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偏我來時不逢春(21)
◎她說:“你要不要試著將刀刃拔出來——”◎
郁清梧沒有從先生買給他的宅子里搬走。
他依舊住在那里, 也依舊在翰林院見了先生就打招呼,笑著喊先生。
鄔慶川瞧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既覺得他長大了, 總算是有了“外欲混跡”之氣,沒有撕破臉破。但又有一股酸澀, 只覺得郁清梧是在用自己教的本事對付自己, 頗有幾分惆悵。惆悵來惆悵去,便來找壽老夫人談心。
“嫂嫂,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端著茶悵然問, “清梧最后會想通嗎?他這時候還年輕呢,再過幾年說不得就要后悔了。”
他不就是后悔了嗎?他就是后悔太晚了, 所以才蹉跎至今。
他嘆息道:“我總是想, 若是當年我依舊是個紈绔該多好, 就不用想這些事情了。”
“這些話,我也沒有別處可說去, 只有嫂嫂這里可以說一說。”
壽老夫人翻了個白眼。
送走他,又收到了朱氏的帖子,說要上門來拜訪。
錢媽媽翻了個白眼。
她陰陽怪氣的道:“哦呦,她來做什么?我看啊, 準沒好事!”
壽老夫人最近的精神不好, 并不愿意招待, 但還是點了頭,“到底是山君的母親, 我總是要顧念些的。”
她想了想, 道:“清梧最近不來我是知曉的, 他如今哪里還有力氣兼顧其他?但山君怎么也不來看看我?”
今年又老了一歲, 壽老夫人總覺得自己的壽命快盡了。人到這時候,便格外喜歡合眼緣的小輩,也怕孤寂,尤其愛他們的年輕和熱鬧。
錢媽媽:“過幾天不是宋國公府的賞花宴嗎?她今年十七歲啦,正是說婆家的時候,朱氏肯定是要為她打扮一番的。”
姑娘家打扮,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從頭面,到衣裳,哪樣不要花心思去選?花時間去做?”
壽老夫人笑起來,“我倒是忘記了這一點,我那里不是還有幾套頭面嗎?便送去給她吧。”
錢媽媽眼睛轉起來,“還是算了——這頭面你以后再給吧。”
她坐下來擇菜,“老夫人,咱們上回說的事情你覺得怎么樣?”
壽老夫人記著呢。
她嘆氣,“本是要問清梧的,但最近他跟鄔慶川……這讓我怎么問?”
錢媽媽:“再是天大的事情,娶媳婦這事也得排在前頭去!”
她將菜葉子丟進簍子里,“若不然,錯過了這么一兩月,就沒有這個人了,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山君孩子都有幾個了!”
那該多遺憾啊。
她老人家想想都心酸。她道:“要是他一點意思都沒有就算了,但我瞧著,他還是有點心思的。不然又是送書又是送銀子的——”
她從懷里掏出十兩銀子,“咯,剛拿的俸祿,都送來了,一文錢不剩,托我給山君送過去呢。”
還沒娶媳婦,就已經交家用了。這讓錢媽媽更覺得他和山君是相配的。
她掰著手指頭算,“都是蜀州的,無論是說官話還是淮陵話都聽得懂,身高也正好,清梧生得高,普通的姑娘家站過去就矮了些,但山君卻高挑得很。”
“清梧帶著一股書卷氣,山君眉眼英氣,嘿,還很互補。”
“最重要的是,他們能吃到一塊去。”
壽老夫人笑著道:“你既然有心做媒人,便去說合說合。”
錢媽媽:“我自然要去的。”
但沒等她去找郁清梧,朱氏來找壽老夫人做媒人了。
她道:“您老人家多掌掌眼,看看能不能與她說個好人家?”
她紅著臉道:“若是當年,就是我不出門,也有無數人來求親。但如今鎮國公府是個什么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且我娘家也落魄了,我想嫁個女兒回去都不行。”
壽老夫人安慰道:“姻緣二字,講究一個你情我愿,還是要看山君喜歡什么樣子的郎君。”
朱氏:“她一個沒經過事情的姑娘家能知道什么?還得是您掌眼才行。”
壽老夫人沒有一口回絕,也沒有答應,而是道:“你讓山君來我這里一趟,我問問她的意思。”
朱氏哎了一聲,又羞澀道:“前陣子,她還與我鬧脾氣呢。”
壽老夫人活到這把歲數,哪里還不懂她的意思,道:“是嘛?我怎么不曾聽說?”
朱氏心中便安穩一些,總算不覺得自己在壽老夫人跟前失了面子。回到府里左思右想,覺得自己這回做的確實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是有底氣的,便跟蘭慧道:“叫你六姐姐過來吧?我有話跟她說?她這陣子忙什么呢?”
蘭慧:“我剛剛從她那邊過來,她正在睡覺。”
朱氏一顆心便猶如被冷水一潑,沉默道:“她這是躲我呢。”
慧慧笑著道:“母親怎么能這樣想?”
朱氏:“我這陣子過去,她都在睡覺!”
慧慧白了一眼母親,“萬不可這么想,我還擔心呢。
她道:“六姐姐除去睡覺還是睡覺,還一直睡不醒,好像要把過去沒睡好的覺補回來一般。”
這看起來就不正常啊。
但是六姐姐溫柔的摸著她的頭道:“慧慧,從來到洛陽后,我就一直沒有睡好,但我現在能睡了,我想多睡一睡。”
蘭慧長長的嘆一口氣,“六姐姐好慘哦。”
朱氏心中是有愧疚的,但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解:“我也沒有苛責她啊,什么好的都緊著她,就是去壽老夫人府上,我也沒有讓她帶著你去,就怕她為難,她為什么會睡不著呢?”
她越想越委屈:“我算了算,籠統也只吵了三次。第一次是因著你祖母,我是沒有責備你祖母,但你祖母是長輩,我怎么去責備?她不愿意去認錯,我也沒有多說什么,還去你祖母那里為她說情。”
再有就是這兩次,她道:“都是你三哥惹出來的事情!可我也沒有一味的偏你三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能做到完全偏他,我這些日子也沒有給好臉色給他呀。”
“且我想要與她修復關系,作為長輩,我主動低頭,她卻一直避著我——我還能怎么辦?我難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也只管睡著?我不是照樣還要給她選女婿嗎?”
朱氏:“我低身下氣的求到壽老夫人面前去,誰又懂我的心,倒是沒換來一句好!”
她說到這里也嘆氣,“慧慧,你說,我與你六姐姐是不是注定的沒緣分?”
蘭慧連忙道:“日久見人心,母親別泄氣。”
朱氏搖搖頭,還是泄了氣的:“人心難測,我以前聽人說,也有親母女反目成仇。我不愿意跟她鬧到那般模樣,以后只管做好了我應該做的,便跟她遠著去,也就不會吵架了。”
慧慧聞言,目瞪口呆,而后大聲道:“母親說什么呢!”
她只覺得悲傷極了,“那樣,她在你心中,跟一個上門來投奔的親戚有什么兩樣?”
朱氏長吁短嘆,“我這也是沒辦法。”
她說,“這話,我只跟你說。我只等為她找好夫婿,便也能安心脫手了。”
慧慧砰的一聲站起來,“母親還是別對我說的好!上次六姐姐還說為什么我這個年歲如此操心想得多,如今想來,就是因為母親什么都跟我說!”
她怒火沖沖跑出去了,朱氏瞠目結舌,最后紅了眼眶,“這小祖宗!又鬧什么脾氣呢!”
蘭山君倒是不知道這些。她昏昏沉沉的從睡夢里醒來,艱難的起床,走到窗戶邊深吸了一口氣。
趙媽媽過來道:“姑娘,方才夫人身邊的人來傳話,說壽老夫人讓您明日過去一趟。”
蘭山君點了點頭,溫和道:“也有一段日子沒去了,是該過去陪陪她老人家。”
她本以為自己知曉老和尚的身份,大概揣測出自己被送淮陵的真相后,是惶恐不安的。但沒想到,她沒有忐忑,沒有迷茫,她一直浮躁不安的心竟然還平緩了起來。
她開始想要好好睡一覺了。
從成為困獸那一刻起,她日日備受煎熬,揣測宋知味跟誰有染要殺了她騰位置,反省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得到這般的下場,從在洛陽跟人吵過一架到某日踩死過一只螞蟻,她日日懺悔,于是日日不能安睡。
她還怕自己一睡就醒不來。
那多遺憾啊,她還想活著呢。
如今,她活著,一切都好,這實在是太好了。
她說,“我想曬曬太陽。”
不去想那些紛紛擾擾,只想曬曬太陽。
她將頭探出去,外頭的太陽照到她臉上,在她的臉上蕩漾開來,星星點點,像隨風的水痕。
趙媽媽和秦媽媽瞧見了自然高興。壽老夫人也覺得蘭山君變得更好了。
她道:“是嘛,小姑娘家,就不要有那么多的心事。”
錢媽媽朝著壽老夫人使眼色,而后道:“山君姑娘,今日郁少爺也要過來,正好你們都在這里吃飯,你晌午想吃什么啊?”
蘭山君笑著道,“媽媽,叫我山君就好了。”
錢媽媽不肯,“我就是一個奴婢!”
她老人家有自己堅持,又繼續問:“你想吃什么啊?”
蘭山君無奈:“想吃一個仔姜豆腐,一個煎炒五花肉。”
錢媽媽:“喲!郁少爺也愛吃這兩個菜!”
蘭山君:“是嗎?想來都是蜀人的緣故。”
錢媽媽:“是,一個地方的能吃到一塊去。”
她樂滋滋的走了。郁清梧來的時候,她也問,“你想吃什么啊?”
郁清梧笑著道:“一個豌豆炒肉,一個八寶豆腐。”
都是尋常菜,錢媽媽很滿意——太麻煩了她可不愿意做。
為了做媒,她今日是親自下廚。
她道:“喲,山君姑娘也愛吃這兩個菜!”
郁清梧:“是嗎?這也不是淮陵菜。”
錢媽媽:“不是淮陵菜就不能吃到一塊去了?”
