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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行唐關副將。

    壽寧宮才剛開始動工,這段時間霍翎都是在興泰殿處理政務、接見朝臣。

    柳國公世子已經被禁衛軍押送回京,經過一番徹查后,刑部又整理出了一份嶄新的逆黨名單。

    這份新名單相較于之前那份,只是添了幾個漏網之魚。

    從這些人口中已經審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反倒是刑部牢房里關滿了犯人。

    霍翎看完刑部的折子后,用鮮紅的朱砂,批復了一個大大的“殺”字。

    這些人為官時不曾為社稷、為百姓做過什么貢獻,如今成了階下囚,也沒必要留他們過完這個冬天。

    有多余的糧食,拿去救濟窮苦百姓不好嗎。

    直接牽扯進謀逆案的官員都被問斬了,余下的人,按照罪責的輕重,該流放的流放,該貶官的貶官。

    因為霍翎催得緊,這些人都沒能留在京師過年,被貶的官員只來得及簡單收拾行李,就被轟出城了。

    那些曾經投靠過端王或柳國公,但沒有牽涉進謀逆一案的官員也都很緊張,生怕霍翎會清算他們。

    不過他們左等右等,終于是徹底放下心來。

    因為太后娘娘并沒有搞大株連的跡象。

    霍翎確實沒有遷怒他人的意思。

    無權無勢的人想要往上爬,總是需要靠山的。當初端王和柳國公勢大,想要攀附他們謀取青云路的人何其多,只要沒有幫助過端王和柳國公謀反就行。

    隨著最后一批被流放的人離開京師,謀逆一案的余波就算是徹底過去了。朝中眾人在最初的驚懼過后,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

    要知道,眼下朝廷可是空出了不少官位。

    尤其是兵部,兵部尚書和兵部右侍郎都出事了,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整個衙門的運作。

    ……

    這對霍翎來說,其實算是一件好事。

    幾年下來,她身邊也籠絡了一批中層官員。她能順利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背后少不了這些人在出力。

    如今朝廷空缺出這么多官位,她也能順理成章安插自己的人手。

    像邱鴻振,在京兆尹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整整六年,霍翎打算將他放去兵部任侍郎一職。

    丁景煥從都察院調去,接替邱鴻振空出來的京兆尹一職。

    靖國公去了工部任工部右侍郎。

    靖國公世子鄭新覺被調去玄武衛,擔任玄武衛副統領。

    無鋒依舊留在朱雀衛,論官職不如鄭新覺,但私底下,霍翎將景元帝留給她的一支暗衛力量,交由無鋒來執掌。

    而吏部那邊,霍翎也催促他們盡快擬出一份名單。

    ***

    鳳儀宮里,霍世鳴將自己買來的幾樣玩具遞給季銜山。

    季銜山抱著玩具,大聲道:“謝謝外祖父,你都好多天、好多天沒來看我了。”

    霍世鳴蹲在季銜山面前,與季銜山視線平齊,笑容溫和:“沒想到陛下還記得我。”

    季銜山用力點頭:“母后和舅舅都經常和我說起外祖父。”

    季銜山的眼睛里露出好奇之色:“舅舅說外祖父能打死老虎,這是真的嗎?”

    霍世鳴哈哈一笑,說:“是真的。不過不是打死的,是射死的。而且周圍還有很多護衛跟著。”

    季銜山小小哇了一聲:“好厲害啊。”

    霍世鳴道:“陛下要是喜歡的話,等我回到燕西,我讓你外祖母用虎皮給你縫制一件虎皮襖子,再做一雙虎皮靴子,保管陛下穿上以后威風凜凜的。”

    季銜山似乎是想象了下那副畫面,得意壞了。

    “我以后也要打死老虎。”季銜山看向霍翎,大聲保證道,“送給母后。”

    霍翎正坐在炭爐邊看信,手里還捧著個湯婆子,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掃興,鼓勵道:“那母后等你的大老虎。”

    季銜山就更起勁了,追問霍世鳴是怎么打死老虎的。

    霍世鳴全當哄孩子,連說帶比劃。

    不過小孩子沒什么定性,聽了一會兒打老虎的故事,又是想要去摘桂花。

    在兒子面前,霍世鳴還會端著嚴父的架子,時不時板著個臉。但在外孫面前,霍世鳴就完全沒有架子可言,將季銜山抱到自己的肩頭,讓他坐在自己身上夠垂落的桂花。

    季銜山薅落一堆桂花,又指著不遠處的樹木,湊到霍世鳴耳邊嘀嘀咕咕。

    霍世鳴帶著他走了過去。

    霍翎將看完的信疊好放到一邊,抬頭看著霍世鳴和季銜山相處的場景。過了好一會兒,霍翎出聲道:“爹爹,歇會兒吧。”

    霍世鳴遠遠

    應了聲好,帶著季銜山又晃了一圈,這才放下季銜山。

    季銜山被霍翎抱在懷里,激動得臉頰漲紅,兩條腿不時撲棱一下:“母后,你聞聞我,是不是香香的。”

    霍翎撿起季銜山頭發上的一朵桂花,配合道:“桂花的香味。”

    季銜山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又掏出一小把桂花:“這里還有。”

    霍翎攤開手掌。

    季銜山放到她掌心里:“給。”

    霍翎收好桂花,用帕子擦了擦季銜山臉龐上蹭到的灰痕:“跟無墨姑姑去睡會兒午覺……等你睡醒了,就能有桂花糖水喝。”

    孩子覺多,最開始那股興奮勁過去后,季銜山眼睛都瞇了起來,但他還想再留在這里玩會兒。聽到霍翎說有桂花糖水喝,季銜山才乖乖朝無墨伸出手。

    他趴在無墨懷里,還不忘回頭對霍世鳴喊道:“外祖父,等我睡醒了再來找你玩。”

    霍世鳴笑得合不攏嘴:“哎,哎,那外祖父等你睡醒。”

    宮女給霍世鳴換了一杯熱茶,霍世鳴捧著熱茶,對霍翎感慨道:“陛下的相貌,和娘娘小時候有五六分相似,這性子卻有十分相似。”

    “我都不記得了。”霍翎笑了下,轉而道,“我前些日子召見了周嘉慕。”

    霍世鳴關心道:“娘娘打算如何處置他?我與周將軍同僚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周將軍的才能。行唐關的一眾將士也都很服氣他。他是由我帶進京的,到時只有我一個人回去,眾將士要是問起來,我也好給他們一個交代。”

    霍翎并未細說她和周嘉慕的那番談話,只道:“周嘉慕的認罪態度還行,說了一切任憑我處置。我打算讓他留在京師,掛個閑散官職,再看他后續表現。至于他手底下那一批親信,應該會放一部分回燕西。”

    霍世鳴道:“這樣也好。不管怎么說,周將軍都沒有鑄成大錯。”

    霍翎又問起燕羽軍的情況。

    燕羽軍是匆忙開拔進京的,連換洗衣服都沒多帶幾身,最近京師越來越冷,霍翎命人趕緊調了一批衣服被子送過去,只怕匆忙間數目不夠。

    霍世鳴道:“只要天氣不繼續冷下去,衣服和被子還是夠用的。我今天離開軍營時,將士們還問我什么時候回燕西,能不能趕回燕西和家人一起過年。”

    京師的情況已經慢慢穩定下來,霍翎想了想后道:“我想要等一等燕北那邊的消息。讓將士們放心吧,只要燕北那邊沒出什么亂子,他們肯定能在年前回到燕西。這樣吧,我明日派人去趟戶部,命戶部給將士們多發下去三個月糧晌,有了這筆錢,他們也能過個好年。”

    霍世鳴道:“他們肯定高興壞了,我替他們多謝娘娘。”

    “對了——”霍世鳴指著霍翎放在一旁的信,“娘娘看完信了吧。”

    信是留守在行唐關的孫裕成寫的,主要是向霍世鳴這個主將匯報了行唐關的情況以及羌戎的動向。

    霍翎將信遞還給霍世鳴:“孫叔做得真不錯。”

    霍世鳴順著霍翎的話夸獎起孫裕成來:“也多虧了留守在行唐關的人是你孫叔,但凡換一個人,我都不能安心留在京師。

    “你說說,我一口氣帶走了周將軍和那么多中層將領,軍中得多亂啊,偏你孫叔能干,不僅將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條,還能組織起士兵日夜在城頭巡視,用以震懾羌戎。”

    霍翎笑道:“孫叔確實是爹爹的得力助手。”

    “這倒是。”說到這兒,霍世鳴一臉唏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你孫叔每次來家里,都會把你抱到他肩膀上坐著,就像我剛才抱著安兒那樣。”

    “你從小就生得好,粉雕玉琢的,你孫叔孫嬸沒有女兒,每年過年時,你孫嬸都會親自給你做一身新衣服,只恨不得把你當成女兒疼。”

    霍翎想到以前的時光,神情柔和:“孫嬸的身體好些了嗎,我之前送的那些藥材,她吃了以后可有起色?”

    ……

    無墨過來收走冷掉的茶杯,看霍翎獨自一人坐在爐子邊沉思,不由笑問:“娘娘在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

    霍翎道:“在想行唐關的事情。”

    無墨道:“承恩公不是說行唐關一切都好嗎。”

    枯葉打著旋兒落到爐邊,霍翎隨手撿起,放在指尖轉了幾圈,無聊地丟進爐子里:“爹爹晉升為行唐關主將后,行唐關副將的位置就空缺下來了。”

    ***

    霍世鳴騎馬出城,直奔燕羽軍臨時駐扎的山坡。

    回到軍營以后,他翻身下馬,將馬韁丟給親衛,嘴里哼著燕西的小調,往自己的營帳走去,神情愜意而悠閑。

    半路上正好碰到了軍師孔易。

    孔易是三年前過來投奔霍世鳴的,一開始不太受霍世鳴重用,后來給霍世鳴出了不少好主意,慢慢贏得了霍世鳴的信賴。

    孔易問:“將軍碰到了什么高興事?”

    霍世鳴哈哈一笑,對孔易道:“來來來,進去坐。”

    用筷子夾了一顆花生米丟進嘴里,霍世鳴邊嚼邊道:“我上次不是和你說,我想要推一把老孫,讓他坐上行唐關副將之位嗎?”

    孔易揚眉:“太后娘娘答應了?”

    霍世鳴道:“沒有直接答應。但我今天特意進宮為老孫請功,又說了說老孫和娘娘小時候的事情,老孫升官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孔易笑了笑:“將軍,敢打個賭嗎?”

    霍世鳴:“什么賭。”

    孔易:“賭太后娘娘會不會任命孫副將為行唐關副將。”

    對于這位智囊,霍世鳴是十分信任和倚仗的。

    聽到對方這話,霍世鳴只覺得嘴里的花生米都沒滋味了。

    “你覺得不會?這……要是有燕西的大軍在背后全心全意支持娘娘和陛下,娘娘和陛下在京中才能更安穩,不是嗎。”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娘娘與承恩公的感情一……

    為了能讓太后和陛下在年前搬進壽寧宮,內務府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改造翻新。

    文盛安進宮請示時,特意繞了些路來到壽寧宮。聽著里頭傳出的動靜,文盛安微微擰眉,面上露出不喜之色。

    他壓下心中的情緒,加快步子,往興泰殿走去。

    興泰殿里,霍翎端坐在主位上,霍澤陪著季銜山在玩鬧。

    季銜山一邊往外跑一邊回頭看,結果就在這時,殿門打開,文盛安從外面走了進來,險些撞倒季銜山。

    “陛下!”

    文盛安嚇得連忙伸手扶住季銜山。

    季銜山定睛一看,呀了一聲:“是文尚書。”

    文盛安道:“陛下撞疼了嗎?”

    季銜山晃了晃小腦袋:“沒有。”

    文盛安松了口氣,抬頭掃了眼霍澤,語氣略帶責備:“陛下千金之體,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該如何是好。”

    霍澤一臉訕訕,還是霍翎出聲為他解圍:“行了,文尚書,哀家已等候你多時了。”

    文盛安往后退開一步,向季銜山行過禮后,才朝霍翎走去。

    霍澤用手蹭了蹭鼻尖,低頭對季銜山道:“安兒,我們出去玩吧。”

    等文盛安提出告辭,走出興泰殿時,就看到霍澤正在和季銜山玩捉迷藏。

    文盛安沒有過去打擾,只是忍不住在心底長嘆。

    陛下要和太后住在一起,誰也不敢說讓陛下一直住在后宮,所以壽寧宮肯定是要修的。

    文盛安的擔心不在眼下,而在日后。

    現在陛下年紀小,還不知事,與太后起不了沖突。

    等陛下到了可以親政的年紀,太后也不過四十歲,那時的她會甘心退居后宮,當一個養尊處優、頤養天年的皇太后嗎?

    太后住進壽寧宮,再想讓她搬出去,就難了。

    文盛安搖著頭,帶著滿肚子煩惱回到府邸。

    一進門,文夫人就滿臉喜色地迎了出來:“天都快黑了,你今日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文盛安道:“臨時進了趟皇宮。”

    文夫人不過隨口一問,其實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顧自說道:“家里來客人了,猜猜是誰?”

    文盛安想到自己不久前收到的信,心中一動:“可是阿敘到了?”

    “老師。”

    清越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宋敘一身青衫,外罩一襲灰鶴大氅,站在廳堂門口向文盛安執弟子禮。

    夕陽從天邊墜落,映照出他風塵仆仆卻難掩清朗的眉眼。

    文盛安快步上前,用力拍了拍宋敘的肩膀,滿臉高興:“為師盼你多時了,你這孩子,總算是愿意進京了。”

    廚房已經備好晚膳,文盛安拉著宋敘,邊吃飯邊問他這一路的見聞。

    宋敘道:“一路北上,看到了不少南下的官船。”

    文盛安道:“船上坐著的,應該都是被貶出京的官員。你還不知道京師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吧。”

    宋敘道:“偶爾會從商人口中聽到些風聲,再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聽到這話,文盛安頓時沒了胃口。看宋敘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你來得正好,為師最近在苦惱一些事情,你聽一聽,也幫我出出主意。”

    ……

    桌案上的燭火由明轉暗,宋敘拿起一旁的燈簪子挑撥燈芯,讓燭火復又明亮。

    “老師的意思是,先帝駕崩后不到半個月,太后拿出了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證,當天夜里,端王世子和柳國公率兵殺入皇宮,被早有準備的太后一網打盡?”

    這件事情,就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文盛安都沒有透露過。

    但面對自己的得意門生,文盛安并未隱瞞。

    宋敘眉間流露出一抹沉思之色:“太后在宮中設置靈堂,先是柳國公稱病不去,沒過兩天,端王也稱病不去了?”

    文盛安重重冷哼一聲:“先帝才剛去,這兩人的狼子野心,就昭然若揭了。”

    宋敘心中升起一個猜想,但抬眸看了文盛安一眼,他并未多說什么,只笑贊道:“老師在苦惱什么。面對端王府和柳國公府的謀逆,太后臨危不亂,鎮定從容,表現堪稱完美。”

    “是啊,要不是有太后提前布局,陛下的處境會很危險,甚至很有可能會落入逆黨之手。到時我這個輔政大臣也難辭其咎,無顏去見先帝。”

    即使再不喜歡霍翎,文盛安也得承認霍翎的才能。

    可欽佩歸欽佩,她的臨危不亂、鎮定從容,反倒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她的防范。

    文盛安不信任霍翎。

    當初在景元帝立后一事上,他是旗幟鮮明反對立霍翎為后的。

    憑心而論,霍翎在皇后這個位置上當得很稱職。

    祇承宗廟,執掌后宮,撫育皇嗣,一個皇后該做的事情,她都做到了。

    可一個皇后不該做的事情,她也沒少做啊。

    文盛安道:“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霍太后在當皇后時,就不是賢后之相。

    “你是不知道,朝廷空出了不少官職,太后第一時間就安插了自己的人手。這些年里,她看似不聲不響,背地里卻籠絡了不少人馬。

    “我從未見過哪個賢后會不斷干涉朝政,為自己的家族謀取權勢,推外戚上位。先帝在時,她的野心就無法壓制,若是任憑她順利接管朝廷,他日陛下該如何自處?”

    宋敘勸道:“老師想得實在是太遠了,太后和陛下畢竟是親生母子……”

    文盛安擺手,表示自己不想聽這些:“等出了國喪,朝廷要舉辦大朝會,太后肯定是要垂簾聽政的。你說有什么辦法能阻止太后嗎。”

    宋敘無奈苦笑:“老師,陛下還未滿三歲,不讓太后垂簾聽政,難道要讓陛下獨自一人坐在大殿上聽朝臣爭論嗎?”

    文盛安嘆息,也知道自己是異想天開了。

    宋敘垂眸,沉吟片刻后開口道:“太后代表的是陛下,您一味與太后過不去,吃虧的人還是您。依我之見,老師不如想辦法限制一下霍家的權勢。”

    文盛安看向宋敘:“你有什么好主意。”

    宋敘擲地有聲:“舉薦承恩公為兵部尚書。”

    文盛安心中一震,斷然道:“絕無可能。”

    宋敘語調不疾不徐,如春風拂面:“在老師看來,舉薦承恩公為兵部尚書,是抬舉了承恩公?”

    文盛安道:“莫非不是?”

    宋敘道:“老師還記得柳國公嗎。當年柳國公府勢大,在軍中具有極深的威望。老師為了限制柳國公府的權勢,舉薦柳國公為兵部尚書,讓柳國公失了兵權。”

    文盛安眉心擰緊,已經有些明白了宋敘的意思。

    但霍世鳴算什么?

    文盛安再不喜柳國公,也得承認柳國公的難纏。

    而霍世鳴,一介外戚,靠著太后的裙帶關系起家,也配成為一部尚書,和他平起平坐?

    看文盛安還是沒有想通,宋敘道:“敢問老師,承恩公在京師、在朝堂可有根基?”

    文盛安:“沒有。”

    宋敘道:“那承恩公成為兵部尚書后,能否越過老師這個輔政大臣?”

