爭搶這帝王寶座,到底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滿足他們的權(quán)力欲望?”
“真正不滿足于親王之位的,到底是你,還是你的父王、母妃,和你身后的柳國公府呢?”
霍翎深深凝望著季淵晚,而后,她的目光緩緩移向那支泛著寒芒的箭羽。
“事到如今,季淵晚,你還不知罪嗎?”
季淵晚順著霍翎的視線望過去,慘淡一笑。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爆發(fā)出來的力量,季淵晚竟在一瞬間掙脫了身后禁衛(wèi)的束縛。
“保護娘娘!”
詹凌被這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腳步一移,擋在霍翎前面。
那些圍在周圍的禁衛(wèi)也都紛紛動了起來。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季淵晚撲出的方向并非霍翎,而是柳國公的尸體。
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季淵晚撿起了那支箭羽。
“母妃說,帝王之家,不過成王敗寇。”
話畢,他反手,將箭送入自己的心口。
鮮血飛濺,驚呼聲起。
霍翎看著季淵晚的舉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神情無悲無喜。
季淵晚今年不是兩歲,而是十五歲。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難道端王妃和柳國公還能強迫他帶領(lǐng)叛軍殺入皇宮嗎?
既然邁出了這一步,那就以死謝罪吧。
“這……”
直到季淵晚的身體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文盛安最先回過神來。
他神情復雜地望著霍翎。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但他知道,季淵晚會走到自絕這一步,霍太后說的那番話正是最大誘因。
這是一位行事手段都與景元帝截然不同的攝政太后。
……這樣的掌權(quán)者對大燕來說,當真會是好事嗎。
文盛安心底的想法,霍翎無從得知,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在意。
寬容與仁慈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品性,但安兒年幼,她在朝中根基不深,沒有如先帝那般的威信,如果只知寬容與仁慈,那朝臣不會感念她,只會小覷她。
只有舉起必要的屠刀以后,寬容與仁慈才有用武之地。
霍翎沒有多看地上那兩具尸體一眼,只吩咐鄭新覺:“拔出箭矢,取一個匣子來裝它。”
等鄭新覺領(lǐng)命退下,霍翎又看向一旁癱軟在地,嘴巴被死死堵上的柴承嗣。
禁衛(wèi)軍設(shè)有四大營,分別是麒麟衛(wèi),朱雀衛(wèi),玄武
衛(wèi),白虎衛(wèi)。
詹凌既掌管著麒麟衛(wèi),又總領(lǐng)著四大營。
除了詹凌外,霍翎比較熟悉的就是朱雀衛(wèi)的白大統(tǒng)領(lǐng)。
她與柴承嗣接觸不多,但也從景元帝那里聽說過柴承嗣的不少事跡。也許連景元帝都不會想到,柴承嗣居然是柳國公的人。
霍翎擺手:“先將他帶下去吧。”
在禁衛(wèi)押送柴承嗣等人離開時,無鋒悄悄出現(xiàn)在了一旁,胸膛劇烈起伏著,氣息還未喘勻。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只有霍翎朝他望了過去。
“娘娘。”無鋒走了過來,以只有霍翎一人能聽見的音量回稟道,“事情辦妥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柳喬。
悄悄送走季淵晚以后,柳喬回了趟正院。
正院是王府中最大、最寬敞、最明亮的一個院子。
柳喬喜歡侍弄花草。
她未出閣前,閑暇時間都花在了打理她那滿園花草上。
春有牡丹,夏有木槿,秋有綠菊,冬天則是滿樹紅梅。
花朵應季而開,她在庭院里設(shè)宴,邀請三兩好友過來一同賞花玩樂,品鑒近來所寫的詩文,或是聊一聊京中的趣聞。
嫁入王府以后,她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繁雜的賬目和人事。
但這些事情,也許會難倒其他人,卻完全不足以讓柳喬焦頭爛額。
她花了幾個月時間,就徹底掌握了王府的人事調(diào)配,梳理清楚了所有賬目。
等到來年開春,她已經(jīng)有充沛的時間在院子里栽種四時花草。
就連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偶爾都會有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破土而出。
唯一可惜的是,她幾個手帕之交也已出嫁,各自都有俗務牽絆,很難再像以前一樣,隔三差五就湊在一起賞花玩樂。
不過這種可惜的情緒只維持了很短的時日。
因為柳喬發(fā)現(xiàn),端王就是她的知音。他可以欣賞滿園花開,也會在她撫琴時側(cè)耳聆聽,與她下棋對弈,稱贊她畫技了得。
這位年輕俊美的王爺不僅擁有高貴的出身,還與她擁有著無數(shù)共同話題,完全符合她在閨中時對未來夫君的所有想象。
那時候,正院是王府里最熱鬧的院子。
大兒子季淵晚和二兒子季淵康陸續(xù)出生后,正院就更熱鬧了。
兩個孩子像小鳥般嘰嘰喳喳圍著她來回打轉(zhuǎn),就連滿園的花朵,都更顯生機勃勃。
……
回想起淵康出生那年,她抱著還在襁褓中的淵康在院子里曬太陽,
淵晚牽著端王的手、指著一叢初開的菊花問這是什么花的場景,柳喬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一抹懷念之色。
但很快,看著眼前這草木凋零、滿園衰敗之景,柳喬臉上的那抹柔情漸漸淡去。
她突然對身邊的莊嬤嬤道:“這會兒好像是菊花盛開的季節(jié)吧。”
莊嬤嬤應是:“往年這個時候,京師不少人家都會舉辦賞花宴,邀請王妃過府賞花。”
莊嬤嬤是柳喬的奶娘,一直在柳喬身邊伺候。
在季淵晚被選進皇宮后,柳喬放心不下,就將自己最信任的莊嬤嬤派了過去,讓莊嬤嬤跟在季淵晚身邊。
柳喬問:“我養(yǎng)的那幾盆綠菊,開花了嗎?”
莊嬤嬤被問得一愣。
以前柳喬有足夠的閑情雅致去侍弄花草,連帶著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下人都記掛著那些花花草草。
但在柳喬完全沒有心思去侍弄花草以后,她們也很少再去過問,而是任由花匠打理照料。
“王妃……”
花匠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柳喬面前。
“那幾盆菊花在前年就……就枯死了。”
原以為會等來王妃的呵斥,沒想到王妃在聽到他的話后,只是悵然一嘆:“前年……居然在前年就枯死了……”
“那我怎么現(xiàn)在才知道。”
花匠生怕被遷怒,連忙解釋:“奴才前年來稟報過,王妃說不用理會,奴才就將它們都處理了。”
柳喬努力回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她擺擺手,終究是失了所有的興致,索然無味道:“罷了,你們都退下去吧,莊嬤嬤留下。”
莊嬤嬤道:“王妃,暖房里還有其它菊花,它們應該都開了。奴婢讓人去搬幾盆過來吧。”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柳喬搖頭,坐到了銅鏡前。
鏡中映照出一張消瘦枯槁的面容。
她用修長的手指輕撫過自己的眼尾。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淵晚都十五歲了,我看起來也老了許多。”
莊嬤嬤立在柳喬身后,不知該如何開口勸慰:“……王妃這幾年,心里太苦了。”
柳喬笑了一下。
苦嗎。
實在是太苦了。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王爺。”
“我很想問問他,我到底哪一點輸給了霍翎。”
“但是我不能問。”
“我一旦開口問了,就是徹底認輸了。”
莊嬤嬤眼睛一熱,發(fā)自內(nèi)心道:“奴婢這輩子就沒見過比王妃更好的人。”
“我很討厭她。”
“從我知道世上有這么一個人存在以后,我就很討厭她。尤其是王爺還在信里說,按照血緣算,我與她還算是表姐妹……呵,表姐妹……”
“我也很恐懼她。”
“我素來最瞧不上那種依靠攀附男人、攀附權(quán)貴而乍貴的女人。”
“但是,如果一個女人,在沒有足夠家世支撐的情況下,依靠著自己的容貌、才情、手腕,成為了一國皇后呢?”
“一國皇后,母儀天下,當屬世間女子楷模。誰敢輕賤她,誰敢笑話她?”
“我面對景元帝時,只有敬畏。但從我知道她被冊封為皇后起,我就開始被無窮無盡的恐懼所籠罩。”
“我恐懼我的人生被她摧毀,我恐懼我的家族被她打壓,我恐懼我的孩子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下……她在后宮的地位越穩(wěn)固,她在朝中的聲勢越浩大,我就越發(fā)恐懼。”
“王爺看不清她,我卻知道,她的眼里燃燒著的是野心和欲望,她所有的選擇都是為了擁有更高的權(quán)勢。”
因野心和欲望而燃燒的生命,何其矚目,又何其耀眼。
可如果,你不是駐足一旁的欣賞者,而是那極有可能被烈焰吞沒,助長烈焰燃燒得愈發(fā)肆意的燃料呢?
“我,王爺,淵晚,柳國公府……全部都是她掌握權(quán)力的阻礙。”
“我在她的選擇里,看到了她對權(quán)力的追逐;我也在對她的恐懼里,開始了對權(quán)力的追逐。”
“我與她,注定無法共存。”
“我風光,她就沉寂。”
“輪到她風光了,就輪到我沉寂了。”
說到這兒,柳喬又笑了一下,像是在對莊嬤嬤說,又像是在對鏡中的自己說:“今夜過后,一切都該見分曉了。”
“莊嬤嬤,為我梳妝吧,這一身守孝的衣服太素了,我不喜歡。”
莊嬤嬤應了聲好,拿起木梳,為柳喬梳發(fā)時,看到了許多根刺目的白發(fā)。她沒有聲張,編發(fā)時,仔細地將根根白發(fā)藏進了黑發(fā)里。
編好頭發(fā)后,莊嬤嬤問:“府
中繡娘給王妃新做了幾身秋衣,王妃要換上試試嗎?”
“不。我不穿新衣。”
柳喬道:“為我取那身王妃禮服來。”
莊嬤嬤去取衣服時,柳喬也拿起一盒螺子黛,為自己慢慢描眉。
一番盛裝打扮后,柳喬拉開左手邊最底下的那層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巴掌長的玉瓶。
莊嬤嬤下意識想要阻止:“王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柳喬平靜道:“從我決心邁出那一步起,我就只有兩個結(jié)局。要么一切順利,成為太上皇后;要么一切成空,成為霍翎掌權(quán)的墊腳石。”
“所以我才要換上這身最隆重的衣服,迎接一場新生,或是奔赴一場死亡。”
柳喬將玉瓶收進袖中,這才拿起放在旁邊的一串佛珠,對莊嬤嬤道:“我們?nèi)d堂等消息吧。”
香爐里燃燒著產(chǎn)自大相國寺的檀香,柳喬靜靜坐著,一邊聆聽著屋外的雨聲,一邊撥動著手中的念珠,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她祖母柳國公夫人是個篤信佛法之人,在祖母沒去世前,她經(jīng)常陪著祖母去寺廟。
但她從不信佛,就算在大雄寶殿上過無數(shù)柱香,也只是做個表面功夫。
她不需要依靠信佛來換取內(nèi)心的寧靜,也不需要祈求神佛來幫助她達成心中所愿。
——因為她出身柳國公府,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在一次賞花宴上一鳴驚人,贏得了“京師第一才女”的美譽。
但又是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理解祖母,開始成為寺廟常客的呢。
“王妃,要喝口水嗎。”莊嬤嬤看到她睜開眼睛,關(guān)心道。
柳喬搖頭,問:“什么時辰了。”
莊嬤嬤看了眼不遠處的滴漏:“子時了。”
柳喬將念珠重新纏回自己的手腕,起身走到門邊,拉開了虛掩著的大門。
守在門外的一眾親衛(wèi)聽到動靜,微微側(cè)頭,但看柳喬沒什么吩咐,又重新恢復了肅穆。
在端王剛失蹤的那幾天,柳喬將端王府里大半守衛(wèi)派了出去搜尋端王的蹤跡。
不過在認定端王已經(jīng)落入霍翎手里以后,柳喬就讓這些人都撤了回來。
柳喬站在門邊,視線穿透夜色,望向皇宮所在的方向。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祖父他們應該已經(jīng)殺入皇宮了吧……
念頭剛起,一片死寂肅穆的端王府里,驟然響起一道急促而凄厲的慘叫。
柳喬眉心一跳。
旁邊的親衛(wèi)也都面露警惕。
一人道:“王妃,這道慘叫,應該是從正門方向傳來的。”
柳喬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正門方向,一支鳴鏑沖天而起,徹底打破了王府的寧靜。
柳喬神情一凜,下令道:“你們都隨我去看看。”
一行人穿過長廊,來到前院,那些被暴雨隔絕的動靜終于送入耳里。
整齊劃一的馬蹄聲,接二連三的慘叫聲,隱約間還能聽到有人在大喊“敵襲”、“頂住”。
一行人剛轉(zhuǎn)過拐角,就見一名輕微負傷的親衛(wèi)出現(xiàn)在了前方。
看到柳喬他們,負傷親衛(wèi)眼前一亮,不等來到近前就先高聲喊道:“王妃,外面來了一隊精銳人馬,正在包抄王府。我們想要阻止他們,卻被他們趁機殺傷了不少人。”
“他們現(xiàn)在正在喊話勸降我們,侍衛(wèi)長說他們?nèi)藬?shù)太多,我們可能會頂不住。”
柳喬用力咬了下唇,借著疼痛來保證思緒清醒:“那些人可有自報家門。”
“有。”負傷親衛(wèi)急聲道,“那些人自稱是燕羽軍。”
狂風乍起,掛在廊下的幾盞燈籠在風中劇烈搖晃,終于不堪重負,被吹飛出去,在空中接連翻滾,彈落到了地上。籠中火苗在風中搖曳幾下后就熄滅了。
周遭一下子暗了下去,柳喬心底最后一絲僥幸煙消云散。
莊嬤嬤也意識到了情況緊急,忍不住哀聲勸道:“王妃,門口的守衛(wèi)還能堅持一段時間,趁著這個機會,您先從地道撤出王府吧。”
柳喬沉沉閉上了眼睛,但只是一瞬,她復又睜開:“嬤嬤不必再勸,我今日勢與王府共存亡。”
她不會逃,也絕不可能毫無抵抗就乖乖開門投降。
柳喬有殊死抵抗的決心,但很多事情只有決心是沒用的。
這回帶領(lǐng)燕羽軍過來圍困端王府的人,是京兆尹,邱鴻振。
端王府的親衛(wèi)都是從軍中選拔出來的精銳,但再好的精銳,面對數(shù)量遠多于他們的燕羽軍,也要節(jié)節(jié)敗退。
在燕羽軍強攻了小半個時辰后,端王府的親衛(wèi)徹底頂不住了,僅剩下的那些人護著柳喬向內(nèi)潰散。
攻破王府那扇厚重的朱紅色大門后,邱鴻振親自領(lǐng)了一批人向內(nèi)追去。
他們一路上遇到不少背著包裹、神色驚恐,胡亂奔逃的仆人。
邱鴻振沒有理會這些人,也不擔心有什么重要人物偽裝后藏在這些仆人里。
圍在外面的燕羽軍可不是吃素的。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們不會出手傷害這些仆從,卻也不會讓這些仆從踏出端王府半步。
柳喬被侍衛(wèi)長他們護著再次回到了廳堂。
除了柳喬和莊嬤嬤外,這些人身上大都帶了點兒傷。
投進香爐里的那一小塊香料已經(jīng)燒完,沖天的血氣淡化了寧雅的檀香。
柳喬命侍衛(wèi)長他們守在外面,她跌跌撞撞走到桌案前,探手一抹茶壺,卻只摸到一片冰涼。
莊嬤嬤知道柳喬要做什么,眼睛濕熱:“奴婢去給王妃換一壺熱水吧。”
柳喬抖了抖自己破爛的袖子,那里被一支箭矢射穿了。
如果不是侍衛(wèi)長眼疾手快拉開了她,那支箭矢就要射穿她的身體。
“已是窮途末路,又何必再講究。”
柳喬從袖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就要將里面的粉末倒進杯子里。
莊嬤嬤突然道:“王妃,您從小就怕黑,九泉之下,讓我陪您一起走吧。”
柳喬右手輕輕一顫,沒說什么,只是將原本要倒入杯子的粉末,倒進了茶壺里。
空掉的玉瓶被隨手丟到一旁,從桌子邊沿一路滾落到桌角,柳喬拎起茶壺,斟了兩杯茶水。
廝殺聲已至門外,柳喬端起茶杯,凄然一笑:“嬤嬤,是我對不住您。”
莊嬤嬤微微一笑,注視著柳喬的眼神,滿是溫柔之色:“如果不是幸運地成為王妃的奶娘,我和蒼兒早就活不下去了。”
“蒼兒那孩子早就娶妻生子,王府這些年也給他賜下了不少好東西。他啊,我是沒什么好記掛的了。”
“倒是娘娘這邊,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柳喬抿緊唇角,將逸到嘴邊的泣聲咽了回去。
莊嬤嬤搶在柳喬之前,先一步飲盡了杯中的茶水。
柳喬鼻尖一酸,也跟著服下。
茶杯墜地,瓷器碎裂聲響起的同時,有人從外面硬生生踹開了大門。
邱鴻振站在門口,看到柳喬服毒的一幕,臉色霎變。他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可是拍著胸口向太后娘娘保證會抓活口的。
在他身側(cè),有一人的反應比他更快。
那名身著燕羽軍制式鎧甲的年輕將領(lǐng)越過邱鴻振,飛快掠至柳喬面前,沒有去管一旁已經(jīng)服完毒的莊嬤嬤,三兩下按住柳喬,用手鉗制住柳喬的下顎,伸手扣弄幾下,又在她背上連連拍打。
柳喬再強烈的死意,也敵不過身體的自然反應。
在柳喬扶案嘔吐之時,邱鴻振終于也回過神來。
他朝外邊吼道:“軍醫(yī)呢!速速去請軍醫(yī)來!”