郁清梧好笑應了一聲,“您說的是。”
他微微遲疑,“錢媽媽,那銀子……”
錢媽媽馬上從懷里掏出銀子,“在這里呢,喏,你既然自己來了,就自己去給。我忙得很嘞。”
她急匆匆走了,郁清梧看看手里被塞的銀子,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些燙手。
他走到院子里,蘭山君正在跟壽老夫人說笑,瞧見他來,她微微側身,朝著他點了點頭。
郁清梧驀然想起,在白馬寺的時候,她也曾經這般朝著他和阿兄點過一次頭。
他心咻的酸軟起來。
可能是因為這段日子實在是不好過,可能是因著即便是之前蘭姑娘給的那兩句話已經不足以扶平他現在的傷痛,想要多得一些安撫,竟有些迫不及待的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坐過去了,卻不知道說什么,只好將銀子遞過去,“蘭姑娘,我發了月俸。”
蘭山君婉拒,“這怎么好呢?我上回說了,你若是實在想給,也先放在你哪里,等往后我要的時候,再與你拿。”
郁清梧迫切她收下這筆銀子,卻在她神色里不敢多嘴。重一分怕她覺得自己固執,輕一分又怕她覺得自己假仁假義,只是做做樣子。
他從未與姑娘家相處,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壽老夫人笑盈盈看著,心中舒暢,錢媽媽卻要急死了!青瓜蛋子,連句話都接不上。她本是在廚房里面忙活的,又忍不住過來看,手里還拿著大蔥呢,聞言立刻拿著大蔥沖了過去,道:“山君姑娘,快接著吧,你不接,他怕是夜難寢寐。”
她風風火火,蘭山君便有些盛情難卻,只能拿著這十兩銀子,道了一句:“多謝。”
“但也夠了。”
錢媽媽:“不夠不夠,他們當官的別看俸祿只有十兩銀子,但底下孝敬的不少呢。”
郁清梧不敢在蘭山君面前做這個貪官,連忙道:“但是在蜀州,我也置辦了田宅和鋪子。”
錢媽媽:“喲,還有田宅和鋪子。”
蘭山君就不好說什么了。
郁清梧臉上訕訕的——其實他的田宅鋪子也不多。
剛剛說的時候并不覺得有什么,話音落了,心中又怕山君姑娘誤會自己吹牛。
錢媽媽瞧不上他這副模樣,沖著壽老夫人使眼色,“你昨日里不是說要帶山君看看刀嗎?”
壽老夫人聞音知意,“哦,是,我都忘記了。”
她站起來,“山君,你跟我去選一選刀吧?早前就說要給你刀的,結果后頭一直沒有顧得上。”
蘭山君笑著道:“真有?那我可要無功受祿了,我是愛刀之人。”
她跟著壽老夫人走,郁清梧腳步跟隨,雖沒有人叫他,也情不自禁要跟著去看看。錢媽媽橫眉豎眼,一手拿著蔥,一手扯住他的袖子,恭恭敬敬的道:“郁少爺,你去與我砍下廚房的柴火吧。”
郁清梧遺憾點頭。
錢媽媽等人走遠了,這才道:“郁少爺,我一樁事情與你說和。”
郁清梧回神,恭謹問:“什么事?”
錢媽媽:“我想給你做個媒。”
郁清梧心就撲通撲通跳起來。
他本就覺得今日錢媽媽有些不對勁,只是沒有深思,現在聽見這句話,就馬上想到了蘭山君。
他舌頭干燥,喉嚨里似乎是要冒出火來,他枯涸一般的嘴巴里努力發出聲音,“是哪家姑娘?”
錢媽媽眉開眼笑,“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指了指不遠處扶著壽老夫人走遠的蘭山君,“你愿意嗎?”
郁清梧耳邊先起了嗡鳴聲。
他覺得自己腦子里面空空蕩蕩的,又聽見自己問,“這事,可曾問過山君?”
錢媽媽:“還沒有呢,姑娘家面子薄,還要你開口才行。你一開口,我就去問問!”
郁清梧一顆心就要跳出來。
從前從不曾想過這些,但錢媽媽一提,他不假思索,只覺得自己心口軟成一團,似乎就要化成地上的泥土而去,給山君姑娘甘心當一捧淤泥奉養她的花根。但一陣風而過,吹得他頭腦清醒后,他又知曉自己是成不了婚的。
怎么敢成婚呢?
他應與先生一般,孑然一身,即便萬劫不復,也不拖累任何人。
于是火燒泥土,勢必要把自己燒成一個量大肚大的笑面菩薩。笑著道:“還是算了吧,我沒有成婚的打算。”
錢媽媽也不是第一次做媒了,憑著一雙利眼,她無往不勝,便不敢置信今日叫大雁啄了眼睛,反復詢問,“山君姑娘的母親可是上門來求老夫人給她做媒了,你可想清楚,你現在叫近水樓臺先得月,等過了這村,沒了這人,以后你就是哭也來不及了。”
郁清梧心中苦痛難言,卻還要與她說笑,“怎么會哭呢?山君姑娘這般好,我是真心祝愿她能嫁一個如意郎君的。”
錢媽媽認認真真看他一眼,還是不肯覺得自己瞎了眼。
她的眼睛多利啊!
她剮了他一眼,“你說真的?”
郁清梧低頭,“哎,真真的。”
錢媽媽冷笑,“郁少爺,砍柴去吧!”
郁清梧只能去砍柴。
午膳的菜肴也沒有豌豆炒肉,八寶豆腐。
郁清梧自知理虧,不敢置喙,又心如火熬,還不敢露出破綻來,艱難得很。
吃完飯,他急急忙忙要走,卻見蘭山君笑著道:“郁大人。”
郁清梧腳下生根。
她說,“郁大人,我也正要走,咱們同行一段路。”
郁清梧緩緩邁步。
壽老夫人和錢媽媽瞧見了直嘆氣。
倒是蘭山君沒有察覺,兩人并行在去大門處的廊下,誰也沒有急著走,俱都慢慢的。
她有心要試探試探他,先笑著拉家常,給他看手里的刀,“這是蜀刀,方才老夫人給我的,你看,蜀刀上面都有一個環。”
郁清梧屏住呼吸,“是,我曾經也用過。”
蘭山君又說了幾句話,他都沒有聽進去。只看著前路,好似馬上就要到門口。
路不多了。
蘭山君:“我最近偶然得知,蜀州出身的大理寺卿徐大人好似對蘇公子的案子一直攔著不給結案。”
提起阿兄,郁清梧瞬間清醒過來。
他沉吟,點頭,“是。”
徐大人想要拉攏他,他也需要借助徐大人的助力,兩人暗地里是來往的。
但這些事情也不敢跟山君姑娘說。
他剛要說一些場面話,就聽她道:“下月春闈,要是用此事來造勢——”
話剛出口,卻見郁清梧搖了搖頭。
“徐先生也說過這個話。”
他說,“很多人都以為,我會如此做。”
但他卻不敢,也不愿意。
他說,“阿兄也不愿意。”
他鄭重道:“蜀州學子寒窗苦讀十年,用盡一生的力氣來到這里爭一席之地,不是被我們這般的人利用去做刀的。”
一個行差踏錯,就會毀了他們的一生。
他怎么敢呢?
阿兄也不敢。阿兄似乎是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曾經笑著跟他道:“清梧,你要忍住,要克制住自己,不要讓自己成為自己厭惡的人。不要為了我,沾染上別的人命。”
他能忍,也能克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總有一日也能讓博遠侯府和齊王啞口無言吃下林冀身死的苦楚,到那時候他們才知道,他是多艱難才熬過來。
但山君姑娘還念著阿兄的死,讓他心里又涌起一股感激,道:“多謝你還想著他。”
能想著阿兄的人不多了。
蘭山君久久沒有回話。
她從前總想,他是怎么落到最后那一步的呢?
明明他完成了大部分的心之所想,最后卻還是被推去了斷頭臺。
她倒是從今日他的言行里窺見了幾分真相。
她一面惋惜,一面難免要佩服他的梧形鶴骨。
她對他,起初就生出了幾分利用心思。但現在知曉真相,知道前面不僅有宋知味,還有齊王這棵大樹在,便知單單利用他去對付宋知味不夠,便又生出要與他同行到最后的心思。
她自知猶如蜉蝣,不可撼樹,但她也可如山中猛虎,伺機而動,一擊斃命。
她的刀夠快,卻也要接近那些人才行。
她需要有人帶著她在茫茫夜路里走一段。
她和他,應當能同一段路。
她有自己過不去的坎,他也有蘇家兄妹兩條命。
他們都在艱難的往前面走,她不怕前路艱難,不懼生死。她冷眼旁觀,窺他心志,雖不知日后如何,但現在卻也看得見他一身鐵骨錚錚,依舊愿意負著風雪前行。
他這般走,是必死之路。
她這般走,也是必死之路。
他們都是六爻卦起,知卻不避的人。
但他不像她,多活了十年。他依舊還如同上輩子一般,在這條路上跌跌撞撞,迷茫的走著。
她站在一片春光里,突然停下腳步,將手里的蜀刀伸過去,橫在他們之間。
她握著刀鞘,將刀柄對準他,“郁清梧。”
郁清梧也隨著她停下來,正眸看她。
她說:“你要不要試著將刀刃拔出來——”
她還記得,他在札記里寫:我應如利刃,只等君王拔出刀鞘,讓我明黜陟,抑僥幸,均公田,厚農桑。
他有宏圖大志,也沒有食言,多年以后,他確實是做到了的。
但也丟了一條命。
她沉聲道:“你要不要試著自己拔出來,而不是讓君王拔你出鞘。”
郁清梧訝然,不知道她怎么會如此說。但又突然在她生氣勃勃的眸子里看到了屬于自己的一條道。
先生說,通兩輛馬車的是道。
他不合時宜的想起這句話——而后覺得,也許他和山君姑娘,是可以并行的。
只是他這個人,哪里敢跟她同行呢?
他不認同先生其他的話,但卻認同先生不娶妻生子的一生。
他們這種人,還是不要拖累好姑娘才是。
他伸出手,握住刀柄,將刀拔出來,笑了笑,“山君姑娘,我欠你不少,以后若你有所指向,我也敢揮一刀下去。”
蘭山君幾番與他周旋,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但此時此刻,她卻驀然生出一股郁郁之氣來。
她緊緊盯著他,道:“郁清梧,你要活下去。”
郁清梧還以為她是想起了阿兄的冤屈,握著刀認真點頭:“姑娘放心,我答應過阿兄要長命百歲的。”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是15號零點,就是24-9等于15個小時后哈。感謝在2024-06-13 21:00:09~2024-06-14 09:07: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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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偏我來時不逢春(22)
◎如此想一想,嫁給郁清梧竟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深夜, 蘭山君研墨提筆,緩寫札記。
“元狩四十八年二月初八,得銀十兩……”
她眸光在桌上的十兩銀掠過, 而后挪開目光,繼續寫道:“又窺其梧形鶴骨, 廊下拔刀, 君子瀟瀟——便覺世間公道,不該讓殺妻證道者得道飛升, 而讓為民請命者命赴黃泉。”
也忒不公了些。
她頭一次撇開札記,不去看上輩子那個可悲的紙上摯友, 而是只看站在春光里活生生的郁清梧。
于春光熹微里,她看見了他與鄔慶川割舍的躊躇和痛苦, 也看見了他背著阿兄之命前行卻依舊不愿意沾染上無辜人命運的無愧于心。
他活生生的在這里, 讓她覺得, 他這般的好人,本就該活下去的。
閻王生死簿上若是一命抵一命, 也應是宋知味去替郁清梧的命。
她重回一世,總想著要跟宋知味拼命,后面又想著跟齊王拼命,歸根究底, 是她沒有想著能夠在大仇得報后還能好好活下去。
但今日驀然生出的郁郁之氣, 讓她心頭又燒起一團怒火, 恨不得一把燒掉困住他們的冬日大雪。
憑什么他們這些苦苦掙扎活ῳ*Ɩ 著的人要被權貴愚弄至死?憑什么他們只是想要求一個公道,償還一條命就連活著都不敢想呢?
