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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是不想讓政敵影響了自己的好心情,還是另有什么安排。

    霍翎帶著季銜山前往皇家獵場,卻讓文盛安和陳浩言這兩位與他不對付的輔政大臣留守京師。

    為期八天的趕路后,隊伍終于抵達蒼州行宮。

    朝中權勢更迭,人事變遷,這座從前朝傳承下來的行宮,依舊如霍翎記憶中那般巍峨壯觀,于平原處拔地而起,迎接著所有人的到來。

    它不獨屬于任何一個朝代,也不獨屬于任何一個人,而是矗立在那里,迎接著每一個時代的掌權者。

    就如此刻,霍翎走進行宮,入住長清宮。

    休整一日后,所有隨駕而來的官員及其家眷,齊聚在校場上,恭候太后和天子駕臨。

    漫長而肅穆的等待后,有內侍高聲呼喝。

    眾人起身行禮。

    霍翎牽著季銜山,一步步走上高臺。

    高臺之上,并列著兩張幾案。

    霍翎在左邊那張幾案入座,垂下眼眸,一一掃視下方眾人。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皇家獵場。

    第一次過來時,她是從邊陲之地初入京師的襄安郡君。

    她站在高臺之下,與周圍所有人一樣,垂首聆聽圣意,被皇權的光芒所籠罩著。

    時隔一年,第二次來到皇家獵場,她已貴為大燕皇后,端坐在高臺之上,端坐在天子之畔。

    在天子設置打獵彩頭以后,她也跟著開口湊趣。

    而今時今日——

    霍翎抬袖,聲音不高不低:“諸位都平身吧。”

    待眾人重新落座,霍翎開口,略說了幾句鼓舞人心的話語,就命人拿出幾樣寶物設成彩頭,誰獵得最多獵物,就能贏下這些寶物。

    在霍翎話音落下后,季銜山也開口添了幾樣寶物,讓原本就豐厚的獎賞,愈發顯得豐厚起來。

    感受到下方的目光變得灼熱期待,霍翎一聲令下,眾人奔赴獵場,開始今日的狩獵。

    “母后,我們也快些進入獵區吧。”

    季銜山眼巴巴看著那些遠去的人流,小聲催促霍翎。

    霍翎抿唇一笑:“你急什么。我送給你的弓箭,你能拉滿了?”

    季銜山的騎射就是她親自教的,他有幾斤幾兩,她還能不清楚?

    “還沒有。”季銜山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小弓,嘆了口氣,“母后,你要再等一等我了。”

    霍翎問:“等你什么。”

    季銜山道:“來之前我都想好了,我要獵一頭大老虎送給你,可是我的力氣還不夠,還得再長大一點,才能像外祖父一樣打死大老虎。”

    霍翎被季銜山的牛皮逗笑了,也沒告訴季銜山,他們所在的獵區是不可能有老虎出沒的。

    為了保證太后和天子的安危,免得獵物沖撞了圣駕,像是老虎、野豬之類的獵物,都有人提前進行驅趕,基本不可能出現在他們的獵區里。

    她鼓勵道:“那以后母后給你上課時,你得好好聽講,不然就像你父皇一樣,不僅獵不了大老虎,還獵不了其它動物。”

    季銜山吃驚:“父皇不會打獵?”

    霍翎道:“不是不會,就是不擅長、不喜歡。”

    季銜山道:“那父皇好可憐啊,他肯定獵不到什么獵物吧。”

    霍翎眼眸一彎:“他以前獵沒獵到我不知道,但遇到我以后,他都是滿載而歸。”

    季銜山聽明白了,抓著霍翎的手,討好道:“那等我長大了,我就把我獵到的獵物全部送給母后。現在母后能不能把你獵到的獵物送一半給我。”

    霍翎笑道:“母后獵到的獵物,都送給你。”

    季銜山更期待了。

    霍翎也不再耽擱,帶著季銜山走下高臺。

    她打獵喜歡熱鬧,如無鋒、鄭新覺、丁景煥、宋敘這樣的心腹臣子都沒有單獨行動,而是跟隨在她身后,一起進入獵區。

    當然,宋敘還不能完全算是她的心腹臣子。

    在她和文盛安的交鋒愈演愈烈之際,宋敘身為文盛安的學生,夾在她與文盛安之間,處境其實有些尷尬和微妙。

    但霍翎一向欣賞宋敘,季銜山又很喜歡宋敘,所以丁景煥過來時,也把宋敘叫上了。

    季銜山學了兩年騎射,雖然因為手腕勁小拉不開弓箭,但騎在小馬上跑還是不成問題的。

    霍翎帶著孩子,自然不可能玩得多盡興,不過她準頭好,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能精準命中獵物,半個時辰下來,收獲頗豐。

    看著已經裝滿一輛板車的獵物,霍翎問季銜山:“夠了嗎?”

    從霍翎射中第一只獵物起,季銜山看向她的眼神都是發亮的,小臉上寫滿了興奮與仰慕。聞言用力點頭,大聲喊道:“夠了,夠了。母后,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樣厲害。”

    霍翎失笑。

    雖然她也很希望自己的孩子文武雙全,但說實話,安兒的騎射天賦,就比他父皇強上一些。

    嗯……日后勤練的話,應該還是能打到不少獵物的。

    就在這時,丁景煥騎著馬悠然路過。

    季銜山正是興奮想要炫耀的時候,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丁老師,你打到了多少獵物啊?”

    連上馬下馬都還不夠熟練的丁景煥:“……”

    他將雙手抄在袖中,仰頭望天,神情憂郁:“和你一樣。”

    “真的嗎?”季銜山指著自己那一板車獵物,吃驚道,“丁老師,你也打了這么多獵物嗎?”

    丁景煥:“……”

    丁景煥默默轉移話題:“陛下,你有這么多獵物,你打算怎么分配啊?”

    季銜山順著丁景煥的話思索起來:“我要給丁老師送一頭山羊。”

    不等丁景煥露出滿意的笑容,季銜山又嘟囔道:“也不知道狐皮夠不夠給宋老師做一件狐皮大氅,還有阿琢的兔毛披風……”

    丁景煥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行了。”霍翎笑著朝季銜山伸出手,扶著他下馬,“下來喝口水,歇息一會兒。等歇息好了,母后教你射箭。”

    結果季銜山才剛喝了幾口蜜水,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聲,似乎是有人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獵物。

    “怎么回事?”無墨探頭看去。

    只見幾名禁衛拖著沉重的板車,從林子里走了出來。

    而板車之上裝著的——

    竟是一頭還沒

    有完全斷了氣息的麋鹿!

    ***

    牽著駿馬,走在板車最前面的禁衛,顯然是射中這頭獵物的人。

    他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頭盔遮擋了他一部分面容,但從露出來的半張臉,也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俊朗。

    一雙劍眉斜飛入鬢,更顯英姿勃發。

    許是因為收獲了這么難得的獵物,臉上帶著疏朗燦爛的笑容。

    注意到眾人投來的打量,他笑容微微一斂,在人群中梭巡一圈,朝著霍翎大步走來。

    及至近前,來人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玄武衛關南簫,參見太后娘娘。”

    霍翎道:“何事?”

    關南簫一板一眼回稟道:“屬下是來向太后娘娘請罪的。”

    霍翎眉梢微挑,終于起了幾分興致:“你倒是說說,你何罪之有?”

    關南簫道:“屬下方才奉命在外圍巡視,正好看到一頭麋鹿跑了過去,沒來得及多想,只是覺得獵物難得,就搭弓射出了一箭。

    “屬下的職責是護衛娘娘和陛下的安危,而不是前來狩獵,沒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射出了一箭,此乃一罪。

    “還有一罪,是沒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私自獵殺麋鹿。

    “屬下愿將這頭鹿獻給太后娘娘,還望太后娘娘能收下它,寬恕屬下的罪過。”

    霍翎的視線終于落在了關南簫的身上:“你只用了一箭就射中了獵物?”

    “是。”

    “一箭穿胸而過,當得起神射手之名。你在玄武衛里,應該不是什么無名小卒吧。”

    “屬下在鄭新覺鄭副統領手底下任指揮使。”

    關南簫低著頭,霍翎居高臨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也沒開口命他抬起頭,只是隨意轉了轉手里的長弓,壓低弓身,用尾端挑起關南簫的下顎。

    關南簫順著長弓的力道,順從地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的、盛著野心的眼眸。

    “朝中姓關的官員可不多,你是哪家兒郎。”

    “中侍大夫關樓之子。”

    “幾歲了。”

    “十八。”

    中侍大夫,從四品,屬于武官,品階不高不低。

    關南簫出身不算拔尖,能在這個年紀就成為玄武衛指揮使,可見其能力不俗。

    霍翎突然笑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這片獵區,她向景元帝主動請纓。

    ——“若陛下不介意,臣女想獵一頭鹿獻給陛下。”

    ……

    皇權之下,再出色的獵手,也不過是獵物。

    她終是看到了皇權之上的風景,也成為了可以高坐云端狩獵的獵人,而這位跪倒在她面前的青年侍衛,正在期待著她的垂青,忐忑等待著一場可以平步青云的機遇。

    霍翎挪開弓箭。

    關南簫愣了愣,才在崔弘益的呵斥下重新低下頭。

    霍翎道:“不錯。”

    關南簫抿了抿唇,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太后這句“不錯”到底是在夸什么。

    “你獻的那頭鹿,哀家收下了,你退下吧。”

    關南簫有些失神,卻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愿,匆匆行了一禮,就要退下。

    崔弘益突然開口:“你以后就從玄武衛,調去御前行走吧。”

    關南簫知道這位是太后身邊的內侍總管,他說的話,代表的就是太后的心意。

    關南簫心下一喜,下意識看向太后。

    然而,太后的視線早已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關南簫喜意散去,失魂落魄地退下了。

    關南簫的神情變化雖快,卻全都落入了崔弘益的眼睛。

    他不禁搖了搖頭。

    娘娘是何等人物,又是何等風姿。

    想要向娘娘獻媚,獲得娘娘青睞,成為娘娘入幕之賓的人如過江之鯽,關南簫不是他看到的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關南簫能獲得娘娘些許青眼,已是其中佼佼了。

    ……

    霍翎早已不再關注關南簫,她此刻正在和宋敘聊天。

    丁景煥抄手站在一旁,突然悠悠出聲:“娘娘好雅興。”

    霍翎失笑:“什么雅興。”

    丁景煥道:“沒有雅興,娘娘又為何要將人調去御前。”

    “獻鹿有功,又生得貌美,調去御前不是很正常嗎。”霍翎還隨口開了個玩笑,“我若有這個雅興,定然提前知會你一聲。”

    丁景煥:“……”

    丁景煥心口狂跳,強忍著沒有想歪,卻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娘娘提前知會我,是想讓我當佞臣,為你物色天下美人嗎?”

    宋敘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低斥道:“景煥,慎言!”

    霍翎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你猜。”

    丁景煥當真露出沉吟狀,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權衡其中利弊:“這要取決于哪種方式升官更快。

    “我這幾年在京兆府干得還是不錯的,歲斷萬獄,無冤訴者,民間可有不少老百姓稱呼我為丁青天。這丁青天的名頭,怎么都比丁佞臣順耳啊。”

    霍翎搖頭:“你再這么說下去,宋大人可能真要踹你一腳了。”

    丁景煥警惕地看了宋敘一眼,向霍翎抱怨道:“他一向無趣,開不起玩笑。”

    霍翎故作訝異與不解:“那安兒怎么喜歡宋大人多過喜歡你?”

    丁景煥露出痛苦之色。

    好吧,這一點他還真反駁不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他為了知己知彼,可是特意去刺探過敵情。

    某一回他的課正好在宋敘的課前面,他上完課后,偷偷溜到了隔壁屋偷聽宋敘是如何給陛下講課的。

    也沒有他講得妙趣橫生啊,怎么陛下就更吃宋敘那套呢。

    宋敘似是看出了丁景煥的想法,悠悠道:“陛下年紀雖小,卻不喜性情輕浮之輩。尤其是這性情輕浮之輩還不擅騎射,箭箭落空。”

    丁景煥的心臟跳得更劇烈了。

    這回是給氣的。

    ***

    那頭麋鹿很快就斷了氣息。

    當天晚上,霍翎和季銜山的飯菜里都多了一道烤鹿肉。

    第二日,霍翎沒有再帶著季銜山進入獵場。

    她將季銜山留在行宮里,讓他教陸琢學射箭。

    她帶著人打獵打了個盡興。

    等到打獵的興致略散去了些,霍翎就陪著季銜山好好逛起這座行宮,為他介紹行宮里的景致,還和他說起了很多有關景元帝的事情。

    霍翎生母早逝,父親霍世鳴很少和她提起生母的事情。

    她不了解生母,對生母的印象也不深,對生母的感情卻很深。

    所以她很愿意跟季銜山聊景元帝的事情。

    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會想要了解親生父親的事情。

    就如她也曾在心底反復勾勒過生母的形象。

    行宮到處都是上了百年的蒼天巨樹,盛夏六月,灼熱的陽光灑在巨樹之上,將本就蒼翠的巨樹映襯得郁郁蔥蔥。

    季銜山一邊聽著霍翎說話,一邊穿過樹蔭。

    結果走著走著,耳邊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

    霍翎看著不遠處的宮殿,對季銜山道:“我們進去里面看看。”

    季銜山順著霍翎的視線看過去。

    宮殿大門上掛著“長樂宮”的牌匾。

    “母后,這座宮殿有什么特殊的嗎?”

    “我第一次來皇家獵場,就住在長樂宮里。”霍翎笑道,“第二次來,就隨你父皇住進了長清宮。”

    季銜山積極表現:“我知道。無墨姑姑說,母后就是在皇家獵場和父皇定情的。”

    霍翎沒讓宮人代勞,親手推開了長清宮的大門,就如親手推開了記憶的洪流。

    長清宮里的一草一木,都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可也正因如此,物是人非之感撲面而來。

    霍翎在庭院里轉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庭院中間的那棵梧桐樹前。

    季銜山跟在霍翎身邊左顧右盼,突然一指頭頂上方的樹干:“母后,這里刻有一片羽毛標記。”

    “這是你父皇刻的。”

    霍翎順著羽毛標記后退三步,用腳尖點了點地面。

    “去取幾把鏟子來。”

    命人挖開地面。

    幾名內侍合力往下挖了三尺深,就挖出了酒壇的邊緣。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埋在地里的九壇酒搬了出來。

    霍翎拿起一壇,拍開上面的泥土,掀開了緊緊密封的酒蓋。

    清冽的酒香從壇子里逸散出來,還帶著淡淡的荷花香。

    季銜山蹲在旁邊,好奇地看著霍翎手里的酒。

    霍翎注意到他的視線,將酒壇遞到他面前:“好聞嗎?”

    季銜山問霍翎:“母后,這是你和父皇一起釀的酒嗎?”

    “是啊。”

    霍翎抱著酒壇來到涼亭里,給自己倒了一杯,試了試味道。

    即使在釀酒的時候,有擅長釀酒的師傅在一旁耐心指導,這壇酒的味道也委實算不上多好,入口間還帶著荷花的幾分清苦。

    季銜山道:“母后,我也想喝。”

    酒的度數不高,霍翎也沒拒絕,給季銜山滿上了一杯,讓他跟著嘗一嘗味道。

    季銜山偷喝過幾次酒,雖說嘗不出酒的好壞,但也覺得這杯酒的滋味好像有點淡。

    他咂了咂嘴:“母后,你再給我倒一杯吧。我剛剛喝得太快,忘記和你碰杯了。”

    霍翎只好又給他倒了一杯:“好喝嗎?”

    季銜山道:“好喝。”

    他晃了晃腦袋:“就是有點暈乎乎的。”

    霍翎一笑,用還帶著泥土的手指,劃了劃季銜山酒意上涌的臉頰,在上面抹了一道土痕。

    做完惡作劇,霍翎收回手指:“暈乎乎就對了,看你下回還敢在宴會上偷喝酒嗎。”

    季銜山吃驚:“母后,你怎么看出來的。”

    他偷喝的時候明明很小心,還讓李滿和小桂子一起給他打掩護了。

    霍翎沒忍住,又掐了一把季銜山的臉頰,哈哈一笑:“你是我生的,你說我怎么會知道。”

    剩下的大半壇酒,霍翎沒有再分給季銜山,也沒有分給無墨和許時渡,迎著沉悶的夏風和聒噪的蟬鳴,獨自一人飲完了。

    季銜山頂著一張滿是泥痕的臉,問霍翎,另外那幾壇酒該怎么辦。

    霍翎用帕子沾了些水,慢慢為他拭去泥痕,溫柔道:“命人好好存放著。以后你每年過生辰時,母后都開一壇陪你喝,正好能喝到你大婚。”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母后帶你一起微服私……

    霍翎在行宮里的日子很是安逸。

    興致起來了,就帶著人進入林區打獵。

    等玩得盡興了,就留在行宮里休息,或是陪季銜山四處走走逛逛,或是批復從京師快馬送來的政務。

    隔個幾天還會帶著季銜山出現在校場,欣賞底下人為了給他們過千秋節而準備的各種比賽。

    當然,更多的時候,霍翎都是待在長信宮里,翻看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札。

    她前兩次來皇家獵場時,就對長信宮里存放的手札很感興趣。

    只是那時候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沉不下心也分不出神去翻閱這些手札。

    用過午膳,霍翎走進長信宮,來到窗邊推開窗戶,任由午后的陽光爭先恐后鉆進書房,將空氣中的浮塵照得一清二楚。

    她揮了揮面前的浮塵,坐到書桌前,拿起最上頭的一本手札開始翻閱。

    手札上,除了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墨寶外,書頁邊緣還有七種不同的字跡。

    結合幾人的落款來看,應該是前朝幾位皇帝和本朝幾位皇帝留下的讀書感悟。

    霍翎還在上面看到了景元帝的字跡。

    她用指腹撫過那行文字,突然心血來潮,挽袖研墨,也像其他幾人一樣,隨手記錄下了自己的心得感悟,成為這本手札上的第九種字跡。

    看著發黃書頁上嶄新的墨跡,霍翎搖頭失笑。

    笑過之后,卻也沒放下手里的筆,時不時在上面寫幾行字。

    這一讀一寫間,一個下午悄然流逝。

    “娘娘!”

    “母后!”

    夕陽西斜,窗邊光線漸漸黯淡下來,霍翎剛放下手里的筆,就聽到外頭傳來孩子中氣十足的叫喊聲。

    霍翎將窗戶推到最大,伏在窗臺上,看著外頭的季銜山和陸琢:“怎么了?”

    陸琢高興道:“娘娘,我們今晚一起去烤兔肉吃好不好?”

    霍翎朝小姑娘笑了一下:“你們在外頭等等我,我這就出來。”

    霍翎走出書房,來到兩個孩子面前:“誰獵到的兔子?”

    陸琢答道:“是娘親獵到的,她讓我和表舅過來喊你。”

    寧信長公主要稱呼霍翎一聲“表嫂”,所以按照輩分來算,陸琢要叫霍翎一聲“表外祖母”,要叫季銜山一聲“表舅”。

    不過輩分是輩分,交情是交情。

    許時渡和霍翎私交極好,每次聽到陸琢喊“表外祖母”,許時渡都會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看得霍翎哭笑不得,就讓陸琢改口叫“娘娘”了。

    霍翎不擅長下廚,不過也許是因為以前經常外出打獵,霍翎烤肉的手藝還算可以。

    大家都在烤肉,她也沒有自矜身份,拿起一只處理好的野兔走到火堆邊烤了起來。

    陸琢一開始還蹲在許時渡身邊看許時渡烤肉,但在那肉越來越焦,越來越焦后,陸琢默默站了起來,默默挪到了霍翎的身邊。

    “娘娘,我能幫你做什么嗎?”

