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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承恩公上書北伐。……

    翌日一大清早,季銜山精神抖擻出現在霍翎面前。

    他特意趕在霍翎晨練時過來,就是為了給霍翎演示元戎弩的威力。

    霍翎道:“天還沒亮透呢,也不用急在這一時。”

    不用上早朝的時候,霍翎習慣先起來晨練半個時辰,再去用膳。

    季銜山道:“這不是想著順便來母后這里蹭一頓早膳嗎。”

    霍翎莞爾。

    母子說話間,已經有禁衛取來了元戎弩。

    禁衛奉命演示了一遍元戎弩的使用方法,季銜山興致勃勃道:“我也想下場給母后演示一番。”

    禁衛面露難色,霍翎卻沒掃興。她自己就是從小練習騎射的,所以養孩子也不會把孩子養得太嬌氣。

    “那你去試試,要注意安全。”

    季銜山高興下場,在禁衛重新裝配好箭矢后,他瞄準不遠處的木板,十箭齊出。

    “不錯。”霍翎贊道,“箭術又有精進了。”

    “是母后教得好。”

    季銜山對元戎弩愛不釋手,玩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隨著霍翎去用早膳。

    既然元戎弩的威力已經得到印證,霍翎也不耽誤時間,命人去宣兵部尚書霍世鳴和戶部尚書曲百川進宮,與他們商量元戎弩量產推廣一事。

    她問季銜山:“上午有課嗎?”

    季銜山:“有的。幾個老師為了能趕在下個月前結課,這段時間都與我商量著增加了一些課時。”

    “也不用這么趕。”霍翎道,“你不是對元

    戎弩感興趣嗎,一會兒兩位尚書過來了,你也留在旁邊聽一聽。天章閣那邊,派個人過去打聲招呼就是。”

    霍世鳴和曲百川都來得很快,兩人的馬車在宮門口碰上了。

    曲百川不清楚太后忽然傳召所為何事,霍世鳴心中卻是有了猜測。

    兩人相互交談一番,等來到霍翎和季銜山面前時,已經達成一定共識。

    霍翎開門見山:“戶部能挪出多少銀兩?”

    大穆蠢蠢欲動,眼下燕北局勢并不明朗,早日量產出一批元戎弩裝配到燕北,也能增加燕北軍隊的實力。

    曲百川在來的路上就計算過了,聞言也不遲疑,直接報出答案。

    霍翎看向霍世鳴:“讓武庫司那邊抓緊點。”

    霍翎的命令正中霍世鳴下懷,他應得十分爽快。

    商議完要事,曲百川提出請辭。

    霍世鳴也要跟著起身退下,霍翎卻道:“承恩公留一下。”又打發季銜山,“時辰尚早,這里也沒別的要緊事了,你快回天章閣上課吧。”

    殿內只剩父女二人,冰盆散發出絲絲涼氣,驅散走夏日的沉悶。

    霍翎留下霍世鳴,也不為別的,主要是與霍世鳴聊了聊兵部的情況,問霍世鳴在兵部待得習不習慣。

    “習慣。”霍世鳴笑道,“我在燕西那等苦寒之地都待得習慣,更何況是回了京師。”

    “那就好。”霍翎道,“我聽聞父親與兵部兩位侍郎關系平平,原本還擔心父親會不習慣兵部的事務。要不是安兒帶回了元戎弩,我都沒想到父親才去兵部半年,就給我帶來了這樣大的驚喜。”

    明明是一番夸獎的話語,霍世鳴卻聽得口干舌燥,心跳也莫名加快。

    “娘娘謬贊了。元戎弩能研制出來,多賴武庫司的工匠,我也沒做什么。”

    霍翎微微一笑:“安兒那孩子可是親自在我面前為父親和武庫司請功。賞賜我已命人備好了。父親離開皇宮時,一道帶回兵部衙門吧。”

    ……

    霍世鳴走出壽寧宮。

    沒有冰塊散發的涼氣,燥熱的夏風迎面吹來,霍世鳴后背冷汗涔涔。

    方才不過是些尋常對話,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心虛,霍世鳴總覺得霍翎每一句話背后都似有深意,暗含試探與敲打。

    他先回了趟兵部,將賞賜分發給武庫司眾人。

    分發完賞賜,也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時間,霍世鳴從兵部返回承恩公府。

    后院,方氏正在與嬤嬤閑話,孫子霍幸被放在大大的榻上學習爬行。

    聽到外頭請安的聲音,方氏招呼道:“老爺回來了。你快來看看,阿興這孩子剛剛都能自己走幾步路了。”

    霍世鳴伸手抱起孫子,忽然就想起了不久前霍幸的周歲禮。

    霍幸的生辰與太后的生辰只差了一日,周歲禮那天,朝中有交情的官員都來了承恩公府喝酒。

    眾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孩子的名字。

    起初聽說孩子的名字是太后給取的,不少人都夸孩子有福氣。京中權貴圈子里,能有這份體面的人可不多。

    只是,在聽到孩子的大名是“霍幸”后,一些原本還在夸孩子好福氣的人,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

    承恩公府的長孫,被太后娘娘親自取名一個“幸”字……

    這是太后給予承恩公府的體面,還是太后在提醒承恩公府不要忘了他們的本分?

    要是可以的話,霍世鳴也不想給孩子取這么個名字。可是太后金口玉言,這個名字還是他向太后苦苦求來的,他再不滿意,又能如何呢。

    從那天之后,京中就隱隱有些傳言,說是太后與承恩公府不睦。

    “阿澤和兒媳婦呢?怎么沒看到他們?”

    方氏道:“阿澤他大舅哥昨天又添了個兒子,阿澤和他媳婦去安遠侯府送禮了。”

    霍世鳴問:“你怎么沒去?”

    方氏白他一眼:“我等安遠侯府辦洗三禮再去。”

    “也是。”霍世鳴一聽就明白了,“這會兒侯府肯定亂得很,阿澤和他媳婦不是外人,過去也能幫一把手,我們過去就是添亂了。”

    霍世鳴又問方氏給孩子置辦了什么洗三禮。

    方氏剛才就是在和嬤嬤商量禮單的事情,聽到霍世鳴問起,隨手將禮單遞了過去。

    令她詫異地是,霍世鳴不僅接了過去,還從頭到尾細細看了起來。

    霍世鳴道:“霍家人丁少,阿澤和他媳婦感情好,和幾位舅兄關系也不錯。我們兩家的來往應該更密切些。你照著這份禮單,將禮物再加厚三成。”

    以往這種人情往來,都是由方氏和兒媳婦關氏拿主意,霍世鳴是極少過問的。

    不過只要霍世鳴開口,方氏也不會逆著他的意思。

    想到安遠侯府那一大家子人,方氏難免眼饞:“要我說,阿興也大了,該催阿澤他們再要個孩子了。承恩公府這么大,只有阿興一個孩子怎么夠,也不拘是給他添個弟弟或妹妹。”

    霍世鳴心里正煩著呢:“這種事情,你自己去和阿澤他們夫妻兩說就是了。”

    方氏看出霍世鳴心緒不佳,也懶得去哄他。夫妻這么多年,兒子孫子都有了,她平日里除了偶爾會操心一下娘家的前程,根本就沒什么可愁的。

    “對了,燕西那邊來信了。”

    霍世鳴猛地起身,將孫子塞給方氏:“你怎么不早說?”

    方氏看他要往外走,忙道:“這都要用晚膳了,你吃過東西再去書房不成嗎。”

    霍世鳴擺擺手,背影消失在方氏的視線里。

    方氏無奈,只得吩咐下人單獨送一份飯食去書房。

    來信之人是霍世鳴的親信,燕羽軍統領孫裕成。

    這段時間,霍世鳴看似氣定神閑,將大量精力都投入到元戎弩的研制和季銜山的接觸上,實則整個人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行唐關的兵權,其實分成了三份,分別在行唐關主將、行唐關副將和燕羽軍統領手里。

    從前,霍世鳴是行唐關主將,他的好兄弟孫裕成是燕羽軍統領,劉集這個行唐關副將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行唐關大半兵權都直接或間接地掌握在他手里。

    在燕西那一畝三分地上,他和土皇帝沒什么區別。

    但在他被調回京師后,一切都變了。

    太后任命朱雀衛白文鏡白大統領為新任行唐關主將。

    白文鏡的身份可不一般。他出身將門,在先帝時期就深受先帝信重,他的長子還尚了樂平長公主,而樂平長公主一向聽從太后這位嫡母的吩咐。

    白文鏡要家世有家世,有身份有身份,要能力有能力,花了一些時間,就在行唐關站穩了腳跟,這段時日因為榷場貿易的事情,與孫裕成爆發過幾次沖突。

    孫裕成在信中向他訴苦,說是有不少人都改投到了白文鏡麾下,言語間還透露出自己怕是要保不住榷場這塊肥肉了。

    權力是沒有真空的。

    無論他在行唐關的時候有多威風凜凜、一言九鼎,當他離開行唐關的時間久了,威望就會下降。

    即使他是承恩公、兵部尚書也不能例外。

    要是再多耽誤一段時間,耽誤到白文鏡理順燕西軍務,徹底掌控行唐關的時候,這里面還能有霍世鳴什么事情?

    “元戎弩已經開始批量生產……陛下那孩子也是支持北伐的……現在我所欠缺的,只是一線轉機。”

    “大穆還不夠亂……永慶帝、永慶帝怎么還沒死……”

    霍世鳴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永慶帝出事的人。

    要不是他一向不信佛,他都想像方氏一樣,去小佛堂那里拜一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求起了作用,在看到那封寫著“三皇子宮變身死,永慶帝中風暈厥,儲君之位懸而未決,蕭家催促燕北守將蕭國英領兵回京,為十皇子繼位保駕護航”的密報時,霍世鳴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一線轉機,終于來了!

    霍世鳴滿臉狂喜:“孔易,你怎么看?”

    孔易語氣深沉:“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將軍,到最終下決心的時候了。”

    霍世鳴的身體因激

    動而戰栗。他用右手死死握著自己的左手,仿佛這樣就能壓下自己的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面上的喜意一點點沉凝:“就照你說的辦吧。”

    霍世鳴拿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計劃,略作修改后,登門拜訪那些與他來往密切的勛貴武將。

    每到這個時候,霍世鳴都很感激霍翎推行的武試。

    所謂武試,就是借由考核的方式,選拔出一批具有真材實料的中層武官。

    這些通過考核選拔出來的武官,大多出身平平,身上全部打著太后黨的印記,與那些依靠家族、姻親上位的武官天然不合。

    這幾年里,隨著太后的權勢越來越重,這些通過考試選出來的武官在軍中的處境越來越好。

    軍中的好位置就這么多,以前都是由勛貴武將內部瓜分,現在這些平民出身的武官占據了一大批位置,就意味著分到勛貴武將頭上的位置少了許多。

    勛貴武將的利益被觸動,他們也是最不滿太后執政的一批人。

    只不過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才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

    如今這樣一個,既能給太后添堵,又能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不少人都蠢蠢欲動了。

    霍世鳴給這些人許下不少好處,終于換來他們的堅定支持,令他們松口同意與他一起聯名上書。

    當然,也有人膽子比較小,生怕因此事觸怒太后,于是悄悄向霍世鳴打聽,這背后是否有太后的授意。

    霍世鳴露出高深莫測之態,沒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言語間卻頗多暗示。

    這些人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墻頭草,在朝堂上沒有太大的話語權,起不了決心作用,只能跟在后頭壯一壯聲勢。

    霍世鳴最想游說和拉攏的,還是親家安遠侯和輝武閣大學士安鴻羽。

    這兩人都曾奉命鎮守一方,在勛貴武將中極有威望。

    尤其是安鴻羽,身為燕北前任守將,與大穆打過幾十年交道,如果連他都站了出來,言之鑿鑿說這場仗可以打、應該打,那太后還有什么理由拒絕!?

    想要說服這兩人,說難其實也不難。

    只要讓他們看到大燕打贏大穆,收復燕云十六州的希望就可以了。

    身為武將,誰又能抵擋住這份不世之功的誘惑。

    霍世鳴很清楚霍翎的性情,要是他的行動中途泄露出去,傳入霍翎耳里,他一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霍世鳴很謹慎。

    仗著自己曾經是太后黨的核心成員,他在挑選助力時,避開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太后黨成員,連一些曾經和他一起上書彈劾過文盛安、疑似太后黨的成員都沒有去接觸。

    他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等霍翎那邊收到風聲的時候,霍世鳴已經串聯起了一批朝臣。

    霍世鳴今天沒有穿超品公爵的朝服,而是換了一身武將打扮。

    他立于大殿中央,紫衣綬帶,器宇軒昂。

    眾目睽睽之下,霍世鳴擲地有聲,石破天驚。

    “臣霍世鳴,懇請太后與陛下下旨,允許臣領兵出征,北狩大穆,收復失地。”

    滿朝側目。

    其中一些不知內情者,先是將目光落到了霍世鳴身上,隨后又忍不住朝著金鑾殿上的太后望去。

    畢竟在大多數人眼中,承恩公一直是太后黨的中流砥柱。

    如今承恩公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說出“北狩大穆”四字,莫非太后娘娘想趁著大穆內斗不止,發兵收復燕云十六州?

    太后一向強勢霸道,以她的性情,倒也不無這種可能。

    不少人目光微閃,開始思量這件事情背后所能帶來的利益,以及他們接下來應該表現出來的站隊與傾向。

    在文武百官的嘩然聲中,霍翎面色陡然沉下,目光穿透帷幔,垂落在霍世鳴身上。

    霍世鳴不避不閃,坦然與霍翎對視。

    霍翎右手按住扶手,幾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拂袖而起,但只是一瞬,她就慢慢松開了指尖的力道。

    “出兵燕云乃舉國大事,承恩公在進言之前,真的已經考慮清楚后果了嗎?”

