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偏我來時不逢春(18)【捉蟲】
◎她以為,這叫終究有救。◎
蘭山君一直覺得, 那一縷突然間透進來的光是她的救贖。
她確實憑靠著那縷光又重新生出了活的意志。
她想,這日子,是越發過得好了。
今日有一縷光, 明日說不定就能逃出去。
她天生就倔,不肯認輸, 于是就算是爬, 她也要爬到窗戶邊,艱難的撐著墻站起來, 伸出手去捧住那星星點點,努力的將臉湊過去, 置身于暖陽之中。
她以為,這叫終究有救。
卻原來, 這叫——點天光。
這讓她掙扎過的無數個白天黑夜, 都成了笑話。
她一時之間, 只覺得又回到了那個被捆住手腳送回淮陵的寒冬,無助, 悲憤,委屈,絕望。
她在那里反省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在那里恨宋知味, 恨鎮國公一家, 恨天, 恨地,恨每一個認識的人。
恨到最后, 面目全非, 又開始強迫自己清醒。
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 不讓自己被無邊的黑暗吞掉了理智, 成為自己最厭惡的人。
她很努力的活了。
但她還是有撐不住的時候。
她不再去吃那些冷菜餿飯,不再去想著活,她面無表情坐在地上,手里拿著老和尚的戒刀。
那縷光出現的是如此適宜。
在刀挨近手腕的那一刻,它出現了。
她不知道愣了多久,又摸索著到門口端起冷菜吃了起來。
活下去吧。
再努力活一活。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說不得有一日,就照到了她這里。
她就這么的,又活了那么久。
活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用刀割破了手腕?是衰竭而死?是饑腸轆轆而亡?
蘭山君的頭慢慢低下去,身子忍不住顫抖,眼眶忍不住泛紅,卻還是倔得很,不肯掉下一滴淚來。
她想,別查了,就用戒刀殺了宋知味算了。
她沒了一條命,宋知味賠掉一條命,正好。
一命抵一命,不虧。
她蹭的一聲站起來,急切的去尋自己的刀。
她這么一副樣子,早就嚇壞了在旁邊的壽老夫人和郁清梧。
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往前走,郁清梧只能去攔,但哪里攔得住,她力氣大得很。他一著急,怕她出事,只能逾越,用盡力氣按住她的肩膀。
“蘭姑娘,你怎么了?”
“蘭姑娘?”
“山君。”
他懸著心喊,“山君——回神!”
蘭山君聽見自己的名字,這才緩緩的恢復理智。
她怔怔抬頭,看見郁清梧擔憂的看著她,輕聲道:“山君,回神。”
壽老夫人方才一直坐著,剛剛猛的站起來頭有些暈,又跌坐回去,在那里干著急:“山君,你怎么了?”
蘭山君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是壓抑太久,可能是恨意太深。
但從噩夢蘇醒,又不免索求更多,她不能就這樣糊里糊涂的死。
這還是重生回來之后,她第一次失態。她急急轉身往回走,生怕自己再沖動。誰知腳一軟,便要倒下去,幸而郁清梧就在身邊,連忙伸手將人扶住。因不敢逾越太過,只能用雙手緊緊握著她的手臂,這才將將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壽老夫人眼見蘭山君冷靜下來,這才松口氣道:“錢媽媽,快拿幾塊糖來化了給她喝下去。”
又叫郁清梧,“扶著山君坐下去,別站著,那樣費力氣。”
郁清梧照做,等蘭山君坐下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倒是沒發覺,又急急的蹲下去,輕聲說了句得罪,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手腕上為她號脈。
這是他年少時候學的本事,跟讀書一般,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錢媽媽端了糖水來,用勺子喂給蘭山君喝。趙媽媽本在門口守著馬車,聽見聲音不對往里走,一進來就見郁清梧正為自家姑娘號脈,她連忙著急問,“這是怎么了?”
郁清梧:“無事,應當只是……只是嚇著了。”
他遲疑不定。若是按照診斷來,她這是心神俱傷,方才那一下,倒像是回光返照。但也可能是他學藝不精。
好在她現在的脈象現在是穩下來了,他道:“壓壓驚就行。”
壽老夫人聞言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繼續問,只是將蘭山君慢慢的摟在懷里,生怕再驚嚇了她,寬慰道:“沒事,沒事,不用嚇著,有我在呢,我也算是老封君了,妖魔鬼怪都得繞行。”
蘭山君被這般圍著打轉,心中感激,卻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可能令他們起疑了。
但他們應也無從查起。她過去的十六年是有跡可循的,無論怎樣,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她扯了個謊言,道:“我曾經在書上看見過,也曾經聽一位來買豬肉的夫人說起過她有這么一段過往。”
她低聲道:“書上看見的時候,只覺得是一段荒謬的話。聽人說起,也覺得是假的。”
“誰知道,真就有這么一種刑罰。現在想想,聽人說的時候并不真心,以為是她用謊話來支吾我,還對人敷衍得很,假裝信了這么一段鬼話。可若是她真有過這么一段日子,那我的敷衍和假裝相信,又該多傷人心。”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心中有愧,方才心中還想著回蜀州去跟她說一句對不住。”
壽老夫人:“你們是萍水相逢,她定然不會在意的。”
蘭山君習慣性笑笑,道:“在意不在意,都無用。她跟我說了這么一個故事之后就死在了破廟里,我當年看見之后,心中尤為不好受。于是這么多年,心中總是會想她說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便好受些,若是真的,我又忍不住想,當時要是真心一些,她臨走的時候會不會好過一些?”
壽老夫人聽完唏噓,“你這是至情至性呢,也是心里有了執念,所以才會如此。”
蘭山君:“若是別的事,倒是也不會這樣,只是這法子聽起來就折磨人得很,我心中毛骨悚然,很是過意不去。但因是年少時候的事情了,我記不太清,有時候會想,會不會是我記錯了才有了這么一段記憶?”
“所以一直記在心里,前些日子還托郁大人幫我查一查。”
如此一來,便也說得通了。
郁清梧聞言,眸眼都輕柔起來,心想,她的性子如此容易共情他人,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阿兄去世的時候,她身上就彌漫著一股悲涼,不僅在她自己身上縈繞不開,他總覺得,她看他的時候,也有這么一股悲涼。
就跟他總覺得他們是故人一般,他也覺得她看他,還有一股同病相憐之相。
這又讓他心中擔憂。
人是有底色的。有些人常年開懷,便碰見了病了也不怕。有些人藏了事情,日日壓著,總有一日要壓垮,風吹草動,便要去見閻王。
郁清梧難免開解起來,“這法子確實是駭人聽聞,一時不信,是人之常情。你別總想著,想來是她的死你過意不去,這才成了執念。”
而后忍不住道:“我瞧著,這法子是專門用來折磨意志堅韌的人。若不是清楚被送進去的人骨頭倔,便不會用這個法子。”
“尋常人哪里受得住這個呢?怕是堅持不了幾天就要自戕了。”
他不由感慨:“那位夫人竟然熬過來了,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活著的。”
蘭山君手慢慢的攥緊,跟著出聲,“是,不知道怎么活下來的。”
她喃喃道:“點天光……何仇何恨,才想出這般的法子折磨人。”
壽老夫人卻越發覺得點天光三個字在哪里聽聞過。
她問郁清梧,“你在哪本書看見的?”
蘭山君也看過去。
郁清梧:“是在一本雜記上。倒是沒有書名,里頭記的東西倒是多,花花草草,古畫山川,應有盡有,這種刑罰,是在最后一頁上寫著的。”
他這段日子渾渾噩噩,本是不知道做什么的。但因有了蘭山君的囑托,竟然有了些精神,他柔聲道:“晚間睡不著,我就不斷翻書,翻著翻著,還真翻到了。”
蘭山君:“可否把那本書給我看一看?”
郁清梧:“當然可以,只不過不在這里,是在郁府的書房里。等我后日讓人給姑娘送去。”
蘭山君:“多謝。”
郁清梧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他們兩個,總是謝來謝去的。
但因為有需要幫扶的地方,所以才會道謝。他跟她說,“以后還有什么事情,你盡管來找我,我能做的,定然會幫你做好。”
蘭山君再次生出了利用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她這回直接應承下來了。
上輩子,也沒有聽聞過他跟宋知味是好友,也許本就是敵對的呢?
他幾年之后扶搖直上,宋國公府也要暫且避開他的光芒,若是想要找人,如今跟她有牽扯的郁清梧無疑是最好的,比祝家兄妹還要靠得住一點。
她聽見自己低聲嗯了一句,“好,我一定找你。”
壽老夫人在一邊瞧著,笑盈盈的,跟錢媽媽對視一眼,心里倒是打起了主意。
等回去之后,她說,“你瞧他們兩個,是不是天生一對?”
錢媽媽:“我也覺得是。只是蘇公子剛去世,咱們是不好說這個的。”
壽老夫人嘆氣,“我也不愿意說,可山君今年十六歲了,鎮國公府今年一定會給她找夫婿的。”
錢媽媽:“那也不能是咱們看著好就行,還要問過他們的意思。”
是這個道理。壽老夫人就道:“再過兩個月,我便先問問清梧的意思,若是他點頭了,我再去問山君。男人的面皮厚,就算山君不愿意也無事,拒了就是。”
否則先問蘭山君,山君要是愿意,而清梧搖頭,那就是傷了姑娘的體面了。
壽老夫人躺在床上,又不免想起了蘇家兄妹。她這一輩子從未對人虧心過,唯獨覺得對不起這兄妹兩個。
她心善,忍不住又道:“你說,當初我要是讓他們住在我這里,他們就不會死了吧?”
錢媽媽唉聲嘆氣的,“別想啦,事情都過去了,您的身子要緊。”
所以說,人心善的時候才會這般自責,像那些魑魅魍魎,殺了人跟沒事人一樣,當時還風風光光辦壽宴呢。
她道:“還望地府里面有公道。”
壽老夫人便閉上眼睛歇息,等了等,又忍不住攥著錢媽媽的手,“哎,點天光三個字,你熟悉不熟悉?我總覺得很久很久之前聽誰說過。”
錢媽媽:“我哪里記得住?!”