    霍翎將烤肉遞到陸琢面前,讓陸琢幫她往上面涂一層蜂蜜。

    等陸琢涂完后,霍翎又放在火堆上烤了烤,拿出匕首,削下一小塊肉放進碗里,讓陸琢嘗一嘗味道。

    陸琢對著兔肉吹了幾口氣,等到兔肉變涼了,她才拿起來咬了一口,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來,捧著臉道:“娘娘好厲害,居然連兔肉都會烤。”

    許時渡看了眼自己手里已經烤焦的兔肉:“……”

    霍翎莞爾,對許時渡道:“阿琢和你可真像。”

    許時渡平日里圍著霍翎轉悠的時候不覺得丟臉,但看著自家女兒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一樣圍在霍翎身邊轉悠,她實在沒忍住,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臉。

    唉,能怎么辦呢。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

    霍翎給陸琢分了一只兔腿,另一只兔腿自然是給季銜山的。

    許時渡也厚著臉皮,從霍翎這里順走了一大塊兔肉。

    季銜山吃著兔肉,突然問:“母后,你今天在書房里忙些什么。”

    霍翎道:“我在看前朝留下的手札。”

    季銜山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這些天光顧著玩,都沒有好好看書。”

    霍翎平日里管季銜山管得很嚴格,他的課業也被安排得滿滿當當,這回來蒼州行宮,霍翎卻沒有再抓季銜山的課業,而是任由他玩個盡興。

    霍翎笑道:“你難得出宮一趟,適當玩一玩也是沒問題的。而且誰說

    你光顧著玩了,你這些天不是都有好好練習騎馬射箭嗎?而且幾位老師也經常跟你介紹蒼州的風土人情,這些東西都是書本上學不來的。”

    季銜山露出高興的笑容,旋即又主動道:“那我從明天開始,每天都練半個時辰的字。我和阿琢在行宮里找到了一些父皇留下的字畫。”

    霍翎的字就是脫胎于景元帝的字,所以在季銜山開始練字以后,霍翎找出了景元帝以前送給她的字帖,讓季銜山試著臨摹。

    這會兒聽到季銜山主動要求練字,霍翎自然不會拒絕。

    這樣平淡安逸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個多月。

    季銜山的八歲生辰如期而至。

    霍翎特意起了個大早,親自下廚給季銜山做了一碗長壽面。

    等季銜山吃完長壽面,霍翎帶他去看自己給他準備的生辰禮。

    是一匹和他差不多高的小馬駒。

    小馬駒是兩匹汗血寶馬的后代,命人好好照料著,等日后長大了,定然也是千里良駒。

    季銜山可高興了,背著霍翎送給他的小弓箭,騎在馬上溜達了好幾圈,還說要騎著馬去找二姐姐他們討要生辰禮。

    陽安長公主自然也是住在行宮里面的。而樂平長公主有孕在身,此次并未隨行。

    霍翎道:“沒見過上門討要禮物的。”

    季銜山道:“二姐姐肯定不會介意的。”

    霍翎笑了笑,也就允了:“拿到禮物后趕快回來,晚些時候,大臣們會過來給你賀壽。”

    小馬駒還沒長大,好在季銜山人也小,一路溜溜達達著離開了霍翎的視線。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他又溜溜達達著,和陽安長公主一起回來了。

    陽安長公主說他:“騎在馬上都沒我走路快。”

    季銜山解釋:“那是我在遷就二姐姐。”

    陽安長公主:“哎呦,那我得謝謝你。”

    季銜山:“不用謝,誰叫二姐姐送了我生辰禮呢。”

    姐弟兩感情一向不錯,陽安長公主嘴上抱怨,卻還是伸手去接季銜山,扶著他下馬。

    這會兒時辰還早,但七月的天亮得早,太陽也毒辣,季銜山在外面待了這么久,小臉被曬得通紅,額上也出了一層汗。

    霍翎讓人帶他下去換一身新衣服。

    等他換好衣服出來,住在行宮里的其他宗親也過來給他祝壽了。

    長清宮一直熱鬧到了傍晚,過來祝壽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霍翎忙了一天也著實累了,沐浴過后,原本就要直接睡下,但聽說季銜山還沒睡,她疑惑道:“他在做什么呢?”

    無墨道:“在看自己今天收到了多少禮物。”

    霍翎啞然失笑,也不著急睡了,披上一件外衣,去隔壁長夏宮找季銜山。

    “母后,你怎么來了。”

    季銜山正趴在榻上看宮人整理出來的禮物清單,聽到下人通報,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

    “過來看看你。”霍翎坐到塌邊,“困了沒有。”

    季銜山搖頭:“還沒有。”

    霍翎道:“那母后帶你去留煙園泛舟游湖。”

    小孩子對于晚上不用睡覺,而是溜出去玩,都有一種天然的向往。即使季銜山平日里表現得遠比同齡孩子要聰慧沉穩,也不能免俗。

    聽說要在大晚上泛舟游湖,他歡呼一聲,丟開禮物清單就要去穿鞋子。

    霍翎拉住他:“夜里涼,快添件衣服。要是著涼了,以后晚上都不帶你去玩了。”

    季銜山乖乖披了件外衣。

    留煙園里有個不大不小的池子,里面種滿了各種觀賞用的荷花。當初霍翎和景元帝一起釀酒時,就是在這里采了蓮花。

    十一的月亮已經漸盈漸圓,皎潔的月光灑落在蓮花池里,仿佛是為滿池蓮花披上一層月華。

    小舟從湖面上緩緩劃過,偶爾驚起幾只螢火蟲。

    季銜山趴在小舟邊上,伸手去夠螢火蟲,卻只夠到了一捧清輝。

    霍翎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往里挪一挪,小心別掉進湖里。

    “我很小心,不會掉下去的。”季銜山這么說著,還是往里挪了挪,“母后,我們要在行宮待多久啊。”

    “你想回皇宮了嗎。”

    “我還不想回去。”

    回到皇宮以后,母后就要全身心投入到處理政務中,除了能抽出一些時間教他騎射,都沒有多少時間陪他。

    而且回到皇宮以后,他就得天天枯坐在那里聽朝臣爭論不休。

    他才不想那么快回去呢。

    “那我們就在這里多待一段時間。”霍翎道,“難得出京一趟,你想不想去蒼州城看看。”

    季銜山聽幾位老師提過蒼州城,那是蒼州最大最繁華的一座城池。

    他脫口而出:“我想去。”

    但說完以后,他又有些猶豫:“母后,我們能去嗎?”

    “為什么不能?”霍翎笑道,“母后帶你一起微服私訪。”

    對于這一次微服私訪,霍翎并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打算。

    無鋒早已提前安排好了沿途的行程,只等季銜山在行宮過完生辰,她就可以直接帶著季銜山出發。

    既然是微服私訪,霍翎也沒有帶太多人手。

    那些隱匿在暗處的人手不算,明面上,霍翎只帶了無墨在身邊伺候,季銜山也只帶了小福子在身邊伺候。

    除此之外,就只有無鋒、丁景煥和宋敘有幸隨行。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夫人,少爺,前面就是蒼州城了。”

    陽光刺目,充當車夫的無鋒頭戴一頂斗笠,狹長眼眸微微瞇起,眺望著這座越來越近的雄偉巨城,回頭對著馬車里的人稟報道。

    這是霍翎一行人離開行宮的第十五日。

    要花上半個月時間才趕到蒼州城,是因為他們不急著趕路,沿途經過一些城鎮或有意思的地方時,都會多逗留一兩日。

    說來也有意思。

    霍翎一行人是微服私訪,自然都特意換了低調些的衣物打扮。

    但他們舉手投足間的那一身氣度,還有露在外面的細膩膚色,是換了多少衣物都無法遮掩的。

    所以即使霍翎的美貌引來了極大的關注,也沒有多少不長眼的敢上前搭訕調戲。

    馬車里,無墨問:“夫人,我們進城后,要先去宅子休息,還是要先去酒樓用些東西。”

    化名為霍夫人的霍翎指了指季銜山:“別問我,問你家少爺去。”

    季銜山道:“我想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去酒樓吃東西。”

    無墨跟外頭的無鋒傳達了季銜山的意思。

    季銜山聽著外頭傳來的各種嘈雜聲,也有些坐不住。他側了側身子,掀開窗簾,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流。

    城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

    有許多老百姓挑著扁擔,竹筐里裝著各種新鮮的土物,顯然是要把這些東西送進城里。

    也有許多老百姓沒有進城,直接就在城門口叫賣起來。

    一個面容黝黑的老者注意到了馬車里的季銜山,挑著扁擔,追著馬車高聲問道:“小公子,小公子,要不要來一包蓮子,俺家的蓮子都是今早剛從湖里采下來的,保證新鮮清甜。”

    季銜山愣了愣,垂眸掃了眼老者的小腿,確實有許多干掉的淤泥:“給我來一……我全要了。”

    老者愁苦的臉上立刻露出高興的笑容。

    無鋒聽到季銜山的聲音,停下馬車,也沒問價格,直接從懷里掏出一塊碎銀遞給老者:“不用找了。”

    老者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貴人了,一邊千恩萬謝,一邊將蓮子帶竹筐都遞了過去。

    反正竹筐是自家編的,不值什么錢,這塊碎銀足夠一起買下蓮子和竹筐了。

    季銜山拿到蓮子后,問霍翎:“娘親,我能吃嗎?”

    “讓無墨給你洗一洗再吃。”霍翎沒有阻止季銜山,不過看到那一大筐蓮子,還是道,“買太多了。蓮子放太久就不新鮮了。”

    “不多不多。”季銜山從無墨手里接過幾顆洗好的蓮子,“娘親最喜歡吃蓮子羹。我們今晚要是吃不完,可以把剩下的蓮子都拿去做蓮子羹。”

    無墨夸道:“還是少爺聰明,我都沒想到這一茬。”

    霍翎莞爾:“看來我今晚是要有口福了。”

    說話間,馬車已順利進入蒼州城,沿著人流來到蒼州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最后停在一間足有四層高,客似云來的酒樓前。

    店小二走到馬車前,笑容滿面:“客人可是要進店吃飯?快快里邊請。”

    無鋒跳下馬車,往后看了一眼,確定丁景煥他們也跟上來了,才掀開簾子:“夫人,少爺,我們到了。”

    當霍翎從馬車里走下來時,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

    又何止是店小二。

    醉仙居是蒼州城最大最繁華的酒樓,這會兒雖不是飯點,但酒樓里也很熱鬧,當霍翎一行人往里走去時,不少人驚鴻一瞥,險些連手里的筷子都握不穩了。

    原本在柜臺算賬的掌柜連忙出面,親自將霍翎一行人引上二樓。

    丁景煥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把折扇,這會兒正在騷包地扇著風:“嘖。”

    霍翎:“嘖什么?”

    丁景煥殷勤地幫霍翎扇風,一副狗腿子

    的模樣:“這天太悶熱了,夫人,您瞧瞧,我臉都悶紅了。”

    霍翎掃了他一眼,春風滿面,倒是沒看出來哪里悶紅了:“正好,你家少爺買了一筐蓮子,你多吃一點,再拿它來泡水,保準清心明目,凝心靜神。”

    丁景煥都不用吃那玩意兒,舌尖已經先一步泛起了苦意:“我澄心定意,心神合一,無福消受少爺的好意。”

    宋敘問:“少爺怎么買了這么多蓮子?”

    季銜山道:“在城門口的時候,剛好有老人家向我叫賣,我就全買下來了。”

    無鋒雙手抱劍,環顧左右,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和慎重。

    醉仙居的掌柜領著眾人上到二樓,笑問霍翎:“這位夫人,你們是要去包廂,還是要在二樓用膳。”

    霍翎道:“就在二樓吧,我們初來乍到,也想聽大家聊一聊蒼州城里的新鮮事。”

    掌柜領著一行人來到臨窗的兩張空桌前,一邊給他們倒茶,一邊道:“那夫人來得正好,蒼州城最近確實發生了不少新鮮事。夫人要喝些什么?”

    霍翎道:“上一壺你們這里最好的茶,再來一壇你們這里最好的酒,然后再給我們上一桌店里的招牌菜。”

    茶和酒都上得極快。

    酒自不必說,是給丁景煥點的。

    這里也就只有他無酒不歡。

    季銜山看丁景煥喝得開心,小聲道:“丁老師,你一個人喝酒多無聊啊,我陪你一起喝吧。”

    丁景煥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一個人喝酒喝得很開心,不需要你陪。”

    娘娘還在旁邊看著呢,他膽子再大,也不敢慫恿陛下飲酒啊。

    丁景煥有些壞心眼道:“你要是喝不慣這茶葉,我讓掌柜給你上一壺蓮心茶怎么樣?”

    季銜山氣鼓鼓地看著丁景煥。

    宋敘道:“你的臉都悶紅了,還是給你上一壺吧。”

    丁景煥下意識想反駁自己的臉哪里悶紅了,話到嘴邊才反應過來,宋敘這是在給自己挖坑呢。

    他哼了哼,正要埋頭飲酒,就見隔壁桌子上,一位頭戴帷帽、面容秀美的年輕姑娘突然開口搭話。

    年輕姑娘聲音溫柔婉轉:“幾位客人是第一次來蒼州城吧。”

    霍翎向這位年輕姑娘看了過去,微微一笑:“是。”

    年輕姑娘被霍翎看得有些局促,耳際不自覺泛起紅暈。她微微平復了下呼吸,盡可能平靜道:“我方才聽到了你們和掌柜的對話。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與你們說說近來蒼州城的新鮮事。”

    “不耽誤姑娘的事情就好。”

    霍翎看向無鋒。

    無鋒起身,給年輕姑娘讓出位置。

    “姑娘可以稱呼我為霍夫人,不知我該如何稱呼姑娘?”

    祝婉道:“我姓祝,單名一個婉。”

    霍翎道:“原來是祝姑娘。”

    無墨給祝婉倒了一杯茶水,祝婉笑著道了一聲謝,才開口道:“我要說的新鮮事,可能和其他食客聊的新鮮事不大一樣——就在半個月前,蒼州城發生了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

    丁景煥在京兆府一待就是六年,期間經手的大大小小案子不知凡幾,但在聽到祝婉的話后,他眉梢還是忍不住揚了揚。

    在他經手過的上萬起案子里,他從未碰到過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這并非巧合,而是和大燕《刑統》有些關系。

    前朝律法允許“親親相隱”,即允許親人包庇親人。

    同時還規定,檢控尊親屬犯罪的人,將被處以“徒二年”之刑。

    也就是說,妻告夫,子告父母,子告祖父母,無論對方的罪名是否屬實,都要坐兩年大牢。

    大燕《刑統》里的內容,基本都沿襲自前朝的刑律。

    這一條規定也在其中。

    因此,妻告夫,子告父母,在這個時代都是一種非常少見的行為。

    丁景煥給在座眾人介紹了下《刑統》里的這條規定,霍翎看向祝婉的眼神里,多了幾分興味。

    祝婉和他們在醉仙居里相遇,肯定是個巧合。

    但突然找上他們搭話,還提起了這樁案子,就未必是個巧合了。

    霍翎問:“她為何要狀告她的丈夫?”

    聽到霍翎的問話,祝婉悄悄舒了口氣,隱在袖中、緊握成拳的手也緩緩松開。

    “夫人的這個問題,要從蒼州民間的一些劣習說起。

    “在蒼州城外有一條河,名叫青禹河。那條河從山澗流出,清澈見底,潺潺冽冽,你們若是從瀾城過來蒼州城,應該能看到這條河。”

    季銜山道:“我們正是從瀾城過來,也確實遠遠看到過一條河。”

    祝婉看向季銜山:“那霍公子可知,住在這條河附近的人家,寧愿多走二里地,去更遠的河里取水,都不愿去青禹河取水?”

    在座眾人都因“霍少爺”這個稱呼愣了愣。

    但轉念一想,眾人就知道祝婉為何會弄出這個烏龍了。

    霍翎自稱“霍夫人”,而按照時人的習慣,“夫人”前冠的都是夫姓。

    那祝婉會稱呼季銜山為“霍公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宋敘剛欲出聲糾正——

    丁景煥放下手里的酒杯:“你說青禹河清澈見底,又說百姓不愿去青禹河取水,可是那里發生過什么奇特的事情,令百姓避之不及?”

    宋敘眉心微微擰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祝婉的視線大都集中在霍翎身上,但也會用余光去打量周圍幾人,所以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宋敘的異樣:“這位公子可是猜到了?”

    宋敘看了看季銜山,才道:“也不算猜到了。只是方才聽姑娘說起蒼州的劣習,想到了蒼州多有溺死女嬰的情況。”

    祝婉唇角微抿,開口道:“不錯。那起妻告夫的案子里,丈夫劉馳是衙門的差役,妻子劉氏是劉家的童養媳,在早年間就被劉家買了下來。

    “在劉馳到了年紀后,劉氏嫁給劉馳,為他操持家務,還為他生了兩個女兒。

    “那劉馳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對兩個女兒非打即罵,而被打得最多的還是劉氏。后來,劉氏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總算得了劉馳的幾分好臉色,但……”

    祝婉嘆了口氣,神情復雜:“劉氏生下來的又是個女兒。劉氏只來得及看那個孩子一眼,就暈死了過去,等她再醒過來時,那個剛出生的孩子已經不見了。”

    原本不太在意祝婉的敘事,而是一直在小心警戒四周的無鋒都忍不住道:“那孩子……被溺死了?”

    祝婉頷首:“是鄰里不忍,看劉氏拖著剛生產的身子到處尋找孩子,才將這個消息透露給劉氏的。”

    無墨道:“然后劉氏就去府衙狀告劉馳?”

    祝婉搖頭苦笑:“事情哪里有這么簡單。劉氏在劉家生活了幾十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要不是被逼到了絕處,她是絕不敢反抗的。”

    也無需眾人催促,祝婉繼續道:“劉氏知道三女兒的死訊后,大病了一場。就在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她聽到有人上門的動靜。

    “那人是過來相看她的大女兒,想要將她家八歲的大女兒買回去當童養媳。”

    說實在話,劉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貴之家,但也在鄉里置辦有十幾畝良田,劉馳還在衙門擔任差役,每個月都有二兩銀子的收入。

    根本沒到那種山窮水盡,只能將女兒賣出去換條活路的情況。

    而且劉馳也不講究,挑中的那戶人家的兒子是個病秧子。

    大女兒說是去當童養媳的,實際上還有幾分沖喜意味在。

    劉氏自己就是給人做童養媳的,很清楚在別人家里做童養媳的難處。

    她撐著虛弱的病體沖出去阻止,卻被劉馳一腳踹翻在地。

    劉馳不僅想要發賣了大女兒,還想要休了劉氏,重新找個能給自己生兒子的婆娘。

    一場鬧劇過后,大女兒還是被帶走了,劉馳拿著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銀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

    只有二女兒哭著扶起劉氏,問劉

    氏以后該怎么辦……

    祝婉認真道:“劉氏只是一介鄉野農婦,她不懂大燕《刑統》,也不知道妻告夫會有什么后果,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能選擇報官,想要讓知府大人為她討還一個公道,幫她救回大女兒。”

    聽祝婉提到蒼州知府,霍翎微微抬眸,掃了無鋒一眼。

    無鋒輕輕搖了下頭。

    霍翎和無鋒的動作都很輕微,而在座眾人早已被祝婉的講述所吸引,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們的互動。

    丁景煥問:“蒼州知府可受理了此案?”