在下屬匆匆去找軍醫(yī)時,邱鴻振站在原地想了想,對那名年輕將領(lǐng)道:“陳指揮使,這里的事情交給你了,我這就進宮去向太后娘娘復命。”
……
邱鴻振見到霍翎的時候,霍翎剛和無鋒說完話。
邱鴻振將端王府的情況簡單復述過后,就連忙向霍翎請罪:“微臣一時不察,險些誤了娘娘大事。”
霍翎側(cè)頭,吩咐不遠處的鄭新覺:“將你手中的箭匣交給邱大人。”
邱鴻振抱著箭匣,面露疑惑。
霍翎道:“你與無鋒隨我去
一趟端王府吧。”
……
在王府看到霍翎的那一刻,柳喬就知道,柳國公和季淵晚一定已經(jīng)被霍翎拿下了。
不然霍翎不可能放心小皇帝一個人待在皇宮里。
柳喬癱坐在椅子上,面容慘白,氣若游絲,渾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般。
方才她服下毒藥后,先是被那名年輕將領(lǐng)扣了喉嚨,不斷往外吐酸水,好不容易止住嘔吐的欲望,軍醫(yī)給她扎了幾針,她又開始繼續(xù)吐,到最后連酸水都吐不出來,只一個勁干嘔,那些人才肯放過她。
柳喬看了眼一旁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莊嬤嬤,眼中劃過一抹哀傷,顫抖著手緊握扶手借力,努力讓自己坐得筆直一些。
在霍翎面前,她不想顯得太過狼狽。
即使此刻正是她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霍翎順著柳喬的視線看了眼莊嬤嬤:“這是什么毒?”
柳喬:“砒|霜。”
霍翎:“你倒是果斷。”
柳喬捂著不適的喉嚨:“哪里比得上你,在察覺到不對后,就第一時間拿下了季寒珩。”
霍翎神情一怔。
柳喬望見她的神色,也不由怔住,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卻因為聲音太過嘶啞,這道笑聲就顯得格外凄厲嘲諷。
“怎么,是他從未告知過他的名諱,還是你聽了卻沒有放在過心上。”
霍翎平靜道:“他死了。”
柳喬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霍翎。
她和柳國公都猜到了端王已經(jīng)落入霍翎手里,卻只是以為霍翎秘密軟禁了他,根本沒想過端王早已死去。
不……
或許不是沒有想過。
而是想到了,卻不敢相信霍翎有這個膽量動用私刑處決一位親王,所以下意識排除了這種可能。
“……他是在什么時候死的。”
霍翎很樂意為柳喬解惑:“那天他去了大相國寺以后,我用他贈予過我的白鹿玉佩,約他去大相國寺旁邊的院子飲酒下棋,他欣然應邀,而后死于我手。”
柳喬原以為自己不會再為端王之事動怒了,但在聽完霍翎這番話后,她臉龐微微扭曲,幾乎恨不得生吞了端王。
“我提醒過他。”
“我明明和他說過,何泰就是前車之鑒。”
“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會這么愚蠢地中了你的算計……”
“也許是因為,”霍翎回答,“我是他的執(zhí)念吧。”
端王曾經(jīng)以為權(quán)力和她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
可當他面對的阻礙是皇權(quán)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她在端王心中,已經(jīng)不僅僅只是昔日情人,更是權(quán)力的標志。
占有了她,就像是從景元帝手里奪過了權(quán)力。
“執(zhí)念……”柳喬慘笑,“原來我贏不了的,是他的執(zhí)念啊。”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第一卷完。
深吸兩口氣,柳喬稍稍平復情緒:“他的尸體在哪里。”
關(guān)于這個問題,霍翎并未直接回答:“我以為你會更關(guān)心柳國公和季淵晚的死活。”
在燭火的映照下,柳喬眼里有流光一閃:“你連季寒珩都殺了,又怎么會高抬貴手放過他們二人。”
霍翎道:“那你想知道季淵晚在臨死前留下了什么遺言嗎?”
即使已經(jīng)猜到了結(jié)果,柳喬還是感到一陣錐心之痛。
那深入靈魂的痛楚讓她不敢大口呼吸,她抬起眼眸,不甘示弱:“那你呢。你深夜出宮見我最后一面,又是想從我嘴里知道些什么。”
霍翎問:“先帝身上的毒,是你們下的吧。”
柳喬昂起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霍翎望向門外,示意邱鴻振進來。
邱鴻振一直守在門外,生怕霍翎的安危出現(xiàn)什么問題,這會兒聽到霍翎傳召,不敢耽擱,捧著箭匣進屋。
“打開箭匣,然后出去。”
斷成兩截的箭矢映入柳喬眼簾。
鮮血早已凝固在箭頭上,散發(fā)著詭異的不詳。
“柳國公柳昀,世受皇恩,舉兵謀逆,被我當場射殺。”
“端王世子季淵晚,因為曾經(jīng)養(yǎng)在皇宮里,先帝特地賜下不降等襲爵的旨意。在被拿下以后,用這支射殺了柳昀的箭矢,捅穿自己的心口,以死向先帝謝罪。”
柳喬身體微微顫抖,眼底漫出一片血紅。
她的孩子不是死于他人之首,而是走投無路之下絕望自盡。
那該有多疼啊。
但在最初的失態(tài)過后,柳喬選擇閉上眼睛,一副拒絕再和霍翎溝通的模樣。
“難道你以為你不說,就能掩蓋掉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行嗎?”
柳喬猛地睜開眼睛:“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霍翎從袖中取出一份謄抄的罪證,丟到柳喬面前。
“意思是,我已經(jīng)徹底掌握了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證。”
“文盛安、誠郡王等朝中重臣也都已經(jīng)看過這份罪證。他們一致希望我能秘密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不要將此等皇室丑聞公之于眾。”
柳喬并不愚笨,前后一聯(lián)想,就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她看著霍翎,眼中流露出一抹刻骨的恨意。
而在那抹恨意之下,隱藏著的,是更深的懼意。
“也難為你捏造出這么一份罪證了。”
柳喬瞥了一眼罪證,體內(nèi)氣血翻涌,唇邊逸出一抹黑色血線:“這份罪證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偽造出來的。想必在景元帝出事以后,你就沒打算放過我們。”
“成王敗寇,我既落到了你的手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霍翎道:“季淵晚和柳國公舉兵謀逆,單是這項罪名,就足以抄家滅族。”
“你一直想壓我一頭,如果先帝當真是遭了你的毒手,你為何不敢承認呢?難道事到如今,你還心存僥幸?”
霍翎眉梢微挑,突然道:“說起來,燕羽軍搜遍了整座端王府,都沒有搜到季淵康。還有柳國公府那邊,人數(shù)似乎也有些對不上。”
“在起兵之前,先送走幾個孩子。如果造反失敗,有這幾個孩子在,也能延續(xù)柳家的血脈。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柳喬沒有說話,只是喘息聲越發(fā)沉重,唇角的血線還未凝固,又被新的黑血所覆蓋。
霍翎看得出來,到這一步,無論是柳喬的身體還是柳喬的意志,都已經(jīng)瀕臨崩潰了。
霍翎沒有給柳喬留下喘息調(diào)整的時間,而是又加了一記猛藥。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打開以后,里面是一個樣式別致的長命鎖。
長命鎖外表略有些焦黑,似乎是被火焰灼燒過。
在看清它的那一刻,柳喬神色大變,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
——這是季淵康從不離身的長命鎖。
“你……霍翎,你到底做了什么!”
“看來你認出來了。”霍翎道,“這塊長命鎖,是從京郊的城隍廟帶回來的,我也是不久前剛拿到手。”
連城隍廟這個地點都說出來了,柳喬知道霍翎不是在詐她,而是確確實實截住了季淵康他們。她強撐著的最后一口精神氣,隨著霍翎這番話煙消云散,頹然往后一倒,慘笑著落下淚來。
霍翎將無鋒叫了進來:“跟端王妃說說你這兩日的行蹤吧。”
無鋒對著柳喬的方向,一板一眼道:“燕羽軍抵達京郊后,我奉娘娘的命令去見霍將軍,從霍將軍那里領(lǐng)了幾百人馬包圍城隍廟。”
“我親自領(lǐng)著一隊親信守在地道出口,正好撞到端王帶著季二公子和柳家的幾個小公子逃出地道。”
“在捉拿犯人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打斗,不知是誰手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正好廟里堆滿了干枯的雜草,我們一時不察,燃起的大火將端王一行人的尸體燒得面目全非。”
“這塊長命鎖,就是從一具十歲左右的男孩尸體上搜出來的,不知王妃認不認得。”
“屬下辦事不利,請娘娘恕罪,請王妃節(jié)哀。”
砒|霜乃劇毒,柳喬服下毒藥后,雖說邱鴻振他們反應及時,但也只是為她多續(xù)了一段時間的命。
聽到無鋒那句“節(jié)哀”,柳喬捂著心口,狠狠吐出一大口黑血。
“好一個殺人毀尸……”
“好一場雨夜大火……
“原來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霍翎,我輸給你,不是因為我技不如人,而是因為我不如你狠心。”
霍翎居高臨下,面容無悲無喜,靜靜看著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柳喬:“你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輸在哪里嗎。”
“我原本想的是慢慢削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的權(quán),是你們對先帝出手,才逼得我出手徹底清算你們。”
柳喬憤怒,聲音卻因為失去力氣而變得輕飄飄的:“我沒有錯。”
“一旦手里沒有了權(quán)力,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的生死就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難道我要去賭一個仇人的良心嗎,難道我要將全族性命都寄托在仇人的仁慈上嗎!”