她還有一堆事情要忙呢!等伺候睡了老夫人,又得去管著整個壽府的事情,她只比壽老夫人少十五歲!
她覺得自己也到要休養的年歲了。
她說,“過幾日我就去挑些丫鬟小廝回來伺候我。”
壽老夫人笑起來,“你早該如此做啦。我勸了你多少次,你總不愿意。”
錢媽媽:“我本來就是個奴婢!”
壽老夫人:“哦,哪個奴婢總是我我我的?”
她道:“快別倔了,咱們還能活幾個年頭呢?”
她說到這里,又低聲下去,“清梧這性子,跟山君的倒是有些像,都是性子犟的孩子。我看他最近行事,很有些親近蜀州鄉黨的意思。”
錢媽媽沒懂,“他本就是蜀人,合情合理,之前除了給咱們送年禮節禮,徐家他也沒落下過。”
徐家也是蜀州來人。徐家老爺如今官至大理寺卿。
壽老夫人嘆氣,“你不懂,他心里還是有坎了,從前是一心一意跟著鄔慶川走,如今還想多走一條路出來。”
錢媽媽:“這可不興讓鄔閣老知曉。”
壽老夫人:“都是從我這里走的禮,鄔慶川向來不愛管這些,也沒個人管后宅,他哪里知曉?”
她道:“我心里犯愁,生怕他們師徒兩個隔閡越來越大。”
錢媽媽思量了一會,更加不懂了,“那你怎么不跟鄔閣老說,還答應幫郁少爺瞞著?”
壽老夫人沉默,而后道:“行舟和瑩瑩,死得太不應該了。清梧想要報仇,我也能體諒。鄔慶川的路子走不通,他是想著用蜀州學子四個字來做文章。”
錢媽媽:“這……這怎么好?”
壽老夫人沉下臉,“有什么不好呢?”
鄔慶川壓著清梧問他有什么底氣,清梧聞音知意,只能說自己什么都沒有。可難道他真的沒有嗎?
她一氣,咳嗽起來:“清梧明明還有他。口口聲聲,他把清梧當兒子,可你看看,博遠侯爺是怎么護著他兒子的?我都能知曉,清梧的肩膀被他越壓越低,說自己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他該有多傷心。他是把鄔慶川當做親父的。”
錢媽媽趕緊過去拍她的背,勸解道:“你也說了,你還有幾年活頭,就別這般糟蹋自己身子了,他們的事情你少管!”
她擦淚道:“大夫說,你若是再這般操心,怕是活不過三年。”
壽老夫人笑起來,“也夠了,我這一生,倒是不虧。”
她昏昏沉沉睡過去,夢里倒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她進宮看望陛下和皇后,陛下拉著她道:“阿姐,快來,伯顏正在說要剃了發做和尚去。”
她就罵:“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怪!”
段伯顏陰陽怪氣的道:“還說呢,我這是替自己修福氣。”
他嘖嘖道,“阿姐,你可不知道,我跟太子不過是背地里罵了齊王幾句,他就說以后要把我點了天光,熬斷我的骨頭。ῳ*Ɩ ”
他說,“你聽聽,我可是他舅舅!”
壽老夫人便看向齊王,齊王趕緊道:“我就是看見個典故,說笑呢。”
她又陛下,陛下擺手:“阿姐,我被他們都要弄得心里憔悴了。”
但他道:“先把齊王罰了吧,哪里敢這般對長輩不敬。”
壽老夫人就心想,點天光,我今日好像聽人說過。
聽誰說的呢?
她在夢里皺起眉頭,伯顏笑著走過來,問:“阿姐,多謝你來了,我才敢說罵齊王。”
她就罵:“以后別沒大沒小的,那畢竟是陛下!那是陛下的兒子!”
但是她又舍不得罵了,拉著他的手道:“伯顏,我是不是好久沒見著你了?”
恐有十六年了。
怎么也不入夢來見一見故人。
……
鎮國公府里,蘭慧抱著枕頭來跟蘭山君睡。她這幾日都是如此,很喜歡跟蘭山君睡前說說話,以此來加深感情。蘭山君知曉她的好意,但今日實在是精神不濟,她道:“我可能要先睡了。”
蘭慧一看她的臉色就擔心,“怎么一點氣血都沒有?”
蘭山君:“可能是先去了祝家,又去見了壽老夫人,有些累。”
蘭慧:“六姐姐趕緊睡!”
蘭山君心神俱疲,點點頭,很快混混沌沌睡了過去。
等她醒的時候,就見慧慧坐在床上給她擦汗,道:“六姐姐,你做噩夢了。”
蘭山君不記得。她茫然說,“是嗎?”
蘭慧:“是。你難出了一身的汗,我搖了搖你才醒。”
她朝著外頭喊,“沏一杯溫水來。”
秦媽媽帶著引秋進門,擔憂道:“怎么就夢魘了?要不要去白馬寺里面拜拜?”
蘭慧:“明日問問母親。”
蘭山君:“無事的。”
她搖搖頭,“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秦媽媽:“子時。”
蘭山君:“還早著呢,你們也快些睡吧。”
蘭慧憂心忡忡,“六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蘭山君溫和道:“沒有。”
蘭慧就不好再問了。她之前覺得母親是想多了,但是近些日子越跟六姐姐相處,她就越覺得母親說得恐有道理。
六姐姐可能心中藏著事情。
但她不肯說,這是情分沒到。蘭慧無聲的嘆息,攀著阿姐的胳膊好一會才睡著。
蘭山君卻睡不著了。
她等蘭慧呼吸輕緩之后才慢吞吞的爬起來。她舉著燈坐在外間案桌前,渾渾噩噩坐了好一會后,提筆想寫點什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蘭慧,恐被她看見,便又放了下去。
但腦子里漿糊一般,很多事情竟像云煙一般,在心中起起伏伏縈繞,卻又沒有個頭緒。
她不得不再次提筆,像郁清梧寫札記一般,也寫上一段語意不明的話。
“元狩四十八年元月二十,知往事有名目,天光有典故,宋賊多恨我——”
筆力鋒利,猶如刀削。
她想,宋知味和幕后的兇手必定是恨毒了她,所以才用了這種辦法來折磨她。
那她將來也要還回去才行。她這個人,除了骨頭倔,還愛學人做事情。
頗有些眥睚必報。
且今日許是壓抑已久的心事釋放了一些,她反而沒有像之前那般去細細盤旋在過往的每一件小事上不放過自己,沒有再糾結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錯才讓人如此對待。
她只想到蘇家兄妹——他們不也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嗎?
他們的命也還是沒了。
權貴愚人,奸賊殺人,本就毫無道理。
而后又想到老和尚。
她自從開始查十六年前這個節點開始,便發現,正好是十六年前的春日,先太子和他的舅舅鎮南大將軍段伯顏相繼去世。而后,先太子一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自此不再成氣候。
老和尚若是跟她的事情有牽扯,若是在朝堂,會不會是先太子的人呢?
她總是不可避免將所有的人和事情都跟她被困淮陵牽扯在一起。
這是在淮陵漫天黑寂里養成的習慣。
這種習慣讓她痛苦,但也總能讓她多想出一個兇手來,多想出一種別人迫害自己的緣由來。
她并不忌諱這種胡猜。
她猜的兇手太多了,萬一能猜中一個呢?她當時就想,猜過,怨恨過,也比沒怨過好。
于是又提筆,在紙上寫道:“賊人多恨他,遷怒于我。”
若老和尚是先太子的人,那他可能得罪的就是齊王。
齊王啊……齊王十年后,雖然熬到了五十歲,但卻是隱隱有勝出的局面。若是老和尚跟他有恩怨,那宋知味用她做禮投靠也是有可能的。
宋知味那般的人,冷冷清清,冷心冷情,又有什么做不出來呢?
只是,到底是想不通為什么非要用點天光這樣的法子。
無論是哪種猜想都想不通。
寅時了。
蘭山君認認真真將紙折起來。突然又想到郁清梧。
他是喜歡寫札記的。
她看看手里的紙,手一頓,干脆也做了一本札記。
以后能寫的東西姑且多得很。
蘭山君在案桌前坐了一夜。
這一夜,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痛苦,反而越到最后越平靜。
這是她的好處,她總有一股子韌勁在,能撐住所有意外的發生,不讓自己倒下去。
蘭慧起床的時候,便見她直著腰,坐在案桌前看窗外的風景。
見她這般,就知道她一夜都沒有睡!蘭慧大喊:“天爺,好歹也瞇一會!要是睡不著,也叫我起來一起說說話啊!”
蘭山君卻睡不著,等用了早膳后問:“下個月初,我聽聞宋國公府有賞花宴?”
蘭慧點頭,“是啊,到時候母親要帶著咱們兩個去。”
她看了一眼蘭山君,“六姐姐,母親恐要給你挑夫婿了。”
她小小年歲,說起這些來一點也不害臊。
蘭山君剛開始還好奇她是如何養成這般的性子,后來發現母親時不時就要跟她說幾句嫁高門,便也明白了。
她摸摸蘭慧的頭,“那你幫我看著點,我眼光不好。”
蘭慧被摸了一把,高興得很,覺得六姐姐終于跟自己親近一些了,道:“好啊,洛陽跟姐姐適齡的男人我都知曉。”
她幫著蘭山君梳妝,而后無聊道:“明日你要去壽府,三哥哥要跟著齊王世子去馬場,我卻要和母親嫂嫂一起學管家,實在是枯燥無味。”
蘭山君本來往頭上插金簪的手一頓,“三哥哥要跟齊王世子去馬場?”