    “蒼州知府……”

    祝婉似是不屑地哼了一聲。

    “蒼州知府在聽完劉氏的控訴后,不僅依照《刑統》將劉氏打入大牢,還命人打了劉氏二十大板。然后……”

    說到這兒,祝婉的神情驟然變得無比難看。

    “在被關入大牢的第三日,劉氏就死了。”

    季銜山發出低低的驚呼聲:“死了!?”

    丁景煥先是一愣,而后冷笑:“我記得你說過,劉馳是一名衙役。不會這么巧,就剛好是在府衙里當衙役吧。”

    祝婉苦笑:“是。事情就是這么巧。劉氏一死,她狀告劉馳之事,自是不了了之。”

    丁景煥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用略帶審視地目光望著祝婉:“劉氏之死,想必府衙那里已經給出了說法。

    “妄議府尊可是大不敬,其他人提都不敢提的事情,祝姑娘卻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告知我等,難道祝姑娘不怕嗎?”

    祝婉道:“此事確實是我冒昧了,還望幾位見諒。醉仙居的胭脂鵝脯是蒼州一絕,菜已上齊,我就不打擾幾位用膳了。”

    說罷,祝婉起身,向著霍翎和季銜山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禮,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用膳的意思,帶著她的婢女走下樓梯,離開了醉仙居。

    “小姐,你方才都要嚇死我了。”

    醉仙居外,祝婉的婢女小聲道。

    祝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又回頭去看醉仙居二樓。但從這個位置看去,她壓根看不到霍翎幾人的身影。

    祝婉一咬牙:“小桃,你幫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劉馳家附近守著,如果有人出面帶走劉氏的二女兒,你就幫我攔下他們,說蒼州城錦豐商鋪大小姐祝婉想要再次求見霍夫人。”

    小桃認真記下祝婉的話語,又忍不住問道:“那小姐你呢?”

    “我要去守著劉氏的大女兒。”

    ……

    醉仙居里,眾人一時間都失去了用膳的興致。

    無鋒最先出聲打破沉默:“夫人,需要去打探一下那位祝姑娘的來歷嗎?”

    霍翎搖頭:“她不會無緣無故找上我們。下一次再見面的時候,她應該就會自報家門了。”

    宋敘道:“那位祝姑娘的來歷有些蹊蹺,但不像是信口開河之人。劉氏的案子想必是真的。”

    丁景煥道:“是不是信口開河,查一下就知道了。我觀她的衣著,應是出身商賈之家。連她都能知曉的事情,在蒼州城里不是什么秘密。”

    無鋒默默攬下此事:“我會派人去查。”

    丁景煥點了點頭,又奇道:“這位蒼州知府到底是何許人也,居然會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蒼州知府若是完全依照《刑統》來關押劉氏,丁景煥雖不喜此人照本宣科,不知變通,也挑不出此人的錯處。

    但此人關押劉氏也就算了,還罰了劉氏二十大板……

    別說劉氏剛生產完,又正生著病,就是她身體康健,這二十大板下去,怕是也要狠狠脫一層皮。

    而在害死劉氏以后,劉氏狀告丈夫的案子,居然就直接當做沒有發生過了……

    這般處置方式,簡直是糊涂又無能。

    宋敘思索片刻,突然擰起眉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蒼州知府,是崔家族長的胞弟,名叫崔照。”

    丁景煥:“崔家?哪個崔?”

    宋敘:“這里是蒼州,還能是哪個崔?自然是清河崔氏。”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霍翎原本打算用過午膳后,帶季銜山在附近走走逛逛。

    不過聽了祝婉說的那番話,幾人暫時都沒了繼續閑逛游玩的心情,草草用過午膳后,先行回別院休息。

    別院是早就收拾出來的。

    從外頭看,只是一間普通的三進大院,但里頭十步一崗,戒備森嚴。

    無鋒將霍翎幾人送回別院,就悄無聲息離開了。

    霍翎看季銜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讓他回屋去睡會兒。

    “等睡醒了,讓無墨給你做蓮子羹吃。”

    季銜山揉了揉眼睛,還不忘叮囑無墨一聲:“無墨姑姑,記得留出一些蓮子給丁老師泡茶。”

    丁景煥痛心疾首,都困成這樣了,怎么還記得這一茬呢:“少爺,你被你宋老師帶壞了,居然幫他來欺負我。”

    季銜山嘟囔:“明明是你先使壞,說要灌我蓮心茶的。”

    季銜山這一覺睡得并不長。

    他是在一陣食物的甜香中醒來的。

    “蓮子羹做好了。”

    霍翎坐在樹蔭底下,看到季銜山從屋里走出來,朝他招了招手:“你中午沒用什么東西,過來吃一碗蓮子羹,然后我帶你出趟門。”

    季銜山:“娘親,我們要去哪里啊。”

    霍翎:“我想帶你去青禹河看看,你怕不怕?”

    季銜山搖頭:“不怕。”

    霍翎露出一點笑容:“那快吃吧,再耽誤下去,天就要黑了。”

    去的路上,季銜山一直在胡思亂想,猜測會不會在青禹河看到一些不太好的畫面,但等他到了青禹河后,他才發現,這里十分尋常。

    青禹河是一條不算大的河流。

    從更遠處的青禹山流淌而出,經過好幾個村落。

    夏季雨水充沛,青禹河的水位也略有上漲,但青禹河依舊碧波蕩漾,清澈見底,偶爾還能看到一些小魚在水里盡情嬉戲。即使有行人從上方踏過,小魚也不會被驚擾到。

    上游有什么東西緩緩飄了下來,待得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塊泡得發白的布。

    那塊布離季銜山很近,季銜山不由盯著它多看了兩眼,下一刻,他就被宋敘抓著肩膀,往后拉開了幾步距離。

    宋敘道:“少爺,別靠那么近。”

    季銜山應了一聲,又忍不住去看那塊布。

    宋敘腳步微移,擋在了他的視線前方:“別看了,那是一塊襁褓。”

    河流上游怎么會突然飄來一塊襁褓……

    季銜山臉色發白,陡然明白了宋敘的意思:“……宋老師,他們為什么要溺死自己的孩子啊。”

    宋敘沉默,不知該如何回答。

    丁景煥糾正:“他們溺死的是女嬰。若是男嬰,他們可舍不得溺死。”

    季銜山道:“蒼州城雖不如京師氣派恢弘,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城。青禹河距離蒼州城不遠,那在京師……”

    宋敘嘆了口氣:“天子腳下,首善之地,這種情況自是不多見。不然早就有人上報給夫人和少爺了。”

    季銜山心中的疑惑不僅沒有被解答,反倒是更深了:“那蒼州又為何會形成這種民風呢?”

    “有很多原因。”

    一直靜靜望著河面的霍翎突然開口。

    她對季銜山道:“別急。我們會在蒼州城停留不少時日,你先多看看,多聽聽,然后自己找一找癥結所在。”

    ……

    幾人在河邊逗留的時間有點長,等回到城里時,天邊已涂滿了晚霞。

    霍翎剛下馬車,無鋒越眾而出,來到霍翎身邊稟告道:“夫人,都打探清楚了。事情確實如那祝姑娘所言,并未有半分夸大或隱瞞。

    “我已派人將劉氏的兩個女兒接走,安置在了另一處院子里,也請了大夫給她們診治。劉氏的兩個女兒身上都有摔打的痕跡,痕跡很新,應該是最近造成的。”

    霍翎微微頷首,她對于無鋒的辦事能力,自然是沒什么懷疑的。

    “還有一事——”

    無

    鋒將手底下人遇到祝婉的事情,告訴了霍翎。

    霍翎:“錦豐商鋪?”

    無鋒簡單介紹了下錦豐商鋪的情況。

    錦豐商鋪是蒼州數一數二的大商鋪,專做綢緞生意。

    生意最好的那幾年,他們鋪子里的綢緞還被選為了貢品,進獻到了皇宮里,因此名聲大噪。

    不過那都是祝姑娘祖父時期的事情了。

    自從祝老爺子病逝,商鋪由祝姑娘的親生父親接手,商鋪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祝家的情況有些特殊,祝姑娘想要再次求見夫人,應是與祝家之事有關。”

    霍翎道:“你的人將她帶回來了嗎?”

    無鋒道:“帶回來了。”

    ……

    “小姐,天都黑透了,我們還不回府,萬一被老爺發現,怪罪下來……”

    專門用來待客的耳房里,婢女小桃坐在祝婉身邊,眉間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急之色。

    祝婉握著小桃的手,神情異常平靜:“我們不急著回去。那里已經快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反正我那父親再如何怪罪,也不敢真動手做些什么。”

    小桃被說得心下一酸,左右張望了一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小姐,你要見的霍夫人是誰啊。我們蒼州城里,好像沒有哪個大戶人家姓霍。”

    祝婉道:“是一個能幫到我們的人。”

    “我們都在這里待了快一個時辰了,還沒有人出現,會不會是霍夫人不想見我們。”

    祝婉抿了抿唇:“才一個時辰而已,我們再等等。”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祝婉心里也有些沒底。

    商賈之家,天南海北做生意,消息都十分靈通。

    三個月前,祝婉隨父親去給蒼州行會的會長祝壽,無意間聽到席上的賓客在聊太后和天子的千秋節。

    近萬人的隊伍從京師前往蒼州行宮,一路上鬧出的動靜極大,消息根本瞞不住。

    所以不少人都知道了太后和天子要來蒼州行宮過千秋節的消息。

    蒼州行宮的人為了迎接太后和天子,還來蒼州城大肆采購了一番,蒼州行會因此接到了一筆大生意。

    賓客只是隨口提起,祝婉也只是無意間聽到,并未太放在心上。

    太后和天子是高坐云端的大人物,與她這樣的平民老百姓有云泥之別,她根本不可能與太后、天子產生任何交集。

    祝婉對太后娘娘的所有印象,都來自于醉仙居的說書人。

    說書人平日里最喜歡說一些才子佳人的風流雅事。

    傳聞太后初入京師,就贏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譽。而她也如賦文里的洛神一樣,令君王為之傾倒,一朝入宮封后,多年盛寵不衰。

    反正說書人不是在詆毀帝后,而是傳唱帝后情深,自然沒有人會去怪罪和阻攔。

    祝婉是醉仙居的常客,來得多了,也聽得多了,只是她對于“在世洛神”這樣的美貌實在缺乏想象,也就是單純聽一個熱鬧。

    一直到今天上午,她和父親因為她的婚事大吵了一架,帶著婢女來醉仙居用膳,看到那位霍夫人緩緩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就仿佛是云端里的仙人,款款來到了她的面前。

    祝婉家里是做綢緞生意的。

    最便宜的綾羅綢緞,都不是尋常人家能買得起的,往來的客人非富即貴。

    祝婉可以肯定,那位霍夫人不是蒼州城本地人。

    除了那位霍夫人外,她身側跟著的每一個人,穿著雖低調,舉手投足間卻也難掩一身氣勢。

    而霍夫人的身邊,恰好還跟著一個八、九歲大小,看上去就金尊玉貴的小男孩。

    那一瞬間,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躍上了祝婉的心頭。

    但她不可能貿貿然去詢問對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貿貿然向對方哭訴自己的苦楚。

    在聽到對方和掌柜的交談后,祝婉決定冒險一試,將劉氏的案子告訴對方。

    劉氏之死,蒼州知府已經給出了說法。

    想要為劉氏討個公道,就勢必會得罪蒼州知府。

    如果對方并不懼怕蒼州知府的權勢,派人接走劉氏的兩個女兒,那無疑就坐實了對方的身份。

    如果對方愿意為劉氏伸張,那自然也會愿意為她伸張。

    ——因為她所求的,和劉氏所求的,都是同一樣東西。

    所幸,祝婉賭對了。

    緊閉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在醉仙居里給她讓過座位的年輕將領親自出現在她面前。

    無鋒道:“隨我來吧,夫人要見你。”

    祝婉露出歡喜的笑容。

    她讓小桃留在這里等她,而她獨自一人跟著無鋒,來到了廳堂。

    在看到坐在上首的霍翎后,祝婉猛地跪倒在地。

    “民女祝婉,參見太后娘娘。還請太后娘娘寬恕民女不敬之罪。”

    上首傳來輕緩而不辨喜怒的聲音。

    “起來說話。”

    祝婉從地上站起,視線低垂,落在霍翎的衣擺處。

    霍翎問:“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祝婉不敢隱瞞,將自己的發現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無墨道:“夫人,看來下次微服私訪時,我們還是得戴個帷帽。”

    霍翎笑了一下,收下無墨這并不高明的吹捧,又有些好奇道:“你說你所求的,和劉氏所求的,是一樣東西。你要求的是什么?”

    祝婉咬牙,就要再次跪倒。

    不過這一回,她還沒來得及跪下,就被一旁的無鋒眼疾手快攔住了。

    霍翎道:“我如今是微服私訪,你不必一再行如此大禮。”

    祝婉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藏在心底許久的言語,用自己平生最擲地有聲的話語道出:

    “民女想要狀告自己的親生父親,錦州商鋪掌柜,鄒天翊。”

    此話一出,就連霍翎都忍不住抬眸,多看了祝婉一眼。

    妻告夫,子告父,蒼州城一行,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有意思。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祝家的故事,說來有些俗套。

    錦豐商鋪,原本并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祝氏商行”。

    它是由祝婉的外祖父,祝老爺子一手創立,并且不斷發展壯大,及至祝老爺子晚年時,祝氏商行已經成為蒼州數一數二的大商鋪,在行會里也占據了一席之地。

    祝老爺子行商多年,性情豪爽,好友遍布大江南北。

    和妻子相濡以沫幾十年,舉案齊眉。

    要說有什么缺憾,就是祝老爺子人到晚年,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即祝婉的母親,祝娘子。

    這年頭,別說有些家底的大戶人家了,就連只有片瓦遮身的貧苦百姓,都想要生一個兒子傳承香火。

    而蒼州的風氣,比其它地方都要重上一些。

    哪家只生了女兒,沒有兒子,都是要被鄰里親眷視作絕戶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底下感慨,說祝老爺子

    后繼無人,這看起來紅紅火火的祝氏商行,在祝老爺子走后,怕是就要沒落咯。

    祝氏宗族里,族中一些長輩也出面勸說祝老爺子,讓他從族中過繼一個男孩去傳承香火。

    有一個兒子在,不僅能夠繼承祝氏商行,將來祝娘子在夫家受了欺負,也有娘家弟弟可以給她撐腰。

    但最終,祝老爺子并未采納族中的建議,而是咬牙做了一個決定——

    為祝娘子招婿。

    ……

    霍翎眉梢微揚,不由對那位已經逝去的祝老爺子生出幾分欣賞。

    頂住壓力,留女兒在家中招婿。

    難怪能以一己之力,將祝氏商行發展壯大。祝老爺子的為人處世,確實頗有獨到之處。

    霍翎并不掩飾自己的贊許:“你祖父能做到這一步,已是十分難得。”

    祝婉苦笑搖頭:“是很難得,但祖父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祝娘子是老來女,從小就體弱多病,祝老爺子不愿將祝娘子嫁出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祝娘子在夫家受磋磨。

    祝老爺子想要物色的女婿,是一位能夠協助祝娘子打理家業的人。所以祝老爺子沒有去外頭找,就想在自家商行里,找一個知根知底又愿意入贅的。

    這一找,就找到了鄒天翊。

    鄒天翊的父親,以前也在祝家商行做事。

    后來鄒父病死,家中積蓄也因為給鄒父治病花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鄒天翊和弟弟相依為命,生活困頓貧寒。

    祝老爺子憐惜兩個孩子年幼,就讓鄒天翊進商行里當學徒。

    鄒天翊在祝家商行一待就是七八年,從學徒干到了賬房,熟悉商行的情況,又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符合祝老爺子的要求。

    入贅頭幾年,鄒天翊也確實表現得極好。

    在外頭,只要是祝老爺子交代的事情,他都盡心盡力,勤勤懇懇。

    在府里,對祝娘子溫柔體貼,對祝老爺子和祝老夫人孝順恭敬。

    時間久了,祝老爺子自然越發倚仗鄒天翊。

    ……

    “我是在祖父病重那一年出生的。

    “祖父他老人家行商多年,也算見多識廣,懂得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

    “雖然任命我父親為商行掌柜,但商行最重要的兩條生意渠道,都由我娘掌握著。商行里的一些重要位置,也都交給了值得信任的人。

    “臨終前,他還給族里捐了百畝良田,就是希望宗族看在同族的份上,多多照拂我娘和我。

    “但我祖父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在他病逝后,祝氏宗族的族長居然會和我父親聯起手來,圖謀祝氏商行。”

    祝老爺子不僅看錯了鄒天翊,還看錯了族人。

    祝族長膝下有四個孫子。

    當初祝家一些長輩出面勸說祝老爺子從族中過繼嗣子,其實都是經過祝族長授意的。

    祝族長打得一手好算盤,只要祝老爺子愿意過繼嗣子,他就將自己的小孫子過繼到祝老爺子膝下,從而吞并整個祝氏商行。

    但祝族長沒想到祝老爺子會如此剛烈,寧肯讓女兒留在家中招婿,也不愿過繼嗣子。

    樹大招風,祝氏商行就像是一塊香噴噴的肉骨頭,只要祝老爺子一倒下,誰都能湊上去狠狠撕咬下一大塊肉。

    鄒天翊為了能徹底掌控祝氏商行,悄悄找上祝族長,與祝族長聯手,打壓排擠那些支持祝娘子的人。

    等祝娘子終于察覺到不對時,祝氏商行已經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的身體本就不算康健,在知道這個消息后,一下就病倒了。

    仿佛是害怕她受到的打擊還不夠多,在祝娘子纏綿病榻之際,鄒天翊將祝氏商行改名為錦豐商鋪,還帶著妾室和一個只比祝婉小了不到兩歲的兒子登堂入室。

    ……

    知道宋敘身世的人,比如霍翎和丁景煥,都不由看向宋敘。

    果然,宋敘素來平和的臉上多了幾分晦澀。

    他有感而發:“有的時候,同姓族人的迫害,更甚于外人。”

    祝婉苦笑:“看來這位大人也遇到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季銜山好奇地看向宋敘。

    宋敘倒也不避諱自己的過往。

    他三歲那年,父親意外身亡,只留下他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

    以他父親留下的家產和母親的嫁妝,其實足夠母子兩關上門好好過日子了。

    可宋氏族親處處逼迫,他母親不堪其擾,帶著他搬離了舊宅。不過他們人可以走,父親留下的家產卻不能帶走,最終,他母親只帶走了他父親的一些遺物和自己的嫁妝。

    相依為命的年歲里,宋母就是靠著自己的嫁妝和做針線活賺來的錢,撫養宋敘長大。

    祝婉對宋敘的經歷表示了同情,面上卻也露出思索之色。

    ——看吧,就算家中有兒子,只要這個兒子年紀小,沒能立起來,只憑著孤兒寡母,照樣護不住家業。

    “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是上一輩的恩怨糾葛了。”

    在祝婉沉思之時,霍翎緩緩開口:“我現在想知道你和你父親的故事。”

    劉氏是在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生出了去衙門狀告丈夫的想法。

    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祝婉這個做女兒的,寧愿坐兩年大牢,都要狀告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

    在祝娘子還沒有病倒,在祝婉還不知道自己有一個異母弟弟的時候,她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最苦惱的事情,大抵就是娘親只允許她一天吃一塊糕點。

    但只要她嘴饞了,跑到父親跟前撒撒嬌,父親都會瞞著娘親,抱著她去街口買一串糖葫蘆,或是買一小包蜜餞。

    “吃了零嘴后,我就沒有胃口再吃飯了,所以我娘很快就發現了我偷吃的事情,把我爹狠狠批了一頓,我爹一邊向我娘保證,說自己再也不敢了,一邊還是隔三差五帶我出門去買零嘴。”

    回憶到這兒的時候,祝婉唇角泛起一抹笑意,但不過一瞬,這抹笑容就化作了冰冷的嘲諷。

    娘親病倒的那一年,她才剛滿六歲,正處于一個對外界懵懂,又已然記事的年紀。

    仿佛就在一夕之間,娘親病倒,父親搬離正院,昔日恩愛得如同神仙眷侶一般的夫妻徹底反目。

    一直到娘親病逝,父親都沒有再去正院看過娘親一眼。

    她在娘親的靈前哭到昏死過去,父親也只是淡淡說一句“知道了”。

    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聽到她有任何一點不舒服,就立刻放下手頭的所有事情,跑到她身邊陪她,絞盡腦汁哄她喝下難喝的藥物。

    “人在經受莫大痛苦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尋求親人的安慰。我當時病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我醒來以后,我的奶娘告訴我,我昏迷時一直在喊我的父親。

    “他沒有狠心到讓我直接病死,卻也不曾來看過我一眼。

    “等我終于能夠下床后,我偷偷跑去找我父親,正好看到我那位異母弟弟摔在地上,我父親將他抱到膝上,溫聲安撫的場景。”

    祝婉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幅場景,也永遠不會忘記,在她不小心鬧出動靜時,父親向她瞥過來的那一眼。

    她不知道那一刻,父親望向她的冷漠眼神,到底是在看自己的親生骨肉,還是在看他昔日入贅、低三下四的恥辱印記。

    她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終于接受了一件事情——

    “就算我是我父親的親生骨肉,他也并不愛我。

    “在他的心里,我姓祝,我是祝家人,不是鄒家人。

    “我的存在,既是他進一步掌控商鋪的阻礙,也是在不斷提醒他入贅的事實。”

    無鋒摩挲著下巴,出聲道:“祝姑娘,我無意冒犯,但我還是很好奇,你父親沒想過讓你改姓嗎?”