    文盛安:“不能。”

    宋敘道:“那老師還擔心什么。

    “承恩公晉升為行唐關主將,是先帝遺命。他是太后在朝中最堅實可靠的盟友,如果一味打壓限制,只會加劇老師和太后之間的矛盾。但是,如果老師給出了足夠的魚餌,那無論是承恩公還是太后,即使察覺到了老師的心思,也不會遷怒于老師。

    “——因為一部尚書,絕對稱得上是朝中重臣。”

    有的時候,想要限制對方的權勢,并非就是要出手打壓對方。

    霍家的根基都在軍中,將承恩公調離軍中,看似是抬舉了他,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削弱。

    文盛安眉心漸漸舒展。

    ***

    演武場里,霍翎隨意擺弄著弓箭,丁景煥站在一旁靜靜看著。

    等霍翎活動夠了,他才上前道:“娘娘今日好興致。”

    霍翎將弓箭放回架子上,和丁景煥一起走上高臺:“什么興致不興致的,不過是想活動一下。終日待在屋內,骨頭都懶散了。對了,你看看這幾套府邸,有沒有比較合心意的。”

    丁景煥看著面前幾張府邸的圖紙,詫異道:“娘娘打算給我賜宅?”

    霍翎道:“我聽無鋒說,你窮得蕩氣回腸,憑你自己的本事,一輩子頂多能在京師買下幾塊磚幾片瓦。”

    丁景煥真是謝謝無鋒了:“……那娘娘怎么不賞賜我一些金銀珠寶?”

    霍翎似笑非笑:“賞給你,然后讓你拿去換酒?”

    丁景煥心口不一,連連賠笑:“不敢,娘娘賞賜的東西,我怎么會拿去換酒呢。我絕對要虔誠供著,以便時刻感念娘娘的恩德。”

    他心虛地拿過圖紙,來回看了一遍。

    霍翎給他挑的這幾處府邸不算大,只是兩進的規格,但位置極好,無論是上衙還是進宮都很方便。

    唯獨有一點……

    “這有了府邸,就要聘請門房、小廝,日常灑掃的丫鬟也要一個吧。我每個月的俸祿拿來養活自己就很不容易了,哪里還有錢去聘請下人。”

    丁景煥頭疼,也不演了,反正早就被看得透透的:“娘娘,你還是將這筆銀子都折換成美酒吧。等出了國喪,你讓我喝一個痛快,我這些天可是滴酒未沾啊。”

    霍翎從懷里取出一塊令牌,隨手拋給丁景煥。

    丁景煥手忙腳亂接住:“這是什么?”

    “無鋒以后都不會再給你送酒了。拿著這塊令牌,你可以自由出入樊樓,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酒。當然,要是敢因為喝酒誤了哀家的事……”

    說到最后,霍翎語帶威脅。

    丁景煥卻是收起了面上的吊兒郎當,默默將令牌放入袖中。

    霍翎指尖輕敲圖紙:“現在總有錢聘請幾個下人了吧。”

    丁景煥灑然一笑:“娘娘如此大方,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我選位于梨酒巷子的那一套吧。”

    霍翎道:“你是喜歡巷子的名字吧。”

    丁景煥聳聳肩:“娘娘選出來的府邸,

    肯定都是很好的。隨便選哪套都不吃虧。”

    “行了,來聊正事吧。”霍翎將手邊的一本奏折遞給丁景煥,“這是吏部剛呈上來的奏折,你看看。”

    翻開一看,丁景煥眼中劃過一抹訝異。

    兵部尚書之位,吏部舉薦了一個人——

    行唐關主將,霍世鳴。

    “有意思。”丁景煥只覺不可思議,“文尚書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這可不太像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霍翎:“為什么這么說。”

    丁景煥咂了咂嘴:“文尚書這人吧……”

    他攤了攤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霍翎不由一笑:“那你覺得他這么做,是什么意思。”

    丁景煥想不到原因,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舉薦,不是壞事。”

    霍翎認同:“確實不是壞事。我現在最大的短板是在朝中重臣里沒有盟友,如果我爹成為了兵部尚書,再加上兵部左侍郎李寒松和邱鴻振,六部里,兵部就能完全受我掌控。”

    丁景煥問:“娘娘是不是猜到了文尚書這么做的原因?”

    霍翎道:“很簡單,這是一個陽謀。成為了兵部尚書之后,我爹就不能繼續留在行唐關了。”

    丁景煥恍然:“這是一種取舍。那娘娘打算如何取舍。”

    霍翎道:“無需取舍。

    “無論是陽謀還是陰謀,想要不中對方的謀劃,最好的應對就是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而是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來。

    “兵部左侍郎李寒松,是先帝所看重的臣子。他在兵部多年,熟悉兵部事務。我從一開始,就有意讓他接替兵部尚書之位,讓邱鴻振接替兵部左侍郎之位。

    “而且,我爹的畢生抱負是征戰沙場,收復燕云十六州。讓一位領兵征戰的將領留在京師任兵部尚書,深陷權謀算計,是蹉跎了他。”

    丁景煥微微一怔,詫異地看著霍翎,很難相信這樣的話會出自一位攝政太后。

    許久,他笑了一下,肯定道:“娘娘與承恩公的感情一定很好。”

    霍翎搖頭輕笑,只是道:“我小的時候,常聽我爹說起他的抱負。而且最重要的是,燕西已經失去了一位周嘉慕,再將我爹調走,那影響的,就是軍隊的實力了。”

    說到燕西,霍翎將折子放到一旁,順勢換了個話題:“你如何看待燕西之事。”

    丁景煥正襟危坐:“燕西的關鍵,說白了還是在行唐關。行唐關的關鍵,則在主將、副將和燕羽軍統領三人身上。

    “如今承恩公晉升為行唐關主將,又兼領著三萬燕羽軍,娘娘要問的,可是行唐關副將的人選。”

    霍翎道:“不錯。”

    丁景煥又問:“如今霍將軍和周將軍都在京師,留守在行唐關的,是哪一位將領?”

    霍翎:“是我爹的副將,孫裕成。我爹前幾日進宮來見我,有意為孫副將謀取行唐關副將一職。”

    丁景煥神情一凜:“娘娘,此事萬萬不可應下。”

    霍翎端起面前的桂花糖水,輕輕抿了一口。

    泛著涼意的冷風拂面而來,吹起她鬢角的碎發。

    霍翎眼眸微瞇,眺望空濛的天空,神情愜意:“孫副將留守在行唐關,將行唐關打理得井井有條,是有功勞的。我爹領燕羽軍進京護駕,也是有功勞的。”

    丁景煥思緒轉動,琢磨霍翎話里話外的態度。

    他突然道:“娘娘,請恕臣直言,承恩公有爵位在身,又掌握著行唐關十萬兵馬,已經不適合再兼領燕羽軍了。先帝去得急,沒有在遺詔上寫明這一點,但承恩公身為娘娘的親生父親,應該以大局為重。”

    丁景煥深吸一口氣,來了個轉折。

    “——當然,承恩公有功勞在身,再加上燕羽軍是承恩公一手建立起來的,換任何人去執掌燕羽軍,且不說能否讓燕羽軍一眾將士接納,只怕會傷及承恩公和娘娘的父女之情。

    “不如這樣,就由孫副將去統領燕羽軍。行唐關副將一職,另外指派一名效忠于娘娘的將領過去。”

    霍翎抬手別了別鬢發,看向丁景煥:“只怕我爹會誤會。”

    丁景煥拱手:“若是娘娘直接下旨,定然不妥。邱鴻振邱大人與承恩公頗有交情,不如請邱大人去勸一勸承恩公,等承恩公明白了娘娘的苦心,娘娘再召他進宮好生安撫一番。”

    霍翎知道,丁景煥已經完全體會了她的心意。

    其實關于如何安排行唐關主將和副將,霍翎早就看過答案了。

    何泰擔任主將時,周嘉慕擔任副將,兩人不睦。

    周嘉慕擔任主將時,霍世鳴擔任副將,兩人不睦。

    當然,并不是說一定要讓主將和副將相爭不下。重要的是,戍守一方的主將和副將不能是一條心的。

    她不愿讓她爹蹉跎,但她也不能坐視燕西的兵權完全落入一人之手。

    ——即使這個人是她爹。

    這與信任無關,而是制衡之術。

    “你去見見邱鴻振。”霍翎道,“還有,打聽一下,是誰在背后給文尚書出了這么個主意的。”

    ***

    丁景煥離開皇宮時,霍翎還給他指派了一輛馬車,讓他去梨酒巷子認認門。

    在巷子里晃了一圈,丁景煥坐著馬車來到朱雀街,聞著不遠處煎餅攤飄過來的香味,他示意車夫送到這里就可以了。

    他就這么晃著腰間的令牌,一路買著亂七八糟的吃食,溜達回到自己的住處。

    遠遠地,丁景煥看到自家門前站著一人。

    待走得近了,丁景煥雙手一拊,恍然道:“原來是你進京了。文尚書舉薦承恩公為兵部尚書,是你給出的主意吧。”

    宋敘眉梢微挑,略有些詫異。

    這個主意,是他昨天晚上給老師出的,沒想到丁景煥這會兒就知道了。

    “你也太會挑時候上門了。”丁景煥晃了晃手里的吃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宋敘同樣舉起手里的糕點和吃食:“我還擔心我突然上門做客,你沒有東西能拿出來招待我。看來是我白擔心了。”

    丁景煥上前推開門:“先進屋坐吧。方才出宮時,太后還命我打聽一下你,沒想到你就來我家門口自投羅網了,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宋敘跟著走了進去:“太后同意老師的提議了嗎?”

    丁景煥唇角上挑:“這種機密之事,怎么能和你一介白衣書生說呢。”

    宋敘搖頭一笑:“不想說就算了。”

    丁景煥想給宋敘倒杯水,結果尷尬地發現屋里沒有熱水了。他拎著水壺跑去隔壁屋,從鄰居兼同僚那里要了一壺熱水。

    “你什么時候到的京師?”

    宋敘拉開凳子坐下:“昨晚。”

    丁景煥嘖了一聲,略帶嫌棄道:“然后順便給你老師出了個主意?”

    宋敘掃了丁景煥一眼:“我聽你這語氣,看來太后是沒有同意老師的舉薦。”

    丁景煥道:“娘娘對燕西已有安排。”

    宋敘面露沉吟。

    丁景煥將買來的吃食一一展開,又給宋敘遞了雙筷子:“想知道娘娘有什么安排嗎?”

    宋敘道:“遲早會知道的。”

    丁景煥不滿:“你這人可真沒勁,問我不就行了,還非要等。難道你心里一點兒都不好奇嗎。”

    宋敘悠悠復述某人方才的話語:“這種機密之事,怎么能和我一介白衣書生說呢。”

    丁景煥撇嘴:“那你自己來猜猜。”

    宋敘搖頭:“我是個局外人,霧里看花,有太多事情看不真切了。”

    “那你這個局外人,此次進京,是不是終于想通,打算出仕了?”

    丁景煥和宋敘是多年好友了。

    與出身寒門的丁景煥不同,宋敘出身衡陽宋氏。

    衡陽宋氏是與陳平陸氏齊名的大家族。

    不過宋敘空有一個好出身,在他還未記事時,父親就意外離世,只留下一對孤兒寡母。

    幾年前,宋敘的母親病故,宋敘留在老家結廬守孝,等到孝期過后,他開始在大燕各地游歷,甚至還跟著商隊去了一趟北邊的大穆。

    宋敘溫聲道:“不急,眼下就快要過年了。”

    ***

    小

    山坡上,霍世鳴強忍著內心的不滿與憤懣,親自送走邱鴻振。

    等邱鴻振的身影徹底遠去,他帶著一臉的苦澀,找到孔易:“孔先生,我們打的那個賭,是你贏了。不過老孫確實升官了,你猜猜是什么官。”

    孔易一時間答不上來,霍世鳴道:“是燕羽軍統領。”

    孔易愕然:“這……那行唐關副將的人選可定了?”

    霍世鳴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孔易問:“將軍心里是不是不太舒坦?”

    霍世鳴掩面長嘆:“唉,就是有些出乎意料。我原以為……”

    孔易遲遲沒等到霍世鳴的下文,出聲追問:“將軍以為什么。以為您和娘娘聊了聊小時候的事情,又為孫副將請了功,娘娘就會封孫副將為行唐關副將了?”

    霍世鳴唇角苦澀:“孔先生就別戳我的傷心事了。”

    孔易嘆了口氣:“將軍,您知道您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嗎?”

    霍世鳴:“進宮見太后娘娘?”

    孔易:“這確實要做,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情。”

    霍世鳴:“坐穩行唐關主將的位置?”

    說到這兒,霍世鳴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慨:“太后已經撤去我燕羽軍統領的位置,難不成連行唐關主將的位置也要一并撤掉?”

    孔易連忙安撫:“將軍莫說氣話。”

    霍世鳴深吸一口氣,只覺自己心口悶得很:“孔先生,我當真不明白太后在想些什么。她給我寫信,要我拿下周嘉慕,要我領燕羽軍進京,要我配合京兆府的人拿下端王府和柳國公府……我全都按照她的吩咐做了。就算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吧。

    “我也知道自己剛晉升為行唐關主將,根基不穩,沒有再晉升的可能。但太后不晉升我也就算了,她還要將我手里的兵權一分為二……”

    孔易等霍世鳴發泄完,才道:“將軍,您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與娘娘、陛下維系好關系。您鎮守邊境,幾年才能和娘娘、陛下見上一面,每月最多就是一封書信往來。彼此間雖是親人,但再濃厚的血緣,隔的距離遠了,也總會淡薄。”

    霍世鳴不得不承認孔易是對的:“但我能做什么。”

    孔易道:“將軍有一件事情做得很好,就是讓少將軍住在宮里陪陛下玩耍。”

    霍世鳴心中微微一動:“你的意思是,將阿澤這孩子留在京中?”

    孔易頷首:“不錯。您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可您這些年的人脈和經營都在燕西,在京中卻沒有任何勢力。長遠來看,這并非好事。少將軍留在京師,既能和娘娘、陛下維系好關系,又能代表您結交朝臣。

    “而且少將軍過了年就十九歲了,到那時,他的親事也該籌備起來了。”

    霍世鳴站起身來,在帳篷里來回踱步,許久,他右手握拳,用力錘了錘掌心:“等明日進宮,我會和娘娘商量此事。”

    而就在霍世鳴前往興泰殿時,他在宮道上恰好偶遇了文盛安。

    霍世鳴拱手一禮,就要錯身而過。

    文盛安出聲叫住了他:“真遺憾,原本還以為能和霍將軍在朝中共事。”

    霍世鳴詫異,停下腳步:“文尚書何出此言?”

    文盛安撫須:“霍將軍這段時間的表現,朝臣有目共睹。我上書舉薦霍將軍為兵部尚書,萬萬沒想到會被太后娘娘直接駁回。”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手段拙劣不要緊。管用就……

    天氣愈發冷了,雖然還沒落下雪花,但霍翎已經披了件斗篷。

    她和霍世鳴圍坐在火爐邊,御膳房的人送來已經清洗好的菜蔬。

    爐子里的水開始沸騰,霍翎沒有讓宮女上前伺候,而是親自將一小碟菜蔬倒進爐子里,又隨手抓起一把花生灑到一旁的炭盆邊上。

    等花生外殼透出焦黃,霍翎用火鉗將花生撥到一旁,抬頭看了眼有些沉默的霍世鳴:“爹爹怎么一直不說話。”

    “哦。”霍世鳴從怔愣中回神,掩飾般在爐子里翻了翻,在霍翎示意他食物已經可以吃了的時候,用筷子狹起一片菜葉送進嘴里,還被燙了一下。

    他勉強咽下食物,沒話找話道:“京師果然人杰地靈,冬天能尋到這么多新鮮菜蔬。”

    霍翎拿起一顆花生,剝開后慢慢揉掉外面那層紅衣:“都是在皇莊的暖房里種出來的,量不多。”

    霍世鳴笑道:“那我得趁著這個機會多吃一點,等回了燕西,就很難再吃到了。”

    就著爐子里的菜吃了一大碗飯,又吃了半碗香甜軟糯的蓮子羹,霍世鳴慢慢調整好了情緒。

    他先按照孔易的建議,說起霍澤之事:“阿澤在宮里沒給你添什么麻煩吧。”

    霍翎舀起一勺蓮子羹慢慢吃著:“沒有。我這段時間忙得抽不開身,多虧有他陪著安兒。”

    霍世鳴笑罵:“要說別的事情,他不一定能做好。但要說陪安兒玩鬧,他肯定樂意得不行。你要是不怕他給你添麻煩的話,我想讓他留在京師。”

    霍翎抬起頭:“爹爹和阿澤溝通過了嗎?”