靜寂長夜里, 蘭山君心中突然想替兩人都求一條生路。
她和郁清梧, 都該活著, 都該要長命百歲才是。
因有了這個念頭, 她氣息微微急切起來,心口竟多了一份活氣。這份活氣讓她難以適應,又像螻蟻偷生般不踏實,逼得她在屋子里面團團轉起來。
走來走去,眸光巡回之間,便看見了郁清梧送的十兩銀子。
她怔怔一瞬,取了一個盒子來,將這十兩銀子鄭重放進去,才微微停下來喘息。
這是他的真心,他這個人,做事情總是真摯的。
她吁出一口氣,又為世間有這樣一個同行的人高興起來
——
宮里,皇太孫夫婦帶著一雙兒女站在長樂宮外求見段皇后。十七年前,先太子和段伯顏去世之后,皇后就再沒出過這座宮殿,也不愿意見人。就是皇太孫一家,她也只是在每月初十的時候見一次,有時候初十也不見得會讓人進去。
小宮人便要照例先進去問一次,而后才出來歡歡喜喜對皇太孫道:“皇后娘娘請您和太孫妃進去。”
皇太孫便手里抱著女兒,牽著兒子,挨著妻子進屋給皇祖母請安。
皇后只比皇帝小十歲,也已經年老了。她正坐在床上喝藥,見了他們也沒有什么表示,只讓人看座。
皇太孫已經習慣她這樣的態度了。他溫和的道:“皇祖母,您近日看著氣色好多了。”
皇后淡淡的,“不死就行。”
皇太孫笑吟吟的,繼續問她最近的事情,問了一圈,便看看左右,笑著道:“元娘,你帶著孩子們出去玩會。”
太孫妃詫異,但也站了起來,“好啊,他們早坐不住了。”
皇后沉默的看著,等人走了之后才道:“是碰見了什么事情嗎?”
皇太孫笑起來,“所以說,孫兒若是有事,您還不是照樣要幫?何必裝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呢。”
皇后躺在榻上,“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皇太孫:“確實是有一件事情要問皇祖母的。”
他走到床榻邊拿起一個香梨削起來,小聲道:“我想問問皇祖母,當年舅祖父是不是沒死?”
皇后本是懶洋洋的身子瞬間就坐直了。她一雙利眼看過來,“怎么?”
皇太孫:“您先說是不是。”
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你見到他了?”
皇太孫手里的刀一頓,便什么都明白了,便也不要冒險派人去蜀州查了。
他舒出一口氣,搖搖頭,“沒有見到,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五年了。”
皇后盡管已經做到萬事不理會,萬事不動情,但聽見這話還是眼眸濕潤起來,低聲道:“你從哪里知曉的?”
皇太孫:“淮陵一位姑娘,帶著他的戒刀來了洛陽。”
他道:“我也是碰巧知曉。”
他把事情說了一遍,感喟道:“舅祖父應該是不知道她身世的,所以把刀留給了她。誰知道她陰差陽錯竟然進了洛陽。”
皇后久久不能言,而后輕聲問,“那個小姑娘如何?”
皇太孫:“我還沒瞧見,也不敢貿然打聽,過幾天宋家辦賞花宴,她也會去,我便去瞧瞧看。”
一個香梨削好了,他遞過去給皇后,“皇祖母,皇祖父知曉舅祖父活著的事情嗎?”
皇后點頭。
“知曉的……”
她喃喃道:“當年你父親自戕而亡,臨死之前,只求陛下放過你舅祖父。”
“陛下答應了。”
但她沒想到,哥哥竟然活了那么久。
她說,“他臨走的時候,意志消沉,并不愿意多活。我以為……他最多去看看阿明死前的地方就會離世。”
阿明是段伯顏的兒子,當年在蜀州戰死。
她回憶道:“當年阿明去世后,哥哥一直沒有夢見他。有和尚跟他說,那是因為阿明的魂魄就在蜀州,他不愿意回來,自然是不能托夢到洛陽了。”
結果這一去,竟然多活了十二年嗎?
皇太孫心中有數了,他也是如此猜想的。便道:“依著皇祖父的性子,應當還不知道那個小姑娘的事情。”
皇后點頭,“知道也沒有關系,他如今老了,倒是有些假慈悲在。”
當年殺兒子的時候倒是干凈利落,如今老了,又開始懷念起從前的好來。
她說:“他如今對齊王倒是越發看不順眼了——你最近應該還過得不錯吧?”
皇太孫:“比起之前只能在東宮讀書的日子,很是不錯。”
皇后感慨出聲,“你比你父親沉得住氣。”
她搖了搖頭,不欲說起逝去的兒子,只叮囑皇太孫:“小姑娘的事情,你就當不知道,萬事不要管比較好。”
她道:“不然恐壞了事情。”
就像她也不能管皇太孫的事情,一管,在皇帝那里就有了罪過。
但皇太孫卻不這么想。
他道:“總是咱們家的孩子,又是個姑娘家,管一管姻緣總是沒錯的吧?”
“舅祖父沒有子嗣留下來,小姑娘就成了他唯一的血脈了。”
他說,“皇祖母,你知道她叫什么嗎?”
皇后:“叫什么?”
皇太孫眼眸清亮,“山君。”
這個好聽的名字,最終落到了她的身上。
他真是嫉妒啊。
他道:“孫兒知曉您的意思,不會管其他的,但她最近在找婆家,孫兒想著,還是得要為她找個好夫婿。不然知曉了卻什么都不做,其實落在——”
他指了指御書房那里,“落在那位眼里,也是咱們的罪過。會覺得咱們是冷血無情之人。”
這話皇后也認同。她在皇帝身邊幾十年了,有些事情還是猜得準的,道:“那就悄摸著做,就當是不經意間,別把事情露出來。陛下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了也不過是姑娘家嫁了個好門第罷了。”
皇帝這個人,喜怒無常,但也并不殘暴。當年那么大的事情,以太子自戕結束,最終也沒有波及太多人。
皇太孫,“您放心,孫兒懂的,只是一份香火情。”
他已經又削完一個香梨了,掏出一塊干凈的帕子包著,“這個給元娘。”
他站起來,“皇祖母,這也是好事,您聽了開懷一些,別總是苛責自己,當年的事情,跟您一點也不相干。”
皇后撇開臉,“你快些走吧,小小年歲,操心這么多做什么!”
皇太孫就走了出去。他攏著袖子站在巍巍宮墻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而后才笑著呼妻喚兒,“走啦,咱們得回家了。”
太孫妃走過來:“你跟皇祖母說什么呢?”
皇太孫:“暫時還不能跟你說,所以我給你削了梨。”
太孫妃一點問的念頭也沒有,拿起梨就吃起來,道:“還挺好吃的。”
皇太孫:“我也吃一口?”
他一口就咬掉了半個,叼著梨哈哈大笑出聲。
一轉身,就見著了皇帝。
皇帝笑看他們鬧,走過來牽著兩個孩子,“從你們皇祖母那里出來?”
一家子人行禮后點頭,皇太孫道:“今日帶了孩子來,皇祖母總是給面子的。”
皇帝:“就該每次都來!”
皇太孫:“也不能這般想,她老人家有時候見了我就煩,我也不能當不知道。”
皇太孫長得很像先太子。越長大越像。
以前皇帝恨太子的時候,覺得皇太孫面目可憎,根本不愿意見到他,便一直拘在東宮讀書。后來這些年懷念先太子,就覺得皇太孫這張臉真是生得好,實在是老天給他的恩賜,讓他有彌補太子的機會。
皇帝嘆氣,“算啦,還是不要逼她的好。”
又問,“怎么阿貍和阿蠻一身的汗?”
皇太孫:“皇祖母的屋子里太悶,全是藥味,他們坐不住,便跟元娘出來鬧了一會。”
皇帝聞言沉默,好一會才道:“一年又一年,大家身子都差了些。”
阿姐的身子也越來越差,這個月還沒有進宮看他。
皇帝擺擺手,“讓他們母子先回去,我找你有事情說。”
太孫妃趕緊帶著孩子們離開,根本不愿意多待一會。
皇帝有些不滿,“元娘小時候見了朕就跟個猴子一樣,怎么現在跟只老鼠一樣啊?”
皇太孫:“您沒瞧著?她嘴巴上有泡呢!”
皇帝哈哈大笑,“又偷吃辣子了吧?”
皇太孫無奈,“自小的毛病,我也不愿意她改。”
皇帝懂。
身邊的人一個個變了,有個沒變的,便比什么都好。
兩人去了御書房。皇帝就跟他說起宋國公的事情。
宋國公一直是皇帝手里的人,跟東宮,齊王,魏王都不沾邊。
但最近齊王和魏王卻都向他私下伸了手。
宋國公也是老狐貍,就進宮跟皇帝哭,道:“這可怎么辦呢?一共三個兒子,齊王世子看上了老大,魏王世子看上了老三。如果他們真被拉過去了,以后臣這個家還要不要?”
皇帝就笑起來,道:“那太孫去找你二兒子了沒?”
宋國公:“臣讓他坐在家里面等呢,結果太孫總不來。”
皇帝哈哈大笑,既對宋國公的忠心嘉許,又對皇太孫的慢性子不滿,“小一輩的都開始有動作了,他怎么還是不急不躁的?”
宋國公:“要不您問問?”
皇帝擺擺手,“行了行了,別在這里給朕裝了,你不就是來告狀的。”
宋國公:“臣跟了您幾十年,還不準告狀了?幸而臣發現得早,不然那個家里還待得下去?偏袒誰也不是。”
誰說不是呢?皇帝覺得自己深受其害,“齊王,魏王兩個人越發沒有兄弟情義了,總說朕偏心。倒是小的幾個關系好,不管老子們怎么樣,他們總一塊走。”
宋國公:“所以臣馬上把孫子們都攏一塊讀書去了。”
皇帝很得意。他當年也是看幾個兒子越來越不像話,所以把孫子們都集聚在一起讀書,這才養成了如今的情誼。
但皇太孫作為一個小輩卻要跟叔叔們斗,還是薄弱了些。
皇帝心里還是擔心的,等宋國公走了之后,他就把皇太孫拉過來了,道:“你最近閑著也是閑著,要不要跟著宋國公去戶部歷練歷練?”