    霍世鳴梗著脖子:“娘娘,依照臣對兩國的了解,這一仗,優勢盡在我大燕。大穆與大燕相隔萬里之遠,局勢瞬息萬變,還望娘娘早日裁決,莫要錯失良機。”

    霍世鳴從袖中取出折子,保持著向上遞的姿勢:“這是臣與其他同僚聯名所寫的請戰折子,還請娘娘與陛下過目。”

    霍翎看向崔弘益。

    崔弘益快步走下大殿,接過折子,轉呈給霍翎。

    折子入手厚實,霍翎目光徑直落在最后的聯名落款上。

    洋洋灑灑,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

    季銜山側了側身子,看似依舊端坐,視線余光卻也落在了折子上。

    奏折很長,即使霍翎看得再快,也需要一些時間。

    在等待霍翎翻看奏折的時候,立于大殿之下的朝臣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怎么回事,太后娘娘居然不是在裝模作樣,而是真的在從頭翻閱承恩公的請戰折子!

    承恩公上書請求北伐一事,居然不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嗎!?

    朝堂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

    朝堂上充斥著太多聲音,如果將一件事情放到朝堂上來討論,眾人七嘴八舌,很難達成一個共識。

    真正重要的國策,向來都是由幾位大人物坐在一起敲定的,頂多就是在幾位大人物達成共識后,再開一場大會通知眾人。

    北伐大穆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承恩公在上折子之前,居然沒有事先與太后通過氣,而是繞過太后,先串聯起一批主張北伐的朝臣,再公然聯名上書,請求太后同意出兵北伐。

    這樣的大費周章,這樣的匪夷所思,這樣的不合常理,只能說明一件事情——

    太后與承恩公不合的傳言,竟然是真的!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哪位太后會與自己的家族鬧得這種地步。

    驅逐陳浩言,逼迫文盛安致仕,所有人都認為太后已經大權在握,所有人都不敢站出來挑釁太后的意志。

    可此時此刻,在所有人都認定太后的威儀不可動搖之時,原本應該是太后黨執牛耳者,原本應該堅定站隊太后的承恩公,竟然主動跳了出來,打破朝臣的認知。

    這對父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眾人撓心撓肺好奇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嘀咕:承恩公拼著得罪太后,拼著暴露太后與霍家不合也要上書北伐……

    看來承恩公方才所言非虛,這一次北伐,優勢盡在大燕,甚至有可能畢其功于一役,完成光復燕云的大業。

    因為只有這樣的不世之功,才能讓承恩公如此豁出去,才能讓承恩公在事后逃脫太后的怒火。

    一想到這兒,就連那些沒有在折子上聯名的官員,都開始心動了。

    他們不敢帶頭挑起兩國大戰,但在承恩公上書以后,跟著摻和上一腳,撈一筆功勛,他們還是敢的。

    所謂的主戰派、主和派,很多時候,就是一門政治生意。

    如果支持北伐能讓他們獲利更多,那他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就算太后真要怪罪下來,也法不責眾。

    ……

    滿朝文武的小心思,暫時還不在霍翎的考慮之中。

    但霍世鳴打的什么如意算盤,霍翎已經看出來了。

    也難怪會有這么多人陪著霍世鳴一起聯名上折,公然跳出來支持北伐。

    折子中羅列的種種條件,是真的能讓人看到大燕一舉收復大穆的希望。

    這樣一道詳盡殷實,有理有據,盡數記載了大穆儲君之爭的奏折,絕對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整理出來的。

    所以,她的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籌謀這一切的?

    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生出挑釁她、背叛她、妄圖用朝臣輿論挾持君意的念頭?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你去彈劾承恩公,結……

    霍世鳴的這道請戰折子,宛若在青天白日里驟然降下一道驚雷,攪得人心浮動。

    底下的竊竊私語聲打斷了霍翎的沉思,今天這場大朝會注定是沒有結果的,霍翎壓下朝臣的議論,命人宣布退朝。

    壽寧宮里,宮人來往之時都盡可能放輕腳步,生怕驚擾到這座宮殿的主人。

    無墨端著一早就熬好放涼的蓮子羹,小心翼翼蹲到霍翎身邊:“娘娘,您先用些東西吧,莫要餓壞了身子。”

    人活一輩子,遇到的煩心事不知道有多少件,難道每一次都要煩得吃不下東西?

    很早之前,霍翎就意識到一個道理:她越是煩得吃不下飯,就越要好好吃飯,務必用最好的精神面目去應對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給我吧。”

    霍翎伸手接過蓮子羹,用湯匙慢慢攪拌著:“無墨,你隨我進宮多少年了。”

    無墨道:“一晃眼,有十五個年頭了。”

    “已經過去這么久了。”霍翎道,“也難怪哀家都認不得承恩公了。”

    無墨鼻尖一酸,提議道:“娘娘,要宣承恩公來問問嗎。”

    霍翎咽下一口蓮子羹,唇角微微上挑,笑意卻未及眼底:“不急,承恩公有膽子做出這種事情,就必然做好了承受哀家怒火的準備。從他口中,是問不出什么真話的。先讓崔弘益去一趟麒麟衛,把霍澤給我找來。”

    禁衛軍設有四大營,分別是麒麟衛,朱雀衛,玄武衛和白虎衛。

    霍澤

    這些年都在麒麟衛當差。

    他的能力不算特別出眾,但上頭交代給他的差事,他都能完成得很好,再加上家世擺在那里,每次麒麟衛有什么提拔晉升,都少不了他的一個名額。

    一路穩扎穩打,二十七八的年紀,就已經是一名指揮使,手底下掌管著一千禁衛軍。

    麒麟衛專門負責拱衛皇宮,保護皇室成員安危,霍澤平日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巡視皇宮,所以散朝以后,早朝上發生的一切都傳入了他的耳中。

    霍澤頓時坐不住了。他解去身上的甲胄,換好常服,打算去找上官告假回家。

    才出營房,就被一行內侍攔住去路。

    崔弘益笑容謙卑,姿態卻強硬:“國舅爺,娘娘有請。還請你隨奴才走上一趟吧。”

    ……

    宮殿大門在身后閉合,霍澤深吸一口氣,對著靜坐上首的霍翎恭敬行禮:“麒麟衛指揮使霍澤,參見太后娘娘。”

    他低垂著頭,看不清太后此刻的神情,只能聽到一道無悲無喜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在空蕩而莊嚴的大殿內久久回響。

    “這個時辰,你不在宮中當差,要去哪兒?”

    “回娘娘話,關氏這兩日身子不大舒坦,臣與她說好了要早些告假回去陪她。”

    “是嗎。”霍翎笑了一下,原本平淡的語氣變得柔和下來,“阿澤,以前你我姐弟私下相見時,你都是稱呼我為阿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再也沒有叫過我一聲阿姐,而是改口稱了娘娘。”

    霍澤被霍翎這驟然變化的語氣激得渾身一顫,后脖頸處升騰起絲絲涼意:“阿、阿……娘娘……臣以前不知禮數,多次在娘娘面前失了分寸,還望娘娘恕罪。”

    “失了分寸?”霍翎道,“你我本就是骨肉至親,你叫了我這么多年的阿姐,如今怎么會認為叫我一聲阿姐是失了分寸呢?”

    霍翎右手按著桌案,緩緩站起。

    她還穿著上朝時穿的那身玄色朝服,華麗而厚重的朝服上繡有繁復而威嚴的龍鳳圖騰,行走之間,寬大裙擺漫過光潔如鏡的地面,最終停在霍澤面前。

    “你在害怕什么,又在心虛什么。”

    冰涼的指尖貼在霍澤頰側。

    霍翎略一用力,霍澤的頭被這股力道帶得一偏,與霍翎視線相撞。

    “父親做過的那些事情,別人不清楚,你應該心中有數吧。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總不至于連你都要瞞著。”

    霍澤渾身顫抖,腦子一片混沌。

    他想過的。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設想過,如果有朝一日父親東窗事發,太后怪罪下來,他該如何應對。

    可是,提前打好的所有腹稿,費心想出來的各種解釋,來時做好的心理建設,在對上太后那一雙冰冷透骨的眼眸后,都潰不成軍。

    他的解釋想取信太后,要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太后依舊視他為親人。

    因為是骨肉至親,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可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但是,在這樣的眼神里……

    在這樣冷漠的,如同望著陌生人般的眼神里……

    霍澤莫名有種預感,不管他作何回答,太后都不會信的。

    他和父親已經失去太后的所有信任。不管回答什么,都只是跳梁小丑的無謂掙扎,自取其辱罷了。

    “怎么不說話了?”

    霍翎凝望著霍澤的眼睛,唇畔依舊噙著淡淡的笑,耐心等待霍澤做出回應。

    姐弟之間,生得最相像的,就是一雙眼睛、

    只是此時此刻,霍澤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懼,那近乎九分的相像,倒叫人辨認不出來了。

    “阿姐……”霍澤唇角輕輕顫抖,嘗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撿起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稱呼,“我不知道你在問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問些什么。”

    他不能承認。

    不管太后信不信這番說辭,他都不能承認。

    霍翎臉上的笑意驟然擴大,猛地加重手上力道。

    霍澤本就雙腿發軟,整個人仿佛踩在渺渺云端之上。被這么一推,身體不由自主地順著這股力道倒退兩步,踉蹌著重新站穩。

    “阿澤,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連孩子都有了,怎么還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你的資質,真是令我失望,這就是霍家下一代家主的風采嗎。

    “你幫父親瞞著我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后果嗎。你日日抱著孩子,呼喚霍幸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沒有仔細想過,霍家是因何人才有了今日的門庭煊赫,承恩公一爵,承的又是誰的恩嗎。”

    父親真不愧是她的好父親。

    弟弟也真不愧是她的好弟弟。

    霍家,一介外戚,因她而輝煌,竟也敢凌駕于她的意志之上。

    霍翎轉身,隨手抄起案上的奏折,甩向霍澤:“既然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好好看看吧。看看父親在奏折里到底說了些什么,看看父親私底下到底打了什么如意算盤。”

    奏折厚重而鋒利,裹挾著破空聲飛向霍澤,邊角之處擦過他的臉頰,火辣辣的疼。

    在那一大道傷口滲出血跡之前,奏折先一步跌落在地,碰撞出沉悶聲響。

    霍澤不敢發出痛呼,也不敢伸手去捂傷口。他默默蹲下身,撿起奏折,展開來看。

    霍澤自然是沒有在這道奏折上聯名的,也沒有親眼目睹過這道奏折,但奏折上所寫的一樁樁一件件內容,他都不陌生,或直接或間接地從霍世鳴那里聽說過。

    他看得并不快,臉頰上的傷口不斷傳來濕潤的疼痛,分散著他的注意。

    “看完了嗎?”

    霍澤不敢拖延:“看完了。”

    霍翎指尖輕敲桌案,霍澤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膝行至霍翎面前,默默將奏折放回霍翎手邊。

    他正要重新退走,霍翎按住他的肩膀。

    “北伐一事,你怎么看?”

    “北伐大穆,收復燕云,利在當代,功在千秋。臣弟知道,北伐乃娘娘平生志向,父親的做法也許有欠考慮,但請娘娘相信,父親的出發點是好的。”

    霍澤回答得很謹慎。他并未直接表明自己對北伐一事的態度,而是委婉地為霍世鳴進行辯解。

    “看來你覺得父親沒有做錯。”

    霍翎微微一笑:“父親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志向,你說得不錯,北伐確實是哀家的平生志向。承恩公既然知道這一點,又為何不直接找上哀家,給哀家上書進言,請求哀家發兵北伐呢。

    “以承恩公的身份地位,進宮見哀家是什么難事嗎。

    “不如你替我猜猜父親的心思吧。”霍翎側頭,看向霍澤,“他是不能這么做,還是不想這么做。”

    霍澤沉默。

    霍翎道:“是答不上來,還是不敢回答?

    “說實話,我也很意外。到底是有了怎樣的倚仗,才能讓父親如此肆意妄為?”

    霍翎慢悠悠打量著霍澤的神色,種種猜測自心間飛掠。

    一個人突然做出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一定是有所圖謀的。

    她的父親已貴為一等承恩公,是大燕的兵部尚書。榮華富貴至這般地步,還有什么東西是父親想要圖謀,卻又肯定她一定不會愿意給的?

    因為肯定她一定不會愿意給,所以才敢忤逆她的意愿,只為達成他的圖謀。

    北伐……

    兵部……元戎弩……

    “阿澤,父親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那你呢。你做好你的選擇了嗎。是要跟著父親一意孤行,還是要棄暗投明,站在阿姐這邊。”

    霍澤愣愣地看著霍翎:“……阿姐想要我做什么。”

    霍翎的指尖撫過奏折:“不管你是知情不報,還是當真不知道這一切,阿姐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提筆寫一本奏折,彈劾承恩公霍世鳴結黨弄權、德不配位,事成之后,你就是大燕的承恩公。”

    霍澤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霍翎。

    天狩八年六月,承恩公霍世鳴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彈劾吏部尚書文盛安結黨弄權、德不配位。

    僅僅只過去了一年時間……僅僅只過去了一年時間……

    結黨弄

    權、德不配位的人就變成了承恩公霍世鳴。

    瘋了。

    霍澤忍不住想,都瘋了。

    父親瘋了,阿姐也瘋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抉擇。

    “怎么樣,考慮清楚了嗎。”

    霍翎給足霍澤思考和反應的時間,這才再次開口。

    “承恩公一爵,只有皇后和太后的生父才能承襲。你原本是沒有資格承襲這個爵位的。如今哀家愿意為你破例,你是要承了哀家的恩情,還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霍澤咽了咽唾沫,艱澀出聲:“阿姐,這兩項指控對爹來說也太過了。這些年里,爹一直在按照你的吩咐辦事,就算……就算你將他調離行唐關,他也不敢有絲毫怨言……”

    霍翎眉梢一挑,截斷霍澤的話音:“看來我將他調離行唐關一事,讓他心中頗有怨懟。在我面前,他演得可真是好啊,我居然都沒看出來他私底下有如此多不滿。”

    霍翎再次敲了敲面前的奏折:“結黨弄權、德不配位,我有哪句話說錯了嗎。”這本奏折,不就是現成的證據嗎。

    霍澤面色大變,下意識想要去抓霍翎的胳膊,又怕這么做會火上澆油,最后只敢攥著霍翎袖口一角。

    霍澤苦苦哀求:“如果我上了這本折子,不僅會讓父親顏面掃地,還會讓其他官員看了我們家的笑話。阿姐,你就當是看在爹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過他這一回吧。”

    霍翎問:“這樣的話,你對承恩公說過嗎。”

    霍澤張了張嘴,一時失語。

    霍翎再問:“我讓你上一本折子,你知道這會讓承恩公顏面掃地,會讓朝臣看了笑話。那承恩公上這本折子的時候,你有沒有提醒過他,這會讓我在朝臣面前失去威嚴?”