    霍世鳴道:“還沒來得及說,這不是想著先跟你商量一下嗎。”

    雖然霍翎沒有追問,霍世鳴還是解釋道:“我也是那天看到阿澤在陪安兒打鬧,才臨時起意的。阿澤這兩年也算是歷練出來了一些,行事比以前要有章法不少。他留在京師,也能幫你跑跑腿,或是陪一陪安兒。”

    霍翎道:“我當然是沒意見的。不過阿澤要是在京師久留,就不適合繼續住在皇宮了。”

    霍世鳴道:“這也無妨,霍家在京師有現成的府邸,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了。”

    面前的食物已經被解決得七七八八,霍翎吃完最后幾口蓮子羹,命人撤去爐子,又打開窗戶通了通風。

    冷風攜著紅梅的暗香涌入室內,與炭盆散發的源源不斷的暖意碰撞。

    霍翎站在這冷熱交替之間,對霍世鳴道:“爹爹應該已經見過邱鴻振了吧。”

    霍世鳴應了聲是,心情又難免起了些波瀾。

    邱鴻振不是那種舌燦蓮花的人物,但他做事踏實,只要是霍翎交代下去的事情,都會努力做好。

    而且有丁景煥提前溝通,邱鴻振在見到霍世鳴以后,其實早就將各方考量告知了霍世鳴。

    可人心從來復雜。

    要一個人完全公允地、理智地看待一件事情,實在是太難了。

    霍世鳴所看到的事實就是,長女不僅沒有提拔孫裕成為行唐關副將,還拆分了他手中的兵權。

    他帶著三萬將士日夜兼程趕來京師護駕,生怕長女和外孫出什么意外,他才是朝中最堅定支持她的人,先帝沒有想過拆分他手中的兵權,三位輔政大臣也沒有提出過要拆分他手中的兵權,長女卻急著向他下手了……

    霍翎等了片刻,都沒等到霍世鳴的回答,回頭看了他一眼:“爹爹不吭聲,可見心里

    是存了情緒。”

    霍世鳴神情一滯。

    但霍翎都這么說了,他也不好反駁,干脆就含糊道:“娘娘的苦心,邱大人都跟我說過了。只是,唉,只是燕羽軍是我從無到有組建起來的,我還沒來得及指揮他們打過一場像樣的大仗,心中難免不舍,娘娘莫要介懷。”

    霍翎反手關上窗戶,坐到霍世鳴對面:“爹爹還記得我們在永安縣的生活嗎。”

    霍世鳴道:“當然記得。”

    霍翎道:“我也記得。那個時候,爹爹在永安縣擔任六品校尉,手底下掌管著三千兵馬,想要謀求更進一步的機會,卻遲遲尋不到門路。

    “您最常掛在嘴巴的一句話,就是要帶著全家人回到京師,重現霍家昔日的輝煌。

    “后來羌戎叛亂,端王來前線督戰,我們一家人終于看到了更進一步的希望。可這個好不容易出現的希望,又因為何泰的陷害險些破滅,爹爹也險些身死。”

    聽霍翎提起以前的事情,霍世鳴原本緊繃著的神情也柔和了些:“是啊,那個時候我們一家人齊心協力,為的就是能回到京師。”

    霍翎道:“我曾對爹爹說過,我與霍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年里,我成為皇后,成為太后,爹爹也從永安縣六品校尉,成為行唐關副將,受封一等承恩公,成為燕羽軍統領,再到現在的行唐關主將。

    “霍家的尊榮,早已遠勝昔日。”

    霍世鳴跟著霍翎的話語,重新回憶了一遍這些年的過往。

    ……也對,六七年前,給他再大的膽子,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和霍家能有今日的光景。

    霍翎停頓了片刻,給足霍世鳴思考和反應的時間,才繼續開口:“孫叔是爹的親信、副將,他來執掌燕羽軍,和爹來執掌燕羽軍并無區別。但這么做了,卻能堵住朝臣的口。

    “這朝中不滿女子掌權的大有人在,他們的眼睛全都在盯著我,盯著霍家。他們都在等著我犯錯。如果等不到我犯錯,他們就會掉轉方向,開始挑霍家的錯。”

    想到長女在寒冬臘月不顧危險前往常樂縣,她孤身一人跟隨端王進入京師,嫁給比他年紀都要略長幾歲的先帝為繼后,還有如今這孤兒寡母的處境……

    霍世鳴面上浮現出觸動之色,他突然道:“說到這個,娘娘,我在來興泰殿的路上偶遇了文尚書,他說他曾上折子舉薦我成為兵部尚書,但被你駁回了。”

    霍翎往香爐里投香料的動作一頓,抬眸望著霍世鳴,視線里隱隱流露出幾分審視意味。

    “是有這么一回事。”在霍世鳴被盯得不自在前,霍翎緩緩垂下眼眸,“爹爹是怎么想的呢。”

    霍世鳴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是個粗人,只會舞刀弄槍,領兵打仗。娘娘駁回了文盛安的折子,肯定有娘娘的考量。”

    霍翎其實是可以將前幾天她告訴過丁景煥的話,復述給霍世鳴的。但在這一刻,她頗有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

    難怪坐在爐邊吃東西時,她爹那么沉默。

    她原以為是邱鴻振沒跟她爹講明白。

    卻沒想到是兵部尚書這個位置擾亂了她爹的心神。

    霍世鳴還在一旁喋喋不休:“我早就看出來了,文盛安這個人想方設法給娘娘使絆子,明的不成,就來暗的,想要用這種拙劣的手段來挑撥我與娘娘的關系。”

    他搖頭嗤笑,像是在嘲笑文盛安的所作所為。

    霍翎沒有跟著他一起譴責文盛安,只是在他話音停頓時下了逐客令:“我一會兒還要召見戶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就不留父親了。”

    “那行,我就不耽誤你的正事了。”霍世鳴也沒注意到她稱呼上的變化,起身告辭,“我想去見見陛下。一會兒出宮的時候,我會帶阿澤一起出宮,有一些事情得提前叮囑他。”

    霍翎靠坐在椅子上,突然輕笑了一下。

    文盛安挑撥離間的手段拙劣嗎。

    確實挺拙劣的。

    但手段拙劣不要緊。管用就行。

    如果不是她的話讓她爹心生觸動,她爹未必會向她坦白這件事情吧。

    霍翎在空蕩蕩的大殿里靜坐片刻,無墨走了進來,說兩位尚書已經到門口了。

    霍翎深深吸了口氣,對無墨道:“屋里太悶了,你把香爐滅了,再把窗戶開了。”

    等無墨按照她的吩咐做好,霍翎才道:“請兩位尚書進來吧。還有,你讓人去折幾支梅花送進來,冬天別再用熏香熏屋子了,直接擺上幾瓶梅花。”

    ***

    內務府對端王府、柳國公府和其他一些涉案官員的抄家已經進行到了尾聲,霍翎也收到了內務府匯總過來的賬本。

    就不說土地、府邸、商鋪、古玩字畫這些不能短時間內變現的東西了,光是抄出來的金銀數目,就是一筆令人瞠目結舌的巨款。

    而對于這些底蘊深厚的人家來說,金銀數目還只是小錢,真正的大頭其實還是在土地、府邸、商鋪、古玩字畫上。

    霍翎抽出一天時間翻看完賬本,決定將這筆金銀都拿出來。

    戶部尚書曲百川和工部尚書周濟一開始還有些忐忑,不知道霍翎召見他們所為何事,直到霍翎表明態度,兩人心下大喜。

    “娘娘!”周濟搶在曲百川前頭開口,“不知道娘娘有沒有具體安排。”

    霍翎輕敲桌面,示意他不要著急:“沒有,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

    曲百川那叫一個恨啊,但也知道在哭窮這件事情上,周濟的功力無人能及。

    畢竟周濟此人,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百二十天堵在戶部門口哭窮,有一百二十天堵在先帝跟前哭窮,剩下一百二十天忙著花掉哭窮哭來的銀兩,然后一邊花錢一邊哭窮。

    周濟確實是苦國庫無銀久矣。

    現在太后娘娘發財了,還愿意帶著工部一起發財,那還等什么,他那些積攢多時、想做卻沒錢做的想法,終于有機會拿出來曬一曬了。

    周濟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五六個項目,直把曲百川臉都給說綠了,他才停下話音,眼巴巴看著霍翎,臉上寫滿希冀之色。

    霍翎耐心聽著,中途有疑惑也只是暫時記在心里,沒有打斷周濟的話。

    等周濟說完,她才開口問道:“洛城水系發達,航道溝通南北,運河暢通無阻一向是重中之重,周尚書為何會說運河淤堵,難道戶部每年沒有撥錢疏通嗎。”

    曲百川忙道:“娘娘,戶部每年都有這筆預算。”

    周濟也解釋道:“娘娘明鑒,戶部撥下來的這筆錢只夠維護運河日常通行,但這些年來,運河下游的淤堵情況愈發嚴重,江南底下有幾個縣城,每到夏季雨水一多,靠近運河那一帶的土地都會被淹,但那一帶土地又是縣城最肥沃的土地,百姓不忍舍棄,又不得不舍棄。

    “如果有足夠的錢財,工部就能投入更多人力物力去疏通河道,這樣一來,不僅能更方便船只的通行,也能惠及下游數十萬百姓。更重要的是,戶部也不用再年年撥款。”

    霍翎聽到這里就明白了。

    周濟的意思是,以前朝廷沒錢,所以只能治標不治本。

    如今她這里發了一筆橫財,他就想著趁機治一治本。

    沉吟片刻,霍翎道:“我要看到更具體的預案。”

    周濟心下大喜,知道這件事情起碼成了大半。

    周濟搓了搓手,低咳一聲,厚著臉皮問:“那別的項目,娘娘看……”

    曲百川整個人險些從座椅上彈起來。

    有完沒完!

    到底有完沒完!

    他還坐在旁邊呢,周濟這鬼見愁就想著要吃獨食。

    霍翎余光掃見曲百川半只腳都邁出來了,唇角挑起一抹淺笑,對周濟道:“別的不急。光是運河的治理,就夠你們工部忙活很長一段時間了。”

    周濟心下也沒多遺憾,他就是有棗沒棗都習慣性打兩竿子。

    萬一打著了呢。

    曲百川邁出去的半只腳也默默收了回去,面上依舊一派氣定神閑,仿佛剛剛那個急得不行的人不是自己。

    霍翎不了解工部的具體事務,才會開口讓周濟介紹各個項目。面對曲百川,她就干脆多了。

    “明年就要改元,哀家有意減免天下各州縣的賦稅。”

    ***

    霍世鳴陪著季銜山玩了一會兒,等季銜山被抱下去睡覺,他才帶著霍澤出宮。

    霍澤驚得下巴都險些掉下來:“爹,你居然放心讓我一個人留在京中?你就不怕我在京中玩得不亦樂乎,耽誤了上進?”

    霍世鳴給了霍澤肩膀一巴掌,拍得身形還不夠魁梧的霍澤一個踉蹌。

    他沒好氣道:“你這小崽子,就不能說些好聽的話嗎。”

    霍澤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嘿嘿一笑:“我這不是太意外了嗎。”

    霍世鳴道:“我會多留一些人在京師幫你的。只要你別鬧出什么太大的亂子,看在我和娘娘的面子上,沒人會跟你過不去。”

    霍澤收起面上的嬉皮笑臉:“爹,你要我留在京師,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用意?”

    霍世鳴稍感欣慰,兒子是天真了些,但還不算蠢到家。

    “來,跟我去山坡上走走。”

    霍世鳴帶著霍澤,往軍營另一頭走去。

    父子兩一起爬上這座斜斜的小山坡,望著遠處云山起伏,波瀾壯闊,霍世鳴問:“安兒那孩子待你親近嗎?”

    霍澤頷首。

    孩子嘛,誰對他好,誰陪他玩,他就喜歡黏著誰。

    霍世鳴又問:“那你阿姐呢,對你態度如何?”

    霍澤被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后道:“就和以前差不多。不過阿姐成了太后,整個人的氣勢更足了,我也不敢在她面前太放肆。”

    霍世鳴夸道:“干得不錯。你留在京中,也不需要干別的,就像現在這樣就行了,多親近安兒,在你阿姐面前要恭順,不能惹她生氣。”

    霍澤撓頭,略有些失望:“就這些?你弄得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你要交代我什么大事呢。”

    霍世鳴板起臉,警告道:“這對你來說,就是頭等大事。”

    生怕兒子不夠上心,霍世鳴又耐下性子,提著霍澤的耳朵道:“娘娘是你長姐,也是攝政太后。安兒是你外甥,也是天子。我知道,這朝廷里,有些人看不起外戚,覺得我們是靠裙帶關系起家的,但他們的心里,又不知道有多羨慕外戚。

    “這天生的血緣,是誰都無法割舍斬斷的。多在陛下耳邊提一提燕西,提一提我,提一提你娘。你要知道,與娘娘、陛下打好關系,對你將來只有好處。”

    霍澤連連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

    在正式下旨之前,霍翎特意見了兵部左侍郎李寒松一面,與對方交談了一個上午,又留對方用了頓飯。

    等李寒松離開皇宮時,他帶走的,還有那道任命他為兵部尚書的圣旨。

    隨后,宮里又頒布了一道圣旨——

    原行唐關主將周嘉慕,留任京師,封輝武閣大學士。

    霍世鳴卸任燕羽軍統領,原燕羽軍副統領孫裕成晉升為燕羽軍統領。

    原嶺南衛將軍劉集,多次剿匪有功,晉升為正四品忠武將軍,著令其接到旨意后即刻動身,前往燕西擔任行唐關副將一職。

    ……

    李寒松的晉升中規中矩,在朝中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但后一道圣旨,委實讓不少人都吃了一驚。

    即使是文盛安,在得知霍世鳴要卸任燕羽軍統領一職時,也是愣了愣。

    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霍世鳴是卸任了,但升上去的人,也絕對和太后、霍世鳴關系匪淺。

    燕羽軍是由太后推動,霍世鳴一手組建的,他們豈能眼睜睜看著其他人前去摘桃子?

    而宋敘從文盛安口中聽說這件事情后,他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放在了對周嘉慕的任命上。

    輝武閣是在太宗時期建立的,主要是收藏歷代兵書,整理各地兵事。

    別看輝武閣大學士的名頭叫得很響,實際上只是一個虛銜,主要職責是在君主垂詢兵事時,向君主進言獻策。

    讓一位邊境將領留任京師,還領了這樣一個虛銜……

    宋敘琢磨了許久,無奈地搖搖頭。

    他這個局外人,就算隱隱看出了一些蹊蹺,也無法將這些蹊蹺串聯起來。

    在宋敘霧里看花的時候,丁景煥也正在向霍翎舉薦宋敘。

    霍翎道:“你是說,在背后給文尚書出主意的人,是他的學生宋敘?

    丁景煥積極出謀劃策:“是啊,文尚書那老狐貍在背后搞事,娘娘就拉攏宋敘,斷他一臂。”

    霍翎笑了一下:“他姓宋,是哪個宋?”

    丁景煥道:“衡陽宋。”

    霍翎微微蹙眉。

    如果宋敘只是文盛安的弟子,那她不介意重用宋敘,但如果宋敘既是文盛安的弟子,又出生衡陽宋氏這樣的大世家,那就不值得她花大力氣拉攏栽培了。

    因為世家培養出來的子弟,會效忠她,聽從她的調令,卻很難完全為她所用。

    丁景煥掃了眼霍翎的神色,似乎是猜出了她的顧慮,連忙道:“娘娘可以先聽一聽宋敘的來歷。”

    有的時候,宗族可以為族人提供庇護。

    但有的時候,宗族就是迫害族人最厲害的地方。

    宋敘的父親出身旁支,卻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就出仕做官,與宋敘的母親是青梅竹馬。兩人婚后多年才有了宋敘這么一個孩子,但在宋敘三歲那年,宋父意外身亡,只留下宋母和宋敘。

    按理來說,有宋父留下的積蓄,還有宋母的嫁妝,足夠讓宋母和宋敘過上好日子了。

    可宋氏族長的親弟弟盯上了宋父留下的家產,又覬覦宋母的美貌,在背地里鬧出了不少事情。宋母一開始不愿意離開住了多年的家,最后實在是不堪其擾,選擇搬得遠遠的。但只要沒出衡陽,沒出宋家的勢力范圍,就很難完全安寧。

    至于宋母為什么沒搬離衡陽。

    衡陽就是她的老家,在這個時代,一個女子帶著幼子背井離鄉,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丁景煥說到這兒還有些唏噓:“宋敘出身衡陽宋氏,但他小的時候,不僅沒有受過太多家族的惠恩,還遭受了家族的壓迫,一直到他逐漸展露才華,他和宋嬸的處境才有所好轉。在他被文尚書收為學生后,宋家那些人還來向他示好,想跟他和解,不過沒兩年宋嬸就病逝了,這仇怨是再也化不開了。”

    霍翎問:“我記得你是衡陽人,你和他是怎么認識的。”

    丁景煥道:“我和他在同一所私塾里念書。說起來,當初我能進都察院,還要多虧了他給文尚書寫信,不然我也沒什么好門路。”

    霍翎沒想到里面還有這種淵源,不過轉念一想,也不算意外。

    這年頭,沒有一個好的門路,是很難入仕為官的。

    就算能入仕,也很難進入都察院這種好衙門。

    “你如此費力舉薦他,想來是覺得他很有可能倒向我。你的依據是什么。”

    丁景煥坐得更直了些,稍稍打了腹稿,才開口道:“宋敘和文尚書不是一路人。

    “宋敘想要限制外戚的權勢,提出的主意是舉薦承恩公為兵部尚書。這是一個你好我也好的主意,至少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但換做是文尚書自己來出主意,他肯定會直接出手打壓,因為他會覺得舉薦承恩公為兵部尚書是抬舉了承恩公。

    “我那天旁敲側擊了下宋敘對娘娘的看法。在他看來,娘娘與陛下是親生母子,陛下年幼,未免主少國疑朝廷動蕩,應該想辦法鞏固娘娘的權勢和威望,讓國朝可以平穩過渡。”

    還有一件事情丁景煥沒有明說,不過他覺得娘娘應該能想到。

    那就是娘娘的處境,與宋母當年頗有些相似之處。

    宋敘對母親感情極深,這種感情,會讓他潛意識偏向娘娘和陛下。

    霍翎沉吟片刻,道:“你安排一下,我要見一見他。”

    ……

    宋敘站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打算趁著這會兒有空,好好整理一下自己過去幾個月游歷的見聞。

    丁景煥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兩盒糕點。

    宋敘寫完最后幾個字,將毛筆放回筆架上,視線落在丁景煥手里那兩盒包裝精致的糕點上:“真是稀奇。幾年不見,你登門見我時,居然都學會提著禮物來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丁景煥隨手將糕點一放,湊過去瞧宋敘的游記,“這是我從宮里順出來的。御膳房大廚的手藝,你小子肯定沒嘗過。”

    宋敘往邊上挪了挪,給丁景煥讓位置:“你從宮里出來,就直奔我這里?”

    丁景煥道:“是啊,猜一猜我的來意。”

    宋敘干脆道:“猜不到,你直接說吧。”

    丁景煥給他丟了個白眼:“你聽說娘娘對燕西的安排了嗎?”

    見宋敘點頭,丁景煥道:“有沒有什么想問的,我可以大發慈悲為你解惑。”

    宋敘:“犯忌諱嗎?”

    丁景煥:“請示過了,不犯。”

    宋敘眉梢一挑,請示?

    “看來太后知道你這兩盒糕點是拿給我的。”宋敘的視線再次落回糕點上,突然問,“周將軍是端王黨?”