皇太孫露出錯愕的神情,猶豫道:“也行?”
皇帝罵道:“什么也行,你該一口答下來才是。”
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怎么還在猶豫?他問,“聽說阿楊阿柏的動作挺大,宋國公家三個兒子被拉出了兩個,你怎么不動?”
皇太孫:“動了的。”
他說,“最近就在拉攏鄔慶川的弟子。”
皇帝詫異,“你拉攏他做什么?”
皇太孫,“他本事是有的。孫兒仔細看了,這么多年雖然在鄔慶川身邊長歪了,但人不錯,最近也在悔改,調教調教能用。”
皇帝沒有把郁清梧放在眼里,隨意道:“那你就試試。”
皇太孫點頭。
這就算在皇帝面前過明路了。
他站起來道:“既然要去戶部,便要找宋國公問問路才行。”
皇帝現在看他是什么都好,笑著說,“去吧去吧,你身為皇太孫,更該多做事情才行。”
……
宮里的事情蘭山君是不知道的。因要去宋家赴宴,她這幾日心思都在宋家的事情上。
她并不避諱碰見宋家人,也不害怕碰見宋知味。
她只怕在她還沒有能力自保的時候發生太多變故。
這個變故,她壓在了皇太孫身上。
她想試試皇太孫對她的態度。
于是對這次的宋家賞花宴倒是期待的。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練習如果碰見皇太孫,應該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說什么做什么,正愁眉一點點描繪細微之處的漏洞,就聽外頭趙媽媽敲門,道:“姑娘,七姑娘過來了。”
蘭山君猶豫一瞬,將門打開,便見慧慧一股腦鉆進她懷里哭。
她忙問,“這是怎么了?”
蘭慧垂頭喪氣:“我跟母親吵架了。”
蘭山君就不好置喙了。親母女之間的事情,別人是不好勸不好說的。勸了說了,別人和好了,你就是天下頭一遭的挑撥離間嘴。
她曾經吃過這般的虧,便也養成了不開口的性子。
外頭下起了雨。
蘭慧雖然有傘,卻還是淋著了一些,衣服濕漉漉的。蘭山君便讓人去燒熱水過來給她擦洗身體,又叫蘭慧的丫鬟回去取衣裳。
隨后把門關上,讓她先穿著自己的衣裳去床上包著被子坐好。慧慧聽話的穿了衣裳,發現六姐姐比自己高大很多。她羨慕的說:“我以后會不會長得跟你一樣高啊。”
蘭山君搖了搖頭,“可能不會。”
慧慧出嫁的時候比她矮了一個頭。
她拿出厚厚帕巾給慧慧擦頭發,道:“待會還要用暖爐烤一烤。”
熱水還沒來,干坐著沒話說,她又問,“你要不要看書?”
慧慧搖搖頭,“不看,我現在哪里看得進去。”
她看看六姐姐,很想她問問自己為什么跟母親吵架。但六姐姐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到一邊拿著本書翻,就是沒有回過頭。
慧慧嘟嘴道:“六姐姐!”
蘭山君側頭,無奈道:“怎么?”
蘭慧恨恨道:“母親想讓我嫁給宋家三少爺。”
蘭山君這才詫異的合上書。
母親竟然有過這般的心思嗎?
她遲疑道:“恐不可能,宋家三少爺比你大四歲呢,正是說親的時候。”
慧慧年歲太小了。上輩子宋三娶的是折將軍家的嫡長女折黛,如今還沒有從云州回洛陽。
蘭慧也覺得不可能,她道:“母親自己心里也是有數的,但卻想讓我去試試。”
怎么試?無非是在宋國公夫人多奉承奉承。
母親自己去壽老夫人面前替六姐姐求個說和都覺得是低聲下氣,如今好了,卻要她去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她裹著被子,打了個噴嚏:“洛陽夫人姑娘們哪個不是人精,你動一步,別人就知道你的打算了。我才不去,我寧愿不嫁人也不愿意丟這樣的臉!”
蘭山君遞給她一杯熱茶:“那就不去,你不去,那么多人看著,母親要面子,也不會為難你。”
蘭慧:“母親就是太想要臉面了!可是要臉面,逼著大哥哥和三哥哥上進做官啊,別逼我們。”
她捧著茶,抱怨道,“六姐姐等著吧,母親也應要與你說個好人家了!”
好人家三個字咬牙切齒,試圖跟蘭山君找到認同感。但蘭山君卻對于這種姐妹一塊私下說母親的事情頗為陌生,想了想,道:“是說過一回,但母親跟我說,宋國公府跟咱們家到底是有差距的,門不當戶不對,我嫁不了,讓我別生出別的心思來。”
蘭慧聞言一愣,頗為尷尬,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母親讓她去高攀宋家,卻又覺得六姐姐高攀不上。
這算是個什么事!
她閉了嘴巴,不好繼續說話,蘭山君總算得了清閑,安撫道:“這些都是小事,姻緣之事,船到橋頭就行。”
慧慧也只能這樣想了。但話已經說到了這里,她問,“六姐姐,壽老夫人準備與你說一個什么人呀?”
蘭山君一下子沒聽懂,“什么?”
慧慧:“母親前幾日去找壽老夫人說媒了,想讓她幫你說媒呢。”
“壽老夫人不是也把你叫過去問了嗎?”
蘭山君搖頭,“她沒有說,只是送了我一把刀。”
但話剛落地,她就想起了錢媽媽當時有些怪異的動作和神情,以及后來郁清梧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神。
她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只一門心思想著怎么跟他周旋下去。如今想來,卻是處處有些奇怪。
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姑娘家,還曾經幫別人說過媒,略微想想就懂了,便啼笑皆非起來,覺得兩個老人家亂彈琴。
看郁清梧當時急匆匆要走的模樣,他應該是沒答應的。
且她記得,他上輩子直到死也是沒有娶妻生子的。
曾經也有人這樣說他好:“孑然而立之人,舍得一身剮,也不禍害妻女,實在是讓人敬佩。”
不過等慧慧走了,她一個人坐在窗邊曬太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春光太暖的緣故,她的念頭也是暖陽性的,于是把事情從頭到尾理一遍,又覺得如果郁清梧一輩子都沒有成婚,那跟她成婚也不錯。
他們都沒有心思談情說愛,都在一味的披星戴月趕路,自然顧不上風花雪月。
他們彼此之間也沒有愛意,但又可以同行一段路,可以互相扶持。
那做對明面上的假夫妻也是極好的。
且她若是想要成事,也不能一直不嫁人。
若皇太孫是從這次的戒刀事件認出她來,想來她跟宋知味的婚事不會太遠。
她肯定是不愿意嫁的。那就需要一個借口。
如此想一想,嫁給郁清梧竟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退一萬步說,像他們兩這樣的人,如果老天不眷顧,最后真的沒有活下來,那也可以約定為彼此收尸埋骨。
總有一個人是可以有墳墓的。別像上輩子,他沒有全尸,丟去了亂葬崗。她呢,估摸著也不會有人進去收拾,說不得連捧土也沒有蓋在身上,算不上入土為安。
這樣一想,只覺得連身后事都安排妥當了,更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這種事情,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答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又不好貿然開口,只能記在心里,以后請錢媽媽再去試探試探。
她當天晚上在札記上苦中作樂寫道:“兩個沾滿晦氣的人,因碰了面,倒是像重生出一根骨髓一般,日子開始有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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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霽及笄那年,晏家派媒人上門替世子晏長凌提親,同是武將之后,也算門當戶對,父母一口答應,她也滿意。
十七歲白明霽嫁入晏家,新婚當夜剛被掀開蓋頭,邊關便來了急報,晏長凌作為少將,奉命出征。
一年后,傳回了死訊。
對于自己前世那位只曾見過一面,便慘死在邊關的夫君,白明霽對他的評價是:空有一身拳腳,白長了一顆腦袋。
重生歸來,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白明霽打算幫他一把,把陷害他的那位友人先解決了。
至于害死自己一家的姨母,她不急,她要鈍刀子割肉,她萬般籌謀,等啊等啊,卻等到了姨母跌入山崖尸骨無存的消息。
白明霽雙目躥火,“哪個混賬東西動的手?!”
—
晏長凌十六歲時,便上了戰場,手中長矛飲血無數,二十歲又娶了名動京城的白大姑娘,人生美滿,從未想過自己會英年早逝。
枉死不甘,靈魂飄回到了府中,親眼看到自己的結發妻子被人活活毒死。
重生歸來,他打算先履行身為丈夫的責任,替她解決了姨母。
而自己的仇,他要慢慢來,查出當年真相,揪出那位出賣他的‘摯友’他一番運籌,還未行動,那人竟然先死了。
晏長凌眼冒金星,“誰殺的?”
—
得知真相,兩人沉默相對,各自暗罵完對方后,雙雙失去了斗志。
晏長凌:重生的意義在哪兒?
白明霽:重生的意義到底在哪兒?
既然都回來了,總不能再下去,晏長凌先建議,“要不先留個后?”
白明霽同意。
就當晏長凌一心撲在了風花雪月上,自認為領悟到了重生的意義時,白明霽‘跌’入懸崖的姨母到了白家,昔日背叛他的那位‘友’人,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晏長凌:“”玩我呢?
小劇場:
窮盡一身本領終于蕩平一切,晏長陵如愿摟住了自己的夫人,本以為今生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礙他風花雪月
半夜突然被踢下床,“你閨女哭了,去哄一下。”
“你那好大兒,又把先生氣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二寫的一手好字,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了,為人父,你總得管管。”
晏長陵:曾經有一段清閑人生擺在面前,我沒珍惜
“晏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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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偏我來時不逢春(23)
◎蘭山君笑著道:“我想請媽媽幫我做一做媒。”◎
二月十六, 宋府賞花宴。
一大早,朱氏就眉頭緊鎖,一副甘于認命的架勢, 長吁短嘆。
慧慧見了,便扭過頭不看她, 聽得煩了, 干脆當面用手捂住耳朵。朱氏氣急,偏要嘆得更大聲。
母女兩個頭一回吵架, 兩天了,還在打著官司。
蘭山君垂目斂眸, 并不說話。四夫人和三少夫人今日是不去宋府的,于是俱都瞧著兩人為難, 生怕她們在路上吵起來。
三少夫人勸慧慧, “母親萬般不是, 也是為著你好,今日半個洛陽的人都去宋家, 你且退一退,別惹母親傷心。”
四夫人勸朱氏,“慧慧自小就懂事,你舍得她傷心?本是高高興興的赴宴, 你去哄一哄, 別讓彼此都下不來臺面, 她才多大呢?”