    這幾年里,她先是貶謫陳浩言和崔明,后又逼退文盛安,終于在朝臣面前樹立起自己的威儀。

    那些反對她的人,在她的威勢下,都不得不選擇曲從。

    她終于能夠放開了大展拳腳。

    但是,在她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她的父親就這么出人意料地跳了出來,給她來了狠狠一記背刺。

    多可笑啊。

    第一個站出來挑釁她的人,居然不是那些被她打壓的勛貴武將,也不是曾經的文黨成員,而是她的親生父親。

    這讓其他朝臣作何感想?

    霍澤語塞半天,突然靈光一閃:“阿姐,阿姐,你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這就回家去勸父親,我這就讓父親進宮給你負荊請罪。我們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將事情全部說開,將誤會全部解開。”

    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答應上這道折子。

    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父親再怎么樣都不會害他。

    反倒是阿姐……

    她已經記恨上父親,也記恨上了他,她的許諾也許會兌現,也許不會。

    即使真的兌現了,他這個承恩公也沒有任何體面,他的官職更是徹底走到頭了。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你的選擇。”霍翎不再看他,“來人——”

    一直候在外頭的崔弘益立刻推門而入:“娘娘。”

    霍翎下令道:“尋一間宮殿,將國舅爺帶下去好生安置。等什么時候國舅爺想清楚了,再將他重新帶來見我。”

    霍澤一愣。

    阿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是要將他扣在皇宮里。

    “阿姐,我一個外人,不適合長時間住在皇宮里,而且關氏和孩子還在等我回家……”

    事到如今,霍澤還想用溫情去打動霍翎。

    霍翎卻是笑了一聲:“這有何妨,皇宮這么大,陛下又未大婚,多的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哀家也有一段時日沒見過關氏和我那好侄兒了,你若是惦記他們,隨時都可以跟內侍說一聲,哀家派儀仗去接他們進宮小住一段時間。”

    霍澤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嗓子眼,真怕自己再這么說下去,霍翎就要把他媳婦和兒子一起扣在手里。

    內侍一左一右將他架起,強行拖著他向外走去。

    悔意在霍澤心底不斷滋生蔓延,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走出正殿時,霍澤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他余光一掃,看到候在長廊上的季銜山,臉上流露出求助之意。

    只是不等他開口說些什么,崔弘益就命人加快動作,將他朝著遠離季銜山的方向拖走。

    季銜山立在原地,靜靜看著這一幕。

    “陛下。”無墨走到季銜山身邊,“你可以進去見娘娘了。”

    “母后。”季銜山給她倒了杯茶水,“你先喝口茶。”

    熱意從茶杯一路蔓延著掌心,霍翎神情稍緩:“什么時候過來的。”

    “我也是剛到。”

    母子兩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霍澤。

    季銜山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還請母后解惑。”

    霍翎問:“關于北伐?”

    “是。我觀母后的態度,并不同意出兵大穆。”

    “你支持北伐?”霍翎抿了口茶水,突然有些明白承恩公的底氣來源于何處。

    季銜山遲疑了下:“……我自然都聽母后的。”

    “可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霍翎拉著季銜山坐下,“這段時間,承恩公給你上了不少課,應該也給你講了不少大燕和大穆的情況,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季銜山心中確實存著不少疑慮。

    在大朝會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霍翎和霍世鳴之間的詭異氛圍。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也進一步印證了他的想法。

    母后與霍家必然生了嫌隙。

    季銜山對此自然是有所好奇的,但這并非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季銜山分得清輕重緩急,在他看來,目前最要緊的還是關于承恩公在折子上提及的北伐一事。

    季銜山將自己對北伐的看法,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霍翎問:“這一番話,是你自己想到的,還是承恩公告訴你的。”

    季銜山回憶一番,認真道:“承恩公沒有直接對我提出北伐一事——如果他直接提出來了,我一定會過來詢問母后的意見。這些都是我根據承恩公的教導,還有暗衛探聽到的情報,得出來的結論。”

    一葉障目之時,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但如今再回過頭去看,就會發現很多事情都有跡可循。

    “過年那幾天,承恩公時常在我面前提起燕云十六州,還問我是否愿意增設一門課程,多了解羌戎和大穆的情報。”

    霍翎眉梢微挑:“這件事情,是承恩公起的頭,而非你臨時起意?”

    大穆一直都是大燕的心腹大患,尤其是從去年年底起,大穆奪嫡之爭愈演愈烈,所以當宋敘找到她,說季銜山打算增設這么一門課程時,霍翎也沒多想。

    她不可能事事都抓在手里,隨著季銜山漸漸長大,她對他的管教,就變成了抓大放小。

    季銜山頷首:“承恩公的提議很符合我的心意,我便也順勢應承下來。”

    霍翎將霍世鳴寫的那道請戰折子塞進季銜山手里:“你也來看看,看完以后再重新回答我,這一場仗應該打嗎?”

    方才在大朝會上,季銜山只用余光瞥了瞥折子,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具體內容。

    這會兒細細翻閱下來,他才發現,與承恩公一道聯名上折的人,居然比他想象的還要多些。

    而且,安鴻羽安老將軍的名字也赫然列在上面。

    要說這朝堂里,誰和大穆打過的交道最多,那一定是安鴻羽。

    換做其他任何時候,季銜山一定會認真考慮安鴻羽的提議。因為比起他這個純粹的外行,安鴻羽的判斷自然是更值得信任與參考的。

    但眼下這種情況……

    季銜山抬頭看向霍翎:“我知道,母后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收服燕云。您當初取年號為天狩,就是存著北狩大穆的心思。您并不畏懼與大穆開戰,但您并不認同承恩公的看法。您認為眼下并非與大穆開戰的最好時機。”

    霍翎笑了笑,臉上浮現出欣慰之色:“我擔心

    這是大穆的陰謀。”

    季銜山一怔:“大穆的陰謀?”

    他立刻有所聯想:“永慶帝是在裝病?”

    霍翎道:“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季銜山心中微動。

    他們所認為的大燕的優勢,有不少都是建立在大穆永慶帝中風暈厥的基礎上。

    如果永慶帝是在裝病,那大燕的所謂優勢,就只是敵人讓他們以為的優勢。

    實際上這一切都在敵人的算計之中。

    霍翎將事情說得如此清楚,季銜山一邊下意識信任著霍翎的判斷,一邊又舍不得這樣千載難逢的時機:“如若這并非大穆的陰謀呢?”

    霍翎問:“安兒,大燕想要收復燕云十六州,難不難?”

    “難。”

    這是大燕幾代人都沒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它才會被所有人認為是不世之功。

    “這樣一個歷經幾代人都沒能完成的偉業,你為什么會認為它能在這個時候就完成呢。這些年里,大燕的國力確實是在不斷增長的。但大燕的國力,已經強大到能夠直接和大穆拉開差距了嗎?”

    季銜山帶著這個問題,又重新看了一遍奏折。

    奏折上所羅列的條件,確實都是大燕的優勢所在。

    但是這樣的優勢,真的足夠拉開兩國間的差距了嗎?

    “北伐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收復燕云。不能收復燕云,北伐就是在空耗國力。”

    霍翎的聲音再次將季銜山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看著季銜山,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話中含義卻令季銜山心頭大震。

    “與承恩公一起聯名上折的朝臣,未必想得那么深遠。他們的過錯可以放在后面再追究。但你覺得,第一個提出北伐、寫出如此詳盡殷實的奏折的承恩公,有沒有意識到倉促北伐的問題?

    “如果他意識到了,卻依舊一意孤行,將數十萬將士的性命視作朝堂博弈的籌碼,還妄圖聯合朝臣,綁架君意,又該當何罪?”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求見。

    季銜山從霍翎的話語里感受到了一種堅決。一種絕不會輕飄飄揭過此事的堅決。

    承恩公敢算計母后,就要做好承擔母后怒火的心理準備。

    甚至于,在承恩公給他講述霍家的百年歷史,講解大燕與大穆的恩怨糾葛,介紹大穆的奪嫡之爭時……是不是也存著幾分對他的算計?

    “我都聽母后的。”

    季銜山再一次表明態度。

    母子兩就北伐一事達成共識后,霍翎命人去傳召陸杭。

    這位老大人是三朝老臣,又頂著輔政大臣的名頭,在朝中要威望有威望,要人脈有人脈,她得先和對方通個氣。

    陸杭來得極快。大朝會結束后,他就知道太后娘娘一定會召見他商議北伐一事,所以根本沒有離開皇宮。

    霍翎開門見山:“哀家絕不同意在此時發動北伐。”

    季銜山跟上:“朕亦然。”

    陸杭神情一凜,拱手道:“臣明白了。”

    霍翎微微頷首。

    不管霍世鳴私底下鼓動了多少朝臣上書,只要她不同意,皇帝不同意,陸杭這位輔政大臣不同意,朝臣便沒有置喙的余地。

    陸杭問:“娘娘要直接出手,將這股請戰的風波壓下去嗎。”

    霍翎下意識抬頭,眺望著遠闊的北方:“必須盡快將這股聲勢壓住。再耽擱下去,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她可以防范住敵人的陰謀算計,卻無法防范住人心莫測。

    陸杭剛想開口詢問,無墨匆匆走了進來:“娘娘,丁大人和宋大人在外頭求見。”

    霍翎道:“請他們進來吧。”

    給霍翎和季銜山一一行過禮后,丁景煥又與陸杭打了聲招呼:“陸尚書也在。”

    陸杭笑道:“你二人怎么一塊兒過來了。”

    丁景煥看了看霍翎,見霍翎沒有阻止的意思,才開口解釋:“早在一個月前,我們安插在大穆的人手就傳回了一份情報。起初我們也以為這是上天賜予大燕的天賜良機,但娘娘疑心這是大穆的陰謀,永慶帝極有可能還清醒著,因此并未輕舉妄動,只是派人在暗中推波助瀾,加劇大穆的動蕩。”

    宋敘跟著道:“大燕能在大穆安插人手,大穆自然也能在大燕安插人手。今日大朝會上發生的一切瞞不住人,要是傳回大穆,只怕會正中大穆下懷,讓他們借題發揮。”

    陸杭心中一動:難怪方才在大朝會上,太后看到承恩公的奏折后會如此震怒。

    他原以為這是因為承恩公冒犯了太后的威儀,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層原因在。

    在奪嫡愈演愈烈的關鍵階段,就算是永慶帝想要發兵攻打大燕,其他貴族和官員也未必會樂意。

    尤其是那些支持其他皇子的人。

    鎮守燕云十六州的大將蕭國英是十皇子的舅舅,在這個時候主動出兵大燕,不是給了十皇子和蕭國英可乘之機嗎!

    但是,如果先提出開戰的一方是大燕,上書請戰的人還是大燕的承恩公兼兵部尚書呢?

    大穆要不要防守,要不要反擊?

    只要大穆的軍隊開始調動,大燕就算再不想打,也不得不應戰了。

    季銜山的臉色也漸漸沉下:這就是母后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嗎。

    敵人早就巴不得與他們開戰了,只是因為種種掣肘,一時間找不到一個好的開戰理由。

    如今一個現成的開戰理由送到了對方手上。他們可以壓下朝堂請戰的聲音,卻無法阻止敵人的行動。

    在場之中,唯有霍翎神情不變。

    丁景煥道:“看來娘娘也想到了這一點。”

    霍翎嘆了口氣:“我倒寧愿自己猜錯了。”

    宋敘勸慰道:“娘娘,從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大穆想要與我們開戰,即使沒有這件事情,也會找到別的借口與我們開戰。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快壓下朝中這股北伐的聲勢,然后去信給周嘉慕周將軍,讓他提前做好防范。如果大穆真敢動什么歪心思,就要狠狠挫一挫他們的威風,讓他們有來無回。”

    霍翎頷首:“周嘉慕那邊,早在一個月前,哀家就去信提醒過他了。如今朝中起了風波,確實也該再寫一封信告知于他,讓他做到心中有數。”

    大穆要開戰的話,應該就是這段時日了。

    在此之前……

    霍翎輕輕垂下眼眸,密如鴉羽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晦澀。

    在此之前,有些事情,也該先做個清算了。

    ***

    大朝會結束后,霍世鳴在不少人的簇擁下離開金鑾殿。

    簇擁著他的人,大都是那些和他一起聯名上折的勛貴武將。

    還有一些沒有聯名上折,卻有意摻和一腳的官員。

    霍世鳴一邊應付著眾人,一邊默默等待太后的召見。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不管怎么樣,太后都一定會宣他去對峙的。而他也早已打好了腹稿,在心中模擬過和太后的對話,知道該如何將此事糊弄過去。

    只是霍世鳴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他離開皇宮,等到他回到兵部,等到兵部下了衙,都沒有等來太后的傳召。

    原本還躊躇滿志的霍世鳴,在發現事情居然開始脫離掌控后,不免心浮氣躁起來。

    他深吸口氣,開始收拾東西,打算再去一趟安府拜訪安鴻羽。

    他想要請動安鴻羽出面,讓安鴻羽和他一起進宮勸說太后和陛下。

    以太后的脾性,未必愿意耐下性子聽他解釋。但安鴻羽說的話,太后總該要聽一聽吧。

    要不是燕北距離京師太遠,霍世鳴擔心路上會走漏消息,他都想在暗中聯絡周嘉慕,請周嘉慕跟他一起聯名上書了。

    ……

    從安府出來時,天邊只剩最后一抹余暉。

    盛夏時節,天黑得晚,霍世鳴回到承恩公府的時候,已是戌時過半。

    方氏和兒媳婦關氏都還在廳堂里坐著。

    看到霍世鳴回來,方氏松了口氣:“老爺怎

    么這個時辰才回來?”

