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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陳浩言和崔明的請罪折子,是和其它政務一起,先送到蒼州行宮,再由蒼州行宮轉送至蒼州城。

    霍翎和季銜山這一走,就走了一月有余,待在行宮里的朝臣收到風聲后都坐不住了。

    所以前來蒼州城送折子的不是別人,而是被霍翎留在行宮主持大局的陸杭。

    看到陸杭,霍翎就知道,她在蒼州城待的時間確實有些久了。

    陸杭特意跑這一趟,除了送折子外,怕是還有催促她和安兒返回行宮、返回京師之意。

    霍翎命人賜座:“這點兒小事,讓陸淮跑一趟就行了,哪里還用得著你親自跑一趟!

    陸淮是陸杭的長孫,許時渡的丈夫,陸家年輕一代的領頭人物,這回也跟著陸杭一起過來了。

    陸杭做出捶腿的動作:“多謝娘娘體恤,只是我這老胳膊老腿的,不趁著現在多給娘娘跑幾趟腿,以后再想跑就遲咯!

    霍翎忍不住一笑,目光落在陸杭身上。

    陸杭今年已六十有五,但保養得當,望之最多五十。

    “陸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如今陛下年紀還小,哀家身邊還離不得你,你可得留在朝中多替我跑幾年腿。”

    陸杭委實沒想到能從娘娘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語,真是讓人又驚訝又榮幸。

    尤其是對比一下陳浩言和崔明的遭遇,陸杭覺得自己在娘娘面前,還是頗有幾分體面的。

    “有娘娘這話,微臣必定肝腦涂地!

    “不用肝腦涂地,先將折子呈上來!

    陸杭給陸淮使了個眼色。

    陸淮將裝著奏折的匣子呈給霍翎。

    匣子最上頭擺著的,就是陳浩言和崔明的請罪折子。

    霍翎一一看過,并不急著提筆批閱。

    陳、崔二人地位特殊,就算要發落他們,也得等她回到京師后再發落。

    陸杭提醒道:“下頭還有一道文尚書給娘娘寫的請安折子。”

    霍翎往下翻了翻,就找到了陸杭所說的折子。

    文盛安性情端凝,為人方正,所喜歡的文風也是那種樸實有物的。因為他所寫的折子,也少堆砌辭藻、歌功頌德。

    但這一回,文盛安所寫的請安折子,一改先前的樸實,變得清麗雋永,不僅關心了天子和太后的身體,還在末尾委婉詢問陛下和娘娘何日啟程回京。

    霍翎看陳、崔二人的請罪折子時沒笑,看文盛安這一道沒什么內涵的請安折子卻是笑了。

    笑得十分開懷。

    陸杭問:“娘娘在笑什么!

    霍翎就不信這老狐貍猜不出來:“文尚書在折子里說,哀家與陛下離京時,京師的柿子花還未開,如今他家中的柿子樹已結滿了果子!

    陸杭笑著附和:“說到柿子樹,微臣確實有印象。文府院中那棵柿子樹都有上百年了,結的果子極甜!

    霍翎道:“那等回了京師,哀家要向文尚書討一筐柿子。”

    說過文尚書家的柿子,陸杭臉上就多了幾分疲憊。

    從蒼州行宮到蒼州城可不算近,陸杭上了年紀,一路舟車勞頓,又跟霍翎聊了這么久,精神勁確實不太行了。

    霍翎命人送他下去休息,她則去了書房,處理陸杭帶來的其它折子。

    批復完折子,霍翎走出書房,正在院子里散步,就見無墨抱著一摞拜帖走了進來。

    “娘娘,這些都是蒼州本地勢力送過來的拜帖!

    霍翎隨手拿起一份拜帖。

    展開一看,才發現里頭還附帶了極厚的禮單。

    禮單上的物品,就算不是稀世奇珍,也絕對價值不菲。

    “這些東西是怎么回事?”

    無墨道:“他們想要過來給您和陛下請安磕頭,又怕叨擾到您和陛下,所以來送拜帖時,還孝敬了一份厚禮。”

    霍翎道:“你收下了?”

    無墨道:“既是給娘娘和陛下的孝敬,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而且要是不收,這些人回去以后,怕是要睡不著覺了。

    霍翎頷首,又問:“送禮最重的,是哪幾家?”

    “崔家送的禮物,相較別家多了數倍;周家送的禮物,相較崔家又多了數倍!

    霍翎笑了一下:“他們倒是舍得。”

    “何止是舍得!睙o墨道,“他們都怕娘娘會因為周族長和周成弘之事遷怒到整個周家,不僅給娘娘和陛下這里送了大禮,丁大人、宋大人和無鋒也各有一份,就連今早剛到蒼州城的陸尚書那里也沒漏掉!

    霍翎又問了問周、崔兩家的現狀。

    單是高家村一案,牽扯到的周家族人就有十余人。

    這十余人,除了主支一脈的周族長和周成弘,其他人也都是依附親近于主支的旁支。

    可以說經此一案,周家主支已經徹底凋零,族長之位旁落是必然的結果。

    而旁支的實力都差不多,無論是誰上位,其他人都不會心服,所以這段時間鬧得很厲害。

    崔家沒有周家那么慘烈,但光是出了一個崔照,就足夠讓崔家顏面無光,元氣大傷了。

    崔族長也被這位親弟弟牽連,明年就要讓出族長之位。

    ……

    霍翎饒有興致地看過每一份拜帖,從中挑出三份:“讓這三家的族長明日上午來見我。”

    周家和崔家,是蒼州城勢力最大的兩個家族。

    周家的沒落已是必然結果,崔家得罪了她,也是傷筋動骨,未來幾年都要低調行事。蒼州城各方勢力正在面臨一場新的洗牌。

    她人在蒼州城,自然也要橫插一腳,對蒼州城的人事做一番新的調整。

    無墨接過拜帖,問霍翎要不要傳膳。

    霍翎道:“安兒回來了嗎?”

    無墨道:“還沒!

    “那等他回來了再傳膳。”霍翎笑道,“都過了這么多天了,府衙那邊的案子還沒處理完嗎。”

    無墨道:“最早的十三起案子,都處理完了,但這些天陸陸續續又有人前往府衙告狀,還有住在其它城鎮的老百姓不辭辛苦趕過來。丁大人的性情您也知道,沒遇到也就罷了,既然遇到了,他也不會坐視不管,所以這些天府衙公堂十分熱鬧。”

    霍翎捧起一旁的茶盞:“祝婉的表現如何?”

    無墨想了想,道:“丁大人交給她的事情,她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她很擅長和人打交道,那些前來擊鼓鳴冤的老百姓,都是由她去接觸詢問的。”

    要單論能力手腕,祝婉一個剛及笄的姑娘家,自然比不上出仕多年的無鋒和宋敘。

    但祝婉的長處在于,她比無鋒和宋敘都要熟悉律法。

    在專業領域上,祝婉能幫到丁景煥的地方,自然會比無鋒和宋敘都要多。

    霍翎垂眸思忖,道:“讓她明日下午來一趟別院,我有事要見她。”

    ***

    桂花的香味逸散在空中。

    才剛清掃過的庭院又掉落了幾片枯葉,卻因叢叢盛開的菊花而不顯衰敗。

    祝婉收到傳召的時候,正在整理崔家四房草菅人命的證據。

    她不敢讓霍翎久等,將已經整理好的證據交給丁景煥后,就跟著來接她的禁衛去了別院。

    下馬車時,祝婉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扯了扯自己的裙擺,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免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失儀。

    “祝姑娘,請跟我來。”

    霍翎在院中涼亭見的祝婉:“聽說你這段時間都是歇在府衙!

    祝婉應是。

    她名下有一套宅子,那是在她下定決心和父親鄒天翊、祝氏宗親撕破臉時,給自己留的一條退路。

    畢竟雙方撕破臉后,她不可能再回去和鄒天翊他們一起住,一直住在酒樓里也不方便,提前給自己準備一個居所還是很有必要的。

    但這套宅子距離府衙有點遠,祝婉這些天忙得腳不沾地,要是兩頭跑就太折騰了。

    霍翎問她感覺如何。

    祝婉道:“學以致用的感覺很充實,多謝娘娘給我這個機會!

    霍翎眉梢微挑:“可我聽說,你這大半個月都沒睡過一場整覺,這也覺得充實?”

    祝婉眼里盛滿了明亮的光彩:“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忙碌是有意義的,是能夠幫助到那些人的!

    她這些年里,一直在為了給祖父和娘親討回公

    道而奔走努力著。

    如今曙光已現,只要等朝廷那邊修訂出新的律法,她的案子就能有一個說法,就可以告慰祖父和娘親的在天之靈。

    但在心頭大事塵埃落定之余,她也不禁升起迷茫,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該去往何處。

    如果沒有和父親、家族決裂,她現在應該已經定下婚事,準備遠嫁外鄉了吧。

    以她的年紀,也確實可以嫁人生子了。

    這樣按部就班、理所當然的人生,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還沒等祝婉弄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就被拉去府衙幫忙打下手。

    在府衙的大半個月,仿佛為她重新開了一扇窗,讓她窺見了一場與她過往所有認知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那一場短暫且絢麗的人生里,有無辜者沉冤昭雪,也有弄權者自食惡果。

    看到那些老百姓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痛哭,祝婉忍不住想,還好太后娘娘來了蒼州城,還好是丁大人坐鎮蒼州府衙。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太后娘娘和丁大人他們沒有來蒼州城呢。

    人人都盼青天來,青天又能有多少。

    她也曾在無數個日夜里,期盼著青天的到來。

    青天終于被她盼來了。

    她卻不想再做回那個只能苦苦等待青天到來的孤女。

    不說遠的,就說那天離開府衙后,父親鄒天翊和祝家原本是想找她麻煩的,但當他們打聽到她在府衙辦事后,他們那點兒小心思全都消停了,甚至還有意與她和緩關系。

    鄒天翊派來的人甚至許諾,錦豐商鋪可以改回“祝家商行”,還會分給她一半,只要她不再上訴。如果她不信的話,可以立下字據,再請衙門的人做見證。

    原本復雜的事情,好像突然變得簡單起來了。

    為什么呢?

    不過是因為她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庇護。

    狐假虎威就已經能免去無數麻煩,如果她能真真切切地擁有一些權力呢。

    平生最大的機緣就擺在眼前,不管能不能成,她都想為自己爭取一下。

    要是連爭取都不敢給自己爭取,經年回想,她一定會萬分后悔。

    想到這兒,祝婉起身,退開一步,再次向霍翎行禮:“民女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娘娘成全!

    霍翎撫了撫桌上開得正好的綠菊,唇角含笑:“說吧。”

    祝婉認真而誠懇道:“民女是蒼州城本地人,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如果娘娘愿意信我,我想請求娘娘,將創辦蒼州慈幼局之事交予我。”

    霍翎眼中劃過一抹異色。

    以霍翎的城府閱歷,祝婉在想些什么,她看得一清二楚。

    祝婉能憑借蛛絲馬跡猜到她的身份,又不拘泥于倫理綱常,敢于為祖父和母親討回公道,這番表現其實很能入霍翎的眼。

    而祝婉在府衙里的所作所為,也證明了自己不僅敢想敢做,還有與勇氣相匹配的能力。

    所以霍翎是有意將祝婉調到身邊擔任女官的。

    但她沒想到的是,祝婉會提出留在蒼州城,負責慈幼局之事。

    霍翎抬手讓祝婉重新坐下:“你為何會想要攬下這個任務。”

    祝婉咽了咽口水,壓下心中的激蕩:“因為民女想要追隨在娘娘身邊!

    無墨在旁邊都聽糊涂了:“祝姑娘,你要追隨娘娘,為何不來娘娘身邊做個女官呢?”

    祝婉解釋道:“我知道,以娘娘的胸襟氣魄,若我開口求娘娘給個恩典,娘娘不會拒絕我的請求。但這并非我心中所愿。

    “我希望自己能為娘娘分憂解難。論見識和能力,我遠不如無墨姐姐。我這輩子都沒離開過蒼州城,不知道京師是什么模樣的,也從未學過皇宮里的規矩,更不懂得該如何當好一名女官。

    “但我有自信打理好慈幼局。

    “我想在慈幼局多歷練兩年,等朝廷修訂出了新的繼承法令,我和鄒天翊的案子也有了一個結果,要是娘娘覺得我的表現還算能入眼,希望娘娘能召我入宮,讓我追隨侍奉在您左右。”

    祝婉其實很有自知之明。

    她能在府衙里幫上忙,是因為過去幾年的學習和積累。

    要是現在就進了皇宮,她根本幫不上娘娘什么忙,頭幾年肯定要在學習中度過。

    既然都是學習,那為什么不留在蒼州城呢。

    既能為娘娘分憂,又能趁機歷練一二,還能幫到其他百姓。

    霍翎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她說:“我很喜歡你的這個選擇。”

    祝婉歡喜:“那娘娘是應了?”

    霍翎頷首:“既然你覺得自己能做到,那創立蒼州慈幼局一事,我就交給你了。但我只給你半年時間,要是半年后,我沒有看到成果,我會換一個人來督辦此事!

    祝婉正色:“娘娘放心,我一定竭盡所能,絕不辜負娘娘的厚望!

    祝婉帶著滿腔的歡喜退下了。

    無墨重新給霍翎換了一盞熱茶:“祝姑娘的選擇總是那么出人意料。”

    霍翎想到祝婉狀告父親的舉動,贊同道:“確實令人意外,以子告父,這一步可沒那么容易邁出去。”

    雖說劉氏的兩個女兒也去了公堂狀告劉馳,但兩個小姑娘,最大的不過八歲,最小的也才六歲,正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紀。

    她們只是被無鋒的人帶進了公堂而已,案子并非完全按照她們的意愿來主導。

    祝婉狀告父親的案子,卻是完全按照祝婉的意愿來推進。

    霍翎的目光驟然變得幽深:“我年少之時,也曾困惑過,如果父親要選一個人來振興霍家,為何不能選我?但是,當我走到皇后之位,當我生下安兒,我就再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

    無墨猶豫道:“也許是因為,整個霍家的榮辱前程,都系于娘娘一身!

    霍翎道:“是啊,整個霍家,都因我而輝煌。但文盛安最不滿意我的一點,正是我在皇后時期,就一直扶持父親,提拔親族。”

    無墨蹲下身,握著霍翎的手,輕聲道:“娘娘沒有做錯。您需要擁有一支軍隊來保護自己,保護陛下!

    如果不是有燕羽軍在,景元二十六年的那場天變,怕是更難收場。

    霍翎微微一笑:“我知道!

    霍翎抬手,再次用指尖撥弄著面前的盆栽,語氣也變得輕緩低沉。

    “你說,如果當年我生下的是一位公主,我又會做何選擇呢?

    “我會為了保障自己的權勢地位再生一個皇子,還是會想方設法從宗室重新過繼一個孩子,又或者是……”

    霍翎垂下眼眸,看著不知該作何回答的無墨,輕笑了下,揭過了這番感慨,轉而道:“如果你和祝婉的處境一樣,你會怎么做?”

    無墨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祝姑娘魚死網破的勇氣。”

    霍翎道:“我不會魚死網破。以子告父,未必能懲戒父親,但身為人子,卻一定討不了好。我會選擇默默蓄積力量,用盡任何手段,將錦豐商鋪從父親、弟弟和族人的手里奪回來,讓它重新冠以祝家商鋪之名。”

    無墨道:“娘娘的這個做法,才是最明智的!

    霍翎道:“我的這個做法,確實是最明智的。但你要問我最喜歡哪條路,我最喜歡祝婉的選擇。”

    無墨疑惑:“這是為何?”

    霍翎闔上眼眸,回想起那日祝婉跪在她的面前,擲地有聲的話語-

    身為他的女兒,我似乎不應該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為他雖然薄待我、漠視我,對我不聞不問,雖然偏心那位異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確實沒有虧待過我。

    可是這種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就算我是我父親的親生骨肉,他也并不愛我。

    ……

    因為清醒地看穿了一切,清楚地剖析了父女關系,才能堅定地踏出“子告父”的步伐,才能堅決地逾越千百年來的倫理綱常。

    “她的做法,不是最明智的,卻是最清醒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霍翎微服私訪記》之……

    從別院離開后,祝婉整個人的心都撲到了慈幼局上。

    不過她也知曉輕重緩急。

    娘娘給了她半年期限,慈幼局之事無需急在一時,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回府衙幫丁大人打下手。

    祝婉深吸一口氣,腳步輕快地回到府衙。

    丁景煥斷完案子,離開公堂時,正好碰到了祝婉。

    望著祝婉眼角眉梢間壓也壓不住的喜意,丁景煥笑道:“看來以后我們就是同僚了。”

    祝婉為著“同僚”二字而高興,不過還是解釋了一句。

    丁景煥同樣為祝婉的選擇感到驚詫。

    難怪能入娘娘的眼,這般行事,果然異于常人。

    在幾人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終于將這段時間上告的案子都重審完畢。

    周家、崔家,還有蒼州城其余幾大世家,都有族人被關進牢房里。

    蒼州知府,蒼州通判,蒼州學政,蒼州城校尉……

    除了蒼州同知沒有被抓到把柄,依舊留任原職外,蒼州官場上上下下開始大換血。

    官場上的大震動,和丁景煥沒有什么關系。他窩在府衙里美美睡了兩天,才有興致去牢房里溜達。

    結果發現很多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是單獨關押。

    而且他們住的牢房干凈整潔,鋪在地上的稻草和被褥一看就知道是新的。

    潲水桶里,還有一只只吃了幾口的燒雞。

    丁景煥暗暗搖頭。

    雖然他接管了蒼州府衙后,清理了一大批貪官污吏,但畢竟不是名義上的蒼州知府,也留用了不少沒有犯過大錯的衙役。

    如今看來,這些衙役沒有犯過大錯,根子卻已經歪了,什么人的錢都敢收。

    丁景煥耐著性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去找了霍翎。

    “娘娘,在我們離開蒼州城之前,先把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拉去菜市口斬了吧!