“如果不是景元帝突然出事,如果不是季寒珩那個蠢貨居然還對你留有
舊情,只要再多給我一點時間籌備,誰又敢說輸?shù)娜艘欢〞俏夷亍!?br />
“不對。”
像是想到了什么,柳喬對著霍翎扯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她臉上精致的妝容,早就在奔逃之時被雨水沖去大半,配著唇角的黑血,給人一種詭異而扭曲的感覺。
“孤兒寡母,幼主登基,我是輸了,你也不過是慘勝。”
“你來見我,不就是想知道先帝有沒有中過毒嗎。你猜得不錯,我是給先帝下過毒。有先帝為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陪葬,我這一生,也算值得。”
“至于先帝是中了什么毒,又是如何中的毒,這個秘密,我會帶到九泉之下,你永遠也不會知曉。”
對于柳喬的反應,霍翎心下略有些失望。到了這一步,柳喬都不肯開口,那看來就是真的不會開口了。
不過片刻的失望后,霍翎又平靜了下來。
只要做過,就會留下痕跡。如今端王府和柳國公府都被抄了,仔細搜查審問以后,不怕查不出來,頂多就是多廢些功夫。
“初代柳國公跟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zhàn),平定四方,到了你這一代,出手毒殺先帝,以致朝廷震蕩,還如此洋洋得意,當真是辱沒門楣。”
柳喬臉上癲狂的笑容徹底凝固。
“看在你承認你給先帝下毒的份上,我也告訴你,季淵晚自盡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你告訴過他,帝王之家,不過成王敗寇。”
“他確實是個孝順孩子,明明是因你的野心和不甘才走到這一步,卻到死都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柳喬表情麻木:“你跟我說這些,是想看到我臨死前后悔不已,失聲痛哭的場景嗎。”
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得差不多了,霍翎側(cè)過頭,深深凝望了無鋒幾眼,轉(zhuǎn)身走出廳堂。
無鋒沒有跟隨霍翎離開廳堂。
他來到柳喬面前,抽出腰際的御賜寶刀,余光掃見桌上的茶壺,緩緩按刀入鞘。
柳喬仿佛沒看到這么個大活人杵在自己面前般,她愣愣呆坐原地,想到自己曾經(jīng)對淵晚那孩子說過的話,眼中一滴滴落下淚來。
嘴上說自己不后悔,說自己絕不認罪,但一日之內(nèi),因為她的偏執(zhí)與瘋魔,兩個孩子慘死,滿門傾覆……
不……不……即使走到如今這一步,她還是不后悔今日的一切。
她唯獨后悔的,就是在她還可以掌控霍翎命運之際,沒有入宮請旨冊封霍翎為側(cè)妃……
冷水灌入喉嚨,掙扎之間,手腕念珠崩裂。
珠子墜落,柳喬的視線開始模糊。
她仿佛看見那年賞花宴上,她盛裝出席,撥動琴弦,一曲驚鴻,滿堂喝彩。
那時的她……
那時的她,是生得什么模樣來著?
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那年賞花宴上,她身邊的幾盆綠菊,開得可真好……
傲霜怒放,灼然生姿。
***
一夜暴雨過后,雨勢稍稍減緩。
原本黑沉的天際泛起了一線白光,明暗交錯,又是嶄新一天。
霍翎站在檐下,看著雨水成線般墜落。
不知看了多久,身后傳來開門的動靜,無鋒垂首行禮:“啟稟娘娘,罪人柳氏已毒發(fā)身亡。”
霍翎抬起手,接住墜落的雨水,任由冰涼的雨水一點點滌蕩她手上的焦黑。
柳喬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在這一局里,她只是慘勝。
但是,沒有關(guān)系。
人生就是這般,不會盡如人意。
只要她還活著,只要她始終清楚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一時的困境,只會變成對她的淬煉和洗禮。
六年之前,燕西之地,那個費心為父親謀劃的少女,只是想進京一窺權(quán)力的真面目。
又何曾想過,短短六年時間,她不僅看見了皇權(quán)之上的風景,還代掌著這世間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在霍翎準備啟程回宮時,耳邊突然傳來高昂的嘎嘎叫聲,像是什么動物在生命最后時刻發(fā)出的凄厲哀鳴。
霍翎循聲看去,一名士兵拎著一個鳥籠從遠處匆匆跑過。
邱鴻振順著霍翎的視線看去,立刻命人叫住那名士兵。
霍翎先是看了看那座由純金打造的華美鳥籠,才看向那只關(guān)在鳥籠里,毛發(fā)稀疏斑白的大雁。
她緩緩伸出手,隔著鳥籠逗弄大雁。
聞到陌生的氣息,大雁沒有做出任何攻擊的姿態(tài)。
它努力昂起自己的頭,親昵地蹭了蹭霍翎的手掌,又虛弱地叫了一聲,顯然是早就被馴服了。
“果然。”霍翎道,“籠中雁養(yǎng)得再好再精細,終究少了幾分天生地養(yǎng)的野性。”-
第一卷完-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去爵位,夷三族。
趕在天光徹底大亮之前,霍翎回到宮里。
文盛安、陸杭、陳浩言和誠郡王四人還沒離開皇宮,聽說霍翎回來了,連忙過來見她。
不等四人開口,霍翎的視線先一步落在陸杭身上:“后日就是登基大典,陸尚書不去準備大典事宜,怎么還在宮中逗留?”
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清晨,只過去了不到八個時辰,但中間發(fā)現(xiàn)的一連串事情,還是讓自詡見慣了大場面的陸杭四人,頗有一種目不暇接之感。
先是霍太后拿出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證,然后是柳國公和季淵晚帶領(lǐng)叛軍殺入皇宮,再到柳國公身死、季淵晚兵敗自盡……
等陸杭四人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想要找霍太后問個究竟時,就聽說霍太后出宮去了。
好在霍翎沒有徹底將四人拋到腦后,她在出宮之前特意留下了崔弘益。
在沒有徹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之前,霍翎不可能將她的布局透露給太多人。
但如今大局已定,她接下來還要出手清繳端王余黨,這件事情繞不開六部,更繞不開三位輔政大臣,也是時候與文盛安、陸杭他們攤牌了。
崔弘益身為霍翎的心腹,什么都說,什么不能說,他一清二楚。
聽完崔弘益的敘述,陸杭四人久久不語。
等他們好不容易消化完崔弘益說的這些事情,霍翎也回宮了。
結(jié)果他們的心思還停留在謀逆上呢,霍翎就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心起了登基大典。
這可真是……
陸杭和霍翎的關(guān)系一向不錯,聞言苦笑道:“昨晚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在您回宮之前,我們哪兒敢隨便離開皇宮?”
“再說了,有您一直耳提面命,登基大典的事情早就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您放心吧,就算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誤了陛下的登基大典,只是這心里實在惦記京師的安危。”
文盛安也跟著表態(tài):“后日就是登基大典。為了不驚擾陛下的登基大典,必須趕在后天之前,先將京師的動亂壓下去。娘娘有任何用得到我們的地方只管說。”
陳浩言問得最直接:“我們一直待在宮中,不知道宮外情況如何。娘娘昨夜匆匆出宮,想必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已經(jīng)被拿下了吧?”
霍翎
也沒有再賣關(guān)子。
距離官員命婦進宮哭靈還有大半個時辰,霍翎特意趕在這個時間點回宮,為的就是先和幾人達成共識。
“隨我去太和殿吧。”
昨夜的打斗痕跡還沒有被完全清理干凈,禁衛(wèi)軍正在來來回回搬運尸體、撿走掉落的箭矢。
霍翎順便將詹凌一起叫了進去。
她沒有繞圈子,先說了宮外的情況:
昨天夜里,在柳國公他們攻入皇宮時,燕羽軍也奉命包圍了端王府和柳國公府。
端王府和柳國公府負隅頑抗,但在絕對的人數(shù)優(yōu)勢下,還是順利被攻破。
端王妃服毒自盡。
端王府有一條通往京郊城隍廟的地道,端王帶著次子季淵康和柳家的幾個小公子從地道逃出京師,被早有準備的燕羽軍伏殺。
……
霍翎調(diào)燕羽軍進京的事情,文盛安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令他們坐不住的是,端王、端王妃、季淵康居然都死了?
這豈不是說,端王一脈……在昨天夜里,死絕了?
幾人下意識抬頭看向霍翎,想讓霍翎說得更清楚一些。
霍翎卻仿佛沒看到幾人的視線般,端起一旁的提神濃茶喝了一大口。
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追問。
若是按照正常情況,一位親王和一位親王妃突然身死,絕對會在京中引發(fā)一場大騷亂、大震蕩,不查清所有的疑點,絕對不可能輕飄飄放過此事。
但如今這種情況……
“宮外的行動,是由京兆尹邱鴻振和燕羽軍主將霍世鳴全權(quán)負責,稍后他們會上折匯報行動的具體過程。諸位若有疑問,可以等他們上了折子以后再詢問他們。”
霍翎放下杯盞,無意多做解釋。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要如何善后,以及是否要將先帝之死的真相透露出去。”
聽到這話,文盛安他們頓時不再糾結(jié)端王之死了。
雖說端王昨晚沒有跟隨叛軍進宮,而是護送一眾孩子逃出皇宮的行為,讓文盛安他們覺得不太合乎常理,但不管怎么樣,毒殺先帝、舉兵叛逆都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br />
舉兵叛逆倒也罷了,這件事情瞞不住,但毒害先帝這種皇室丑聞能捂住還是得盡量捂住啊。
文盛安立刻出聲勸阻:“娘娘,茲事體大,此事萬萬不可。”
陸杭也斷然道:“是啊娘娘,為了朝廷穩(wěn)定,為了皇室威儀,這個消息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霍翎道:“文尚書和陸尚書的考慮頗有道理,只是這樣一來,該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陳浩言嘴角微抽。
他們幾人對宮外情況一知半解,太后娘娘居然反過來問他們,該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關(guān)鍵時刻,還是誠郡王站了出來:“先帝于端王而言,是兄長也是君王,在先帝駕崩以后,端王故意稱病不進宮哭靈,還趁著朝廷動蕩之際舉兵謀逆,致國朝安危于不顧,愧對列祖列宗。臣身為宗人府宗正,懇請娘娘準許臣將端王從宗室里除名。”
誠郡王的意思很明顯,毒殺的事情不透露出去,就以端王故意稱病和謀逆這兩項罪名來給端王定罪。
霍翎微垂眼眸,視線落在誠郡王身上。她從這番話里,感受到了誠郡王的示好之意。
不得不說,這也正合霍翎心意。
“端王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兒子,當年高宗皇帝臨終前,握著先帝的手,叮囑先帝要好好照顧這個弟弟。只是欲壑難填,親王之位也無法滿足他的野心,以至于鬧出了兄弟鬩墻的人間慘事。”
“這等目無君父、不忠不義之人,哀家絕不容許他繼續(xù)竊居親王之位。”
“除親王爵,以庶人之禮下葬,去國姓,賜滿門抄斬。”
嘶——
幾人心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氣。
除爵抄斬之類的處罰,其實都在幾人意料之中,他們真正驚訝的是那句“去國姓”。
竟連姓氏都不允許保留……
在驚訝過后,幾人都對霍翎的處理表示了默許。只要大方向沒問題,這些小細節(jié)上,太后娘娘想狠狠出口惡氣就出吧。
陳浩言問:“那柳國公府呢?”
這位太后娘娘殺伐太重,文盛安還真擔心她一開口就是要株連柳家九族,輕咳一聲道:“京中大戶人家都喜歡通婚,自太|祖皇帝定都洛城后,柳家就在這里繁衍生息,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實在不宜牽連太廣。”
霍翎微微一笑:“哀家明白文尚書的顧慮,只是哀家心中也有一番顧慮。”
“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敢行謀逆之舉,身后定然還有同黨。所有參與進謀逆一案的官員,無論主從,都得處死。再按罪責大小,由刑部來判抄家、流放或是滿門抄斬。幾位大人以為如何?”
霍翎的話語很輕柔,像是在好聲好氣與幾人進行商量,幾人卻從她的話語里感受到了濃重的肅殺之意。
等幾人都遲疑著點了頭,霍翎才露出沉吟之色:“柳家乃京中大族,確實不宜牽連甚廣,哀家也并非喜好殺戮之人……”
“那就去爵位,夷三族。”
幾人訕訕一笑,心下卻知道,綿延富貴近百年,位居勛貴之首的柳國公府,徹底完了。
***
洛城水系發(fā)達,每日都有無數(shù)船只在航道上來來往往,轉(zhuǎn)運糧食、貨物、遠來的游人。
這也是當年太|祖皇帝定都洛城的原因。
不過洛城也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
隨著洛城人口的不斷膨脹,早年的街道規(guī)劃和排水體系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逾百萬的人口。
只要降水一多,城市內(nèi)澇的情況就會加劇。
這場連綿不絕的秋雨已經(jīng)下了小半個月,尤其是昨天晚上暴雨傾盆,一覺醒來,外城許多人家的門口都被淹了,就連達官顯貴居住的內(nèi)城也不例外。
柳國公府和端王府所在的巷子距離皇宮都不算遠,差不多位于內(nèi)城的中心,被許多官員的府邸所包圍著。
這也就導致了,昨天夜里,有不少人都聽到了馬蹄踏過淺水時發(fā)出的行軍聲,以及兵戈交鋒時的碰撞聲。
在這些聲音之外,時不時還有一道凄厲得足以劃破天際的慘叫聲,更是令人頭皮發(fā)麻。
許多官員被嚇得一晚上沒睡,想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吧,外頭下了那么大的雨,想要打探消息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打探。
有些人家在權(quán)衡過后,還是壯著膽子派出了家仆。
這些家仆沒走出巷口,就被守在巷口的士兵攔住了,要求他們立刻折返,否則就以賊人的名義將他們捉拿入獄。
所以一直熬到天光大亮,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知道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交戰(zhàn)的雙方又都是什么人。
“現(xiàn)在該怎么辦?有那些士兵在巷口把守,我們今天還要不要進宮哭靈?”
不過很快,這些人就不用糾結(jié)了。
因為那些守在巷口的士兵過來敲開了各府大門,要求他們一如平日般進宮哭靈。
京中禁衛(wèi)軍和地方邊軍的鎧甲制式略有不同,昨夜太過昏暗,那些被派出去的家仆看不清士兵身上穿了什么,如今到了白天,看清這些人身上的鎧甲后,許多人的面色都變了。
——邊軍進京了?