這般勸和,不過一刻鐘, 果然兩人又和好, 高高興興的坐上馬車出門。
因要講究國公府排場, 即便今日只出門三個人, 但依舊有兩輛馬車。慧慧本要來跟她坐的,但剛剛跟母親和好,很有些話說,便歉疚地看著蘭山君。蘭山君笑笑,摸摸她的頭,“無事的。”
她一個人正好松快些。
一路上思緒雜亂,一會想宋知味,厭惡地擰起眉頭,一會想皇太孫,又怔怔出神。
她上輩子沒有見過皇太孫,只是見過皇太孫妃。那還是她成為宋家大少夫人之后的事情了,她在宴席上被皇太孫妃握著手,笑著道:“你名山君?這名字是極好的,可見為你取名的人很是疼愛你。”
但也僅限于此,再沒有其他的話。
從那之后,她就再沒見過皇太孫妃。但在宴席上常常聽見皇太孫夫婦的名字——倒不是因著其他,而是皇太孫這么多年都只有太孫妃一個人,一兒一女也都是太孫妃所出,沒有其他的妾室和子嗣,夫妻恩愛,很令人羨慕。
眾人都說皇太孫是個癡情種。
后頭太孫妃去世,他也沒有再娶,直到她被送去淮陵的時候,也沒聽說他東宮進妃的事情。
且如今仔細想想,若是宋知味因著皇太孫娶她,因著齊王殺她,那最后皇太孫應該是敗了的。
這輩子可不能再敗了。她跟皇太孫如今是站在一條船上。她眸光微轉,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宋家。
三人下了馬車,朱氏難免要再叮囑幾句,“你們都乖巧些,萬不可生事。”
蘭山君和蘭慧都應是,朱氏才安心,帶著兩人款款進門。一進門,蘭山君的手便情不自禁的攥在一起。
這里的一草一木她皆熟悉,她曾經在這個宅院里過了八年。
嫁進來的時候風風光光,她也得意過,后頭發現再風光的日子里頭還是含著無數的坑坑洼洼。
婆母嫌棄,妯娌難纏,妾室不安分。
好在她也不怕,她不曾怕過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只要沒有挨餓受凍,什么都好說。于是別人都在宴席上羨慕皇太孫夫婦形影不離,只有她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想要找到一個能夠制住宋老太婆的人。
人活一世總有敵家吧?她對付不了老太婆,定然有其他人能夠對付。
后頭她在兵書瞧見自己這一招也是有名字的:借力打力。
八年后,婆母去世,她又周旋著妯娌分家,而后將妾室送去莊子幾個,剩下的就老老實實了。
點兵點將,后宅之中,也有無數的計較。
她磕磕絆絆學以致用,還算是贏了。
于是什么都很好,她都準備過好日子了。
所以說,命之一字,真是難說得很。蘭山君感喟一聲,將帕子擋住手心攥出來的指甲痕跡,道:“今日人確實很多。”
紜娘今日沒來,她家還收不到帖子。紜娘寫信跟她說,“我不愛去熱鬧的地方,這般正好,我留在家里還能多看幾本書。若是宴席上有什么稀奇的事情,下回咱們聚的時候,你說與我聽就行。”
于是,蘭山君在宴席上便沒有人說話了。她今日也不是來尋人說話的,她坐在席面上,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直直的,不愿意給老和尚丟臉。
她覺得,皇太孫應該會來的。
今日是賞花宴。但宋家三個兒子都沒有說親,說是賞花宴,其實更多的是相看姻緣。單說是給自家三個少爺相看肯定不妥,于是又廣發宴貼,請了半個洛陽顯貴。
為了避嫌,今日是男女分席,但兩邊相隔不遠,中間用扶疏花木隔出來影影綽綽的屏障,清雅得很。
鎮國公府在這席面上如今并不顯眼,今日各家都忙著搭訕,也沒有人來她們這里。朱氏心里不痛快,想了想,還是覺得要帶著慧慧去宋國公夫人面前說說話才是。
她小聲對慧慧道:“你瞧,多少人過去,我帶著你去,并不顯眼。”
蘭慧扭開頭,朱氏無奈,又看蘭山君,“你要不要跟我去四處看看?”
蘭山君搖頭,“母親,我還是坐著喝點果子酒吧。”
朱氏恨鐵不成鋼,只能作罷,又悶悶的喝起酒來。而后羨慕地看向宋國公夫人那里。
那里人山人海,跟她這里的寂寥倒是完全不同。
她看了一會,突然眉頭一皺,看向蘭山君,小聲道:“虞國公家的小女兒跟你平常動起來說話的時候很像。”
蘭山君本是在等皇太孫,聞言一愣,朝著人群里看去。果然看見了虞玉。
這時候,她還沒有成為宋家二少夫人,也沒有跟自己斗心眼,此時正一派歡喜模樣跟宋國公夫人說話,言行舉止,爽利得很,又大大方方的,很讓人喜歡。
蘭山君溫和的模樣是學著母親的,利索的模樣是學她的。
兩人雖然不對付,但蘭山君很喜歡她的性子。
她就學了。但沒學到精髓。
她別開目光,笑著道:“許是性子相似。”
朱氏覺得稀奇,“這可真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跟她是兩姊妹呢。”
蘭慧不高興了,“我跟六姐姐才是親姊妹。”
朱氏好笑,“又沒說你們不是。”
不遠處,皇太孫和齊王世子魏王世子一塊來了宋家。
他是“被”拉著過來的。
齊王世子看中了宋知味,魏王世子看中了宋三少爺。他們都愿意來給宋家臉面。但兩人單獨來未免明顯,便都找他做借口,讓他跟著一塊。
皇太孫笑吟吟答應了。他們這般的身份,又是成家了的,卻不好往底下去,宋國公便恭恭敬敬的帶著皇太孫和齊王世子去樓上歇息——魏王世子沒有成家,拉著宋三去底下湊熱鬧了。
這座小樓隱隱約約綴在宴席后面,并不起眼,但打開窗戶,卻能將席面上的點點滴滴看清楚。
等宋國公出去,齊王世子齊柏小聲對皇太孫道:“大哥哥,聽聞你在招攬郁清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郁清梧……怕是不會受皇祖父重用。”
這話的意思很是明顯。郁清梧是鄔慶川的弟子,鄔慶川曾經說出他繼承了自己所有的志向后,這個人在陛下那里就已經不清白了。
皇太孫笑笑,他有時候也不太懂阿柏是怎么想的。明明他和齊王叔是不死不休的關系,阿柏卻又有時候隱隱站在自己這邊說話,好似他們才是一家。但你要說他什么都不爭,真的站在自己這邊,他又四處拉攏朝臣,毫不避諱。
皇太孫便道:“我看過他的策論,即便非良木,卻也絕非庸才,又做事勤懇,處事不死板,我瞧著還算是好。”
又道:“再者說……”
他也做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道:“總歸是鄔慶川的弟子,與我……鄔慶川與我不親近,但是能拉他的弟子一把是一把吧。”
齊王世子就不說話了。他聽父親說過當年的事情,知曉先太子一心變法,最后被陛下厭棄。
父親還說:“好好的皇太子不當,我是不懂他怎么想的。還變法——變什么法?天下本就是太平的,本就是盛世,他偏說不好,要搞出許多事情來,你皇祖父能高興?”
鄔慶川是背棄了從前的自己才回到洛陽,那郁清梧呢?
他作為鄔慶川的親傳弟子,可曾背棄了自己的志向?
齊王世子很是擔憂,“你別被他騙了。”
皇太孫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阿柏啊阿柏,我能被誰騙?”
齊王世子嘆息。
“他那般的人,不過是蚍蜉撼樹。但他這般的人,一旦走近了,許就能發現些許好處。”
先太子難道是一出生就要跟皇祖父對著干嗎?他也是被身邊的人一點點影響的。皇祖父高高在上,看不起一個郁清梧對讀了二十多年圣賢書的孫兒影響,但齊王世子卻身處洛陽之中,見過了太多先例。
他說,“大哥哥,別為了一只螞蟻而弄臟了自己的鞋底。”
皇太孫:“我知曉的。”
齊王世子又想起郁清梧跟林冀不對付。
大哥哥會不會為了郁清梧去對付林冀呢?
但這句話他卻不敢問了。
他小時候一直試圖在父王和大哥哥之間把一碗水端平,長大后自己也添了野心,便又想在三個人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他嘆息道:“如今還不比小時候快活。”
皇太孫聞言,只微微一笑,ῳ*Ɩ 并不說話。
他的小時候可并不快活。
他至今再沒有鑄出一把刀來。
但……
他最后鑄出來的刀卻回了洛陽。
熙熙攘攘富貴花叢鄉里,他坐在高樓之上,拿著窺筩透過扶疏花木看向坐在人群里的小姑娘。
她的背挺得直直的,臉色平靜,帶著一股天生的英氣,慢吞吞地打量著周圍。她的臉上并沒有來自微末的自卑,反而帶著一種我自泰然的氣勢。前頭的人群熱鬧,她似乎沒有去沾染幾分的打算,就那么靜靜的坐著,像……像一個年長者。
這倒是不像舅祖父。舅祖父四十多歲的時候氣性都不算是穩重的。父王常說,那是舅祖父看得開,知足者常樂。
因隔得遠,再細致的皇太孫也看不清,但她周身氣度并沒有辱沒了舅祖父的門庭。而后帶著些偏愛在,總覺得她確實像林中虎,蓄勢待發,眉眼之間沒有高低,只有一股往前的活氣。
這又是像舅祖父的。
皇太孫看蘭山君,哪里都是好的。又像看見了自己的女兒長大成人后的模樣,亭亭玉立,正在花期。
下次去見皇祖母,便可與她說一說了。這個小姑娘,不愧是舅祖父養出來的,是他們段家的孩子。
正要放下窺筩,便見她似乎是發現了什么似的,突然朝這邊看過來。皇太孫一怔,再看過去時,就見她驟然揚起來的頭又低了下去,好像只是抬頭看了眼天上的飛鳥。
他愣了愣,齊王世子好奇,“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皇太孫笑著道:“看阿楊呢。他還小,咱們帶他出來的,今日人又多,別出什么事情才好。”
齊王世子:“他跟宋三在宋家能出什么事情?”
又問:“他們在那里干什么呢?”
皇太孫:“正跟阿冀說話。”
齊王世子聽見阿冀兩個字就不太喜歡。他抱怨道:“父王總說我沒有他身上的氣焰。”
但他要這股氣焰做什么?他又不是劊子手!