    先把人弄死,就不用擔心他們離開后,世家在暗地里搞什么小動作了。

    霍翎也沒問原因:“可以!

    丁景煥秉持著擇日不如撞日的原則,今天將告示貼出去,明日中午,就把死刑犯全拖去菜市口斬了。

    季銜山也想跟著丁景煥去湊個熱鬧,卻被霍翎攔下了:“這熱鬧有什么好湊的。你跟我說說,這段時間在府衙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收獲?”

    季銜山被轉移了注意,乖乖坐到霍翎身邊,吃著廚房剛熬煮出來的蓮子羹,興致勃勃跟霍翎說起他在府衙的經歷。

    霍翎認真聽著他的講述,不時回應幾句。

    季銜山道:“母后,微服私訪真好玩啊,既能學到很多真本事,又能為老百姓主持公道!

    聽出他話中的依依不舍,霍翎道:“是很好玩,但我們要是再不回去,陸尚書就該著急了!

    季銜山嘆了口氣:“那以后只能在京師微服私訪了!

    霍翎被他這話逗笑了:“這樣吧,我們大后日上午再啟程離開,這兩日我陪你好好逛一逛。來這里這么久,都沒怎么帶你逛過蒼州城!

    一地有一地的風土人情。

    霍翎不喜蒼州的一些陋習,卻也得承認蒼州城頗有可取之處。它凝聚了一州大半的繁華熱鬧。尤其是最近各種案子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從酒樓的說書人,到瓦舍的戲班子,都在第一時間將這些案子進行了藝術創作。

    各種話本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季銜山都沒忍住挑了一些,打算買下來帶在路上打發時間。

    準備去結賬時,他悄悄看了看霍翎。

    霍翎莞爾,再比同齡人沉穩,也還是個孩子:“買下來以后,我陪你一起看。正好路上無聊。”

    “那我要多買一些,拿去送給大姐姐、二姐姐和阿琢她們!

    季銜山一口氣買了許多書,還有模有樣地與店家商量:“我們買了這么多書,能給我們送上門嗎?”

    店家笑著說好:“小郎君放心,只要您住在城中,我們都能給您送上門!

    季銜山給店家留了別院的地址,剛走出書肆,就看到許多老百姓興沖沖地朝著某個方向涌去。

    “真斬首了啊?”

    “是啊是啊,告示都貼出來了,這會兒人已經被帶到菜市口了,各家的人都在喂斷頭飯呢!

    “聽說丁大人也來了。”

    “那我們得去看看熱鬧,走走走,動作快一點,不然就該錯過了……”

    季銜山聽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他們是去菜市口圍觀行刑。

    母后不讓他湊這個熱鬧,季銜山也就沒說什么,跟著霍翎一起去酒樓用午膳、聽評書。

    一直到傍晚丁景煥過來稟報,季銜山才順便聽了一耳朵行刑情況。

    丁景煥說:“有些來喂飯的人,看我的眼神和看仇人差不多。還好我先下手為強了。”

    季銜山聽得糊涂:“丁老師,他們都已經被判死刑了,早幾日晚幾日伏誅,有什么區別嗎!

    丁景煥道:“區別可大著了。我們在的時候,他們當然不敢有任何小動作。但我們離開了,新任蒼州知府、蒼州通判又還在上任的路上,誰知道在這段時間里,他們能鬧出什么動靜呢。”

    霍翎看季銜山還有些不明白,解釋道:“你丁老師是怕他們有人偷換死囚。”

    季銜山吃驚:“偷換死囚可是重罪,他們怎么敢的?”

    丁景煥手里握著一個橘子,來回拋著:“肯定不是

    所有人都有這個膽子,但也說不準有一兩個人沒腦子。世家嘛……”

    丁景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與其費那個精力盯著,還不如斬了一了百了。”

    連著在蒼州城里玩了兩日,第三日上午,霍翎一行準備動身離開。

    他們進城十分低調,離開卻是低調不起來了。從達官顯貴,到販夫走卒,許多人前來目送。

    好在無鋒調用了充足的人手,不怕這些人潮驚擾到霍翎和季銜山。

    祝婉也帶著婢女小桃來送行。

    看著逐漸遠去的圣駕,祝婉壓下眼中的淚意,神情漸漸化作堅毅。

    祝婉道:“我們也走吧。”

    小桃一邊跟著祝婉離開,一邊回頭往城門方向看:“小姐,我們要去哪里啊?”

    祝婉摸了摸懷里的令牌。

    那是圣駕離開前,無鋒統領親自送來的暗衛令。

    不管怎么樣,有一個官身,總是能更方便祝婉行事。

    除了給祝婉送了一塊暗衛令外,無鋒還留下了一句話:“祝姑娘,期待京師再聚首。”

    祝婉道:“我們干大事去。”

    ……

    在禁衛軍的護送下,幾日后,霍翎一行人終于返回行宮。

    打發走了前來請安的宗室、朝臣,霍翎只留下了陽安長公主和許時渡母女。

    許時渡委屈道:“阿翎,你微服私訪居然不帶上我。”

    陽安長公主也道:“蒼州城鬧出的那些動靜,我們都聽說了,唉,真可惜沒能親眼瞧見。”

    霍翎笑道:“要是帶上太多人,那就不叫微服私訪了!

    許時渡和陽安長公主也不是抱怨,就是遺憾于不能跟著湊熱鬧。

    好在她們收到了季銜山買的話本,以及霍翎準備的蒼州特產,又聽霍翎介紹了沿途趣聞,這才再次歡喜起來。

    在行宮里略作休整,九月初,趁著秋高氣爽,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行宮,返回京師。

    京師楓葉如火,累累碩果堆滿柿子樹頭,將枝葉壓得沉甸甸的。

    霍翎回到皇宮次日,就在剛剛重建完畢的興泰殿里,召見幾位重臣。

    興泰殿處處都透著嶄新的痕跡,只有一些名貴的古董擺件,才流露出歲月滄桑之感。

    幾位重臣按照朝中位序依次落座,靜靜等待著太后和天子的到來。

    氣氛壓抑凝滯。

    直到一聲“太后到,陛下到——”打破沉默,眾人起身恭迎。

    “眾卿平身!

    霍翎發話,眾人這才再次坐下。

    “這幾個月哀家和陛下不在京師,多虧了有文尚書、陳御史和崔尚書留守,才沒鬧出什么大動靜!

    文盛安道:“娘娘謬贊了!毕蚧趑釁R報了這段時間京師的種種。

    其實比較緊要的事情,文盛安他們早就在第一時間派人去稟報霍翎了,如今這場匯報,就是走個過場。

    所以只說了小半刻鐘,文盛安就止住了話音。

    霍翎贊道:“文尚書一向老成持重,有你留守京師,哀家再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給他賞了不少好東西。

    霍翎又點了工部尚書周濟的名,夸他辦事穩妥,短短幾個月時間,就將興泰殿和周圍幾座宮殿都重建好了。

    同樣賜下許多寶物。

    “多謝娘娘賞賜!

    隨著周濟話音落下,原本流動的空氣又再次凝滯。

    眾人眼觀鼻鼻觀口,都知道過場已經走完,接下來該上重頭戲了。

    果然——

    霍翎開口點名:“陳御史的神情頗有些憔悴!

    陳浩言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他與老妻結發幾十年,感情很深。

    老妻出身周家主支,周族長是她的親弟弟,周成弘也是她的親侄子,就算弟弟和侄子確實該死,得知他們的死訊后,老妻還是狠狠哭了一場。

    在得知他受到妻族牽連,寫了請罪折子自劾后,老妻傷心之余,又添幾分愧疚。

    不過陳浩言本人的心境倒還算平和。

    除了一開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所以有些失態外,他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情。

    官場沉浮起落乃常態,誰叫太后娘娘技高一籌呢。

    “君辱臣死,娘娘和陛下在蒼州城受了驚嚇,乃臣妻侄之過;臣妻弟在蒼州城仗著臣的權勢囂張跋扈,橫行霸道,致使一村百姓受苦受難,臣同樣負有縱容和監察不力之過!

    周成弘可不僅僅是陳浩言的妻侄,還是崔明的妻侄。

    這下崔明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陳浩言身邊,與陳浩言一起請罪,聽憑太后發落。

    霍翎早就想好了對兩人的安排。

    陳浩言只是受了妻族的牽連,從左都御史遷至右都御史。

    與左都御史要坐鎮京師不同,右都御史主要負責巡視地方,每年年底才回京述職。

    看似陳浩言的官職沒有太大變動,但這一手,真正解決掉的是陳浩言“輔政大臣”的名頭。

    一位寫了請罪折子,又常年不在京師的大臣,如何擔得起輔政之責?

    崔明既受妻族的牽連,又受家族的牽連,從刑部尚書一貶再貶,前往臨海又貧瘠的平州任知府。

    霍翎問:“這個處罰,你二人可心服?”

    陳浩言和崔明都沒有反駁,默默接受了霍翎的處置。

    唉,妻弟、妻侄、堂弟做出這種事情,他們也實在是沒臉為自己辯解什么。

    娘娘給的處罰,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已經是看在他們多年勞苦功高的份上,保留了他們的體面,沒有讓他們太過難堪。

    其余幾位朝臣看著這一幕,心中各有思量。

    “既如此,你們都退下吧,哀家也乏了。”

    像是想到什么,霍翎含著笑意,對還未來得及起身的文盛安道:“對了,文尚書留一下!

    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頭的工部尚書周濟,頓時放緩了離開的步子。

    在走出興泰殿之前,他和身后默契放慢腳步的幾人終于聽到了太后娘娘的下文——

    “文尚書在寫給哀家的請安折子里,提到了你家中的那棵柿子樹。如今也到了柿子收獲的時節,你下回進宮時,記得給哀家和陛下帶些來嘗嘗!

    嘖——

    周濟心滿意足,負著雙手邁過門檻。

    ***

    馬車里,文盛安緊閉雙眼,如平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陳浩言和崔明被貶出京一事,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這會兒并不懊惱。

    只是,等回到文府,聽文夫人說,宋敘帶著蒼州特產過來給他請安時,文盛安平靜淡泊的臉上終于多了一絲波動。

    他神情透著冷意,聲音夾著壓抑的怒火:“他在哪兒?”

    文夫人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平日里宋敘過來,文盛安都是一副高興的模樣,今天這是怎么了?

    “老師。”

    宋敘聽到動靜,走出廳堂,站在門口給文盛安請安。

    文盛安拂袖轉身,大步向著書房走去:“你隨我來!

    “阿敘,這……你老師他……”文夫人看看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宋敘。

    宋敘笑著安撫:“師母放心,是我行事不妥惹惱老師了。禮物我都放在桌子上了。”

    稍作解釋,宋敘才邁步追上文盛安。

    門房開合,徹底將室內室外隔絕開。

    宋敘是文盛安平生最得意的學生。

    這是他第一次向這個學生發火:“蒼州城之事,你為何不提前知會我!

    宋敘垂眸:“蒼州城之事,娘娘也并未提前知會我。等我察覺到娘娘的布局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好。”文盛安笑了一下,怒火卻并未散去,“那微服私訪一事呢?太后突然起意帶著陛下微服私訪,我不信你心中沒有半分起疑。為何不寫信告知于我。”

    “老師!彼螖⒉坏貌黄鹕,“我并非老師安插在娘娘身邊的細作。況且,朝臣窺探攝政太后與天子的行蹤,乃大忌,還望老師慎言。”

    文盛安瞪大眼睛,沒想到會在學生這里碰了一鼻子灰。

    看著這個從頭到尾都恭敬有禮,言語間卻毫無退讓妥協之意的學生,文盛安心中莫名生出一絲警惕來。

    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師生間,再也沒有以前那種親如父子的交談了。

    在有關太后的事情上,他們師生間,又產生過多少分歧與異議。

    這個學生,他還能完全信任嗎?

    念及此,文盛安心中的怒火驟然熄滅了。

    他會對自己的學生發怒,卻不會在禮部郎中宋敘面前失態。

    文盛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就恢復了平時的從容疏淡:“是為師有些失態了。罷了,你不想說,為師也不能不顧你的心意。行了,別杵在那兒了,坐下來與我說說你在蒼州的經歷吧!

    宋敘配合地轉移了話題,與文盛安說起自己此行的見聞。

    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太后和陛下,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文盛安還留宋敘吃了頓飯,這才放宋敘離開。

    宋敘回到府里,沐浴去乏,正坐在院中思索今日之事,就看到門房領著丁景煥過來了。

    宋敘和丁景煥是對門,自從宋敘搬過來后,丁景煥就常來串門,宋敘早就習慣了他的突然造訪。

    丁景煥不僅人來了,手里還拎著從樊樓打包來的吃食和美酒。

    宋敘問:“你不是說趕路太累了,要在家中好好休息幾日嗎。怎么突然過來了?”

    丁景煥讓人去拿筷子和杯子,隨口回道:“知道你今日肯定在你老師那里碰了壁,來找你談心啊!

    宋敘笑了一下:“你猜到了?”

    丁景煥道:“以你老師的性情,不難猜。來來來,先陪我喝兩杯再說。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能痛快飲酒了。”

    宋敘陪著丁景煥喝完了一壇酒,醉意開始上涌,他以手撐額,任由夜風拂過面頰,吹開心中愁緒。

    丁景煥突然道:“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總要選一邊站隊的!

    宋敘抬眼看去。

    月光灑落,照亮丁景煥滿是認真與深沉的神情。

    “你有你的理想與抱負。不要站在一條注定沉沒的船上。”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天狩七年】

    宮中近來還有一件喜事。

    霍翎離京之時,樂平長公主因為懷有身孕,并未隨駕前往蒼州。

    幾月過去,樂平長公主順利誕下一女,如今正在長公主府里坐月子。

    貴太妃這幾個月一直住在長公主府里照顧女兒,聽說霍翎回京了,連忙進宮給霍翎請安,向霍翎道喜。

    霍翎笑道:“回京路上就收到消息了。你來得正好,我已經命人收拾出了禮物,你回長公主府時,一并給樂平和孩子帶回去!

    貴太妃道:“那我就替樂平和孩子

    謝謝娘娘了。等樂平出了月子,我讓她抱著孩子進宮給娘娘看看!

    霍翎道:“不急,讓樂平先好好坐月子!

    又問貴太妃有沒有給孩子取名。

    貴太妃自然是說沒有。

    霍翎道:“那你們別急著取。眼下就快要到年底了,到時我帶著這個孩子去皇陵祭祖,讓先帝也見一見她。這可是先帝的第一個外孫,他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高興!

    貴太妃笑得合不攏嘴,外孫女能得太后娘娘看重,那當然是好事。

    送走貴太妃,霍翎開始處理其它堆積的瑣事。離京幾月,還是有不少事情需要她過目的。

    季銜山也恢復了繁重的課業,埋頭苦學經世治國之道。

    等霍翎忙完那些瑣事,她才召陽安長公主進宮。

    陽安長公主和樂平長公主感情深厚,兩人的長公主府又離得很近,這些天總跑去樂平長公主府逗弄孩子。

    霍翎的人去找她時,她正在樂平長公主府跟奶娘學習該如何抱孩子。

    “母后,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陽安長公主給霍翎請安。

    霍翎不急著說正事:“你剛從樂平長公主府過來,孩子怎么樣了?”

    說到外甥女,陽安長公主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好著呢,生得與大姐姐有幾分相似。不過大姐姐說她鬧騰,半夜吵得人睡不著。”

    霍翎笑道:“這性子不像你大姐姐。”

    陽安長公主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大姐夫是將門出身,這性子怕是隨了大姐夫!

    想到樂平長公主要她帶的話,陽安長公主又道:“大姐姐原本也想跟我一起進宮的,不過她怕母后找我有要緊事,就托我告訴母后,明日上午她再帶孩子進宮給母后請安!

    霍翎道:“那明日上午我給安兒放半日假,他也一直念著你大姐姐的孩子!

    說一回孩子,霍翎才回歸正題:“慈幼局的事情,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這件事情在蒼州傳得很廣,陽安長公主當然聽說過。

    母后忽然找她進宮說起此事,難道是為了……

    陽安心中冒起一個猜測,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母后,我聽聞您有意在京師和蒼州兩地各設一所慈幼局,難不成您想將京師慈幼局的事情交給我來辦?”