    祝婉道:“他當然想過,但祝家的人怎么會讓他如愿。祝氏商行已經被改名為錦豐商鋪了,如果我

    再改姓鄒,祝家的人前前后后忙活算計了那么久,豈不是要平白為他做了嫁衣?”

    丁景煥冷笑道:“倒也有些意思。原本幫著外人迫害你的宗族,在這個時候,又重新站回了你的一邊。”

    宋敘回想起他嶄露頭角以后,宋家派人上門,試圖與他修復感情的場景,清醒而冷靜地點評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同姓血緣,終究抵不過所謂的利益。”

    祝婉繼續道:“在家從父,這是千年來的倫理綱常。

    “身為他的女兒,我似乎不應該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為他雖然薄待我、漠視我、對我不聞不問,雖然偏心那位異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確實沒有虧待過我。

    “可是這種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虧待我,是因為我姓祝,是因為我祖父母和娘親的余蔭還在庇護我。

    “而我姓祝,我在接受著祖父母和娘親的余蔭,又怎么能不為他們做些什么呢?”

    祝婉深吸一口氣:“我娘臨終前有兩個遺憾,一是不能親自撫養我長大,二是弄丟了我祖父的畢生心血,惶恐自己九泉之下無顏面對我祖父母。

    “倫理綱常,敵不過是非恩怨曲直。

    “我想要為我祖父和娘親討回公道,想要讓錦豐商鋪重新改回原來的名字,想要讓祖父母和娘親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她的力量太孱弱了。

    憑她自己,很難實現這一目的。

    所以她才會選擇站出來,狀告自己的親生父親。

    她要向那座不可逾越的倫理綱常之山發起進攻,即使頭破血流。

    霍翎靜靜聽到這里,然后問:“這些年來,你可曾做過什么努力和嘗試?”

    漂亮話誰都會說。

    要是祝婉只有決心,這些年里卻沒有做出過什么實際行動,霍翎會有些許失望。

    畢竟她微服私訪是個意外,祝婉能遇到她也只是個巧合。

    在遇到她之前,祝婉做過什么呢?

    霍翎想知道這一點。

    祝婉道:“其實在求見太后娘娘之前,我曾求見過另一個人。”

    霍翎眼中劃過一抹笑意:“什么人?”

    祝婉:“三年前,陳御史隨妻子回族中探親祭祖,我想辦法混進了宴會,私底下求見了陳御史,將祝家之事和盤托出。”

    丁景煥問:“你說的這位陳御史,可是左都御史陳浩言?我記得他的妻子是蒼州城周家的人。”

    丁景煥以前在都察院待過幾年,對于陳浩言家中的情況,還是頗為了解的。

    祝婉頷首:“我聽說過陳御史的名聲,知道他剛正不阿,又是朝中重臣,如果他愿意施以援手,也許我真的能為我祖父和娘親討回公道。”

    霍翎道:“但你還是求到了我的面前。看來陳浩言沒能幫到你。”

    祝婉道:“陳御史告訴我,他很同情我的經歷,但是《刑統》里,沒有一條律法能問罪我父親。”

    霍翎看向丁景煥,這里只有他最熟悉《刑統》。

    丁景煥思慮片刻,慎重道:“陳御史所言非虛。祝姑娘,你也知道,檢控尊親屬犯罪的人,將被處以徒二年之刑,所以普通老百姓遇到這種家產糾紛時,往往都是求助宗族、鄉里來裁決,幾乎不會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依照現有律法,確實很難為你祖父母和娘親討回公道。”

    霍翎這才重新看向祝婉:“你找上我,是因為你不信服陳御史的判決?”

    “不是不信服。”

    祝婉略有些僭越地昂起頭,秀美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寧折不彎的倔強之色。

    “民女是不服。”

    祝婉的聲音猛地拔高,語調也變得急促。

    “我知道,陳御史沒必要騙我,而且我回到家中,也想辦法找來了《刑統》。

    “我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刑統》,的確找不到任何一條律法可以保護我祖父和娘親留下的家產。

    “但我就是不服。”

    霍翎眼中笑意更濃,又問:“你在不服什么?”

    祝婉的心頭仿佛堆滿了巨石,又仿佛燒起了一團火。

    那巨石壓得她的心越來越沉。

    那團火燒得她整個人幾乎都快要融化。

    她有太多不服,不吐不快。

    “所有人都在說我祖父要絕嗣了。就連族長都在覬覦我祖父的產業,甚至因為我祖父不打算從族中過繼孩子,記恨上我祖父,聯合外人謀奪我祖父的家產。

    “可是,我祖父母明明有自己的親生孩子。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們想把自己的家業留給自己的女兒,有錯嗎。

    “明明我才是祝家的血脈,可是我父親已經在私底下安排好了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出去,將整個商鋪留給我那位異母弟弟。

    “若論名正言順,我才是最有資格繼承商鋪的人。無論它是叫祝氏商行,還是改名叫錦豐商鋪。”

    霍翎深深凝視著祝婉。

    祝婉不想哭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在對上霍翎的視線時,她終究沒忍住,泣聲道:“青禹河清澈見底,里面卻埋葬了多少女嬰的尸骨。

    “我祖父和我娘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他們一生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劉氏這一輩子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難得鼓起勇氣,想要為自己、為兩個女兒謀一條活路,卻因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勇敢和反抗,將自己推向了一條死路。

    “我不怕坐兩年牢,也愿意擊鼓鳴冤,一紙訴狀將我父親告上衙門,但我只怕,就算自己豁出所有,也無法為我祖父和我娘討回一個公道。

    “我想要給我外祖父、我娘討一個公道,我沒有錯。如果我沒有錯,律法也問不了我父親的錯——”

    祝婉猛地跪了下來,這回無鋒反應不及時,沒能像剛才那樣出手去攔住她。

    “那錯的,就是律法。”

    丁景煥錯愕。

    宋敘也是一臉訝異。

    律法有錯……

    這話,實在是太大膽,太狂妄了。

    滿堂沉默。

    只有祝婉的聲音振聾發聵。

    良久,霍翎抬手,輕輕拊了拊掌,打破滿堂靜謐:“你是第一個,敢在我面前質疑律法,說律法有錯的人。”

    祝婉額頭觸地,嘴上說著狂妄得不能再狂妄的話,姿態卻擺得謙卑有禮。

    是個極聰明的姑娘。

    “抬起頭來。”

    霍翎笑了一下,歪著頭看祝婉。

    祝婉順從地抬起頭。

    在喊出那樣一番話時,祝婉其實并不緊張,也不慌亂,她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靜。

    可當她與霍翎對視上的時候,呼吸卻忍不住一窒,巨大的惶恐和緊張撲面而來。

    “站起來。”

    祝婉站了起來。

    “坐下吧。”

    祝婉坐到了宋敘的下首。

    霍翎道:“你的口才確實很好。不過只有口才是不夠的。你說律法錯了,那我問你,律法錯在哪里。只要你能具體說出個一二,我不僅不會治你冒犯之罪,興許還能為你祖父和你娘討一個公道。”

    祝婉眼眸一亮,思緒飛快轉動。

    她先前說律法有錯,是因為律法不能為她祖父和她娘討回公道。

    但那說得太籠統了。

    太后要問的,應該是更確切的,可以作為倚仗去追責她父親的理由。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祝婉怎么想都想不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雖然太后沒有出聲催促她,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祝婉還是急得額頭都出了薄汗。

    最后,祝婉一咬牙。

    “家中只有女兒,為了繼承家產,傳承香火,從族中過繼嗣子,難道就能萬事無憂了嗎?

    “如果遇到如祝族長那樣厚顏無恥之人,家業照樣是保不住。

    “將女兒留在家中招婿,也有可能遇到如我父親這樣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

    “還有這位大人——

    祝婉一指宋敘:“家里明明有兒子,就因為身為頂梁柱的父親病逝了,只留下一對孤兒寡母,所以也沒能護住父親留下的家業。”

    祝婉將埋藏在心底多年,卻一直尋不到答案的問題,傾吐了出來。

    “我讀書不多,不像書香門第家的小姐一樣知書達禮,也說不出什么更深的大道理,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律法為何不能庇護我娘,不能庇護我,不能庇護這位大人的寡母?

    “這個世道,又為何不能由女子來繼承家業,只能由男子來繼承家業呢?”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律法有錯,世道不公,祝婉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困境里。

    而能夠解答她的困惑,解決她的困境的人,就在上首。

    祝婉期待地看著霍翎,想從她那里尋求一個答案。

    霍翎垂下眼眸,緩緩開口道:“這個世道,為何不能由女子來繼承家業,只能由男子來繼承家業……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

    她與弟弟霍澤的關系,

    遠比祝婉和異母弟弟的關系要好。

    可是,在她年少之時,因為她的資質遠勝于霍澤,她也曾一度感到困惑——

    如果父親要選一個人來振興霍家,為何不是選她?

    祝婉問:“那娘娘想到答案了嗎?”

    令祝婉訝異地是,霍翎搖頭了。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想過這個問題了。”霍翎像是在問祝婉,又像是在問自己,“你說,我為什么會忘記這個問題呢。”

    明明年少之時,她是如此不甘,但要不是祝婉今日點破,她好像就要徹底遺忘那份不甘了。

    祝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霍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著祝婉,微微一笑:“想要撼動世道,難如登天。但更改律法,讓你有律法可依,卻不算一件難以辦到的事情。”

    大燕定都洛城已有九十年,經歷了五位帝王,民風民情都與前朝大相徑庭,但大燕的律法條文還完全沿襲自前朝,確實是有些不合時宜了。

    之前是霍翎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如今祝婉求到了她的面前,那完全可以順水推舟,借著祝婉狀告父親鄒天翊一案,讓朝臣探討律法,重訂大燕《刑統》。

    祝婉面上的茫然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歡喜與振奮。

    這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求得的最好結果。

    霍翎道:“哀家更改律法,而不是直接出手為你祖父母和娘親討回公道,你怎么還如此開心?難道不會覺得失望嗎?”

    祝婉露出燦爛的笑容:“要是放在三年前,民女一定更希望娘娘出手相助,那能免去民女的很多麻煩。但在這三年里,民女讀過《刑統》,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娘娘直接插手此案,是對我一個人的破例。我幸運地遇到了娘娘,那不幸如劉氏,如那位大人的寡母呢?朝廷更改律法,并非只能惠及我一個人,而能讓更多的、和我擁有相似境遇的人有法可依。

    “我雖不是什么大人物,卻也明白事理,自然更愿意看到這一幕。反正已經等了整整十年,也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時日。”

    無墨贊嘆道:“祝姑娘,你當真聰慧豁達。”

    霍翎也笑道:“莫要妄自菲薄,你若還說不出什么大道理,那哀家的滿朝文武,都要羞愧欲死了。”

    宋敘也對祝婉方才的那番言論表示了敬意。

    如果朝廷真能因此改動律法,讓孤兒寡母在家中頂梁柱逝世后,也有能力護住自己的家產,那實在是太好了。

    他很愿意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丁景煥更是道:“滿朝文武距離太遠了,我不知道他們羞不羞愧,反正我現在已經是羞愧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了。”

    祝婉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丁大人說笑了。”

    丁景煥訝異:“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

    祝婉道:“早就聽聞京師有一位丁青天,歲斷萬獄,鐵面無私,深受太后娘娘器重。我每次一提到《刑統》,您都能立刻道出相應的內容,除了那位丁青天外,還有何人能做到這一步?”

    丁景煥指著一旁的無鋒和宋敘:“那他們兩人呢,你能猜到他們的身份嗎。”

    祝婉搖頭。

    丁景煥高興得一展折扇,呼啦啦扇了起來。

    無鋒與宋敘對視一眼,都很無奈。

    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進行攀比嗎。

    也不知道丁景煥這家伙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霍翎他們從青禹河回到別院時,外頭天色都暗了,隨后他們又聚在廳堂里說了很長時間的話,這會兒天已經徹底黑透,而他們還沒來得及吃東西。

    律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更改的,需要放到朝堂上好好討論,還需要讓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都參與進來。

    所以霍翎他們沒有再聊下去,而是先去用了晚膳。

    祝婉也被留下來一起用膳。

    “我的婢女還在耳房……”

    祝婉沒有忘記小桃。

    無鋒道:“放心,我命人給她送過吃食了。”

    祝婉這才安心。

    用過東西,無墨問祝婉今晚是要回家住,還是留宿別院:“你要是打算回家,我就命人安排馬車護送你回去;你要是打算留宿,我就命人去給你收拾出一間房。”

    祝婉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選擇的余地:“無墨姐姐,我留宿別院,會不會驚擾了娘娘和陛下?”

    無墨道:“自然不會。”

    祝婉高興道:“那我想留下,麻煩無墨姐姐了。”

    天色已晚,現在坐馬車回府,絕對會驚動鄒天翊,到時肯定少不了一番批評責罵。

    祝婉解決了心頭大事,正是歡喜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給自己找晦氣。

    而且能留宿別院,這是多大的榮光啊,她傻了才往外推辭。

    無墨辦事愈發周全,她問:“那要不要派個人去你家知會一聲?”

    祝婉下意識想說不用。

    不是逢年過節,她都不會出現在鄒天翊面前,鄒天翊也不會想起她這個女兒,她偶爾有一次夜不歸宿也沒什么關系。

    但轉念一想,鄒天翊不在乎她,在她院子里伺候的其他人,要是一直等不到她和小桃回去,肯定會擔心的。

    所以該知會還是得知會,只不過沒必要知會給鄒天翊聽,而是讓門房去一趟她的院子,知會她院子里的人。

    ***

    原來的祝宅。

    如今的鄒府。

    這座府邸是祝老爺子當年置辦的,前后共有四進。

    鄒天翊住在正院,祝婉住在院子西北角,中間隔了很長的距離,單靠走路,從祝婉的院子走去正院,要花上足足兩刻鐘。

    一般來說,鄒天翊確實不會在意這個女兒的行蹤,但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

    鄒天翊正盤算著將這個女兒嫁出去,嫁得越遠越好,最好能嫁出蒼州,以后都沒什么機會回蒼州城的那種。

    如此一來,這個女兒既不能成為他進一步掌控錦豐商鋪的阻礙,也不會一次次出現在他眼前,提醒他過去入贅祝家的恥辱。

    這件事情,鄒天翊做得很低調。

    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祝婉居然收到了風聲,今天一大早上沖來正院,與鄒天翊大吵了一架,然后帶著婢女小桃離開了鄒府。

    鄒天翊被這個女兒當面頂撞,自然是十分惱怒的。

    他帶著一肚子氣出門去商量生意,卻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壁,弄得灰頭土臉。

    回到府里后,他就命人去找祝婉,讓祝婉過來見他。

    結果派過去的下人說,祝婉到現在都還沒有回府。

    鄒天翊心頭的怒火瞬間噴發,也不急著去休息了,直愣愣坐在廳堂里繼續等祝婉回家。

    “派人去和門房說一聲,要是祝婉回來了,立刻把她帶過來見我。”

    結果等來等去,鄒天翊沒有等來祝婉和小桃,只等到了過來通風報信的門房。

    鄒天翊的臉色比木炭還黑:“你說什么?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居然要夜不歸宿?看來是我以前太縱容她了,才讓她的膽子越來越大,不僅敢頂撞我,還敢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

    鄒天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又問門房:“那個回來報信的人是誰?”

    門房回憶了下,肯定道:“是一個身材精干的男子。不是我們府上的人。”

    “他有沒有說祝婉在哪里留宿?”

    “沒有。只說是住在他們夫人的別院里。”

    鄒天翊眉心蹙得更緊:“那個男子走了嗎?”

    “走了。報完信后,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他就轉身離開了。”

    鄒天翊揮手打發了門房。

    這個女兒越來越不安分了。

    不僅在私底下和商鋪的掌柜接觸,和祝家的一些人聯手反對他,還敢頂撞他,甚至于還敢夜不歸宿。

    她未必會乖乖聽從他的安排,遠嫁外地。

    鄒天翊心下做出決定,等祝婉和小桃回來以后,就控制住她們,將她們困在府里,不允許她們再外出半步。然后盡快物色好女婿的人選,

    將祝婉嫁出去。

    一個嫁出去的女兒,自然就掀不起什么風浪了。

    ***

    祝婉帶著小桃在別院里叨擾了一宿,翌日一早,用過東西,她就向無墨提出了告辭。

    別院距離鄒府有些遠,無墨讓人安排了一輛馬車送她。

    坐在馬車里,祝婉呼吸著清晨新鮮的空氣,只覺渾身輕松,仿佛是終于卸掉了身上沉重的包袱。

    但這種輕松愜意,并未持續太長時間。

    當祝婉遠遠看到鄒府側門,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為了不驚動更多人,祝婉沒有讓馬車靠近鄒府,而是在距離鄒府還有一小段路時,和小桃一起下了馬車,打算從側門悄悄溜進鄒府。

    結果剛一進側門,看到攔在側門、面色不善的幾名家丁時,祝婉就暗道不好。

    她下意識拉著小桃往外退。

    那輛護送她們回府的馬車還沒來得及調頭離開呢。

    “小姐要去哪里?”為首的家丁開口道,“老爺要見您,還請小姐跟我們去一趟正院,不要讓我們為難。”

    祝婉一邊與家丁周旋,一邊焦急地看向門外,希望那名車夫能夠察覺到異常。

    駕馬車送祝婉回家的車夫,說是車夫,其實是無鋒手底下的暗衛。

    他的任務是護送祝婉回府,所以在祝婉下馬車后,他并沒有立刻調轉馬車離開,而是目送著祝婉進了府里。

    看著祝婉走進側門,暗衛也準備回別院復命,但身為暗衛的敏銳讓他察覺到了不對。

    祝婉看到車夫跳下馬車,向她這里走來時,既松了口氣,又隱隱有些擔憂。

    車夫才一個人,這些攔著她的家丁可是足足有四個人啊。

    不過……

    太后娘娘身邊的車夫,會是普通車夫嗎?