“你們是哪個軍隊的人?”
知道這些人分別來自京兆府和燕羽軍,是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在辦事后,大多數(shù)人都松了口氣,但也有少部分人,臉色瞬間蒼白。
不管眾人懷抱著怎樣的想法,在京兆府衙役和燕羽軍士兵的催促下,都乖乖坐上馬車進宮。
一路上,到處都能看到士兵巡邏的身影。
偶爾有些行跡鬼祟的人,都會被當場拿下,拉到旁邊審問。
好不容易進了皇宮,大家卻發(fā)現(xiàn)他們?nèi)サ姆较虿皇翘偷畹姆较颉?br />
“這位小內(nèi)侍,我們要去哪里?”
“大人放心,你們要去的地方是興泰殿。”
“這……靈堂不是布置在太和殿嗎,為何要將我們都帶到興泰殿?”
“大人到了就知道了。”
年輕內(nèi)侍守口如瓶,眾人心下再驚疑不定,也別無他法,只悄悄交流著他們知道的事情。
而在前面領(lǐng)路的內(nèi)侍也沒有阻止他們,任由他們進行交流。
“你們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我和你們說,今天早上我的馬車路過柳國公府所在的巷口,你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一群士兵正在搬運尸體,看那規(guī)模,昨天夜里,出事的應該就是柳國公府。”
“嘶……”
“咦,那就奇怪了,昨天晚上我聽到的動靜是從端王府那邊傳來的。”
“當真!?”
“你也知道,我的府邸和端王府就是前后巷,鬧出來的動靜那么大,闔府下人都聽到了。”
也有人在左右張望:“怎么沒看到文尚書?”
“這么說的話,我也沒看到陸尚書和陳御史。”
興泰殿里也布置了一個靈堂,只是時間比較倉促,靈堂顯得有些簡陋。
眾人左看看右瞧瞧,如此這般一番交流,就將昨夜宮外發(fā)生的事情還原了個七七八八。
有些人原本就蒼白的神色愈發(fā)慘白,身體也開始搖搖欲墜。
周圍的人見狀都悄悄挪動步子,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將眾人都帶到興泰殿以后,那位帶路的年輕內(nèi)侍就消失了。
眾人在殿內(nèi)等待了許久,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鄭新覺才姍姍來遲。
他還穿著昨夜那身鎧甲,身上有包扎過的痕跡,右手拿著一張墨跡嶄新的名單,微笑道:“接下來被我點到名字的人,請自覺出列站在我的左手邊。”
“兵部右侍郎,譚廷玉。”
被點到名的譚廷玉臉色煞白,在眾人的注視下,僵著身子緩緩出列。
鄭新覺很滿意譚廷玉的配合,微笑著又點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但在點到第三個人名時,對方猛地喊道:“你們要做什么!我要見陛下!我要見太后娘娘!”
鄭新覺冷笑,右手一揮,一名禁衛(wèi)快步朝第三人走了過去。
眾人生怕惹上什么麻煩,紛紛讓開路來。
禁衛(wèi)沒有當場暴起殺人,卻也沒客氣,摘下腰間佩刀,用刀柄將對方敲了個頭破血流,這才硬拖著對方走出人群。
有了這番殺雞儆猴,接下來被點到名字的人都表現(xiàn)得配合了許多。
鄭新覺一連點了九個名字,這才緩緩收起手中名單,讓親信將他們都押下去。
“崔尚書。”
鄭新覺沒有跟著親信離開,目光在人群中一掃,落在刑部尚書崔明身上。
被點到名字的崔明不由一愣,崔夫人更是緊緊抓住了崔明的胳膊。經(jīng)過方才那一遭,誰不怕被這個殺神點名啊。
鄭新覺看到崔夫人的反應,知道崔夫人誤會了,連忙解釋:“文尚書他們正在太和殿等崔尚書,請您隨下官去一趟太和殿,太后娘娘對刑部另有安排。”
***
霍翎和文盛安幾人敲定好大方向后,就先回去休息了。
整座皇宮里布防最森嚴的地方,除了太和殿就是鳳儀宮。
這些天霍翎一直帶著季銜山歇在太和殿的偏殿,這也是柳國公他們會帶兵直襲太和殿的原因。
不過在預感到柳國公該動手了以后,霍翎就將季銜山送回了鳳儀宮。
連帶著兩位公主也是歇在鳳儀宮里(還未正式下旨晉升為長公主)。
回到鳳儀宮后,霍翎不急著去見季銜山,而是先去浴池沐浴,然后命人去傳召無墨。
無墨來得極快,顯然是一聽說霍翎回來就坐不住了:“娘娘,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霍翎道,“安兒他們昨晚還好嗎?”
“娘娘放心,陛下他們也沒什么大礙。”
霍翎不是那種喜歡聽人報喜不報憂的性子,所以無墨也沒瞞著她,將昨夜的情況一一道來。
昨天夜里,無墨和霍澤親自守在季銜山身邊,兩位公主在隔壁休息。
等前頭一鬧起來,兩位公主就被吵醒了,季銜山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兩位公主聽到季銜山哭泣的聲音后,就結(jié)伴去找季銜山。
有了兩位姐姐的安撫和陪伴,季銜山才慢慢平靜下來。
“等到前頭徹底沒了動靜,崔弘益也跑回來說已經(jīng)無礙了,姐弟三人才重新睡醒,這會兒還沒醒呢。”
知道三個孩子還沒睡醒,霍翎就不急了。
她沐浴完畢,換好衣服,走去正殿。
霍澤穿著一身甲胄,這會兒正抱刀守在正殿門口,看到霍翎回來,他眼睛一亮:“阿姐,你可算回來了。”
霍翎看到他也有些意外:“怎么是你親自守在這里。”
霍澤撓了撓頭:“你不是讓我和無墨姐姐一起守著安兒嗎。無墨姐姐都沒睡,我又哪里好意思去睡覺。兩位公主在里頭陪安兒睡覺,我不方便繼續(xù)留在里面,只能守在門口了。”
霍翎勉勵:“干得不錯,要是困了就快去睡吧。”
霍澤確實困得不行,他伸了個懶腰,也沒逞強:“行,我找個人來換班就去睡。”
霍翎不再多言,帶著無墨進入殿內(nèi)。
兩位公主已經(jīng)醒了,這會兒正在小聲說話,看到霍翎進來都面露驚喜。
霍翎夸了兩人幾句,知道她們心里記掛著她們的母妃,就命人先送她們回去。
看季銜山還沒睡醒,霍翎也懶得折騰,隨便扯過一床被子就躺下補覺。
心下惦記的事情實在太多,霍翎這一覺睡的時間不長,再醒來時,季銜山正坐在她身邊揪著手指玩。
“在玩什么呢?”霍翎問季銜山。
季銜山抬起頭,黑潤的眼睛盛著滿滿的亮光:“母后,你終于醒啦。”
霍翎伸手摸了摸季銜山的肚子,鼓鼓的:“吃飯了?”
“吃了。”
霍翎這才起身梳洗。
季銜山像個小尾巴般,霍翎走到哪里,他就跟著走到哪里,偏偏他人還矮,有宮女端著東西進來時,險些撞到他身上。
霍翎伸手,將季銜山摟到自己膝蓋上:“昨晚怕不怕?”
季銜山大聲道:“不、怕。”
霍翎捏了下他的鼻子:“那無墨姑姑怎么說你哭鼻子了。”
季銜山眼睛瞬間瞪大,側(cè)頭看向無墨,滿臉都是“無墨姑姑你怎么能將這件事情告訴母后”的控訴。
“我沒有哭。”季銜山揪著自己的小手,努力解釋,“我就是想找母后。但大姐姐他們都說母后在忙,我就乖乖的了。”
“真乖。”
霍翎給季銜山喂了一口米粥作為獎勵。
才剛喝了半碗粥,李滿突然急匆匆走了進來。
“娘娘——”
李滿剛要開口稟報,瞧見一旁的季銜山,連忙收聲。
霍翎看了無墨一眼,示意無墨抱走季銜山。
“出了什么事?”霍翎問李滿。
“柳昭容自縊了。”
霍翎吃東西的動作一頓:“具體說說。”
這位柳昭容出身柳國公府旁支,是先帝潛邸時的舊人,在后宮妃嬪里的位份不低。只是因為沒有子嗣,才會排在德妃和賢妃之下。
在霍翎進宮以后,柳昭容得了家人告誡,除了必要的請安,從不在霍翎跟前晃悠,也從不主動惹是生非。
可以說很多時候,要是沒有人提起,霍翎都快忘了后宮里還有這么一號人物。
誰曾想,柳昭容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自縊。
李滿不敢隱瞞:“奴才知道這件事情后,就在第一時間審問了柳昭容身邊的大宮女。”
“昨天晚上前頭剛鬧起來時,柳昭容被嚇得睡不著覺,就將幾個親近宮女都叫了進去陪她。等前頭平靜下來以后,柳昭容還打發(fā)了人去探聽消息。”
“一直到今兒中午,柳國公身死的消息傳了開來,柳昭容聽說這件事情后神情就不太對了,將殿內(nèi)伺候的人都揮退了出去。等大宮女察覺到不對再進去時,柳昭容已經(jīng)咽了氣。”
入宮成為皇帝的妃嬪,就算是皇家人了。
哪怕要株連柳家九族,也絕對牽扯不到柳昭容身上。
所以柳昭容自縊一事肯定另有內(nèi)情。
霍翎放下手里的湯匙,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平靜道:“這個案子交由丁景煥來查。”
當初丁景煥在調(diào)查案子時,其實也懷疑到了柳昭容頭上,只是未免打草驚蛇,他不敢大張旗鼓查,最后也沒從柳昭容身上查出什么。
如今倒是可以放開手腳查了。
等李滿退下去后,霍翎去找季銜山,說要帶他去太和殿。
文盛安他們也是囫圇睡了會兒就過來忙了,見到霍翎帶著完好無損的季銜山過來,他們也都是暗暗松了口氣。
霍翎將季銜山抱到主位上,她坐在一旁,聽著鄭新覺、詹凌他們過來匯報情況。
鄭新覺拿下的那九人都已經(jīng)移交給了刑部。
詹凌要匯報的事情是關(guān)于玄武營和柴承嗣的。
柴承嗣身為玄武營統(tǒng)領(lǐng),伙同柳昀謀逆,就算玄武營大多數(shù)人都是無辜的,朝廷也肯定要重新梳理玄武營的人手。
霍翎認真聽了詹凌的想法,認可了詹凌對玄武營和柴承嗣的處理,讓他只管放開手腳去做。
詹凌在聽到“放開手腳”這四個字后,心下一陣激動。
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這個職位,向來都是由帝王心腹來擔任。
他不是一個能力多出眾的人,但因為他行事足夠謹慎,再加上他是景元帝的伴讀,才能成功坐穩(wěn)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職務。
景元帝出事,詹凌心里自然是傷心的。
傷心之余,詹凌也不免擔憂起自己的前程。
他這段時間一天只合眼不到三個時辰,努力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辦事,不敢有片刻懈怠,為的自然是在太后面前好好表現(xiàn)。
霍翎將詹凌的激動納入眼底,心下也是暗暗點頭。
她用得比較順手的人,比如鄭新覺和無鋒,還有這幾年拉攏到的人手,這會兒在禁衛(wèi)軍中只是中層,就算有她的提拔,想要坐上統(tǒng)領(lǐng)之位也需要至少十年時間。
所以從一開始,霍翎就沒打算動詹凌的位置。
她屢次給詹凌立功的機會,除了因為她手頭能用的人不多外,也是在安詹凌的心。
——上面的人用得到你,你自然就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地位。
再晚些時候,霍世鳴也進宮了。
他立在殿下,抱拳行禮::“行唐關(guān)主將霍世鳴,參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霍世鳴先向霍翎匯報正事。
他要匯報的事情,霍翎基本都從其他人嘴里知道了。不過霍世鳴說得更加詳細。
霍翎問:“周嘉慕情況如何?”
霍世鳴道:“自從被拿下以后,他就像是認命了一般,不僅沒有折騰,還幫我們安撫住了他手底下的將領(lǐng)。就是怎么也不肯開口交代端王的事情。”
霍翎:“他現(xiàn)在還在燕羽軍中?”
霍世鳴:“是。娘娘要見他嗎?”
霍翎搖頭:“不急,等登基大典結(jié)束以后再說。爹爹可以將他和他手底下的一眾將領(lǐng)移交給京兆府。”
霍世鳴聽霍翎喊他“爹爹”,知道這是正事說完的意思。他原本繃得筆直的身體也略微放松了些,嘆息道:“你瞧著比上回見面時憔悴了許多。”
霍翎垂下眼眸,看著自己那雙捧著茶盞的手,只道:“等登基大典結(jié)束以后就好了。”
霍世鳴不由又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長女變了不少。
可轉(zhuǎn)念一想,先帝駕崩、端王謀逆,長女從皇后變成攝政太后。經(jīng)歷這番驚濤駭浪的變故后,沒有變化才奇怪。
“我瞧著阿澤這兩年穩(wěn)重了不少。”霍翎將話題轉(zhuǎn)移到霍澤身上,“我讓他留在安兒身邊好好守著安兒,他就真的在宮殿門口站了一夜的崗,直到看見我回來才去休息。”
霍世鳴頓感欣慰:“確實是長進了。”
“我原本沒打算帶他進京,是他聽到風聲后主動過來找我,死皮賴臉硬是求我?guī)黄疬M京,還說什么當年我在戰(zhàn)場上受了重傷昏迷不醒,他年紀小,會拖累你,所以你不讓他跟著一起去常安縣看我。但如今他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來京師幫你的忙了。”
霍世鳴攤手:“他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好像我不讓他跟著,就是妨礙他幫你一樣。”
霍翎微微一笑。
霍翎是在鳳儀宮接見霍世鳴的,兩人正說著話,門口突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了一條縫,一大一小兩個頭從門外探了進來。
霍世鳴看也沒看霍澤一眼,反而是滿臉慈愛地看著季銜山。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季銜山也就光明正大走了進來:“母后,這就是外祖父嗎?”