    霍翎問:“怎么樣,有信心辦好此事嗎?”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陽安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其實前幾年霍翎也經常安排事情給她做,但大都是讓她跑個腿露個面。

    真正重要的事情很少讓她經手。

    更從未有過這種,讓她從無到有負責一件事情的經歷。

    陽安當場應承下來:“母后放心,我一定會好好辦的!

    霍翎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兩地的慈幼局會試行一段時間,只要沒出什么岔子,就會慢慢推廣至其它州縣。所以你要是表現好了,我會將后續的事情一并交到你手里,甚至是收容老人的安老局,收治病患的安濟局,也都可以交由你來負責!

    霍翎描述的遠景實在太過美好,陽安剛剛冷靜下來的心,又再次沸騰。

    但這么多年過去,陽安也算是歷練出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盡可能保持鎮定與理智:“母后,怎樣的表現,在您眼中才算好呢?”

    霍翎唇角含笑,很滿意陽安的這個反應:“我從當上皇后那一年起,每年冬天都會在京中設棚施粥,也組織過幾次捐款捐物,那些命婦女眷都在積極響應。國庫的錢,早在年初時就各有安排,不能一味依靠國庫撥錢來創立慈幼局!

    各府女眷的能力不容忽視。

    以前看不到她們的能力,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場合讓她們冒頭。

    慈幼局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慈幼局的攤子想要越鋪越大,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手。正好能借創立慈幼局一事,看看各府女眷里有沒有那種敢于表現、積極任事之人。

    陽安眸光一閃,道:“母后說得是。若是完全依靠國庫撥款,慈幼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推廣出去。我回去以后,會設一個宴會,宴請各府女眷,看看她們是否有意一起加入到慈幼局做善事。”

    霍翎抿了口茶水:“論起辦宴會,宗室里,還得是寧信大長公主最有經驗!

    聽到霍翎提起“宗室”和“寧信大長公主”,陽安先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

    是了,她年紀輕,輩分淺,由她來辦宴會,哪里有以寧信大長公主的名義來辦更好呢。

    “這件事情想辦得好,還得由母后牽頭,再請姑母出面辦一場宴會,我這個小輩就負責在旁邊敲敲鑼,跑跑腿!

    霍翎看她已經心中有數,就沒有再繼續提點。

    只要大方向沒有出問題,一些小的細節,讓陽安自己發揮就是了。

    ……

    寧信大長公主每年辦的宴會,沒有十場也有八場。

    侄女找上自己幫忙,為的還是做善事,她自然沒有往外推的道理。

    有寧信大長公主幫忙搭臺,陽安長公主這一出戲唱得極好,各府女眷都很給面子地來參加宴會。

    宴會過半,宮里還來了人。

    無墨送來了霍翎賞賜的美酒,以及一萬兩銀子。

    這筆錢是從霍翎私庫里拿出來的,全都捐給慈幼局。

    太后娘娘如此大手筆,各府女眷當然也要有所表示,一時間,捐錢的,捐物的,出力的,響應者不絕。

    陽安長公主還拍著胸口保證,等到京師慈幼局建成了,她會在慈幼局門口立一塊碑,將所有捐過錢、出過力的女眷名字都刻在碑文上面,讓受過她們恩惠的孩子們,都能感念她們的恩德。

    這可把各府女眷高興壞了,沒想到自己還有立碑著文的機會,聽著就光彩。

    朝臣們收到風聲,除了在心底嘀咕幾句,也不可能站出來反對自家女眷跟著太后、大長公主和長公主一起做善事。

    有人歡喜,自然也有人憂愁。

    在陽安長公主為了慈幼局之事奔走各方時,陳浩言也收拾好了行李,準備趁著洛河還沒凍結前乘船南下,去江南各地巡視。

    洛河岸邊,親朋好友前來送別。

    該說的話,該交代的事情,陳浩言早就說過、交代過了,所以這會兒他也沒有多言。

    只是當他走到文盛安面前,與文盛安彼此敬酒時,終究還是沒忍住多說了句“珍重”。

    文盛安失笑:“這話,應該是由我對你說才對。你也是一把老骨頭了,突然外放離京,得多保重才行!

    陳浩言嘆了口氣:“是啊,你和我,還有陸杭,都是一把老骨頭了!

    太后娘娘正如日中天,他在太后娘娘跟前折了戟,就服了老,文盛安卻未必。

    喝

    完杯中酒水,陳浩言準備登船。

    突然,幾道駿馬疾馳聲由遠及近,來人高呼:

    “陳御史,請留步。”

    崔弘益翻身下馬,行至近前,將手里的匣子遞給陳浩言:“陳大人,這是太后娘娘為您準備的臨行禮物。”

    陳浩言早就收到了宮中的賞賜,他沒想到太后娘娘還會另外為他準備一份臨行禮物,微微一愣,才伸手接過。

    崔弘益臉上堆滿了笑:“陳大人還記得奴才嗎?”

    陳浩言被問得有些懵:“崔內侍說笑了。你是太后娘娘的內侍總管,這朝中有誰不認得你!

    “陳大人誤會了!贝藓胍孢B忙擺手,“奴才是甘城人,當年甘城發了洪災,縣令伙同縣中大戶侵吞賑災糧,是陳大人巡查南邊時路過甘城,懲治了那伙人,將救濟糧發下去,奴才才得以活命。所以娘娘要派人來給陳大人送行,奴才就自請來了!

    陳浩言當然記得此事。

    因為有過這段淵源,他出入宮廷時,崔弘益一向待他客氣禮敬。

    只是崔弘益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起此事,就不得不讓陳浩言有些多心了。

    他看向崔弘益,崔弘益卻不再多言,只笑著拱手告辭。

    一直到陳浩言登上船,看著逐漸模糊在清晨霧氣里的“洛城”牌匾,福如心至。

    ——太后娘娘讓崔弘益來送他,還讓崔弘益重提多年前的舊事,是不是在告訴他,讓他重走一次年輕時走過的路,巡查地方,懲治貪官污吏?

    這些年里,他坐鎮京師,擁有了年輕時無法企及的權勢與地位,卻好像再也沒有了年輕時的嫉惡如仇……

    “外頭風大,你也不怕著了涼!标惙蛉藥е庖聛韺ふ煞颍皠e在這兒站著了,快回船艙里休息吧。

    陳浩言拍了拍陳夫人的手背,突然輕嘆一聲:“你說,我這些年跟著文尚書一起反對太后,是對還是錯?”

    陳夫人微愣:“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陳浩言搖頭,扶著肩上的外衣,遙望已經徹底遠去的洛水岸邊:“我原本還有些舍不得,現在卻覺得,能早點脫身,離開京師這風云是非之地,也好。”

    陳浩言看向陳夫人:“就是要你跟我一起受苦了!

    其實一開始,陳浩言是想讓陳夫人留在京師的,但陳夫人說什么都要跟著他一起離京。

    丈夫是受了自家的牽連才被貶的,陳夫人哪里能安心一個人留在京師享福呢。

    “東西送到了?”

    興泰殿里,霍翎正在處理政務,余光掃見崔弘益輕手輕腳走進來,隨口問道。

    崔弘益應了一聲是,又低聲道:“給陳御史送行的人很多,文尚書也去了!

    “不奇怪,他們關系一向不錯!

    霍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繼續低頭批復折子。

    崔弘益看霍翎沒什么要問的,靜靜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在陳浩言離京后的次日,崔明也動身了。

    霍翎沒有厚此薄彼,同樣派崔弘益送了一份臨行禮物,只是沒有了敘交情的一番攀談。

    新任左都御史和刑部尚書也很快就位,開始勤勤懇懇熟悉衙門事務。

    年前,霍翎帶著季銜山祭祀天地祖先,又帶著樂平長公主的孩子去了皇陵祭祀先帝,還給孩子取了名字。

    忙忙碌碌間,時間就從天狩六年來到了天狩七年。

    在天狩七年的第一場大朝會上,太后著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共同修訂《刑統》,尤其是其中關于財產繼承法令的部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事急從權,違令者殺……

    霍翎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重修《刑統》,時機把握得極好。

    一則,素來與太后持相反意見的文盛安,剛剛失去了兩位強有力的盟友,即使有心做些什么,在太后的威勢下,也不得不暫避鋒芒。

    二則,左都御史和刑部尚書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們需要做出一些政績。

    重修《刑統》所能帶來的好處,就和修前朝史書一樣,任何參與其中的人都能獲得名與利。

    三則,朝中許多有識之士也發現了,時移世易,大燕的民風民情早已與前朝大相徑庭,《刑統》中的很多條文適用于前朝,卻不再適用于今朝。

    尤其是在民事糾紛上,《刑統》中不適宜的地方就更多了。

    一味依照《刑統》來斷案,就失了人情,令民眾嘩然,但不依照《刑統》來斷案,長此以往,大燕的律法條文豈不是要淪為一紙空談?

    種種因素混雜在一起,就使得整件事情得以順利推進下去。

    除了四大衙門,霍翎還單獨下令,讓崔明和宋敘也加入到修訂刑法一事里。

    清河崔氏傳承數百年,根基深厚,該敲打的已經敲打過了,也是時候做出一些安撫,收攏人心。

    調用宋敘,則是因為宋敘的身世。

    “太好了,有你跟我一起忙碌,我總算能松口氣了。”

    丁景煥得知此事后,高興地拎著酒上門。

    宋敘問:“怎么?事情推進得不順利嗎?”

    丁景煥道:“別提了,幾大衙門一起辦事,單是前期分工,就有得扯皮。反正我人微言輕,也懶得和他們爭領頭的位置,這段時間都在整理各地呈上來的案例!

    宋敘不由一笑:“讓我猜猜你整理的都是些什么案例?應該都是和家產糾紛有關的案例吧!

    丁景煥眉梢上挑:“果然瞞不住你。”

    刑法的修訂涉及方方面面,丁景煥看似不爭不搶,無意與其它衙門爭權,實際上早早將“修訂財產繼承法令”的任務領走了。

    這才是太后娘娘最關心的內容。

    也是宋敘最想參與進去的內容。

    兩人正說著話,門房就過來稟報,說是文府有請。

    自宋敘從蒼州回到京師以后,雖說逢年過節還是時常走動,但師生間的關系無疑疏遠了許多。

    如今老師突然派人請他過府,宋敘不覺歡喜,只是有種說不出的沉悶。

    丁景煥在旁邊涼涼道:“文尚書應該和我一樣,都是想找你聊聊太后的這道命令。”

    宋敘瞥他一眼:“莫說風涼話!

    丁景煥聳聳肩:“反正你別因為文尚書幾句話,就推辭了娘娘的安排啊。我這邊需要你的幫忙!

    宋敘輕應了聲好:“這也正是我心中所愿。娘娘愿意成全我,我又怎么會辜負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宋敘和文盛安的這場書房談話,完全是不歡而散。

    甚至可以說,這是宋敘第一次忤逆文盛安的安排。

    離開文府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宋敘用指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壓下眼角眉梢的倦怠。

    “宋大人!

    馬車拐入梨酒巷子,宋敘剛下馬車,就看到娘娘身邊的內侍總管崔弘益站在府門口,笑著朝他打招呼。

    “崔內侍,你怎么來了,是娘娘還有什么吩咐嗎?”

    崔弘益將手里提著的食盒遞了過去。

    “下午御膳房做了海棠花酥。陛下來給娘娘請安時,說到宋大人最喜御膳房做的海棠花酥,娘娘就命奴才給您送一份過來!

    ***

    修訂律法乃國朝大事,光是前期的商議與討論,還有歸納整理各地的案例,就要花上至少大半年。

    即使一切順利,也得兩三年才能看到成果。

    霍翎將事情安排下去后,就沒有再過多關注。

    三月時,霍翎收到了一封從蒼州寄來的書信,寄信人是祝婉。

    在信件里,祝婉詳盡而細致地匯報了慈幼局一事。

    短短半年時間,從選址到建立再到收容孤兒,如今蒼州慈幼局已經容納了九十二名孩童,還另外聘請了兩個奶娘,兩個廚娘,一個門房和一個專門灑掃的丫鬟。

    祝婉是商戶出身,既懂得打理賬目,又識文斷字,暫時兼領了賬房和夫子的職務。

    她在信里說,如今慈幼局規模不大,框架才剛剛搭建起來,等過一段時間收容的孩子越發多了,她這邊也兼領不過來了,會再考慮聘請一個夫子。

    霍翎看完以后,微微頷首。

    其實真要說起來,祝婉的進展不算快。

    陽安長公主在接手了京師慈幼局的任務后,很快籌集了充足的資金,又很快選好了地址。

    趕在過年前,京師慈幼局就已經將人手搭建起來,還收容了不少孤兒。

    但陽安長公主只能算特例。

    祝婉沒有陽安長公主那樣強大的背景,也沒有陽安長公主那樣充足的資金,花的時間雖然長了一些,卻照樣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在許多細節上,出身民間的祝婉也把握得更好。

    做出來的成果,也更具有推廣意義。

    這樣的穩扎穩打,才是讓霍翎最滿意的地方。

    “看來可以考慮多建兩座慈幼局了!

    霍翎沉吟片刻,提筆寫下“燕西”與“燕北”。

    兵家必爭之地,民生也更多艱。

    ***

    五月,青州知府送來急報,稱青州數月沒有下過一場雨,良田恐有絕收之苦。

    與此同時,江南數縣暴雨成災,下游堤壩岌岌可危。正在巡視江南的陳浩言特意遞了密折進京,請朝廷盡快做好救災準備。

    就連京師也不太平。

    眼看著

    就到了秋收的時節,一場冰雹突然席卷而來,不僅砸壞良田,還損毀了許多人家的房屋。

    最倒霉的還屬白虎營樂統領。

    冰雹來臨時人剛好在郊外,連個能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被冰雹砸中了頭,當天晚上人就不太好了,第二天家眷就往宮里報了喪。

    霍翎收到報喪,也覺得樂統領走得實在冤枉,加上樂統領是在外頭巡視時出的事,她給樂家賜下許多奠儀,又另外賜了三千兩,讓樂家用來治喪。

    樂統領有三個兒子,頭兩個兒子都已經在父親的庇護下出了仕,只有最小的一個兒子還在念書。

    霍翎又給他最小的兒子賜了一個校尉出身,以全樂統領多年勞苦功高和兢兢業業。

    安撫好樂家,擺在霍翎面前最重要的,還是救災。

    青州知府能提前發現旱災苗頭,寫折子向京師示警,就知道這是個心里有成算的人。

    江南那邊有陳浩言盯著,只要朝廷的賑災糧和藥物能夠跟上,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京師乃皇城,有霍翎親自坐鎮,更是不會有什么大礙。

    一切都在順利推進,眼看著災害慢慢得以平息,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得以重新安定,青州隔壁的衡陽卻爆出了千里絕收的消息。

    真正讓霍翎驚怒的是,這個消息不是由衡陽官員上報,而是由青州知府上報的!

    衡陽遭遇的旱情比青州還要嚴重一些,但面對幾月無雨的異常,衡陽上上下下選擇了瞞報。

    衡陽市面上的糧價一路水漲船高,不少地方都出現了餓死人的情況,老百姓為了謀求一條生路,不得不拖家帶口逃往青州,這才讓消息得以傳開。

    當天下午,霍翎召陸杭和宋敘進宮。

    陸杭老成持重,現在的衡陽,正需要他這樣的欽差前去坐鎮,才能安撫人心。

    宋敘出身衡陽宋氏,雖然與家族感情淡薄幾近決裂,但他熟悉當地盤根錯節的利益牽扯,能很快地擔任副手一職。

    無鋒這個暗衛統領也會一路護送隨行。

    臨行前,霍翎還給了無鋒一個匣子。

    匣子打開,里面放著的,是一把不算名貴的匕首。

    無鋒卻是一眼認出了它的特殊之處。

    ——這是太后娘娘少時隨身攜帶,曾用來處決過端王的那把匕首。

    “娘娘……”

    “事急從權。膽敢欺瞞、拖延,耽誤陸尚書和宋大人賑災之人,不論品階,哀家允你先斬后奏之權!

    人力對抗不了天災,如果衡陽知府能像青州知府那樣,早早稟告朝廷,向朝廷求助,霍翎自然也不會怪罪。

    但因為他的愚蠢,讓天災演變成了人禍,那就以死來向衡陽百姓謝罪吧。

    “臣,領命!