蘭慧點頭,“是啊,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母親是高興了,四叔就提心吊膽的,生怕他惹出禍來。”
四叔父的膽子最小,做什么事情都是站戰兢兢的,所以齊王很瞧不上他,一直沒有重用他。
但唯獨蘭三多事這點四叔父沒想錯,兩年后蘭三害得他丟了官印,自此以后,鎮國公府一蹶不振。
蘭山君:“四叔父的擔心不無道理,還是提醒母親讓三哥警醒一些吧。”
她記得上輩子確實是有這么一件事情,當時蘭三實在是得意,在她面前不知道說了多少次。
不過應當是沒有出什么事情的,不然他也不至于那般炫耀。
她沒管太多,道:“對三哥哥而言,警醒一些沒壞處。”
蘭慧:“誰說不是呢。”
第二日,蘭山君早早的就去了壽老夫人家里。她還想看郁清梧手里記載著點天光的書。
等她走了,蘭三少爺才慢吞吞的過來陪著朱氏用飯,嘆氣道:“我都怕她了!”
蘭慧翻了個白眼,三少夫人忍著沒有說話。
她告誡自己不能生氣,給他塞了個包子。
但包子沒有塞住蘭三少爺的嘴巴,反而漲大了他的嘴巴,包子在他嘴巴里面嚼,也沒有堵住他的嘴,還在那里叨叨叨:“她可真厲害啊,這幾日見了我都不叫人的。”
之前她不去祖母那里請安他還能理解,祖母要挪她師父的長明燈去道觀里,畢竟做得過了些。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啊,他是有理有據的,都是為了她和鎮國公府好。
結果好嘛,她將過往一說,家里人都說他的錯。
蘭三嘆息:“你們就慣著她吧,總有一日要慣出事情來的。”
三少夫人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站起來對著婆母道:“母親,我先去對一對月牌。”
朱氏尷尬的點點頭,等兒媳婦走了之后道:“你這張嘴巴啊,來,再吃個包子吧!”
蘭慧又翻了個白眼。
蘭三少爺面上掛不住,但也沒生氣,只笑著道:“小丫頭片子,脾氣倒是大。”
他站起來,“好了,今兒個是你哥哥我風光的時候,就別給我氣受了。”
四老爺特意過來叮囑了幾句,還是不放心,“你一定要少說少做。”
蘭三少爺:“知曉啦!”
四老爺:“我看看你的刀。”
蘭三少爺卻開始顧左右而言其他,四老爺一看他這個樣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大聲道:“你是不是不聽話,又去庫房取了你父親的戰刀?”
蘭三少爺軟了態度,“叔父,不過是拿去裝裝樣子——”
四老爺難得生氣:“什么是裝裝樣子?你知道今天那里都去些什么人嗎你就這般說?你祖父,父親,當年在蜀州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冒然把他們的戰刀帶過去,若是有任何意外,你能擔當起后果?”
先是戰敗,死了五萬戰士。后是戰勝,死了五萬戰士。
他說,“我們都承擔不起這個后果。我們家,死了兩個人,道觀里進了兩個人,我們如今用刀,該用不開刃的刀。璋兒,你萬不可做出讓家里為難的事情來。”
蘭三只能訕訕道:“不用就不用嘛,四叔罵人做什么。”
于是把刀還回去,四老爺見了,親自鎖了庫房,看著他離開才去上值。
蘭三卻看著四叔給他的普通刀郁郁寡歡。本是要去出風頭的,誰知道當頭被打一棒子。
他的小廝見了,道:“時間還早,咱們不若回去再還換把其他的?”
蘭三煩心的嘆氣,了無生趣的拿著刀比劃來比劃去,而后握刀的手一頓, “我知道了!”
他喊起來,“快,快,回府去!”
他知道要拿什么刀了。
他跟朱氏道:“母親,我想借六妹妹的戒刀一用。”
他看過六妹妹練刀,一招一式,颯颯有風。那把戒刀應該有幾十年的痕跡了,也不知道在和尚廟里傳了幾代。
他說,“四叔叫我用不開刃的刀,六妹妹那把刀總是不開刃的吧?”
他都想好到時候若是有人問他要說什么了,他就道:“家中規訓,遵循罷了。”
這般一想,便越發得意,催促道:“母親,去啊。”
朱氏卻不敢去拿,“我們跟你六妹妹鬧成什么模樣了?剛剛才和好一些,怎么能去擅自拿她的刀。”
蘭三:“我只是拿出去一下,肯定不用她的,到時候還璧歸趙給她就好了。”
朱氏還是不敢,她猶豫,“要不,咱們先去問過她?”
蘭三:“哎呀,哪里還有時間!”
他道:“我去取刀,母親去叫人告訴她,這般兩邊都好。”
朱氏到底點了頭,“行。但你一定別弄壞了她的刀,那是她師父給她的,她多寶貝你是知曉的。”
于是,一邊讓貼身婆子去拿刀,一邊去叫人去壽老夫人家里,
刀拿回來了,蘭三高興的道:“母親,我先走了,六妹妹若是要罵,你就讓她等我回來罵。”
朱氏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也不敢把此事告訴蘭慧和三少夫人,只敢叫人堵住各個丫鬟婆子的嘴巴,而后跌坐在凳子上,捂著胸口道:“天爺,這叫個是什么事情哦!我都想死了去!”
她到底還是怕了大女兒的。
——
另一邊,郁清梧特意跟上官說選在今日沐休,就是為了將書親自給蘭山君送來。
他早早的就到了,還給她帶了洛陽城里好吃的豬肉包子。
這是壽老夫人跟他說蘭山君愛吃的。老夫人說,“我和錢媽媽是老人胃口,我們吃的她可吃不慣,便要你去買了。”
郁清梧自認受了蘭姑娘的恩,給她帶些吃食是很樂意的。他還無師自通買了其他的吃食——都是跟豬有關的。
天沒亮去買,買全了也還早,誰知道蘭山君到得更早。
她盯著他,他連忙把吃的給過去。而后發現她笑了笑,客氣的說了句多謝,又看著他。
這回不用她說了,他馬上從懷里掏出那本雜記。
蘭山君接過,并沒有立馬看,而是坐到一邊吃早膳。
郁清梧坐在另一側幫著錢媽媽盤賬。
錢媽媽有心撮合兩人,便叫兩人都給自己擇菜!
她坐在那里念念叨叨,“我真是苦,一輩子在壽家當牛做馬。”
雖然說的是這種話,但她的手快得很,比牛馬跑得可快多了。
蘭山君跟她不熟悉之前,還以為錢媽媽是端重的性子,熟悉之后發現她老人家很喜歡念叨。
這般的抱怨讓她似乎回到了淮陵,老和尚也會碎碎念她,“以后等我死了,你怎么辦哦!我一點都不放心你,但我又不能為你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他說,“山君,幸而你會殺豬,以后就在淮陵殺豬一輩子也不錯。”
蘭山君想到從前輕聲笑了笑,跟錢媽媽道:“您這是說著玩,等老夫人真不讓您做了,那您也要罵人。”
錢媽媽:“我罵人也是隨了她,她年輕的時候總是罵人。”
郁清梧將菜條子和菜葉子掰斷放到一邊,道:“老夫人最愛聽各家的家長里短,還愛評點,有一回我還在呢,她聽聞有一家子人一塊欺負新媳婦的還罵呢。”
錢媽媽:“那是寧遠侯家,不要臉,扒灰的扒灰①——”
話剛出口,便知曉自己失言了,連忙去看蘭山君,她正臉色如常的笑,倒是郁清梧,平常那么一個冷靜自持的性子,耳朵微微紅了起來,臉上竟然顯出一些無措來。
他不知道是該要聽得懂還是要聽不懂。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蘭山君,就見她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聽懂。
他只能咳了一聲,“錢媽媽,我去給你和山君姑娘取個暖爐來。”
錢媽媽暗恨他不懂珍惜機會,但又不好明說,只能笑著道:“山君,來,吃些果子后去看書吧。”
蘭山君不愿意在這里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態。
她放下手里的菜,拿了一個果子慢慢的吃,“老夫人還沒有醒?”
錢媽媽:“她這幾日做噩夢呢。”
蘭山君:“怎么做噩夢了?要不要去白馬寺拜一拜?”
錢媽媽惆悵道:“故人入夢,也算不得壞事。”
她想了想,道:“這倒是你的功勞。”
蘭山君向來愛多想,手一頓:“我的功勞?”
錢媽媽:“是啊,她都多少年沒有夢見過那位段將軍啦。”
蘭山君啃果子的動作慢下來,嘴巴緩緩的咀嚼,“段將軍?哪位段將軍?”
錢媽媽在一邊殺雞,利索的割斷了雞脖子:“鎮南大將軍,段伯顏。你可能沒聽說過。”
蘭山君見她說這些,不免起了心思打聽,“我聽過一次……上回在郁家,鄔閣老說的時候,我聽見過這個名字。”
錢媽媽聽她說鄔閣老,又想起郁清梧可能對鄔慶川有了隔閡的事情。便唉聲嘆氣起來,一副不愿意多說的模樣。
蘭山君暗道一聲不好,剛要說幾句話讓她留下來多說說從前,就見壽老夫人起床了。
兩人忙過去,錢媽媽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壽老夫人點頭,“好得很,你放心。”
她問,“你們在說什么這般高興?”
蘭山君心里存了思量,先說:“錢媽媽說您愛罵人。”
壽老夫人:“我可沒有。”
蘭山君:“后又說,您有故人入夢,是托了我的福。我正想討你的賞。”
壽老夫人笑起來,“確實是托你的福。”
蘭山君:“我還以為是錢媽媽說笑,原來是真的,倒叫我迷糊了。”
壽老夫人就道:“原是你那日問清梧的刑罰,叫點天光的。”
蘭山君輕聲嗯了一句:“我記得,老夫人也說有些熟悉,是想起來了?”