    丁景煥略有些詫異,但還是道:“是。”

    宋敘了然:“難怪太后不同意承恩公擔任兵部尚書。在周將軍不能重用的情況下,承恩公確實不宜再調離燕西了。”

    丁景煥默認了他的猜測,轉而又道:“娘娘要見你。”

    宋敘干脆應下,但他的干脆讓丁景煥有些意外:“我都想好了一肚子說辭來勸說你。”

    宋敘奇怪地看了丁景煥一眼:“攝政太后召見,是我的榮幸,豈有推脫的道理。”

    丁景煥也反應過來了,宋敘只是答應了進宮見面,投靠效忠什么的還早著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燕北生變。

    宮女領著宋敘走進殿內,給他上了茶水點心后,請他在此恭候。

    宋敘溫聲道謝,并未四處張望,只用余光掃了掃自己面前的桌案。

    桌子右上角擺著一個細長口花瓶,里面插著幾支紅梅,散發著清清淺淺的暗香。

    約莫小半盞茶的功夫,外頭突然傳來動靜,隨后是大門開合的聲音。

    宋敘起身,正要行禮,卻見屏風后繞出來的是個兩三歲大小,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孩童。

    孩童粉嫩的臉頰上帶著小跑后的紅潤,一雙眼眸黑亮剔透,讓人下意識添了幾分喜愛。

    宋敘微微一怔,旋即連忙行禮,聲音不自覺放輕了許多:“參加陛下。”

    季銜山似模似樣地點點頭:“免禮。”

    他朝宋敘身后指了指,宋敘一看,是那個細口花瓶。

    “陛下是要取下花瓶嗎。”宋敘拿起花瓶,蹲到季銜山面前。

    季銜山掀開自己的小斗篷,露出一支被壓得有些蔫了的梅花。花瓣上覆著一層淡淡的水色,應該是摘下來時還沾著雪。

    季銜山一邊插瓶,一邊問:“你是哪位大臣啊。”

    不等宋敘答話,殿門口突然傳來霍翎的聲音:“這位不是大臣。”

    霍翎緩步走入殿內,抱起季銜山,示意宋敘坐到下首。

    季銜山指著花瓶里的梅花,向霍翎邀功:“母后,你看,這是我摘的。不是無墨姑姑摘的。”

    霍翎笑著摸了摸季銜山的臉龐:“難怪你的臉這么冰。母后要和宋公子聊些事情,你是想留在這里,還是去和小福子他們玩捉迷藏。”

    季銜山小眉頭一皺,糾結道:“不是大臣,能說話嗎。”

    母后每次跟大臣聊事情都要聊好久好久,他每次都得乖乖坐在母后旁邊,不能隨便亂動,也不能打擾母后和大臣說話。

    霍翎道:“也不能。”

    季銜山道:“那我去玩捉迷藏。”

    霍翎放下季銜山,讓小福子領他出去。

    宋敘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但聽著這對至尊母子的交談,他心底驟然生出幾分懷念與悵惘。

    霍翎召見宋敘,并不是為了招攬他。

    天地君親師,文盛安是宋敘的老師,就算文盛安和宋敘本質上不是一路人,宋敘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背棄文盛安。

    所以霍翎召見宋敘,只是單純想見一見他。

    宋敘也無愧文盛安弟子的身份,面對霍翎的垂詢,不卑不亢,應對自如。

    霍翎道:“哀家聽丁景煥說,你去年曾跟隨商隊去了趟大穆?你都去過大穆的哪些城鎮。”

    宋敘如實道:“去了大穆的陪都燕京和都城上京,在這兩座城池都待了一個月。”

    霍翎側目:“你所涉足的范圍,比哀家想象的要廣。”

    宋敘謙道:“也是機緣巧合。草民跟隨的那支商隊正好要去上京做生意。”

    霍翎問:“異國他鄉,不怕出事嗎?”

    宋敘道:“這些年里,大燕和大穆的邊境摩擦不斷,但民間的貿易往來是隔絕不了的。這些商隊經常在兩國間來往,只要不是太倒霉,不會遇到什么危險的。

    “而且大穆是我朝的心腹大患,難得有個機會去大穆的都城親眼看看,草民實在不愿錯過。”

    看霍翎沒有打斷他的話,宋敘就順便說了些自己在燕京和上京的見聞,以及他對大穆的看法。

    宋敘不急著入朝做官,但不意味著他是一個清高孤傲的人。

    一介白身,能夠入了攝政太后的眼,還有幸得攝政太后相召,不好好表現一番,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的這番機緣?

    霍翎突然詢問:“你對大穆那位永慶帝有什么看法。”

    宋敘道:“那位永慶帝性情殘暴但頗有手段。對外,他對大穆境內混居的異族進行了血腥鎮壓;對內,他將不服他的人都狠狠整治了一番。”

    猶豫了下,宋敘還是問道:“娘娘可是擔心燕北的局勢。”

    霍翎撫了撫自己的袖口,平靜道:“先帝駕崩,新帝登基,羌戎第一時間派遣使臣入京,獻上寫給先帝的悼詞和新帝登基的賀表。大穆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

    景元帝駕崩第二天,文盛安就來找過霍翎,提醒霍翎小心大穆。

    霍翎第一時間給燕北去了信,命燕北加強戒備。

    先帝突然駕崩,主少國疑,隨后端王和柳國公又掀起了一場謀逆……景元二十六年底的動蕩局勢,雖然被霍翎以雷霆手段壓了下去,但對于豺狼禿鷲來說,這也正是大燕最虛弱的時候。

    這是季銜山登基所要面臨的最后一道坎。

    而這道坎,終究還是來了。

    十一月初,大穆在燕京集結二十萬軍隊,揮師燕北。

    燕北守將安鴻羽遇伏重傷,校尉方建白為掩護安鴻羽突圍,戰死沙場。

    八百里加急的戰報送入京師,滿朝嘩然。

    霍翎第一時間召見三位輔政大臣,列席的還有兵部尚書李寒松和行唐關主將霍世鳴。

    三位輔政大臣爭執不休,霍翎的視線從他們身上一掠而過,最后落在了雙眼泛紅的霍世鳴身上,直接點名。

    “霍將軍。”

    “臣在。”

    “依照朝中慣例,你身上燕羽軍統領的職務,是要回到燕西,與孫統領進行交接后才會正式卸下。如今燕北局勢生變,哀家命你即刻清點兵馬,率燕羽軍前去馳援,不得有誤。”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天狩】

    戰報里詳細說明了戰敗的原因。

    自前朝末帝割讓出了燕云十六州后,中原王朝就失去了北方的山川屏障。沒有天險可以據守,又沒有出色的騎兵可以反制,大燕只能在邊境囤積重兵進行防守。

    當年大燕太|祖皇帝耗費許多心血,在兩國交界處修建了三座關隘,分別是瓦橋關、益津關和淤口關。

    三關皆位于平原地帶,地勢開闊,周遭都是因為黃河泛濫而形成的鹽堿地面。

    為了加強邊防,先帝時期,安鴻羽等邊境將領在請示過先帝后,想方設法引水蓄湖,讓這片鹽堿地變成了一條曲折八百里,最寬處達六十里的河流。

    但人為造就的防線,終究不如天險可靠。

    幾日前,燕北暴雪,只一晝夜間,在河流狹窄處,原本就已經慢慢凍上的冰面就足以讓小規模軍隊通行了。大穆將領抓住機會渡河,打了燕軍一個措手不及。

    說實話,大燕和大穆南北對峙幾十年,無論是軍事實力還是綜合國力,兩國間的差距并不明顯。大穆想要揮師南下,一舉殲滅大燕國祚,那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抓住機會,不難撈到幾場勝仗。

    “諸卿以為,大穆舉兵二十萬攻打三關,所圖為何?”

    “大穆一直想要吞下三關,重定兩國邊界。此次他們趁著我朝虛弱之時興兵南下,應該就是為了向我取索要三關地帶。臣以為,不日大穆就會遣使送國書過來。”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大穆動用這么多兵馬,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要攜大勝之勢逼迫大燕讓步,在兩國談判中占盡

    上風。

    霍翎冷笑,環視在場眾人:“過了三關,從燕北到京師,一馬平川。大穆騎馬最擅長途奔襲,如果任由他們奪去三關,他們的騎兵盡可在洛城外面來去自如。

    “若三關在哀家手里丟了,哀家即刻去太廟,自絕于列祖列宗面前,也省得住在這皇宮里日日因大穆騎兵而受驚。”

    今年是個多事之秋,朝廷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就比如說兵部,一些官位依舊空缺著;一些官位填補上了人手,但想要徹底上手,還需要時間去適應和磨礪。

    大燕承平三十年,如今大穆來勢洶洶,朝中響起了不少主和的聲音。

    當然,大燕這些年也是打過一些仗的。

    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幾年前平定羌戎叛亂時,就打了大半年。

    但在朝廷許多官員眼中,羌戎臣服于大燕幾十年,大穆卻與大燕對峙幾十年,羌戎的軍事實力和大穆沒有任何可比性。他們敢出兵平叛羌戎,卻不敢與大穆好好打上一場。

    在場眾人都被霍翎最后一句話嚇了一跳,不過他們也從中感受到了霍翎非打不可、一步不退的決心。

    霍翎不求此戰能啃下多大的戰果,最重要的是,燕軍一定要固守三關。

    有了明確的戰略方向,霍翎和幾位朝臣仔細商量應對之策。

    興泰殿的燭火亮了一宿,天光拂曉,落鎖的宮門再次大開,霍翎帶著季銜山和一眾朝臣送燕羽軍出征。

    大敵當前,父女兩曾經有過的一些小摩擦不值一提。

    霍翎以茶代酒,為霍世鳴踐行。

    薄雪皚皚,旌旗獵獵,三萬黑甲將士如蜿蜒巨蛇般遠去。

    直到再次回到皇宮,靠在柔軟的榻上,霍翎才重新拿出那封戰報,反復看著匯報方建白戰死的內容。

    一個活生生的人,落到紙上,就變成了輕飄飄的兩行字。

    無墨進來檢查炭火時,意外發現霍翎還沒睡。

    她懷里抱著一個信匣,里面裝著方建白這兩年寫給她的信。

    兩年前,方建白聽從她的命令前往燕北,在安鴻羽麾下做事。

    自那以后,基本每隔上三個月,方建白都會給她寫一封信。

    信里很少談及個人私事,也從不傾訴自己遇到過的排擠困難,僅僅匯報著他所觀察到的燕北人事情況。

    滿紙公事公辦的態度。

    唯獨信的最后,寫有那么一句私人的“望君珍重”。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

    信紙從掌間滑落,霍翎道:“當年父親率兵攻入羌戎王帳,遭遇頑強反抗,他為了保護父親,左肩中了一刀,休養了大半年,才勉強恢復如初,但左手也留下了后遺癥。”

    無墨鼻尖一酸,喚了一聲:“娘娘……”

    霍翎擺擺手。她知道,從今往后,自己又失去了一位至親。

    而這一次,她甚至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

    燕羽軍出征以后,雄州前線果然再次傳來消息,大穆遣使臣送國書,要求重新商議兩國邊界。

    霍翎置之不理,靜待燕北最新的戰報。

    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戶部尚書曲百川突然請見。

    見到霍翎以后,曲百川又不直接開口說明來意,而是繞來繞去。

    繞到霍翎都有些不耐煩,打算將人打發走時,曲百川終于一咬牙:“臣此次進宮,是想問娘娘,明年是否還要給天下各州縣減免賦稅?”

    霍翎詫異:“為何這么問。”

    曲百川道:“不瞞娘娘,今年先是為先帝治喪,又為陛下籌備登基大典,這兩筆額外的大支出,已將國庫剩下的銀子用得差不多了。”

    如今燕北局勢動蕩,大穆出動了這么多軍隊,肯定不會輕易退走。仗一打起來,軍費支出就會開始暴漲。

    曲百川現在已經開始頭疼要如何籌集這筆巨額軍費了。

    減免賦稅的旨意是要隨著改元圣旨一起下的,所以這會兒只有霍翎和朝中極少數人知道這件事情,還未來得及傳至民間。

    曲百川來找霍翎,就是來向霍翎討個主意。

    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取消減稅,將原本拿來填補減稅空缺的那筆銀子,挪去充當軍費。

    霍翎思索片刻,道:“哀家已經定下的決策,斷沒有更改的道理。至于這筆軍費……國庫拿不出來,就由哀家出。”

    這個時候,霍翎倒是慶幸自己抄了一批犯事官員的家。不然她剛執政,哪兒能挪出這么多銀子去辦事。

    曲百川激動道:“娘娘圣明。”

    經過三年的訓練,燕羽軍已經徹底成型,但還沒有經歷過大戰的檢驗。所以在最初制定戰略時,就定下了避開正面交鋒,繞道后方奇襲穆軍的策略。

    穆軍也確實沒想到會有一支騎兵千里奔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囤積的糧草被燒毀大半。

    后勤被毀,燕軍又據城而守,無論穆軍如何叫囂都不肯出城迎敵,眼看著幾天之內不可能攻下這座城池,穆軍將領只得暫時向后收縮兵力,與燕軍對峙,重新謀求戰機。

    燕羽軍也在瓦橋關守軍的接應下,順利進入堡寨。

    霍世鳴第一時間去見了安鴻羽。

    安鴻羽鬢發斑白,不久前戰斗留下的傷還未痊愈,密不透風的帳篷里滿是草藥味和血腥氣。

    霍世鳴與安鴻羽交流完三關的軍事,深吸了口氣,才問起方建白在哪兒,他的尸身是否已收斂妥當。

    “他家中父母妹妹姑姑,都還不知道這個消息。”霍世鳴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我會派出一支親衛,先將他送回燕西安葬。”

    ***

    壽寧宮修完畢后,國喪也結束了,霍翎帶著季銜山搬進壽寧宮,正式開始了自己垂簾聽政的生涯。

    這是新帝登基以來召開的第一次大朝會,朝中六品以上官員都要參與。

    到了寒冬臘月,天亮得要遲一些,朝臣陸陸續續到金鑾殿外時,大殿兩側的長明燈從臺階之下,一路延綿而上。

    雕欄玉砌的金鑾殿在昏黃燈火的映襯下,猶如天上宮闕。

    等眾人差不多到齊后,金鑾殿的門緩緩打開,迎眾人入內列席。

    不過等眾人走進里面,看清金鑾殿的全貌后,面色都有些復雜。

    金鑾殿的一應陳設都和他們記憶中相差無幾,要說唯一明顯的區別,就是御座之后,有黃色幔帳垂落。

    “陛下駕到。”

    “太后駕到。”

    在李滿的呼喝聲中,朝臣紛紛行禮。

    季銜山穿著小小的合身的朝服,扶著李滿坐上了龍椅。

    霍翎同樣穿著朝服,垂簾于御座之后。

    她兩只手握著座椅扶手,隔著紗幔,環視這座恢弘森嚴的殿宇。

    而在季銜山和她的身側,都有史官捧卷握筆,記錄下一言一行。

    “娘娘,到時辰了。”李滿低聲提醒。

    霍翎回神,抬手示意:“上朝吧。”

    這一場大朝會要商議的事情有二,一是燕北的仗,一是季銜山的年號。

    新帝登基當年,為了表示對先帝的尊重,都會沿用先帝的年號,直至次年才會頒布自己的年號。

    禮部早就擬定了幾個寓意極好的年號來供太后、陛下挑選。

    當然,說是讓太后、陛下挑選,真正拿主意的還是霍翎。

    而禮部擬定的八個年號,有三個帶“明”字,兩個帶“天”字,剩下三個是從《易經》里挑選出來的。

    當文盛安聽清這幾個年號后,心底冷冷一笑:真不愧是禮部能辦出來的事情。

    明,日月并。

    天,二人圣。

    在太后攝政的時期,都很喜歡用這兩個字來取年號。

    霍翎最終只從禮部擬定的年號里選用了“天”字,又另外親擬了個“狩”字。

    狩,意為征伐。

    如今燕北戰局僵持,以“天狩”作為執政年號,暗含了她有朝一日收復燕云、北狩大穆之志,也有受命于天、代天巡狩之意。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權力的本質。

    當內侍總管李滿向滿朝文武宣布新的執政年號時,大殿下方,不少人都微微變了臉色。

    天狩。

    天授。

    這個年號……這個年號……

    文盛安面沉如水。

    陸杭也忍不住抬了抬眉梢,強忍著沒露出異色。

    他以為禮部擬定的年號已經能讓太后滿意了,沒想到禮部擬定的年號還是太過含蓄了。

    嗯……

    什么【明宣】、【明旭】、【天啟】、【天熙】、【建昭】……

    對比直白得不能更直白的【天狩】,確實是顯得過于含蓄了。

    丁景煥一身深緋色朝服,雙手抄在袖中,狹長眼眸微微瞇起。

    他家娘娘,還真是不愿意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來向朝臣展示她的執政風格。

    就如同高宗皇帝好武,所以上到皇子公主,下到朝廷重臣,都以騎射成風。主戰派的聲勢更是遠遠大于主和派。

    先帝性情寬仁,不喜兵事,所以這些年里大燕一直在休養生息,調和國力,極少主動挑起戰端。

    霍翎也在用一次次的實際行動,讓朝臣看到她的強硬。

    隔著垂落的幔帳,霍翎將所有人的反應納入眼底。尤其是最前排的幾位大臣的神情。

    除非你們能夠徹底壓制我,奪走我手中的權力,否則,就算你們再不喜歡,再不滿意,也要屈從。

    因為,我絕不可能為了你們的喜歡,你們的滿意,而委屈自己使用不夠喜歡、不夠滿意的年號。

    而這,正是權力的本質。

    ……

    霍翎的第一次大朝會,就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結束了。

    而【天狩】這個年號,也在一片詭異的沉默中敲定了。

    霍翎下朝時,前線正好又送回了一封戰報。

    與戰報一起送回來的,還有霍世鳴寫給她的信。

    霍翎看完信后,重重閉了閉眼睛,命人宣霍澤進宮。

    “父親要派人送方表哥回燕西安葬。

    “按照父親原先的意思,他是想讓你留在京師過年的。但如今出了這種事情,你還是先趕回燕西,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霍澤面上流露出一抹悲戚之色。

    在聽說方建白戰死的消息后,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場。如果不是霍世鳴他們走得太急太快,霍澤說什么都要跟著一起去燕北。

    他恨聲道:“該死的穆人!”