    陸杭一行人抵達衡陽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遵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將衡陽知府、通判、通知,衡陽官職最高的三人都拖出去,當著滿城百姓的面斬了。

    行刑前,衡陽大大小小官員都被喊來觀刑。

    高臺之上,血濺五步。

    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噤若寒蟬。

    斬完官員,那些趁著旱情囤積糧食、肆意哄抬糧價的商戶和世家也都被一一清算。

    從他們家中抄出來的糧食,都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百姓。

    一直到朝廷的賑災糧和一車車草藥運入衡陽,衡陽才勉強穩住了局面。

    陸杭給霍翎寫了一封折子,詳細闡述了衡陽的情況。

    有朝廷扶持,衡陽今年的日子雖難過,但也過得下去。只有等到來年春耕,地里重新收成,衡陽才算是從這一場旱災里徹底走出來。

    霍翎下令免除了衡陽、青州等地未來三年的賦稅,讓當地老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當年先帝在時,霍翎曾經提議要在燕西興辦州學,從民間和國子監選拔了一批出身寒門的子弟,讓他們前往燕西歷練。

    一晃就是七八年的歲月,許多人都已經磨礪出來了,再讓他們留在州學就是耽誤了他們的前程。

    他們都算得上是霍翎的嫡系班底,眼下衡陽知府、通判等職位都空缺了下來,霍翎有意將其中表現比較出色的人派去衡陽,讓他們在地方上多歷練幾年,積攢一些政績,再慢慢提拔回京。

    這樣穩扎穩打的晉升,才能歷練出一位能臣。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陸杭、宋敘和無鋒也都相繼從衡陽返回京師,京師也飄起了紛紛揚揚的細雪。

    霍澤進宮給霍翎報喜,說是妻子關氏懷孕了。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以權謀私,擁兵自重……

    壽寧宮外的雪已經積了薄薄一層。

    炭盆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暖意,瓶中初開的梅花也逸散出淡淡的清香,不至于讓門窗緊閉的宮殿顯得沉悶。

    霍澤手里捧著一杯清茶,都顧不上喝,滿臉喜氣:“大夫摸了脈,說是有一個多月了!

    霍澤二十二歲成親,這個年紀不算晚,卻也不算早。

    小夫妻成親三年才有這么一個孩子,也難怪霍澤會如此高興。

    霍翎也很為小夫妻開心:“前兩日阿嬈進宮給我請安,我都沒看出來!

    霍澤道:“我和她也沒發現。今早她身邊伺候的嬤嬤張羅著要給她請個大夫,她還說不用,自己沒有什么不舒坦的!

    霍翎疑惑:“原來是今早才查出來的。怎么這會兒就進宮給我報喜了?”

    霍澤道:“嬤嬤說最好等到了三個月再往外說,但我哪里坐得住啊。反正也就跟自家人說一聲,阿姐你得先替我保密啊!

    霍翎笑道:“我是肯定不會往外傳的,就怕你自己憋不住。”

    又問霍澤有沒有寫信告知霍世鳴和方氏。

    霍澤道:“寫了,肯定寫了!

    他今天忙得不行。

    大夫查出喜脈后,霍澤和關氏很是膩歪了一陣,才在嬤嬤的提醒下,匆匆去了趟安遠侯府,給岳父岳母報喜,順便拜托岳母過府住一段時間照看妻子。

    從安遠侯府出來,霍澤回去給遠在燕西的霍世鳴和方氏寫信。

    眼看著天色還不算晚,霍澤又急匆匆進宮給霍翎報喜。

    霍翎頷首:“那就好,父親和母親知道后肯定也很高興!

    霍澤道:“原以為爹今年會回京述職,娘也能跟著他一起進京過年。我都三年沒見他們了!

    邊境將領三年一述職,霍世鳴今年原本是要回京面圣的,但今年雪下得格外早,邊境榷場又出了些問題,朝廷擔心邊境會生出什么亂子,就讓他這位主將明年再回京。

    霍翎道:“父親不方便回京,母親是方便的。說不定收到你的信后,母親就坐不住,要來京師與你過年了。”

    提起方氏時,霍

    翎的口吻沒什么變化,就和霍澤記憶中一般無二。

    霍澤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霍翎的神情,卻只能看到他家阿姐端坐高臺,神情平靜,無波無瀾。

    唉。

    霍澤忍不住嘆氣。

    他娘出身小門小戶,眼界有些淺,人卻沒什么壞心思。以往和阿姐相處時,略發生過幾次口角,但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也不可能一點兒磕絆都沒有。

    含糊著含糊著,這日子也就這么過下去了。

    后來阿姐嫁入皇室,成為皇后,家里多有仰仗阿姐的地方,就更不會惹阿姐不快。逢年過節都備上滿是心意的禮物,每個月寫上一兩封家書聯絡感情。

    可偏偏方表哥出事了……

    他娘就此留下了一些心結。

    霍澤不是沒有勸過,但怎么說呢,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勸了就有用的,關鍵還是得自己想得開。

    這幾年他娘不愿意進京,未嘗沒有避著阿姐的意思。

    好在聽說方舅舅和方舅母已經從族里過繼了一個男孩養在膝下,如今也算是后繼有人,想必他娘也該看開了。

    霍澤不愿意在大喜的日子想這些糟心事,轉而問道:“阿姐,安兒呢?我這回進宮,可給他帶來了不少好東西!

    霍澤在麒麟衛當差,可以隨意出入御前,前些年霍翎忙著熟悉政務,忙著與朝臣斗智斗勇,霍澤就常來宮里陪季銜山玩樂。

    也就是這兩年季銜山開始啟蒙,霍澤才來得少了一些。

    霍翎道:“他還在天章閣念書,這會兒應該快下課了!

    霍澤咂舌:“他還這么小,課業就這么繁重了!

    霍翎道:“也不獨你心疼孩子,但他是天子,他的課業,不僅僅是我在盯著,文尚書、陸尚書和一眾朝臣也都在盯著呢!

    霍澤一想也是:“我記得幼時我的課業不理想,爹就常拿阿姐來批判我,說我遠不如阿姐聰慧。安兒隨了阿姐,課業肯定難不倒他。”

    霍翎微微一笑。

    當年那個粗心大意、一驚一乍的少年,已經懂得撿好聽話來討好她了。

    “你在這里坐會兒,安兒下了課后,會來壽寧宮給我請安,陪我一道用膳。”

    “那成!被魸傻,“正好在阿姐這里混一頓飯。”

    霍翎看向無墨:“聽到沒有,記得讓御膳房的人做兩道國舅爺喜歡吃的菜!

    無墨笑道:“哪兒用娘娘特意吩咐,早就知會過御膳房了!

    不多時,外頭傳來行禮的聲音。

    殿門被人推開,小小少年邁著步子走入殿中。

    相較去年這個時候,季銜山又拔高了一截,臉上的肉嘟嘟褪去了大半,顯露出幾分獨屬于少年的清雋消瘦。

    那張遺傳了父母優點的臉龐,開始漸漸顯露出風采,一舉一動都帶著超出年輕的沉穩和寧靜。

    “母后,我來給你請安!

    季銜山注意到一旁坐著的霍澤,開心道:“舅舅,你今日怎么進宮了!

    這一笑,才露出幾分符合年齡的稚嫩。

    霍澤如此這般一說,季銜山道:“舅媽有了孩子,你居然還能記得給我帶禮物!

    “那是,我們甥舅兩什么關系啊,別說這種外道話!

    季銜山又是一笑,問霍翎打算給霍澤夫妻賜下什么滋補品,他也要跟著一起賞賜。

    大半個月后,霍澤再次進宮,給霍翎和季銜山送來了霍世鳴和方氏準備的年禮。

    霍澤道:“娘親在信里說,大雪難行,她就不進京過年了,等明年阿嬈快生了,她再進京住幾個月!

    霍翎微微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霍澤看霍翎沒有什么要交代的,也不多待,行一禮后退下了。

    從年初到年尾,天狩七年實在算不上太平。過年這段時間,因為忙著祭祀天地宗廟,在外頭待的時間略長了些,季銜山風寒入體,小病了一場。

    等季銜山病好以后,霍翎也不愿留在皇宮過年,帶著季銜山一起去了西郊別院,打算等天氣回暖了再搬回來。

    許是否極泰來,聽多了壞消息以后,好消息也接踵而來。

    歷時整整一年,由京兆府負責修訂的財產繼承法令,終于出了草案。

    丁景煥親自將草案送來西郊別院,請太后和天子過目。

    季銜山道:“丁老師,你終于不藏著掖著了?”

    過去一年里,季銜山偶爾會向丁景煥打聽情況,但丁景煥就是不肯跟他透露太多,說是要等到時候給他一個大驚喜。

    丁景煥捂臉做嘆息狀:“是啊,丑媳婦是時候見公婆了,只希望這份草案能勉強入娘娘和陛下的法眼!

    這份財產繼承法令,霍翎是全權交給丁景煥和宋敘來辦的,中途并未有過任何授意和要求,只在最開始時找來兩人,與他們明確了一個思想——

    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家庭中的每一份子都有資格獲得家產。

    至于具體是如何分配的,霍翎就沒有去管了。

    論起對刑法的了解,她遠不如丁景煥和京兆府的一眾官員。他們合力制定出來的律法條文,未必會完全合乎她的心意,卻一定比她所想的要更符合實際。

    而丁景煥也沒有讓她太失望——

    在草案里,明確規定了在室女、出嫁女、歸宗女(遭遇夫家休妻)、不改嫁寡婦和改嫁寡婦的繼承情況。

    父母可以通過立遺囑的方式分配遺產,如果子女沒有對他們進行贍養,那就沒有資格繼承財產。

    “父母已亡,兒女分產,女合得男之半。”

    針對那些父母雙亡的家庭,在父母雙亡后,在室女可以獲得與兒子相同的財產份額;

    如若是沒有兒子的“戶絕”家庭,女兒可以繼承全部遺產;

    若是從族中過繼兒子傳承香火,過繼子和女兒平分家產。

    ……

    霍翎花了點時間,一條條看下來,大體是很滿意的。

    只有一個問題——

    “祝婉的情況符合哪條律法?”

    丁景煥道:“祝婉的情況得從她娘那里入手。祝氏商鋪是祝老爺子留給祝娘子的,祝婉又是祝娘子唯一的孩子,理應獲得祝娘子大半的遺產。”

    霍翎問:“為什么是大半?”

    丁景煥道:“祝娘子去世有十二個年頭了。這十來年里,商鋪都是由鄒天翊和祝氏宗族共同打理的,而且鄒天翊是祝娘子的丈夫,雖然是入贅的,但這里面還有得掰扯,不能簡單粗暴地將所有東西都劃分給祝婉!

    霍翎微微一笑:“這就很好!

    稍作沉吟,霍翎的目光落在“戶絕”二字上。

    想到那些無子家庭或者是獨子亡故的家庭,霍翎道:“我記得前朝有一項制度,是允許家中沒有男丁的家庭立女戶,讓女子繼承戶

    主的身份,可以在徭役方面給予她們免役和減稅的方便!

    丁景煥愣了愣,才道:“確實是有這種情況。不過一般來說,立女戶的,都是無夫無子的寡婦。這也算是朝廷對她們的優待!

    霍翎問:“那祝婉這種情況,你覺得能立女戶嗎?

    “還有祝娘子,她留在家中招婿,雖不是寡婦,卻也比入贅的丈夫更名正言順,是一家之主。這種情況,又該怎么論呢?”

    丁景煥一時間被問住了。

    無論是祝娘子還是祝婉,情況都比較特殊,不好完全按照律法條文生搬硬套,還得細細斟酌。

    丁景煥苦笑:“我是做足了準備才來面見娘娘的,沒想到還是被娘娘問倒了!

    霍翎也沒有苛責。

    過去一年里,丁景煥除了負責修訂律法外,日常的公務也從未耽擱過,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丁景煥道:“我想請娘娘給個恩典,到時若是重審祝婉告父案,就繼續由我來主審。我一定會將這個案子辦得漂漂亮亮。”

    霍翎:“你不嫌麻煩就好!

    丁景煥:“圖個有始有終!

    霍翎和丁景煥仔細討論許久,提出不少修改意見。

    丁景煥回到衙門以后,帶著手底下人又熬了大半個月,才算是將新一版草案擬寫出來。

    新一版草案,丁景煥給霍翎送了一份,又往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各送了一份,請他們過目并提出修改意見。

    反正不大修上個五六次,是絕對不可能頒布出去的。

    季銜山來給霍翎請安時,說丁景煥整個人都憔悴了。

    “眼里都是紅血絲,眼底下一片青黑,好在精神頭還足,不然我都想給他幾日假期,讓他留在家中好好休息了!

    霍翎被季銜山這話逗笑了。

    “他一向如此。平日瞧著不太正經,一旦遇到正事,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值得信賴與倚重。”

    季銜山苦著臉:“反正對著我,就沒個正經樣!

    霍翎笑道:“他這是把你當孩子來逗了!

    季銜山不高興:“宋老師就不會這么做!

    霍翎哄他:“所以你才和你宋老師最合得來啊!

    季銜山一下就被哄高興了,吃著霍翎特意讓人給他做的甜湯,開口道:“母后,今年是你三十歲千秋節,丁老師問你是否有意大辦!

    霍翎道:“去年各地遭了災,國庫的銀子大都撥下去賑災了,還是別大辦了。”

    季銜山放下碗,認真道:“整壽難得,還是得好好辦一辦。”

    霍翎道:“我聽你這話,是有主意了?”

    季銜山道:“母后就交給我來辦吧,保證不會勞民傷財,又能熱熱鬧鬧的!

    霍翎眼眸笑彎:“那我就等著瞧了。反正要是用到太多錢,你別想來找我報賬,也不得去戶部要賬。你從你自己的小金庫拿。”

    季銜山一口應下。

    就在季銜山熱熱鬧鬧為霍翎準備千秋節,各地官員為太后娘娘置辦的賀禮也都陸續送抵京師時,一件令整個朝廷震動的大事發生了。

    這件事情也讓霍翎徹底沒了過壽的心情。

    天狩八年五月,距離太后千秋節不過半個月的日子里——

    吏部右侍郎上書,彈劾承恩公霍世鳴以權謀私、擁兵自重。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燕羽軍;艏臆。……

    大燕朝最重要的三個日子,分別是春節,天子的千秋節和太后的千秋節。

    單論身份之尊貴,霍太后是先帝的中宮皇后,今上的嫡親生母。

    若論權勢之高低,這位可不是待在慈寧宮里養尊處優的吉祥物,而是和天子一樣,有史官跟隨左右記錄言行,執掌天下最廣袤疆域的攝政太后。

    這樣一位人物過壽,過的還是三十歲的整壽,大家只恨不能更面面俱到,根本不敢有絲毫怠慢。

    禮部提前兩個月就開始籌備此事。

    霍太后不愿意鋪張浪費是一回事,要是底下人會錯意,不將她的千秋節放在心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日,大朝會上,禮部郎中宋敘立在大殿中央,代表禮部向太后和陛下介紹起千秋節的一應安排。

    霍翎道:“禮部盡心了!

    顯然是很滿意禮部的周全。

    宋敘對著上首恭敬一禮,轉身退回隊列。

    吏部右侍郎與宋敘擦肩而過,站到了宋敘方才的位置上,然后——

    仿佛于無聲處落下一道驚雷,吏部右侍郎的這道彈劾折子,可謂石破天驚。

    要知道,這可是在大朝會上。

    這可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在距離太后千秋節不過半個月的節骨眼上,彈劾承恩公以權謀私、擁兵自重……

    一時之間,滿朝俱寂,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這種微妙的死寂,就像是冬去春來之際,河面上依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堅冰,但堅冰底下,早已是暗潮涌動。

    許多人隱晦地望向文盛安。

    吏部可是文尚書的地盤。

    雖然不是文尚書親自站出來彈劾承恩公,但吏部右侍郎出面,和文尚書親自出面也沒什么區別了。

    還未走回隊列的宋敘也愕然止步。

    何至于此啊。

    就算老師當真拿捏住了承恩公的錯處,也不應該選在這個時候彈劾承恩公。

    難道就連半個月都等不了嗎?

    在這個時候彈劾承恩公,確實是狠狠下了太后娘娘的顏面,卻也必然會狠狠得罪了太后娘娘。

    不少人也和宋敘想到了一處去,悄悄抬起眼眸,想要看看太后娘娘對此事的反應。

    就連季銜山都忍不住動了動身子。

    御座之后,垂落的幔帳紋絲不動,隔絕了所有人的窺探。

    即使是離霍翎最近的季銜山,也都瞧不見霍翎此刻的神情,只能聽到一道平靜得毫無一絲波瀾起伏的聲音,從御座之后傳出。

    “許侍郎當眾彈劾承恩公以權謀私、擁兵自重,想必是已經掌握了確鑿罪證!

    吏部右侍郎應是。

    “將折子呈上來。”

    吏部右侍郎默默將折子遞給內侍,似乎也不打算在大庭廣眾之下,宣讀折子里的內容。

    要是這么做了,那就真的是要和太后娘娘撕破臉面了。

    霍翎翻開折子,一目十行,神情始終沒有變過,仿佛吏部右侍郎寫的不是彈劾折子,而是一道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請安折子。

    余光掃見季銜山好奇又擔憂的神情,霍翎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重新坐正——滿朝文武都在下面看著呢。

    隨后,霍翎的目光,隔著幔帳,落到了文盛安身上。

    文盛安一身紫色官服,腰間綴著金魚袋,手執象笏,眼眸微垂,老神在在,仿佛沒有察覺到周圍一眾人的打量和窺視。

    霍翎唇角微微綻起,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自從陳浩言和崔明相繼離京后,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霍翎忙著關注《刑統》的修訂,忙著處理各地的災情,忙著批閱各地的折子。

    偶爾得了空閑,也多是花在教導季銜山上。

    再余下的一些零散時間,就是自己練練字、下下棋或去馬場跑幾圈,免得技藝生疏。

    因為文盛安表現得很安分,即使偶爾與她意見相見,也多是以他的退讓而告終,時間一長,霍翎對他的關注和提防不免就少了一些。

    哪成想,文盛安不動則已,一動就給她來了這么大的驚喜呢。

    “折子上的內容,吏部是如何探知的?”