她當天太失態,沒顧得上問,今日本也是想要尋個借口問的。
既然要問,就做好了準備,她坐得直直的,聲音更輕了,笑著問:“您也聽說過嗎?是哪里聽說的?”
老夫人點頭。但這事情,肯定是不能說給山君聽的。
她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蘭山君纏著她,“老祖宗,您就說吧,我這輩子執念甚少,就這么一個執念,可不能吊著我。”
壽老夫人猶豫起來。
她是見過前日蘭山君模樣的。到底是極為喜歡這個孩子,又見郁清梧回來了,想著齊王跟鄔慶川的關系以及博遠侯府的關系,覺得還是要說一說。
至少要讓他知曉自己對上的是什么人。齊王的手段向來算得上狠辣。
她便道:“當年,先太子跟著折太師讀書,讀出了一肚子的變法以治天下。”
“他的舅舅段伯顏本是鎮南大將軍,蜀州最開始的叛亂就是他鎮壓下的。”
“當年他帶著兒子去蜀州,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下一個人。他的妻子受不了打擊,不久也撒手人寰。”
“他一生只有一妻,一子,就這么都沒了,自此就沒有再出過洛陽。這般,就成了文臣,又跟著太子開始變法。”
郁清梧只去了拿了個手爐回來,不欲她們竟然說到了先太子和鎮南將軍。他遲疑看向蘭山君,不知道這些她聽了好不好。
結果看過去,她竟然聽得一臉認真。
他便將手爐散給了老夫人和錢媽媽,再輕輕放一個到她手里,自然而然接了話道:“是,鄔先生也是折太師的學生。”
壽老夫人:“當年你先生可不是個好學生,總是逃學出去玩,便被伯顏拎回去訓斥。太子年長他幾歲,還總是護著不給打。”
鄔慶川年輕的時候是個浪子,最愛上花樓里捧花魁。但鄔家也沒有太多的銀錢,他摳門得很,便被眾人取了個“摳摳浪人”的名號。
“后來你先生承了太子和伯顏的志向,才正經起來。”
她道:“但齊王卻厭惡變法革新,與太子和伯顏對上了。”
“有一回,我進宮,正瞧見太子和伯顏,齊王在那里跟陛下對峙。”
“具體的就忘記了,只記得太子說齊王殺人太過,齊王說太子和伯顏在背后罵他,伯顏見我來了,故意拉著我說,齊王說要把他點了天光,熬斷他的骨頭——段伯顏當年打仗的時候,以骨頭硬著稱。”
“有一次身上他受了十三刀,硬生生的撐到了回營才叫大夫,我聽聞之后都嚇死了,他倒好,還稱自己為閻王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
蘭山君手里的手爐就掉在了地上。她彎腰去撿。
郁清梧趕緊去幫她撿。
等抬起頭的時候,卻見她還是沒有直起腰,她的手依舊在地上挨著。
郁清梧擔驚受怕起來,“山君姑娘?”
蘭山君慢吞吞坐好,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如此駭人聽聞的事情,怎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做出來呢?”
壽老夫人:“齊王倒只是說一說。段伯顏是病故的。”
蘭山君喃喃道:“那也太過分了。”
怎么能對一個身上有十三處刀疤的人說這種話呢?
老和尚身上,就有十三處刀疤。
她的心慢慢的酸澀起來。
她不敢相信有些答案如此簡單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又覺得這輩子那場大雪就是好跡象。
這是他送她來了。
從上輩子的淮陵送到這輩子的洛陽。
他肯定在幫她。
真相呼之欲出,她卻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腳不沾地一般。
還是不敢信,怕自己搞錯了。
她遙遙看向屋外。
無數個夜,無數揣測,無數恨意,腦海里揣測出的無數個真相,難道就是從這么荒謬的一句話開始?
那也太荒謬。
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她又想起了老和尚吃著她做好的鹵豬蹄,不斷吹噓自己的從前,“哎,山君,為師給你取名為虎,也是有寓意的,我曾經就跟虎打過一架,我這刀疤,你昨日瞧見的那些,瞧瞧——”
蘭山君白了他一眼,“師父,老虎耍不來大刀,我也不是傻子!”
老和尚只能搖頭晃腦,“好吧,是山賊。我行俠仗義,跟山賊比拼,留下十三條疤。”
她擔心,“你病得這般厲害,會不會就是它們引起的?”
老和尚夸下海口,“別怕,我這是閻王還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你放心,我肯定活到九十九。”
蘭山君啃著豬蹄,騰出嘴巴問最關鍵的事情:“你殺了山賊,那官府給你銀子了嗎?”
老和尚就撇嘴,“他們不殺我就好啦!”
蘭山君小小一個人,頓時急起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山賊!”
不然怎么不去領賞銀?
他一直都不怎么靠譜!
老和尚就笑,“確實落草為寇過——你還挺聰明。”
他說,“山君,這事情我只告訴你,你別往外說去。”
蘭山君眼淚就掉了下來:“這下好了。我清清白白一個好人,叫你給連累了。”
如今想來,若老和尚真是段伯顏,還真是一語成讖。
屋外的白梅搖搖墜墜,好似雪一般,就要落下去。
蘭山君想起自己被捆走的那個晚上,有漫天大雪。
從那日起,她就被冰在雪里了。
郁清梧便發現,蘭山君極為容易出神。
他將撿起來的手爐再次彎腰放在她的手里,輕聲喚道:“山君——回神。”
他低聲問,“是想起什么了嗎?”
蘭山君喃喃道:“我想起了一句詩。”
郁清梧:“什么詩?”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她回神,問,“這也是好事,對吧?”
郁清梧肯定的說:“冬雪消融,春日來臨,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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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偏我來時不逢春(19)
◎你憑什么,覺得只是刀去刀回,完好無損?◎
馬場。
蘭三少爺被隨從引著去了齊王世子身邊。
齊王世子正在跟皇太孫說話。兩人年紀相仿, 自小也是在一塊讀書長大的,拋開朝堂紛爭不說,他們倒是能說幾句家常。
齊王世子就抱怨小兒子實在是粘人, 他道:“我要是不抱他,他也不哭, 但眼睛咕嚕咕嚕轉, 我在書房看書呢,他就在門檻外念三字經, 念幾句就探頭探腦看我,我哪里還忍得住?還是抱進來隨他在屋子里面亂爬。”
皇太孫是個溫和儒雅的人, 因著自小身子不好,身上披著一件狐裘大衣, 笑著道:“那你該偷著笑了。我家那個有些倔, 你打他, 他含著淚,淚也不掉下來, 但怎么打也不動彈——我記得你小時候,齊王叔打你,你跑得比誰都快。”
齊王世子哈哈大笑起來,“我最愛去你宮里藏著。父王可不敢去你那里放肆。”
正要再繼續說說自家那賊頭賊腦的小兒子, 就見蘭三過來了。他臉色有些微妙起來。
鎮國公府的人, 就好像前幾輩把祖宗的高香都燒光了, 于是墳頭再沒有冒出青煙來,自此一代不如一代, 到這一代, 已經成了個笑話。
齊王不愿意用蘭四老爺那個膽小如鼠的鼠輩, 齊王世子自然也不愿意用蘭三這個跳來跳去的跳蚤。
但他不愿意用甚至冷落的人, 魏王世子毛還沒長齊,倒是不嫌棄,竟然也想來搶一搶。
那就給你搶。
他笑著對蘭三少爺說,“我這會兒沒空,你去找阿楊他們說話吧。”
魏王世子單名一個楊字。
蘭三少爺眼巴巴來,又眼巴巴走了。
皇太孫看出其中的官司,搖搖頭:“何必逗人家。”
齊王世子,“當耍猴了——那日你也瞧見了,這人自以為是得很,跟阿楊正配。”
他想要繼續說自己的小兒子。
皇太孫眼眸卻輕輕轉起來。
今日來的人不少。寧遠侯家,鎮國公家,宋國公家,慶國公家等都來了年輕一輩。
他目光在不遠處的宋知味身上停頓一瞬,而后笑著問齊王世子,“阿冀怎么沒有來?”
齊王世子皺眉:“他最近被關了。”
他低聲道:“你也應知曉了,蜀州學子案——鄔慶川那個弟子沒有死咬著,但到底是明年的春闈學子,就這般沒了命,蜀州那邊就盯上了,徐家——大理寺不松口,就是不給結案。”
皇太孫早知曉這些事情,徐家暗地里是他的人。
他微微笑起來,“我是聽聞沒有證據,只是因著之前的事情牽扯到了。”
表面話還是要說一說的,他道:“這也算是無妄之災了。”
齊王世子:“確實是沒有證據,父親也說阿冀這是遭人陷害了。”
齊王很喜歡林冀,覺得他有一股莽勁,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
齊王世子想起這個就搖頭,“算了,不說他,真是一筆糊涂賬,我都不愿意去管,且阿冀也該受些教訓了。”
他雖然是齊王的兒子,但是并不愿意濫殺人命。無論這次的事情是不是林冀,三年前無辜殺害那學子妹妹的事情總是真的。
他跟林冀并不算親近。他更喜歡宋國公的兒子宋知味,年少沉穩,清貴自持。
這次將人請來了,肯定是要多親近親近的。
只是跟臣子示好也要講究法子,他并不著急,又開始跟皇太孫說起小兒子。
皇太孫:“……”
他無奈的道:“每回都要說,說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擺擺手,“我去坐會。”
齊王世子大笑起來,“行吧,我去換個人說。”
他就去找宋知味了。
皇太孫倒是沒有急著走,而是又站了會,在那里想林冀的事情。
這次,鄔慶川那個弟子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以為,鄔慶川教出來的弟子跟他應當是一般的立場,誰知道竟然頗有些不同。
他手指頭慢慢的握緊馬鞭,慢吞吞的走在草地里,半晌后,突然笑起來。
鄔慶川竟然不把自己跟博遠侯早有往來的事情告訴自己的親傳弟子。
這可真是……這是要守護住自己的臉面嗎?還要是要做什么?