    北伐之事只在朝堂上傳開了,并未散播到民間。方氏和關氏又一直待在府里照看孩子,壓根不知道霍世鳴背著她們辦了一件大事。

    霍世鳴從下人手里接過熱帕子,隨意擦拭手掌:“衙門有些事情耽擱了。已經這個時辰了,怎么還不回后院休息,阿興這孩子都在打盹了。”

    關氏笑了笑,沒說什么。

    方氏白了他一眼:“遲遲沒等到你和阿澤回府,又沒見你們派個小廝親衛什么的回來報信,我們哪里放心就這么回后院休息。”

    霍世鳴微愣:“阿澤還沒回來?是不是麒麟衛那邊出了什么事情,他要在宮中值夜。”

    關氏溫聲道:“今早出門前也沒聽他提起過。”

    而且若是有什么突發情況,臨時要留在宮中值夜,霍澤都會派人跑回家說一聲,免得她擔心。

    霍世鳴眉心擰起,突然問關氏:“他今早是去了皇宮,對吧。”

    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古怪,關氏不解地應了聲是。

    霍世鳴的神情漸漸凝重下來。

    關氏求助地看向方氏,方氏催促:“老爺,你想到了什么你就直說啊。突然陰沉個臉一言不發,這不是在嚇人嗎。”

    霍世鳴抿了抿唇,面色難看道:“我也說不準。不過,如果阿澤是去了皇宮,他應該是被太后留在了皇宮里。你們先別擔心。”

    就沖霍世鳴這副模樣,要說方氏和關氏不擔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是……

    可是被太后留在了皇宮里,又會出什么事呢……

    方氏看了看面色慌亂的兒媳婦,又看了看兒媳婦懷中的小孫子。

    許是感受到娘親的焦躁,方才還困得直打盹的孩子,這會兒正在母親的懷里鬧騰,以至于關氏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哄孩子。

    方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溫聲勸慰關氏,讓她先帶著孩子回后院休息。

    等關氏抱著孩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以后,方氏揮退下人,又親自將大門掩上,這才重新走回霍世鳴身邊,死死抓著霍世鳴的胳膊,強忍顫抖道:“太后不會無緣無故留阿澤在宮里。阿澤怎么惹怒太后了。你直說吧,我受得住。”

    霍世鳴下意識否認:“你在瞎說什么。”

    “對,我確實是在瞎說。”

    方氏盯著霍世鳴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慘笑:“阿澤這一年來,每天一大清早進宮當差,下衙就回府里陪伴妻兒,偶爾出去與同僚應酬,也都會提前跟家里打好招呼。他這孩子,心還沒那么大。

    “反倒是你,這一年來你都在忙些什么。我不問,不代表我沒有察覺。”

    霍世鳴:“你……”

    方氏強忍著哽咽:“我只問你要一句準話。阿澤會平安回來的,對吧。”

    到底是多年夫妻,霍世鳴見她這樣,也不免軟和了語氣:“這是自然。阿澤叫了太后這么多年姐姐,太后怎么會害他呢。

    “太后留阿澤在宮里,應該只是有一些事情要問他。你就是太愛瞎操心了。這樣,你要是還不放心,我明日一早就進宮去求見太后。”

    聽得霍世鳴如此保證,方氏才長長松了口氣。

    只是等方氏背過身,霍世鳴方才好轉的臉色又再次陰沉下去。

    翌日一大清早,在方氏的接連催促下,霍世鳴三兩口用完了早膳,收拾收拾就去了皇宮。

    他沒有提前跟宮里打招呼,到了宮門口就被禁衛攔了下來。

    霍世鳴將令牌遞給禁衛,托禁衛去請示太后。

    如此一番輾轉,霍世鳴才被帶到興泰殿。

    大燕最完整、最細致的一幅輿圖,原本是擺放在天子所居住的太和殿里。

    在霍翎執政以后,為了方便隨時查看,這幅輿圖就從太和殿搬到了興泰殿。

    霍世鳴被人領進殿內時,霍翎正背對著他,站在那足足有一面墻那么大的輿圖前。

    霍翎沒有回頭:“你們都下去。”

    宮人一一退走。

    就連無墨也沒有留下。

    敞開的殿門重新閉合,也帶走了殿內為數不多的光源。略顯昏暗的屋子里,就連流動的空氣都顯得沉悶。

    霍世鳴躬身行禮,霍翎沒有開口讓他免禮,只是伸出手,將插在輿圖上的一枚枚小旗子都拔起來,放到一旁的匣子里。

    “哀家原以為承恩公忘記了來興泰殿的路該怎么走。沒想到霍澤才一個晚上沒有回府,承恩公就又想起來該如何來興泰殿求見哀家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你以為你驅逐了文盛……

    霍澤果然被太后扣在了手里。

    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霍世鳴也說不上是更輕松還是更緊張些。

    他不擔心霍澤的安危,只怕這傻小子一個不小心被太后套了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霍世鳴也不愿意霍澤牽扯太深,霍家有他一個人出面行事就足夠了。所以他并沒有將什么機密之事告知霍澤。

    “臣惶恐。興泰殿乃娘娘處理政務、接見朝臣之所,臣就是忘記了回府的路,也不敢忘記來興泰殿的路。”

    霍翎在匣子里挑挑揀揀,隨手拿起一枚看得順眼的旗子,捏在指尖把玩:“既然沒有忘,那就是故意不來興泰殿打招呼了。”

    “娘娘!”

    霍世鳴猛地跪倒在地。

    這一下,他沒有任何收力,膝蓋磕在光滑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聲響。

    霍世鳴眉頭都沒皺一下,身體向前一伏,急切道:“娘娘,你我父女之間,在北伐一事上存在著不少誤會。還望娘娘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解釋此事。”

    霍翎轉過身,注視霍世鳴良久,輕輕一笑:“好。既然承恩公想要一個解釋的機會,那哀家就給你這個機會。”

    她也很是好奇,承恩公為了糊弄住她,到底想出了什么好借口。

    光潔如鏡的地面,倒影出霍世鳴的臉龐。他掩去眸中的深沉,從姿勢到聲音,無一不恭敬謙卑。

    “娘娘,臣斗膽斷言,大燕與大穆之間,早晚會有一場舉國大戰。

    “大燕想要收整山河,大穆也在覬覦中原繁華。

    “臣曾經就北伐一事與安老將軍展開過詳談。安老將軍告訴臣,這些年里,大燕一直在囤積糧草、訓練士兵,大穆也在想方設法鎮壓國內的反叛,侵吞那些歸順于他們的游牧部落,不斷發展壯大自身……兩國都在為他日開展做準備。”

    霍世鳴直接搬出安鴻羽,想用安鴻羽的支持來增加自身話語的份量。

    “永慶帝此人執政期間,有諸多不好,但有一點頗為值得人稱道。他繼位后,通過減免賦稅、減輕徭役、穩定物價等方式來爭取燕云地區漢人百姓的民心。

    “朝中有些官員總認為大燕王師一到,燕云地區的百姓就會望風而降,興高采烈回歸大燕的懷抱。但整整一百年、超過兩三代人的移風易俗,燕云漢人早已沒有多少南顧之心。

    “要是再這么耽擱下去,即使我們花費巨大代價收復了燕云,光是后續的治理就需要耗費無數心力。”

    霍世鳴說了很多很多。

    有昨日在朝堂上就說過的,有在折子里提及過的,也有他自己收集到的一些密報。

    比如說,永慶帝病倒后不久,二皇子的岳父馮信就前往燕云,與如今的燕云守將蕭國英展開明爭暗斗。

    蕭國英在領兵一道實乃天縱奇才,但他年紀不大,在軍中資歷和威望都遠不如馮信深厚。

    蕭國英一面忙著爭權奪勢,一面又被蕭家催促回京支持十皇子。

    “蕭國英能不能坐穩燕云守將的位置,關鍵并不在他本人的領兵能力,而在于后方的十皇子能不能成功上位。

    “這個道理,蕭家人看得懂,蕭國英也看得懂。

    “蕭國英麾下有一支精銳,我的人調查到這支精銳有暗中調動的痕跡,駐扎之處看似一切如常,實則早已人去樓空,而蕭國英也開始稱病不見客。”

    這條情報是霍世鳴為自己準備的殺手锏。

    就連在說服親家安遠侯,說服燕北前任守將安鴻羽時,霍世鳴都沒有將這條情報透露出去,為的就是在此時此刻拋出來,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軍中最忌諱兩件事情——臨陣換將和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蕭國英這一走,燕云只剩下馮信主持大局。

    “馮信與蕭國英勢同水火,他不會信任蕭國英留下的中高層將領,即使知道蕭國英的政策是對的,也未必樂意繼續執行蕭國英的政策。甚至很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威望,打壓蕭國英在軍中的親信與部將。”

    蕭國英在燕云經營了好幾年,他的親信與部將,才是燕云軍隊的主要戰力。

    后方陷入奪嫡之爭,前線將領矛盾重重,霍世鳴實在不知道霍翎在猶豫些什么。

    霍世鳴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問的。

    “娘娘一向殺伐果決,臣實不知,在北伐一事上,娘娘為何當斷不斷。”

    霍翎笑了一聲,突然道:“承恩公在燕西待了這么多年,與羌戎打過不少交道吧。”

    霍世鳴謹慎道:“這是自然。”

    霍翎問:“別人不清楚哀家對羌戎的布局,但哀家有沒有告訴過你?”

    前線將領才是和羌戎打交道最多的人。

    朝廷對羌戎是什么態度,可以不告知其他人,但一定要與前線將領打好招呼,讓前線將領知道自己應該用什么方式去對待羌戎。

    所以這個問題,霍世鳴還真無法否認。

    霍翎繼續問:“那哀家有沒有告訴過你,對大穆的圖謀,要放在吞并羌戎以后?”

    大燕的國力和大穆的國力無法拉開差距。

    只有在吞并羌戎,消化完羌戎的版圖以后,大燕的國力才能有質的飛躍。

    霍世鳴道:“此一時彼一時。吞并羌戎再開啟北伐,確實會更穩妥。但現在就開啟北伐,也未必不能一舉收復燕云。屆時,我們還可以反過來,攜北伐大勝之威,威震四夷,吞并羌戎。”

    似乎是被自己所構想的前景打動了,霍世鳴抬起頭,目光熠熠地看著霍翎。

    “女主臨朝,想要總攝軍國大事,必有大誅罰,大征討。這一戰若勝了,是娘娘統御有方;若敗了,是臣貪功冒進。”

    霍世鳴想,他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都表示自己愿意承擔戰敗后的一切罪責了,太后總該心動了吧。

    片刻的沉默后,霍翎道:“你是兵部尚書,只要安穩待在后方調度糧草兵械,總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勞。即使是戰敗了,也輪不到你來承擔罪責,更不必說還是貪功冒進這樣的罪名。承恩公此話,哀家有些聽不明白。”

    霍世鳴心下狂喜,知道自己賭對了,自己苦等的機會終于要來了!

    “臣方才說過,軍中最忌諱兩件事情,臨陣換將和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臣在燕西待了幾十年,又一直在研究大穆軍隊,熟知燕云地區的情況。若是前線有需要,臣愿親赴前線,為娘娘分憂!”

    ……

    霍世鳴請戰心切,上首卻遲遲沒有傳來回應。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抬起頭,想要看一看霍翎的反應。

    下一刻,他就看見了一張平靜到極致的面容。

    方才還說得激情滿滿的霍世鳴,在這樣極具壓迫力的注視下,只覺心頭一緊,嗓子也變得有些干巴巴的。

    “承恩公可說完了?”

    “臣說完了。”

    霍翎道:“這樣的解釋,承恩公拿來糊弄糊弄朝臣就算了,居然也想拿來糊弄哀家。承恩公,哀家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同樣的問題,哀家在金鑾殿上問過一遍。現在在這興泰殿里,哀家再單獨問你一遍。你可以選擇跟哀家說實話,也可以依舊堅持昨日的回答——

    “出兵燕云乃舉國大事,承恩公在進言之前,真的考慮清楚后果了嗎?”

    霍世鳴咽了咽口水,穩住心神:“當年先帝意外駕崩,只留下娘娘和陛下孤兒寡母。大穆永慶帝趁勢發兵,欺人太甚,這一筆賬,也該好好與大穆算一算了。”

    霍翎語氣戲謔:“原來承恩公上書北伐,是為了給哀家和陛下討個公道啊。”

    下一刻,她的語氣驟然轉冷:“就為了一個行唐關主將的位置嗎?”