    霍翎將手里的書信遞給他:“回去以后,多多寬慰方舅舅和方舅母,也代我向他們問一聲好。”

    頓了頓,霍翎的聲音低了下來:“還有,記得替我在他的墳前上三炷香。”

    ***

    燕羽軍終究沒能趕回燕西過年。

    天狩元年,也在一匹接著一匹跑死的戰馬,和一封接著一封的前線戰報里拉開了序幕。

    現在的戰況對兩國來說都比較微妙。

    天氣越來越冷,雪越下越厚,三關前的河流湖泊被凍得結結實實,大穆軍隊騎著戰馬在上面行軍都不用擔心河面塌陷。

    這也就意味著,在天氣開始變暖和之前,這條人為造就的防線起不來任何阻攔作用。

    燕軍以步卒為主,拉著步卒出城,與穆軍鐵騎在空曠處進行廝殺,無異于以己之短攻對方之長,絕非明智之舉。

    所以這些天里,燕軍都是龜縮在城池堡寨里,打算等到河水開始化凍再進行反擊。

    而穆軍長于騎兵,卻不擅攻城。

    在燕軍不出城迎戰的情況下,他們很難尋到機會攻破城門。

    穆軍一邊對燕軍呈逼迫之勢,一邊派騎兵劫掠周邊,屠殺燕民,想要以這種方式來逼迫燕軍迎戰。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因為三關位于兩國交界處,常年爆發戰亂,再加上周圍都是黃河泛濫形成的鹽堿地面,不適合拿來種地,所以人煙稀少。

    “我們不能一味龜縮等待。”

    消息傳回京師后,霍翎對幾位重臣道。

    兵部李寒松生怕霍翎沖動,連忙道:“娘娘,前線將領據城而守,才是眼下最明智的選擇。如果下令讓前線將領出城應戰,那才是中了賊人的奸計。”

    霍翎道:“李尚書放心,哀家不會對前線將領指手畫腳。”

    她自己就是將門出身,雖然不會領兵作戰,卻很能體諒前線將領的無奈與為難。

    難道她還能比前線將領更熟悉前線的局勢,更懂得指揮?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前線將領在前面浴血奮戰,我們在后面也要盡可能鬧出一些動靜,幫他們分擔一二。”

    今天的議事到此結束,在文盛安行禮退下時,霍翎叫住了他:“眼下已經過完年了,文尚書的學生宋敘,還不打算入朝為官嗎?”

    文盛安還以為霍翎有什么要事,沒想到竟然是向他打聽宋敘的情況,嘴角微微一抽:“臣這個學生,資質愚鈍,性情執拗,沒想到能入了娘娘的眼。”

    霍翎似笑非笑:“文尚書的得意門生,和資質愚鈍可沾不上一點兒邊。至于性情執拗這一點,哀家從文尚書身上,倒是窺見一二。”

    文盛安嘴角又是一抽,懷疑太后留下他,是為了趁機諷刺一下他。

    不過文盛安也知道,太后并非如此無聊之人,諷刺他頂多就是順帶的,最主要的還是詢問宋敘。

    文盛安回到府邸,換下官服,正準備派人去請宋敘,宋敘就先一步過來給文盛安請安了。

    因為宋敘在京師沒有住處,所以他這段時間都是借宿在文府。

    文盛安面色略有些復雜地看著宋敘。

    宋敘撫去肩上的落雪,疑惑道:“老師怎么這么看著我。”

    文盛安道:“今天娘娘問起你了。”

    宋敘:“娘娘日理萬機,怎會無緣無故問起我。”

    經宋敘一提醒,文盛安也琢磨過來了:“應該是和燕北有關。你去過大穆,娘娘是想問你有沒有什么計策可以制衡大穆。”

    宋敘仔細聽了前因后果,略作沉吟后道:“倒是有個辦法。

    “穆國內部混居有許多游牧部落,這些游牧部落大都是迫于穆國的威勢才降服的。他們早就不滿穆國的壓迫,只是因為他們人數不夠多,實力不夠強,無法與穆國抗衡,這才一直掀不起風浪。

    “如果能夠挑動這些部落的仇恨,讓他們聯合在一起掀起反抗,大穆兩線開戰,勢必會手忙腳亂,疲于應付。

    “三關對大穆來說很重要,但再重要,也沒有他們國內的穩定重要。就算那位永慶帝想要繼續攻打三關,那些契丹貴族也會想方設法逼迫永慶帝調兵回援。”

    因為對于絕大多數契丹貴族來說,打下三關,真正受益的人是永慶帝。

    但要是這些游牧部落鬧得太厲害,損害的就是他們這些貴族的利益了。

    文盛安眼前一亮:“若事態真能按照你說的發展,那確實是個極好的主意。”

    壽寧宮,八角涼亭里,霍翎看著下首的宋敘:“想要挑動異族的仇恨,讓他們聯手反叛,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

    宋敘道:“回娘娘話,這一計策確實不容易辦到,而且稍顯冒險,但風險與收益并存,還是值得一試。”

    霍翎道:“想

    要完成這一計策,就必須要派一個人去說服、挑動、串聯這些部落。而這個人,必須熟悉大穆內部矛盾,了解大穆政局情況,還要有一副好辯才,更得有勇有謀,臨危不亂。”

    宋敘苦笑一聲,拱手道:“這個計策是草民提出來的,草民原本是想毛遂自薦的,但聽了娘娘一番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主動站出來了。”

    霍翎莞爾,也不掩飾:“哀家確實是在夸你。”

    宋敘微訝,下意識抬起眼眸,但當他觸及霍翎的臉龐時,又略顯失態地垂落:“既如此,草民就厚顏請命了。”

    霍翎抬起手,別了別鬢角的碎發,目光望向遠處:“你此去大穆,總要有官職在身,這也更有利于你接觸那些游牧部落的首領。

    “下回再進宮請安時,別讓我再聽到你自稱草民。你今日回去以后,問問文尚書的意見,讓他這個吏部尚書給你安排一個職位吧。”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跑動的腳步聲,季銜山從假山后面沖了出來,旁邊還跟著個小福子在小聲喊“陛下,陛下,慢點兒,別摔著了”……

    看到霍翎在和宋敘議事,季銜山眼睛猛地瞪大,噔噔噔跑動的腳步聲也停住了,似乎是在糾結要不要過去。

    霍翎唇角一彎,朝他招手:“在跑什么,身后有老虎追你嗎。”

    季銜山得了母后的鼓勵,邁著輕快的小步子湊了過去:“我在和無墨姑姑玩捉迷藏。呀,無墨姑姑來了。”

    季銜山聽到無墨的聲音,腦袋一縮,整個人往霍翎身后一藏。

    無墨一邊叫著“陛下”,一邊從假山后走出來,看到霍翎,她也嚇了一跳,生怕打擾到霍翎議事。

    霍翎道:“無妨,我已經和宋公子議完事了。”

    無墨拍拍心口,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那娘娘看到陛下了嗎?”

    宋敘能明顯感受到,季銜山的身子都繃緊了,仰頭盯著霍翎,生怕霍翎把他供出來。

    霍翎眉梢一挑:“沒看到。”

    周圍的宮人也都紛紛配合,一個說:“方才好像看到陛下跑過去了。”

    另一個說:“對,我還看到小福子了。”

    季銜山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會不小心笑出聲,但兩只圓溜溜的眼睛已經笑開了。

    “行了,出來吧。”等無墨一走,霍翎如拔蘿卜般,將蹲在地上的季銜山拔了起來。

    季銜山踮起腳往無墨遠去的方向看了看,終于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無墨姑姑被騙了。”

    霍翎彈了彈季銜山的額頭,又用帕子幫季銜山擦干凈手,這才將桌上擺著的一碟梅花酥推到季銜山面前。

    季銜山伸手去拿:“母后,我能吃多少塊?”

    霍翎笑:“你還想吃多少塊。”

    季銜山挺了挺自己的小肚子:“我覺得我可以吃下四塊。”

    霍翎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你不可以。”

    季銜山討價還價:“那兩塊可以嗎?”

    “也不可以。”

    “好吧。”季銜山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我的肚子不爭氣,只能吃一塊。”

    宋敘忍俊不禁,見季銜山盯著他看,忙低咳一聲:“參加陛下。”

    季銜山道:“我記得你。”

    宋敘一愣,就聽季銜山道:“你,不是大臣。”

    霍翎扶額,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他現在是宋大人了。”

    “咦。”季銜山看了看霍翎,又瞅了瞅宋敘,撓頭道,“你是大臣了。”

    宋敘唇角含笑,溫聲應是。

    季銜山問:“你是什么大臣啊。”

    宋敘一時答不上來,想了想后道:“是出使穆國的大臣。”

    季銜山點點頭,但看神情分明是沒聽懂的。他也不理會宋敘了,靠在霍翎懷里啃了會兒桃花酥,又從嘴里拿出來,遞給霍翎:“母后,這個好好吃,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霍翎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拒絕了:“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宋敘不好再留,起身向霍翎請辭。

    霍翎指著那碟梅花酥道:“你帶回去吃了吧,莫要留在這里,惹得饞蟲眼饞。”

    季銜山聽出了母后是在說他,拍拍手上的餅干屑,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將臉埋在霍翎懷里,不再眼巴巴瞅著桌上的點心。

    宋敘謝恩,拎著宮人遞來的食盒離開皇宮。

    文府的馬車在宮門口等他,宋敘坐上馬車,取出里面的梅花酥咬了一口。

    酥脆香甜,隱隱帶著一股奶香味,確實是孩子會喜歡的口味。

    霍翎召見宋敘的第三日,宋敘就以太常丞的身份,帶著兩個從禮部挑選出來的、熟悉大穆情況的官員,悄無聲息離開了京師。

    他們不打算從燕北進入大穆,而是打算前往燕西,取道羌戎,再從羌戎繞到大穆北方。

    得知宋敘的打算后,霍翎還派崔弘益去了趟文府,給宋敘送了個巴掌大小的匣子。

    “娘娘說了,如果宋大人需要借助羌戎的力量,就將匣子里的東西交給羌戎首領李宜春,羌戎會盡力協助你成事的。”

    宋敘也不多問,妥善收好匣子。

    ***

    當早春第一縷新芽從積雪里冒出頭來,大燕只能被動防守的局面終于有了改變。

    冰雪消融,春風送暖,大穆的騎兵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樣,在大燕的堡寨前來去自如。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燕軍組織反擊,步卒結陣,騎兵沖殺,靠著雙方的配合,狠狠挫了幾次穆軍的鋒芒。

    朝廷終于開始收到前線的捷報。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就連霍翎,也有種撥云見日、陰霾散去的感覺。

    更令她高興的是,在宋敘離京整整四個月后,朝廷終于收到了他的來信。

    這封信是從羌戎王帳送到行唐關,再由行唐關派人快馬送入京師的。

    信上,宋敘沒有交代太多,只說一切都在按照計劃推進,不日將看到成效。

    事情也完全按照宋敘在信上說的那樣發展——

    天狩元年六月,位于大穆北邊,以游牧和漁獵為生的敵烈部再次掀起反叛;

    位于敵烈部東邊的烏古部拒絕再向大穆稱臣納貢,與敵烈部連兵抗穆。

    這兩個部落都屬于大部落,同時進行反抗,聲勢十分浩大,就連一些平日里慘遭穆國壓迫的小部落也都聞風而動。

    七月,北阻卜部叛亂。

    以穆國的國力,不是不可以進行兩線作戰。

    但前提是值得。

    穆國投入如此多兵力攻打三關,卻始終沒有取得太顯著的戰果,至少在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一舉攻克三關的希望。

    既然無利可圖,就算永慶帝想繼續打下去,其他人也不愿意陪著他繼續打下去了。

    最終,在天狩元年八月,永慶帝終于扛不住壓力,下令前線將領退兵回援。

    同月,經歷了幾個月戰爭磨礪的燕羽軍也回到了燕西。

    作為大燕唯二的騎兵,燕羽軍在這幾個月里表現頗為出色。尤其是去年繞道后方燒毀敵方糧草,更是神來一筆。

    而燕羽軍在前線的出色表現,也進一步加深了霍翎在朝中的威望。

    隨后不久,霍澤從燕西返回京師。

    在燕北一切塵埃落定后,安鴻羽上書,自陳年邁衰朽,無法再擔任燕北主將這個重要職責,希望太后能恩準他卸下重擔,回京養病。

    霍翎允準。

    雖然不滿安鴻羽在去年年底那場戰役中的表現,但對于這位戍邊幾十年的老將,霍翎也并未虧待,該加恩就加恩。

    霍翎也采納了安鴻羽的舉薦,將安鴻羽的副將提拔成了燕北主將。

    安鴻羽回到京師后,第一時間進宮請見。

    看著這位頭發花白、滿面風霜的老將軍,霍翎溫聲道:“哀家不是命人給安將軍傳了話,讓安將軍休息妥當后再進宮嗎?”

    安鴻羽俯身要拜,霍翎推了推季銜山的肩膀,季銜山小步上前,舉起胳膊扶住安鴻羽,脆聲道:“安將軍免禮。”

    霍翎請安鴻羽坐下,先是問起安鴻羽這一路可順利,又關心了下燕北如今的局勢,最后,她沉默良久,才輕聲道:“安將軍能否與我說說,方統領在燕北的情況。”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這恰恰是少女時候的她最……

    其實安鴻羽對方建白,也談不上熟悉。

    方建白在軍中當得起“前途無量”四個字,而安鴻羽已經站在了所有武將的頂峰上。

    方建白在他面前,頂多算是一個小輩。

    不過方建白就在他麾下任職,而且身份特殊,時間長了,他對這個年輕人也算有些印象。

    踏實肯干,謙遜有禮,從來不會仗著自己“皇后表兄”的身份得寸進尺。指派給他的任務,無論好壞,都能順利完成。

    安鴻羽嘆了口氣:“不瞞娘娘,方校尉身份特殊,我并不愿他因我而出事。如果有機會保下他,我也一定會盡力保下他。”

    安鴻羽這話說得真心實意。

    方建白的身份已經從“皇后表兄”變成了“攝政太后的表兄”,讓這樣一個人留下來拼死掩護他,安鴻羽只是身體有

    舊疾,不是腦子有病。

    但戰場兇險,形勢危急,當時的他受了重傷,而方建白所在的那支隊伍已深陷敵軍的包圍圈里,根本撤無可撤……

    霍翎靜靜聽著。

    距離初次收到方建白的死訊,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再大的悲痛,在時間的消磨下,也得以平復。

    她只是難免悵惘。

    “還有一個木盒,是霍將軍托我轉交給娘娘的。”安鴻羽突然想到什么,連忙將懷里的木盒取出來。

    木盒不大,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仿佛是有人時常握在手里摩挲把玩。

    霍翎指尖落在其上,已經隱隱猜到了里面裝著的是什么東西。

    而安鴻羽的話也證實了她的猜想。

    “這些東西都是方統領的遺物。”

    霍翎默然,收起匣子,轉回正事。

    “安將軍為大燕戍守邊境幾十年,勞苦功高,如今卸下重任回京,我原不該打擾安將軍養傷,但滿朝文武里,找不出一個比安將軍更熟悉燕北兵事的人。

    “安將軍可愿在養病之余,順便在京中領一閑差,繼續為國朝效力。”

    安鴻羽露出一抹笑容,抱拳道:“但憑娘娘吩咐。”

    霍翎對安鴻羽的安排很簡單。

    她給安鴻羽封了一個虛銜——輝武閣大學士,讓他去和周嘉慕作伴。

    霍翎還向安鴻羽交了底:“先帝曾留下遺詔,要調周將軍去燕北駐守。周將軍只是暫時留任京師。”

    能做到燕北主將這個位置,安鴻羽除了擅長領兵打仗外,政治素養也不低。

    他瞬間明白了霍翎的心意,打算到時候多和周嘉慕介紹燕北的情況。

    等安鴻羽退下后,霍翎重新取出那個木盒,卻只是盯著,沒有打開。

    無墨不知道什么時候退了出去,再回來時,手里還端著一碗梨汁:“娘娘,喝些東西暖暖身體吧。”

    溫熱而清甜的梨汁很好地撫慰了心情,霍翎放下碗,終于是伸出手打開了匣子。

    匣子里的東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少。

    一枚射箭時佩戴的玉扳指;一條尾端繡有輕羽的發帶;還有一幅小畫。

    霍翎拿起那枚尺寸略小的扳指,突然笑了一下,對無墨說:“他竟還留著這個。”

    無墨看了看扳指,疑惑道:“這是……”

    霍翎回憶道:“我的第一把弓箭是父親送的。那把弓箭用了很久,最后還是壞了,我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他知道以后,用自己攢了很久的銀子,給我換了一把新弓。結果眼神不好,被小販忽悠著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了頂多值五兩銀子的弓箭。”

    無墨聽到這里,終于也想起來了:“然后娘娘就花了十五兩銀子,買了這枚玉扳指送給表少爺,當做是謝禮。”

    “是啊,我在捉弄他,但他那人脾氣一向很好,明知道我在捉弄他也不惱,還一板一眼向我道謝。又不是讀書的書生,講那般禮儀作甚。”

    至于這條發帶,霍翎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有過太多發帶,不小心遺失過一兩條也很正常。

    霍翎將玉扳指放了回去,拿起那幅小畫,解開外面的紅繩,緩緩展開。

    畫上,是一只振翅高飛的雁。

    霍翎舉起小畫,對準了陽光。

    陽光穿透質地堅韌的畫紙,大雁仿佛融化進了這片秋光里。

    方建白從未問過她一句為什么,但她想,他應該是懂的。

    她走過的每一步路,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已經昭示了她的答案。

    他捧著一腔真心來見她,而這恰恰是少女時候的她最不需要的。

    “霍澤在哪里,讓他過來見我。”

    霍澤回京已有半個月了,不過霍翎忙著撫恤前線陣亡將士,忙著處理前線遞上來的請功折子,一直抽不出時間見霍澤。

    霍澤也知道她在忙,所以沒敢過來打擾她,只是隔三差五就進一趟宮陪季銜山玩鬧。

    這會兒聽說霍翎要見自己,霍澤連忙過來給霍翎請安。

    不用霍翎問,霍澤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將燕西的大致情況說了出來。

    方家只有方建白一個兒子和方嵐蕓一個女兒,兄妹兩差了十歲,霍翎進京時,這位表妹才剛七歲,所以她對這位表妹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不過這會兒聽霍澤提起方嵐蕓,霍翎突然生出一個好奇:“方表哥不在了,方家只剩下嵐蕓表妹一人。她還未婚配,方舅舅他們打算留嵐蕓表妹在家招婿嗎?”