    吏部右侍郎道:“回娘娘話,是吏部去年年底考核官員功績、評定官員品級時,無意間發現了此事。

    “因為事涉承恩公,不敢魯莽行事,派人細細查證數月,方有了這道折子!

    霍翎合上折子。

    “這道折子,哀家自有定奪。退朝吧!

    滿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出金鑾殿,黑壓壓一片,除了腳步聲和衣物摩挲聲,再無一絲竊竊交談。

    一直到離開了御前侍衛的視線范圍,才有人按捺不住,小聲攀談起來。

    宋敘環顧四周。

    “你在找誰呢?”

    一只手掌按在宋敘的肩膀上,丁景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宋敘道:“不是找你。”

    丁景煥道:“我知道。沒關系,我這人就喜歡不請自來!

    丁景煥走到宋敘身邊,朝著左前方揚了揚下巴:“你老師被人團團圍住了,你這么找,肯定找不到人!

    宋敘順著丁景煥的視線看過去。

    果然是被圍得密不透風,要不是丁景煥提醒,他都險些沒找到人。

    宋敘唇角微抿,想要過去找文盛安的心卻是淡了。

    “我們走吧?”

    丁景煥一邊往前走,一邊拽宋敘。

    他沒用力,卻拽動了宋敘。

    ***

    桌案邊擺放著一盆芍藥,開得正艷麗,從窗邊灑落的細碎陽光映襯著粉白花瓣,翩躚輕盈。

    霍翎用木勺舀起一些清水,慢慢澆在花盆根部。

    無墨來到霍翎身邊,輕聲道:“娘娘,無鋒到了!

    “讓他進來。其他人都下去!

    無鋒走入殿內,視線從那盆芍藥滑向了一旁的桌案。

    桌面干干凈凈,既沒有擺放茶杯,也沒有擺放任何花瓶瓷器,只攤放著孤零零一本奏折。

    方才那場大朝會,他也是在列的。

    “娘娘!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折子,心思仍在盆栽上:“你先看一看!

    這道折子的內容說復雜也不復雜。

    吏部右侍郎彈劾了承恩公霍世鳴兩項罪名,這道折子,就是在寫霍世鳴如何以權謀私,如何擁兵自重。

    以權謀私,在官場里委實不是什么新鮮事。

    霍世鳴身為行唐關主將,燕西幾個榷場都由他手底下的人把持著,隨便過一過手,就能賺取不少利潤。

    邊境武將三年一述職,去年年底,霍世鳴原本是要回京述職的,因為榷場貿易出了一些問題,朝廷擔心燕西出現變故,才命他不得擅離。

    吏部右侍郎在折子里說,榷場貿易會出問題,是因為霍世鳴獅子大開口,引得羌戎商人和西域商人不滿。

    西域商人就不說了,畢竟西域和大燕之間還隔著一個羌戎。

    羌戎商人背后站著的,卻是羌戎幾個大部落。

    霍世鳴的這個做法,可是惹來了許多羌戎貴族的不滿,不利于大燕對羌戎的安撫和拉攏。

    ……

    在“以權謀私”這項罪名上,吏部右侍郎長篇大論。

    到了“擁兵自重”這項罪名上,吏部右侍郎反倒吝惜起了

    筆墨,只寫了寥寥一行字。

    可這行字,卻讓無鋒瞳孔猛地一縮。

    [聽聞私底下,行唐關百姓都將燕羽軍,稱作霍家軍。]

    說白了,以承恩公如今的身份地位,在榷場上動一些手腳,撈一些油水,實在不算是什么重罪。

    他也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行唐關主將。

    但是,攬財可以,身為邊境主將,擁兵自重實乃大忌!

    ……

    “可看完了?”

    霍翎的聲音拉回了無鋒的思緒。

    他恭敬道:“都看完了。”

    “那你可知哀家找你來,所為何事!

    無鋒露出羞愧之色:“請娘娘明示。”

    “也罷。”

    霍翎轉了轉折子的方向,視線落在“霍家軍”三個字上。

    原本平靜的神情,泛起了刻骨的寒意。

    “燕羽軍是什么軍隊,還需要哀家向你強調嗎。我們安插在燕西的人手,為何沒有提前發現這件事情?這個消息,哀家竟然是從文盛安那里得到的!

    時人講究鄉情、鄉黨,她在燕西出生、長大,一向視燕西為自己的大后方。

    為了鞏固自己的大后方,也為了來日吞并羌戎的大計,她在燕西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每當朝廷有什么政策要推行,燕西這個荒涼偏僻之地,也都能得到傾斜。

    這是為何?

    這還不是她有意照拂。

    可是,經營了這么多年,她居然沒有在事先收到一點兒風聲,以至于被文盛安打了個措手不及!

    簡直荒謬!

    實在可笑!

    那些在燕西興辦州學的官員,因為不住在行唐關,主管的不是軍務而是文教,沒有察覺到異樣也就罷了。

    暗衛沒有收到過任何風聲嗎?

    行唐關副將劉集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嗎?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培養出來的,莫非都是些玩忽職守的酒囊飯袋?

    對上霍翎那雙飽含審視的眼眸,無鋒猛地一個激靈跪倒在地。

    暗衛這個機構,最初是由太|祖皇帝設立。

    設立的目的,一是隱在暗處保護皇室成員;

    二是培養諜探,潛入大穆刺探情報,為他日收復燕云十六州做準備。

    隨著大穆和大燕不斷僵持,短時間內收復燕云十六州無望,暗衛的職責也開始發生了一些變化。

    由對外轉為對內,由刺探大穆情報,轉為監察大燕各州的情況。

    霍翎當上太后以后,為了加強對地方的掌控,進一步擴大了暗衛的規模,給了無鋒這個暗衛首領更多的權力。

    “娘娘,暗衛在燕西安插的人手不多,而且大都散在其它城鎮……”

    “為什么?”

    無鋒被問得語塞。

    他總不能跟娘娘說,燕西就是個荒涼之地,以前朝廷不重視,沒有在燕西安插太多人手,等他接管了暗衛以后,想著行唐關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也沒有刻意往行唐關安插什么人手。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在推諉責任,卻又是實情。

    “是屬下無能。請娘娘責罰!

    霍翎深深凝望無鋒,突然拂袖起身:“哀家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只是,暗衛的職責就是監察各州縣的情報。職責所在,任何州縣都不能成為例外,即使是燕西,即使是行唐關……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這話似有深意,無鋒頭垂得更低。

    “屬下明白了!

    “念在你是初犯,這回只罰你半年俸祿!

    “多謝娘娘寬宏。”

    霍翎來到無鋒面前,微微俯身,親自扶起無鋒:“暗衛在燕西的力量薄弱,但哀家選定的行唐關副將,總不能既是個瞎子,又是個聾子吧!

    既不是瞎子,又不是聾子,更沒有兩只手斷了寫不來折子,卻一直在裝聾作啞,那是不是說明——

    行唐關副將劉集已經倒向了承恩公?

    無鋒立刻明白了霍翎的意思:“請娘娘給屬下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屬下愿親自往燕西一行,調查折子上的事情,也調查劉集此人!

    霍翎拍了拍無鋒的肩膀,像是為他拂去落塵:“是該好好查一查了,總不能一直燈下黑!

    無鋒垂眸應是,心下卻給劉集判了死刑。

    娘娘派你去行唐關擔任副將一職,不求你能建功立業,只是想讓你好好占住這個位置,哪怕當個吉祥物也好,別讓承恩公在燕西一家獨大。

    結果你不僅欺瞞娘娘,還有可能倒向了承恩公。

    承恩公是娘娘的親生父親,娘娘不好直接動他,還不能殺雞儆猴嗎。

    “娘娘!

    就在這時,無墨再次從外頭走了進來,低聲道:“國舅爺求見。”

    霍翎不用想都知道霍澤是為了何事而來。

    “讓他進來吧!

    霍澤一進殿就急聲道:“阿姐,爹絕對不可能干出以權謀私、擁兵自重的事情,這里面肯定有什么誤會。”

    霍翎從無墨手里接過剛泡好的茶盞,用茶蓋輕輕撥弄茶面,仿若未聞。

    無鋒提醒:“國舅爺,既是談論公事,您該稱一聲娘娘!

    霍澤一愣。

    以往在私底下相見時,阿姐可從未糾正過他的稱呼。

    他心頭微沉,補了一禮,才再次開口:“娘娘,那吏部右侍郎是文尚書的親信,他定是受了文尚書的驅使,想要栽贓陷害承恩公。如此居心不良之人,還望娘娘明察!

    霍翎重重放下茶盞。

    清淡的茶香裹挾著一股潮濕的熱意撲面

    而來,霍澤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垂著頭,聽到上首的霍太后說: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無鋒,你親自去一趟行唐關,以瀆職的罪名拿下劉集,順便讓承恩公早些動身啟程,回京述職,并就被彈劾一事進行自辯!

    ***

    燕西。

    行唐關。

    長風裹挾著漫天黃沙,從北方吹至行唐關,被高大厚實的城墻阻隔了一部分,卻還是有無數黃沙進入城中。

    有行人用頭巾死死捂著口鼻,頭垂得極低,只露出一雙眼睛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驟然,一陣馬蹄聲響起。

    幾道駿馬自行人身側掠過,帶起一陣破空聲。

    等行人順著聲音來處望去時,駿馬的身影已再次被黃沙模糊。

    “將軍,您回來了!

    霍世鳴才剛翻身下馬,門房就殷勤地迎了過來。

    霍世鳴隨口應了一聲,將馬韁丟給身后的親衛,快步朝著后宅走去。

    方氏正在和嬤嬤一起清點東西。

    這些東西,有一部分是給兒子和兒媳婦的,一部分是給未來孫兒準備的,更多的,則是獻給太后娘娘的壽禮。

    太后的千秋節在六月初,兒媳婦關氏的預產期在六月底,中間隔的時間不算長。

    方氏既然要進京去陪產,就不好不提前一些進京慶賀太后的千秋節。

    才清點完一半的物品,霍世鳴就到了。

    方氏面露詫異:“老爺怎么突然回來了?”

    軍營駐扎在城外,平時霍世鳴都是宿在軍營,休沐日才會回府里住。

    霍世鳴道:“你后日就要進京了,我總得提前回來看看!

    方氏似是笑了一下:“回來看看是假,有所叮囑是真。”

    霍世鳴讓嬤嬤和婢女都退出去,雙手微微用力,壓在方氏的肩膀上。

    他沒有直接說正事,仿若閑談般,聊到了方家不久前收養的那個孩子。

    方建白是在景元二十六年戰死沙場的,如今已經是天狩八年,時間可以沖淡悲痛,讓人接受現實。

    方氏的兄嫂已經不年輕了,不能再耽誤下去,去年年底,他們從族里過繼了一個父母雙亡的男孩。

    “康兒這孩子是個讀書苗子,前些日子大舅哥還給我寫信,托我給康兒請個好些的夫子,給他啟蒙!

    方氏表情松快了一些:“我知道,嫂子在信里說,你給康兒請的那個夫子很好,教導康兒是極用心的。”

    霍世鳴道:“是啊,也不求那孩子學富五車,只要能稍微讀出個名堂,前程必是不用愁的。阿澤就只有康兒一個表兄弟,我也希望他們兄弟倆日后能夠相互扶持,撐起偌大家業!

    當了這么多年的承恩公夫人,即使是對朝政再不敏感,方氏也能聽出霍世鳴的言外之意。

    他是在許諾娘家的前程。

    “我明白!狈绞涎氏伦旖堑目酀,平靜道,“我都明白。你已經與我說過許多次了。三年前阿澤大婚,我去京城操持他的婚事,不也太太平平過去了嗎!

    不明白又能如何呢?

    那位可是太后娘娘。

    難道還能怨太后娘娘不成。

    霍世鳴語氣更和緩了:“我也就是平白多叮囑一句。來,你跟我說說,這些東西都是給誰準備的。”

    方氏指著一個玉匣,剛要開口,霍世鳴就先一步道:“這是我托商隊搜尋了很久,才從西域搜尋來的奇珍,打算送給娘娘做生辰禮的,我怎會認不出來。”

    方氏白他一眼:“你給娘娘和陛下置辦了多少好東西,怎么沒見你給我們的孫兒準備什么禮物?”

    霍世鳴道:“這哪兒能一樣,難道我還能缺了孫兒的那份東西?”

    方氏道:“也不知道兒媳婦這一胎是男是女。”

    霍世鳴道:“霍家人丁不旺,他們成親三四年才有了一個孩子,我就希望能是個孫子。有了孫子以后,第二胎不管生男生女都讓人高興!

    方氏也是這么想的。先生個男孩,總讓人更安心。

    兩人說一回閑話,霍世鳴回屋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塵土,方氏繼續和嬤嬤清點禮物。

    風沙在行唐關肆虐了幾日才消停,整座城池仿佛是被沙洗過一樣,就連路邊的樹木,也都由濃綠變為土黃。

    方氏要啟程趕去京師,霍世鳴也要出城返回軍營。

    兩人有一段路是重合的,霍世鳴將方氏送到城門口,剛要再與她說幾句話,就見城門之外,官道盡頭,黃沙滾滾——

    一行十幾人騎著駿馬,穿著防風沙的斗篷,由遠及至近前。

    似是看到了城門口的霍世鳴和方氏,為首一人猛地勒停馬韁,摘下兜帽,出示腰間令牌。

    “朱雀衛副統領無鋒,奉太后之命前來行唐關捉拿犯人。這里有一道太后寫給承恩公的密令,請承恩公領命!

    有過于機靈的親衛翻身下馬,走到無鋒面前。

    無鋒看向霍世鳴:“請承恩公領命!

    霍世鳴道:“是我的親衛失禮了!鄙锨叭ソ用芰睢

    無鋒沒說什么,將密令遞給霍世鳴手里。

    密令放在竹筒里,不過紙條大小,上面的內容自然也很簡潔。

    霍世鳴掃了一眼,神情微變:“無鋒統領,這密令……”

    無鋒微微一笑:“承恩公照做就是。娘娘的心意,豈是我們能揣度的。”

    “是、是!被羰励Q遲疑著點頭,“我這就回軍營,派人拿下劉集,然后親自將劉集押送進京。”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太后對文尚書的忍耐,……

    霍世鳴和無鋒的談話,雖然沒有避著人,但也刻意壓低了聲音。

    方氏坐在馬車里,只能看清兩人的肢體動作,無法聽見兩人具體在談論些什么。

    無鋒注意到了方氏的視線,策馬前行幾步,抱拳一禮:“夫人這是要去哪里?”

    無鋒是在霍家長大的,方氏看他也算親近,笑道:“去京師。”

    無鋒建議:“承恩公也要進京面圣,夫人不如多留幾日,與承恩公一道出發。”

    方氏微微一愣,下意識看向霍世鳴,不好多問,只是面上帶出幾分猶豫:“要是在行唐關多耽擱幾日,怕是要趕不上娘娘的千秋節了……”

    霍世鳴眉心微蹙,隨口道:“讓管家帶著壽禮先行一步,你留下跟我一起走。”

    方氏扯著帕子笑了笑:“那就照老爺說的辦!

    定了定心神,霍世鳴問無鋒:“我這就要去軍營了,你是否要隨我一道同去?”

    “我就不去了!睙o鋒點了點自己身后的兩名禁衛,“承恩公應該不介意讓我的下屬跟著你一塊兒行動吧!

    霍世鳴面皮一抽,知道無鋒是要派人盯著,卻也不好拒絕。

    拿下劉集的過程,順利到無需贅述。

    霍世鳴回到軍營后,點齊一隊人馬,在劉集的住處拿下了他。

    一直到劉集被帶到霍世鳴面前,劉集都是一臉懵的狀態,一個勁追問霍世鳴為何要抓他,他犯了什么罪。

    這個問題,不止劉集想問,霍世鳴也想問。

    劉集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太后娘娘要派人來捉拿他?

    可不管霍世鳴如何旁敲側擊,劉集都高聲喊著冤枉。

    霍世鳴指著無鋒派來的那名禁衛,怒不可遏:“你說你冤枉,那太后娘娘為何要派朱雀衛來捉你,還命我盡快將你押送回京審問。劉集,你還不老實交代!

    兩位禁衛對視一眼。

    劉集眸光一閃,下一刻,他又繼續高呼冤枉。

    霍世鳴冷笑:“果然是冥頑不靈。來人,把他帶下去,嚴加看管!

    劉集被帶了下去。

    兩名禁衛也跟著劉集一起走了,說是要貼身守著劉集。

    霍世鳴穿著貼身輕甲,跨坐在椅子上,右手邊靠著一柄重劍,眼睛微閉,氣勢懾人。

    直到外頭傳來熟悉的說話聲,他睜開眼睛,里面流淌過一縷精光。

    軍師孔易匆匆走進軍帳,氣息微喘:“將軍,我聽說你突然派人拿下了劉集。發生了什么事。”

    霍世鳴沒說話,只是將那道密令遞給孔易。

    孔易問:“這道密令是誰送來的?”

    霍世鳴道:“朱雀衛副統領無鋒。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暗衛首領!