    就為了一個行唐關主將的位置,將兩國戰爭視作弄權的手段,在沒有知會她的前提下,聯合朝臣上折請戰。

    “臣是為了完成霍家先祖的遺愿,為了大燕的百年基業。”

    聽著這番冠冕堂皇的話語,霍翎忍不住笑了,笑得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將捏在指尖的旗子生生捏斷。

    “好一個為了完成霍家先祖的遺愿,為了大燕的百年基業。”

    她張開手。

    斷裂的旗子掉落在地,沿著臺階滾至霍世鳴腳邊。

    “承恩公以為自己是誰,竟然也好意思說出這樣一番可笑的話語。你以為你驅逐了文盛安,你就能成為第二個文盛安嗎。”

    霍世鳴面皮抽了抽,面色猛地漲紅。

    這樣冷嘲熱諷的話語,他不是沒有聽過。

    早些年霍家還敗落著的時候,有人嘲笑他是破落戶,還有人嘲諷他賣女求榮,靠女兒上位,但是在他成為承恩公以后,在他成為行唐關主將以后,他所過之處,盡是笑臉相迎。

    即使是長女,會因為他辦事不利而斥責他,甚至是利用制衡手段敲打他,卻也極少當著他的面說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話語。

    “娘娘,這就是臣心中所想。臣的志向,外人不清楚,難道娘娘還不清楚嗎?”

    “承恩公的志向?”

    霍翎卻道:“承恩公的志向是什么,哀家確實是弄不清楚了。”

    那個困守在永安縣里郁郁不得志,懷抱著光復霍家、收復燕云理想的將領形象,早已轟然倒塌。

    原來她年少之時視作大英雄的父親——

    也不過如此。

    又或許,她的父親從來都不是什么大英雄。

    他嘴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霍家先祖的遺訓,說著收復燕云十六州的愿景,但那只是隨便說說,并未真正放在心上過,也從未想過、更沒有能力去踐行。

    只有她這個旁聽之人真正聽入了耳,聽進了心,并信以為真,不斷踐行。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承恩公既不知恩,便……

    霍翎有兩個底線。

    一是權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還在朝堂的時候,仗著自己是百官之首、輔政大臣,屢次冒犯霍翎的威儀,甚至還插手霍翎對季銜山的教育,在她的底線上來回橫跳。

    霍翎原以為朝臣中做得最過分的,也就只能做到文盛安這一步了。

    但霍世鳴真是讓她狠狠開了一回眼啊。

    挑釁她的威儀算什么?

    背著她鼓動安兒那孩子支持北伐算什么?

    霍世鳴竟敢為了一己之私,將她十余年心血視作兒戲,將千萬將士淪為弄權工具。

    慈不掌兵,仁不為政。

    大戰不是不可以打,將士不是不可以犧牲。但戰不能打得毫無意義,將士不能犧牲得不明不白。

    他們的命,不是用來染紅官員官帽的墊腳石。

    滿朝文武能不能有私心呢?

    當然能。

    就算是圣人,也不敢說自己全無私心。

    只是一個人的私心,決不能凌駕于公心之上,更不能讓朝廷為他的私心買單。

    霍世鳴表現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但是,霍翎的第一個問題,就讓他有些回答不上來了:“既然上書北伐不是為了自己,那為何不能私底下來興泰殿求見我?”

    如果霍世鳴是在私底下向她請戰,霍翎即使不悅,也不會降罪于霍世鳴。

    因為大穆那邊給出的情報,確實具有迷惑性。

    也因為君臣私底下的密談,造成不了任何后果。

    “娘娘。”

    霍世鳴也算有些急智。

    “臣一直以為,以娘娘的性情,早晚都會揮師北伐,只是在等一個時機。如今大好時機近在眼前,臣就想著先為北伐造勢,屆時在朝堂之上,娘娘只

    要揮一揮手,勢必一呼百應。”

    “北伐是為了大燕,是為了哀家,是為了陛下,哀家是不是還應該夸獎你忠心耿耿?承恩公,你以為哀家看不出來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盤嗎。還是說你將一個彌天大謊翻來覆去說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把自己都給誆騙過去了。”

    霍世鳴面色大變,以手指天:“娘娘,臣敢對天起誓,臣方才所言句句屬實,如有欺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霍翎冷冷地望著霍世鳴:“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哀家沒有將話說得太明白,是想要給你保留一份體面。既然你不想要這份體面,那哀家就成全你。

    “你串聯朝臣上書北伐,是因為你知道,如果你私底下找我進言獻策,即使我點頭同意了北伐,也不會允許你重新染指兵權。

    “你向我許諾,這一戰若勝了,是我統御有方;若敗了,是你貪功冒進。你敢如此許諾,是因為你很清楚,這一戰,大燕的贏面極大。

    “如果能順利收復燕云,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你這個主導了北伐的人,必將收獲無數名利聲望。就算不能順利收復燕云,你剛帶領大軍打贏了這場戰爭,我也不好翻臉不認人,直接出手奪走你的兵權。”

    霍世鳴心頭巨震,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些謀劃算計,全都被霍翎給一五一十剖析了出來。

    這些話,他是絕對不能承認的,不然就真的要完了。

    霍世鳴重重跪伏在地:“娘娘,臣絕不敢有此私心啊。”

    但事到如今,霍世鳴是承認還是咬死不承認,都不重要了。

    霍翎道:“道貌岸然之徒,也敢貪天之功。就算我點頭同意了北伐,也允許你上前線領兵指揮,你以為大燕能打贏大穆,是你一人之功嗎。大燕十余年積累,才是你敢如此算計謀劃的底氣所在。”

    霍世鳴還想再解釋什么,霍翎已先一步道:“失去一個行唐關主將的位置,你就受不了了。那失去兵部尚書的位置呢。甚至是失去承恩公的爵位呢。”

    霍翎每往下說一句話,霍世鳴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到最后,他那張被燕西風霜打磨得黝黑的臉龐,再無半分血色。

    “娘娘,臣是有錯,卻錯不至此啊。您不能拿還未發生的事情來給臣定罪,更不能拿您內心的揣測來給臣定罪。

    “這樣無端的指控,臣不能心服,朝臣也不能接受啊。”

    是。

    他確實是貪圖收復燕云之功,也確實是繞過太后煽動朝臣,想要以臣子的心意來裹挾君意。

    但太后不是沒有心動嗎。

    她不是沒有接受他的提議嗎。

    明明還沒有造成任何嚴重的后果,罰俸一年,罰俸兩年,小懲大誡,以儆效尤也就罷了,怎么能如此借題發揮,還要趁機拿走他的官職和爵位呢。

    承恩公……

    連承恩公這個爵位都要剝奪,難道太后是不打算認他這個父親了嗎。

    這個念頭一從腦海里冒出來,霍世鳴是徹底慌了。

    說白了,他敢如此滿腹算計,敢如此肆意妄為,無非是仗著自己姓“霍”,仗著自己是太后的親生父親。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外戚。

    一個女人,想要執掌朝廷,想要國事決于一人之手,總是需要外戚作為她的幫手,在朝堂之上聲援她的。

    就算真的犯了什么錯,太后還能和自己的家族斤斤計較,甚至一手摧毀自己好不容易扶持起來的家族不成?

    如此不理智的行為,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能做出來的。

    而太后,無疑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野心家。

    可現在,這位素來理智的野心家,竟然說出了如此不理智的話語。

    瘋了!真是瘋了!

    霍世鳴心下覺得霍翎真是不可理喻,但不管他在心底如何咒罵,他都不能坐以待斃。

    “娘娘。娘娘。阿翎。”

    霍世鳴仰起頭,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動情。

    喊到最后一聲時,他已是眼含熱淚。

    “阿翎,你要是覺得爹有錯,你可以直接指出來,爹一定好好改,馬上改。你我之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來好好溝通的。難道成了君臣,就不是父女了嗎。

    “爹知道你現在正在氣頭上,這樣,你先喝口茶、吃些糕點消消氣,等你重新冷靜下來了我們再好好談,好不好?”

    霍世鳴語氣哽咽,眼神落在虛空處,一副陷入回憶的狀態。

    “我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那么小,那么軟,我一個大老爺們,將你抱在懷里的時候,生怕一個不小心,使的勁大了,會把你弄疼。

    “后來你慢慢長大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看到我騎馬的時候,你跑到我面前,抱著我的腿說你也想要騎馬。

    “我將你抱到我的馬背上,那個時候,你對我說,你以后一定要嫁給一個和父親一樣的大英雄。

    “再后來,我帶你去知州府上做客,你在知州府上第一次看到了大燕輿圖——”

    霍世鳴的視線落在霍翎身后那幅巨大輿圖上,他指著輿圖:“那幅輿圖,沒有興泰殿的大,也沒有興泰殿的細致,但你看完以后很興奮。

    “離開知州府邸后,你悄悄對我說,你以后一定要成為一個和父親一樣的大英雄。我當時聽了很高興,命人去給你打造了一把匕首。你還記得那把匕首嗎,在燕西的時候,你總是貼身攜帶著,到哪兒都不離身。”

    說到動情之處,霍世鳴幾度哽咽。

    他長嘆一聲:“離開燕西那一年,你才十六歲。我站在常樂縣的城墻上,目送著你的馬車一點點遠去。那時候,我的心里充滿了對你未來的憂慮,我害怕你在京師會受委屈,會受欺負,又自責于自己遠在燕西無法庇護你。

    “可是,你比所有人以為的都要優秀。

    “燕雀不曾飛,安敢問鴻鵠。燕西實在是太小了,容不下注定高飛的鴻鵠。你走上了一條所有人都不曾設想過的道路,你做到了無數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霍世鳴注視著霍翎,認真道:“我很慶幸,我的女兒,這一生沒有嫁給和我一樣的人,也沒有成為和我一樣的人,而是成為了一個遠比我更出眾的人。”

    霍翎沉默著與霍世鳴對視。

    這樣明確地,堅定地,直白地認可,是她少女時期最想得到的。

    她的野心,源自于父親的野心。

    父親是她對于權力渴望的啟蒙。

    她在父親眼中看見了對權力的欲望,于是便也開始向往權力,追逐權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都像是她人生的見證者。他見證了她是

    如何一步步從燕西走到京師,走到皇權之上。

    這樣的話,要是讓以前的她聽到了,一定會很高興。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看著跪倒在地、淚流滿面的霍世鳴,霍翎心里沒有絲毫波瀾。

    她只覺得諷刺。

    “我拿你們當親人的時候,你們視我為登云梯,全然不顧及我的立場與感受。

    “當我開始用你們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你們的時候,你們又企圖用弟弟和父親的溫情去消解我的怒火,換取我的原諒。”

    難道她沒有給過霍世鳴機會嗎。

    在有機會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和收斂,意識到自己即將大禍臨頭,就開始想方設法找補。

    這世間哪里有那么多美事。

    承恩公不會真的以為,她頭頂上的冠冕,是為霍家而戴的吧。

    “當一個人乘著東風坐上了自己原本不該坐上的位置,即使嘴上一遍遍說著感恩的話語,心里卻始終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

    霍翎已經懶得再多看霍世鳴一眼。

    她再次轉過身,直面那壯觀的輿圖。

    “我與承恩公最大的不同是,我走到今日,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承恩公仰仗著我走到今日,卻以為可以撇下我自立。”

    如今的她,已經不需要了。

    她的人生,已經無需證明,也無需再被任何人見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愿意給你的東西,你才能要。我不想給你的東西,你敢伸手,就要做好折斷這一只手的準備。

    “承恩公既不知恩,那從今往后,便也不必承恩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霍世鳴沒有想到,他說了那么多軟話,還是換不來太后的動容。

    她居然真的要對霍家動手,寧可自斷臂膀,也要追究他的過錯。

    霍世鳴驟然生出一種陌生感。換做是以前的阿翎,絕對不會將事情做得如此絕的。

    霍世鳴壓下眼中的淚意,抬起頭來,想要好好打量霍翎,卻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站在那面廣闊的輿圖前,明明穿著厚重而繁瑣的服飾,背脊卻挺得筆直,給人一種寧折不彎,百折不回的冷硬之感。

    端的是恩威莫測。

    端的是不近人情。

    與記憶中的形象相去甚遠。

    自從燕西一別,一晃,已經有十五個年頭了。

    他一步步爬上高位,長女也一步步成為大燕的攝政太后,成為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子。

    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到如今父女反目,相看兩厭……

    他已非昔日那個落魄的將領。

    長女也再不是那個渴求父親認可,試圖向父親證明,自己才是能夠帶領霍家重回巔峰的小姑娘了。

    這些年里,他們相處的時日不算多,面對面談心的時候更是少得屈指可數,以至于兩人對彼此的印象,大抵還停留在當年。

    也許模糊地感覺到對方有些變了,卻也只當是時間所催生的些許改變。

    父女之間,沒有沖突之時,自然是一切如初。

    但當利益不再一致,甚至有所沖突時,方才驚覺陌生。

    子不知父,父亦不知子。

    不過如此。

    巨大的恐慌感油然而生,將霍世鳴死死包裹住。

    他下意識攥緊袖中的拳頭,壓制胸腔處劇烈的心跳:“阿翎,你不能這么對我。”

    霍翎拿起一些旗子,隨手插回輿圖上:“哀家的名字,也是你能稱呼的。”

    霍世鳴語塞,改口道:“太后娘娘,你不能這么對我。”

    霍翎冷笑:“你還不知罪嗎。”

    霍世鳴昂著頭:“臣何罪之有,還請娘娘明示。”

    霍翎道:“你以為哀家的暗衛都是吃素的嗎。

    “你以為永慶帝中風暈厥、蕭國英調兵離開燕云的消息,哀家沒有收到嗎。

    “不,哀家比你收到得更早,也比你收到得更詳細。

    “哀家手上不僅有永慶帝的脈案,還有蕭國英這段時間的具體行蹤,所有的線索都無一不在告訴哀家,眼下就是北伐的最好時機。”

    霍世鳴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霍翎話中的含義。

    她早就知道?