    為首的家丁與祝婉說了幾句話后,終于有些不耐煩了。他大手一揮,帶著人上前,但他的手還未碰到祝婉的肩膀,另一只手從祝婉身后探出,精準而有力地擒住了他的手腕。

    半刻鐘后,看著那些倒在地上哀嚎的家丁,祝婉確定了,這位果然不是什么普通車夫。

    不過這里終究是鄒府,家丁倒下了,其他聽到動靜的婢女仆從卻也趕了過來。

    車夫道:“祝姑娘,情況有些不對,不如您先跟著我回別院吧。”

    祝婉果斷應好。

    在祝婉和小桃再次登上馬車離開后,鄒天翊才姍姍來遲。

    看著灰頭土臉的四名家丁,鄒天翊氣不打一處來,又有些困惑:“祝婉到底是從哪里認識了這么厲害的人。你們有沒有派人去追那輛馬車。”

    幾名家丁面面相覷,最后,一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老爺,我們沒有馬,光靠兩條腿,追不上那輛馬車啊。”

    鄒天翊冷哼一聲:“她以為她跑了,就萬事大吉了嗎。她院子里的人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們去給我好好審一審,問一問。”

    ……

    無墨都沒想到,祝婉才剛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就又重新出現在了她面前。

    看著渾身顫抖的祝婉,無墨扶著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

    等祝婉身體的顫抖開始慢慢平復下來后,無墨才關心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祝婉深吸一口氣,神情冰冷:“我父親應該知道了我昨晚夜不歸宿的消息,派人在側門攔截我和小桃,好在送我們回去的那位車夫發現了不對,護著我和小桃離開了。”

    無墨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祝婉還沒來得及說話,無鋒就從遠處游廊走了過來:“娘娘聽說祝姑娘回來了,她讓你過去。”

    祝婉再一次被帶到了霍翎面前。

    霍翎在聽完前因后果后,問出了和無墨一樣的問題:“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祝婉抿了抿唇:“不瞞娘娘,我昨日上午因為婚事的緣故,與鄒天翊大吵了一架,心情煩悶之下,才會帶著婢女去醉仙居吃東西。我了解鄒天翊的為人,如果今天我和小桃沒有跑掉,他肯定會將我禁足,然后想辦法將我盡快嫁出去,但我和小桃跑掉了,我院子里伺候的人跑不掉……”

    而且祝婉也不可能一直躲著鄒天翊。

    就算太后娘娘仁慈,允許她一直借宿在別院里,但她又沒有做錯什么,她為什么要像個過街老鼠一樣躲著鄒天翊。

    霍翎看著祝婉,突然道:“我原本是想拖一拖的,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你敢不敢在律法還沒有開始修訂前,就像劉氏一樣,去府衙擊鼓鳴冤。”

    祝婉用力點頭,擲地有聲:“娘娘,我敢。”

    霍翎道:“現在就去擊鼓鳴冤,你要承受的非議會極大。”

    祝婉道:“娘娘,這就是我心中所愿。”

    霍翎微微一笑,溫聲道:“那你就放開手去做吧。不用有任何顧慮,凡事有哀家給你撐腰。”

    祝婉眼眶驟然一熱。

    撐腰……

    她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詞了。

    真好啊,如今有天底下最尊貴的貴人為她撐腰,她終于能夠豁出所有,去做她想做很多年的事情了。

    ……

    大燕有官不修衙的傳統,所以絕大多數衙門,從外頭看都有些破敗陳舊。即使是京師里的衙門也不能例外。

    蒼州府衙看上去卻十分氣派威嚴。

    幾名衙役穿著黑色的袍子,手持木棍,站在衙門門口守衛。

    來來往往的老百姓都不敢往他們身上多看一眼,也不敢靠得離府衙太近,免得給自己惹來什么麻煩。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名年紀輕輕的姑娘突然徑直走出。

    她的舉動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她來到那面登聞鼓前,用力敲擊鼓面。

    沉悶的鼓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祝婉用盡渾身力氣,連敲十下鼓面,然后面朝府衙大門一把跪下,舉起手里的狀紙,高聲大喊:

    “民女祝婉,想要狀告自己的親生父親、錦州商鋪掌柜鄒天翊。

    “這十幾年時間里,鄒天翊連同祝家族長祝昌一起,侵吞民女祖父留下的家業,懇請知府大人為民女一家伸冤!”

    鼓聲落,喊聲起,石破天驚。

    蒼州知府崔照正在后院和小妾調情嬉鬧呢,聽到那接連不斷的鼓聲后,不由狠狠蹙起眉來。

    他從后院去了前院,正好碰到了匆匆過來尋他的師爺。

    當從師爺口中得知詳細情況后,崔照都有些懵了。

    怎么回事,蒼州城最近的民風民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前不久剛出了一起妻告夫的荒唐案子,他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現在居然又來了一起子告父的案子。

    罔顧人倫!

    一個做女兒的,居然敢狀告自己的父親,狀告自己家族里的長輩,這實在是罔顧人倫啊!

    任由這些人繼續這么胡鬧下去,蒼州城的風氣都要被徹底敗壞了。

    如今太后和陛下可就在蒼州,要是這兩起案子傳到了蒼州行宮,傳到了太后和陛下的耳朵里,他這個蒼州知府該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代!?

    崔照連堂都沒升,就已經做好了此案的判決。

    他看著師爺,惡狠狠道:“一定得想辦法把這個案子壓下去,決不能驚動到上頭。

    “看來先前我對那個什么劉氏還是太仁慈了,這回你們下手狠一點,要狠狠震懾住下頭那些刁民,免得還有亂七八糟的人敢跟著繼續胡鬧!”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崔照是真的覺得自己仁慈啊!

    要不是自己仁慈,這些刁民怎么敢蹬鼻子上臉,一而再擊鼓鳴冤,鬧出這種罔顧人倫的丑事啊!

    雖說崔照已經做好了此案的判決,但在下達判決之前,總得先裝裝樣子,收下祝婉的狀紙,傳喚兩名被告,再升個堂什么的。

    崔照打算快刀斬亂麻,最好是明天升堂,后天就能結案。

    他對師爺道:“你派人去傳喚兩名被告,讓他們明日一早就來衙門。”

    至于查案、搜證?

    拜托,我結案詞都已經想好了,還需要查什么,搜什么?

    明日就是走個過場。

    “對了——”

    眼看著師爺要轉身離開,崔照突然又想起一事。

    “子告父要受兩年的牢獄之災。也別拖到結案后再執行,你現在就去把原告帶進府衙,關進牢房,明日一早再從牢房帶去公堂,免得她留在外頭亂嚼舌根,敗壞蒼州城的風氣。”

    師爺連聲應是,快步折返府衙大門。

    府衙外頭已經圍滿了一圈看熱鬧的老百姓。

    師爺蹙了蹙眉,也沒有讓衙役驅趕他們,只是走向了祝婉。

    祝婉依舊保持著高舉狀紙跪立的姿態。

    師爺聲音十分溫和,一副老好人的模樣:“祝姑娘,你的狀紙,崔府尊接下了,明日就會開堂審理。現在請你跟我進一趟府衙,關于此案,我還有些事情要詢問你。”

    祝婉道:“不知這位師爺有何事要問我?關于此案的所有細節,我都已經在狀紙里寫清楚了。”

    師爺心下已是不耐煩,皮笑肉不笑道:“祝姑娘,麻煩你配合府衙辦事。”

    祝婉放下手里的狀紙,緩緩站起身,而后高聲道:“半個月前,劉家村有一名婦人前來府衙狀告她的丈夫劉馳。

    “劉馳在府衙擔任衙役,劉氏以為府衙能夠為她討回一個公道,所以老老實實跟著馮師爺進了府衙。

    “結果一進府衙,連崔府尊的面都沒見到,劉氏就先受了二十大板。三日后,劉氏身亡,此案也不了了之。

    “馮師爺看都沒看我寫的狀詞,就說有事情要詢問我。莫非是想要把對付劉氏的那一套,也用在我的身上!”

    周圍圍觀的老百姓頓時發出驚呼聲。

    劉氏的案子被府衙壓了下來,絕大多數平頭老百姓都沒聽說過此事。

    如今聽了祝婉的話,不少人看向馮師爺的眼神都開始變得古怪。

    馮師爺暗罵一聲“壞了”,沒想到祝婉年紀輕輕,口齒如此伶俐,居然沒有上套。

    他只得搬出《刑統》,表示女兒狀告父親,就是得坐牢的。

    祝婉道:“《刑統》里確實是有這么一條規矩,但府衙辦案,還未開堂,怎么能將原告收監呢?馮師爺只管放心,待此案結束,我自會乖乖進入牢房里受刑。”

    馮師爺不耐煩了,也不打算再跟祝婉廢話。

    他朝衙役比了個手勢。

    結果衙役才剛邁步上前,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驚呼:“哎呦,我的錢袋子怎么破了。”

    嘩啦啦響聲不斷,滿滿一袋子銅板滑落一地,滾得到處都是。

    原本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瞬間亂了起來。

    也不知是意外還是無意,有很多銅板都朝衙役所在的方向滾了過去。

    人群散開,有不少人都追著去撿銅板,推搡之間,衙役被人群阻隔。

    祝婉看到有人在向自己打手勢,立刻道:“馮師爺,我明日一早會準時來府衙候審的,還請您放心。”

    說罷,也不給馮師爺任何開口的機會,繞開那些蹲下身撿銅板的老百姓,提著裙擺跑出了人群。

    “哎——哎——”

    馮師爺哎了兩聲,卻只能看到祝婉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沒能完成崔知府交代給他的事情,馮師爺更氣了。

    不過轉念一想,一個和父親、宗族反目的弱女子,在這蒼州城里,又能掀起什么風浪。

    跑了就跑了吧。

    反正只要她還想繼續狀告,明日一早就會再次出現,到時一定不能再讓她跑掉。

    看著還在到處撿銅板的老百姓,馮師爺狠狠一咬牙,對那兩名不知道是要去追祝婉,還是要蹲下來撿銅板的衙役道:“去傳喚被告!”

    ……

    鄒天翊受到傳喚的時候,他正在府中責問祝婉院子里的下人。

    當得知了祝婉擊鼓鳴冤的消息后,鄒天翊腦子“嗡”地一聲,整個人險些撅了過去。

    鄒天翊用手扶著桌子,劇烈喘息了幾下,氣得牙關緊咬:“她瘋了。祝婉一定是瘋了。”

    就連另一位當事人,祝族長也覺得祝婉是得了失心瘋。

    “家門不幸啊,祝氏宗族出了祝婉這樣的姑娘家,以后別人會怎么看我們。”

    不管鄒天翊和祝昌的心里有多少惱怒怨憤,面對衙門的傳喚,他們也不敢推辭,紛紛表示明日一定會準時過去。

    鄒天翊悄悄給衙役塞了一塊銀子,詢問府尊大人對此案的態度。

    衙役掂了掂銀子的重量,滿意地笑了:“鄒老爺放心吧,崔府尊最重規矩了。您聽說過前段時間劉氏的案子吧?”

    鄒天翊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另一邊,祝族長也從衙役口中問到了崔府尊的態度,心下大定。

    有崔府尊偏袒,祝婉一個小姑娘,在這蒼州城里還能翻了天不成?

    ……

    多虧了他們對祝婉的輕視,讓他們根本就沒在意過祝婉的行蹤,這大大方便了祝婉接下來的行事。

    祝婉不知道太后娘娘有什么具體打算,但祝婉揣摩了下,覺得這件事情鬧得越大,越不好收場,肯定會更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

    因為只有將這件事情捅破了天,才能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引發更多人的討論。

    祝娘子病故前,給祝婉留下了一大筆私房。

    祝婉很少動用這些私房,不過如今她打算拿出一大筆銀子,將劉氏告夫案和她狀告父親的案子都宣揚出去。

    一天時間里,能傳得多廣,就傳得多廣。

    祝婉在做這件事情時,并未求助無鋒等人,不過無鋒還是在第一時間知道了。

    他知道了,其他人自然也都聽說了。

    丁景煥道:“祝姑娘確實有魄力,敢想又敢做。”

    霍翎吩咐無鋒:“這把火已經燒起來了,你在背后推一推,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一些。”

    有無鋒在背后襄助,一天時間里,兩起案子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為劉氏打抱不平,有人質疑祝婉的做法,也有人痛斥崔府尊的糊涂……

    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是同情還是厭惡,許多人都開始關注起了案子。

    還有不少人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府衙旁聽案情。

    所以等鄒天翊和祝族長一前一后來到府衙門口時,發現站在府衙外頭圍觀的老百姓,比他們想象中要多得多。

    不過鄒天翊和祝族長沒有功夫去深想太多。

    因為就在他們抵達以后,身為原告的祝婉也從府衙斜對面的茶館走了出來。

    他們看著祝婉,氣得眼睛都紅了。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骨肉血親,倒像是在看生死仇人。

    祝婉冷冷一笑,昂起頭,不甘示弱地與他們對視。

    原告和被告都已經到了,堂役擊堂鼓三聲,三班衙役兩廂伺立,齊聲高喊“升堂”。

    身著官服的崔照從暖閣東門走進公堂,坐到了那面“明鏡高懸”的牌匾下方。

    他用力一敲驚堂木,兩側衙役齊聲高喊“威武”,同時用手里的木棍齊齊敲擊地面。

    崔照道:“將原告和被告都帶上來!”

    原告祝婉和被告鄒天翊、祝族長都被帶了進來。

    但讓崔照沒想到的是,居然會有一群老百姓跟著走了進來旁聽。

    看著烏泱泱一大堆百姓,崔照的臉都黑了,怒視一旁的馮師爺。

    都說了必須低調處理!

    必須想辦法把消息壓下去!

    有這么多人在,還怎么低調,還怎么壓制。

    馮師爺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訕笑著不敢吭聲。

    人已經進來了,總不能再趕出去,崔照只得捏著鼻子認了,但心中對于祝婉的不喜又更添了幾分。

    他直接跳過了祝婉,先去問鄒天翊認不認罪,然后把祝婉狀告他的幾項罪名都說了出來。

    鄒天翊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入贅之事,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提起,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而且鄒天翊沒想到祝婉心里這么恨自己,恨到寧愿與他玉石俱焚的地步。

    既如此,就不能怪他這個做爹的無情了。

    所以鄒天翊一開口,就說自己平日對祝婉到底有多好。

    祝婉吃喝不愁,平日里的用度也都沒有克扣過,該聘請的婢女小廝也都聘請了。他真不知道祝婉還有什么可不滿的。

    再說了,祝娘子去世時,祝婉才六歲。

    他這個做丈夫的、做爹的不去接管商鋪,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商鋪倒閉嗎。

    父親對女兒,有天然的身份和道德壓制。

    即使父親做得再糟糕,活得再糊涂,也會有很多人覺得,身為女兒不應該反抗。

    更何況在周圍不少人看來,鄒天翊對祝婉算是很不錯了。

    鄒天翊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

    “阿婉,你說說,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難道就因為我想給你安排一門婚事,你不愿意聽從我的安排,所以就要鬧到府衙來嗎。

    “我們一家人有什么話不能在家里說,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還能把你綁上喜轎不成?”

    鄒天翊還暗搓搓道:“還是說,你不是不愿意嫁人,而是擔心我給你的嫁妝不夠豐厚,所以你要趁著這個機會,要走整個錦豐商鋪作為你的嫁妝?”

    此話一出,周圍滿是嘩然聲。

    祝族長也擺出一副慈祥而痛心的長者模樣,說自己受過祝老爺子的臨終囑托,這些年一直在照拂祝娘子和祝婉,萬萬沒想到祝婉會狀告他。

    說到動情處,祝族長忍不住低頭拭淚。

    他的年紀比祝婉的祖父祝老爺子還要大上一些。

    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者在公堂上哭訴,總是能激起不少人的同情。

    崔照根本沒看過祝婉呈上去的狀詞。他聽到這里,覺得案子已經很明晰了。

    他一拍驚堂木,喝問道:“祝氏,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有。”祝婉道,“他們顛倒黑白,一派胡言。”

    ***

    鄒天翊和祝族長實在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乍一聽兩人的發言,好像祝婉過得不錯,都是兩人的功勞。

    不少旁聽的老百姓都被兩人唬住了。

    但身為當事人的祝婉很清醒。

    她一條條駁斥著鄒天翊和祝族長的話,一點點把他們在背后做的齷齪事揭露出來。

    鄒天翊居然也有臉說什么“要不是有我在,商鋪早就倒閉了”,“這些年里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還有一個弟弟,你怎么能那么自私地要走整個商鋪”……

    可是在鄒天翊沒有入贅前,鄒家是什么光景,如今的鄒家又是什么光景?

    鄒天翊口口聲聲說商鋪是他的,可以由他做主,他想留給誰就留給誰。

    他這個底氣到底從何而來?

    還有祝族長。

    祝族長話里話外都在說自己是一個好人。

    可他怎么沒有告訴大家,祝老爺子生前每一年都會給宗族捐錢,臨終前還給宗族捐了百畝族田。

    祝老爺子做了那么多,換來的又是什么?

    而且祝婉已經算是非常幸運了。

    祝氏宗族里,有一戶人家的丈夫去世了,只留下一位年邁的母親和年輕的妻子。

    為了吞掉那戶人家的房子和良田,祝族長派人往那位妻子身上潑各種臟水,最后那位妻子不堪受辱,為了自證清白一頭撞死了。

    沒過多久,那位年邁的母親也病逝了。

    房子和良田,說是由族里接管了,但事實上,住在那棟青磚白瓦大房子里的人,正是祝族長的二孫子一家!

    比起那被吃了絕戶、死了都不清凈的人家,至少祝婉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

    崔照面色鐵青:“你可有人證物證?”

    祝婉道:“大人盡管派人去查,他們做的這些事情并不隱蔽,有很多人都知道。”

    掃了眼激憤的人群,崔照知道這個案子不能再審下去了。

    再審下去,鬧出來的動靜就要徹底壓不住了。

    他用力一拍驚堂木,壓下所有竊竊私語,隨后表示自己會派人去徹查祝婉說的這些事情。

    崔照朝馮師爺使了個眼色,宣布道:“如今天色已經不早,先將原告和被告都帶下去吧。”

    不給祝婉再開口的機會,兩名衙役已摁住了祝婉的肩膀。

    就在他們準備將祝婉帶下去的時候——

    圍觀人群里,突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崔府尊好大的官威啊。”

    崔照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黑沉:“堂下何人,竟敢藐視公堂?”

    丁景煥從人群里緩緩走出,一身青衫,右手握著一把折扇,盡顯風流不羈。

    “崔府尊這話倒是有意思。坐在這塊明鏡高懸的牌匾下,不辨是非,只憑自己的喜惡來斷案,妄圖藐視律法的人,難道不是崔府尊你嗎。”

    崔照打量了丁景煥幾眼,朝衙役揮了揮手。

    丁景煥看到他的動靜,笑道:“崔府尊也太心急了吧。

    “斷案的時候,不讓原告把話說完;現在不斷案了,也不愿意把我的話聽完。”

    馮師爺扯了扯崔照的袖子:“大人,情況好像有些不對勁。”

    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年輕人,表現得實在是太平靜了。

    要么是個愣頭青,要么就是有底氣。

    崔照其實也看出了一些不對。

    他的語氣依舊冷硬,卻沒有再堅持讓衙役去拿下丁景煥:“你到底是什么人。這里是蒼州,本官是蒼州知府,本官斷案,豈有你一毛頭小子置喙的份。”

    丁景煥從腰間掏出一塊令牌,高舉示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京兆尹丁景煥,奉太后娘娘之命,前來接管祝婉狀告父親鄒天翊一案。還要麻煩崔府尊,給本官讓一讓位置。”

    從丁景煥自報家門開始,崔照整個人都懵了。

    京兆尹丁景煥?