    暗衛名字中有個“暗”字,卻不是完全隱于黑暗。無鋒的身份對很多人來說都不是秘密。

    孔易神情微變。

    霍世鳴問:“你怎么看?”

    孔易斷然:“京師定是出了什么事。國舅爺沒有傳回消息嗎?”

    消息是在稍晚一些的時候,才傳到霍世鳴手里的。

    那場大朝會結束后,霍翎第一時間召見了無鋒。無鋒為了將功折罪,稍微收拾了兩套衣服,就騎馬出京了。一路上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有絲毫怠慢。

    霍澤的反應再快,也要晚無鋒一步。

    霍世鳴看完霍澤的書信,驚疑之余,依舊有些糊涂:“吏部右侍郎當朝彈劾我以權謀私、擁兵自重,娘娘派了無鋒來,卻是命我拿下劉集。這……”

    事情是怎么從他身上,繞到劉集身上的?

    孔易思索片刻,輕聲道:“怕是在殺雞儆猴!

    霍世鳴心頭一凜。

    這事情其實并不復雜,在孔易捅破那層窗戶紙后,霍世鳴也想明白了。

    世人皆知他與太后的關系。

    他就算被彈劾了,太后也不可能因為一道彈劾折子就發落他,甚至有可能為了保全自己的顏面,為他做一些遮掩。

    但太后的怒火總要有人承擔。

    行唐關主將是自己人,燕羽軍主將也是自己人。

    行唐關副將自然就成了那被殺的雞。

    這雞不只是殺給霍世鳴看的,也是殺給吏部右侍郎,以及吏部右侍郎身后的文盛安看的。

    孔易關心的不是劉集,他在意的,是那道彈劾折子。

    “將軍,信中可有提及折子的內容?”

    霍世鳴搖頭:“不曾,娘娘收下折子后,留中不發!

    孔易有些苦惱:“若是提前知道吏部右侍郎在彈劾什么,也能早早想個應對之策,F在這樣只知罪名,卻不知具體彈劾了什么罪行,實在有些麻煩!

    說到這兒,孔易又問:“將軍有在私底下接觸過朱雀衛副統領嗎?”

    霍世鳴自然是設宴款待過無鋒的:“他口風極嚴,并未吐露內情。要是問得多了,就催促我盡快動身進京,莫讓娘娘久等!

    頓了頓,霍世鳴的語氣更慎重了些:“他這兩日神出鬼沒,我試探過他,問他是否要和我一起回京。聽他的意思,是要在行唐關多留一段時間!

    孔易沉沉吐出一口濁氣:“他應該是要留在行唐關,調查折子之事!

    霍世鳴也是這么想的,但他又不可能阻攔無鋒:“算了,多想無益,我已決定明日動身!

    孔易道:“我隨將軍一道進京。”

    霍世鳴露出一點笑容:“好。有你跟著出謀劃策,我也能安心一些!

    ***

    自那日大朝會結束后,朝中的氛圍,一直有些詭異。

    禮部還在按照擬定的章程籌備太后的千秋節,只是那份過壽的喜意,終究因此沖淡了許多。

    明面上,沒有人再提起那道彈劾折子,仿佛所有人都齊齊失憶了般。

    但私底下,吏部右侍郎家中訪客,比以往多了許多。

    連文盛安那里,也有人壯著膽子過去打聽。

    唯獨霍翎這里,沒有哪里不開眼的敢到她面前觸她霉頭。

    就連季銜山這個親兒子都不好意思開口詢問,生怕惹她不高興。

    丁景煥收到傳召,進宮來見霍翎時,霍翎正在馬場里練箭。

    她精于騎射,面對固定靶子,更是箭無虛發,很快就射完了滿滿一箭筒的箭矢。

    丁景煥上前給她行禮:“娘娘看起來心情不錯!

    霍翎笑著虛點他一下:“都過去小半個月了,要是還能被影響心情,那我就該練一練養氣功夫了。”

    丁景煥道:“可我聽說這些天里,朝中大臣面見娘娘時,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霍翎解下手上的扳指,連同弓箭一起遞給無墨,又用打濕的帕子拭了拭手掌:“看他們面對我時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還是很有意思的。”

    丁景煥聞言也是一樂。

    霍翎坐到場邊,隨手端起一杯放涼的梨汁:“宋敘最近在做什么?”

    丁景煥道:“還能做什么,自然是為娘娘的千秋節忙前忙后。”

    霍翎睨了他一眼,丁景煥這才老老實實答道:“文尚書這一步棋走得進退失據,宋敘已經和他徹底離心!

    古往今來,彈劾外戚,都是壓制太后的一種有力手段。

    就如蒼州城周家、崔家鑄下大錯,會牽連陳浩言和崔明,致使陳、崔二人被貶出京一樣。

    霍家惹出亂子,她這個做太后的,就算不會折損實力,也必然有損顏面。

    霍翎道:“他這一步棋,倒也不能算錯,只是出招急了些,沒選好時候!

    她用蒼州城周家、崔家來對付陳浩言和崔明,文盛安就用霍家來對付她。也算是以牙還牙了。

    丁景煥猜測:“莫非是身體出了問題?他的年紀,不算小了!

    霍翎也琢磨過這種可能,不過嘛:“哀家已經派太醫去過文府了!

    丁景煥心下十分佩服娘娘的反應。看來文盛安的身體還算健朗,至少多撐個幾年不是問題。

    “文尚書這么做,難道就是為了打壓霍家?”

    “應該還有挑撥離間之意!

    丁景煥仔細想想,也明白了其中關竅。

    幾年時間,娘娘大勢已成,文盛安想要壓制娘娘的勢頭,必然要削弱娘娘的勢力。

    外戚素來是太后勢力的延伸,承恩公更是執掌著燕西十萬兵馬,是太后一黨的關鍵人物。

    最妙的是,文盛安還剛好抓住了承恩公的把柄。

    這可以說是挑撥離間,也可以說是剛正不阿,直言不諱。

    事實如此,文盛安又沒有栽贓陷害。

    “娘娘明察擅斷,文尚書怎么敢肯定,他的離間計能奏效?”

    這會兒,丁景煥也好奇起那道彈劾折子的內容來了。

    以權謀私、擁兵自重……

    這短短八個字,真是令人浮想聯翩,好奇得撓心撓肺啊。

    霍翎輕笑:“所謂的擁兵自重,沒你想的那般嚴重。”

    霍翎簡單說了說折子內容。

    “這確實容易犯忌諱,但是……”丁景煥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坦白來說,只要不是軍中將士把燕羽軍稱作霍家軍,百姓私底下的言行,其實不能直接問罪到承恩公頭上。

    霍翎笑了笑,為他續了后面的話音:“但是又覺得這個罪名有點兒戲,對吧。”

    丁景煥苦笑:“果然瞞不過娘娘!

    霍翎道:“你應該知道燕羽軍是怎么來的吧。”

    丁景煥:“有所耳聞!

    霍翎:“這支軍隊,是大燕唯二的騎兵。但這不是它最特殊的地方。它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是先帝留來保護我和陛下的軍隊。燕羽軍的羽字,更是源自于我的名字!

    有著這樣的淵源在,燕羽軍就只能叫燕羽軍,不能是別的亂七八糟的霍家軍。

    所以這個聽起來有些兒戲的罪名,用來問罪,自然是有不足的。用來挑撥離間,效果卻會出乎意料的好。

    當然,這樣的淵源,自然不會為外人所熟知。

    至少丁景煥就從來沒聽說過,也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

    但先帝與文盛安君臣相得,私下交談時,也許曾經給文盛安透露過一二口風。

    “那娘娘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不急。”霍翎道,“驛站那邊來信,說承恩公明日就能抵京,你去迎一迎,順便接手劉集。”

    丁景煥問:“需要審一審劉集嗎?”

    霍翎道:“未必能審出什么!

    丁景煥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劉集此人,確實雞肋。

    就算劉集和承恩公私底下真的有什么利益牽扯,從行唐關到京師的一路上,該達成的共識,肯定也都達成了。

    丁景煥道:“那就先以瀆職的罪名關著吧!

    “這樣就很好。對了,后日就是千秋節,你見到承恩公后,讓他別急著進宮請安。有什么事情,都留到千秋節后再說!

    霍翎從無墨手里接過一本奏折:“還有這個,記得一并交給承恩公。他身為當事人,也該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彈劾了!

    ***

    夏風沉悶,洛水悠悠,矗立在平原之上的洛城,滿是皇城氣象。

    自從三年前,那條貫通南北的運河被徹底疏通后,往來的船只愈發多了起來。

    行人,游商,車隊,穿梭如織,往來有序。

    本就熱鬧的京師更添幾分富貴繁華。

    從燕西而來的車隊風塵仆仆,并不惹眼。

    霍世鳴剛入京師,丁景煥就帶人迎了上去。

    “下官丁景煥,奉太后娘娘之命,前來與承恩公交接犯人。”

    霍世鳴對丁景煥還有些印象,笑道:“我正發愁該如何處置劉集,既然丁大人來了,這人就交給你了。”

    兩人完成交接,霍世鳴提出告辭,卻再次被丁景煥攔下。

    丁景煥道:“宮中正在為明日的千秋節設宴準備,承恩公舟車勞頓,不如先回府休息,待到宴會結束,再進宮拜見娘娘和陛下!

    霍世鳴微微一愣,笑聲爽朗:“只怕顯得怠慢了!

    丁景煥道:“這是娘娘的意思。還有這本折子,也是娘娘命下官轉交給承恩公的!

    霍世鳴接過折子,礙于丁景煥在場,沒有急著打開。

    “告辭。”

    丁景煥抱拳一禮,帶著囚車離開。

    霍世鳴迫不及待翻開折子,呼吸先是一窒,猛地急促起來。

    “爹!娘!”

    熟悉的聲音自人群處傳來,是收到消息過來接人的霍澤。

    “爹,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霍世鳴將手里的折子藏進懷里,聲音幾乎從牙縫里擠出:“回去再說!

    外頭人多眼雜,霍澤不好再問。

    回到霍府后,兒媳婦關氏前來見禮。

    關氏和霍澤成親數載,也就在剛成親那段時日拜見過霍世鳴。

    面對大著肚子的兒媳婦,霍世鳴就是有再多愁緒,都只能先壓著。

    坐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霍世鳴讓方氏帶著關氏下去休息,他將霍澤和軍師孔易都叫去了書房。

    大門閉合,霍澤先開了口。

    “爹,我托了岳父那邊的關系,還找上了安鴻羽將軍,但都沒打聽到那道折子的具體內容。吏部的口風太緊了,一點兒消息都沒透出來!

    這

    幾年時間里,霍澤也不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至少該經營的人脈,他都一直在經營。

    只可惜他的人脈多是在武將勛貴這邊,想要走通吏部的關系,還是力有不逮。

    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霍澤還悄悄找上季銜山,想跟季銜山打聽一下。

    甥舅關系一向極好,要是別的事情,能說的季銜山都會說。

    但這件事情吧……反正霍澤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挨了季銜山一通埋怨。

    埋怨完之后,季銜山也給霍澤透了個底。

    連季銜山都不知道折子內容,霍澤只得歇了繼續打聽的心。

    “不用打聽了!

    霍世鳴從懷里掏出折子:“我已經拿到折子拓本了。”

    霍澤錯愕:“這拓本是……”

    霍世鳴道:“是娘娘命丁景煥轉交給我的。”

    孔易看完拓本,表現得還算冷靜。這個情況,其實比他預想的要好上許多。

    “將軍,除了這道折子,太后娘娘還有什么吩咐嗎?”

    霍世鳴將他和丁景煥的對話,一五一十復述出來。

    孔易捻了捻自己剛蓄的胡須,微笑道:“娘娘命將軍拿下劉集,又提前給將軍透了口信,想來是沒有問罪將軍的意思。”

    霍世鳴稍稍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霍澤看他們這副緊張得不行的反應,還有些茫然。

    反正是私底下談話,霍澤也就直接問了。

    “爹,你們怎么這么緊張?利用榷場謀利什么的,哪一任行唐關主將沒干過這件事情,就算真坐實了這項罪名,頂多就是丟掉掌管榷場的權力。

    “還有這個擁兵自重,我聽到這個罪名的時候險些嚇死了,結果折子里就只有這么簡單的一句話。

    “一些老百姓糊涂,看我們家出了位太后娘娘,爹你又是行唐關主將,就弄不清里面的區別,將燕羽軍稱作霍家軍,這算什么擁兵自重?又不是爹你命人改口的。”

    霍世鳴看著自家的傻兒子,語氣復雜:“……要是你阿姐和你的想法一樣,我就不需要這么擔心了。”

    孔易解釋道:“手握重兵,領軍在外,靠的就是上位者的信任。這件事情,說大不大,卻犯了上位者的忌諱,容易引起上位者的猜忌!

    霍澤還要再說些什么,霍世鳴已經不耐煩地擺擺手:“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們該怎么應對?”

    孔易問:“將軍覺得,太后娘娘最恨的人是誰?”

    霍世鳴順著孔易的話細細思量。

    孔易道:“將軍與太后,終究是父女。太后需要將軍為她領兵征戰,只要將軍好好服個軟,太后再氣惱也是一時的,難道太后真的會對自己的家族下手嗎?將軍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轉移太后的怒火。”

    霍世鳴眸光微閃:“你的意思是,吏部右侍郎?”

    孔易搖頭:“吏部右侍郎的份量還不夠!

    吏部右侍郎的份量都不夠。

    那再往上,可就是……

    在霍世鳴的灼灼注視下,孔易輕聲道:“太后娘娘的心腹大患,并非將軍,而是文尚書。我想,經此一事,太后娘娘對文尚書的忍耐,應該也到極限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聯名百官,驅逐文盛安……

    早在大半個月前,民間就因為千秋節一事熱鬧起來了。

    這是大燕朝難得的盛事。

    大量商隊從天南海北涌入京師,帶來了當地的特產和奇物。

    瓦舍里擠滿了從各地趕來的戲班子。

    一些比較大的戲班子,租個臺子,登臺唱戲。

    那些個比較小的戲班子,交些銅板,尋個空地,也能直接開演。

    大相國寺外的集市,就沒有冷清的時候。即使是在夜里,也會因為京師沒有宵禁而喧囂不斷。

    越是臨近正日,京師就越熱鬧。

    霍翎沒有親自出宮去目睹這份熱鬧,但她喜歡聽人描述這份熱鬧。

    國朝是否繁榮昌盛,百姓是否安居樂業,不看朝堂諸公如何,只看民間氣象如何。

    百姓有閑心出門去湊熱鬧,有余錢去集市添置物件,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這樣就是很好了。

    千秋節當日,霍翎按照以往的作息蘇醒。

    換好司衣局新準備的禮服,霍翎正要命人傳膳,就見季銜山興沖沖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食盒。

    看著面前這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霍翎道:“這是你親手做的?”

    季銜山抓了抓頭發:“每年我過生辰時,母后都會下廚給我煮一碗長壽面。我想給你準備驚喜,就去御膳房學了幾回!

    霍翎莞爾:“確實是個大驚喜!

    季銜山還有些不好意思。

    他解釋道:“我原本是想從第一步和面開始做起的。但那太難了,我試了兩次都做得一塌糊涂,小福子他們又在旁邊一直勸我,我就放棄了!

    面是御廚揉的,灶臺也是宮人照看的,他就親手往里面放了面條和調料,然后把它煮熟盛出鍋。

    “這樣已經很好了。”霍翎朝他眨眨眼,“我以前給你煮長壽面時,面都是你無墨姑姑揉的。我也只是親手下了一份面把它煮熟。”

    季銜山啞然失笑:“原來母后以前都是這么哄我的!

    霍翎用筷子攪了攪面條,還有些遺憾:“現在長大了,就不像以后那樣好哄了。”

    用過早膳,宮中太妃在貴太妃和淑太妃的帶領下,過來給霍翎請安。

    宮女內侍也要過來給霍翎請安,不過他們見不到霍翎的面,只能在壽寧宮外頭給霍翎行禮。

    再晚些時候,宗室也到了。

    為首之人正是寧信大長公主。

    看著寧信大長公主神采奕奕的模樣,霍翎笑道:“有段時間沒見你進宮了。前些天聽說你病了,如今身體可大安?”

    寧信大長公主道:“多虧了皇嫂派去的太醫,幾副藥吃下去,人就舒坦了!

    許時渡一點兒也沒給她娘遮掩:“我娘聽說教坊司的人花了三個月時間,編排了一個全新的節目,人立馬就精神了!

    想到寧信大長公主以往的行事作風,眾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許時渡的女兒陸琢也給霍翎準備了禮物,是一幅自己畫的畫。

    寥寥數筆,勾勒出了蝶戲海棠花的野趣。

    “娘親說,娘娘最喜歡海棠花。我對著家中的海棠花作畫時,恰好有一只蝴蝶飛到了畫上,我就把它畫了下來,送給娘娘!

    霍翎指尖拂過畫紙,溫聲道:“這畫得可真生動!

    陸琢被夸得羞澀:“原本是想給娘娘準備別的壽禮,但表舅說我們年紀還小,禮物不在貴重,而在心意!

    陸琢口中的表舅,正是季銜山。

    霍翎笑道:“是這個道理,我這里也不缺好東西!