見霍翎點頭,季銜山一板一眼道:“外祖父好。”
霍世鳴聲音放得很輕:“沒想到陛下都長這么大了。可惜外祖父來得太急,沒有給陛下準備什么禮物。”
季銜山搖頭:“母后說,外祖父進京是來幫我們的,所以外祖父進京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霍世鳴驚喜,對霍翎道:“我原不相信什么神童之說,但看過娘娘小時候,又看過陛下,才信了這個說法。”
燕羽軍那邊還有不少事情要忙,霍世鳴沒有在宮里待太久。登基大典之后,父女兩有的是時間敘舊。
“那我……”霍澤看了眼霍世鳴,下意識就要說他也一起回去。
霍世鳴暗瞪他一眼:“你給我好好留在宮里。娘娘若有差遣,你就聽從娘娘吩咐;娘娘若無差遣,你就老老實實陪在陛下身邊,為娘娘分憂解難。”
霍澤立刻改口:“爹你急什么。我是想說,那我送送你。”
送走霍世鳴以后,霍翎好好沐浴了一番,在外頭天色還沒徹底暗下去前,就已經(jīng)躺在了床榻上。
自先帝離開以后,這還是霍翎第一次睡了個安穩(wěn)覺。
沒有惶恐不安,沒有噩夢纏身,更不會有人突然有急事過來請示她,就這么一覺到了天亮。
第98章 第章她走到了一個女人可以走到……
在霍翎休息的時候,京中軍隊都在按照她的意志頻繁調(diào)動起來。
詹凌親自帶著麒麟衛(wèi)拱衛(wèi)皇宮。
玄武衛(wèi)的軍營已經(jīng)暫時被白虎衛(wèi)接手。
燕羽軍配合著朱雀衛(wèi)四處捉拿端王逆黨。
還有一隊人馬,帶著手令連夜出城,要將正在成都府做官的柳國公世子押送回京。
等霍翎一覺睡醒時,牽扯進端王和柳國公謀逆一案的罪臣幾乎都被下獄了。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里面可能還存在漏網(wǎng)之魚,需要進一步審問和追查。
霍翎陪著季銜山用過早膳,就將季銜山交給了霍澤和無墨,她自己則去了御書房。
刑部尚書崔明已經(jīng)在御書房里候著了。
昨天中午,刑部從鄭新覺那里接手了九名逆黨。以這九名逆黨作為突破口,順藤摸瓜審問出了一批逆黨名單。
霍翎問:“名單呢?”
崔明連忙將名單遞了過去。
都知道端王一系的勢力很龐大,但具體有多龐大,誰也說不清楚。
直到整理出這份名單,看到端王和柳國公潛藏在暗處的人手,崔明才知道自己以前還是小覷了端王和柳國公。
霍翎接過寫滿半張紙的名單,神情倒沒有太大變化。
端王和柳國公敢行謀逆之舉,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名單上的這些人潛藏在暗處時才危險,但當他們浮出水面后,就對她毫無威脅了。
“都捉拿歸案了嗎?”
“都在刑部衙門里關(guān)著了。”
“繼續(xù)審問,肯定還有漏網(wǎng)之魚。”
崔明領(lǐng)命退下。
沒過多久,李滿和丁景煥就過來了。
兩人的袍角和胳膊處都蹭到了黑色血污,身上也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腐朽氣,顯然是在牢房里待了一宿沾染上的。
霍翎問:“柳昭容自縊之事,都查清楚了?”
李滿看向丁景煥。
丁景煥上前一步,開口道:“微臣和李內(nèi)侍連夜審訊了柳昭容身邊的宮人,又出宮提審了柳國公府的幾位管事,終于從一名管事口中,問出了一種藥物的名字。”
“——相見歡。”
霍翎道:“這是什么毒?”
丁景煥介紹道:“據(jù)那位管事交代,這不是毒。而是一種從西域傳進來的秘藥。”
“白色無味,細小粉末狀。少量服用可以緩解身上的疼痛,若是長年累月接觸,就會損傷經(jīng)脈,大大折損壽命。”
這個結(jié)果,霍翎早有猜想,她只是不明白:“他們將這種藥下在了哪里。”
丁景煥同樣是從袖中掏出了一份名
單:“這是端王和柳國公安插在宮里的暗棋,請娘娘過目。”
名單不長,霍翎掃了幾眼,眉心就不自覺蹙了起來:“能確定嗎?”
不是她不信丁景煥,而是名單上的這些人,都是在宮中資歷極深的老人。
排在第一位的人,正是在太和殿負責侍弄花草的內(nèi)侍。
李滿幫忙解釋道:“娘娘有所不知,這些人身上有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在莊貴妃執(zhí)掌宮闈那幾年入宮的。”
“莊貴妃是端王的生母,也是高宗皇帝晚年最寵愛的妃嬪,曾經(jīng)代掌過幾年鳳印。有鳳印在手,莊貴妃想要往宮里安插一些人手并不困難。”
“在莊貴妃病逝前,她將這些人手都交給了端王。”
無論是莊貴妃還是端王,都極少動用這些人手,所以他們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皇宮里。
而且這些人當初能夠被莊貴妃看中,身上都是有長處的,在宮里混了幾十年,只要沒出什么意外,都能混成有頭有臉的人物。
“……三年前,端王妃從端王手里討要來了這些人手,然后啟用了他們。”
三年前……也就是她懷孕的時候。霍翎抿了抿唇,問:“這件事情和柳昭容有什么關(guān)系?”
李滿道:“端王妃不方便經(jīng)常進宮,這些人都是由柳昭容負責聯(lián)系。”
霍翎聽到這里已經(jīng)全都明白了:“秘密捉拿名單上的所有人,我要知道他們都在什么地方動過手腳。”
丁景煥恭聲應是,又提醒道:“如今知道了相見歡的效果,最好再讓太醫(yī)過來給娘娘和陛下重新請一次脈。”
丁景煥的擔心是很有道理的。
雖說這份名單上沒有鳳儀宮的人,但霍翎、季銜山時常與景元帝待在一起,難免會在無意間觸碰過相見歡。
胡太醫(yī)來得很快。
從霍翎口中聽說了“相見歡”的名字后,胡太醫(yī)面露訝異:“居然是相見歡?娘娘知道柳國公府是從哪里尋來這種藥物的嗎?”
霍翎敏銳察覺到了不對:“胡太醫(yī)為什么會這么問。”
胡太醫(yī)道:“娘娘可還記得,您封后的那一年,何泰曾經(jīng)給皇家獵場給您的馬匹下藥。”
當年隨駕去皇家獵場的太醫(yī)就是胡太醫(yī),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何泰下的藥名叫千夜,是從西域傳進來的一種秘藥。服用少量可以治病,過量則會導致人或者動物發(fā)狂。”
霍翎臉色微變:“千夜的藥效與相見歡頗有相似之處,而且都來自西域,你的意思是,這兩種藥系出同源?”
胡太醫(yī)道:“微臣這些天翻閱了不少典籍,可以確定,這兩種藥都是西域大食的宮廷秘藥,十分難得。”
霍翎閉上眼睛,在腦海里慢慢串聯(lián)線索。
既然千夜和相見歡都是大食的宮廷秘藥,那有沒有一種可能,當年何泰通過某種手段得到了這兩種毒,但他只用了千夜,沒有動用相見歡。
在何泰下獄后,何泰的兒女都得到了柳國公府的庇護。
然后因為某種原因,何泰的兒女將相見歡交給了柳國公府的人……
霍翎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她問胡太醫(yī):“現(xiàn)在知道了這種藥是相見歡,那你能診出來,我有沒有中招嗎?”
嚴格意義上來說,相見歡并不能算是毒藥,而是一種過量接觸后會損傷經(jīng)脈、損傷氣血的藥物。景元帝已經(jīng)不再年輕,太醫(yī)給景元帝請脈時,即使發(fā)現(xiàn)景元帝的脈搏不如以前有力,也不會往其它方面想。
胡太醫(yī)其實能肯定霍翎和季銜山都沒有中招,但他還是仔仔細細請了脈,又提議讓其他幾位太醫(yī)也來看看。
霍翎輕嘆:“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但陛下年紀還小,他決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回一趟太醫(yī)院,帶著太醫(yī)們?nèi)ソo陛下請脈吧。相見歡的事情,莫要聲張。”
胡太醫(yī)聽出了霍翎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相見歡的事情,還有先帝的死因,以及這段時間的種種……他都要徹底爛在肚子里。
***
有李滿進行配合,丁景煥秘密擒拿了名單上的幾人。他們剛將犯人押送到天牢門口,就在門口看到了霍翎。
丁景煥詫異:“娘娘怎么過來了?”
霍翎道:“那名交代了相見歡的管事被關(guān)押在何處?”
“就在天牢里。”
“帶我去見他。”
丁景煥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勸阻:“娘娘千金之軀,若還有什么想了解的,不如交由微臣來問。”
霍翎也沒堅持一定要親自見那名管事:“我要知道相見歡的來歷。”
丁景煥很快就回來了:“那名管事也不知道。”
霍翎道:“那你速速帶一隊禁衛(wèi)去何府,拿下何泰的一雙兒女,再好好搜查一下他們的住處,將所有可疑之物都帶回來。”
丁景煥突然抬起手,指著自己那張一宿未睡、滿臉困倦的俊臉:“娘娘,你看看我,好好看一看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霍翎冷漠:“沒有。”
丁景煥嘶了一聲,看來是沒有商量余地了:“得嘞,我這就滾。”
霍翎果斷:“嗯,滾吧。”
丁景煥麻利地滾了。
霍翎站在原地,目送丁景煥離去。
不是她非要逮著丁景煥一個人往死里用,而是何泰兒女的事情牽扯到相見歡,所以只能交給丁景煥來做。
丁景煥也沒有辜負霍翎的厚望,他去得快,回來得也快,正好趕上霍翎用午膳的時辰。
“搜出了一本賬本。藏得很嚴實,差點就打眼了。”
霍翎接過賬本,對身邊的宮女道:“給丁御史布一副碗筷,免得他抱怨哀家只會折騰人卻不管飯。”
丁景煥喊冤:“娘娘,天地良心,我可沒抱怨過啊。”
霍翎道:“那吃完東西立刻滾去審問那兩人?”
丁景煥伸出去接碗筷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做痛心疾首狀:“想吃您一頓飯可真不容易。”
“不過您放心,他們已經(jīng)招了。”
霍翎神情一動,示意宮人都退開。
丁景煥壓低聲音:“娘娘猜得不錯,相見歡確實是柳國公世子從何大郎手里問來的。不過他并不知道柳國公世子拿了這種藥后做了什么。”
霍翎問:“這話,你信嗎?”
丁景煥道:“信,也不信。”
何大郎肯定不知道柳國公世子拿到這種藥后具體會做什么,但這種藥的藥效擺在那里……
霍翎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架前,將雙手浸入水盆里。
溫熱柔和的水波輕輕漾開,在宮女的精心養(yǎng)護下,她手上的繭子全都沒了。
這段時間里,她這雙手,已經(jīng)殺了太多人。
“何泰這個人,強搶民女,兼并良田,侵吞將士撫恤金,用劣馬替換軍中良馬……樁樁罪行,死不足惜。”
“我一直覺得先帝對何泰的審判太輕了,所有的罪責都止于何泰一個人,沒有牽連到何泰的妻兒。”
“不過我也知道,先帝這么做,是看在何皇后的面子上。”
“但這種仁慈,有一次
就足夠了。你覺得呢。”
丁景煥起身,行禮:“娘娘說得是。何家牽扯進謀逆一案,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李滿那邊的審訊也很快出了結(jié)果。
等幾位重臣聽到風聲趕去太和殿時,霍翎正靠在石柱旁,望著庭院里的熊熊烈火。
不時有內(nèi)侍抱著一個花盆或是一幅字畫投入烈焰里,讓大火燒得愈發(fā)旺盛。
有人開口詢問:“娘娘在燒什么?”
霍翎微微偏頭。
不遠處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風一吹過,火光在她眼底搖曳,仿佛有流光一閃。
她輕聲道:“燒一些先帝的舊物。”
“諸位大人怎么過來了?你們不是在勤政殿議事嗎。”
文盛安代表眾人回答道:“我們聽說太醫(yī)院的人都去給陛下請脈了,又聽說娘娘在這里燒東西,就想過來問問陛下的情況。”
霍翎道:“原來是為這件事情。諸位大人不必擔心。哀家想著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未免出現(xiàn)什么意外,就讓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都過去給陛下看看,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知道季銜山?jīng)]出什么事情,文盛安松了口氣:“娘娘這也是關(guān)心則亂。”
幾位重臣安靜杵在一旁,霍翎也沒再搭理他們。
直到庭院里的火堆漸漸熄滅,霍翎才問:“諸位大人還有什么事情?”
陸杭道:“明日登基大典的一應章程,臣還未來得及向陛下和娘娘稟報,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有空?”