    奉太后娘娘之命?

    太后娘娘!?

    馮師爺接過丁景煥手里的令牌,臉色霎白,顫聲道:“大人,令牌是真的。”

    崔照渾身顫抖,一時間不知該做什么反應。

    丁景煥悠然走上公堂,崔照麻木起身,讓出位置。

    “崔府尊這是要去哪兒?”丁景煥理了理自己的衣擺,施施然坐下,“你我同朝為官,也不必拘謹,來人啊——”

    丁景煥一拍驚堂木,熟稔得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地盤一樣:“搬一張椅子過來給你們崔府尊坐下,也讓你們崔府尊好好學習一下本官是如何斷案的。”

    崔照面色漲得通紅。

    這丁景煥看起來比他兒子都要年輕一些,竟然敢如此羞辱他!

    不過崔照心里再不忿,也得強忍著。

    他好歹也當了這么多年的官,辦案再糊涂,該有的敏銳還是有的。

    丁景煥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出現在公堂的,那太后娘娘在哪里?

    如果太后娘娘來了蒼州城,那陛下有沒有來?

    這兩位大人物突然悄

    無聲息來到蒼州城,還剛好撞上了他開堂審案……

    必須得趕緊派個人去通知崔家,通知他大哥才行,不然他就要完了。

    ***

    公堂由丁景煥接手以后,原本被衙役控制住的祝婉,自然是被松開了。

    沒有人鉗制自己,也沒有人會隨意打斷自己的發言,祝婉這回總算是能一口氣說個痛快了。

    丁景煥一邊翻看著祝婉寫的狀詞,一邊聽著祝婉的話語。

    等祝婉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后,丁景煥懶洋洋地掃了眼兩位被告,問他們還有什么要說的。

    兩位被告早就嚇得冷汗直冒,說不出什么狡辯的話語。

    丁景煥合上面前的狀詞,沉吟道:“此案確實有些難斷。若完全依照律法,那原告狀告父親,就要坐兩年牢。但原告想要為祖父和娘親討回公道,又情有可原……”

    丁景煥一通裝模作樣后,突然一拊掌:“本官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不如這樣吧,今日就先到這里,稍后本官會命人將原告所寫的狀詞張貼出去,讓蒼州城的老百姓都好好議一議,聽聽老百姓是如何看待本案的。”

    不管是崔照,還是站在底下旁聽的老百姓,對于丁景煥的這個決定,都很有些茫然不解。

    他們從未見過有人這么斷案。

    但崔照也不敢出聲質疑丁景煥。

    誰知道這到底是丁景煥的意思,還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崔照臉上露出一點笑容,正要起身說些什么,卻見丁景煥握住驚堂木,再次用力一拍。

    “祝姑娘的案子結束了,我們就來審另一起案子吧。來人,把原告劉氏的兩個女兒,和被告劉馳一起帶上來。”

    崔照臉上的笑容消散無蹤。

    完了。

    這下真完了。

    劉氏的案子到底審得有多糟糕,劉氏死得到底有多冤枉,別人不清楚,崔照還能不清楚嗎。

    如果說在祝婉的案子上,崔照的表現只能算“糊涂”,那在劉氏的案子上,崔照的表現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劉氏的案子和祝婉的案子有很大不同。

    祝婉的案子,看上去只是一起“子告父”的案子,實際上牽扯到的是《刑統》中有關財產繼承的法令。

    在先秦時期,嫡長子肩負著祭祀先祖、傳承宗廟的責任,因而擁有對官爵和家產的絕對優先繼承。

    但慢慢地,財產從嫡長子繼承變為了諸子有份。

    家中比較疼愛女兒的人家,在分配家產時,也會給女兒分一些家產。

    但這只能算個例。

    往上追溯千年,從未有哪一個朝代,會在律法條文中明確規定婦女的財產繼承地位。

    律法不保障婦女的財產繼承,民間因財產繼承而引發的各種矛盾沖突卻屢見不鮮。

    所以將祝婉的狀詞張貼出去,讓老百姓都議一議,看看民間對于在室女、出嫁女、歸宗女、不改嫁寡婦和改嫁寡婦,還有對于贅婿繼承家產的態度,這是很有必要的。

    相比較而言,劉氏的案子就比較好處理,是非公道一目了然。

    丁景煥先是找來了給劉氏驗尸的仵作,確定劉氏的死因。

    ——劉氏是在產后虛弱時受了二十大板,沒有接受任何救治,被關在陰暗潮濕的牢房里整整三日,最終高熱不退,撒手人寰。

    丁景煥輕飄飄掃了崔照一眼。

    崔照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他又沒有直接下令害死劉氏。

    分明是劉氏自己身體太虛弱沒熬住。

    這突然冒出來的京兆尹丁景煥,總不能將劉氏的死怪罪到他頭上吧。

    丁景煥開口問:“崔知府,你怎么看?”

    崔照假惺惺道:“劉氏之死,雖是個意外,但念其一雙女兒尚年幼,本官愿拿出一百兩銀子作為補償。”

    丁景煥挑了挑眉,沒再揪著劉氏之死不放,而是從府衙找了一位婦人,請她給劉氏的兩個女兒驗傷。

    劉氏二女兒身上的傷,都是劉馳打的。

    大女兒身上的傷,卻是那戶買走大女兒當童養媳的人家打的。

    丁景煥又命人去傳喚那戶人家。

    那戶人家承認了他們對劉大娘子的打罵,但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有錯。他們可是花了十兩銀子從劉馳手上買了劉大娘子,打罵一下怎么了。

    丁景煥冷冷一笑:“官府連奴婢家仆都不允許買賣,更何況是童養媳?”

    其實無論是買賣奴婢家仆還是買賣童養媳,都是不被允許的,但一般來說都是民不舉官不究。

    可當官府真要追究起來,那就是犯法的。

    丁景煥代表官府,不承認這場買賣,恢復了劉大娘子的自由身,還追究了那戶人家的責任。

    到了這一步,崔照都還能理解。

    但丁景煥接下來的操作,讓崔照的眉頭蹙得極深。

    丁景煥傳喚來了劉馳的鄰居,還有劉馳所在的村子的村長,從他們口中證實了劉馳溺死女嬰、毒打劉氏和兩個女兒的事實。

    所以,丁景煥判兩個女兒和劉馳斷親。

    從今往后,劉馳在法理上,就不再是劉大娘子和劉二娘子的父親了。

    “丁大人。”

    崔照不得不開口了。

    他再不開口,丁景煥就要把蒼州城搞得烏煙瘴氣了。

    “你讓兩個小姑娘前來公堂狀告她們的親生父親,就已經很兒戲了,如今還要判她們和她們的父親斷親,簡直是胡鬧!”

    丁景煥道:“劉氏在劉家待了二十多年,為劉馳操持家務,生養孩子,可劉馳從不顧念劉氏對他的好,不僅對劉氏拳打腳踢,還有意休棄劉氏。如今劉氏亡故,只余一雙女兒,父不仁、不義、不慈,子為何不能告父,又為何不能與父斷親?”

    崔照憋了一肚子怒火。

    他質問道:“劉大娘子今年八歲,劉二娘子今年更是只有六歲,她們懂什么?丁大人也說了,劉氏已經亡故,若劉馳再與她們斷絕了往來,你要她們以后如何生活?”

    丁景煥似笑非笑:“不是有崔府尊贈予的一百兩銀子嗎?”

    崔照被堵得啞口無言,半晌后道:“憑她們兩個小姑娘,如何守得住這筆錢?”

    丁景煥道:“崔府尊所憂慮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經考慮到了。”

    ***

    與此同時,府衙斜對面,茶館包廂里,霍翎幾人也正在說著劉氏的案子。

    宋敘道:“劉氏的案子好判,就是不知道丁景煥打算如何安置劉氏的兩個女兒。”

    季銜山吃著店里剛上的酥酪,眉頭小小皺起,似乎是覺得不夠甜。

    無墨怕他噎著,給他倒了一杯杏仁茶。

    季銜山喝了兩口茶,疑惑道:“宋老師你不知道嗎?”

    無墨道:“少爺,你忘了嗎?昨夜我們說起此事時,宋大人并不在場。”

    季銜山恍然:“對,我想起來了。”

    季銜山開口為宋敘解惑:“娘親有意在京師和蒼州城各設立一所慈幼局,收留沒有親人養育的棄嬰、孤兒,避免他們死于非命。”

    宋敘微微一愣,不由看向霍翎:“慈幼局?”

    如果宋敘沒記錯的話,慈幼一詞,最早應是出自《周禮》。

    《周禮》中記載了保息六政,提出“以保息養萬民,一曰慈幼;二曰養老;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六曰安富”。

    《禮記》中也曾提出過大同社會的構想,認為一個大同社會,應該做到“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自此以后,歷代朝廷都想法設法保障民生,救濟幼、老、窮、貧、疾。

    而在保息六政里,慈幼排在第一位,可見其重要性。

    但要說直接建立這樣一所機構,那從未有之。

    霍翎道:“我確實是有這個打算。蒼州多有溺死女嬰的情況,想要在短時間內扭轉這種風氣,相當困難。就算朝廷頒布法令,禁止遺棄、溺死嬰兒,也很難執行到位。”

    ——當然,雖然很難落實下去,但是該頒布的法令還是要頒布。

    不過除了頒布法令,用律法來約束百姓、遏制風氣外,霍翎認為,解決這種亂象的最好辦法,還是由朝廷出面,建立這樣一所慈幼局。

    有了慈幼局后,當地百姓要是不想再養孩子,也沒必要溺死或遺棄,還可以選擇將孩子送到慈幼局。

    宋敘瞬間想通了慈幼局的好處,不過他很好奇其中運作。

    無墨積極道:“我來為宋大人解惑吧。”

    昨天晚上,霍翎一直在和丁景煥討論創辦慈幼局的細節。

    討論到最后,也勉強擬定出了一份章程——

    在慈幼局創立之初,朝廷會撥給慈幼局幾百畝良田。

    這幾百畝良田每年的產出,不用于別處,全都用在撫養孤兒,聘請乳母喂養嬰童,為生病的孩子延醫用藥。

    甚至還能挪出一部分銀兩,聘請三兩夫子為適齡孩子授課,讓他們識些文字,懂些手藝,將來長大成人,離開慈幼局后,也能擁有謀生手段,不至于養活不了自己。

    宋敘在心底算了一筆賬,微微頷首:“慈幼局會收留他們到幾歲?”

    無墨向霍翎求助,他們昨天商議時,好像沒有商議到這個。

    霍翎想了想,道:“只收留到十五。十五歲以后,就需要他們自己去找工作養活自己。當然,要是一時間找不到工作,可以由慈幼局出面聯系朝廷,朝廷會給他們提供一些零活,讓他們勉強糊口。”

    宋敘激動道:“如果慈幼局能夠運行下去,并加以推廣,一定能造福萬民。”

    霍翎道:“推廣之事暫且不急。目前的構思肯定是有缺漏的,所以才要先在京師和蒼州城兩地設立慈幼局,試行一段時間,看看成效,再慢慢推廣至其它周縣。”

    宋敘面露欽佩之色:“夫人思慮周全。”

    無鋒方才一直抱劍立在窗邊,目光警戒地看著外頭,并未加入到他們的談話中。

    不過聽到這里,無鋒笑了一下:“這才哪到哪兒啊。”

    無鋒與宋敘的關系,不如與丁景煥那般親近,但同行多日,也算熟稔。

    他走到桌邊,一手端起水杯,一手搭在宋敘的肩膀上。

    “你方才不是提到保息六政嗎,娘娘說了,收容孤兒、棄嬰是當務之急。等慈幼局推行下去以后,若朝廷還有余力,就可以試著建立安老局和安濟局,讓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個安度晚年的居所,也讓有病卻無力醫治、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老百姓有個地方收治。”

    如果說宋敘方才只是激動,那現在,他是真的被這份遠大的構想所折服了。

    “幼有所養,老有所依,病有所治,這是古之圣賢都在倡導的大同社會。”

    霍翎道:“天下哪那么容易大同。人力有時窮,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做一步。”

    宋敘笑著點點頭,高興歡喜之余,又莫名生出幾分復雜晦澀。

    幾年前,大穆集結了十萬軍隊攻打燕北。

    為了緩解燕北危局,他前往大穆北邊,挑撥幾大部落反抗,功成身退。

    回到京師后,他一躍成為禮部郎中。

    有老師文盛安在背后支持,又得太后娘娘賞識看重,他在禮部如魚得水,不僅做出了許多成績,還被選為天子授課講師,甚至有幸伴隨天子和太后微服私訪。

    這樣的風光,就連陸杭的長孫陸淮,尚了樂平長公主的白駙馬都難以企及。

    但是宋敘也有自己的尷尬與無奈。

    太后和老師的矛盾越來越大,他夾在兩人中間,若是尋常沖突,他還能加以調解,但權力爭鋒,他只能坐視。

    沒有被拖下水,成為權力博弈的一環,已經是太后和老師對他的寬容和保護了。

    也許在外人看來,太后對他已經足夠信任。

    可身為當事人,宋敘很清楚,比起丁景煥和無鋒,他還是隔了一層。

    尋常事還好,牽扯到一些機密要事,太后絕不會與他細談,只會在事后略作透露。

    想到這兒,宋敘心下苦笑。

    他還是太得隴望蜀了。

    身為臣子,都不能完全效忠于太后,又如何能求太后完全信任于他。

    簡單調整了下自己的心情,宋敘道:“想要推廣慈幼局,怕是要花不少錢。”

    霍翎微微偏頭,看向府衙方向:“會有人給我們出這筆錢的。”

    宋敘順著霍翎的視線看過去,原本已經平復下去的心情再次掀起波瀾。

    他隱隱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

    娘娘帶著陛下來蒼州城,到底是突發奇想,還是另有安排?

    只是不等宋敘深思,重新走回窗邊的無鋒突然眸光一凝,開口道:“娘娘,有一輛崔家的馬車停在了府衙門口。”

    季銜山好奇地湊到窗邊。

    停在府衙門口的馬車華麗寬敞,馬車前頭掛著的兩個燈籠上都寫著大大的“崔”字,讓人能一眼認出馬車主人的身份。

    從馬車里走出來的男人鬢角微白,氣質儒雅隨和,看起來還有幾分面善。

    季銜山道:“和崔明崔尚書長得有些相像。”

    無鋒道:“這位就是崔族長,和崔尚書是堂兄弟。”

    季銜山疑惑:“他怎么會突然來了府衙?”

    ***

    府衙,公堂上。

    丁景煥將慈幼局之事娓娓道來,表示劉大娘子和劉二娘子會成為慈幼局救濟的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

    而劉大娘子、劉二娘子已經與劉馳斷了親,所以丁景煥要追責劉馳毆打兩個孩子、溺死一個嬰孩的罪行。

    眾人嘩然。

    一些人直接喊出了“太后英明”之類的話語。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于丁景煥的判決很是不滿。

    但丁景煥會在乎他們的不滿嗎?

    他這一回,就是要把劉氏的案子做成典型,用劉馳的下場,讓所有人都知道溺死女嬰的后果,也讓所有人都知道慈幼局的存在。

    丁景煥笑容燦爛和煦,除了沒有續須,看上去有些不夠穩重外,簡直與話本里的青天形象一模一樣。

    “本官會在蒼州城里逗留幾日,如果諸位有什么案子想要上訴,盡管帶著狀詞來找本官。”

    說到這兒,丁景煥一拍額頭,好像終于想起了旁邊的崔照一般。

    他哈哈一笑,對崔照道:“哎呀,崔府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以往在京兆府斷案斷習慣了,人往公堂一坐,就忘了這里不是在我的京兆府,而是你的蒼州府衙。這……

    “我這話都放出去了,崔府尊應該不會介意我在府衙里借宿幾日,順便借你的公堂辦一辦案子吧。”

    崔照嘴角抽搐,怒火中燒。

    丁景煥真當他是傻子不成,居然用如此敷衍的借口來糊弄他。

    這是根本就沒把他這個蒼州知府放在心上啊!

    好,好,好,他是治不了丁景煥,但崔家在朝中多的是能治丁景煥的人!

    “丁大人——”

    崔照起身,剛要開口將丁景煥拒之門外,已有一人的聲音從崔照身后傳來。

    “丁大人大駕光臨,是崔家有失遠迎了。您身份貴尊,這府衙人來人往,吵鬧繁雜,若丁大人不棄,不如前往我們崔家祖宅落腳?”

    崔照回頭一看,高興道:“大兄,您來了。”

    崔族長朝著崔照點了點頭。

    崔照自覺退回到崔族長身后,沒有再急不可耐地開口。

    丁景煥的目光從崔族長身上一掃而過,搖了搖手里的折扇:“想必這位就是崔族長了。”

    崔族長笑著點頭。

    丁景煥一收折扇,拱手道:“承蒙崔族長錯愛,只是我這人自在散漫慣了,就喜歡住在衙門里,規矩重重的世家祖宅不適合我。”

    崔族長嘆了口氣:“那實在是太遺憾了。不如這樣,丁大人初來蒼州城,我身為蒼州城本地人,自當盡一盡東道主的心,不知丁大人是否愿意賞臉?”

    有人愿意請自己喝酒,丁景煥自然是欣然應邀。

    崔族長臉上的笑容深了三分,又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不知道丁大人能不能為我引薦一下兩位貴人?”

    丁景煥朗聲一笑,用折扇敲了敲崔族長的肩膀,一點兒也不見外道:“還請崔族長見諒。兩位貴人想見你時,自會與你相見。以我的身份地位,還不足以為崔族長引薦啊。”

    崔族長面上不顯,心頭卻猛地一沉。

    兩位貴人果然是到了蒼州城。

    可直到丁景煥露面,他都沒有收到任何風聲。

    ***

    劉氏的案子有了結果,祝婉的案子也在按部就班向著好方向發展。

    霍翎一行人自然又有了逛街游玩的興致。

    在公堂審案結束之前,霍翎戴上帷帽,帶著季銜山等人,從茶館后門低調離開,前往蒼州城最繁華的地段。

    季銜山在茶館里用了些東西,肚子并不餓,不過走著走著,他就忍不住在一家燒餅攤前駐足。

    許是吃慣了宮中各種精細的吃食,明明街邊攤販做的東西遠不如宮中御廚做的可口,但季銜山每每看到,都有種想要嘗一嘗的沖動。

    “小公子,要不要來一個餅子?”

    這會兒攤子正好沒有客人,攤主看著季銜山,熱情招呼起來,心下卻

    覺得這么漂亮的小公子未必會樂意吃他做的東西。

    季銜山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掏出無墨給他新縫的荷包:“給我來一個。”

    攤主高興道:“哎,好嘞!”

    買到了燒餅,季銜山又忍不住去買了糖葫蘆,走著走著,又在一家做糖畫的攤子前停下腳步。

    宋敘看霍翎一直沒出聲阻止,猶豫了下,還是小聲提醒季銜山:“少爺,小心吃壞了身子。”

    倒不是宋敘覺得外頭做的東西不好,主要是季銜山吃慣了各種精細的吃食,突然亂吃這么多粗糧,身體未必受得住。

    季銜山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他問糖畫攤主:“能畫老虎嗎?”