皇太孫把窺筩給他,“你自己看看。”
齊王世子不愿意看,他對這些人也沒有興趣,他今日是為著宋知味來的,道:“也不知道宋國公要給他找個什么樣的人家。”
他感慨道:“宋知味這般的人,底下這群姑娘們怕是要打破頭了吧?”
皇太孫不愛宋知味身上那股清冷,道:“估摸著是要娶個家世一般的。宋國公是個拎得清的人。”
如此權勢滔天,哪里還能受得另外一門權勢滔天的親事。
齊王世子:“那就真是配不上他了。他這個人,不僅面上像個老學究,骨子里也像個老學究,聽聞屋子里面只有一個伺候的,也沒聽說過有什么姨娘,這對于婦人家來是頂頂好的事——就跟你和大嫂嫂一樣。”
卻也愁道:“且他這個人,實在是難以親近。我這般禮賢下士了,他也不曾熱絡幾分。倒是他家那個三弟——你瞧瞧!阿楊一來,他就巴結上去,恨不得當日搬到阿楊的府里做幕僚。”
皇太孫:“宋知味要是他這般的模樣,你也不會花心思,且受著些吧。”
他有意無意的感慨,“有能之士嘛,總是要傲氣一些的。”
齊王世子便道:“再是有能之士,在咱們面前傲氣什么呢?”
皇太孫笑笑,“你啊,還是這般,既然要拉攏人家,就好好的去做,何必要心里有埋怨?”
而后就不肯再多說話了,做出一副困頓的模樣,“咱們什么時候走?”
齊王世子:“再等等……”
他還想跟宋知味說幾句話。但宋知味卻一直不上來。難道要他下去?
那他的面子也太不值錢了。
齊王世子當著皇太孫的面有些難堪,道:“等……等阿楊上來再說,他還沒有說親,說不得今日真能找個媳婦。”
皇太孫笑著點頭,“也好,那就再等等。”
……
宴席之間,蘭山君手捧著一杯茶,心里有了數。
她本以為皇太孫會到對面席上說說話,以他的身份,她們這邊也要拜見。如此便也見到了。若是能在偏處碰上,她也想說上幾句話,試探試探他的態度。
一條船上的人,他沉船,她身死,要是能夠彼此幫上幾分,也算多一分活路。她雖不才,卻多活了十年,說不得有什么事情是用得上的。
別的不說,只說太孫妃。
太孫妃是老和尚妻子的娘家侄女,聽聞小時候極得他喜歡。
蘭山君雖然不知道她具體是怎么去世的,但知曉是得了急病,但皇宮里的事情,是疾病還是“急”病,誰又說得準?
她知道太孫妃去世大概的時間,若是相識了,說不得能化解幾分。
可皇太孫還是如同上輩子一般,并沒有出現。
那就是不愿意跟她見面,要一直隱在暗處。
蘭山君不免嘆氣。
她苦苦思索,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小閣樓,無奈地拿了一塊糕點正要吃,便見對面似乎是吵起來了。
蘭慧好奇的對她道:“六姐姐,似乎是魏王世子跟誰吵架呢。”
蘭山君聞言看過去,恰好瞧見魏王世子一巴掌扇在一個少年人身上。那頭就開始推推嚷嚷,頓時幾個桌子倒在地上,魏王世子壓著人打,那人不敢還手,只用手護著臉。
蘭慧皺眉,“怎么能這樣打人?”
好歹是宴席上,就是不給被打的人面子,也是要給主人家面子的。
蘭山君想了想站起來,牽著慧慧跟隨幾個小女娘一塊走近去看。朱氏本在出神,一個不小心就見人跑遠了!她心急如焚,只能跟過去,“快回去坐好。”
蘭山君笑著道:“母親別慌,你瞧,她們都來了。”
人人都愛湊熱鬧。
洛陽的婦人尤其愛。雖然說如今是有宵禁,但宅子離得近,難道還不準人家出門了?
各家夫人姑娘們就喜歡在宵禁之后抱著酒壇子約好一塊喝喝小酒,說說閑話。
蘭山君就曾經跟住在對面的安樂伯夫人喝過幾次——宋老太婆對上安樂伯夫人也要折戟沉沙,兩人在一塊就要暗暗陰陽怪氣幾個回來。
朱氏見眾人果然都來了,這才心安,小聲道:“怎么說?”
她年輕時候也是個愛看熱鬧的。
蘭慧:“應該是王侍郎家五少爺說話得罪魏王世子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該當眾打人。”
朱氏嘆息,“那也是他倒霉了。誰對上魏王世子都倒霉。”
蘭山君也認可這話。魏王世子就是這么個毛病,好大喜功,喜歡搶東西,濫殺人命,碰見事情了誰也不讓,還曾經被御史臺參過——因為他打了林冀。
太孫,齊王,魏王這三家明面上和氣,但暗地里,誰下手也不曾輕過。尤其是齊王,聽聞就是陛下也曾罵過他行事狠辣。
魏王對上齊王有些棘手,但是魏王世子出生之后,魏王府已經在爭帝寵了,皇帝又偏寵小兒子一些,連帶著小孫子也寵愛得過,于是魏王世子還沒怕過誰,更不怕囂張慣了的林冀。
她記得兩人似乎是在集賢堂里面搶東西,林冀說了句狠話,魏王世子就動了手。但其實遠遠不止。
兩人曾經就有過梁子,在楊柳巷子里頭養過女人。
同一個女人。先是魏王世子養的,后頭林冀去偷。
似乎給魏王世子頭上戴了綠帽子便贏了一頭。
蘭山君知曉這事情還是因為當年魏王世子打了林冀后,宋國公對宋三少爺用了家法。
宋三彼時已經是魏王世子的人了,自然也是在場的,嚷嚷道:“我也是沒辦法了,他的女人被睡了這么多年,如今要去打人,我還能不跟著嗎?我也勸過的!”
宋國公氣極反笑,親自捆了人去博遠侯家,將人丟在大門口就走,博遠侯反而不敢把人怎么樣。
當時宋家三少夫人折黛在家里喜氣洋洋的道:“哎,這招叫不叫負荊請罪?”
折黛是從云州來的,并不愛讀書,成語更是用不好。宋三自認風流倜儻,跟她很是合不來,兩人時常有爭吵。
宋老夫人正哭呢,聞言罵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快收起那副不堪嘴臉吧!”
折黛一點也不惱:“母親放心吧,他也該挨揍了。揍一頓是好的。就是父親不揍,我也是要揍他的。”
蘭山君就很喜歡她身上的萬事不往心里擱的性子——但她學不來。
她這個人,已經養成了多想的性子。
前頭的鬧劇已經平息,眾人往回走,宋國公夫人笑著道:“少年人,就是一時興起就打起來,過幾天又和好。”
就有夫人附和,“是,咱們年輕的時候不也扯過頭花嗎?”
一群人笑起來。朱氏落后幾步,跟前頭隔著些,顯得自己并不愿意攀附——慧慧死活不過去,既然沒了里子,面子還是要維持住的。
蘭慧還在路見不平,“就這般粉飾太平了啊?”
她握緊拳頭,看向蘭山君,想要找找認同。結果就見她怔怔發愣。
蘭慧搖了搖她的手,“六姐姐?”
蘭山君回過神,她搖搖頭,“沒什么。”
她只是在看見宋老太婆之后,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借力打力。
她對宋老太婆做過,難道對林冀做不得嗎?
世間萬般道理,該是相通的。世間兵法,也應是相通的。
當年魏王世子只是打了林冀一頓,聽聞打斷了一根肋骨,那打斷了天靈蓋呢?
有些事情,是不能開一個頭去想。
就如同她殺豬一般。
剛開始也不敢殺,但因想吃豬肉,心里有了念頭,便就控制不住了。
別人殺得豬,她憑什么殺不得?
夏日里,外頭下了雨,老和尚坐在一邊給她扇風打蚊子,鼓勵道:“想殺就殺嘛,做什么要猶豫?山君,有些事情沒做之前覺得難,做了之后就會覺得很簡單。你不要怕,你有刀,難道還愁殺不了豬?剛開始就算再差,也只是技法上不嫻熟罷了。”
蘭山君心里熱切起來,卻不敢莽撞。
林冀和魏王世子爭女人的事情,她這時候知道也沒有用,她使不上力氣,但可以告訴郁清梧。若是這時候林冀已經喜歡給人戴綠帽子了,完全是可以利用的。
蘭山君深吸一口氣,又舒出一口氣,發覺自己這十年,還是不曾白活。
蘭慧好奇看了眼,“六姐姐,你在做什么?”
蘭山君笑著道:“花很香。”
“洛陽花似錦,名不虛傳。”
——
壽老夫人宅子里,錢媽媽瞧了眼正在幫著挖地的郁清梧,輕聲哼了哼,陰陽怪氣的道:“今日宋家的人那么多,青年才俊幾乎都去了,也不知道山君有沒有看對眼的。”
郁清梧握著鋤頭的手一頓,換了個方向繼續挖,背對著錢媽媽。
錢媽媽便提著一桶水過去澆,站在他的對面,“哎呀,郁少爺,慢點挖,別挖太深——那么用力做什么!又沒有人來偷你的土!”
郁清梧無奈苦笑,“好。”
錢媽媽瞧見了,倒是不忍心,又提著水走,坐在壽老夫人面前罵人,“都怪鄔慶川,好的不教,要教壞的!教人家做和尚做什么?一輩子的事情呢。”
壽老夫人揶揄,“你不是奴婢嘛,怎么還敢說鄔閣老的大名?”
錢媽媽瞪她一眼:“我心里著急得很,你就別說風涼話啦!”
她說,“兩個孩子都苦,又彼此能說得上話,要是能活一塊,說不得就能高興一些。”
她老人家幾十年的智慧了,“山君呢,嫁高門也是好的,但她那個性子啊,嫁進去后就太累了,忙活來忙活去一輩子,說不得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若她喜歡富貴鄉也就罷了,我也不說什么,偏生她這人好,蘇少爺死的時候,她本可以不來的,但依舊誠心誠意的來了,我瞧著,她心中有數得很,并不一味愛那富貴。”
既然如此,其實郁清梧就是一個好夫婿。
但也要兩個人同意才行。
壽老夫人倒是看得開,“年輕人的事情,老人家還是不要摻和得好。”
正說著話,就聽小丫鬟過來笑著道:“蘭六姑娘來了。”
哎喲喂!錢媽媽馬上站起來,大聲道:“山君來了!我去迎一迎!”