    她早就知道!卻沒有做出任何應對!

    “中了敵人的算計而不自知,哀家的滿朝文武,都是些蠢貨嗎。”

    霍世鳴心頭一沉,渾身發冷。

    他自然不是蠢貨,結合太后對北伐一事的種種態度,莫非,他得到的情報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大穆的陰謀?

    如果這真是大穆的陰謀,那他們要圖謀的,到底是什么?

    ……是了,他們要圖謀的,就是大燕主動開啟北伐。

    到時拿著一堆錯誤情報,貿然發動戰爭,還離開了城池堡壘的大燕步卒,要在平原地區和早有準備的大穆騎兵展開殊死決戰,那簡直是一場難以想象的災難。

    如此慘烈的失利,足以將大燕幾十年積蓄全部耗盡。

    “可是……”霍世鳴妄圖做最后的掙扎,他強調道,“這一切都只是娘娘的設想,實際上并未發生。我的折子還沒有造成任何后果。”

    “等你的折子造成后果時,一切都晚了。”

    霍翎拿起一枚紅色小旗子,插在京師的位置,又拿起兩枚黑色小旗子,分別插在左上角和右上角的空白處。

    那里,分別是羌戎和大穆。

    “況且,誰說沒有造成什么后果?

    “大穆敢如此算計我們,他們會不在大燕布置后手嗎。只怕你前腳剛上完折子,后腳你在大朝會上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傳回了大穆。

    “永慶帝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師出有名的機會。”

    而這個師出有名的機會,是她的父親親手送過去的。

    霍世鳴眼前一黑,幾乎要被這個噩耗擊垮。

    一瞬間,他仿佛被拽回了五歲那年。

    五歲那年,他的父親霍英紹奉高宗皇帝之命,率領二十萬大軍出關北伐,想要一舉收復燕云十六州,卻因種種原因慘敗。

    戰后,霍英紹勉強保住一條性命,卻沒能保住霍家的爵位和自己的官職。

    霍世鳴從一個侯府世子跌落塵埃,從繁華的京師一路被流放至永安縣……

    從京師到永安縣的路,是越走越荒涼,越走越人煙稀少。

    他被父親霍英紹帶著,足足在路上走了大半個月才走到永安縣。

    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從京師到永安縣實在是太遠了,太遠了……

    可是,往后很長歲月,他方才驚覺,真正遙遠的,不是從京師到永安縣的那條路,而是從永安縣重返京師的那條路。

    那條路是如此漫長,如此曲折,蹉跎了他二十余年歲月,也消磨了他無數意志。

    如果說,年輕時候的自己,還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情,心心念念帶著全家人重返京師的話……

    那如今的他,早已失去了年輕時候的心氣,也很清楚自己這回一旦跌落谷底,就再難有起復的可能。

    這樣的處置,堪稱殺人誅心。

    霍世鳴的最后一絲理智,也在這樣的處置下,徹底崩斷。

    “不!”

    霍世鳴高聲道:“大穆狼子野心,即使沒有我的奏折,他們也一定會出兵!

    “娘娘怎么能將這樣的罪名甩到我的身上!

    “不管娘娘如何怨我恨我,你我之間的父女關系都是無法割舍掉的。太后的家族背負上了這樣的罪名,這讓朝臣如何看娘娘,讓天下人如何看娘娘,讓那些因戰亂而受苦的老百姓如何看娘娘!

    “連自己的家族都不愿放過,朝臣還能安心效忠娘娘嗎!

    “今日娘娘能對霍家刻薄寡恩,他日也能對那些追隨娘娘的人刻薄寡恩!陛下已經漸漸長大,娘娘就不怕那些朝臣借此契機,奉迎陛下掌權嗎!”

    換作是平時,他絕對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更不敢當著霍翎的面挑撥母子關系。

    但是,在即將失去一切的痛苦面前,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威脅。

    權力!

    太后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權力!

    動了霍家,對她鞏固自己的權力毫無意義!

    “很好,你終于說出了真心話。”

    霍翎右手撐著輿圖,輕輕笑了一下:“你給陛下上課的時候,有沒有與他說過這些。”

    她猛地轉過身,拿起桌案上的奏折甩到霍世鳴身側。

    這一下的力道實在太重,布帛撕裂聲與猛烈撞擊聲一并回響。

    “我讓你去教導陛下,你就是這么教導陛下的是吧。”

    霍世鳴被嚇了一跳,原本發熱的腦子也開始慢慢冷靜下來。

    他終于想起來自己剛剛都說了些什么。

    “娘娘。”

    霍世鳴咽了咽口水,眼神一點點堅定下來。

    他決然道:“事已至此,臣說不出什么辯解的話語,即使說了,想必娘娘也不會信。

    “臣別無所求,只求娘娘念在臣這些年兢兢業業,盡忠職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允許臣前往邊境將功贖罪。

    “臣愿領受最艱苦最危險的任務,若是戰死沙場,那也算死得其所;僥幸死里逃生,那就當是老天爺給臣留了一條活路,臣功過相抵,從此再不踏入京師半步。”

    霍世鳴對著上首的霍翎,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父女之間,本不必行如此大禮。

    但此時此刻,興泰殿里,只有君臣。

    只有君臣。

    良久,霍翎道:“哀家不允。”

    “娘娘!”

    霍世鳴難以置信:“娘娘,白文鏡這個行唐關主將才上任不到半年,他還沒有完全梳理清楚燕西軍務。”

    如若事情沒有按照娘娘預測的那樣發展,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如若大穆興兵南下,犯我燕北,娘娘更應該讓我回到行唐關領兵,與燕北將士一起合力打敗來敵。”

    霍翎重重閉上眼睛。

    一個已經失去她所有信任的將領,她不敢用,也不能用。

    君臣之間走到這一步,放霍世鳴回行唐關,無異于放虎歸山。

    念及此,霍翎竟然有種發笑的沖動。

    放虎歸山。

    好一個放虎歸山。

    “前線的戰事,自有前線的將士操心。你回去吧。從現在起,你最好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祈禱邊境無事發生。如若因為你的一己之私,致使大燕與大穆開戰,戰爭所耗費的每一筆物資,犧牲的每一個戰士,我都會記在你的頭上。絕不姑息。”

    ***

    霍世鳴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興泰殿。

    幾名內侍半押半送,將霍世鳴一路送到宮門口,送上了霍家的馬車。

    等霍世鳴被車夫從馬車里攙扶下來時,匆匆迎出來的方氏吃了一驚。

    “這……怎么回事,你臉色怎么這么白?”

    方氏一手扶著霍世鳴,另一只手探進馬車里。

    結果這一看,她就發現馬車里空無一人。

    “阿澤呢?阿澤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方氏連忙扭頭去問霍世鳴。

    霍世鳴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今日進宮的真正目的。

    “沒有。”

    霍世鳴聲音艱澀,仿佛許久都沒有開口說過話般嘶啞:“我沒有見到他。”

    “你!”

    方氏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看著霍世鳴的樣子,也知道他現在沒辦法好好溝通,只得先壓下心中的著急。

    她和下人一起將霍世鳴帶回后院,又命丫鬟端來熱水,打濕帕子后親自給霍世鳴擦臉。

    擦到額頭的時候,方氏就發現了一些不對。

    她心頭陡然一沉,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濃。

    這父子兩到底背著她和兒媳婦做了什么事情。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些說話的動靜。

    方氏身邊的大丫鬟掀簾進來,在她耳邊輕聲道:“少夫人聽說老爺回來了,著人來問一聲。”

    方氏深吸一口氣,攥緊帕子,右手抵著胸口:“行,我隨你去看看。”

    “那老爺這里……”

    “先讓他一個人待著吧。”

    說是讓霍世鳴獨自待著,方氏還是在屋里留了人。

    她先去見了關氏派來的丫鬟,仔細吩咐幾句,又實在不放心,干脆親自去了趟關氏的院子。

    “你爹說了,是宮里出了些事情,娘娘留阿澤在宮里搭把手。等過些日子忙完了,阿澤就能回來了。

    “你別自己嚇自己,安心照看著孩子就是了。家里家外的事情,還有我和你爹在,輪不著你來操這份心。”

    方氏把兒媳婦勸住了,卻沒能把自己勸住。

    這么多年下來,方氏還是有不小長進的。

    她心頭的慌亂不比關氏少,但看著柔弱的兒媳婦和還沒學會走路的孫子,她愣是保持住了鎮定。

    她想了想,打算去找孔軍師問問情況。

    孔軍師是她家老爺最信任的幕僚,有什么事情,老爺都會問一問孔軍師的建議。而且孔軍師常年跟著老爺出入各種宴會,由他去打聽消息,比派管家出去打聽消息更好。

    “夫人,夫人,不好了。”

    “怎么了?”

    “外面來了一隊禁衛軍。他們……他們說他們是奉太后娘娘的口諭來的。”

    “太后口諭?”方氏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盯著過來傳信的門房,“什么口諭?”

    “承恩公殿前失儀,著令禁足三月,無詔不得離府。兵部事務,由左右兩位侍郎暫代。”門房咽了咽口水,“那隊禁衛,就是奉命過來看守的。”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

    承恩公霍世鳴進宮求見太后,再出宮時,就被禁足在府中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在朝臣間傳播開。

    太后口諭一出,無需陸杭、宋敘和丁景煥他們多做什么,那些蠢蠢欲動,想要跟著霍世鳴一起上折子的朝臣,頓時消停了大半。

    笑話,連承恩公都被拿來殺雞儆猴了,他們這副小身板,可扛不住太后娘娘的怒火。

    安鴻羽當天下午就進宮向霍翎請罪,說自己是老糊涂了。

    他早在幾年前就致仕了,如今身上只領著輝武閣大學士的虛銜,相當于一個軍事顧問,平時朝堂上有什么關于戰爭的事情,都可以問一問他的意見作為參考。

    “你確實是老糊涂了。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霍翎道,“你是燕北前任守將,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公開表態,會影響朝臣的態度和站隊嗎。”

    安鴻羽滿臉羞愧:“臣任憑娘娘發落。”

    霍翎并未立刻處置安鴻羽,只是暫且罰俸三月表明態度。

    她還在等燕北那邊的消息。

    正如她先前對霍世鳴說的那樣,如果燕北沒有戰事爆發,霍世鳴上的那道折子沒有造成任何后果,那自然是可以從輕發落。

    但要是因為那道折子的緣故,導致燕北戰事爆發,不加以重罰,焉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無墨走到霍翎身后,用不輕不重的力道為她按摩頭部。

    “娘娘,御膳房今兒上了幾樣新菜,您要不要都嘗嘗。”

    “都有什么菜。”

    無墨報了一連串菜名。

    霍翎道:“在以往的菜單上多添一道荷包魚即可。不必太鋪張。”

    用過晚膳,霍翎照例在御花園散了半個時辰步,就準備沐浴就寢。

    崔弘益找過來的時候,無墨正帶著一眾宮女退出內殿。

    崔弘益壓低聲音:“娘娘睡下了?”

    無墨應道:“剛熄了燈,怎么了?”

    天章閣的事情,無墨也是知道的。所以崔弘益并未瞞著,透了些話音:“娘娘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清楚了,原本想趕緊過來向娘娘匯報的。”

    無墨:“急嗎?”

    崔弘益:“也不急。”

    無墨:“娘娘這兩日沒休息好,不急的話,等明日一早……”

    無墨話音未落,殿內就傳來說話的動靜,不多時,有留在里頭值夜的宮女匆匆走出來:“無墨姑姑,崔內侍,娘娘讓你們進去說話。”

    霍翎披著外衣,頭發用一根簪子隨意挽起,靠坐在床邊,借著長明燈的燭火翻看崔弘益帶來的卷宗。

    良久,她合上卷宗,神情淡淡。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娘娘……”崔弘益欲言又止。

    霍翎道:“

    莫要聲張。”

    崔弘益道:“娘娘放心,此事全權由奴才負責,沒有其他人經手。”

    “你辦事,哀家放心。”霍翎將卷宗遞還給崔弘益,“處理干凈。還有,明日一早,讓邱鴻振來見哀家。”

    崔弘益恭敬退了下去,無墨猶豫片刻,還是留了下來:“娘娘,今晚我留在殿內值夜,你要是夜里醒來想喝水了,叫我一聲就是。”

    霍翎道:“宮里這么多伺候的人,哪里用得著你給我值夜。你不想走,就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無墨乖乖坐下。

    霍翎問:“猜到幕后指使之人是誰了嗎?”