    “能。”

    季銜山還無師自通,學會了討價還價:“那您老人家幫我畫得精細些,我給您多付一些錢。”

    糖畫攤主笑瞇瞇應好,給季銜山畫了一頭胖乎乎的老虎。

    季銜山付了錢,舉著糖畫來到霍翎身邊:“娘親,這頭大老虎送給你。”

    霍翎接過:“好吧,我收下了。你欠我的一頭大老虎可以遲些還。”

    季銜山皺了皺臉,覺得母后在耍賴:“我沒有欠娘親的大老虎,我只是說獵到大老虎以后要送給娘親。”

    霍翎莞爾,她只是在逗孩子,沒想到他會這么一板一眼地回答。

    她撩開垂落在眼前的紗幔,當著季銜山的面,狠狠咬下老虎頭上的“王”字。

    季銜山:“……”

    看著季銜山一臉的震驚,霍翎哈哈一笑。

    宋敘唇角綻出一點淺笑,又很快收斂,護著季銜山往里退了兩步,免得他被街道上突然沖出的馬車撞到。

    但宋敘和季銜山退得快,旁邊一對正在購買頭繩的父女卻沒注意到沖出的馬車。

    危急關頭,還是一直在小心警戒四周的無鋒反應最快。

    無鋒長劍一挑,擊在那名父親的肩頭,那名父親身體一軟,帶著女兒向前倒去。

    無鋒手腕一轉,又將長劍橫在那名父親面前,免得他們栽倒在地。

    等父女兩避開危機,無鋒抬頭一看,發現那輛馬車在險些撞到人后居然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

    “夫人,要攔下嗎?”

    “攔。”

    看著逐漸遠去的馬車,無鋒想了想,借力一躍,也不客氣,長劍出鞘,狠狠斬在馬車壁上。

    這一下,車夫再也不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了,勒停馬車,朝著無鋒喝問道:“你是什么人,長不長眼,知道這是誰家的馬車嗎。”

    無鋒理都沒理車夫,看了眼自己的長劍,心疼得眼睛一抽。

    壞了,他砍馬車時倒是砍得痛快,卻沒想到這馬車的材質會這么好,居然把他的武器砍出了一道豁口。

    這可是先帝親賜給他的寶劍啊!

    “我管這是誰的馬車,方才馬車不僅險些撞到我家少爺和一對父女,還弄壞了我的寶劍,這件事情絕對不能善了。”

    無墨也驚了,湊過去看無鋒的劍:“真壞了。這也太可惜了。”

    就不說這是先帝御賜了,這把寶劍,工部只開爐做過一批,全都已經賞賜出去,壞了以后很難再找到第二把。

    車夫面露不屑。

    還是那被無鋒幫了一把的年輕父親反應過來,小聲提醒無鋒:“這位恩公,還是算了吧,這可是周家的馬車。”

    周家?

    不會這么巧吧,無鋒沉吟:“可是蒼州城周家?”

    年輕父親道:“是。”

    無鋒道:“既然是周家,那我就放心了。”

    無鋒回頭看了霍翎一眼,霍翎微微頷首,無鋒越過車夫,看向車廂方向:“車里的,是周家何人?我手里這劍,也不多要,一萬兩,不二價。”

    嗯,這筆錢不能獨吞。

    要到錢以后,就把錢全部捐給娘娘,讓娘娘拿去辦慈幼局,討得娘娘高興后,他再從娘娘手里求一把新的寶劍。

    多好啊,現在就差周家掏錢了。

    想必堂堂周家,也不至于掏不出這筆錢,更不至于賴他的帳吧。

    當然,賴他的帳沒什么問題。

    他不過就是區區暗衛首領,專門負責刺探各地情報,打聽某些官員貪贓枉法的瀆職行為罷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一萬兩,還不二價。

    原本坐在馬車里,不打算自降身份出面的周成弘頓時忍不住了。

    從來都只有他欺壓別人的份,今天居然被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愣頭青敲詐了,事情要是傳揚了出去,豈不是要讓其他世家的人看了笑話。

    “哪里來的刁民。”

    周成弘掀開馬車簾,怒視無鋒:“真是好膽量,騙錢都騙到爺爺我的頭上來了。”

    無鋒撇了撇嘴:“我是不是騙錢,你跟我去一趟府衙就知道了。”

    周成弘面露古怪:“去府衙?”

    那被無鋒救下的年輕父親也驚住了,扯了扯無鋒的袖子:“恩公,不能去府衙啊。”

    無鋒明知故問:“這是為何,難道府尊大人還能包庇他不成?”

    年輕父親好言相勸:“您應該不是蒼州城本地人吧。崔家與周家世代交好,馬車里的人是周家少族長周成弘,囂張跋扈慣了,您對上他,討不了什么好的。”

    無鋒卻冷哼一聲,一副莽得不能再莽的愣頭青模樣:“難道這蒼州城還沒有王法了?”

    周成弘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般,哈哈一笑:“王法?這蒼州城里,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王法。”

    無鋒心下冷笑,面上卻是一派惱怒,大聲喊道:“我方才就是從府衙過來的,我可是聽說了,京兆尹丁景煥丁大人來了蒼州城,這會兒就在府衙里。他在京中被老百姓稱作丁青天,他一定會為我主持公道的。”

    周成弘微訝。

    他在自己的相好那里待了一宿,直到中午才起床離開,還沒來得及聽說府衙那邊發生的事情。

    不過轉念一想,他的馬車又沒真撞倒人。

    而且什么破劍也敢開口要一萬兩,這分明就是在訛詐!

    都訛詐到他頭上了,他還能讓這人好過!?

    周成弘唇邊掛起一抹冷笑,看無鋒的眼神就和看死人差不多:“行,那我就隨你去一趟府衙。”

    年輕父親唉聲嘆氣,站在一旁圍觀的老百姓也都忍不住搖頭,這人怕是要慘了。

    宋敘站在一旁靜靜看著,就如無鋒熟悉他一樣,他也很熟悉無鋒的性情。

    無鋒行事穩妥,并非魯莽輕挑之人。

    更何況娘娘和陛下還在旁邊,無鋒身為暗衛首領,凡事都會以娘娘和陛下的安危為先,絕對不會胡亂惹出事端。

    但面對這位周家大公子時,無鋒卻表現出了一副氣血上頭的沖動模樣……

    宋敘可以肯定,無鋒如此行事,一定是提前得到了娘娘的授意。

    周家……

    蒼州城周家到底有何特殊之

    處……

    無鋒回頭看向霍翎和季銜山,聲音放緩:“夫人,少爺,你們是要隨我一起去府衙,還是要先回別院休息?”

    季銜山立刻道:“去府衙。”

    他早就好奇丁老師是如何開堂斷案的了,只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去圍觀。

    如今機會就擺在眼前,說什么都不能錯過。

    霍翎頷首:“那就去趟府衙吧。”

    無鋒方才為了攔下馬車,特意往前跑了幾步,與霍翎、季銜山隔了一段距離,所以周成弘一直沒發現無鋒和霍翎是一伙的。

    直到無鋒開口請示,周成弘循聲望去,眼前一亮。

    雖說這位夫人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觀其身段,聽其聲音,就知道定是位大美人。

    比起未出閣的青澀女子,周成弘就喜歡這樣的婦人。

    他清了清嗓子,如果忽略眼底那明顯是縱欲過度的青黑色,確實有幾分風度翩翩的味道。

    “原來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愣頭青,是夫人的護衛。夫人是哪里人,來蒼州城是做什么的,在何處落腳。相逢就是緣分,這里距離府衙還有段距離,夫人要是不介意,我愿意搭把手,請夫人一同坐馬車過去。”

    無鋒看周成弘的眼神,直接從看一個冤大頭,變成看一個死人。

    周成弘理都不理無鋒,只盯著霍翎:“夫人的這個護衛,保護不了夫人。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一會兒到了府衙,我會留他一命,只稍稍給他一些教訓,讓他知道在這蒼州城里,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季銜山眉心蹙起,怒道:“你放肆!”

    連霍翎都沒想到,她不戴帷帽時,沒遇到任何一個敢上前搭訕調戲的;今天難得戴了帷帽出門,卻遇到了如此膽大包天的紈绔。

    她撫了撫季銜山的頭,示意他稍安勿躁,這才開口道:“我和我的護衛初來乍到,確實不知道在這蒼州城里,什么話是不該說的,什么人是不能得罪的。”

    周成弘微微一笑,話語里滿是暗示:“夫人很快就會知道了。等夫人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時,盡管向我開口,只要夫人給出我想要的報酬,我一定會出——”

    無鋒出聲打斷:“夫人,我們的馬車到了。”

    周成弘話語一滯,倒也沒有攔著不讓霍翎上馬車。等他收拾了那個愣頭青,再略施些手段,保準能讓這位夫人投懷送抱。

    霍翎扶著無鋒的手走上馬車,簾子垂落間,她的聲音從車廂里傳出,帶著極致的漠然。

    “不必再等了,直接收網吧。”

    無鋒垂眸應是,朝著某個方向打了一個手勢。

    ***

    蒼州府衙,后院。

    丁景煥一邊喝著醉人的美酒,一邊四兩撥千斤應對著崔族長和崔照的試探。

    看似一直在說話,實際上說的全都是廢話,沒一句是崔族長和崔照想聽的。

    崔族長沒想到丁景煥會如此滑不溜手。

    眼看著從丁景煥這里試探不出什么,崔族長就先回去了,讓崔照好好照看丁景煥。

    崔照送走崔族長,正要繼續給丁景煥勸酒,馮師爺急匆匆走了進來,湊到崔照身邊,就要稟告些什么。

    丁景煥掃了眼馮師爺,一點兒也不見外道:“馮師爺要和崔府尊聊什么私事嗎?”

    馮師爺勉強擠出一抹笑:“也不是什么私事。”

    丁景煥道:“不是私事,那就是公事了。”

    馮師爺看了看崔照,為難道:“……是。”

    丁景煥眼前一亮:“我的話才剛放出去,就有老百姓來給我遞狀詞了?”

    崔照心下氣悶,對馮師爺道:“既然丁大人好奇,你就直接說吧。”

    馮師爺只好直接說了。

    “是周少族長來報的案。他也是飛來橫禍,馬車好端端行走在路上,結果有人突然沖出來,用劍劈砍他的馬車。劍不如馬車堅硬,劈砍出了一道豁口,那人就嚷嚷著要周少族長賠一萬兩。”

    崔照一拍桌子,氣得吹胡子瞪眼:“真是豈有此理!”

    丁景煥心念一動,說什么都要跟著崔照一起去看看。

    到了公堂,丁景煥加快步伐,果然看到幾道熟悉的人影。

    丁景煥面色古怪,正琢磨著該如何應對,就見無墨指了指霍翎,又朝他搖了搖頭。

    季銜山站在霍翎身邊,左看看右瞧瞧,滿臉新奇雀躍,還悄悄跟他打了個招呼。

    好吧,既然兩位主子都不急,那他也不用急著跳出來了。

    崔照落后丁景煥幾步才走進公堂。

    看到堂下站著的周成弘,崔照問:“丁大人,你看這個案子……”

    丁景煥表現出了十足的謙讓:“我對這個案子沒什么興趣。既然周少族長是崔府尊的世侄,那還是由崔府尊來審吧。”

    崔照被丁景煥這前后不一的態度弄得十分忐忑。

    他現在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下意識想要拖延時間:“如今天色已經不早,這案子不如還是留待明日再開堂審理吧。”

    丁景煥還沒開口呢,堂下站著的周成弘就先急了:“世伯,這個案子證據確鑿,沒必要留到明日啊。”

    崔照不由看向丁景煥。

    丁景煥雙手抱臂,老神在在,并未催促。

    崔照心中的忐忑稍微平復了些:“丁大人,能讓我先跟我這位世侄聊聊嗎。”

    他這回一定要好好了解案子的來龍去脈,決不能再糊涂辦案,在同一個坑里栽倒兩次了。

    丁景煥微微一笑:“崔府尊請自便。”

    ……

    周成弘這位世侄是什么德行,崔照一清二楚。

    所以即使周成弘再三保證,說自己被無鋒訛詐了,崔照還是將信將疑。

    直到去打聽消息的馮師爺回來,佐證了周成弘的話,崔照才勉強放心。

    這一回周成弘是占理的啊!

    什么破劍也敢開口要一萬兩!

    而且要不是被告傻乎乎用劍去劈砍馬車,劍能壞嗎?

    明擺著就是看出來馬車里的主人身份不低,有意碰瓷。

    不過在折返回公堂前,崔照突然又想起一事。

    “那個愣頭青和他的主子,是什么來歷?”

    馮師爺拍著胸脯保證道:“大人只管放心,他們來報案時,出示了自己的戶牒。我仔細查驗過了,是從燕西來的商戶,想要在蒼州倒騰些布匹回去。”

    崔照這下是徹底放心了。

    這么一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案子,確實沒必要拖延到明日。

    他今天的表現實在有些糟糕,有必要在丁景煥面前好好表現一回,再投其所好送上一筆重金和一車美酒,到時就能請丁景煥在太后娘娘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

    崔照重新出現在公堂上。

    他理了理身上的官服,又清了清嗓子,用力一拍驚堂木,目光從周成弘掃到無鋒,最后停在了頭戴帷帽的霍翎身上,眉心蹙起。

    “你——”

    崔照抬手,指著霍翎。

    坐姿懶散、本打算安靜看戲的丁景煥,下意識直起了身子。

    崔照喝道:“這里是公堂,你這無知婦人,還不速速將帷帽撤去。”

    丁景煥:“……”

    霍翎摸了摸自己的帷帽,平靜道:“崔府尊這案子斷得有意思,升堂以后,不詢問原告和被告,反而將矛頭對準了我這個無知婦人。”

    她在最后四個字上咬了重音。

    丁景煥:“……”

    丁景煥趕忙開口:“崔府尊,這位是人證,我們還是先來聽聽原告怎么說吧。”

    無鋒也適時上前一步,剛要開口,就被周成弘的車夫搶了先。

    無鋒嘴角一抽。

    好嘛,他一個原告,莫名其妙變成被告了。

    車夫的說辭與馮師爺如出一轍,只不過更細致一些。

    崔照喝問:“被告,原告說你有意訛詐,你還有什么可辯解的?”

    無鋒道:“我這柄劍的價值,無法用錢來衡量。”

    崔照冷笑:“一柄劍的價值再高,也不可能值一萬兩。原告也可以說他的馬車的價值無法用錢來衡量,你一劍劈砍在馬車上,損了他的馬車,需要賠付一萬兩。”

    周成弘得意挑眉,朝崔照拱手:“府尊英明。”

    無鋒拿出長劍的動靜一頓。

    雖然說他和娘娘確實是有意給周成弘和崔照挖坑,但崔照連看都沒看他的長劍一眼,就直接下了定論,這也未免太糊涂草率了吧。

    但凡看上一眼,即使不能一眼看出這是御賜之物,也能一眼看出它絕非凡品啊。

    無鋒默默撤回長劍:“是他的馬車險些沖撞到人在先。險些沖撞到人以后,沒有停下道歉,反而當做什么都沒發生,直接調頭揚長而去,我才出手攔下了他的馬車。”

    車夫立刻反駁,說自己在周家駕車十幾年了,絕對不會出現這種問題。

    崔照問:“除了你主家的幾人外,你還有何人證嗎?”

    無鋒道:“可以派人去問問周圍攤販。”

    那對被他護下的年輕父女不愿惹禍上身,并未跟著他們來府衙。

    周成弘道:“我的馬車沒有沖撞到人,反倒是你那一劍,沖撞到了馬車,要不是我家車夫及時穩住了馬車,誰知道會出什么事。”

    崔照微微頷首,開始說結案詞:“此案的來龍去脈,本官已經明了。

    “馬車確實沒有沖撞到路人,而被告手里的劍,是在劈砍馬車時受損的。你的劍出現了豁口,

    他的馬車也留了一道劍痕,算是兩相扯平了。

    “而原告狀告被告獅子大開口,訛詐勒索一萬兩,罪名屬實。為了以儆效尤,判被告五年牢獄和一千兩罰款。”

    周成弘伸了個懶腰,想要欣賞一下無鋒絕望的神情,卻沒能從無鋒身上看到任何沮喪。

    他擰起眉心,余光掃見霍翎的身影,又笑了,語調愉悅:“訛詐的罪名,可大可小,要是夫人有意與我私底下達成和解,我也愿意高抬貴手。”

    看夠了戲的霍翎突然開口問道:“這柄劍,乃我亡夫賜予,丁大人以為,它可值一萬兩?”

    丁景煥精神一震:“值,非常值。任何人得到這柄劍,都可以拿去當傳家之寶。”

    霍翎又問:“馬車險些沖撞到我的孩子和一對父女,你覺得,我的護衛該出手攔下馬車嗎?”

    丁景煥:“該。”

    霍翎再問:“那周家少族長屢次對我出言不遜,該當何罪?”

    丁景煥殺氣騰騰:“以下犯上,死不足惜。”

    崔照陡然升起一絲不詳的預感。

    他看著堂下那名戴著帷帽的女子,還有女子身旁的孩童,一個離奇的猜想躍上心頭,讓他渾身顫抖不已。

    霍翎抬手,摘下帷帽,露出真容。

    丁景煥快步行至霍翎面前,俯身行禮:“娘娘,陛下,委屈你們了。”

    霍翎仰頭,望著公堂上方掛著的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

    “原本是不打算直接露面的,倒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踏入蒼州府衙。”

    丁景煥道:“是微臣無能。”

    霍翎道:“無鋒是哀家的暗衛首領,論官階,比蒼州知府還要高半品。連他在蒼州城出了事,都能從原告變成被告,如果他和哀家真是普通人,那他今日的虧就吃定了。

    “哀家倒是不知道,這大燕的蒼州城,何時變成了清河崔氏和蒼州周氏的蒼州城?”

    崔照一個激靈,猛地跪倒在地,泣聲道:“娘娘……請娘娘和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和整個崔家,絕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周成弘跟著跪倒,腦子一片空白,唇角顫抖著,說不出任何話語。

    在一旁旁聽的老百姓也都紛紛露出驚色。

    他們原以為這一行人得罪了周家,下場肯定會很慘,萬萬沒想到,居然是太后娘娘微服私訪到了蒼州城!

    霍翎看向丁景煥:“這個案子,由你代替崔照,來重新斷一次吧。就從弄清楚誰是原告,誰是被告開始。”

    崔照渾身癱軟,知道自己是徹底完了。

    就算是他的大兄,甚至是那位遠在京師、貴為刑部尚書的堂兄出手,也救不了他。

    丁景煥再行一禮,抬手道:“請娘娘和陛下上座。”

    有機靈的衙役搬來兩張太師椅,卻不知道該擺在哪里。

    無墨指了個位置,衙役如蒙大赦,放下座椅。

    等霍翎和季銜山一一落座,丁景煥也坐到了崔照方才的位置上,用力一拍驚堂木,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丁景煥道:“原告,你可以開口了。”

    無鋒終于從被告變回原告了,他也沒有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今天的事情,只著重強調:“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我手里的這柄重劍,乃先帝御賜,當年工部一共開爐鍛造了十把,皆以有主。”

    御賜之物都是有詳細記錄的,無鋒并非空口白牙。

    丁景煥冷靜道:“如果這柄劍的來歷確實如你所言,那你要求被告賠付一萬兩,確實不算過分。被告周成弘,你有什么要說的?”

    周成弘終于機靈了一回,聲嘶力竭高喊道:“丁大人,丁大人,我……草民,草民愿意賠付一萬兩。不,不,這柄劍的價值絕不止一萬兩,草民愿賠付十萬兩,還請丁大人恩準。”

    這十萬兩是一柄劍的價值嗎。

    這分明就是他的買命錢啊。

    丁景煥無視了他的請求,直接道:“既然你沒有異議,那本官就判你賠付原告一萬兩。”

    圍觀的人群中突然響起了零散的掌聲。

    大家一開始還拍得比較收斂,但看到堂上坐著的幾位貴人,掌聲在片刻的停歇后,連成一片。

    還有人歡呼道:“太后萬歲!陛下萬歲!”