    知道陸琢最近正在學畫,霍翎給她賜下了好幾幅名家字畫,讓她閑暇時多欣賞臨摹。

    “也可以隨時進宮。皇家畫院里的畫作更多!

    聽陸琢提到季銜山,陽安長公主左右張望,好奇道:“陛下怎么不在?”

    霍翎道:“陪我用過早膳,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陸琢道:“我知道表舅去哪兒了!

    霍翎道:“那你跟我說說!

    “定是去給娘娘準備驚喜了。”

    陸琢說得自信又篤定,惹得霍翎又是一笑。

    眾人陪著霍翎說說笑笑,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霍翎帶著眾人,移步舉辦宴會的韶和宮。

    韶和宮里,官員及其家眷已經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宴席尚未正式開始,席間偶有走動,相熟的人也在輕聲交談。

    “前頭怎么多了個席位?”

    “哪兒?”

    “就在文尚書上頭。這是京中哪位貴人,瞧著有些眼生!

    宮宴的坐席極有講究。

    誰在牽頭,誰在后頭,都是按照身份和官職的高低來安排。

    中后排的席位常常會因為官員的晉升和貶謫出現變動,但最前頭的幾個席位都很固定,極少有增減。

    如今突然增了一個桌案,還是增在文

    尚書前頭,讓人很難不注意到。

    “咦,原來是這位被召回京了。你剛到京師幾年,沒見過這位也很正常!

    “他是……”

    “還能是誰。你不就在吏部當差嗎。”

    聰明人之間無需明說,被同僚這么一提醒,說話的人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

    “幾年不見,承恩公風姿依舊!

    文盛安端起面前的酒盞,主動與霍世鳴搭話:“要是早知道承恩公抵京了,我一定提前過府拜敘!

    霍世鳴哈哈一笑,與文盛安碰杯:“勞文尚書記掛了。我這一路緊趕慢趕,昨日中午才匆匆入城,萬幸沒有錯過娘娘的千秋節。”

    “原來如此!蔽氖驳,“我方才在席間看到承恩公,著實吃了一驚!

    霍世鳴朝文盛安亮了亮干凈的杯底:“我還以為文尚書消息靈通,早就知道我離開行唐關進京的消息了。”

    霍世鳴笑聲爽朗,細聽之下,方能分辨出里面的一絲隱晦嘲諷。

    這是在諷刺文盛安手伸得太長。

    文盛安抿了口酒,放下酒杯:“承恩公說笑了。燕西離京師太遠,我是鞭長莫及。”

    霍世鳴掃了眼半滿的酒杯,心下一哼,眼中冷意更甚。

    這些文臣,素來看不起武將。

    他既是武將,又是外戚,也難怪文盛安會用他當筏子來對付太后。

    但想要拿他當筏子,就要做好與他為敵的準備。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相看兩厭,好在沒過多久,隨著太后和天子相繼入席,宮宴也正式開始了。

    教坊司今年準備的表演,是取了京師和燕西兩地的舞曲長處,編排進了一支舞曲里。

    以一首耳熟能詳的燕西小調開場,鼓角爭鋒,琵琶高昂,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既有邊塞之地的豪邁雄邁,又不失繁華京師的富貴風骨,稱得上是耳目一新。

    季銜山道:“這首小調,母后許久沒給我哼過了!

    他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每次睡不著時,母后都會給他哼這首小調。

    這首小調構成了他對燕西最深的印象。

    霍翎難免升起幾分悵然:“離開燕西太久,我都有些不會哼了。”

    季銜山問:“母后是想燕西了?”

    霍翎道:“自小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又哪兒能說忘就忘!

    待在燕西的時候,心心念念都是京師。

    到了京師,又不時會念起燕西的風光,連那惹人厭煩不已的風沙,都變得可以懷念的景致了。

    季銜山從內侍手里取過一小壇酒:“那母后來嘗嘗這酒。”

    酒水不夠醇厚,入口有一股淡淡的青草苦澀。這種獨特的味道,只要嘗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霍翎放下酒杯,不動聲色道:“離人歸?你從哪兒得來的。”

    季銜山心道:舅舅,你可不能怪我沒給你保密。

    “是今兒上午,舅舅進宮時給我的。他說現在正是喝離人歸的好時候!

    霍翎問:“你舅舅托你當說客?”

    季銜山老老實實道:“舅舅說,母后在燕西的時候,每年都會喝上幾次離人歸。正好外祖父進京時帶了幾壇過來,就想借我的手,讓母后嘗一嘗!

    其實一開始,霍澤求到他面前時,季銜山是不太想幫這個忙的。

    霍澤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就向他透露了折子的內容。

    原來所謂的“擁兵自重”,是一些老百姓在私底下言語不當,并非外祖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季銜山松了口氣之余,又難免對吏部添了幾分不喜,覺得吏部不僅沒有眼色,還小題大做。

    這些年里,季銜山雖然很少見到霍世鳴,但從霍澤口中,不時能聽到霍世鳴的事跡;羰励Q也常給他寫信送禮聯絡感情。

    在弄清事情經過后,季銜山自然樂得做個中間人,緩和一下母后和外祖父的關系。

    霍翎笑了一下,沒有責備季銜山,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隨手給季銜山也倒了一杯。

    “你還從未喝過這酒,要不要嘗一嘗?”

    季銜山沒設防,喝了一大口,險些被嗆住。

    他勉強吞咽下去,愕然道:“這酒的味道,怎么這么古怪?”

    霍翎的笑容里多了幾分促狹:“多喝點!

    又給季銜山滿上。

    季銜山被迫又喝了一杯。

    許是有了心理準備,這回他沒有再失態,但臉色依舊有些發苦。

    霍翎換了一個酒杯,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秋露白。

    席間的表演早已換了一批人,箏聲清越,霍翎視線流轉,欣賞起那一支翩若驚鴻的劍舞。

    外國使節團也準備了不少節目。

    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結束后,席間開始走動,不少人都端著酒上前,想要給太后和天子敬酒。

    “文尚書,一起吧?”霍世鳴笑吟吟起身,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霍世鳴和文盛安一前一后來到了霍翎面前。

    霍翎正在和寧信大長公主聊剛才的表演,注意到兩人的到來,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意:“你們怎么一起來了?”

    霍世鳴道:“也是趕巧了!

    霍世鳴給霍翎和季銜山一一行禮請安,又道出早已準備好的祝壽詞,愿太后千秋鼎盛,大燕國泰民安。

    文盛安隨即上前,跟著道賀。

    一直到兩人轉身退回席位,都平平淡淡,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

    這讓不少等著看熱鬧的人扼腕嘆息。

    只有極少數人,才嗅到了隱

    藏在平靜底下的躁動。

    千秋節后第二日,承恩公霍世鳴上折,就被彈劾一事進行自辯,同時彈劾吏部右侍郎危言聳聽、栽贓陷害。

    當天下午,霍翎在興泰殿召見霍世鳴:“承恩公這一路辛苦了。哀家看到了承恩公準備的壽禮,確實是極用心的!

    霍世鳴心中打鼓。

    以前霍翎還是皇后時,每每接見他,都是在鳳儀宮里,口中也多是稱呼他為“爹爹”。

    后來霍翎成為攝政太后,為了保持威儀,改口叫了他“父親”,但也是在壽寧宮接見他。

    如今不僅稱呼他的爵位,還在興泰殿這座專門用來處理政務、接見朝臣的宮殿接見他。

    遠近親疏,只從這樣的細節就能體現出來。

    霍世鳴道:“能勉強入娘娘的眼就好!

    霍翎道:“西域奇珍,瞧著就很新奇!

    霍世鳴順著霍翎的話感慨起來:“是啊,西域雖不如中原繁華熱鬧,但也有不少東西是那里獨有的!

    霍世鳴還向霍翎認認真真匯報了劉集的事情,霍翎頷首:“捉拿劉集的時候,可有鬧出什么不妥?”

    霍世鳴道:“他還算安分,嘴里只說冤枉!

    霍翎語氣平淡,顯然沒太把劉集放在心上:“冤枉不冤枉的,自有京兆府去查。被朝廷拿下的犯人,十個有九個都要喊一聲冤枉。如果比誰嗓門大,誰就清白無辜,京兆府的牢房,早該空置了!

    霍世鳴連聲稱是。

    霍翎看著霍世鳴,突然笑了,語氣也跟著緩和下來。

    “父親別緊張。折子上的內容,我自是不信的。但吏部右侍郎上書彈劾了,也不好視而不見,免得朝臣又說我偏袒包庇父親。

    “正好阿嬈快要生了,我才讓爹爹提前進京一趟。既能早些看到阿澤和阿嬈的孩子,又能趕上我的壽辰,豈非美事?”

    霍世鳴跟著笑起來,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他樂呵呵道:“我坐得直,行得端,并不畏懼小人言。娘娘明察秋毫,更是不會被小人所蒙騙。只是因我之故,累及娘娘,難免心憂。”

    說著說著,霍世鳴臉上忍不住泛起氣憤之色。

    “娘娘的千秋節是何等大事,朝臣不說盡心盡力討娘娘歡心,總該知情識趣一些,莫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娘娘不快。許侍郎倒好,偏挑這個時候來彈劾我。難道多等半個月都不行嗎?”

    他又自陳不是:“也怪我做事不謹慎!

    霍翎問:“父親這話,從何說起。”

    霍世鳴嘆息:“此事說來話長。這就要追溯到娘娘剛當上皇后,我還是行唐關副將的時候了!

    彼時,行唐關副將是皇后一派,行唐關主將是端王一黨,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要爭個高低的。

    正常情況下,燕西榷場都是掌握在行唐關主將手里的。

    但那個時候,霍世鳴從周嘉慕手里,搶到了掌管榷場的權力。

    羌戎商人、西域商人,甚至還有一部分從大涼過來的商人,都會經過榷場和大燕進行貿易,期間經手的商品多了,利潤自然也驚人。

    霍世鳴道:“讓榷場官員直接朝商品下手,他們是不敢的,但從商人手里收些好處,行個方便,這種情況早就有了,并非自我而始。

    “我本就是以副將的身份接管榷場的,雖有娘娘在背后撐腰,終究比不上主將名正言順,難以讓人心服。要是再斷了這些人的財路,今后怕是更難管束榷場。所以只要他們不過分,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沒看到。

    “后來成了主將,也不好再去翻舊賬!

    霍世鳴苦笑:“吏部右侍郎拿捏住這一點,彈劾我以權謀私,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確實從中得到了不少好處。要是娘娘因此著惱,如何懲罰我都不為過,只求娘娘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我此次回去,必定想方設法肅清榷場風氣。

    “但擁兵自重這項罪名,我是絕對不認的!”

    霍世鳴幾乎指天發誓:“將燕羽軍稱作霍家軍這件事情,是百姓私底下的行為。我若知曉,一定會堅決制止。

    “吏部右侍郎危言聳聽,栽贓我有不臣之心,實在是可恨!

    什么罪名能夠認下,什么罪名是絕對不能沾的,霍世鳴一清二楚。

    他眼中劃過一抹狠厲之色:“我是娘娘的父親,大燕的承恩公,吏部右侍郎懷疑我有不臣之心,又將娘娘置于何地?”

    霍翎神情漸漸轉為冷漠:“說下去!

    霍世鳴起身,來到殿中,跪倒在地:“吏部右侍郎沒有這個膽量離間我與娘娘。幕后指使,一定是文盛安!

    他咬牙道:“當年先帝有意立娘娘為后,文盛安就屢次勸阻。

    “娘娘成為太后,文盛安仗著自己是輔政大臣、百官之首,更是不斷給娘娘惹麻煩,對朝政指手畫腳,日益驕狂,尸位素餐!

    霍翎右手按于桌案,緩緩起身,語氣也變得輕飄,不含喜怒,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所以呢?”

    “請娘娘為朝廷計,為江山社稷計,允臣聯名百官上書,驅逐文盛安!

    ……

    大門開合間,悶熱的夏風趁機侵入大殿,又被冰盆散發出來的涼意驅趕,獨獨那鼓噪的蟬鳴,還殘留在耳畔。

    無墨奉霍翎之命,將霍世鳴送出興泰殿,重新折返回來時,手里還捧著一碗解暑的蓮子羹。

    霍翎倚在軟塌上,神情中略帶沉吟。

    無墨問:“娘娘在想些什么?”

    霍翎別了別耳際散落的發絲,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只是突然發現,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意思。”

    無墨沒有細問,只是將蓮子羹放到霍翎面前,方便她取用。

    霍翎握著羹匙,隨口吩咐:“讓崔弘益去查一查,父親重用的幕僚是何人。”

    冰涼軟糯的蓮子很好地撫慰了心情,霍翎不期然又想起了一刻鐘前的那場談話——

    “文盛安身為輔政大臣,位列百官之首,還是陛下的老師,朝堂的太師,沒有過錯,就隨意驅逐,豈非令天下人寒心?”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臣要彈劾文尚書,結……

    從皇宮出來后,霍世鳴打道回府。

    距離霍府還有段距離,霍世鳴就看到府門口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焦躁中透出幾分難掩的喜氣。

    “這是怎么了?”

    霍世鳴攔住一人。

    “老爺,您回來了。是少夫人,兩個時辰前發動了!

    霍世鳴面色大喜,一甩衣擺,大步朝著后院走去。

    產婆和奶娘都是早早請好的,這段時間就在府上住著,關氏一發動,產婆就被請了過去,方氏也在一旁支應著。

    霍世鳴回到后院,也做不了什么,和兒子霍澤坐在一起等消息。

    又等了三個時辰,一直等到月色漸深,關氏產下一子。

    霍世鳴看著被包裹在襁褓里,渾身泛紅的嬰兒,哈哈一笑,滿臉歡喜:“好,好,我霍家也算是后繼有人了!

    高興之余,霍世鳴又莫名生出幾分遺憾。

    要是這個孩子能早上一天,在千秋節當日降生,和太后娘娘同一天生辰,那就更好了。

    不過緣法一事,也不好強求。

    最重要的,還是母子平安。

    次日一早,霍世鳴派人往宮里報喜。

    霍翎早就命人備好了賀禮,一收到喜訊,就讓無墨帶著賀禮親自走一趟霍府。

    “還有陛下那里,你也過去問問。

    “他要是給孩子準備了東西,你就把東西一塊兒送過去。要是忘了準備,你就以陛下的名義多送一份!

    季銜山確實準備了一些小玩意。

    多是提前吩咐內務府給孩子做的玩具,樣式不算多難得,勝在工藝精巧。

    “無墨姑姑,你幫我給舅舅帶一句話,就說到時我會上門喝表弟的滿月酒。”

    無墨笑著應下了。

    見到霍澤時,無墨按照季銜山的意思帶了話,又見了見關氏和孩子,轉達完霍翎的關心就離開了,沒有打擾關氏坐月子。

    回到壽寧宮時,霍翎已經批復完了今日的折子。

    無墨跟在霍翎身邊,陪著霍翎散步,順便說起今日霍府的熱鬧。

    “交好的人家都派家中晚輩上門送了禮物,為了不打擾到產婦和孩子,放下禮物就離開了!

    霍翎撥開面前的木槿花,微微壓低身子,免得被枝杈勾住發梢:“父親和母親心情如何?”

    無墨道:“孩子平安降生,自然都是極高興的!

    “那就好!

    “還有一事要跟娘娘說!

    無墨將季銜山托她轉述的話語,又復述了一遍。

    “承恩公問我,娘娘會不會一起駕臨霍府。我沒來得及請示娘娘,就含糊過去了。”

    霍翎微微頷首,沒有表態說自己去或不去,轉而與無墨聊起季銜山的生辰。

    霍翎今年要過三十歲的整壽,其實季銜山也要過自己十歲的生辰。

    不過孩子的生辰一向不會大辦,所以不需要弄得太隆重,也不好太簡薄。

    ***

    與此同時,霍府。

    帝都很難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更何況是這樣的喜事,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

    交好的人家都送來禮物,以往沒什么交情的人家,看到宮里賞賜了不少好東西,也都紛紛送上厚禮。

    霍世鳴和霍澤一起接待客人,方氏則在后頭整理禮物。

    沒有下午登門做客的道理,客人都是趕早過來,正午之后,方才清凈。

    霍世鳴和霍澤一起去看孩子。

    霍澤道:“爹,你是孩子的祖父,由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霍世鳴問:“你和你媳婦商量過了嗎?”

    霍澤道:“商量過了,她也樂意,說是讓孩子沾沾你的福氣!

    霍世鳴朗聲一笑,摸了摸孩子的頭:“我們家,要說誰最有福氣,還是太后娘娘。我取名字,又哪兒有娘娘取名字更體面?”

    要是換做以前,霍澤倒也敢開口求霍翎給個恩典。

    自從上回見過霍翎動怒的模樣,再面對霍翎時,霍澤心底總有些發怵。

    他猶豫道:“阿姐……娘娘會樂意嗎?”

    霍世鳴被霍澤這么一反問,也有些不自信起來。

    他被吏部右侍郎彈劾的風波還未徹底消散。

    雖然軍師孔易說,娘娘不會因此事問罪于他,但不會問罪,不代表不會遷怒。

    “那就過段時間再提吧。反正孩子還小,未滿周歲前,也不急著取大名!