    無墨搖頭。

    霍翎不由一笑:“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對不對。”

    無墨低下頭。

    霍翎聲音極輕:“親人,也可以是敵人。比起一般的敵人,親人更是如同附骨之疽。”

    她其實早已過了在意父親愛不愛她的年紀,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他在做出這些事情時,有沒有想過她是他的親生女兒。

    如果有把她當做親人,就不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她。

    如果不曾把她當做親人……

    對待敵人,又何必心慈手軟。

    ***

    霍翎的生母名叫顧聲雨,出生于武威侯府,是武威侯府庶出三小姐。

    因為一些陳年舊事,顧聲雨在武威侯府的處境極差。

    在她的姨娘病故后,顧聲雨給只有一面之緣的霍世鳴去了一封信。信里,顧聲雨說,如果霍世鳴愿意的話,就上門來求娶她。她只等他一個月,一個月沒見到他,就當他是婉拒了。

    再后來,顧聲雨與武威侯府恩斷義絕,以霍世鳴未婚妻的身份,跟隨霍世鳴回到永安縣。

    她在永安縣守了三年母孝,孝期一過,才正式與霍世鳴完婚。

    但好景不長,生下霍翎后,顧聲雨就因為難產去世了。

    霍翎剛進京的時候,武威侯府的人還因為這段過往,尋過她一些麻煩。

    不過如今的大燕已經沒有武威侯府了。

    在端王和柳國公謀逆一案中,武威侯府也牽涉其中,給柳國公提供過一些便利。

    事發以后,牽涉其中的家族或抄家或流放,武威侯府也被收回爵位,舉族流放至嶺南,三代以內不得出仕。

    霍翎梳理清楚朝中事務后,還曾派內侍去了趟武威侯府,將她外祖母的墳重新遷至一處風水寶地。

    此外,霍翎還給時任京兆尹的邱鴻振下了一道命令,讓他去查一下她外祖家還有沒有其他人。

    中間相隔的年代有些久遠,不過霍翎的外祖母曾經是老武威侯夫人的陪嫁丫鬟,從老武威侯夫人娘家那里一路順藤摸瓜,稍微花了些功夫,中間線索還斷了一次,才終于是將人找了出來。

    霍翎的外祖家姓桑,被老武威侯夫人娘家趕出來后,就回了老家,在老家開了一間面館,生活不算多富貴,但也稱得上衣食無憂。

    霍翎對生母的印象其實并不深刻,對于那位早已病逝的外祖母,更是沒有寄托太多感情。

    她無意與桑家人相認,只是給當地官員下令,讓他們在暗中照拂桑家人一二。

    這么多年過去,她從未過問桑家人的情況。所以霍翎突然召見邱鴻振,邱鴻振還以為是為了承恩公上書北伐一事。

    令邱鴻振意外的是,他剛行完禮,太后就主動問起了桑家人的情況。

    “他們近況如何?”

    邱鴻振愣了愣,才想起來桑家人是何方神圣。

    邱鴻振都忍不住給自己捏一把汗了。

    還好他對于自己素來有清醒的認知,知道自己今日的地位到底是誰給予的。

    太后吩咐他去辦的事情,他從來都不敢打任何折扣,寧愿多費一些心力,也好過太后問起時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桑家那邊的情況,每隔上三五月,下頭都會有人匯報給他。

    所以這會兒邱鴻振略一回憶,就成竹在胸。

    霍翎聽他簡單介紹了一遍,問:“他們心性如何?”

    邱鴻振道:“都是本分人,靠手藝吃飯,沒聽說鬧出過什么事情,在街坊鄰居間的口碑還不錯,做生意也實誠。這些年下來,那間面館都經營成大酒樓了,在他們縣里也是出了名的。”

    霍翎頷首。

    邱鴻振有些摸不著霍翎的心意:“娘娘突然問起桑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霍翎端起茶盞,隨口道:“派些人去將他們接進京師,一路高調些。”

    這么多年都沒有相認的打算,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接回桑家人……

    邱鴻振心中念頭翻涌,面上卻應得極快:“臣一定會大張旗鼓將人都接回來。”

    霍翎又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祝青云:“你也帶些人跟著一起去。這一路上,該教他們什么,想來你也心中有數。”

    霍翎最信任的女官當然是無墨,但她身邊諸事離不得無墨。

    像是這種外派出京的事情,交給祝青云來辦更合適。

    ***

    方氏最后還是打聽到了具體情況。

    不過不是從孔軍師那里打聽到的,而是從霍世鳴口中得知的。

    霍世鳴說得十分含糊,方氏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說的話,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霍世鳴的做法,一定是被太后所不喜,甚至是厭惡的。

    霍澤受了霍世鳴的牽連和太后的遷怒,這才被扣在皇宮里。

    剛剛放下心來的兒媳婦關氏,也聽說了太后的口諭。這回她沒有再派丫鬟過來打聽消息,而是親自抱著孩子過來了。

    “這該怎么和兒媳婦解釋啊?”方氏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霍世鳴神情灰敗,也懶得再多費一次口舌:“還能怎么解釋。直接說吧。兒媳婦身體一向不錯,哪里會那么容易倒下。”

    關氏確實沒那么容易倒下。

    她甚至還反過來寬慰方氏:“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娘,你別擔心,娘娘就算再遷怒阿澤也只是一時的,等娘娘氣消了,阿澤就會回來的。反正在皇宮里住著,也缺不了阿澤吃的用的。”

    方氏被兒媳婦安慰得唇角泛苦,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昨天老爺也是這么安慰她的,結果呢?

    方氏一時間也沒了辦法,倒是她身邊的嬤嬤給她出了個主意。

    “夫人不如生一場病。”

    方氏嘆氣:“這個節骨眼上,我哪里還敢生病啊。”

    嬤嬤道:“夫人生病,希望少爺回府侍疾盡孝,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方氏眼前一亮。

    方氏也不用裝病,她這幾日本就憂思過度,只要夜里再刻意吹吹冷風,一覺睡醒,就開始頭暈腦脹。

    關氏試探著往宮里遞了一本折子。

    霍翎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讓人送去給霍澤,又指派兩名太醫去承恩公府給方氏看病。

    ……

    霍世鳴這幾日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兩耳不聞窗外事。

    方氏生病的消息,還是太醫來了以后他才知道的。

    等太醫一走,霍世鳴去見方氏:“生病這一招,對太后沒用的。阿澤在皇宮里總歸沒有生命危險,你急什么。”

    方氏默默垂淚:“見不到阿澤回家,我這心里就是不踏實。不管怎么樣,一家人待在一起總是更好的。”

    霍世鳴正要再說些什么,外頭突然傳來巨大的轟鳴聲。

    “外頭出了什么事情?”

    有丫鬟進來稟報:“老爺,夫人,這動靜不是我們府上的,而是從隔壁傳來的。”

    “隔壁?”方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旁邊那座五進的大宅子空了有一年多了,這是要有新住戶搬進去了?”

    太后的禁足令只針對承恩公本人,并不針對霍府的丫鬟仆從。當然,在這種氣氛微妙的時候,丫鬟仆從也不敢高調行事,但出去打聽一下消息還是沒問題的。

    不多時,去打聽消息的丫鬟就折返了。

    與丫鬟一起回來的,還有在霍家干了幾十年的管家。

    八、九月的天,管家走出了一腦門的汗:“老爺,夫人,隔壁的府邸是為桑家準備的。”

    霍世鳴眉心微擰:“桑家?沒聽說朝中有哪位重臣姓桑。”

    管家腰背一躬:“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娘。她本家姓桑。”

    武威侯府的姨娘?

    饒是霍世鳴,也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管家說的是何人。

    下一刻,他的臉色,陰沉如烏云密布。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請罪與體面。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來自外戚的支持。

    霍世鳴嘴上不說,心里卻還存著一絲妄想,覺得太后只是嘴上說得狠,等到火氣消了,未必還舍得自斷臂膀。

    但桑家的出現,狠狠戳破了霍世鳴的這絲妄想。

    太后確實需要外戚這股政治勢力立在朝廷上。

    但一個不聽話的外戚,有還不如沒有。

    承恩公不知恩,太后也不介意換一個外戚家族來承恩。

    以前沒有這么做,一是因為霍家還算衷心得用;二是因為文盛安還在朝堂上杵著,從頭開始扶持一個家族不僅麻煩,不花個三五年功夫,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場。

    三則是因為,她與桑家人只有血緣上的聯系,并無任何情感上的牽扯羈絆。

    吩咐邱鴻振多照應一二,就算是全了這份血脈聯系。

    但此一時彼一時。

    如今形勢變了。

    霍翎的想法也跟著變了。

    只有血緣上的聯系,沒有情感的羈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從頭開始扶持桑家,給桑家人投喂政治資源,雖然會花費不少力氣,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看到成果,但這更能讓桑家人知道,他們的一切都是誰賦予的。

    她對他們,沒有太多親情。桑家人心里明白這一點,想必也不敢生出什么不切實際的想法。

    ——即使真動了什么不該動的心思,要處理起來時也很容易。

    霍翎將迎接桑家人的任務交給了邱鴻振和祝青云。

    邱鴻振身為工部左侍郎,肯定不能親自動身去迎接桑家人,他從皇宮離開后,就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大兒子,讓他和上司告半個月假。

    “我再給你撥一隊人馬,你帶著他們一起南下。”

    邱鴻振耳提面命:“切記,這一路上,一切以祝女官為首。她吩咐什么,你只管照辦,不需要問為什么。聽明白了嗎。”

    他這個兒子的資質不算十分出眾,與其多做,倒不如少做。只要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將桑家人帶回京師,總是少不了一份功勞的。

    桑家進京的排場,比之當年承恩公霍世鳴進京的排場還要煊赫三分。

    每經過一處驛站,都有當地大戶人家的管事等候在里面。不為別的,只是為了給桑家人請個安,再送上一份貴重的賀禮,結交個善緣。

    桑家人以前就是平頭老百姓,何曾受過如此禮遇。

    他們既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樣的場面,也不知道這份賀禮能不能收,收了以后會不會惹來麻煩。

    最后還是祝青云點了頭,他們才戰戰兢兢收下禮物。

    等客人離開后,祝青云道:“現在這只是小打小鬧,真正的大場面,還得等你們回到京師。”

    桑家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氣,這樣居然還只是小打小鬧,那真正的大場面該是何等壯觀。

    “祝女官。”為首的老人小心翼翼道,“你能教教我們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嗎。”

    祝青云自是欣然應下。

    她心里清楚太后將她派來的真正用意。

    她需要在這段時間好好調、教桑家人,讓他們明白何為分寸。

    只要他們始終能夠擺正自己的身份,進京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潑天的機緣。即使只是為了立起一塊牌坊,太后都不會虧待了他們。

    桑家人就這么一路高調著進了京師。

    當他們看到那座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桑府”時,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生出受寵若驚之感。

    “祝姑姑,我們直接進去嗎?”桑家年輕一輩里,唯一的女孩子桑玄清問祝青云。

    祝青云剛才已經和宮里派來的內侍溝通過了。聽到桑玄清問起,她解釋道:“你們初入京師,身邊怕是沒什么得用的人手,這府中的仆從都是直接從內務府調過來的,月俸也都是由內務府出。這一路舟車勞頓,你們先好好休息一兩日,待娘娘有空了,自會召你們進宮。”

    桑玄清問:“祝姑姑要不要進去喝口茶歇會兒?”

    祝青云笑著婉拒了:“我還得回宮向娘娘復命。”

    桑玄清給祝青云行了一個大禮,這個禮數還是祝青云親自教給她的:“那我就不留姑姑了。”

    祝青云連忙回了一禮:“當不起姑娘的大禮。”

    “姑姑當得起。”桑玄清笑意盈盈,“這段時日,我們一家人都承蒙姑姑照顧。姑姑的恩情,玄清銘記于心。”

    祝青云確實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才來教導桑家人的,但桑家人能記下這份情,她心里自然也更慰貼。

    桑玄清站在原地,目送著祝青云上了馬車。

    她轉身時,正好看到隔壁的承恩公府門庭冷清,門口還有兩排禁衛在看守。

    祝青云能夠教給桑家人的東西還是有數的,畢竟這一來一回也就半個月左右,更多的還得等桑家人到了京師后慢慢摸索。

    但承恩公府的情況,祝青云或多或少都給桑家人講過——當成反面例子來講。

    雖然祝青云沒有明說,桑家人也能猜到,他們的風光與承恩公府的沒落有很大關系。

    “承恩公府的現狀,就是我們家需要警醒的未來啊。”

    ***

    皇宮里,霍翎一邊看著燕北守將周嘉慕的信件,一邊聽祝青云匯報桑家人的情況。

    桑家輩分最高的人,是顧聲雨的表哥,也就是霍翎血緣上的表舅。

    這位表舅生了兩子一女,兩子一女成親后,又各自生下孩子。如今這些孩子也都長大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

    霍翎隨口問道:“里面有什么機靈孩子嗎?”

    祝青云道:“畢竟與娘娘有著一絲血緣,都挺機靈的。要說資質最好的,還是桑家二房生的那個女孩。”

    霍翎來了一些興致:“她叫什么名字?”