    霍澤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么說,糾結一二,還是小聲對霍翎道:“應該是不打算的。其實舅媽想讓我娶表妹,兩家來個親上加親,我娘原本就很喜歡表妹,被舅媽那么一勸,也動了心思。

    “唉,不過爹知道以后發了很大一通火,還說如果表妹要嫁人的話,安將軍有意讓他家排行第三的孫子娶表妹為妻……”

    霍澤這短短一番話里的信息量可不算少。

    霍翎眉梢一挑,既不意外方氏和方舅母會盯上霍澤的婚事,也不意外她爹做出的安排。

    只是這全然沒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卻讓她的心情變得有些沉悶。

    明明方家還有女兒,卻沒想過留女兒在家招婿,而是想借著女兒的婚事,讓方家和霍家進一步捆綁。

    ……

    “母后,你看我身上的襖子。”

    霍翎的思緒被跑進大殿的季銜山打斷。

    季銜山沖到霍翎面前,給霍翎展示他身上的虎皮襖子。

    等霍翎瞧清楚了,他又伸了伸自己的腳,讓霍翎看看他腳下蹬著的那雙虎皮靴子。

    霍翎滿足孩子的臭美:“真威風。這是誰給你準備的。”

    “是小舅舅給我的,他說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給我準備的。”

    三歲的孩子口齒已經很伶俐了,就是這喜歡老虎的審美一直沒變過。

    霍翎揉了揉季銜山的頭,說要帶他去找兩位姐姐玩。

    “好啊!”季銜山可高興了,“我要讓大姐姐和二姐姐也看看我的虎皮襖子。”

    出了國喪后,兩位長公主又重新回到了天章閣念書。不過她們念書的日子也快要結束了,兩人都陸續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

    霍翎帶著季銜山來到天章閣時,兩位長公主剛好結束一堂課。

    負責授課的翰林學士崔原正在給她們布置課業。

    余光掃見太后和陛下的身影,崔原連忙給兩人請安。

    霍翎問:“崔大人的課上完了嗎?”

    崔原應了一聲,抱著書卷離開天章閣。

    陽安長公主高興道:“母后,安兒,你們怎么過來了?”

    季銜山扯了扯自己的襖子:“大姐姐,二姐姐,你們看。”

    兩位長公主都非常捧場,紛紛夸獎季銜山這身衣服威風凜凜。

    霍翎等他們鬧夠了,才道:“前兩天內務府總管過來給我請安時,提到了你們的長公

    主府。我想著也確實是時候讓你們挑選心儀的府邸了。”

    陽安長公主有些高興,又有些不舍:“我在宮里住得很舒服。”

    霍翎道:“讓你們出宮建府,又不是把你們趕出皇宮。皇宮本就是你們的家,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陽安長公主興奮道:“那我可得好好挑挑。”

    樂平長公主也道:“住哪里都不重要,我就希望我的府邸和陽安的府邸能離得近一些。”

    陽安道:“大姐姐,你就放心吧。這京中能用來做長公主府的府邸,都離得不遠。”

    長公主制同親王,但有意思的是,京中幾座長公主府的規制大小,都要略遜于幾座親王府。

    霍翎看過圖紙后,也很干脆,讓人將長公主府的圖紙和親王府的圖紙一起拿給兩位長公主挑選。挑中哪座就是哪座。

    兩位長公主也不知道是猜到了她的心意,還是單純看上了,都不約而同選擇了空置的親王府,來改建成她們的長公主府。

    “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求母后。”樂平長公主輕聲道,“母后,以后長公主府建好了,我們能不能隔三差五接母妃出去住一段時間?”

    陽安眼睛一亮,挽住霍翎的胳膊,討好地笑了笑:“大姐姐這個主意好。母后,你就應承下來吧。

    “我知道有些親王去封地居住后,可以接他們的母妃去封地奉養,我和大姐姐也不是想要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只是希望偶爾接母妃出宮住住,帶她們在宮外逛逛。”

    霍翎心下已是應了,面上仍一副嚴肅的模樣:“你們母妃要幫我打理六宮事務,你們要接她們出去小住,六宮事務出了紕漏,該由誰擔責?”

    樂平思索一番,終于想到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母后,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接母妃出宮小住的時候,淑太妃留在宮里;妹妹接淑太妃出宮小住的時候,我母妃留在宮里。保證不會誤了母后的正事。”

    霍翎和一旁的無墨、尚嵐等人都笑了。

    季銜山左看看右瞧瞧,也跟著笑了。

    陽安道:“大姐姐,母后在跟你開玩笑呢。”

    霍翎對兩位長公主很寬容,也很樂意讓她們涉足政治。

    因為她們的身份得天獨厚。

    身為先帝親女,今上皇姐,她們更多地涉足政治,走到臺前,能夠潛移默化影響很多風氣。

    霍翎不會強硬要求她們一定要走某條路,但如果她們能夠主動做出一些表率,她會樂見其成,并且予以支持。

    ***

    安家和方家的婚事雖有一些波折,但還是在年前定了下來。

    安鴻羽親自進宮向霍翎報訊,霍翎笑道:“哀家沒見過安三郎,不過觀安家的門風,就知道定是個極好的人,與我那表妹是極相配的。”

    命人擬了一道懿旨,給兩個年輕人賜婚,讓這樁婚事更體面些。

    因為安三郎在燕北有職務,所以一直到兩個年輕人成親,霍翎也沒能見到安三郎和方嵐蕓。

    不過霍翎還是命人給方嵐蕓準備了一份豐厚的添妝禮。

    大穆北邊部落的反抗,終于是慢慢被鎮壓下去。隨著敵烈部和烏古部這兩個大部落相繼投降,那些聞風而動的小部落也都不敢再鬧騰。再加上燕北的戰事已經平息,天狩二年三月,宋敘返回京師,第一時間去見霍翎,向霍翎復命。

    霍翎最近并不住在皇宮里。

    過年那段時間季銜山受了些風寒,等季銜山身體好轉后,霍翎就帶他來西郊別院住了一段時間。

    西郊別院和鳳儀宮一樣種滿了垂絲海棠。一陣春風吹過,滿院紅白相間的花朵搖曳生姿。

    宋敘在宮人的引領下穿越海棠花海,來到別院西側的馬場。

    遠遠地,宋敘就聽到駿馬跑動的聲音,以及宮人們歡呼的聲音。

    比聲音更快的,是那飛馳而過的駿馬。

    不知馬背上的人是不是掃見了他的身影,右手纏繞,拽緊韁繩,竟是恰好停在了他的身前。

    霍翎穿著一身湖藍色騎裝,身上沒有佩戴任何飾品,長發只用一根發帶扎成馬尾。她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宋敘,陽光從她身后投落,落下大片陰影,將宋敘整個人覆蓋了大半。

    宋敘不敢直視霍翎,眼眸垂落,俯身行禮:“許久不見娘娘,娘娘的風姿更勝往昔了。”

    霍翎似是笑了一下:“宋大人倒是清減了不少。不過你低著頭,哀家瞧不真切。”

    宋敘微怔,一時間也不知是該抬頭好,還是保持現狀好。

    霍翎這回終于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應該會騎馬吧。”

    “會。”

    “那讓人給你牽一匹馬來。你來得有些早,擾了我騎馬的興致,就隨我在馬場里到處轉轉吧。”

    馬匹很快被人送了過來,宋敘翻身上馬,略落后霍翎半個身位。

    霍翎道:“大穆那邊的內亂早就平息了,哀家原以為你會在年前就返回京師,沒曾想竟耽擱到了年后。”

    宋敘道:“敵烈部和烏古部確實是在年前就投降了,但微臣以前一直無緣踏足羌戎王庭,也沒有在燕西游歷過,就想著在那里多待一段時間,到處走一走,看一看,還順便在州學上了幾堂課。”

    霍翎眉梢微挑:“你覺得州學辦得怎么樣?”

    宋敘肯定道:“辦得極好。州學才辦了三年,羌戎王庭里已經有不少年輕貴族在說漢話,寫漢字,仰慕漢人文化了。

    “移風易俗非一時之事,先帝和娘娘對燕西、對羌戎布局之深遠,已經可見成效。”

    霍翎問:“那你覺得要過多久,才能到收獲的時候?”

    宋敘斟酌片刻,給了個中規中矩的答案:“再過十來年,等一代新人換舊人,應該就到娘娘收獲的時候了。”

    霍翎又挑了幾個問題來詢問,宋敘都一一認真作答。

    因為不是正式場合的君臣對奏,霍翎也沒有表現得太嚴肅,聽著聽著,就感慨出聲:“文尚書那古板方正的性子,竟也能教出宋大人這樣的學生。”

    宋敘苦笑:“……老師性情素來如此。”

    霍翎掃了他一眼,篤定道:“看來他在你面前,沒少抱怨我。”

    宋敘表情都木了,不知道該如何接這話。

    霍翎話鋒一轉:“這倒無妨,我如今也在你面前抱怨他,就算是扯平了吧。”

    宋敘覺得,太后娘娘當真是風趣極了。

    不僅風趣——

    宋敘提著一盒溫熱的海棠花酥,穿過成片海棠花海離開時,忍不住思忖起來:丁景煥那家伙是不是把自己嗜甜的事情告訴娘娘了,不然娘娘怎么總喜歡給自己賞賜御膳房的點心?

    宋敘回到文府,還沒來得及和文盛安說上幾句話,太后的賞賜和晉升的旨意就一起來了。

    宋敘原本是一介白身,為了方便他在羌戎和大穆行事,霍翎才將他封為太常丞。

    這個官職只是權宜之計,如今宋敘立下大功回到京師,自然可以順理成章出仕。

    而他的官職,也從太常丞變成了禮部郎中。

    除了給宋敘升官外,霍翎還給宋敘賜了一套府邸。

    也是巧了,這套府邸就在梨酒巷子,就在丁景煥對門。

    家具齊全,干凈整潔,只要去牙行聘兩三個伺候的下人,就能輕輕松松拎行李入住。

    文盛安莫名有種“太后當著自己的面,挖自己墻角”的感覺。

    他搖搖頭,揮走這種古怪的感覺,不無遺憾道:“我原本還想將你調來吏部幫忙。沒想到太后會將你安排去禮部,在陸杭那老狐貍手底下干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武試】

    這天下英才,不敢說多如繁星,也絕不在少數。但能夠入霍翎眼,又能為她所用的,不過寥寥。

    對宋敘的安排,只是霍翎閑來一筆。眼下,她還有其它心事。

    霍翎對朝政的認知,有很大一部分都來源于先帝。

    先帝在位時,一直著手削弱勛貴,打壓世家,提拔寒門。

    霍翎任皇后期間,也一直在配合先帝做這些事情。

    等到先帝駕崩后,朝廷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危機,霍翎最先要做的就是穩定朝政,讓政權平穩過渡,不要產生更多動蕩。

    所以這兩年時間里,霍翎基本都是沿用了景元朝的政策,沒有做太大改動。

    就連朝臣,除了她提拔起來的一批心腹,其余的都是景元朝就已經嶄露頭角。

    隨著燕北戰事告一段落,朝廷也從先帝駕崩的陰影里慢慢走了出來,霍翎自然也有意推行一些新的政策。

    自從端王府和柳國公府倒臺后,勛貴的聲勢就不如以往了。

    世家在朝堂上占據了半壁江山,以她如今的威望,直接和世家沖突并非明智之舉。

    想要一點點磨去世家的羽翼,還是得著眼于提拔一批寒門出身的官員。

    就在霍翎琢磨該以什么方式提拔寒門官員時,她收到了安鴻羽的折子。

    安鴻羽是個閑不住的人,在燕北吃了幾十年風沙,驟然回到京師這富貴繁華地,他頗不適應。

    等傷勢略有好轉,他就去了輝武閣和周嘉慕作伴。

    周嘉慕的資歷遠遠不如安鴻羽,但一來,安鴻羽得過霍翎的吩咐;二來,周嘉慕是有真才實學的。

    兩人相處頗為融洽,經常在一起討論兵事,切磋推演。

    安鴻羽也在討論的過程中,慢慢復盤了自己這些年領兵打仗的經驗,最后花了點兒功夫,將他的經驗都寫進了折子里。

    霍翎收到折子后,反復看了好幾遍。

    原本困擾她多時的問題,倒是有了個不錯的解決辦法。

    ***

    周嘉慕收到霍翎傳召時,正在練武場里活動筋骨。

    他不敢耽擱,回屋簡單擦洗一番,又換了身干凈整潔的衣服,這才急急忙忙隨崔弘益進宮。

    霍翎已經從西郊搬回了皇宮。

    壽寧宮里的垂絲海棠也到了花期,紅白相間,輕盈飄逸。

    宮人伺候霍翎起身時,特意給霍翎選了一條應景的長裙。她的長發也只是用一根發簪隨意挽起,散在耳后。手腕素凈,沒有佩戴鐲子,只在耳際戴了一對粉珍珠。

    反倒是立在她身后的宮人內侍,再到周嘉慕自己,都是一絲不茍,穿戴著符合自己品階、身份的服飾。

    兩人是舊相識,霍翎倒也不急著一上來就說正事:“在輝武閣待得怎么樣?”

    說到這個,周嘉慕高興道:“以前在燕西駐守時,既沒有太多時間,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翻看兵書,整理自己所得。輝武閣里收錄有歷代兵書,這兩年里我翻看了不少,感覺整個人都沉淀了下來。”

    霍翎觀其神色,并無太多勉強,可見說的是心里話。

    輝武閣大學生是個閑職,如果讓一個骨子里追求安逸的人在那里待兩年,說不定人就要廢掉了。

    但對于周嘉慕這種心心念念回到戰場的人來說,輝武閣的經歷,反倒成為了一種錘煉和沉淀。

    也許等周嘉慕重新回到戰場后,他整個人會有一種全新的蛻變。

    霍翎笑了一下,只道:“你覺得有收獲就好。知道我尋你過來,所為何事嗎?”

    在來的路上,周嘉慕也有了一些猜想:“是因為安將軍的那道折子嗎?”

    霍翎問:“你看過了?”

    周嘉慕搖頭,表示自己沒看過折子,只是安鴻羽與他溝通過,也就一些事情征詢過他的看法和建議。

    霍翎指尖輕點,將手邊的折子推至周嘉慕面前,讓他先看看。

    安鴻羽在折子里說了不少大燕軍中存在的問題。

    其中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是,優秀的中層將領不夠多。

    大燕承平多年,沒有多少仗可打。

    這當然是好事,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限制了很多沒有家世、沒有背景的將領的出頭和晉升。

    燕北已經算是打仗比較多的地方了,但在燕北軍里,依舊有大半中層將領都是出身將門或勛貴,本身沒有打過什么仗,只是因為有好的出身,就順利在軍中謀得高位。

    安鴻羽并不是看不起這些將門勛貴子弟,里面也確實出過一些不錯的人物。

    但更多的,還是才不配位。

    越往上走,位置就越少。

    這些人占據高位以后,底下出色的苗子想要冒頭,就會變得更困難。

    ……

    要不是場合不對,周嘉慕一定得為安鴻羽的折子叫幾聲好。

    他只覺得安鴻羽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他不僅沒有好的家世背景,還是羌燕混血,這讓他在軍中舉步維艱。

    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即使他浴血奮戰立了大功,功勞也要被上官吞掉大半,等功勞落到他頭上時,只剩下很小一點。

    這已經算是上官比較會做人了。

    要是換一個不做人的上官,把功勞全吞了,連點兒米湯都不給周嘉慕分潤也是極有可能的。

    當然,雖然那段經歷很坎坷艱辛,但他終歸是熬出了頭。

    可像他這樣能夠一路熬到出頭的人,只是個例。

    周嘉慕期待地看著霍翎:“娘娘讓我看這道折子,可有什么安排?”

    “哀家有意遴選一批武將苗子。”

    “娘娘要如何遴選?”

    霍翎將自己這些天的想法娓娓道來:“以朝廷的名義辦一個擂臺,不限家世,不限年齡,允許所有未出仕的人報名上臺比試,從中擇優。”

    這個主意,還是從當初燕西州學選拔得到的靈感。

    光說不練假把式。

    優不優秀,手底下見真章。

    周嘉慕聽得怦然心動。

    霍翎的這項舉措,簡直比他打了一場大勝仗,更能令他怦然心動。

    不過越是心動,周嘉慕就越是冷靜:“這些人分出名次以后,娘娘是打算給他們都封官嗎?”

    霍翎頷首:“這是自然。”

    周嘉慕道:“只怕有些人會說這場考核太兒戲了。”

    霍翎道:“這就是哀家找你來的原因。既然要考核,就不能只是單純比拼拳腳功夫。兵法,行兵布陣,沙盤推演,這些也都可以作為考核的一部分。”

    周嘉慕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卻還是客觀道:“這樣選拔出來的人才,有一定真才實學,但優秀的將才、帥才,還是得靠沙場磨礪,靠考核是考不出來的。”

    霍翎笑道:“如周將軍、安將軍這樣的名將,自然是千金難求。但哀家想要的,就是一批有真才實學的中層將領。至于他們以后能走多遠,就看他們自己的天資和機緣了。”

    周嘉慕忍不住想,如果他當年能夠遇到這樣一個擂臺,他是不是就能更早被上位者看見,是不是就能走得更加平順呢?