霍翎讓幾位重臣都進殿里等著,然后她吩咐身邊人:“速速召霍將軍進宮。”
霍世鳴來得沒有那么快,所以霍翎也不急,先回鳳儀宮接季銜山,又去看了看兩位公主,這才帶著季銜山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幾位重臣和霍世鳴都已經(jīng)在恭候著了。
幾人的坐次涇渭分明。
霍世鳴獨自一人坐在右側(cè)。
霍翎掃了眼他們的坐次,也沒說什么,抱著季銜山坐到主位上。
陸杭身為禮部尚書,在這個場合,自然是主動站出來給大家介紹登基大典的一應章程。
“……天子禮服和太后禮服都已經(jīng)趕制出來,只是還有一事需要娘娘定奪。”
霍翎示意陸杭開口。
陸杭拱手:“這件事情也是禮部疏忽。”
“登基大典歷來都在應天門外的祭壇舉辦,從祭壇之下登臨祭壇,需要走過九十九級臺階。”
“用來祭祀天地的祭壇,修建時考慮的主要是氣派恢弘,臺階修建得也比正常行走的臺階要高出不少。陛下年歲尚小,靠著陛下自己,怕是很難走上去。”
此話一出,坐在左側(cè)的幾位重臣都變了臉色,顯然也是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霍翎甩了甩袖子,似乎沒太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哀家還以為是什么大事。”
“這有何難,當初陛下的立儲大典,就是由先帝和哀家抱著完成的。如今陛下無法獨自一人登上祭壇,由哀家抱著他登頂就是。”
文盛安下意識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太后這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是故意裝出來的,還是她真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
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文盛安都不可能任由霍翎這么做。
“娘娘,臣從未聽說過天子的登基大典,有讓太后一起登頂?shù)南壤!?br />
霍世鳴之前一直在想霍翎為何會突然將他叫進宮里,現(xiàn)在看到這架勢,瞬間就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他必然是要站出來為霍翎據(jù)理力爭的:“文尚書此言差矣。沒有先例,是因為大燕建國以來,從未有過未滿三歲的天子。”
陳浩言的言辭并不激烈,但反對的意思也很明顯:“娘娘拳拳愛護陛下之心,世人皆知,只是娘娘這么做,不僅會讓自己陷入非議,還會有損陛下威儀。如今朝中人心惶惶,還望娘娘三思。”
霍世鳴皺了皺眉,依舊堅持:“陛下年歲尚小,若無人陪同看護,任由陛下獨自攀登祭壇,中途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只會更折損陛下的顏面。”
“娘娘乃陛下生母,又是攝政太后,還有人比娘娘更適合陪陛下登頂嗎?”
戶部尚書曲百川不由看了主位的季銜山一眼。
季銜山坐得筆直,眼睛卻忍不住東張西望起來,時不時還要抬頭看看身邊的霍翎,滿臉稚嫩和茫然,顯然是聽不懂他們在爭吵些什么。
對一個未滿三歲的天子講究什么“威儀”、“顏面”,實在可笑。
但曲百川也是只老狐貍了。
他知道陸杭為什么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拋出這個問題;
也知道文盛安、霍世鳴和陳浩言三人爭的到底是什么。
在端王和柳國公謀逆一事上,太后狠狠立了一次威,朝臣也樂得配合太后鏟除逆黨。
但這并不代表朝臣就會完全順從太后的意志。
太后想要讓朝臣聽命,朝臣也勢必要掂量這位太后娘娘的份量。
在曲百川思索之時,文盛安再次開口:“即使娘娘貴為攝政太后,手握先帝遺詔,想要抱著陛下登頂祭壇,也實屬僭越了。”
原本還打算多觀望一會兒的霍翎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
“文尚書,你知道哀家進宮有幾個年頭了嗎?”
文盛安被問得一愣,遲疑了下才道:“娘娘進宮……應是有六個年頭了。”
霍翎:“是啊,我進宮六年了。”
“從我被先帝立為皇后起,就連先帝都不曾說過我有僭越之處。”
“如今我貴為攝政太后,我的親生骨肉是當朝天子,卻從文尚書口中聽到了對我的指責。”
文盛安面色微變,自知失言,起身出列:“娘娘恕罪,是臣僭越了。”
“不錯,你確實僭越了。你擅自揣度哀家的意思,并以你揣度出來的意思來指責哀家。”
霍翎并未多看文盛安一眼,而是低下頭問季銜山:“要不要喝水。”
季銜山點了點頭。
霍翎端起一旁的杯子,慢慢喂著季銜山喝水,將幾位朝臣晾在了一旁。
季銜山喝了好幾口水,輕輕推了下杯壁,霍翎放下杯子,用帕子幫他擦臉。
一向是老好人形象的工部尚書周濟開口打了個圓場。
“文尚書,你說說你,急什么呢。”
“娘娘方才那番話的意思,分明是陛下無法獨自一人登上祭壇,她會抱著陛下走到最后一級臺階,然后放下陛下,由陛下獨自一人踏出最后一步,登頂祭壇。”
“這可是娘娘一番拳拳愛子之心啊。”
霍翎不由看了周濟一眼,許久,她輕輕一笑:“周尚書說得不錯,哀家確實是這個意思。”
周濟暗暗松了口氣。
他方才看似是在幫文盛安打圓場,其實也是在暗暗表明自己的立場。
不管霍太后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當她開口認可了他的話后,就說明她同意了他的這個提議。
霍翎擺手,沒再繼續(xù)晾著文盛安:“行了,你們都回到座位上吧。陸尚書,你繼續(xù)說。”
陸杭默默拿出下一個議題。
將登基大典的章程都過了一遍后,眾人紛紛行禮告退。
霍世鳴留在了最后。
他看著霍翎,面露擔憂之色:“文盛安是百官之首,又是先帝親封的輔政大臣,若是他給娘娘使絆子,娘娘日后在朝中怕是會很艱難。”
他看得出來,方才那幾位重臣,除了陸杭的立場比較模糊外,其他幾人都不站在霍翎這一邊。
這對霍翎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霍翎起身,朝季銜山伸手。
季銜山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牽著霍翎的手,從椅子上爬下來。
霍翎帶著季銜山走下臺階:“朝臣最滿意的太后,就是不涉足前朝,乖乖待在后宮養(yǎng)育陛下的太后。”
“我做不到讓他們滿意,也不可能讓他們?nèi)缭福员鴣韺酰畞硗裂凇!?br />
與此同時,殿外。
陸杭走得很快,但文盛安走得比他更快,順利截住了他的去路。
“陸尚書走這么急干嘛。”
陸杭苦笑,停下腳步:“文尚書找我,不知有何要事?我還得去禮部衙門處理一些事情。”
文盛安直視陸杭:“你真的相信太后的話嗎?”
陸杭道:“我不明白文尚書的意思。”
文盛安道:“如果方才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以太后娘娘的性子,你說她會不會在登基大典上,直接抱著陛下登頂祭壇?”
陸杭搖了搖頭,勸誡道:“太后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另外,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我提醒文尚書一句,太后的執(zhí)政風格和先帝截然不同,文尚書還是應該改一改你的脾氣和說話風格。”
先帝吃文盛安那一套,能容忍文盛安言辭上的冒犯,不代表太后能容忍。
文盛安眉心微蹙,卻也沒再追著陸杭不放。
等陸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文盛安罵了一句:“真是個泥鰍。”
關(guān)于季銜山登臨祭壇的事情,陸杭明明可以單獨請示霍翎,也明明可以單獨找文盛安他們溝通,和文盛安他們達成共識后再知會霍翎,他偏偏選了個所有人都在場的時候?qū)栴}拋出來。
明擺著就是兩邊都不想得罪。
文盛安一身紅袍,負手而立,眺望著遠處的宮墻白瓦,輕聲低語:
“霍太后在當皇后之時,就不是賢后之相,我豈能坐視她把持朝堂?”
***
這場登基大典再從簡,也遠比當初的立儲大典要森嚴肅穆。
登基大典當天,霍翎起得極早,等她換好太后禮服,才去喚醒季銜山,親自為季銜山換上那套量身定做的天子冕服,又為他戴上了那象征著帝王權(quán)力的十二冕旒。
御輦來到鳳儀宮前,霍翎將季銜山牽上御輦,這才上了后面那輛太后輦車。
在一眾宮人禮官的簇擁下,趕在吉時之前,輦車抵達應天門。
禮樂齊鳴,百官恭迎,在漫長華麗的祭文聲中,霍翎被陸杭請下輦車。
她和陸杭一起來到御輦前方,上前抱起季銜山,帶
著他一起登臨祭壇,緩步向上。
在來到最后一級臺階時,霍翎放下季銜山,鼓勵式地推了推季銜山的背,又有胳膊引著季銜山。
季銜山扶著霍翎的胳膊借力,獨自一人登上最后一級祭壇。
霍翎與季銜山一起轉(zhuǎn)身面向階下的文武百官。
百官再次行禮。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參加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百官恭賀千歲萬歲的聲音中,霍翎突然回想起了她的立后大典。
彼時的她,站在景元帝身邊,想的是,她嫁給了一個遠比父親更厲害的人,她也想要成為如景元帝一般強大又從容的掌權(quán)者。
這一路走來,她其實有很多選擇。
只是在所有的選擇里,她走上了一條最好,也最艱難的道路。
自從她在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了對權(quán)力的渴望后,她就一直在向著權(quán)力不斷攀爬。
如今,她終于走到了一個女人可以走到的巔峰。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聰明人的煩惱。
“錦兒,動作輕點,小心別把東西磕著了。這可是娘娘最喜歡的花瓶。”
“哎哎,周海,你這家伙,沒看到云雀一個人搬東西搬得很吃力嗎,躲在那兒偷什么懶呢,還不快些過去搭把手。”
鳳儀宮里,大宮女尚嵐正在指揮著宮人們打包東西。
登基大典結(jié)束后,季銜山的大義名分就算是徹底定下了。之前因為登基大典而擱置的各種事情,也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霍翎和季銜山肯定都要從鳳儀宮搬出去。
雖說還沒確定好要搬去哪座宮殿,但宮人們已經(jīng)開始提前收拾東西。
“尚嵐,娘娘在哪兒?”
無墨帶著內(nèi)務府總管走了過來。
尚嵐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娘娘不在殿里嗎?”
無墨搖頭:“我找了一圈,只找到了國舅爺和陛下。”
宮女錦兒剛好抱著東西路過:“無墨姑姑,登基大典結(jié)束后,娘娘就沒回鳳儀宮。不過我也不知道娘娘去了哪里。”
無墨看向候在一旁的內(nèi)務府總管:“張總管若有要事,不如由我代為轉(zhuǎn)告娘娘,或者你明日再過來。”
內(nèi)務府總管不敢在無墨面前擺架子,客氣道:“那我明日再來,麻煩無墨姑姑了。”
無墨將內(nèi)務府總管送到門口,這才折回來找人打聽霍翎的去向。
最后還是從霍澤口中打聽到了:“阿姐好像是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
足有一面墻那么大,容納了所有疆域的大燕輿圖靜靜懸掛著。
登基大典結(jié)束后,霍翎就來到了太和殿,站在了這面輿圖前。
淡薄的夕陽從窗外透照進來,只能勉強照亮半邊殿宇。
霍翎緩緩走近,抬起胳膊,指尖輕劃,落在了代表“永安縣”的小圓點上,又順著永安縣,一點點滑過燕西其它城鎮(zhèn),最后從燕西行唐關(guān)一路滑到京師。
輿圖上,京師是唯一的紅色,象征著它無可動搖的特殊地位。
霍翎的視線在京師上停留了許久,伸手拔掉那枚插在京師上的紅色小旗子,迎著夕陽攤開手心,而后緩緩攥緊了它。
門外突然傳來低低的交談聲。
聽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霍翎回神:“無墨,你進來吧。”
殿門應聲而開,無墨手里端著糕點和茶水:“娘娘,我聽外面伺候的人說,你今天一天都沒怎么用過東西,先來吃塊糕點墊墊肚子吧。”
霍翎隨手指了指一旁的幾案:“東西放那兒。”
無墨只好照做。
“娘娘在看什么?”無墨一邊問著,一邊順著霍翎的視線看向那面輿圖,發(fā)出低低的驚呼,“這……這就是大燕的輿圖?”
霍翎:“看到它以后,有什么感受?”
無墨:“好壯觀,難怪娘娘一直心心念念。”
霍翎認同:“是很壯觀。當年我第一次被先帝帶到這里的時候,久久無法將我的視線從輿圖上挪開。”
無墨問:“娘娘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是什么感受?”
“興奮。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
霍翎再次攤開手掌,看著靜靜躺在掌心里的紅色小旗子。
她第一次握著這枚棋子時,將它視作了一個心愛的玩具。
渴求多年的玩具被先帝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她握著它,只覺得心滿意足。
如今再握著它,心境卻早已不同于往昔。
“我問先帝,輿圖上的所有疆域都是屬于他的,當他第一次站在這里,抬頭仰望這面輿圖時,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回答的嗎。”
無墨沒有說話。
她看得出來,霍翎不需要她進行回答。
“先帝說,他每次站在這張輿圖面前時,都覺得這是一份沉重的責任。”
“我明白先帝為什么會這么說,卻始終無法共情。”
“大燕有兩百個州,一千兩百個縣,我能將每個州縣的名字倒背如流,但以前的我大都只是坐在先帝身邊出謀劃策。直到今天,我再次站在這張輿圖面前,才真正感同身受。”
“這確實是一份很沉重的責任。”
無墨錯愕:“娘娘……是害怕自己肩負不起這份責任嗎?”