    “桑玄清。”

    霍翎想了想道:“明日下午,我在宮中設家宴,請表舅他們來宮里坐坐,也讓安兒見一見他們。”

    霍翎和桑家人的見面很平淡,并沒有太多親人相見的熱切與激動。但她說了這是一場家宴,就證明她是承認這份親戚關系的。

    除了給幾個小輩都備了貴重的見面禮外,霍翎還對桑表舅道:“我與表舅乃是血脈至親,表舅在京中若是有何不便之處,只管往宮里遞信。”

    桑表舅心下一暖:“娘娘對桑家的恩德,已經讓草民、我無以為報。”

    霍翎道:“都是自家親戚,表舅說這話就外道了。”

    桑表舅搓了搓手,有些局促道:“眼下我確實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瞥了眼坐在下首的桑玄清,這是進宮之前,桑玄清給出的建議。

    “明日我想帶著家中的孩子們,去姑姑墓前祭拜一番。這些年我們遠在老家,一直沒機會給姑姑上柱香。”

    桑表舅口中的姑姑,就是霍翎的外祖母。

    霍翎不免多看了桑表舅一眼。

    她與桑家的聯系都來自于外祖母,桑家能想到第一時間去給外祖母掃墓上香,不管是發自內心,還是為了討好她,都是一步不錯的棋。

    霍翎直接應下:“明日一早,我讓內侍去給你們領路。”

    在桑家人離宮時,霍翎還賞下了好幾車東西,都是他們能夠用上的。

    季銜山也跟著賞賜了不少好東西。

    不管是祝青云和邱大郎去接桑家人,還是太后賜下府邸,都是大張旗鼓著來。

    桑家人還在半路上的時候,有關

    他們的消息就已經在京師傳得滿天飛了。

    滿朝文武沒有第一時間上門拜訪,是因為他們還在做最后的觀望。如今看著桑家人進宮一趟就得到了滿滿幾大車的賞賜,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太后娘娘明顯是要抬舉桑家,他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該遞拜帖遞拜帖,該準備賀禮準備賀禮。

    桑府門前,一時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與隔壁的承恩公府形成鮮明對比。

    有一名年輕官員在外頭排隊候著的時候,隨意往隔壁瞟了幾眼,不免唏噓:“不久之前,這樣的熱鬧還是屬于承恩公府的。”

    “噤聲。”與年輕官員關系不錯的同僚提醒道,“太后娘娘圣明燭照,她的心意,豈是我們能夠置喙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承恩公府,這是失了圣眷啊。

    桑府門前的熱鬧只持續了幾天就消停了。因為就在九月初,一封來自燕北的戰報,打破了京師的寧靜祥和。

    ——大穆主將蕭國英、副將馮信,奉永慶帝之命,以自衛反擊為借口,興兵二十萬南下攻打大燕。

    隨著這封戰報一起傳回來的,還有源源不斷的情報。

    永慶帝確實是被兒子逼宮的行為氣得中風了,但他并未暈厥過去,而是被太醫用針吊住了一口氣。

    蕭國英支持十皇子,馮信支持二皇子,兩人明面上的關系確實不對付,私底下卻都效忠于永慶帝。他們的爭權奪勢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戲。

    蕭國英也確實領著一隊兵馬悄悄離開了燕云,但在離開燕云后不久,他們就改頭換面,在馮信的掩護下,重新回到了燕云。

    他們故布疑陣,巧設陷阱,為的就是引誘大燕主動發起北伐。

    只可惜左等右等,大燕軍隊都毫無動靜。

    一直到大燕承恩公上書請戰的事情爆發出來,永慶帝抓住機會,以此為借口說動了大穆的貴族高官支持他發兵。

    ……

    消息傳到霍世鳴耳里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雖然霍世鳴從始至終都認為,這是大穆狼子野心。沒有他上書請戰這件事情,大穆也會找到別的借口開戰。

    他所要背負的責任,只有極小的一點。

    但他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是怎么想的。禁足三月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狂風驟雨還未落下。

    安鴻羽在收到前線的消息后就病了。他本就上了年紀,早年在戰場上還留下了不少暗傷,如今這一病,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去了大半。

    但他還是強撐病體寫了一本請罪折子,讓自己的長孫代自己送進宮里。

    霍翎打開請罪折子,隨意掃了幾眼,對一旁的祝青云道:“安老將軍倒也知趣,沒讓哀家為難。”

    祝青云勉強笑應了一聲,不知該如何接這話。

    安老將軍不過是跟著聯名上折,都連夜寫了一本請罪折子送進皇宮。那不知趣的,令太后為難的,還能是何人。

    “既然承恩公不愿體面,哀家就幫他體面吧。”

    霍翎招來崔弘益,輕聲吩咐了幾句。

    次日,久病剛愈的方氏正在庭院里散步,一名禁衛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承恩公夫人,娘娘在宮里等著您。還請您立刻隨屬下走一趟吧。”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還請娘娘,重罰父親。……

    方氏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霍翎單獨召見過了。

    以前還在燕西的時候,母女間的關系稱不上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但也還算親近,在外人看來也是不錯的一家人。

    方氏這個人,細數起來有不少小缺點,偏心娘家,行事糊涂,還總有些拎不清,但大問題是沒有的。

    即使有些小心思,也只停留在小心思的階段,沒有真正做過什么傷害霍翎的事情。

    一個繼母,能做到這一步,也實在沒什么好苛責的了。

    這種平淡溫馨中略有磕絆口角的日子,才是大多數人生活的常態。

    霍翎和方氏的關系開始惡化,還要從方建白戰死沙場說起。

    理智告訴方氏,方建白戰死一事怨不得霍翎。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生死由命,誰也不能幸免。

    但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如果這世間所有人都能完全地用理智去思考問題、解決問題,人與人之間就不會有那么多不理解了。

    方氏不能也不敢去怨恨,只能選擇避開霍翎。

    這么多年過去,再濃烈的悲傷,也會被時間沖淡。

    對于方建白的死,方氏已經能用平常心看待,但她還是不太習慣與霍翎面對面相處。

    平時有什么事情,都是讓兒媳婦關氏代她入宮。

    偶爾遇到一些避不開的場合,周圍也有很多人在。

    如今突然被霍翎召見,方氏是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的。

    在走進壽寧宮之前,她的心情十分忐忑,為自己接下來可能的遭遇而惶恐不安。

    但出乎方氏意料的是,霍翎見到她的時候,態度稱得上平和。

    “承恩公他們做的事情,哀家相信夫人是不知情的,夫人也不必擔心會受到遷怒。”

    霍翎一開口,就給方氏吃了一顆定心丸。

    方氏愣了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才好。

    她行完一禮,尷尬道:“臣婦謝謝娘娘。”

    霍翎頷首:“坐吧。”

    方氏局促地坐下,低垂著頭,視線落在宮人剛剛端來的茶水上。

    “朝中公務繁忙,燕北戰事一起,還有諸多事情等待哀家裁決。哀家就長話短說了。”

    霍翎也沒有和方氏繞彎子,直接將她的要求道出:“我需要霍澤幫我做一件事情。只要他同意,他就能出宮和夫人一家團聚。”

    方氏愕然:“不知娘娘要阿澤做什么事情。”

    霍翎道:“也并非什么麻煩事,只是想讓他上一本折子。”

    聽著確實不是什么麻煩事,但方氏又不傻。要是霍澤愿意上這本折子,也不會被扣在皇宮半個多月。

    方氏小心翼翼道:“娘娘能讓臣婦去勸勸阿澤嗎?”

    “自然可以。”霍翎道,“在夫人去見霍澤之前,趁著還有時間,我與夫人說兩句真心話。”

    說來也有意思,霍家幾口人里,能夠讓霍翎坐下來心平氣和說上幾句話的,也就只剩方氏了。

    ……

    方氏被宮人領著離開壽寧宮時,腦海里還在回蕩著霍翎對她說的那幾句話。

    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在前頭領路的宮人突然停在了一間偏僻的宮殿前:“夫人,我們到了。”

    方氏望著面前這座冷清幽森的宮殿,身體還未做出什么反應,眼淚已先一步浸滿眼眶。

    她再顧不上其它,快步走上臺階,就想要闖進去,卻被兩把未出鞘的刀格擋住了去路。

    “來人止步。”

    宮人連忙上前,出示手里的宮牌。

    “娘娘有令,請兩位大人放行。”

    兩名禁衛對視一眼,收刀站定,讓開去路。

    宮人這才轉頭對方氏道:“夫人進去吧。”

    方氏上前一步,推開殿門。

    陽光如流水般傾瀉而入,方氏環顧四周,稍稍松了口氣。

    這里面的物件一應俱全,也沒有任何異味,看來太后只是軟禁了阿澤,并未有任何苛待。

    只是,等方氏見到霍澤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這口氣松得有些早了。

    太后確實沒有苛待霍澤,霍澤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嶄新的成衣,但霍澤的精神狀態并不是很好,看上去頗為憔悴。

    像是很長時間都沒有休息過一樣。

    “阿澤……”

    方氏略帶哭腔的話剛出口,聽到動靜抬起頭來的霍澤就猛地跳了起來。

    “娘!你怎么在這兒!難道太后把你也給扣下了!?阿嬈和阿興呢,他們情況如何,太后有沒有對他們做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生生將方氏的眼淚砸了回去。

    方氏拉住霍澤:“你先別激動,兒媳婦他們都在府里好好待著呢,我也沒事,是太后派我來勸勸你。”

    霍澤怎么可能不激動。

    自從他被帶到這座宮殿后,他就完全斷開了和外界的聯系。

    太后沒有在衣食上虧待他,每天都會有宮人進來打掃衛生,也會有宮人送來沐浴用的熱水。

    因為天氣還很悶熱,宮殿角落還擺著兩個冰盆,不時有人進來換冰。

    甚至連熏香都有給他準備。

    但這些細節做得再好,都不能改變他被軟禁的事實。

    那些進來打掃衛生、給他送飯的宮人,都像是啞巴般,不管他跟他們說什么,都得不到一聲回應。

    他不能離開宮殿半步。

    而宮殿里,一應物件俱全,卻沒有任何能用來打發時間的書本紙張。

    他要么睡覺,要么枯坐著思考外頭的情況。

    有的時候,霍澤的想法很樂觀。

    但更多時候,霍澤是在恐懼,在悔恨。

    而霍翎三不五時派人送來的消息——霍世鳴被禁足了,方氏病了,桑家回京了,大穆開戰了——又進一步加深了霍澤的恐懼。

    霍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重要,他和父親都高估了太后對霍家的感情。

    剛開始那幾天,霍澤就是在這樣的恐懼和悔恨中度過。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能早些勸住父親,阻止父親上那一本折子,該有多好啊。

    但慢慢地,霍澤的悔恨里,又添了一絲埋怨。

    ——人心不足蛇吞象,霍家已經顯赫至此,父親為什么還不知足,為什么就不能聽聽自己的勸告呢。

    只是,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是一向器重自己、精心栽培自己的父親啊……

    父親瘋了,阿姐瘋了,他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跨出那一步。

    霍澤被復雜的情緒不斷撕扯著,一直到如今方氏到來。

    母子兩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霍澤才問起外界的情況。

    方氏道:“外頭的情況一會兒再說。先說正事。太后要你上什么折子。”

    霍澤抱住了自己的頭,痛苦道:“太后要我上折,彈劾父親結黨弄權、德不配位。”

    方氏面上血色驟然褪盡。

    她終于知道霍澤為什么不愿意上這本折子了。

    但是——

    但是——

    方氏也終于知道,太后為什么要讓她來勸霍澤了。

    身為兒子,霍澤下定不了決心去狀告父親。

    但她是霍世鳴的妻子,是霍澤的母親,她可以替霍澤下定決心。

    方氏右手顫抖著,覆在了霍澤的頭頂上,淚水奪眶而出,她泣聲道:“太后要你上折,你就上吧。”

    霍澤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方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到的話。

    “娘!”

    “你聽我說。”

    方氏深吸一口氣:“你先認真聽我說。”

    也許是因為自己只是繼母,又早已與霍翎離心,素來拎不清的方氏,在這件事情上反而比霍世鳴和霍澤更拎得清。

    別總拿親情說事,也不要認為親情可以抵消所有過錯。

    要是這對父女中有任何一人還顧念著舊情,事情都不會發展到現在這步。

    “你爹總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霍家,都是為了你。但不是的。你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

    方氏不了解朝廷之爭,但她了解自己的枕邊人,也了解自己的兒子。

    阿澤一向是個安于現狀的性子。

    老爺最不滿意阿澤的就是這一點,她身為母親,卻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

    安于現狀又怎么了,一家人整整齊齊,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只是方氏自己的話,她并不介意陪著霍世鳴一起受罰。夫妻大半輩子,她做不到為了自己活命而棄霍世鳴于不顧。

    但是,她還有兒子,還有兒媳婦和孫子,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霍世鳴因為一己之私,將所有人都拖進泥潭里。

    “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你的妻兒考慮考慮。”

    方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表現得如此鎮靜。

    也許這不是鎮靜,而是麻木。

    她麻木地,將自己從太后口中聽到的話,轉述給霍澤。

    “你知道嗎,你爹私底下還鼓動你岳父一起聯名上折了。你岳父這回也要跟著受罰。所以你不要指望著你出事以后,安遠侯府還能繼續庇護阿嬈和阿興。

    “他們說不定還會遷怒到阿嬈身上。就算不遷怒,他們也是有心無力了。你自己的妻兒,就應該由你自己來護好。你總不能指望我這個做娘的吧。”

    霍澤猶豫:“可是……可是……”

    方氏咬牙,決絕道:“沒有什么好可是的。娘知道你邁不過心里那道坎,沒關系,決定是娘替你做下的。你爹要是怪罪起來,就讓他來怨我恨我好了。”

    霍澤還想說些什么,方氏卻再也撐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在太后和你爹之間,你總要選一邊站隊的。

    “安老將軍已經寫好了請罪折子,你爹卻遲遲不肯認罪。太后已經沒有耐心了,阿澤,娘害怕,害怕你今天再不做出選擇,就沒有做選擇的機會了。”

    霍澤渾身一震,如被抽了魂般癱軟在地,萬般情緒涌上心頭。

    良久,霍澤緩緩坐起,用袖子里側給方氏擦拭眼淚:“娘,你去幫我做件事。”

    “什么事?”

    “去門口,跟看守我的禁衛說一聲,讓他們給我送一套文房四寶和一本空白折子來。”

    天狩九年九月,戰報傳回京師的第三日,許久不曾在人前露過面的霍澤,穿著一身嶄新的朝服出現在朝會上。

    這場朝會是為了商議燕北戰事而專門召開的。

    在朝會進行到尾聲時,霍澤緩步出列,將懷中的奏折高舉過頭頂。

    他以兒子的身份,代父親上了一本請罪折子。

    “娘娘寬仁,霍家卻不能仗著娘娘的寬仁一再得寸進尺,還請娘娘——”

    霍澤叩首:“重罰父親。”

    滿朝寂靜無聲。

    九重宮闈之上,有冰冷的聲音降下。

    霍澤求仁得仁。

    時任兵部尚書的霍世鳴致仕,身上的虛銜和加恩也都被一一剝奪,只保留了一個“承恩公”的爵位。

    一個,不再有恩可承的,承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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