    等文盛安被驅逐出京,他替娘娘解決了心腹大患,娘娘高興了,想必也不會不給娘家這個榮耀和體面。

    霍澤笑著應好:“

    那我都聽爹的。”

    他給霍世鳴倒了杯茶水,殷勤地送到霍世鳴手里。

    霍世鳴責備地看了他一眼:“都是做爹的人了,還總是毛毛躁躁的!

    霍澤不以為意:“就是做爹了,我也是您的兒子!

    瞧見霍世鳴板起了臉,霍澤連忙轉移話題:“爹,說正事,我們說正事。您昨日進宮,與娘娘聊得如何了?”

    霍世鳴光顧著高興于孩子的降生,一時間倒是將正事忘到了一邊。

    聽霍澤問起,霍世鳴緩聲道:“成了。”

    他請娘娘允許他聯名百官,驅逐文盛安。

    娘娘沒有直接點頭同意,也沒有直接出聲反對。

    她的意思是:沒有過錯,不能隨意驅逐文盛安。

    “我不熟悉京中情況!被羰励Q道,“這件事情,還需要你岳父搭一把手!

    難道文盛安就真是清清白白一圣人了?

    圣人,呵。

    圣人可沒辦法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幾年。

    文盛安和娘娘斗了多少年,底下的人就跟著斗了多少年,結怨頗深。

    只要他這里起一個頭,彈劾文盛安,再適當推波助瀾一番,想必就能將這股“百官驅逐文盛安”的聲勢掀起來。

    ***

    千秋節后第七日,又逢每旬一次的大朝會。

    清晨,天還未亮,外頭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等朝臣陸陸續續坐著馬車來到皇宮,雨勢依舊。

    文武眾臣撐著油紙傘,穿行于雨幕之中。

    有人注意到,承恩公霍世鳴也在人群中。

    他和親家安遠侯有說有笑,走進金鑾殿。

    朝會正式開始,百官靜立,無人出列。

    一片詭異的沉默中,霍世鳴上前,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

    來了。

    不少人精神一震。

    “臣要彈劾吏部尚書文盛安,結黨弄權、德不配位。”

    眾人錯愕,震驚。

    季銜山也面露異色。

    文盛安同樣變了臉色,沒想到霍世鳴會親自下場,還繞過吏部右侍郎,矛頭直指他。

    御座之后,霍翎輕撫扶手,唇角微微上挑。

    ***

    霍世鳴這一手,實在是讓太多人意外了。

    按照正常情況,朝臣被彈劾以后,要第一時間放下手頭的公務,進行自辯。

    所以眾人都下意識以為,在這場大朝會上,霍世鳴會對那道彈劾折子進行回應,與吏部右侍郎進行你來我往的爭辯。

    誰曾想,霍世鳴會選擇以攻代守,拖文盛安下水,讓本就復雜的局勢,變得愈發混亂。

    吏部右侍郎礙于千秋節在即,有所收斂,沒有在朝堂上公布彈劾折子的內容。

    霍世鳴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折子里,詳細記錄了近日文盛安多次舉辦宴會,受邀者眾。

    吏部右侍郎,正是其中一個受邀者。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文盛安多次借著職務之便,在重要職位上安插自己的門生故吏,包庇犯了罪的學生。

    尸位素餐,固步自封,私底下對太后多有怨憤之語。

    ……

    一樁樁一件件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罪行,被霍世鳴朗聲念出。

    文盛安不得不站出來回應。

    雙方各執一詞,這樣的爭論注定沒有結果,坐在高臺之上的霍翎沒有出聲表態,只是強行按下了此事,表示再議。

    再議的結果,就是陸續有人下場。

    忠于太后的官員早就和文盛安那派的人結了仇怨,雖然太后沒有給出任何示意,但在這種局面下,沒有示意,就已是答案。

    這么多年下來,他們手里或多或少都拿捏了文盛安或文盛安那一派官員的罪名,只是因為沒把握一舉干掉政敵,這才沒有拿出來。

    如今這種情況,他們也樂得落井下石,紛紛將手里的東西拋出去。

    文盛安那派的官員也予以了反擊。

    那本彈劾霍世鳴的折子也被抖了個干凈。

    隨著御史言官也加入其中,事情愈演愈烈。

    就連素來喜歡當墻頭草的陸杭、戶部尚書曲百川等人,都沒辦法繼續隔岸觀火,就怕一個不小心,這火會燒到他們身上。

    御史也果真不愧是御史,他們彈劾文盛安時,翻舊賬翻得那叫一個爽利,一直翻到了先帝還未被冊封為太子時。

    文盛安能成為先帝的心腹,是因為先帝還是皇子時,文盛安曾經頂著巨大壓力,上書請封先帝為太子,言辭激烈,觸怒了備受圣寵的三皇子,被貶去祁州。

    等到先帝登基,文盛安從祁州調回京師,一路青云直上。

    先帝既占了嫡子的名分,又是長子,本來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文盛安在那個節骨眼上惹怒三皇子,分明就是趁機邀名。

    偏于文盛安的御史也并非吃素的,他們未必能準確把握住燕西的局勢變化,但御史最擅長的就是聞風而奏。

    在霍世鳴被彈劾以后,太后突然下旨,命霍世鳴捉拿行唐關副將劉集……

    一些嗅覺敏銳的御史,立刻將霍世鳴和行唐關副將劉集聯系在了一起。

    霍世鳴身為行唐關主將,與行唐關副將私交過密。

    燕羽軍是由霍世鳴一手建立起來的,燕羽軍現任統領也是霍世鳴的下屬。

    這就相當于燕西軍權,盡在霍世鳴一人之手。

    這不叫擁兵自重,那什么叫擁兵自重!

    十幾萬兵馬,他一個靠

    裙帶關系上位的外戚,有那么好的胃口吞下嗎!

    但凡霍世鳴的女兒不是太后,御史都要給霍世鳴扣上一頂“賣女求榮”的帽子。

    當然,這賣女指的不是太后入宮,沒有人敢置喙太后入宮一事。他們指的賣女,是太后和庶人季寒珩(端王)之間的一段過往。

    ……

    朝中風風雨雨,紛紛擾擾,兩派之間的爭斗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都沒有消停。

    丁景煥身為太后的心腹,也難以避免這樣的爭端,被文盛安那派的御史彈劾了好幾本折子。

    就連當年他為了探查馬場的貪污腐敗,偽裝成販馬商人,與安平府監牧區監牧使稱兄道弟的事情都被人重新翻了出來。

    不過身為被彈劾的當事人,丁景煥表現得十分平靜。

    該自辯就自辯。

    該反擊就反擊。

    期間也不耽誤正事,順利將《刑統》中有關財產繼承部分的條文修改完了。

    霍翎抽空翻看了一遍,滿意道:“做得好!

    丁景煥笑著收下夸獎,問霍翎打算什么時候將這份財產法規頒布出去。

    霍翎想了想,道:“還是等這股勢頭過去再頒布吧!

    朝廷已經足夠混亂了,沒必要再往里面加碼。

    而且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爭斗已經凌駕于是非對錯之上。原先已經同意改動《刑統》的人,也有可能因為立場不同,反對改動《刑統》。

    丁景煥也明白如今的局勢,要是一個不慎,他也很有可能深陷其中。

    “那我聽娘娘的,就不冒這個頭了。”

    原本他是想趕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之前,將法令頒布出去,搶一搶風頭。

    但現在嘛……

    算了,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還是等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忙完了,再一起頒布吧。

    丁景煥壓下心中遺憾,謹慎道:“娘娘還不打算出手嗎?”

    霍翎看向他:“我出不出手,有區別嗎?”

    帶頭彈劾文盛安的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忠于她的一眾朝臣陸續下場表態。

    她對此事的心意,實在一目了然。

    丁景煥道:“那朝廷怕是還要再鬧騰一段時間!

    霍翎淡淡道:“不會鬧騰很久了!

    丁景煥露出好奇之色。

    霍翎道:“霍家要辦滿月酒,你應該有收到請帖吧?”

    丁景煥不明所以:“當然收到了。不僅我收到了,文尚書、吏部右侍郎都收到了!

    霍翎道:“到時你多照看著陛下些。”

    丁景煥聽出了言外之意,眸中泛起異色。

    “陛下竟然要親臨霍府喝滿月酒!?”

    丁景煥瞬間就想清楚了這件事情會帶來的影響。

    文盛安能有如今的聲勢,不是因為他的權勢有多強大。

    而是因為他是百官之首。

    他的行為代表了大多數朝臣的心意。

    和太后打擂臺、壓制太后這件事情,不是文盛安一個人就能辦到的,是一群和文盛安想法一樣的朝臣聯起手來辦到的。

    但在這場角力里,文盛安已經開始慢慢背離朝臣的利益。陳浩言和崔原這兩位政治盟友的被貶,更是讓文盛安元氣大傷,實力大損。

    不管陛下是因為什么緣故親臨霍府,這個行為落到外人眼里,就是陛下也站在了霍府那邊。

    沒有強大的盟友予以支持,又死死得罪了太后……

    要是連陛下都站到了霍府那邊……

    文盛安就徹底沒有翻盤機會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滿月酒。

    文盛安的后繼無力,已經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他的年紀,是他身上的一大破綻。

    即使他身子骨看起來還算硬朗,即使他成功度過此次危機,但……下一次呢?

    太后娘娘如日煌煌,身為臣子,如何能忤逆得了她的意志?

    抱著這樣隱秘的念頭,絕大多數收到請帖的官員,都選擇前往霍府赴宴。

    霍家長孫的滿月禮,就是在一片詭異又鬧騰的氛圍中舉辦。

    季銜山早就和霍澤約定過,要出宮去喝小表弟的滿月酒,順便見一見剛出生的小表弟。

    臨行前,他來壽寧宮給霍翎請安,再次向霍翎確認:“母后,你真的不跟我一起過去嗎?”

    霍翎為季銜山理了理衣襟,笑道:“我就不去了。

    “不過是孩子的滿月酒,你親臨了,我要是再親臨,就顯得對霍府恩寵太過!

    “這有什么。”季銜山不以為意,“那是母后的娘家,我的外祖家。我們去霍府做客,就是親戚間的尋常走動。御史還能拿這個說事不成?

    “再說了,外祖父這些年駐守在燕西,防備羌戎和大穆,既有功勞又有苦勞,難得回京一趟,合該恩寵一番,方能體現出皇家對他的看重!

    他說得頭頭是道,煞有其事,霍翎卻沒中套。

    “我看啊,你就是想出去玩了。”

    被戳中心思,季銜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否認:“那我能在外頭多逗留一段時間,傍晚前再回宮嗎?”

    霍翎當然不會阻攔。

    季銜山難得出宮一趟,沒必要太拘著。

    多帶一些禁衛看顧著就好。

    “我給孩子準備了滿月禮,你過去時,幫我一并帶過去。”

    季銜山點頭應好:“我要去好好瞧瞧,小表弟是不是和舅舅說的一樣可愛!

    霍翎問:“他是怎么跟你說的。”

    季銜山回答得很是促狹:“天上有地上無,王母娘娘座下小仙童!

    霍翎一樂:“自家的孩子,肯定怎么瞧都可愛。你見到你舅舅后,莫要表現得如此促狹,掃了他的興致!

    因為這回只有季銜山一人出宮,霍翎不免多叮囑幾句。

    怕他在外頭玩得忘了時間,又給他身邊的小福子叮囑了一遍。

    小福子和崔弘益一樣,都是李滿的干兒子。

    李滿跟在先帝身邊伺候了幾十年,是先帝最信任的內侍。

    先帝駕崩后,霍翎將李滿派到了季銜山身邊,讓李滿繼續在季銜山身邊擔任內侍總管,總領季銜山身邊的一眾事務。

    隨著季銜山漸漸長大,李滿的身體也不大好了。

    霍翎詢問過李滿的意思,將他送去了皇莊,讓他在那里安度晚年。

    如今季銜山身邊最得用的內侍,就是小福子了。

    ***

    季銜山去的時候高高興興,結果霍翎手頭的政務還沒處理完,就聽無墨說,季銜山回宮了。

    霍翎抬頭望了望天色:“這才去了多久?”

    無墨道:“不到兩個時辰!

    霍翎問:“怎么回事,不是說要在外頭多逛逛慢慢!

    無墨道:“過來稟報的宮人也不知曉其中內情,只說陛下的臉色不大好。”

    霍翎隨手放下毛筆,用帕子拭了拭指尖的墨跡:“去問問御膳房做了什么點心!

    霍翎帶著御膳房剛做好的甜湯,以及一眾宮人前往太和殿。

    季銜山正靠在榻上看書,腮幫子微鼓,將一顆蜜餞嚼得咯吱作響。

    聽到外頭的通傳聲,季銜山猛地坐起,咽下嘴里的東西。

    他用手揉了揉臉龐,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沒那么僵硬,才抬起頭,對緩緩走進宮殿的霍翎笑道:“母后怎么來了?”

    霍翎隨手放下食盒,打開蓋子,仿佛沒看到他那一連串動作。

    “今兒天熱,你在外頭跑了這么久,我就想著給你送碗甜湯,讓你消消暑氣。”

    季銜山摸摸肚子:“正好有些餓了!

    霍翎笑了笑,將甜湯遞到他手邊。

    她沒有問起季銜山提前回宮的原因,只是跟他聊了聊霍府的熱鬧以及孩子的情況。

    季銜山情緒慢慢平復下來,遺憾道:“可惜沒能和小表弟多玩一會兒!

    霍翎道:“無妨。忙完滿月酒,你舅母也出月子了,她肯定會帶著孩子進宮給我請安。到時你再陪小表弟好好玩!

    等季銜山吃完甜湯,霍翎也沒有多留,只是在離開前許諾:“你的生辰也要到了,今天沒能玩個盡興,等過幾日閑下來,我陪你出宮好好轉一轉!

    季銜山眉眼舒展:“這是母后親口說的,您可不能反悔!

    “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何時反悔過?”

    目送著霍翎的背影漸漸遠去,回想起今天在霍府的經歷,季銜山的臉色又沉了沉。

    他抵達霍府的時候,賓客都到齊了。

    他先跟著外祖父去后頭看孩子。

    一個月大的孩子連說話都不會,每天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睡覺,其實沒什么好逗弄的。

    季銜山從外祖父口中聽了些小表弟的趣事,又聽了幾耳朵表舅照顧孩子時發生的糗事,就隨外祖父移步到前廳,準備吃些東西。

    他被安排在主桌上,座位與文盛安挨得極近。

    從他出現到他入席,文盛安都黑著一張臉。

    季銜山再好的脾氣,看到這種情況,也有些不悅。

    他這個皇帝,都沒給文盛安擺臉色,文盛安就先給他擺起了臉色。

    結果他沒說什么,文盛安倒是先開口,說了不少不太中聽的話。

    諸如什么“霍世鳴被接連彈劾,陛下千金之軀,不該在這個時候親臨霍府”……

    文盛安不說“彈劾”還好,一說起“彈劾”,季銜山心中的不悅就更盛了。

    在三位輔政大臣里,季銜山對文盛安的觀感是最一般的。

    這其實很好理解。

    自季銜山有記憶

    起,在朝堂上,文盛安就時常帶頭與霍翎起爭執,別苗頭。

    母子兩相依為命多年,于季銜山而言,霍翎既有著母親的慈愛,又有著君父的嚴厲。

    人心本就是偏的,遠近親疏擺在那里,即使季銜山知道不應該因此遷怒文盛安,還是難免有所不喜。

    這段時間里,朝中紛紛擾擾,彈劾文盛安和霍世鳴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季銜山未必不明白他不能輕易下場表態的道理。

    就算他不明白,他身邊的人也都會委婉提醒他。

    只是一來,他早早就讓無墨姑姑知會過霍府;

    二來,文盛安手底下的人,竟敢彈劾外祖父是靠裙帶關系當上行唐關副將的!

    好一個裙帶關系。

    外祖父當上行唐關副將的時候,母后可還沒進京呢!

    如今文盛安還敢對他掛臉,季銜山對文盛安的不喜,頓時達到了頂峰。

    他是何等身份,他愿意忍讓臣子,是他禮賢下士。但他要是不愿意忍讓臣子,臣子就得給他生生受著。

    所以季銜山連筷子都沒動一下,就起身準備離去。

    離去前,還不忘勸慰霍世鳴,讓霍世鳴安心,說霍府一應安排都做得很好,很讓他滿意。

    ——霍府的安排讓他滿意,那讓他不滿意的是誰,自是一目了然。

    另一邊,霍翎也從小福子那里,打聽到了滿月酒上發生的事情。

    她淡淡道:“哀家知道了,你回去好好照顧陛下,莫要讓他為了這些事情煩心!

    無墨問:“娘娘,文尚書這個反應是不是太失態了?”

    霍翎道:“知道自己要輸了,還是輸給自己一向瞧不上的外戚,維持不住風儀也很正常!

    也難怪文盛安明知道會惹季銜山不快,還是沒忍住脾氣,在宴會上說了那些話。

    滿月酒后第二日,彈劾文盛安的折子驟然變多。

    原本保持中立的官員,紛紛下場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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