皇太孫唏噓起來。
鄔慶川這個人,他并不討厭。也是個可憐人。
一個紈绔硬生生被掰成閣老,這其中不容易,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緊接著父親和舅祖父敗了,他又被流放蜀州十年。
那時候,皇太孫還是對他滿懷愧疚的。但他自身難保。
皇祖父不愿意他進朝堂太早,壓著他在東宮讀書,一直讀到二十一歲才放他出來。
出來后,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他父親就是動得太厲害了,所以才那般逝去。但他還是給鄔慶川寫了信去。
畢竟是故人。信里是些家常,回憶以前東宮的瑣碎,結果信剛送出去,就被皇祖父叫過去了。
皇祖父笑著說,“聽聞你跟慶川那孩子走親了?可小心些,你初出茅廬,一不小心就要掉進坑里。”
皇太孫背后出了一身的汗。有了這么一句話,他自然不敢再去結交,但皇祖父口中透了話,他也要順從的去查,便也能查到鄔慶川已經跟博遠侯在一塊私下謀利。
這可真是……他心里明白皇祖父對他的警告,同時又有些感慨人之易變。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人都是會變的。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是當年的志向。
只是難免有些失落。
當年跟著父王和舅祖父的人,死的死,變的變,如今,倒是不剩下幾個了。
皇太孫要用人,就只能重新去拉攏,謀劃。
他慢吞吞轉身,捧著手爐淡淡看今日來的這些人,一眼就瞧見了站在人群里卻一點煙火氣都沒有的宋知味。這無疑是個聰明人。卻不是皇太孫要的。
他要的是郁清梧那般的,出身不高,只能依靠于皇恩,沒有家世的人。
畢竟,他也只有這點“皇恩”給他們了。
皇太孫有時候看自己,發現除了是皇太孫這個身份外,皇祖父給他框死了所有的路,好像一無所有。
他自嘲一笑,知曉皇祖父的惶恐。
他從小是父親親自教導的,跟舅祖父也很是親近。
所以即便他們死的時候他才九歲,但還是不可避免被忌憚上了。
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忌憚。自己當年太小,并不懂父親和舅祖父的志向,也并不打算去做。
他其實也不懂父親和舅公兩人為什么偏要走那么一條路。
若說最后繼承他們志向的,應該就是鄔慶川了。如今,又多了一個郁清梧……不,現在應也只有郁清梧了。
皇太孫不免要嘆息。為曾經的那些人,也為郁清梧。
不過曾經的人都已經死去,郁清梧也不一定能撐幾年。
他心情低落下去,又轉身往眾人齊聚的熱鬧地方去。
他們正在比刀。
皇太孫到的時候,只見魏王世子正拿了自己最近從陛下那里得來的刀炫耀。明明嘴角都要壓不住了,卻還在那里道:“你們也把自己的刀拿出來看看吧。”
齊王世子冷笑。
皇帝的刀都拿出來了,誰敢跟著比?
他眼眸里露出譏誚,正要走,就見蘭家那個跳蚤應該是要奉承,拿出自己的一把短刀,“啊呀,那我這把刀,在世子爺面前就更加的不堪入目了。”
齊王世子隨意看了眼,發現是把戒刀,并不算鋒利,應當很久了,但養得很好,頗有光澤,可見刀主人是愛護它的。
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果然有幾個人過去瞧。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戒刀。倒是稀奇起來。
蘭跳蚤見了他,眼ῳ*Ɩ 睛一亮,竟然還打算來奉承他,齊王世子最討厭跟蠢人打交道了,立馬走人。一轉身,就見皇太孫靜靜的盯著那把戒刀看。
齊王世子笑著過去,“怎么,你也沒見過戒刀?”
皇太孫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克制自己,而后淡淡笑了笑,“沒見過。”
他走進人群,看著蘭三少爺道:“孤也瞧瞧。”
蘭三沒曾想這還能吸引到皇太孫。他手都顫抖了,連忙遞過去。
皇太孫拿在手里細細的看過,手指頭在刀尾上不著痕跡磨了下,神色一怔,道:“確實是好刀。”
——
壽府。
蘭山君已經冷靜許多,靜靜的坐在一邊看書。
郁清梧卻已經琢磨給她寫藥方子。
他道:“你氣血不足,心神郁郁,便不能再傷神了。”
蘭山君心緒繁雜,左邊耳朵里進,又從右邊出去,只輕輕嗯嗯幾句。倒是錢媽媽一臉狐疑,“你開的藥能吃嗎?”
郁清梧:“能吃,您信我,我醫術還可以的。”
他說完這句話又去看蘭山君,怕她對自己也有顧慮。卻見她只靜靜的坐著,手里捧著他今日給的書,正在慢吞吞翻,聽見他們的話沒抬頭,也沒有做聲。
連個眼神都沒有給。
郁清梧輕輕嘆口氣。
其實,他知道,她肯定又在為那個死在廟里的夫人傷懷了。他雖然不太懂她為什么會執念這么久,但執念這東西,他恰逢剛懂。
他對阿兄的死就有執念。
這段日子,他晚間做夢也是對著阿兄懺悔。
“若是我那日不去先生那邊,就停下來聽阿兄說話又如何呢?”
恐多年后,他都會在這一句話里面走不出去了。
這不是藥能治的。
他便將藥方子擱置一邊,不再提起。又不禁慢慢走過去道:“蘭姑娘。”
蘭山君抬頭,仰首看他:“嗯?”
她神色清冷,并不如往常那樣溫和,帶著些不近人心的漠然。
這般的態度,倒是將郁清梧的雙腳駐足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但都來了,必然是要事出有因的,不然她會覺得他這個人冒冒失失。
他便猶豫著從懷里掏出她那日給他的手帕。
他遞過去,道:“我都已經洗好了。”
蘭山君接過去捏在手里,“好。”
郁清梧不知道怎么的,就情不自禁的后悔起來。
他想,他應有無數的話可以跟她說,怎么就偏偏還了手帕。
倒不是他舍不得手帕,而是……而是……
他想,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他雖然跟蘭姑娘相識不久,但終究是有情分在。
往后也不知道能見幾次,也許時光匆匆,他身邊也就剩下這么一個真性情的人在了。
他留著手帕,也好知曉世間曾經有過真情在。
但手帕已經還了回去,更沒有討要的道理。他只能又道:“山君姑娘。”
蘭山君再次抬起頭看他。
她身上無力,卻也不敢太露出破綻。
而后就見他坐了下來,跟她一塊坐在廊下。
他輕聲道:“姑娘那日跟我說,萬事得想開些,就算是坎沒有過去,但是心中總會舒坦些。”
“姑娘又說,無論如何,明日的朝陽還會升起,日子且長著——我憑著姑娘這兩句話,倒是淺淺熬過來了。”
阿兄下葬后的那幾天,他躺在地上一哭就一夜。但哭完了,天還是要亮的。
天亮之后,等待他去做的事情就還很多。
要去結交,要去為官。
背著先生請壽老夫人為他約了大理寺卿徐大人,初六又去了翰林院,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試講,難道對著上官要哭喪著臉嗎?
剛過完年,誰也不愿意看見他這般,所以他只能笑。
先生看見他說,“你這是長大了。”
他不置可否。
晚上卻一宿一宿睡不著。他只能靠著蘭山君的這兩句來安慰自己。
竟然也熬過來了。
他道:“今日,我承了姑娘的情,也想給姑娘幾句話。”
蘭山君側頭看他:“嗯?”
郁清梧認真道:“姑娘本心純善,而世間污濁。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不應是你的錯,也別把錯往身上攬,這般心中自然會輕松許多,不然萬事成為執念,那就整日把自己框住了。”
這句話,倒是正中蘭山君的心懷。
她也是如此想的。她心中倒是泛起一絲暖意,連眉眼也不自覺柔了下去,“好。”
她收起書,正準備起身,便見趙媽媽帶著朱氏身邊的貼身婆子急匆匆的進來。
婆子見了她,拘束的道:“六姑娘,夫人讓奴婢給您說件事情。”
蘭山君勉強打起精神,“什么事情?”
婆子支支吾吾。
蘭山君自己出身在鄉野,對他們向來是好臉色的,見她神色惶恐,便笑著道:“你盡管說吧,母親既然要來,也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婆子就道:“三少爺今日去赴魏王世子的約,各家都帶了刀去比劃,但三少爺的刀臨行前卻被四老爺扣下了。”
她小聲道:“三少爺便記起您的那把戒刀……”
蘭山君嘴角的笑就慢慢的落了下去。她的神色越來越冷,她問,“是把我的戒刀拿走了嗎?”