等她走了,壽老夫人笑著對一身汗水的郁清梧道:“錢媽媽就是愛操心你們的事情,你別怪她。”
郁清梧搖搖頭,“我自小無父無母,得了先生的恩待才能……”
如今先生也不親近了,有個人關心著,他心里是高興的。
他心中也不好受,艱難的道:“只是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便不能停下,害人又害己。”
壽老夫人并不安慰,只是道:“人生有由己去,問心無愧就好,你若是堅持,那就堅持,只要你不后悔。”
郁清梧剛要說不后悔,就見對面蘭山君隨著錢媽媽而來,她今日似乎高興一些了,眉眼間帶著笑,走近了一瞧,似乎是因著匆匆而來,臉上冒出了絲絲汗水,顯得紅潤又水靈靈。
那三個字就說不出口了。又見蘭山君跟壽老夫人行過禮后朝著他走來,他的心一時之間就提了起來,呼吸一窒。
他甚至茫然四顧,顧地上的泥土有沒有撒在鞋子上,顧剛剛挖地的時候臉上有沒有沾染上灰塵,顧方才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地里,挖的地并不是那么平整,最后等蘭山君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便來得及顧周身的汗是不是在發臭。
男人的汗是臭的,他當然知道。
郁清梧懊惱一番,微微后退一步,將衣裳扯了扯通風。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他尚且不到情深似海的地步,卻也因有了欲望二字,而顯得拘束又局促。
人總是希望自己能好一些的。
他低頭道:“山君姑娘。”
蘭山君笑起來,“郁大人。”
錢媽媽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思又轉起來,笑著道:“山君姑娘,你今日不是去宋家賞花了么?”
蘭山君:“是去賞花了,但人很多,我也沒賞到什么花。”
她輕聲道:“還看見了一場熱鬧。”
錢媽媽:“什么熱鬧?”
蘭山君:“魏王世子打人了。”
壽老夫人皺眉,“他又欺負誰呢?”
蘭山君:“不知道,不認識,但應該是個小官之子。”
壽老夫人嘆息:“這個阿楊啊……”
蘭山君就沒繼續說了。她道:“我好幾日都沒有來了,正好從宋家過路過您這里,馬車又夠,我就跟母親說來瞧瞧你。”
壽老夫人:“好得很,在這里吃了晚膳再走,我叫人送你回家。”
錢媽媽在一邊高興道:“我親自做。”
蘭山君就站起來,“可不能只吃不做,我去幫著挖地吧?”
哎喲喂!姑娘家的,挖地做什么。但看看杵在地里跟個愣瓜的郁清梧,錢媽媽又點了點頭,“別累著!”
蘭山君:“累不著,我在淮陵的時候,廟里的地也都是種上了的。”
錢媽媽:“自己種地不愁吃,免得想吃什么還要出去買,誰知道那菜葉子里有什么啊?我就愛自己種著吃。”
蘭山君:“是這個道理。”
她過去挖地了。
郁清梧不敢將鋤頭遞過去。
蘭山君:“我力氣許比你大呢。”
郁清梧堅決不敢給鋤頭。他說,“你澆水?”
蘭山君本就是有話跟他說,做什么無所謂,她道:“好。”
郁清梧去給她提水,將勺子洗干凈了給她。
只是這般一來,他挖地的時候難免有所顧忌,生怕土濺到了她的鞋面上,生怕灰塵沾染到臉上,生怕她出太多汗。
當然,女人的汗是香的。
他只是怕她累著了。
他心思百轉千回,蘭山君沒注意到。走了一段路,離壽老夫人遠一些了,她這才低聲開口道:“郁大人。”
郁清梧悶悶嗯了一聲。
蘭山君:“今日我在宋府的時候,看見了一件事情。”
郁清梧以為她說的是魏王世子打人的事情。他說,“我剛剛聽見了。”
蘭山君搖頭,“我看見林冀了。”
郁清梧猛的抬頭。
他看向她,“林冀?”
蘭山君:“是。”
她小聲道:“我看見他和魏王世子似乎是起了什么爭執。”
郁清梧何等的聰慧,幾乎是一瞬間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心都漏了一拍。他的手輕輕按在她拿著的勺子上,“你沒有做什么吧?”
蘭山君搖頭,“沒有。”
“我只是因著蘇公子的事情格外注意林冀,見他跟魏王世子有矛頭便多了幾眼,但魏王世子今日惹出來的事情大,不少人看過去,我混在其中也沒事。”
郁清梧不知道怎么的,一顆心又滾又燙,一雙手按在勺子上顫了顫,道:“山君姑娘,有什么事情,該我擔著,你與此事無關,不該牽扯進來。”
好好的日子,卻因他那日慌不擇路見了她一次,她剛要過富貴的日子又多了一份沉痛。
這個傻姑娘。
他想,他是還不清她恩情的。
但因她這句話,讓他知道竟然還有一個人想著讓林冀還命,時時注意著,幫襯著,讓他知曉自己不是一個人,心中又不免開懷一些。
蘭山君知曉他此時的心。她看他,也是如此。
她說,“我之前聽過一句話。”
郁清梧的聲音都快要柔出水來了,“什么話?”
蘭山君:“一件事情想要完全成功,不是看自己多厲害,而是要看對方犯了什么錯。”
“這個錯勢必是要致命的。”
她說,“林冀囂張,魏王世子也囂張。兩個人劍拔弩張,肯定是有一個人要受傷的。”
她一邊澆水一邊說出這些話,讓郁清梧不經愣了愣。他想,她肯定不是第一次想要林冀的命。
她肯定是盤旋過許多思慮,日日推敲,才有了如今說這句話的平靜。
但他卻不敢讓她插手,他走過去,輕聲道:“我心里有數,我有法子——”
但他肯定失敗了。
因為她在多年后還是見到了林冀。
蘭山君笑著道:“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我知曉了此事,肯定是要告訴你。”
她說,“林冀那般的人,平日里再是不合,肯定是裝一裝的,他這次為什么不裝?”
蘭山君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說,“這里面,沒準有咱們不知道的事情。”
郁清梧的手越來越緊,他屏住呼吸,“我一定會去查一查。”
不為別的,只為她這顆真心。
她這個人,最是真摯,可愛。
兩人有來有往,你鋤地我澆水,叫端著菜過來的錢媽媽心花怒放,她拍拍壽老夫人的肩膀,“你瞧瞧,瞧瞧,多般配啊!!”
她老人家這顆心哦,真是比他們自己都要激動。
結果更激動的事情還在后面。
吃完飯了,蘭山君特意留下來,道:“錢媽媽,我與你端著碗去洗。”
錢媽媽剛要拒絕,就見她有話要說的樣子。
她道:“好!”
兩人剛走了一段路,她就忍不住,“山君姑娘,什么事情啊?”
蘭山君笑著道:“我想請媽媽幫我做一做媒。”
錢媽媽腳步一頓,心里苦哈哈:難不成今日去宋家碰見了什么人?
她臊眉耷眼的:“誰呀?”
蘭山君:“郁大人。”
錢媽媽手里的碗就摔了下去,滿臉生花,“郁清梧?”
蘭山君:“是,郁清梧。”
她輕聲道:“我敬佩他的為人,便有了心思。”
她不好意思的笑,“蜀州女子,對這些沒什么大避諱,媽媽別見怪。”
錢媽媽嘴角一邊咧去了西方佛祖,一邊咧去了東方道祖,兩邊飄飄然都想要成仙,誰也不肯讓嘴巴合攏。
她只好用手捂住嘴巴,牙齒一張一合:“我也覺得你們般配呢!”
蘭山君便情不自禁的也跟著笑起來。
這好像確實是一樁喜事。
很久沒有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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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偏我來時不逢春(24)
◎她說,“我很怕你出事。”◎
錢媽媽春風得意。但也有顧慮, 道:“此事,你母親不知道吧?”
蘭山君搖頭,“不知, 要是知道準得生氣了。”
錢媽媽左右為難。說媒的時候一路高歌,但是這會兒有希望說成了, 她就注意到這門婚事的艱難之處。
蘭山君:“所以, 我才來找您幫著先問問,若是郁大人也有念頭, 不若就請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做了媒,母親也不好多說的。”
錢媽媽點頭再點頭:“你放心, 此事包在我身上。”
郁清梧那樣子,明顯是春心動了的, 之前山君沒說, 他拒絕了, 錢媽媽不好再提,但是山君都開了口, 他要是再拒絕,便是真的要遺憾一輩子了。
也許過幾年的郁清梧還是會拒絕,但現在他才二十一歲,正是動/情的時候, 少年人哪個經得住這個遺憾呢?
他們比年老的人還怕遺憾!
但她沒說成的時候想著兩人好, 現在卻又怕兩人過得不好。
錢媽媽猶豫:“你母親想給你說個高門, 其實也是沒錯的。山君,你還太小, 我怕你以后會后悔。”
蘭山君便輕柔的道:“我心里有數的。”
她頓了頓, 道:“前幾日慧慧就跟我說母親來過老夫人這里。”
錢媽媽點點頭, 而后略帶后悔的問:“你母親沒跟你說啊?”
蘭山君搖搖頭, “她以為老夫人會跟我說。”
結果兩頭沒說,還是慧慧說的。
錢媽媽有私心,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道:“這事情是我們做錯了,那日應該跟你說一說。”
蘭山君卻笑著搖搖頭,“說不說,我心里都不愿意。”
她道:“高門固然好,但我自小生活在鄉野之間,哪里接觸過世家婦人要做的事情?再者說,我的身世,您也是知曉的。”
“年前,我去博遠侯府赴宴,母親和慶國公夫人碰見了,慶國公夫人話里話外都談及了豬之一字,可見也是知曉了我的身世。那就是說,這也不難查。”
說到這里,她笑起來,“我倒是不因過去而自卑,但是有句話說,姻緣兩字,最應門當戶對,我覺得很對。我與他們對兒媳婦的要求本就是差了十六年,鎮國公府的門第與他們而言也是差了十六年。如此,何必要去補齊呢?還不如活得松快一些。”
這話是有大智慧在的。錢媽媽懂這個道理是因為她年歲大了,但是蘭山君說出來,她卻心疼道:“你這是經過事情了。”
蘭山君笑起來:“拋去這些,我是極為敬佩郁大人的。這些日子看著他,我就想,與他同……與他一塊過日子應該是不錯的。”
錢媽媽拉著她的手道:“你如此想好了,我是放心的。”
蘭山君感激她:“勞煩您幫我問一問。先幫我問了,無論他肯不肯,我都想見他一面。”
錢媽媽大包大攬,道:“今日你還在這里,我不好問,且天色已晚,再不回去不好。”
“等你走了,我與他好好說一說。”
蘭山君回去跟壽老夫人告辭,“等來日再來看您。”
壽老夫人笑瞇瞇點頭。她看看錢媽媽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依著對錢媽媽的熟悉,心里竟然猜出了幾分,便道:“清梧,你幫我送一送。”
郁清梧這幾日都住在壽老夫人這里幫襯著做事。
她老人家如今猶如驚弓之鳥,知曉郁清梧跟皇太孫見過面,便膽戰心驚的,一定要他來住下。
兩人肩并肩走。如今夜色已晚,郁清梧手里提著一盞圓燈籠照路。
趙媽媽想拿在手里,他也沒有讓。蘭山君便讓趙媽媽和幾個丫鬟退了退,輕聲道:“郁大人,你有話說?”