    “太好了,周成弘總算遭報應了。”

    “終于有人能治一治崔照這糊涂知府了。”

    等到公堂重新安靜下來,丁景煥才再次開口,命人拿下崔照、周成弘,將他們暫時關押在牢房里。

    助紂為虐的馮師爺也沒能跑掉,跟著他的主子一起被投入大牢。

    丁景煥將自己今天中午說過的話,又重新復述了一遍。

    “本官這幾日都會住在府衙,如果諸位有什么冤屈想要上訴,盡管帶著狀詞來找本官。”

    他第一次說這番話時,沒有幾個人將它放在心上。

    因為丁景煥只會在蒼州城待幾天,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卻是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蒼州城。

    就算得了一時的公道,只要周家不倒、崔家不倒,等丁景煥一走,他們肯定會遭到來自周家、崔家的報復。

    但如今,不管有沒有冤屈,老百姓都將這番話默默牢記在心里。

    而第一個沖出人群,踐行這番話的人,比他們想象中都要快。

    幾乎就在丁景煥話音落下的瞬間,一位瘸腿的老者在孫子的攙扶下,顫顫巍巍走出人群,猛地跪倒在公堂之上。

    “草民高礪鋒,高家村人,見過太后,見過陛下,見過丁大人。”

    老者從懷里掏出一份發黃又帶著淡淡血色的狀詞,雙眼含淚。

    高家村距離蒼州城不算遠,再加上有三條河流經過村子,村中土地都很肥沃。

    靠著地里的產出,高家村也算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

    但那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因為就在八年前,周族長盯上了高家村的土地,以極低的價格強賣了高家村九成的良田。

    剩下一成沒有買,不是因為周族長買不了,而是因為那一成幾乎都是山地,周族長根本就看不上。

    老者身為高家村的村長,帶著村里的青壯年去找周家討要說法,卻被周家的護衛狠狠毒打了一頓。

    老者的腿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打斷的。

    走投無路之下,老者拖著斷腿找上府衙。

    但蒼州知府崔照不僅沒有為高家村主持公道,還因為高家村找上周家討要說法一事,要這些青壯年賠償周家的損失。

    高家村的村民哪里拿得出這筆錢。

    他們原本是想來府衙討公道的,結果等他們從府衙離開后,他們就莫名其妙從自由身,變成了周家的佃農。

    ……

    老者滿是溝壑的臉上,已經爬滿了淚水。

    這一番冤情,他說得斷斷續續,幾不成聲。

    丁景煥親自走下高臺,接過老者手里那份染血的狀詞,將他扶起,又貼心地給他遞了一塊帕子:“你們在蒼州城討不到公道,難道就沒想到去京師上訴嗎?”

    老者道:“想過,怎么沒想到。但一來,我們這些人從來沒離開過蒼州;二來,崔知府說,他說……”

    丁景煥追問:“他說了什么?”

    老者道:“他說,刑部尚書是他的堂兄,也是周家的女婿,左都御史同樣是周家的女婿……有他們兩人在京師坐鎮,我們就算想方設法去了京師,也掀不起任何風浪。”

    這樣一起案子,居然不僅牽扯到了當地世家、當地知府,還牽扯到了遠在京中的兩位重臣!

    其中一人,更是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

    丁景煥橫眉冷豎,擲地有聲:“高村長請放心,你的狀詞,本官接下了。有陛下和娘娘在,只要你所言句句屬實,本官一定會為你和高家村討回公道。”

    老者才剛止住的淚水又再次洶涌。

    在圍觀群眾的鼓掌叫好聲中,宋敘的視線慢慢滑過無鋒,滑過丁景煥,最后落下了霍翎的身上。

    直到此刻,他終于看懂了娘娘的所有布局。

    劉氏的案子也好,祝婉的案子也罷,對于娘娘來說,其實都算是旅途中的一場意外。

    娘娘真正的布置,真正的后

    手,是這一場民告官!

    今年三月,京師下了一場大暴雨,娘娘用于處理政務的興泰殿遭遇雷火,火勢一路蔓延至陛下所居住的太和殿前方。

    他的老師文盛安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陳浩言咬定這場火災乃是天譴所至。

    都察院副都御史更是上疏,請娘娘下罪己詔,并大赦天下。

    最終,雙方的博弈都沒有盡全功。

    娘娘沒有下罪己詔為這場火災擔責,但身為心腹的邱鴻振和內務府總管都被貶出京。

    四月,丁景煥上折子,提議讓太后和天子擺駕蒼州行宮,在蒼州行宮里慶祝千秋節。

    太后批準了這道折子,卻出人意料地將文盛安和陳浩言留在了京師,由她帶著天子和一眾朝臣前往蒼州。

    七月,千秋節一過,太后就帶著天子和他們幾人微服前往蒼州城。

    蒼州城是蒼州最繁華的城鎮,也是蒼州各大世家匯聚之地。

    清河崔氏與蒼州城周家世代交好,常有通婚。

    出身清河崔氏的刑部尚書崔明,就娶了周族長的幼妹,周成弘的三姑母。

    左都御史陳浩言,與刑部尚書崔明是連襟,娶的是周族長的長姐,周成弘的大姑母。

    正是因為上頭有這樣兩個權勢滔天的姑父,周成弘在蒼州城橫行霸道這么久,都沒有人敢真正追究他的罪過。

    對于高家村的事情,以及周家的所作所為,崔明和陳浩言兩人到底知不知情,又是否真的牽扯其中,重要嗎?

    一點兒都不重要。

    身為刑部尚書,不能好好約束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堂弟斷案糊涂,是非不分,包庇親眷,還有何顏面繼續擔任刑部尚書一職?

    身為左都御史,負有監察百官的任務,三年前曾陪同妻子回了趟蒼州城,在周家住了一個月,卻沒能監察到周家的罪行,自然也算失職,又如何能繼續執掌都察院,挑起輔政之責?

    這兩人,都是老師在朝中堅定的盟友。

    興泰殿大火,致使娘娘的兩名心腹被貶出京。

    如今興泰殿還未重建完畢,娘娘對老師的反擊就先一步到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請……

    平靜的海面才剛掀起一絲波瀾,宋敘就已經窺見了一股風雨欲來之勢。

    他的反應稱得上是十分敏銳,這名自稱“高家村村長”的老者一出現,他就看穿了霍翎、無鋒和丁景煥聯手布下的后招。

    如果宋敘沒有猜錯的話,這個計劃應該是由娘娘主導,而無鋒和丁景煥,都是知情人。

    高家村的案子過去了七八年,早已掩埋在歲月中,卻突然被人翻出來,還直達天聽,這定然是暗衛的功勞。

    而丁景煥所扮演的角色也很關鍵。

    他是負責取代崔照,坐鎮府衙斷案之人。

    丁景煥嫉惡如仇,斷案如神,有娘娘撐腰,就算這個案子背后牽扯到的利益錯綜復雜,他也能查得一清二楚。

    反觀宋敘自己……

    宋敘唇角逸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同樣是跟隨在側的臣子,他這一回算得上是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娘娘會帶上他,更多的應該還是為了讓他教導天子,陪同天子游歷。

    就在這時,宋敘對上了霍翎突然抬起的視線。

    他微微一愣,知道自己方才走神得厲害,盯著娘娘的時間過長,被娘娘察覺到了。

    宋敘略有些狼狽地移開眼。

    霍翎沒有計較他的些許冒犯,平靜道:“這一回,丁景煥的名聲,怕是不止于京師了。”

    宋敘平復了下自己的心情,跟著開了個玩笑:“想必再過一段時間,蒼州坊間就要有以他為原型創作的戲文了。當然,有關娘娘微服私訪的戲文也是少不了的。”

    他看懂了娘娘的布局,也知道這是娘娘對老師的反擊,但宋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靜靜看著事態朝著既定的軌跡發展。

    娘娘已經落子,老師只能接招。

    霍翎笑道:“得讓人留心一下。若是出了戲文,我就帶著陛下去湊個熱鬧。”

    以宋敘的才智,就算一開始被蒙在鼓里,現在也該察覺出端倪了。

    從新帝登基、太后攝政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

    這六年時間里,她一點點消化手中的勢力,籠絡朝中重臣,提拔年輕官員,不再像最初掌權時那般,在朝中毫無根基。

    當她羽翼已豐,三位輔政大臣的存在,就顯得太過礙手礙腳了。

    如果說文盛安和陳浩言,能像陸杭一樣知情識趣,那霍翎自然也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計較太多。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是她帶來的威脅越來越大,文盛安和陳浩言對她的掣肘也越來越大。

    有些政策,明明是于國于民有利,卻因為彼此立場不同,在提出之初,就遭遇了重重阻礙。

    別說落實了,商量來商量去,過了幾個月,都還停留在紙面上。

    今年三月份,有關興泰殿雷火的爭執,更是讓霍翎下定了決心——

    她要收權。

    三位輔政大臣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她想要強化手中的權勢,提高在朝中的威望,就必須要和文盛安、陳浩言正面碰一碰。

    正好在那個時候,駐守在蒼州的暗衛查到了高家村一事。

    無鋒這個暗衛首領收到情報,第一時間進宮稟報。

    霍翎理清案情背后的利益牽扯后,才有了丁景煥上折子,提議擺駕蒼州行宮之事。

    在最初的計劃里,沒有劉氏,沒有祝婉,也沒有無鋒和周成弘的爭執。

    大戲原本是從高村長擊鼓鳴冤,以民告官拉開帷幕的。

    但霍翎一行人才入蒼州城,就巧遇了祝婉。

    今天一天的時間里,先是開堂審理祝婉的案子,又開堂審理劉氏的案子,再到無鋒和周成弘前來府衙,霍翎摘下帷帽,主動暴露身份——

    一個接著一個的案子,看得人目不暇接,也將崔照的無能和周家的猖狂徹底暴露在眾人的眼皮底下。

    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了。

    本應在幾日后才執行的計劃,也可以提前行動。

    ——高村長以民告官,是今天的第四起案子,也是整場大戲的最高潮!

    因為此案牽扯頗廣,丁景煥在收下高村長的狀詞后,沒有立刻開堂,而是宣布道:如今天色已晚,他需要派人好好徹查高家村的案子,等到五日后的巳時,再開堂審理此案。

    丁景煥道:“大家可以奔走四方,廣而告之,屆時,本官歡迎蒼州城的老百姓都來府衙旁聽。”

    有個膽子比較大的老百姓,看丁景煥沒什么官架子,就回了一句:“丁大人,府衙太小了,可擠不下這么多老百姓。”

    丁景煥笑道:“那我就在府衙外頭搭個臺子,保證讓大家來了都能瞧見。”

    那人沒想到丁景煥會這么好說話,又緊張又興奮:“那敢情好,我那天一定帶著我家娘子和孩子過來。”

    總之,事情就這么定下了,丁景煥也順利接管了蒼州府衙。

    晚霞染紅整座蒼州城,黑暗一點點侵吞著天地,府衙外頭掛上了照明用的燈籠,用暖黃色的燭火驅散黑暗。

    旁聽案情的老百姓一邊激動說著方才的見聞,一邊走出府衙,準備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回家。

    遠遠地,他們就看到幾輛華貴的馬車,匆匆向府衙駛來。

    有人一眼就認了出來:“嘶,這不是崔家的馬車嗎。”

    “何止是崔家。你注意看,最后面跟著的那兩輛,是周家的馬車。”

    “他們怎么在這個時候來府衙……”

    還能是為了什么。

    崔照當了這么多年的蒼州知府,身邊還是有一二心腹的。

    在霍翎主動暴露身份后,就有心腹悄悄溜出府衙,去向崔、周兩家報信。

    崔族長和周族長聽了心腹的稟報,驚得冷汗直冒,都知道大禍要臨頭了。

    他們不敢耽擱,第一時間趕來府衙請罪。

    周族長還帶來了好幾箱金銀元寶,想全部送給無鋒,向無鋒賠罪。

    這些金銀

    元寶的價值,遠遠超過一萬兩。

    無鋒只收下了一箱金元寶。

    折算一下價格,差不多等同于一萬兩。

    周族長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請無鋒收下其余幾箱元寶。

    周成弘是他膝下唯一的兒子,自小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太后和陛下,怕是性命不保。

    當然,事已至此,周族長不敢奢求還能保住周成弘的性命,他現在只希望太后娘娘的怒火不要波及太廣。

    但是,這可能嗎?

    霍翎沒有直接派兵拿下整個周家,不是有意高抬貴手,而是在等五日后明正典刑。

    這一箱金元寶,無鋒也沒有私吞,而是按照自己一開始的想法,全部獻給了霍翎。

    “這筆錢正好能用來創辦慈幼局。”

    區區一萬兩,霍翎還不會放在心上,就算無鋒全都收入囊中,她也頂多一笑。

    這又不是什么不義之財。

    但無鋒有心將其用于慈幼局,霍翎也就笑納了。

    “等回到京師以后,哀家允你進入皇家寶庫,重新挑選一柄趁手的寶劍。”

    無鋒眼睛大亮,這一箱金元寶果然是獻對了。

    能被珍藏在皇家寶庫里的,絕對都是青史留名的絕世寶劍。

    至于外頭跪著的崔族長和周族長,壓根無人在意。想跪就跪吧,等跪暈以后再命人抬走就是了。

    天色一暗一明,一夜過去,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瀾下,原本平靜的蒼州城頓時掀起千層浪。

    四起案子在蒼州城傳得沸沸揚揚。

    酒樓茶館里的說書人,不再說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紛紛講述這四起案子的內情。

    就連瓦舍里的戲班子,也都琢磨著要不要將這四起案子改編成戲曲。

    街頭巷尾,穿著滿是補丁衣服的老百姓,也將慈幼局作為談資。

    還有婦人在默默拭淚:“這慈幼局可真好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建起來……要是當年就有了慈幼局,那我家二丫頭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書院里的學子,就“錦豐商鋪到底應不應該由祝姑娘接手”一事吵成一團,雙方各執一詞,你來我往,險些上演全武行。

    既然說服不了彼此,他們干脆互相約定著寫幾篇文章投遞到府衙。

    還有一些純粹的好事之徒,不在乎所謂的案子真相,只好奇太后和陛下微服私訪一事。

    這不比市面上賣的話本子精彩多了嗎。

    更有甚者,就是單純想知道太后是不是貌比洛神,陛下是不是龍章鳳姿。

    隨著這些消息一并傳開的,還有丁景煥在府衙里說的那些話。

    “太好了,老天爺終于開眼了,我這個老頭子終于能為我家大娘子討回公道了。”

    有人在痛哭以后,背負著女兒的牌位就匆匆趕去府衙。

    有人翻出了原以為永遠見不了天日的陳舊狀詞,打算再尋一次公道。

    ……

    短短幾天時間,丁景煥又收到了十三份狀詞。

    這些案子全都是陳年舊案,很多人證都找不到了,又因為崔照這個糊涂知府的包庇,導致很多物證遺失或者被毀。

    丁景煥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力查清所有案子。

    所以從宋敘到無鋒再到祝婉,都被他抓了苦力。

    霍翎還將季銜山塞了過去。

    讀再多的書,都不如親眼目睹百姓的冤屈,更能讓季銜山體悟到民生多艱。

    這也正是霍翎帶季銜山微服私訪的目的之一。

    以季銜山的年紀,要說幫忙,那確實幫不上太多忙,但也絕對不會添亂。

    “我也能來幫忙嗎?”

    祝婉指著自己,萬萬沒想到丁景煥會點她的名字。

    霍翎道:“你這幾年熟讀《刑統》,不去府衙幫丁景煥查案,豈不是浪費了你在上面花的時間和精力了嗎?”

    祝婉眼眶一熱,用力點頭,對著霍翎和丁景煥保證道:“娘娘放心,丁大人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幫忙的。”

    周圍眾人都笑了。

    無墨道:“祝姑娘,你也太實誠了。丁大人這是在抓你當苦力呢,你怎么還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應該是他要感激你才對。”

    無鋒搭腔:“就是,要是沒有我們幫忙,他怕是半個月都睡不了一個整覺。”

    宋敘也道:“等忙完了這陣子,就讓丁景煥大出血,請我們去醉仙居好好吃一頓。”

    祝婉知道大家是在開玩笑,也就跟著笑了笑。

    她坐在下首,摸著自己劇烈跳動的脈搏,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真好啊。

    如果高坐廟堂執政的人不是太后娘娘,又有誰會在乎一個商戶之女的才學有沒有被浪費呢?

    ***

    五日時間一晃而過,府衙外果然搭起了一座高臺。

    高臺四周,圍滿了前來聽審的百姓。

    丁景煥坐在上首,命人將原告高村長、高家村其他村民,和被告周族長、崔照等人一一帶上來。

    案子的來龍去脈,早已被暗衛查清楚了。

    丁景煥按照流程,出示物證,又請出人證。

    周族長、崔照等人早已被嚇破了膽子,再加上罪證確鑿,沒有多加狡辯就認了罪,只求丁景煥能給他們一個痛快,不要禍及家人。

    丁景煥將高家村的土地全都物歸原主,那些成為周家佃農的村民也都恢復了自由身。

    周家除了要給每個受害者賠付一大筆銀錢外,還要拿出另外一筆銀錢,為高家村修橋、道路、水渠和學堂。

    而主謀周族長,幫兇崔照,以及周家一應從中獲利的族人,都處于死刑,秋后問斬,以儆效尤。

    血債,自當血償。

    不知道是何人帶來了滿滿幾筐紙錢,長風一起,漫

    天紙錢紛紛揚揚,又在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中,重新落回地面,被遲來的秋雨打得濕透。

    在高家村的冤屈得到洗刷后,府衙每天都會開堂審理一到兩起冤案,為受害者沉冤昭雪,讓涉案者伏誅受刑。

    一時間,蒼州震動,風氣為之清明。

    而那封由霍翎親筆所寫的書信,也從蒼州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師。

    負責留守京師的三位重臣,分別是文盛安、陳浩言和崔明。

    而工部尚書周濟,因為要主持興泰殿的重建工作,也并未隨駕前往蒼州。

    四人突然收到霍翎八百里加急的書信,自然很是緊張,生怕太后和陛下在蒼州出現什么意外。

    文盛安最先拆開書信翻閱。

    他的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久久說不出什么話來。

    “怎么了?是陛下出什么事情了嗎?”陳浩言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追問。

    文盛安搖了搖頭,壓下心中的復雜思緒,將手里的書信遞給陳浩言,嘆道:“罷了,你還是自己看吧。”

    陳浩言一目十行。

    當他放下書信時,整個人的身體都輕晃了一下。

    “我……”

    陳浩言閉目,聲音里透著難掩的艱澀:“我和崔尚書這就去寫請罪折子。”

    崔明面色大變,劈手奪過信件,半晌,他頹然苦笑:“治家不嚴,讓陛下和娘娘在蒼州城受了驚,確實是該向娘娘請罪。”

    工部尚書周濟都被他們給弄糊涂了。

    太后娘娘的信里到底寫了什么,威力如此巨大,竟然能讓陳浩言和崔明看完以后,連自辯折子這一流程都跳過了,直接一步到位,上書請罪,任憑太后發落。

    等周濟看完信件后,也不禁在心里感慨:太后娘娘果然好手段。

    興泰殿還沒重建完成,她就已在兵不血刃間,拿下了左都御史和刑部尚書。

    三位輔政大臣去其一,這京師的天,怕是要徹底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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