婆子趕緊點頭,“因那把刀是您師父的,夫人心中不安,讓奴婢快點來給您說一聲。”
蘭山君深吸一口氣。
她記得,上輩子沒有這事情。
那日,蘭三是風風光光的走,風風光光的回,說這個世子爺夸他,那個世子爺對他青睞。她卻跪在祖母的屋子前跪了半日。
兩相比較,實在是殊榮巨大,她心中還偷偷自卑過。
她從未見過什么天潢貴胄。
她見到最貴的人,是鎮國公府一家。
但如今仔細想想,有些事情,該發生的都是發生了的。這件事情應該也是發生過。只是母親和蘭三都沒有告訴她。畢竟她那個脾氣,剛跟祖母吵過一架,他們來問,她肯定不愿意的。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愿意。
如此這般,他們偷偷拿走再悄悄還回去,倒是把事情悄無聲息的辦成了。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對。
跟母親劃出一條道,是有用的。至少這輩子來告訴自己了。
但這用處,似乎也不是特別的大。該拿走還是拿走了。
她只能道:“此事等我回去的時候再說。”
婆子連忙走了。
夫人想來在家里等得急呢。
郁清梧一直站在一邊沒出聲。他大概知曉她在家里過得不好,但也沒想過,家里人還會不經她同意就拿走她師父給的戒刀。
亡人遺物,怎可擅自主張呢。
他不是個愛嚼舌根的人,但錢媽媽過來的時候,他故意將此事說了一遍,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急匆匆上了門,問一句,又急匆匆走了。”
錢媽媽是宮里長大的,曾經也是皇后身邊有名有姓的人,哪里還不懂這些,立刻以最壞的心思來揣測人心,“啊呀呀,這還不懂嗎?這是打量山君好欺負呢,做出一副自己很在意的模樣,好像自己的良心多些。但若是真在意,既然選擇拿了,便等她回去好好安撫,說說補償。反正是不會到別人府上來說一說。”
“這不知曉的,還以為山君是個獨性子,兄弟借刀都容不下。”
壽老夫人聽聞,也皺眉道:“朱氏這些年,倒是越發糊涂了。”
只有蘭山君腦子里面亂糟糟的,還在理老和尚的事情,并沒有太在意此事。
她在心里慢慢盤算,有那十三道疤痕,有那句閻王不奪命,十三刀如飲水的話,又有齊王說要“點他的天光,熬斷他的骨頭”,她倒是能有五分揣測段伯顏是老和尚。
但冷靜下來,還有五分,也無法真的確定。
別臨了臨了,在這種關頭找錯了人。
她心中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又有一種浮游朝生暮死之感。
她深吸幾口氣,用手搓搓臉,讓自己精神一些。
就算老和尚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向來信奉一句話,便是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郁清梧再過來的時候,就發現她精神好多了。她還有閑心問起他之前的事情。
這可真是讓他受寵若驚。他聽見她問,“我方才瞧見了你寫的藥方,你的字寫得很好。”
郁清梧:“先生說我的字雖然有內抱不群之心,卻沒有外欲混跡之心氣,還要多練練才好。”
蘭山君:“你的字師從鄔閣老嗎?”
郁清梧點頭,“是的,但先生的字比我好多了。”
蘭山君:“你不用灰心,先生比弟子好,本來就是應當的。”
她頓了頓,似乎是安慰他一般道:“就好像鄔閣老的先生肯定比他好一般。”
郁清梧聽了她的話,不免開懷。雖然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字不如先生而傷懷過。
所以說,山君姑娘的心就是太柔善了。
蘭山君倒是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她只是繼續試探性的問:“我記得,你今日還說,鄔先生師從折太師?”
“那是先太子的太師,如此看,鄔先生竟然跟先太子是同門——”
郁清梧點頭,“應該算是。”
蘭山君:“能給太子做太師,字想來是最好的。一一順下來,相當于你的字也是最好的。”
郁清梧笑起來。
他說,“也不是。”
他想了想,道:“若說最好的字,應當屬鎮南將軍。”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確實是想引著他往這上面說的。沒曾想他自己先說了。
他說起段伯顏來,簡直信手就來,“他跟陛下是一個先生教導出來的,聽聞年少的時候很是猖狂,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一字。”
蘭山君聽得笑了起來。
她看過老和尚的字。
只看見過一次。就是他醉酒后帶著她醉打老道門那次看見的。
但她當年還不識字。
那八個字,她不認識,不知道叫人必有終,古無不死。她只覺得很好看。
好看的東西,她都想要。別的也就算了,需要花銀子買,可這字明明老和尚會寫,為什么不給她?
她當年也倔,在地上哭得打滾,嗷嗷叫喚,一邊哭一邊看老和尚,見他沒什么表示,就去泥地里打滾。
老和尚無奈的站在院子里替她洗衣裳,喊道:“山君啊——別哭別滾啦,滾臟了衣裳,我這老胳膊老腿哪里受得住這般洗哦。”
她最后也沒有跟著老和尚練字。
但她想,若是把段伯顏的字拿到她面前來看一看,些許能認出來。
畢竟在她的記憶里,依舊模模糊糊是有些印象的。
讀書識字,也算是她的執念。如若不然,她也不會碰見蘇行舟。
她便跟郁清梧道,“聽你這般說,我倒是好奇了,想要看看。”
郁清梧一聽,心中涌上些歡喜:“這有什么難的?雖然過去了十幾年,已經沒什么人記得他了,但是先生卻有他的手稿,小時候還曾經給我看過,我留著呢,姑娘要是想看,我就給姑娘送過去。”
蘭山君再三感謝,“我字寫得不好,若是能瞻仰瞻仰,說不得能寫得更好。”
郁清梧也想起了她家師父的字。
他說:“你的字也是你家師父教的么?”
蘭山君:“是。”
她還愿意給他寫幾筆。
她的字是上輩子跟著母親學的,后頭覺得母親的字軟綿綿,便又買了書回來描紅,學這個學那個,學到最后,母親的占五分,其他亂七八糟的占五分,反正是四不像,但總上有了自己的風格。
反正肯定是不像老和尚。
她提了筆,在一邊寫了幾個字。
“元狩四十八年,春。”
郁清梧見了,還是夸贊的,“你的字很有氣勢。”
但其他的,也夸不出來了。
錢媽媽過來給他們送糕點吃,聞言悄悄的翻了個白眼。、
——要是她,她閉著眼睛都能夸出幾朵花來。
她老人家勢必要給年輕人做一做榜樣的,于是特意走過去,呀了一聲,拿起來看:“瞧瞧,瞧瞧,這橫豎撇拉,瞧瞧,沒有十幾年的功夫,是寫不出這筆字的。”
蘭山君:“……”
她好笑道:“也不知道媽媽是夸我還是損我呢。”
錢媽媽便訕訕道:“當年我夸人也真誠得很,只是這么多年跟著老夫人罵東罵西的,很是退了些本事。”
可見無論是什么本事,都是要長久修煉的。
等蘭山君要走的時候,錢媽媽還對她道:“下回你要是被人欺負了,就讓我去給你出頭,正好給我練練嘴。”
蘭山君知道她在說什么,她這是怕自己今天回去受委屈。
所以說,有時候萍水相逢,也能抵千山萬水。
她感激的道了一句,“媽媽放心,我心里有數的。”
——
朱氏早早就等在堂庭里。
她都不敢坐下!
她心里有愧,自然是如坐針氈。
等蘭山君回來,她開口就是道歉,“實在是事出有因,我不好拒絕,只能任由你三哥哥拿去。”
蘭山君:“那母親現在這樣,是想讓我說什么呢?”
朱氏支吱吾吾說不出話來。
蘭山君:“三哥還沒有回來嗎?”
朱氏連忙點頭,“那么多人,沒準交了幾個好友,去吃些酒也說不定的。”
蘭山君:“既然如此,途中可能多有事故,母親可曾想過會遺失?可曾派人去先拿回?”
朱氏一愣,“什么?”
蘭山君似笑非笑看過去。
朱氏羞紅了臉:“不曾。”
她輕聲解釋,“我已經盯囑過他了,你三哥哥雖然嘴巴冒失,但在外頭還是穩重的,必然不會遺失了你的東西。”
蘭山君:“那就是最好的。”
她靜靜的坐在堂庭里,“我在這里等三哥哥回來。”
朱氏就發現了,蘭山君今日的態度很是冷淡。
她前段日子還覺得她總是溫溫和和,格外疏離。結果比起今日的態度,前幾日實在是和氣。
朱氏面上也有些下不來臺,只覺得山君還是太過于剛烈了。
再怎么樣,也不能如此有撕破臉皮之像。
她唉聲嘆氣,又不好說,且自己有錯在先,實在是沒有臉面的。
結果就這么會功夫,慧慧和三少夫人也過來了。
見兩人氣氛不算融洽,三少夫人馬上找借口離開。蘭慧等她走了之后直言道:“怎么了這是?”
蘭山君端起茶杯抿一口,又不輕不重的放下,繼而發出不輕不重的響聲,道:“母親和三哥哥偷走了我的刀。”
朱氏聞言,猛的抬頭,只覺得方才那響聲如同千斤重,“山君——怎么能說偷呢?”
蘭山君笑笑:“就是偷了。”
趁著她跪在祖母的院子里,偷偷摸摸的拿走,又偷偷摸摸的還回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說,“不告自取既為偷,這是先祖圣人說的,也不是我說的。”
朱氏面色漲紅,卻又被她這樣強硬的態度懟得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來,最后只能喃喃說,“不是已經叫人跟你說了嗎?我那是事急從權,你這個孩子,怎么得理不饒人?好歹是一家人,說話的時候應當注意些,彼此也好相處……”
蘭山君微微笑起來:“注意不注意,相處不相處——但不告自取,即為偷。”
一句話,把朱氏的長篇大論又噎了回去。
所以說,在自己有道理的時候,何必聽別人說什么呢?
做長輩的,對子女總是有許多歪道理。
但這個道理聽不聽,又全憑良心。
她如今的良心是不剩多少了。
蘭慧便大概知曉了發現了何事。
她有心想要緩解,卻又怕自己一開口不是傷害到母親就是傷害到六姐姐,索性坐到一邊罵三哥——這總沒錯!
正罵著,蘭三少爺就回來了。
三少夫人陪著他一塊,臉上頗為尷尬,可見也是在路上知曉剛剛蘭山君和朱氏是為什么吵架。
她真是羞死人了。在娘家的時候,整個族里也沒有辦過這樣不體面的事情。
六妹妹性子沖,她本以為丈夫一回來就要被罵的,結果卻見她只是靜靜的接過了刀,放在手里不斷的看。
而后問,“三哥,齊王世子可曾夸獎這刀?”
蘭三少爺沒被罵還有些心虛,他道:“齊王世子沒看,他忙得很呢。”
“但其他人卻夸了它許多,他們哪里見過戒刀,都只是聽說過罷了。”
所以說,他很有先見之明,沒有搶風頭,卻另辟蹊徑,也有了一番風光。
他說,“魏王世子對我尤其好,還說下次請我喝酒。”
然后想了想,說,“就是皇太孫殿下也拿過這刀去看呢。”
蘭山君抬起頭,“皇太孫?”