    霍翎看著已經亢奮起來的周嘉慕,拍板道:“哀家召你進宮,就是想將此事交由你來辦。你先回去和安將軍,還有和兵部那邊多多商量,最后擬定出一份切實可行的章程交給哀家過目。

    “可以先試著辦一場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就延續下去形成慣例。”

    如果達不到她想要的效果,自然也就沒有下文了。

    周嘉慕鄭重道:“娘娘放心,臣一定竭盡所能。”

    在被閑置了這么長時間后,這還是霍翎第一次用他。

    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還是為了如他一樣沒有好家世的人,周嘉慕都會盡心盡力辦好這件事情。

    周嘉慕往里面投入了很多心血,他也自認為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他將折子遞上去,提議朝廷舉辦一場【武試】后,反對的聲音還是多到出乎他的意料。

    那鋪天蓋地的折子,有就事論事,彈劾武試的。

    “只憑一場比試,就給這么多人封官,豈非太兒戲了?”

    “行兵打仗靠的是積累,靠的是經驗,臣從未聽聞名將是可以靠

    比試比出來的。

    “如果真的能用這種方式篩選出名將的話,那也不需要讓一批沒有功名的人來參加了,直接將周將軍的這份章程丟到軍中,讓軍中士兵、將領一一下場比試,到時排出前一百名,前一千名,給第一名封大將軍,給第二名封忠武將軍……

    “我朝一下子涌現出了這么多將軍,想必當大穆再次率兵攻打燕北時,這些將軍一定能狠狠重挫大穆,揚我大燕國威!”

    這種彈劾的話語雖然有些刺耳,但周嘉慕也能接受。

    讓周嘉慕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那些在彈劾完武試后,還要長篇大論對他進行人身攻擊的。

    周嘉慕在軍中摸爬滾打十幾年,在京中也待了兩年,還是第一次被滿朝文武逮著輪流噴。

    他一開始還能反駁幾句,但他委實不是那種能夠舌戰群儒的人物,反駁著反駁著,周嘉慕整個人都被噴暈乎了,以至于等到下朝時,他整個人都有種“我就是想推行一場武試,怎么到了你們嘴里,我就快成國朝罪人,要以死謝罪了”的錯覺。

    崔弘益追出去時,看到周嘉慕一臉恍惚,連腳下有臺階都沒注意,連忙出聲提醒:“周將軍,小心看路。”

    周嘉慕低頭,看了看面前的臺階,又循著聲音來處看向崔弘益,辨認了許久,才把人認出來:“哦,原來是崔內侍,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嗎?”

    崔弘益內心忍笑,低咳一聲,抬手道:“周將軍請,娘娘要見您。”

    周嘉慕見到霍翎時,霍翎面前正摞著兩大疊奏折。

    她還穿著上朝時的禮服,但神情和姿勢都很閑適,隨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還笑出聲來。

    “娘娘。”周嘉慕哀怨。

    他都不需要看。

    最近朝廷沒有發生什么大事,那兩大摞奏折,絕對都是彈劾他的。

    “這本折子寫得真不錯。”霍翎一邊笑一邊對周嘉慕夸獎道,“文采斐然,反駁得有理有據,我瞧瞧這個官員叫什么名字。”

    周嘉慕:“……”

    霍翎不僅記住了這個官員的名字,還將他的折子單獨放到了一邊,結果抬頭一看,周嘉慕還在那兒干杵著,好笑道:“怎么還不坐下。”

    周嘉慕自覺在這件事情上,自己是和霍翎一條心的,所以說話也格外有底氣:“娘娘,你今日在朝會上怎么沒有開口。”

    “哀家現在就下場,還太早了些。”霍翎道,“你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反對你嗎?”

    周嘉慕回憶了下今早聽到的那些話:“因為我的章程不夠完善?”

    霍翎反問:“你覺得你的章程哪里不完善?”

    周嘉慕沉默,若有所思。

    霍翎搖頭:“不要被他們的話語帶偏了。他們不是因為你的章程不夠完善而反對你,他們只是為了反對武試而反對你。知道這些彈劾折子都是誰寫的嗎?”

    周嘉慕意識到這里面還有其它門道,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請娘娘賜教。”

    霍翎道:“這些反對的官員,大都出身將門、勛貴,或是與將門、勛貴沾親帶故。”

    周嘉慕猛地反應過來了。

    合著這些人反對,不是因為他做錯了,而是因為這些人敏銳意識到了武試對他們的影響。

    以前他們可以隨意將族中子弟送入禁衛軍,送入軍中擔任中層將領;

    現在朝廷要舉辦什么武試,想用考核的方式挑選出一批人擔任中層將領……

    往上走的位置就這么多,有人占住了,其他人自然也就沒有份了。

    霍翎在折子堆里翻找了片刻,找到兩本折子,遞給周嘉慕:“這是安鴻羽和兵部尚書李寒松的奏折,你看看。”

    周嘉慕翻看一看,心底堆積的那股氣終于消散了一些:總算是有為他說話的人了。

    周嘉慕也想到太后娘娘要他找安鴻羽、兵部進行商量的真正原因了。

    不是擔心他行事出現紕漏,而是暗示他提前拉攏一批盟友。

    如果把朝堂比作一場游戲,這場游戲沒有單純的對錯,也沒有單純的輸贏,它永遠處于博弈中。

    并不是說一項政策好,它就一定能夠推行下去。

    就算能勉強推行下去,也會遇到底下人陽奉陰違的情況,最終達不成真正想要的效果。

    想明白這一點后,周嘉慕的思路也打通了:“我可以尋求一批家世不顯的武將的支持,想來他們會很愿意看到武試的。”

    霍翎道:“如果我們的對手是勛貴和武將,那你還可以尋求一些人的支持。”

    “什么人。”

    “三位輔政大臣。”

    如果三位輔政大臣都支持武試,再加上她下場表態,那大局已定。

    而三位輔政大臣會支持嗎。

    除非三人為了反對她而進行反對,不然霍翎想不到他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

    勛貴也好,武將也好,她的刀子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的利益受損,又關三位輔政大臣什么事。

    三位輔政大臣代表的可是世家、清流。

    如果三人真的做到為了反對她而進行反對的地步……

    周嘉慕不了解朝堂格局,但他是個聰明人,得了霍翎的提點后,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經過整整一個月的暗潮涌動,隨著三位輔政大臣相繼表態,霍翎出面,壓下所有反對的聲音,將武試的時間定在了今年八月。

    周嘉慕的心放下了一半。而沒放下的另一半,是他擔心那些人反對不成,又會弄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那些人還是不肯消停。

    在報名的時間截止以后,周嘉慕匆匆進宮。

    “娘娘,他們派了他們族中未出仕的子弟來報名參加武試。如今報名參加武試的一千多人里,光是明面上的,就有上百個都是他們的人。”

    霍翎近來心情不錯,她站在一個盆栽前,手里握著把剪子,似乎是在琢磨該修去哪一部分的枝杈:“你在擔心什么?”

    周嘉慕抿了抿唇:“我擔心任由他們報名參加武試,很有可能我們遴選出來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他們的人。到時……到時武試就成了一個笑話。”

    普通出身的百姓,學到點兒好拳腳不難,但很難接觸到高深的兵法、行兵布陣、沙盤推演。

    而出身名門的子弟,卻坐擁這些良好的資源。

    還有一個更直觀的對比,普通百姓哪里敢敞開了吃肉,但人不吃肉,不錘煉筋骨,又怎么能練出一副好體魄。

    霍翎終于找準了地方,手下一用力,將一根枝條剪去:“你想岔了。”

    周嘉慕茫然。

    霍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這些出身將門、勛貴的人,就算沒有這次武試,他們也能在家族的幫助下,謀得一個好差事。他們報名參加武試,反倒會擠占普通百姓為數不多的機會。

    “但我要篩選掉的,只是那些濫竽充數之輩,而非這種確實有才能的人。

    “等到了以后,從武試出來的人,會比那些沒有考過武試的人,擁有更好的機會。”

    周嘉慕自愧弗如:“確實是臣想岔了。”

    霍翎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我們這一回遴選出來的人,極有可能會有一大半出身武將家族,只有一小半,甚至只有寥寥數人是普通出身。

    “但這種情況,會慢慢改變的。

    “我問你,是武將勛貴家族的子弟更多,還是普通百姓的數量更多?人多了,總有拔尖的能冒頭。”

    周嘉慕眉宇漸漸舒展。

    霍翎剪得手累了,將剪子遞給周嘉慕。

    身邊的宮女適時遞來濕熱的帕子,霍翎擦了擦掌心,指著一根手指粗的枝條示意周嘉慕剪斷。

    “這世間很難有真正的公平。不要只著眼于這一場比試,也不要只著眼于一時的得失。讓他們得意一回又如何,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讓武試形成慣例。”

    就算每一次武試都只能選拔出幾個普通出身的百姓,但只要開了一道口子,就能積少成多。

    等這些人慢慢出頭,慢慢爬上來,形勢就會有所不同。

    一事不煩二主,武試依舊是由周嘉慕來主持。

    霍翎和季銜山不可能親臨每一場比試,她只打算見一見那些從中脫穎而出的人。

    不過在思慮過后,霍翎找來了兩位長公主,詢問她們有沒有興趣代她出面看一看比賽。

    有熱鬧可瞧,兩位長公主自是十分樂意。

    兩位長公主回宮之后都是滿臉激動。

    因為武試最少不了的就是擂臺打斗。而拳拳帶風的打斗,往往能看得人熱血沸騰。

    連著考核了七天,武試終于結束,周嘉慕本著寧缺毋濫的想法,綜合各項考核,最后只從中挑出了二十人。

    雖說比試不限年齡,但他們的年齡都不算大。

    最年長的一人,也就只有三十出頭。

    而這二十人里,有十七人出身勛貴武將家族,只有三人出身平平。

    比試結束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宮中設宴,宴請這些人。

    所有收到請柬的人都萬分榮幸。

    霍翎帶著季銜山一起赴宴。

    宴會上,每個端著酒杯過來敬她酒的人,她都給面子地喝了口酒。

    出身名門的,霍翎會跟他們聊一聊族中長輩或是祖上輝煌。

    出身平平的,就問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謀生的。

    一圈敬酒下來,別說那些沒什么見識的考生了,就連坐在一旁陪酒的周嘉慕、安鴻羽等人,都覺得太后娘娘這一番姿態,當真是禮賢下士、求才若渴。

    酒過三巡,霍翎朝身后的崔弘益使了個眼色。

    崔弘益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圣旨,朗聲念出朝廷對這些考生的封賞——

    武試頭名賜正六品校尉的官職,第二至五名賜從六品,第六至二十名賜正七品。

    一口氣封了這么多武將,霍翎并不打算將這些人留在京中,而是打算將他們都派去地方歷練。

    不過以她的地位,設宴款待這些考生就行了,后續的職位安排沒必要再親自出手,吩咐吏部一句就是。

    等著二十人陸陸續續動身離開京師,京師也被茫茫大雪所覆蓋。

    霍翎撐著

    油紙傘,踩過一地白雪,獨自走上摘星臺遠眺,仿佛穿透茫茫雪色,看見了這二十人散去各地的身影。

    如同當年,她做主將一批官員送去燕西。

    霍翎有兩個長處,一是長于布局,二是長于狩獵。

    一名出色的獵手,想要捕獲到獵物,沒有足夠的耐心是不行的。

    恰好,她有足夠的耐心,也有足夠的時間。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四年。

    冬去春來,時間流逝。

    從天狩二年朝廷第一次開武試起,到如今,已經整整過去了四個年頭。

    這四年里,無論是前朝還是后宮都發生了不少事情。

    長公主府修建好后,兩位長公主一前一后搬離了皇宮。

    她們都到了適婚的年齡,因為她們生母健在,霍翎這個做母后的,并未插手她們的婚事,而是交由她們的母妃親自去操持。

    貴太妃和淑太妃在后宮待久了,對于京中名門子弟是兩眼一抹黑,征得霍翎同意后,她們在西郊別院辦了好幾場賞花宴。

    說是賞花宴,但大家對此都心中有數。

    本朝并不禁止駙馬出仕做官,所以無論是世家、將門、勛貴、清流,都很樂意與皇室結親。

    如果家中子弟能尚得一位長公主,那對于整個家族來說,都是天大的榮耀。

    樂平長公主肖似其母,性情溫婉嫻靜,對于母妃的安排并不抗拒,在參加了幾次賞花宴后,與朱雀衛白大統領之子定下婚事,成親一年多后有了身孕。

    與樂平長公主不同的,就是陽安長公主了。

    陽安長公主比長姐小了兩歲,性情較長姐也更活躍叛逆。

    每次參加賞花宴都很積極,但每次參加完賞花宴,淑太妃問她看上了哪家公子,她要么搖頭說都沒看上,要么點頭一口氣說了好幾個人名。

    把淑太妃氣得跟貴太妃抱怨了幾次。

    甚至有一次,淑太妃實在是氣狠了,還抱怨到了霍翎跟前。

    霍翎原本沒太放在心上,但在淑太妃抱怨完的第二天,陽安正好進宮請安,還給她送了南邊的一些特產。

    霍翎自然是不缺好東西的,不過也喜歡陽安的這份心意。

    她與陽安閑聊時,隨口問了幾句陽安的婚事。

    陽安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面對霍翎的詢問,她只說自己不急,甚至還主動問霍翎能不能給她安排一些事情做,她也想要為母后分憂。

    聽到陽安的詢問,霍翎微微一笑。

    說實話,在更早之前,霍翎就在等著樂平和陽安向她開口要權力了。

    有很多事情,霍翎不便親自露面,都是讓兩位長公主代她出面。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她讓她們短暫感受了一下走到前朝的滋味,然后就再無下文。

    權力,她可以給她們。

    但如果她們不主動開口要,她不會主動給。

    連開口為自己爭取的勇氣都沒有,給了她們權力,就算她們有運用權力的能力,也沒有駕馭權力的覺悟。

    從那天以后,再遇到一些需要代她出面的場合,霍翎基本都只安排陽安去。

    等樂平從籌備婚事的忙碌和喜悅中分出心神時,她才察覺到這一點。

    她心里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失落,隱約間意識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機會。

    可當她看到擺在自己眼前的那套嶄新喜服時,她又搖了搖頭,壓下心底莫名的失落。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

    她想要的,和陽安想要的不同。

    她注定成為不了父皇和母后那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

    平淡富貴綿延一生,于她而言,未必是壞事。

    除了樂平長公主外,霍澤也成親了。

    他的妻子是安遠侯之女。

    和武威侯府這樣的沒落侯府不同,安遠侯府在勛貴里是排得上號的。

    關娘子是安遠侯最小的孩子,又是膝下唯一的女兒,自小就很受父兄疼愛。

    說來也是湊巧,霍澤行了加冠禮以后,霍世鳴給霍翎寫了一封信,希望霍翎能幫忙留意一下霍澤的婚事。

    正好那時候貴太妃和淑太妃在舉辦賞花宴。

    這種賞花宴,當然不可能只邀請男子。

    京中各家貴女也都在邀請之列。

    霍翎直接把霍澤丟了過去,讓霍澤自己相看。

    結果霍澤的動作比樂平、陽安都快多了。

    參加完幾次賞花宴后,霍澤就進了宮,說自己相看中了一位姑娘。

    霍翎簡單問了一下,發現兩人確實有些緣分。

    第一次賞花宴上,關娘子的馬車壞了,霍澤剛好騎馬路過,幫忙搭了一把手。

    后面幾次賞花宴,兩人也都有過一些接觸和交談。

    等霍澤離開后,霍翎尋了靖國公夫人,托靖國公夫人去探聽一下關家小娘子的口風。

    總得知道人家小娘子樂不樂意才行。

    靖國公夫人和安遠侯夫人交情不錯,得了霍翎的吩咐后也沒耽擱,很快就將安遠侯府的態度打聽清楚了。

    雖然霍翎看自家弟弟,總覺得他性情有些浮躁,行事不夠穩妥,和安兒一塊兒玩鬧的時候更是顯得呆頭呆腦的……

    但霍澤作為她的親弟弟,無論家世還是樣貌,都算得上一等一。

    官職在同齡人里不是最拔尖的,但也不錯,而且能夠行走御前。

    從各方面來說,都算得上是佳婿。

    既然兩邊都樂意,那自然沒什么好說的。

    霍翎命人擬旨賜婚。

    賜婚旨意發下去沒多久,方氏就進京籌備霍澤的婚事了。

    方氏抵達京師的次日,還進宮給霍翎請安了。

    霍翎留方氏用了一頓午膳,命無墨送她出宮。

    看著方氏遠去的背影,

    霍翎輕輕搖頭。

    方氏算不上一個多會掩飾情緒的人,雖然她盡力表現得和以前一樣,但霍翎還是能明顯感受到,不一樣了。

    以前的方氏,待她談不上特別親近,但言行舉止間是不生疏的。

    如今卻是透出幾分生疏與禮貌的客套。

    方建白之死,終究是在方氏與她之間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隔閡。

    ……

    除了這些親近之人的近況外,這四年時間里,朝堂上發生的變動更多。

    天狩二年八月,第一場武試以相對圓滿的方式結束了。

    吸取了第一場武試時出現的一些問題,周嘉慕和兵部一起對武試的章程重新做了調整。

    一直到天狩四年八月,朝廷又開了第二場武試。

    經過整整兩年的醞釀和宣揚,武試的消息已經傳遍大江南北。

    就連一些比較偏遠的鎮子上的百姓,也都聽說過武試。

    不同于第一次舉辦時,因為時間太過倉促,只有京師及周圍城鎮的人能趕過來報名參加。

    第二次舉辦時,朝廷留足了時間,讓更多有志參加的人能夠趕上比試。

    為了讓武試徹底形成一項制度,周嘉慕提議,從第二場武試開始,武試不再由他個人主持,而是交由兵部來主持。

    考試科目也從原來的騎射、摔跤、舉石、拳腳比斗,又增加了舞刀和步射兩項。

    六項都合格以后,還要考策論兵法。

    不管策論兵法答得好還是不好,都不會被刷下去。

    只是策論兵法答得好的人,名次會較原來有所提高。

    策論兵法答得不好的人,名次會較原來有所降低。

    這主要是考慮到大多數武人都不通文墨。

    能文能武的終究是少數人,武將還是應該更側重武藝。

    報名第二場武試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足有三千多人。

    經過為期幾天的比試,最終選出了五十六人。

    這五十六人里,勛貴武將出身的還是占了大多數。

    但讓周嘉慕高興的是,出身貧寒卻能入選的人選也開始變多了。

    尤其是比試的頭名,名字叫秦虎,來自蒼州某個小縣城,父親只是一名鐵匠。

    他能勝過所有人成為頭名,不是因為他的策論兵法答得好。

    相反,他在文試上的表現很糟糕,在五十六人里都是墊底的。

    可是他在武試上表現得實在太好了,就算策論兵法拖了后腿,頭名依舊頒給了他。

    排名公布后的第二天,兵部設宴款待這些考生。

    排名公布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宮中設宴。

    見到秦虎本人后,霍翎笑贊:“果然是一名猛將。不,應該說是一名虎將。”