霍翎搖頭:“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茫然。”
“一切都太倉促了。先帝離開得倉促,安兒登基得倉促,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為攝政太后,為求自保大開殺戒。”
“我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臨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么。”
“撫養(yǎng)安兒長大,與朝臣斗智斗勇,想辦法鞏固手中的權(quán)勢,掌握軍政大權(quán)。”
“但我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只做這些。”
這種茫然,其實從先帝離開她以后,就一直存在。
只是那時候的她忙著算計端王,算計柳國公府,還要兼顧著安兒那邊的事情,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其它亂七八糟的事情。
一直到今天,她站在祭壇之上,站在權(quán)力的頂峰上,看著底下烏泱泱的文武百官,才開始真正思考這個問題。
無墨努力理解著霍翎的話語,但余光掃見那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的茶水,她頓時打了個激靈。
“娘娘,你先坐著吃會兒糕點,然后聽我說幾句心里話。”
無墨拉著霍翎走到幾案前,將已經(jīng)放涼的糕點和茶水推給霍翎。
霍翎拿起一塊桂花糕:“行。你說,我吃。”
無墨雙手托腮:“娘娘,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聰明,學什么都很慢,做什么都笨手笨腳的,除了會伺候人,能在你身邊當好一個小丫鬟外,什么都不會做。”
“但是很奇怪,當我跟著娘娘進宮,成為娘娘身邊的一等大宮女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僅能把底下那些小宮女、小內(nèi)侍管理得服服帖帖,還能做好娘娘交代給我的任何事情。”
“然后我終于想明白了,其實不是我笨,而是娘娘太聰明了。”
“在沒進宮的時候,事事有娘娘提點我,我只要按照娘娘的吩咐去做就好了,根本不
需要再動腦子操心其它事情。進宮以后,娘娘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手把手教我,我只能硬著頭皮去學。”
“然后慢慢地——”
無墨從腰間掏出自己的令牌。
身為太后的一等大宮女,無墨也是有女官品階的。
而且是最高的二品女官。
“宮里的人見到我,都得客客氣氣地稱我一聲無墨姑姑。這種風光,我以前哪里敢想啊。”
霍翎眼眸不由一彎。
無墨也跟著笑了一下:“我跟在娘娘身邊這么久,只要是娘娘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我都能當好二品女官,娘娘又怎么會當不好人人敬仰的攝政太后呢。”
霍翎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學著無墨的動作,雙手托腮道:“以前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懂,就帶著一腔的勇氣闖進京師。如今身處局中,反倒少了幾分一往無前的銳氣,多了幾分躊躇與權(quán)衡。”
無墨道:“因為以前的娘娘沒有太多牽絆,只有一個一心回京師的執(zhí)念,所以只要奔著這個執(zhí)念一往無前就好了。現(xiàn)在不同了,娘娘有了陛下,有了很多的牽掛。”
霍翎隔著幾案用力揉無墨的頭:“不愧是成了姑姑的人啊。在我面前說起大道理來,居然一套一套的。”
無墨苦巴巴道:“娘娘,你這種煩惱,其實就是聰明人的煩惱。”
“像我這種笨人呢,能找到一兩個努力的方向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但你這種聰明人啊,總想著做更多事情,總想著盡善盡美。可是你才剛剛成為太后,不知道太后應該怎么做是很正常的。”
“就像一開始你也不知道該怎么當好皇后,后來你在皇后這個位置上做得非常好。你總得多給自己一些時間。”
霍翎微微一怔,點頭道:“你說得對,是我太心急了。”
說實話,霍翎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愛民如子的人。
燕西雪災時,她出錢賑災,出錢請大夫,出謀劃策減少傷亡;當了皇后后,治理馬政貪污,撥款給工部……做這些事情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自己,順便惠及百姓。
但在成為一名掌權(quán)者以后,如果眼睛里還是只能看到權(quán)力,一味玩弄權(quán)術(shù),那人生又該是何等無趣。
霍翎起身,再次走回輿圖前,將手中的紅色小旗子插了回去:“新帝登基之前,總要做些事情彰顯仁德。就從這一步開始吧。”
***
翌日上午,內(nèi)務府總管過來給霍翎請安,順便向霍翎請示移宮的事情。
季銜山年紀太小,無論是霍翎還是朝中重臣,都不可能讓他獨自一人居住在一座宮殿里。所以在他滿六歲之前,他都會和霍翎住在同一座宮殿里,方便霍翎照看他。
而歷來太后都是住在慈寧宮的。
慈寧宮是皇宮里最大的宮殿,比天子和皇后居所都要大上一些。
但霍翎在看完內(nèi)務府總管呈上來的皇宮布局圖后,就直接否決了慈寧宮這個選項。
——因為慈寧宮位于后宮。
太后可以住在慈寧宮里頤養(yǎng)天年,但一位攝政太后帶著皇帝住在慈寧宮里,要如何參政議政?
任何敢堅持讓攝政太后和皇帝住在慈寧宮里的人,都可以直接往他們頭上扣一頂“隔絕內(nèi)外”的帽子。
一番挑選后,霍翎選中了位于太和殿不遠的景陽宮。
“景陽宮的建制有些小了。”內(nèi)務府總管想了想,提議道,“娘娘您看這樣可以嗎。”
內(nèi)務府總管指著景陽宮旁邊的長興殿:“內(nèi)務府修景陽宮時,將旁邊的長興殿打通,讓長興殿和景陽宮連在一起。這樣一來,宮殿的建制就和慈寧宮差不多了。”
霍翎頷首:“就這么辦吧。打通后的宮殿換個名字,就叫壽寧宮。”
先帝過逝,新皇登基,后宮妃嬪的輩分也都要升一升。
霍翎不是喜歡苛責的性子,而且在她面前,后宮妃嬪向來安分。在給妃嬪們升輩分時,霍翎還將所有妃嬪的位份都升了一級。
德妃與霍翎的關(guān)系很好,霍翎不在宮中時,都是由德妃代掌宮務,先帝去了以后,霍翎抽不開身,也是由德妃領(lǐng)著后宮妃嬪為先帝哭靈。
所以德妃晉為了貴太妃,賢妃晉為了淑太妃。
太妃們也不適合繼續(xù)住在原來的宮殿里,霍翎打算在皇宮西側(cè)圈出一片宮殿,讓內(nèi)務府的人重新修一番,等到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再讓太妃們移居過去。
這道旨意頒布下去后,太妃們紛紛過來謝恩。
霍翎單獨留下了貴太妃和淑太妃說話:“這段時間,后宮之事多賴兩位太妃打理了。”
貴太妃連忙表態(tài):“娘娘說的什么話,您既要照顧陛下,又要兼顧前朝之事,我們也就是幫著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淑太妃的語氣也比以前要更親近三分。
沒辦法,先帝在的時候,她們這些舊人在先帝跟前還有一份體面。如今這后宮,已經(jīng)徹底是太后娘娘的天下了。
而且就太后娘娘這雷霆手段,能和太后娘娘親近是好事啊。
“娘娘早就將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只要遵循著娘娘的舊例,就不會出什么岔子。”
淑太妃這話,讓貴太妃都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以前可不知道淑太妃這么會說話啊。
霍翎握著兩人的手,溫聲道:“不瞞兩位太妃,日后我的心思也不會太放在后宮上。這后宮之事,可能還要繼續(xù)托付給你們。”
貴太妃和淑太妃對視一眼,直接應承下來。
霍翎這才商量起第二件事情。
她明年想要放一批上了年紀的宮女出宮。
在丁景煥調(diào)查宮中之事時,霍翎也翻看了宮女內(nèi)侍的名錄。
未來十幾年內(nèi),宮里都不會進新的妃嬪,宮女的數(shù)量可以進行適當精簡。
霍翎將這件事情交給了貴太妃和淑太妃,讓她們趕在過年前擬出一份名單。
其實就連一些多年不承寵的低位太妃,霍翎也有意放她們出宮。
不過這件事情不急,明年先放一批宮女出宮,等過個兩三年,徹底出了先帝的孝期,再問一問那些低位太妃的意思。
如果她們愿意出宮,就收回她們的太妃位份,允許她們攜帶手頭的所有財物歸家,自由婚配。
如果她們不愿出宮,皇室也不缺那一份供應太妃的用度。
霍翎要商量的第三件事情,是關(guān)于兩位公主的。
“先帝說過,太早賜下封號,他擔心孩子養(yǎng)不住。”
“但一來,兩位公主都要晉為長公主了,封號之事不好再耽擱;二來,距離兩位公主及笄也不差幾年了。”
“哀家也問過太醫(yī),太醫(yī)說兩位公主的身體都很康健,所以哀家想著提前給兩位公主賜下封號,你們作為公主的母妃,意下如何?”
貴太妃和淑太妃自然是沒有異議,任憑霍翎定奪。
兩位公主的封號,景元帝其實早就想好了。
大公主的封地在樂平縣,封號樂平。
二公主的封地在陽安縣,封號陽安。
這兩個縣都是有名的富庶縣。而且兩個縣名合在一起,恰好是“平安”二字。
旨意頒布下去后,輪到兩位長公主過來給霍翎和季銜山謝恩了。
季銜山看到兩位姐姐很是高興,拉著兩位姐姐的手說:“大姐姐,二姐姐,我給你們準備了三個寶箱。”
兩位長公主面露疑惑,目光也不由看向桌上的三個寶箱。
霍翎讓她們坐下,又讓人上了她們喜歡吃的點心,才道:“你們兩個孩子沒能趕上你們父皇最后一面,我知道你們心里都很難過,只是不好在我面前表露。”
景元帝待兩個女兒,雖不如待季銜山那般疼愛有加,但景元帝子嗣不豐,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膝下只有這兩位孩子。
兩位長公主對景元帝的感情都很深,沒能見到景元帝最后一面,她們心里確實是遺憾的,只是霍翎太忙了,她們不敢因為這點遺憾去打擾她。
如今聽到霍翎主動提起此事,樂平長公主和陽安長公主都不由鼻尖一酸。
樂平長公主問:“母后,父皇是不是給我們留了什么話。”
霍翎道:“你們父皇留有遺言,說是要將他私庫里的東西,拿出兩成分成你們和寧信。”
“我按照他的意思,命人清點了私庫,取出里面的兩成,分成價值差不多的三份。”
“單子已經(jīng)擬好,被安兒放在了這三個箱子里。”
“我和寧信打過招呼了,她讓你們兩人先挑。你們看看誰先過來挑。”
樂平長公主和陽安長公主互相推辭一番,最后還是做妹妹的陽安長公主先行挑選。
等兩人挑完,霍翎讓人將最后一個箱子送去給寧信,才示意兩人打開箱子看看。
兩位長公主自幼錦衣玉食,眼界極高,但在看完名單上琳瑯滿目的東西后,還是吃了一驚。
景元帝當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私庫里的好東西著實不少。就算兩人分到的東西只有不到一成,也十分可觀。
樂平遲疑道:“……母后,這是不是太多了。”
霍翎道:“這是你們父皇留給你們的,只管好好拿著。”
這份單子,別說兩位長公主了,就連貴太妃和淑太妃看了,都在暗暗咂舌。
她們驚訝的不是這份單子的價值,而是太后的敞亮。
其實要是太后藏著掖著,不將先帝最后的遺言說出來,她們也根本無從得知。但太后不僅說了,還干干脆脆地做了。
光是這份坦蕩的氣度,就遠勝常人。
就連景元帝比較看重的一些臣子,雖然景元帝沒有交代,霍翎也都給他們賜下了景元帝的一些舊物。
分完舊物,還需要安排舊人。
李滿忐忑地來到霍翎面前。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話放在內(nèi)侍身上更是如此。
內(nèi)侍和宮女不同。宮女上了年紀,還有機會放出宮嫁人,他們這些內(nèi)侍老了以后最好的去處,就是被安排去皇莊上。
李滿自問待太后娘娘一向殷勤,在先帝駕崩以后,他也一直在為太后娘娘鞍前馬后,只是連他也不確定太后娘娘會如何安排他。
霍翎看著神情略有些緊張的李滿,開口道:“認識李內(nèi)侍這么久,很少見到你這么緊張的模樣。”
聽到這聲調(diào)侃,李滿放松了些:“娘娘說笑了。”
霍翎也沒跟他賣關(guān)子:“你在先帝跟前伺候,已有三十余年了,是先帝在宮中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我在宮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如今陛下身邊的內(nèi)侍年紀都不大,正缺一個經(jīng)驗老道、熟悉宮中事務的內(nèi)侍總管。我想請你留在陛下身邊多看護他幾年。”
“等陛下身邊的人都歷練出來了,你也想頤養(yǎng)天年了,我再送你去皇莊養(yǎng)老。”
李滿著實沒想到霍翎的安排會這么有人情味,他欣喜道:“可當不起娘娘一個請字。”
霍翎:“這么說你是答應了。”
李滿連忙應承下來:“娘娘有用得著奴才的地方,奴才自當效命。”
除了李滿外,原先那些伺候景元帝的人手,霍翎也都各有安排。
等霍翎將宮里的情況都梳理得差不多了,寧信大長公主才過來謝恩。
其實在得知糟心十三弟做的那些事情和落得的下場后,寧信大長公主心下頗為唏噓。
但也只是唏噓罷了。
寧信大長公主既沒有為季寒珩的身后事求過情,也沒有去季寒珩的墓前祭拜過他,反倒是給景元帝多上了幾炷香。
攤上這么個糟心玩意弟弟,她皇兄真是慘啊。
當然,寧信大長公主會這么想,是因為她還不知道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在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要是知道了,以寧信大長公主的脾氣,別說唏噓了,她極有可能請來戲班子,讓戲班子日日在季寒珩的墳頭吹拉彈唱。
“皇嫂可別嫌我進宮太晚。”
寧信大長公主一見到霍翎,就先開口討?zhàn)垼骸拔抑阑噬┻@些天肯定忙得很,才拖到這會兒。”
霍翎請她坐下,又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許時渡,以及許時渡懷里的女嬰。
“快讓我看看孩子。”
許時渡將孩子遞給霍翎。
霍翎抱孩子的姿勢十分標準,看著懷中正在熟睡的孩子,霍翎摸了摸她的小臉:“這孩子生得和嘉樂有五六分像。”
寧信大長公主附和:“我也是這么說的。”
霍翎道:“這孩子的滿月禮我早就備好了,但一直忘了讓人送過去。”
許時渡坐到霍翎右下首,對霍翎道:“府里都沒辦滿月酒,怎么好意思收你的滿月禮。”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禮物是給孩子準備的,又不是送給你的。你這個做娘親的,可別替孩子大方。”霍翎算了算時間,又可惜道,“國喪要三個月,孩子的滿月酒和百日宴都不能辦了。”
“這倒無妨。”許時渡嘆氣,“我也沒那個心情去辦。”
聽到這話,霍翎仔細打量了下許時渡的臉色:“你當時月子沒坐完就進宮哭靈,我瞧著你的氣色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許時渡搖頭:“國喪期間不好進補,而且我心里難受,胃口也沒以前好了,這才看起來有些虛弱。等出了國喪,好好補一補,也就恢復過來了。”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臉龐:“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你們給孩子取名字了嗎?”