蘭三少爺驕傲得很,昂起頭顱,“是啊。”
他說,“皇太孫殿下還問我這刀的來歷,我還替你在他面前美言了幾句——”
蘭山君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手里的刀一點一點被她攥緊。
她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宋知味為什么會娶她。
為什么前面十年不聲不響,跟她生兒育女,跟她相敬如賓。后面那一天,卻把她送去了淮陵。
如今,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么回事,倒也有些模模糊糊的答案了。
也許是有人在背后幫了她一把,也許有人在背后利用她。
但無論如何,應該也是先從認出她開始的。
也許正是這一次呢?因為母親不喜歡她的過去,不喜歡她練刀,她每次出門都是規規矩矩,從未帶過刀出去。
她心中萬般揣測,在這一刻卻通通退去,只剩下一股莫名而上的怒意,和無盡的委屈。
她的手緊緊攥著刀,而后突然站起來,對著蘭三的手就要敲下去。
朱氏驚慌失措,立馬護著,將人護在了自己的身后。
蘭山君的刀就橫在了她的胸前。
朱氏嚇出一身冷汗,大聲道:“山君,刀去刀回,完好無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蘭山君只覺得自己聽了一個笑話,“那母親,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嗎?”
你知道我那不知道堅持了多久的日子,叫做點天光嗎?
她那段難熬的日子里,即便再痛苦,恢復理智后也不曾真正怨恨過鎮國公府一家不去救她。
人人都有難處,她知道。
她咬緊牙關,沉聲問,“但母親又憑什么偷走我的刀,甚至都不跟我說一聲——你憑什么,覺得只是刀去刀回,完好無損?”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定錯時間了。發啦,今天晚上九點見。
20 ☪ 偏我來時不逢春(20)【捉蟲】
◎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徑。◎
東宮, 深夜。
太孫妃拎著食盒進了書房。
皇太孫正坐在書案前閉目養神,聽見門打開的聲音,他都不用睜開眼睛, 便笑著道:“日日這般吃宵夜,恐以后胖了你要嫌棄我。”
太孫妃利索的將菜一一擺出來, “來吃吧!”
兩人自小一塊長大, 青梅竹馬,長大后又成為夫妻, 生兒育女,彼此之間清楚得很。她見他久久不回, 待在這書房里面一個人悶著不出,便知曉是有事情難著了。
但從小到大, 他為難的事情太多, 問也問不盡。索性只讓吃, 道:“我讓人給你做了青筍腸,要不要蘸點辣子?”
皇太孫脾性溫和, 嘴角含笑:“好啊。”
太孫妃也給自己盛了一碗飯默默吃起來。
她從小就吃得多,皇太孫卻因為身子弱吃得少。他吃不下的,她都拿過來吃完。
如今長大了,夫妻十載, 這般習性也沒有變過。眼見他磨磨唧唧, 慢慢吞吞, 便端起他面前的飯倒了一半到自己的碗里,“沒事, 我吃不胖。”
而后抬起頭,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怎么我來了還愁眉不展?”
皇太孫替她夾了一筷子酸蘿卜開胃, 輕聲道:“元娘, 你還記得舅祖父嗎?”
太孫妃瞪大眼睛,她是當年的知情人,馬上左右看看,而后壓低了聲音問,“怎么了?怎么想起舅公了?”
皇太孫:“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了。”
他感慨道:“距離父王和他離世,已經過去了將近十七年。”
他從九歲,也成了二十六歲。
當年舅祖父抱著他舉過頭頂放在樹上,道:“等我們阿虎長大了,不用舅祖父也能爬上來。”
他膽子小,嚇得惶恐大叫,父王過來瞧了嘆氣,“這可怎么辦哦,跟個女娃娃一般。”
舅祖父:“我家元娘雖然是女娃娃,卻厲害得很。”
他站在樹上啊啊啊叫,父王卻笑著遞給舅祖父一把戒刀,“舅舅,你看,這是阿虎給你做的。”
舅祖父就抬起頭看他,“阿虎,你又去打鐵了啊!”
他便臉紅起來,支支吾吾的,“反正是我偷偷做的。舅公,你不是說以后要去做和尚嗎?這把戒刀你喜歡嗎?”
舅祖父哈哈大笑,“我那是說笑呢,我做什么和尚,那我怎么喝酒吃肉?到時候做個酒肉和尚對佛祖不敬,怕更是沒福。”
他的臉就更紅了。
其實他最開始想要打的是一把將軍用的長刀。但是打長刀太累了,他就做成了小小的短刀,又聽前幾日舅祖父在家里對著父親嚷嚷著要去做和尚積福氣,便靈機一動,做了這把戒刀出來。
因為偷了懶,所以匕首上的紋路也少了半截。
為了好看,他自己畫了點上去紋路,看起來到底是不丑了,但沒有什么特色,跟普通人用的一般,他本是不好送的,誰知道父親從他的屋子里翻了出來。
他便道:“要不還是還我吧,我重新給你做一把大將軍用的戰刀。”
舅祖父:“不用,這把就足夠好啦。我們阿虎自己做的,還做得這般好,我心中歡喜呢。”
他就趁機道:“舅公,父親,能給我換個名字嗎?”
阿虎這個名字好俗氣啊。
他說,“就是虎,也有許多叫法,山君就很好啊——”
舅祖父切了一聲,“山君是女子的名字。男人嘛,就該叫猛虎才好聽!”
他坐在樹上悲傷的大喊:“我不想叫齊猛虎!”
而如今,除了妻子,已經沒人叫他這個小名了。
而如今,有一個姑娘,帶著他送的戒刀到了洛陽,叫山君。
山君啊……
他深吸一口氣,怎么就這般巧呢。
父親對外是病逝,但其實自戕而亡。這個少有人知道。
舅祖父是聽了父親死訊吐血而亡。這個眾人卻都知曉。連他都覺得這沒有假。
但確實,他沒有見過舅祖父的尸體。
父親那般慘烈死去,皇祖父不忍心殺舅祖父,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神不寧,卻不敢貿然派人去淮陵查,怕被皇祖父知曉。便只能徐徐圖之了。
他愁容滿面,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若真是他想的那般,那這個姑娘就是舅祖父在淮陵養的。
他還需要護一護。
畢竟是叫山君的人,歸根究底,是有一份香火情在的。
他怔怔出神,太孫妃用手戳戳他,“是不是真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孫:“沒事。”
這事情卻不能告訴任何人。
那把刀應當只有他認得出,她又是鎮國公府的人,只要知情人少,暫且應當是無事的。
太孫妃心思大,從不多想。他說沒事就沒事吧,但她也有話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喜歡傷春悲秋了,如今兒子也像你,我倒是擔心得很。但兒子我能打一頓,卻不能打你。”
皇太孫只好大口吃飯。
太孫妃收拾碗筷要走了。
兩人在一塊的時候,倒是不喜歡奴仆們伺候,什么都自己來。皇太孫從小跟著她一塊做,而今很自覺的為她倒水喝。
太孫妃一口喝完一杯水,拍了拍他的手,“阿虎,你別想太多,舅祖父是個瀟灑之極的人,你這般時不時念叨一下他,他說不定還不自在呢。”
皇太孫點頭再點頭,等送了心大的妻子離開,又忍不住發愁。
沒曾想門又開了。太孫妃抱著被子進來,“咱們今晚就睡在這里。”
行吧。
皇太孫笑笑,跟她一塊躺下。她抱著他,“你要不要跟我說一說你發愁的事情?說出來就好了。”
皇太孫就道:“我看上了一個人。”
太孫妃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
皇太孫猛咳起來,嘆息道:“是看上了一個臣子。”
太孫妃不好意思的笑,“誰啊?”
皇太孫靠在床上,“鄔慶川的弟子,郁清梧。”
太孫妃:“你怎么看上他了?”
皇太孫溫和道:“他適合做一把刀,無論是砍向鄔慶川還是砍向齊王叔,都正合適,我如今缺人手呢。”
太孫妃沉默起來:“那你也要對人家好點。”
她抱著丈夫道:“我聽說過他的事情,他也是個可憐人。”
……
翌日,鎮國公府,朱氏病了,蘭慧早早的趕過來陪著她。
三少夫人一是要管家,二是昨日那般的場面她都瞧見了,她在那里,婆母怕是會尷尬,請安之后便走了,并不待在屋子里。蘭山君肯定是沒來的,于是一屋子里,就剩下娘兩個,朱氏又委屈的哭起來。
蘭慧心頭上了火,今日嘴角便燎泡了。母親一哭,她就攤手,“算啦,六姐姐也是氣頭上,那是她師父的遺物呢,你們拿了才去說,還要派人去壽府說,我聽著心中都不得勁。”
朱氏:“我那是怕了她呀,我又不敢不說。”
蘭慧:“既然不問自取,也當等她回來再說,怎么還跑人家府上去?不就是想要她知道,您心里是怕了她的。哦,你拿了人家的東西,還一副怕了你的模樣,不是純粹欺負人嘛。”
朱氏愣了愣,“我沒有這般想。”
蘭慧擺擺手,“但你是這般做的。”
她說,“昨天六姐姐拒絕我去她床上睡了。”
說起這個就愁,“我好不容易跟六姐姐親近些,如今又遠了。”
而且……
她說,“六姐姐這幾日,又或者說,從回到鎮國公府后,其實一點也不快樂。母親沒有發現嗎?她整個人……”
蘭慧比劃了下,“她整個人繃得很緊,像弦。只要這么輕輕一扯,她就要斷掉。”
朱氏嘆息,“可是,她的氣焰也太大了,此事本可以不鬧成如此的。”
蘭慧:“三哥哥沒有說六姐姐的身世吧?”
朱氏:“他能有那般傻?只說是她有慧根,一個和尚見了歡喜,死后便把遺物給她了,戒刀只是其中一樣。”
蘭慧:“那就好,我現在總算是知曉四叔的心情了。”
朱氏沒好氣看她一眼,低聲道:“我心里還有愁緒呢。”
蘭慧:“什么愁緒?”