    命人給秦虎賜了一身明光甲,以及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至于其他考生,霍翎只賜了刀,并未賜甲。

    就連周嘉慕私底下都向霍翎感慨。

    “武試能選拔出一個秦虎,就不枉朝廷花費這么多氣力了。”

    不過有人歡喜,也有人惱怒。

    在武試結束后的第一次大朝會上,有朝臣上書,表示武試太過勞民傷財。

    三千多名考生從外地趕來京師,這一路上的吃喝就是一大筆開銷。

    如果能考上搏得一個功名,自然是皆大歡喜。

    如果考不上,那他們回去的吃喝也是一大筆開銷。

    周嘉慕暗罵這些人沒個消停,都連著辦了兩場武試了,這些人還在喋喋不休。

    霍翎被人掃了興致,卻也沒惱。

    雖說這個上書的朝臣是在故意挑刺,但他提出的問題也確實存在。

    大多數考生的拳腳功夫其實都比較一般,六項考核里,頂多只有一兩項能合格。

    這種水平來參加考試,確實沒什么必要。

    “這位大人言之有理。”

    霍翎道:“那就這樣吧,以后再舉辦武試時,要先在各州進行初試,讓所有有意報名的考生先在當地報名參加比試。

    “等到初試過了以后,再讓他們進京參加總試。

    “他們進京的花銷,由當地州府承擔一部分。他們一旦考中了功名,也是當地州府的一項政績。

    “進京路上,可以借宿沿途驛站,由驛站提供住宿和飯食。如此一來,既不會勞民傷財,也不會給朝廷造成太大負擔。”

    立在大殿之下的官員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得訕訕退了回去。

    “諸位對于武試,還有什么看法嗎?”霍翎微微一笑,對眾人道,“如果還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出來議一議,這樣也能讓第三屆武試辦得更周全,為朝廷選拔出更多的將才。”

    其他同樣想要上書挑刺的人,聞言都默默止住了步子。

    太后都說了還會繼續辦第三屆武試,他們還站出來反對,又有什么意義呢……

    口子已經開了,就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輕易堵回去的。

    大朝會結束后,霍翎再次召見周嘉慕。

    周嘉慕一見到霍翎,就高興道:“娘娘英明。”

    旁邊的無墨沒忍住笑出聲來,對霍翎道:“娘娘,有沒有覺得周將軍這話很耳熟?”

    霍翎故作回憶:“確實耳熟。幾天前剛聽過一次。”

    周嘉慕噎了一下,仔細回憶,好像還真是。

    周嘉慕努力為自己找補:“可見娘娘在微臣心目中,是真的英明神武,神采蓋世。”

    霍翎說:“這話聽著倒新奇不少。”

    笑過以后,霍翎正色道:“周將軍在京師待得還自在嗎?”

    周嘉慕道:“自在。”

    “那是京師更好,還是邊境更好呢。”

    周嘉慕先是一愣,旋即,他眼中燃起一縷希冀的火光:“娘娘,您的意思是……”

    霍翎從來都不打算閑置周嘉慕,她將周嘉慕放在京師,放到輝武閣大學士的位置上,只是想多觀察一下周嘉慕。

    在武試一事上,周嘉慕表現得很符合她的心意。

    所以霍翎覺得,火候已經到了。

    霍翎打算任命周嘉慕為燕北副將,讓他帶著一半的考生一起赴任。

    周嘉慕立刻道:“娘娘,這一半的考生,包括秦虎嗎?”

    他也算是悍不畏死了,每次打仗都會沖鋒在前。

    但他個人氣質不夠勇武,就缺像秦虎這樣的猛將,隨他一起沖鋒陷陣、殺敵破軍。

    霍翎笑道:“自然是包括的。這樣的虎將,就應該用在燕北這樣的地方。”

    ……

    有關武試的推行和落實,算是霍翎和文盛安之間少有的默契。

    霍翎想提拔寒門,文盛安也樂見勛貴武將被打壓。

    但在武試之外的很多朝政上,霍翎和文盛安的沖突從未斷過。

    比如說霍翎有意放一些低階太妃出宮,允許她們歸家自由婚嫁,文盛安不知道從哪兒收到了風聲,和陳浩言一起反對。

    有他們兩個輔政大臣帶頭,反對的聲勢十分浩大。

    如果說太妃之事只是一件比較小的沖突,那霍翎和文盛安之間最大的沖突,還是在季銜山的事情上。

    文盛安對于霍翎住在壽寧宮一事,其實十分不滿。

    只是因為季銜山年紀還小,文盛安只能將不滿壓在心底,無法宣之于口。

    盼啊盼啊,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季銜山盼到了六歲。

    等季銜山六歲生辰一過,文盛安就上了折子——

    娘娘,陛下該遷宮了。

    他已滿六歲,可以獨自居于太和殿了。

    霍翎當時就氣笑了,這是有多迫不及待。

    其實霍翎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季銜山的行李,也安排好了去太和殿伺候的人手,但看到文盛安這么急,她反倒不急了。

    抻了文盛安一個月,直到其他朝臣也都有了動靜,這才開始給季銜山遷宮。

    霍翎原以為文盛安下一步就該上折子,勸她從位于前朝的壽寧宮,搬回位于后宮的慈寧宮了。

    文盛安也確實上了折子,但他要說的并非霍翎遷宮一事。

    他很清楚,在天子大婚之前,太后絕不可能退居后宮頤養天年。

    因為先帝遺詔上明確寫著: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后處分。

    所以文盛安在折子里提及的,是季銜山的教育問題。

    一個長于婦人之手的君王,絕不是朝臣所期盼的明主。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后對陛下的影響已經夠深了,他不能再坐視太后主導陛下的教育問題。

    要知道這幾年里,太后一直鼓勵民間創作教育孩子的歌謠、詩文。

    甚至在天下范圍內廣收通俗易懂的文章,編纂成冊用以給天子啟蒙。

    這當然是好事。

    但文盛安徹夜翻看過那些書籍,里面有不少內容,都取自《孝經》,和孝道有關!

    太后分明是想教導出一個遵從孝道,對她言聽計從的天子!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天狩六年】

    對霍翎來說,她的底線有兩個。

    一是權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屢次三番冒犯她的權威,她可以容忍。

    因為文盛安是百官之首、輔政大臣。

    他對她的態度,代表了許多朝臣對她的態度。

    但文盛安干涉她對季銜山的教育,對她的安排指手畫腳,那就不在霍翎的容忍范圍內。

    雙方就季銜山的教育問題進行了好幾次爭斗。

    文盛安想要擔任太傅一職,成為名正言順的帝師。

    霍翎直接將陸杭推了出去,讓陸杭擔任太傅一職。

    都是輔政大臣,也不能厚此薄彼。

    文盛安加封太師,陳浩言加封太保。

    想要教導天子是吧。

    教,都可以教。

    三位輔政大臣全部都去給天子上課。

    但三位輔政大臣這么忙,哪里能抽出太多時間教導天子呢。

    應該給年輕人一些歷練的機會。

    所以霍翎將丁景煥、宋敘、崔原這一批她比較看好的年輕官員塞了進去,安排他們為季銜山講經。

    文盛安看不慣她命人編纂的文章里,有很多取自《孝經》、教授孝道的內容。

    那宋敘就專門給季銜山講《孝經》。

    連霍翎自己,也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閑,親自教導季銜山的騎射。

    兩位長公主早

    已搬出皇宮,如今皇宮里只有季銜山一個孩子。

    教一個孩子是教,教幾個孩子也是教。霍翎從宗室、大臣的孩子里,挑選了幾個孩子進宮陪季銜山念書,給季銜山當玩伴。

    肅郡王府的季三郎就是其中一個。

    肅郡王府和霍翎的淵源,可以追溯到霍翎封后之時。

    那時候景元帝沒有親生子嗣,只能將端王嫡長子養在皇宮里,但明眼人都知道端王府和霍翎不對付。

    肅郡王府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頻頻向霍翎示好。

    后來霍翎有了親生兒子,肅郡王府的一些盤算自然就不了了之。

    但肅郡王府很快調整好了心態,依舊與霍翎保持親近。

    霍翎也沒有虧待過肅郡王府,在肅郡王出了孝期后,就安排他起復去了吏部。

    要給季銜山挑選伴讀,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季三郎。

    ***

    遠山俯臥在云黛之間,長風自北向南而來,吹得松濤陣陣,草木低伏。

    平整開闊的官道上,行進著一支近萬人的車隊。

    車隊四周都被身著輕甲、腰懸長刀的禁衛軍包圍著。

    隊伍中央,繡著金色龍紋的黑色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濃烈的陽光灑落天際,照在金色龍紋和龍紋下方的兩輛金色輦車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玄武衛副統領鄭新覺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突然聽到身后有快馬聲在接近。

    他回頭看去,只見來人在靠近他時猛地拽住韁繩。

    “鄭副統領。”

    無墨穿著利落的騎裝,笑著打了個招呼。

    鄭新覺抱拳,絲毫不敢怠慢這位太后身邊的心腹女官。

    “無墨女官,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嗎?”

    “娘娘問何時能到蒼州。”

    鄭新覺道:“再往前行進個幾里地,就能看到蒼州界碑了。”

    “那進了蒼州后,就即刻安營扎寨。明日再繼續趕路。”

    傳達完太后的命令,無墨調轉馬頭,騎馬返回金色輦車所在的位置。

    遠遠地,無墨看到陽安長公主騎馬跟在輦車旁邊。

    輦車里的人不知道跟她說了些什么,她突然歡呼一聲,朝空中揮舞幾下馬鞭,帶著七八個貴女騎馬離開大部隊,朝著遠處的山坡而去。

    “娘娘。”

    無墨接替了陽安長公主方才的位置,對著輦車里朦朧的人影輕喚了一聲。

    團扇尾端輕輕挑起金色紗幔。

    順著玄色衣擺一路向上,無墨看到了一雙如遠山般深邃的眼眸。

    而比這雙眼睛更吸引人的,是眼睛的主人。

    恍惚之間,過往與今夕跨過歲月交織。

    無墨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初夏。

    那個時候,娘娘也是身處于黑甲洪流之中,華麗輦車之上,一入洛城,就贏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譽。

    一晃經年,歲月沒有在霍翎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只是洗練了她身上的青澀,沉淀了她身上的野性以及眼中的野心。

    她不再鋒芒畢露,舉手投足間盡顯從容,遠比十二年前更吸引人。

    卻再也沒有人敢直視這樣的美貌。

    她端坐在金色輦車之上,就如云上山巒,巍不可攀。

    “到哪兒了?”

    聽到霍翎的聲音,無墨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輕聲答道:“方才見到鄭副統領的時候,他說還差幾里地就能看到蒼州界碑,這會兒估計已經進入蒼州了。”

    話音剛落,無墨就看到隊伍最前方有人打起了旗語,示意所有人停下扎營。

    ……

    霍翎此行要去的,是位于蒼州的皇家獵場。

    霍翎一向喜歡狩獵,但除了進京頭兩年,她隨先帝來過皇家獵場,后面十年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再來過皇家獵場。

    這回突然決定動身前往皇家獵場,說來還和朝堂上的爭斗有關系。

    今年年初,也就是天狩六年三月,京師下了一場大暴雨,電閃雷鳴間,位于前朝的興泰殿被天雷擊中,在雷雨中被徹底燒毀。

    興泰殿并非普通宮殿。

    太宗朝時,太宗就很喜歡待在里面處理政務、接見朝臣。

    霍翎成為攝政太后以后,也選擇在興泰殿處理政務、接見朝臣。

    火勢從興泰殿一路向外蔓延,幾乎燒到了距離興泰殿不遠的太和殿。

    因為火勢太大,霍翎帶著季銜山退回了鳳儀宮,暫時在鳳儀宮休息一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大火熄滅,只余滿地殘骸。

    幾座重要宮殿被焚毀,霍翎召來朝臣,原本是想與他們商議焚毀宮殿的重建問題,結果才剛開口,就有大臣跳出來上疏諫言,表示此乃天譴所至,不平息天怒,不足以重修宮殿。

    而平息天怒的辦法也很簡單。

    漢元帝曾因茂陵白鶴館失火一事下罪己詔,并大赦天下。

    興泰殿的火災與之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執政者應該效仿漢元帝修養德行,以應天命。[注]

    “執政者”三個字用得十分微妙。

    天子年方八歲,才剛在天章閣學習兩年,朝中所有政務皆出自太后之手,由太后裁決。

    那應該修德應天之人,又豈會是天子。

    而這還算是比較委婉的諫言。

    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上疏,連遮掩都不遮掩,直接指出這場天譴乃是應在霍太后的身上,請霍太后下罪己詔,并大赦天下。

    但霍翎早已不是剛登上太后之位的勢單力薄。

    這些年里,她在朝堂上扶持了一大批官員。

    無需她做任何示意,就有人站了出來,反駁這場火災乃是天譴的說法,認為這應當歸屬于人禍。

    是興泰殿的守衛者沒有在起火的第一時間通知眾人前去滅火,才會導致火勢蔓延。

    雙方就“火災到底是天譴,還是人禍”這一問題爭執不休。

    又或者應該說,火災是天譴還是人禍本就無關緊要。

    真正重要的是,借著這場火災,那些反對霍翎的人,和那些支持霍翎的人又一次進行了權力博弈。

    如果認定火災是天譴,那霍翎就需要為這場火災擔責。

    如果認定火災是人禍,那需要為這場火災擔責的,就只是興泰殿的守衛。

    而結果是——

    雙方的博弈都沒有盡其功。

    霍翎沒有下罪己詔為這場天雷引起的火災擔責。

    但那天在宮中值守的邱鴻振和內務府總管都被貶出京。

    這兩人都算是霍翎的心腹,他們被貶出京,對霍翎來說,這就意味著是她掰手腕輸給了文盛安和陳浩言。

    都察院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十分積極,積極到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文盛安和陳浩言兩位輔政大臣聯手了。

    事后,霍翎并未對文盛安和陳浩言做什么,只是將興泰殿重建工作交給了工部尚書周濟。

    也許是看出了霍翎心情不好,丁景煥上了一道折子,表示重建宮殿鬧出的動靜不會太小,太后和陛下留在皇宮里無法好好休息,不如一起擺架皇家獵場,也順便在皇家獵場里過兩人的千秋節。

    ……

    行進的車隊緩緩停下。

    霍翎在崔弘益的攙扶下,走下自己的輦車,向著前面的另一輛輦車走去。

    輦車

    里,季銜山正乖乖坐著,聽宋敘給他講述蒼州的風土人情。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大抵是奇妙的,在幾位老師里,季銜山最喜歡的就是宋敘。

    霍翎安排宋敘講解《孝經》,倒也不完全是為了氣文盛安。

    宋敘自幼跟隨寡母長大,對母親的感情很深,由他來講解《孝經》,效果肯定會比其他人要好上一些。

    而且霍翎也沒有要求宋敘只講《孝經》。

    就像現在,季銜山長到八歲,還是第一次離開京師出遠門,正是看什么都興奮,看什么都好奇的時候。

    讓他認認真真學習書本上的知識,他肯定不樂意。

    讓宋敘這個游歷過蒼州的人,講一講沿途趣味,季銜山就聽得津津有味,也能順便學到一些東西。

    這會兒輦車停了下來,宋敘將正在講的故事收了個尾。

    季銜山掀開紗幔,看到站在一旁的霍翎,高興地躍下輦車,把正準備攙扶他的小桂子嚇了一跳。

    “母后,我們到蒼州了嗎?”

    八歲的孩子已經長到了霍翎齊腰的位置,霍翎一抬手,就能揉到他的頭:“到了,明天早些起來趕路,傍晚之前就能順利抵達御林苑行宮。”

    “那太好了,坐了好幾天輦車,我好累啊。”

    季銜山抱怨了一句,又開心地向霍翎賣弄起自己剛學到的新知識。

    “母后,宋老師跟我說,蒼州是龍興之地,當年太|祖皇帝就是在蒼州起兵的。那塊矗立著的蒼州界碑,還是太|祖親筆所書。”

    霍翎笑著對季銜山道:“還是宋大人博聞多識。母后來過蒼州兩次,都不知道界碑出自太|祖之手。

    “宮人才剛生火做晚膳,你想不想趁著這個時候,去瞻仰瞻仰太|祖的筆墨?”

    見季銜山點頭,霍翎對一旁的宋敘道:“宋大人也一起去吧。”

    宋敘垂下眼眸,行禮應是。

    霍翎又吩咐一旁的無墨,讓她去把季二娘子、季三郎和許時渡的女兒陸琢都叫上。

    不多時,季二娘子和季三郎姐弟過來了,許時渡也牽著女兒陸琢一起過來了。

    六歲的小姑娘正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時候,霍翎摸著小姑娘的包包頭,問許時渡:“你怎么也來了?”

    “來湊個熱鬧。”許時渡道,“換做是沒嫁人生子那會兒,我早就跟陽安她們那些小姑娘一起去騎馬了。”

    霍翎笑道:“現在跟著她們一起去也不成問題。”

    許時渡擺擺手:“我和她們可玩不到一起去。你要是心疼我,明天就陪我一起騎馬趕路吧。”

    和陽安那些小姑娘騎馬,哪里有和阿翎一起騎馬開心啊。

    許時渡的審美是從始至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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