許時渡下意識看了眼寧信大長公主。
寧信大長公主何等人物,一聽霍翎這話音,直接將自己想到的幾個名字都拋到了腦后:“還沒呢。嘉樂小兩口原本想讓我給孩子取一個名字,我想了半天都沒想好,這不是正好要進宮謝恩嗎,就想來找皇嫂討個主意。”
霍翎思索片刻,道:“單名一個琢如何?琢玉的琢。”
第100章 第一百章“這是你的遺憾,也是朝廷的……
陸琢小朋友的大名就這么順利定了下來。
寧信大長公主和許時渡出宮時,馬車正好經(jīng)過端王府所在的那條巷子。
許時渡撩開簾子。
內(nèi)務府的人在進進出出搬運東西,滿地落葉雜物,大門上的牌匾也被取了下來,只剩光禿禿的痕跡。
從今往后,京師再無端王府。
許時渡回到陸府時,夫君陸淮也正好下衙。
一進屋,陸淮就聽到許時渡抱著女兒,一口一個“陸琢”叫著。
陸淮解開身上的官袍,換了件干凈的外衣,這才湊過去瞧媳婦和女兒:“娘給囡囡取好名字了?陸琢?哪個琢?”
許時渡道:“不是娘。是太后取的。”
陸淮驚訝:“你不是帶著囡囡去看娘嗎,怎么進宮了。”
許時渡將今天進宮的事情說了出來,陸淮道:“這可是難得的體面。除了我們囡囡,誰還能得太后娘娘親自取名啊。”
小夫妻聊了聊宮里的事情,又逗了逗懷里的孩子,眼看著懷里的孩子餓了,許時渡將孩子遞給奶娘,又揮退了屋內(nèi)眾人,才對陸淮感慨道:“我是真沒想到小舅舅會謀反。你說說,他都已經(jīng)貴為親王了,淵晚那孩子將來也會是親王,還有什么不知足
的呢。”
陸淮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一事:“你和娘有看到端王的尸體嗎?”
“沒有。”許時渡疑惑,“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這個。不是說尸體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了嗎。”
陸淮道:“最近京中有不少流言。你也知道,那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雨,城隍廟里卻著了大火。有說端王是遭了天譴的,還有說端王沒死,城隍廟里找到的那具尸體不是端王。”
許時渡道:“這些流言也太荒謬了。”
陸淮頷首,他也覺得荒謬:“也就是私底下和你說說。反正朝廷怎么說,我們就怎么聽著。”
許時渡不想再聊端王的事情:“娘娘今天見到我,一個勁關(guān)心我的身體,還給我賜了不少滋補的東西。但我看她才是真的憔悴了。我真擔心她熬不住。”
陸淮哭笑不得:“我的夫人啊,娘娘哪里需要你操心。”
這話一出,陸淮就挨了許時渡一記眼刀。
陸淮輕咳一聲,連忙改口:“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太后娘娘和陛下最難的一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了。”
許時渡嘆道:“但愿吧。”
***
周嘉慕在京中是有一套御賜府邸的,名字就叫周府。
這些天里,周嘉慕及其一眾親信都被軟禁在了周府里。
除了不允許他們踏出周府,并不禁止他們在府內(nèi)走動,也不禁止他們打聽京師的消息。
端王的死訊一傳開,周嘉慕就知道了。
他托看守他的衙役買了紙錢燒給端王,然后就默默等待著霍翎召見他。
這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天。
看到那位來接他進宮的人,周嘉慕道:“沒想到是霍小將軍親自來接我。”
霍澤側(cè)身,抬手示意:“周將軍,請吧。”
周嘉慕理了理衣襟,大步上了馬車,跟著霍澤進了皇宮,去了御花園。
遠遠看到那道端坐在八角涼亭里的身影時,周嘉慕咽了咽口水,莫名升起幾分緊張忐忑。
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會在今天這場談話后徹底定下。
霍澤將周嘉慕帶到霍翎面前,行一禮后就退下了。
周嘉慕抱拳:“罪臣周嘉慕,參加太后娘娘。”
霍翎:“坐吧。”
“罪臣惶恐。”
霍翎捧著杯茶靜靜欣賞著遠處盛開的綠菊。
周嘉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猶豫了下,還是慢慢坐到了霍翎下首。
霍翎看夠了綠菊,這才收回視線:“既然你自稱罪臣,哀家就不命人給你上茶水了。”
周嘉慕苦笑,心里實在琢磨不透霍翎的態(tài)度。
要說這是下馬威,也不像。
再說了,對他一介階下囚,有必要用下馬威嗎。
霍翎隨口問道:“這些天被軟禁在周府里,都在做些什么。”
周嘉慕老老實實道:“在想娘娘會如何處置我。”
霍翎似是被勾起了興趣:“那你想到了嗎。”
周嘉慕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沒有。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無論娘娘如何處置我,我都心甘情愿領(lǐng)受。”
霍翎放下杯子:“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周嘉慕道:“娘娘召我進宮,想必是已經(jīng)做好決定了。”
霍翎道:“周嘉慕,你叫哀家很為難。”
周嘉慕再次苦笑:“我一介罪臣,竟能叫娘娘為難,實在是惶恐,也實在是榮幸。”
霍翎道:“你確實應該感到榮幸。若是換做其他人,哀家早已命人將他打入天牢,嚴加審訊。但換了是你,我想來想去都下定不了決心,這才召你進宮,與你面談。”
霍翎這番話里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
她愿意給周嘉慕一個機會。但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就看周嘉慕自己的了。
說實話,如果端王還活著,周嘉慕可以冒著滿門抄斬的風險幫端王謀反。
但端王死了,端王一黨樹倒猢猻散……周嘉慕自問沒有那種自盡追隨舊主的氣節(jié)。
周嘉慕深吸一口氣:“娘娘想要與罪臣談什么。”
霍翎道:“你應該已經(jīng)知道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遺詔了吧。”
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遺詔,就是將周嘉慕調(diào)去燕北,讓霍世鳴接替周嘉慕的職務,成為行唐關(guān)主將。
聽到周嘉慕應是,霍翎盯著周嘉慕的眼睛:“心中可有不忿?”
周嘉慕道:“罪臣明白先帝的考量。”
他是端王的親信。
有先帝壓著,即使行唐關(guān)主將和副將不合,也出不了什么大亂子。
但先帝不在了,行唐關(guān)微妙的平衡勢必會被打破,再將他留在行唐關(guān),他肯定會威脅到霍世鳴的安危,進而威脅到太后母子的安危。
那先帝的擔心有沒有錯呢?
要是周嘉慕在看到端王的密信后,能狠狠將信撕碎,將端王的官印踩在腳下,他還能理直氣壯地怨一句:先帝看錯了他。
霍翎道:“明白先帝的考量,但要說對這些年的遭遇沒有一點兒埋怨,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對吧。”
周嘉慕嘆:“罪臣這點兒小心思,在娘娘面前無所遁形。”
立場不同就注定敵對,周嘉慕理智上明白這一點,但自己手底下的人一直被打壓、被擠兌,自己這個主將做得如此憋屈,次數(shù)一多,周嘉慕心里也難免有些情緒。
霍翎:“人之常情罷了。你知道燕北守將安鴻羽嗎。”
周嘉慕:“安老將軍的大名,如雷貫耳。”
霍翎:“有一件事情,朝中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知道。
“安鴻羽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在戰(zhàn)場上廝殺多年,身體留有許多暗傷。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就因為感染風寒大病了一場,軍醫(yī)說他需要好好靜養(yǎng),而燕北環(huán)境惡劣,不是個適合靜養(yǎng)的地方。
“所以在六月時,安鴻羽給先帝寫了一封密信,請先帝盡快物色一個人選來接替他的位置。”
周嘉慕滿臉錯愕。
他隱隱意識到,他好像將先帝的遺詔理解得太淺了……
霍翎道:“將你派去燕北,是防備你,又何嘗不是在保全你?
“我成為太后以后,霍家的勢力勢必水漲船高。你在燕西的處境本就艱難,若是繼續(xù)留在那里,你和我爹的矛盾愈演愈烈,到那時,你該如何自處?
“相反,將你調(diào)去燕北以后,既能避開你和我爹相爭的局面,又能讓你繼續(xù)施展自己的才能。”
隨著州學的建立,大燕在燕西的經(jīng)營日益深厚,大燕與羌戎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多,不會再輕啟站端。
周嘉慕留在燕西,名義上是主將,但一來處境尷尬,二來沒有太多建功立業(yè)的機會。
去了燕北,反倒會有更廣闊的天地。
周嘉慕沉默。
他從未往這一方面想過,但當霍翎開口點撥以后,他發(fā)現(xiàn)霍翎是對的。
如果可以的話,他肯定還是不愿意離開燕西。但在不得不離開燕西的情況下,燕北就是他最好的選擇。
霍翎盯著周嘉慕,又問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不忿?”
周嘉慕長舒一口氣,換了個回答:“沒有。”
霍翎繼續(xù)道:“說完了遺詔的事情,再來說說季……算了,還是稱他為端王吧。你應該已經(jīng)聽說了端王的死訊。”
周嘉慕道:“京兆尹偶爾會過來見見罪臣,與罪臣說說京中各方局勢。”
霍翎道:“那他肯定也跟你說了端王是死于城隍廟,死于一場大火。”
周嘉慕頷首。
霍翎笑了一下:“但我想,你肯定不信。”
這個解釋能說服絕大多數(shù)不知內(nèi)情的人,卻糊弄不了周嘉慕。
所以,霍翎道:“端王是我親手殺的。”
周嘉慕抿了抿唇,臉上卻沒有太多意外之色。
霍翎道:“端王曾經(jīng)對你有知遇之恩,現(xiàn)在知道是我殺了他,你想為他報仇嗎?”
周嘉慕道:“罪臣不敢,也不會。”
霍翎:“但如果我想讓你效忠于我、聽命于我,你應該也不會吧。”
周嘉慕:“我想,就算我愿意效忠于娘娘、聽命于娘娘,娘娘也未必敢徹底信我、用我。”
霍翎道:“你的回答讓我有些失望,也讓我很欣賞。所以我可以再告知你一事,先帝生前曾經(jīng)中過一種毒,而這種毒,是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給先帝下的。
“端王沒有參與此事,卻也不無辜。沒有他給予人手上的幫助,他們不可能成功。”
周嘉慕的臉色徹底變了。他沒想到會從霍翎口中聽到這等秘辛。
“……娘娘為何要與我說這個?”
霍翎道:“我與你說這個,不是為了和你解釋我殺端王的原因。我也不屑于去解釋。
“但是,如果因為一個妄自尊大、目無君上的罪人,讓大燕從此失去一位才華橫溢的將領(lǐng);這位將領(lǐng)也因為一個囂張狹隘、毒害先帝的罪人耽誤了自己的前程,辜負了自己的才能。這是你的遺憾,也
是朝廷的損失。而這個損失,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周嘉慕心頭一震,他問:“娘娘不會介懷嗎?我……”
霍翎抬手,按住他后面的話語:“我只知道你在收到端王的密信后,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應對,就被我爹當場拿下了。
“我只論跡,不問心。
“當然——”霍翎又補充道,“在我徹底掃清端王的勢力之前,我不會重用你,也不可能放你回邊境。回到周府以后,你倒是可以好好想想要去哪個冷清衙門坐冷板凳。”
周嘉慕忍不住笑了:“娘娘,請容我再得寸進尺一番。
“我想知道,跟著我一起被押送進京的那些親信,娘娘會怎么處置?他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受了我的牽連。”
霍翎道:“有空的話,帶他們來見見我。”
在燕西之時,周嘉慕就曾經(jīng)與霍翎有過接觸。
霍翎的聰慧和智謀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因為霍翎和端王的關(guān)系,他一直刻意與霍翎保持著距離,從未有過這樣面對面坐著,開誠布公的機會。
可當周嘉慕真的拋開各種成見,坐到霍翎對面與她交談時,他才真正領(lǐng)略到了她的風采。
她有上位者的格局,有上位者的狠辣,卻也有著上位者的容人之量。
——我知道你做過什么,但那又如何。我敢用你,就不怕你將來反噬。
這是一位強大而磊落,富有人格魅力的掌權(quán)者。
周嘉慕徹底心悅誠服。
霍翎朝著不遠處打了個手勢。
無墨收到暗示,端來一盞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到周嘉慕面前:“周將軍,請用茶。”
周嘉慕端起茶杯,不顧茶水還有些滾燙,一口飲盡,而后起身,利落跪倒在霍翎面前。
“罪臣周嘉慕,聽候娘娘發(fā)落。從今往后,任憑娘娘差遣。”
霍翎伸手將他扶起:“我沒有問過你的罪,你不必再自稱罪臣。你進京也有一段時日了,還未去祭拜過先帝,讓霍澤帶你去靈堂給先帝上柱香。”
等周嘉慕跟著霍澤離開后,無墨問:“娘娘與周將軍都聊妥了?”
“是。”
無墨欣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霍翎也笑了一下。
殺了周嘉慕或者直接罷免周嘉慕的職務,確實能夠快刀斬亂麻。
但是這么處理周嘉慕,是朝廷的損失,對她本人也沒有任何好處。
周嘉慕在軍中經(jīng)營多年,根基深厚,若能收服周嘉慕為己用,自是皆大歡喜。
***
景元帝的廟號經(jīng)過幾番討論,順利定了下來。
他在位期間,擺平了高宗皇帝留下的爛攤子,平定了羌戎叛亂,讓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繁衍人口。
所以他的廟號是顯宗。
燕顯宗。
早在登基之初,景元帝就下旨修建皇陵了。他駕崩得突然,皇陵卻是早就建好了,就在邙山之上。
在太和殿停靈二十七日后,霍翎帶著所有人前往皇陵,為景元帝發(fā)喪。
厚重的地宮大門在眼前緩緩合上,激起無數(shù)塵埃。
塵土飛揚間,一個時代在史書中徹底落下帷幕。
另一個更加璀璨而輝煌的時代,也在史書中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