朱氏:“她這般模樣,以后你三哥哥心中肯定是有疙瘩的。我在的時候,還能壓著你三哥哥以后幫扶她,她要是在夫家受氣了,至少有你三哥哥撐腰。”
“可她現在跟璋兒急頭白臉的,以后被夫家欺負了怎么辦?我心里就怕你三哥不幫她。”
她掉眼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就偏心你三哥一個,你們在我心里都是一樣的。”
她拉著慧慧的手,“你跟你三哥哥好,等以后,若是你六姐姐需要幫忙,你就去跟你三哥說。”
蘭慧應了。她等母親睡著之后去,又去看六姐姐。正好瞧見壽府的錢媽媽送東西來。她上前問好,聽見六姐姐道:“慧慧,壽老夫人給你帶了些吃食。”
蘭慧知道是六姐姐在壽老夫人在自己面前美言了,感激道:“是,我也給老夫人做了個香包,勞煩錢媽媽待會帶回去。”
錢媽媽笑著道:“多謝您了。”
又看向蘭山君,“這是姑娘要的書,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去了。”
蘭山君哎了一聲,跟慧慧兩個人親自送她出門。
蘭慧眼巴巴的道:“六姐姐,我能在這里坐一會嗎?”
蘭山君有些為難,道:“我想看會書。”
錢媽媽是受郁清梧之托來送段伯顏寫的文章。
她送蘭慧出去,“我知曉,你這段日子極難,既要顧好母親,又要顧好我,在你這個年歲來說,實在是難得。”
若是上輩子慧慧能與她這般好,她心中肯定歡喜。但于她現在而言,親情二字卻有些難以消受了。
她不愿意傷了慧慧的心,笑著道:“你多顧著自己的事情吧,你才只有十三歲呢。”
小姑娘操心太多,也不是好事。
蘭慧愣愣的被送到門外,好一會兒才紅了眼睛。
小丫鬟看著她這般,心疼道:“您一片好意,六姑娘也太過分了。”
蘭慧看她一眼,“閉嘴吧!”
她恨恨回去,決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這根本就是無妄之災。
這邊,蘭山君等她走后,才笑著跟趙媽媽和秦媽媽道:“我讀書的時候喜歡安靜,要是沒有大事,不必叫我。”
趙媽媽哎了一聲,擔憂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讓秦媽媽去院子里面調教丫鬟們安靜些,她親自守在門外不讓人來打攪。
都是人心換人心的,從前她們雖然被夫人遣來照顧六姑娘,卻心還在夫人那邊。但一日一日過去,她們也能知曉六姑娘是真對她們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這邊。
昨日的事情,她也聽秦媽媽說了。秦媽媽向來嚴肅,不愛說笑,背后嚼舌根,但也說了句抱怨的話,“我們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攔一攔的。”
這話不用說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趙媽媽嘆氣一聲,剛要抱著針線簍子過來給六姑娘做雙襪子,就聽里面突然傳來茶杯碎的聲音。
趙媽媽趕緊轉身隔著門問,“姑娘?”
等了好一會,才聽見六姑娘道:“無事。”
趙媽媽心都提起來了,卻又不敢進去,只好繼續守著門。
里間,蘭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里,面無人色,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紙,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過去,但只要看一眼,她還是能認出來。
驟然之間,她覺得頭越來越重,她艱難的伸出手將頭上的發釵都取下來,一樣一樣丟在地上,直至披發而立,她才覺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隨后方才一直出不來的那口氣便又成了戾氣,她眼眶一紅,咬牙壓低了聲音罵道:“該下地獄的狗東西!”
就是這樣點了她的天光嗎?
沒有點到老和尚的,就要來熬斷她的骨頭嗎?
是要看看她的骨頭有多硬嗎?是要看看老和尚養出來的人能撐到什么時候嗎?
她氣喘吁吁,披頭散發,眼ῳ*Ɩ 前已經被淚水模糊了,腰卻已經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突然透進了一縷光。
一縷,兩縷……
正午時分,春光正好。
蘭山君呆呆的攤開手掌,仰頭伸手向窗邊。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緩緩回過神來,低頭看身邊,已經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會,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將書放在腿上,雙手去撿碎瓷片,而后一滴淚掉在了依舊縈著茶水的瓷片上,濺起了漣漪。
蘭山君再忍不住,這么多年,頭一回悶聲哭起來。
“師父——”
她哆嗦著,“師父,你不知道,我過得有多艱難。”
“你怎么也不來看看我,幫幫我。”
——
郁清梧下值之后就去了鄔家。
先生給他買的宅子離鄔家不遠,他走過去,只要一刻鐘就行了。他去鄔家,小廝們都叫他少爺。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鄔家,他就跟先生的兒子一般,仆從們都知曉。
先生見了他來,很是高興,道:“快些,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壺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郁清梧嗯了一聲,等到吃完飯,喝完酒,他才將一張紙給先生遞過去。
鄔慶川笑吟吟的接過,等看清紙上的字后臉色驟然一變,看向郁清梧,“你怎么會有這個?”
郁清梧:“有人給我送來的。”
鄔慶川:“誰?”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門口,丟在地上。”
他一直低著頭,都不敢抬頭看鄔慶川,問,“先生,信上寫,你與博遠侯府早有來往,這是真的嗎?”
鄔慶川起身,將窗戶關緊,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嗎?”
郁清梧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突然慘笑一聲,“為什么不重要?瑩瑩的命,阿兄的命,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鄔慶川并不生氣。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陽,就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他坐下來,“你來問我的時候,想來已經就信了紙上所說。”
他道:“清梧,我其實還挺高興的。”
郁清梧抬頭看他,只見先生笑著道:“你要是一直不懷疑我,一直信我,我才傷心。”
“畢竟,你是我養了十幾年的孩子,我還是希望你聰明一些才好。”
他將手里的紙一點點折起來:“你父母雙亡,在族中備受欺凌。六歲那年,你就碰見了我。你極為聰慧,過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記住,當時我就在想,你將來肯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我當時雖然被貶蜀州,但心中依舊有一番大志向,想著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傳承衣缽才行,便收了你為徒——至今,我依舊不曾對你失望過。”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聽話,勤學,從不妄自菲薄,也不驕傲浮躁,你實在是學得太好了,看著你一臉清正的為天下,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開口:“故人是誰?”
鄔慶川:“折太師,先太子,段伯顏。”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輕聲道:“可是清梧,這個世道——我用了一輩子才看清了這個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員冗雜,軍政混亂不正,戶部早已虧空,百姓苦不堪言……這已經不是我們能改變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聲站起來,“可是先生,你教過我,即便貪官橫行——”
鄔慶川一口打斷他,“不是貪——不是貪。”
他靜靜盯著這個得意門生道:“清梧,不是貪,是昏。”
郁清梧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鄔慶川神情卻越來越平靜,“昏之一字,遠勝于貪。如若不然,為什么這么多年世上還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遠侯府……”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頭也越來越低,幾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沒有收到過阿兄的信,對嗎?”
鄔慶川頭側了側,“沒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殺害阿兄的證據,卻沒有給我?”
鄔慶川轉身:“沒有。”
郁清梧久久沒有回話。
鄔慶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沒有,剛要開口安慰幾句,就聽他問,“這么多年,先生為什么不告訴我,您心志已變的事情?”
鄔慶川沉默起來。
他想,有過很多個機會,他都能告訴清梧的。
但他開不了這個口。
這個孩子啊,自小就聽他說從前,聽他說天下,百姓,他長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樣,長成了郁郁蔥蔥的梧桐樹。
他便不忍將他的樹枝砍斷,將他的根拔出來讓他重新長。他不忍開這個口。
于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還是不愿意直接跟他說,“你拋卻過往重新來過吧,你跟著我一塊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們必定能夠在洛陽之中站穩腳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著,清梧能夠堅定的站在過去那里,站在他的對面,終究有一日來告訴他:“先生,你是錯的。”
可是這太苦了。他走過那條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愿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決定才是。”
郁清梧來之前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來之后,還是被先生一句話說得回不過神來。
什么是去是留,什么自己決定。
他抬頭,“先生,你告訴過我,這條路雖然艱難,但有我陪著你,即便前路險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雖然不曾跟先生說過這種話,但是我所作所為,都應告訴了先生,即便前路險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鄔慶川聞言,不免心痛,但還是厲聲道:“什么是路?”
“能并行三輛馬車的才叫路!”
郁清梧怔怔,抬眸看過去。
鄔慶川:“能并行三輛馬車的是路,能并行兩輛馬車的是道,能過一輛馬車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徑。”
不能通馬車的叫徑。
他哀聲道:“荊棘小徑,已經布滿了前人的鮮血,你還要走嗎?”
他聲音低下去,似乎是說給郁清梧,也似乎是說給自己聽:“難道是他們的鮮血不夠多嗎?難道是他們的鮮血不夠熱嗎?為什么他們都走不出來一條路,卻要我們走出來。”
郁清梧卻已經回過神來了。他站得直直的,沉聲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為他們走不出來,所以我們才要繼續走。”
他想起瑩瑩,想起阿兄,想起這些年的一點一滴,慘然道:“先生,無論是路,還是道,又或者途,總會有兩個方向,這叫歧。”
他挺直腰,聲音顫抖:“恐我與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作者有話說】
嘿嘿,因為想起現在半途V也能拿全勤了,所以我把這章九千字的三千挪到明天了,因為要上夾子,所以本來打算明天后天更新三千字的,現在想想,拿個全勤也可以啊,所以明天也六千,后天也六千。
我會提前更新的,明天六千(周五)在早上九點,然后后天的六千(周六)在零點。
謝謝寶貝們訂閱,到時候更到V前最后一章給你們發紅包,么么。
感謝在2024-06-13 00:17:29~2024-06-13 21:00: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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