郁清梧點點頭,輕聲叮囑道:“山君姑娘,你萬事不用管,要先護著自己。”
頓了頓,又道:“無論是此事,又或者是其他事情,你都要先護著自己才行。”
這話其實已經有些逾越了。他生怕她生氣,但沒想到點了點頭,也叮囑他,“你也要如此,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別莽進,別急。”
因著她一句“我們的日子”,等人走了之后郁清梧都是高興的。
錢媽媽早在廊下等著,拿腔拿調的:“郁大人。”
郁清梧老實走過去:“錢媽媽。”
錢媽媽:“高興吧?”
郁清梧不敢說。
錢媽媽揣著手:“郁大人,我有一樁事情要跟你說。”
郁清梧卻想到了蘭山君跟錢媽媽走時的眼神,明顯她們是有話說的。
他緊張起來,“什么事?”
錢媽媽慢吞吞的:“山君姑娘的婚事。”
郁清梧呼吸一屏,“婚事?”
錢媽媽故意吊著了他的胃口,又壓著話頭不肯繼續說。非得要他恐慌恐慌,記住今日此刻的惶恐,免得以后不懂珍惜。
等他臉色煞白起來,她才拱了拱手:“你跟山君姑娘的婚事。”
郁清梧眼眸慢慢揚起來。
錢媽媽得意,“我今日又忍不住跟山君姑娘說了一遍,本是不抱希望的,結果她竟然點了頭,說欽佩你的為人。”
她說完就等著郁清梧繼續揚眉毛,揚嘴角。
但他實在是教她失望。
只見他的眼眸竟然落了下去,眉毛嘴角動都不動,繼而輕聲道:“一身囫圇,不敢誤佳人。”
——
錢媽媽氣得在家里砸壽老夫人的雞毛撣子。
雞毛一頓亂飛。
壽老夫人坐得遠遠的。錢媽媽不懂,“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她道:“鄔慶川在決定不娶之前,也算是歷盡千帆了,青樓歌坊,他哪里沒去過?可是清梧是沒有的——”
她唉聲嘆氣,“我以為他會忍不住,結果人家倒好——”
她學起來,捏著嗓子,“一身囫圇,不敢誤佳人。”
說到激動的時候,雞毛又掉了幾根。
壽老夫人笑起來,“算啦,別折騰啦,他既然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錢媽媽不滿:“剛開始你也是贊成的,怎么現在看戲了?”
壽老夫人便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錢媽媽:“看出來什么?”
壽老夫人:“山君那孩子,看清梧的眼神,沒有任何愛慕的意思。”
錢媽媽:“啊?可她說敬佩清梧的為人……”
壽老夫人:“她也沒有說謊。”
“只是啊,敬佩是敬佩,愛慕是愛慕。”
錢媽媽詫異:“那她怎么跟我說這個?”
壽老夫人攤手:“我不懂呀,但孩子們的事情,我還是那句話,咱們還是別太摻和比較好。”
錢媽媽聞言沉默,好一會才點了點頭,“如今這些孩子啊……”
第二日,郁清梧本以為又要被罵幾句的,卻見錢媽媽從他身邊過,還朝著他笑了笑,“郁少爺,上值啊。”
郁清梧受寵若驚。但等錢媽媽走了,他站在原地,竟然又帶著些失落。
那股失落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讓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只能努力笑了笑,而后大步朝外走去。
錢媽媽親自上門跟蘭山君說了此事。
她說,“他死心眼得很,覺得自己不好,配不上你。”
蘭山君并不意外,她笑著道:“這是從何說起呢?還請媽媽讓我跟他見一見。”
錢媽媽心就涼了半截。唉聲嘆氣起來。
尋常愛慕男子的姑娘被人這般拒絕了,傷心是有的,哭泣是有的,遺憾是有的,但獨獨不是山君這般的反應。她還是第一次碰見這般的姑娘。
當然,也是第一次碰見郁清梧這樣的男人。
她說,“那我就去問問他。”
但連著好幾日都不見人,更不回壽府了。
錢媽媽只好跟來做客的蘭山君道:“不知道是不是避著你呢!”
蘭山君卻覺得不像是。只是一個人若是想避著你,實在是太容易了,她來了幾日,錢媽媽都搖頭擺手,蘭山君只能道:“也無事,我等他閑下來。”
結果一等,就又是半月,春闈都過了。
洛陽城里整日放鞭炮是有的,哭哭啼啼要跳河的也有。
在一片吵鬧聲里,郁清梧照舊上值,依舊是那些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問同僚,“哪里的宅子便宜一些?”
同僚稀奇的看他,“我怎么聽聞你住在壽老夫人家里,鄔閣老也給你置辦好了宅子,你還要買?”
郁清梧看了看四周,輕聲道:“之前,我在醋魚胡同買了一個宅子,買的時候不過八十兩,現在才過去兩月不到,竟然漲到了八十五兩。”
他伸出手,“我總覺得,這是了不得的。”
同僚自然知曉洛陽的宅子一直在漲,但是漲得這般厲害嗎?他倒吸一口涼氣,“當真?”
郁清梧:“當真。那邊偏僻,但租賃出去卻不便宜,這次來洛陽趕考的學子沒什么錢財的,大多住在那里,竟然水漲船高,貴了起來。”
他道:“但南城還是遠了些,漲得少,東城這里肯定漲得多。只是我來洛陽不久,不知道東城哪里的宅子便宜。”
同僚也是清ῳ*Ɩ 貧人家出身,聞言道:“我也不太懂,但咱們可以一起去各坊問問?”
郁清梧笑起來,“如此真是多謝了。”
同僚心里很滿意,覺得他會做人。這般事情,郁清梧其實不用來問他,但他來問了,便知曉他對自己清貧的出身并不嫌棄,且精打細算,儼然一副過日子的模樣,無形之中,便讓兩人有了共同的話說。
他道:“最便宜的莫過于邊邊角角,但邊角也不是哪座宅子都是不好的,畢竟是洛陽城里呢。咱們這般買來賃出去,每個月也有不少銀子的進項。”
郁清梧連連點頭,跟他約好了日子,跑了三天,買下了楊柳胡同里的宅子,第四天,林冀死了。
郁清梧坐在屋子里,身子發涼。
太快了。
他閉上眼睛,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再一次感受到權勢的力量。
——
東宮。
皇太孫身子不好,又咳嗽了幾聲。他壓著聲音,起床去外間喝水,一口水嗆下去,翻天覆地的咳嗽起來。太孫妃咚咚咚踩著步子過來:“你肯定沒睡!你要是睡足了,就不會咳嗽!”
這是他從小的毛病。
皇太孫小聲的道:“元娘,饒恕我吧。”
太孫妃這回打定主意要問到底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上回這么咳,還是四年前。
皇太孫握著她的手,“沒有。”
太孫妃勃然大怒,“那你就別咳成這樣讓我擔心!”
皇太孫就溫柔笑著道:“其實真沒有什么,就是……第一次辦成了一件大事情,還挺高興的。”
太孫妃:“那你怎么還憂愁成這樣?”
皇太孫摸摸臉,“是嗎?我覺得自己挺高興的。”
太孫妃嘆息,伸出手捧住他的臉,而后輕輕將食指按在他的眉頭上撫平,“這里,都是皺巴巴的。”
皇太孫笑起來,“我這是替別人擔心呢。”
他做了前面的事情,替郁清梧除掉了林冀。郁清梧就要做后面的,替他也清一清齊王的臂膀。
只是他做前者容易,郁清梧做后者怕是不易。他摸摸妻子的腦袋:“其實,鄔慶川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太孫妃:“嗯?”
皇太孫輕聲道:“至少,他養出了一個很像父親和舅祖父的人來。”
——
蘭山君知曉林冀被魏王世子誤殺在楊柳胡同的死訊后,第一個念頭就是郁清梧做的。她心撲通撲通跳起來,這些日子他的避而不見也有了道理。
她沒想到能這般快!
她蹭的一下站起來,整個人都顫了顫,對趙媽媽道:“快,咱們去壽府。”
朱氏和慧慧剛到院子門口,就見她直直的走了過去。朱氏皺眉:“這又是怎么了?我正要跟她說一說管家的事情呢。”
慧慧:“瞧著是去壽老夫人家。”
朱氏:“又去?”
前頭是希望她去的,但現在她去得勤了,朱氏心里也不痛快。
她抱怨道:“到底誰是她的母親啊!”
“她剛剛沒有跟咱們打招呼吧?”
慧慧:“六姐姐心事重重的,你就別問這么多了。”
朱氏嘆氣再嘆氣,“我真是管不了她!”
她道:“只求壽老夫人給她說個好人家,不然我心里怎么安心?”
蘭山君方才是真的沒有瞧見她們。
她的心里和腦海里都在想郁清梧。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一門心思,只能裝下一件事情。
她也不懂自己現在是什么感受。
是害怕?惶恐?
但心里的話是不可能騙人的,她想得做多的一句便是: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
他走在了前面,替她開了一個好頭。他告訴她,事情是可以改變的,那些看起來艱難的事情是可以做到的。
他們可以改變。
下了馬車,她一路疾走,穿過重重游廊,經過座座假山,最后站在拱橋中間最高處,就看見了對面正在挖地的他。
他彎著腰,一鋤頭一鋤頭的揮,很是認真。
但今日的他似乎終于松緩了筋骨,讓他渾身看著有勁。晚春的日頭灑在他的身上,仿佛是水在他身上游蕩,讓他整個人也飄忽起來。
他顯然也看見了蘭山君。
他低著頭,先看見的拱橋下的水中倒影。
今日無風。水面上,她風塵仆仆,似乎是從遠方而來——但專門是為他而來。
他心里便免不了要歡喜起來。
但此時的他也無法說一聲,“多謝你為我而來。”
有些話說出來了,不免要傷人傷己。還是不要給人念頭比較好。
他只能站直了,抬起頭說,“山君姑娘,你來了啊。”
又覺得這句話實在是太平淡了。
他終究還是開口道:“我在等你。”
蘭山君聞言,提起裙擺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仰頭看他。
不用她開口,郁清梧就知道她要問什么。
他笑了笑,“是。”
一個字,讓蘭山君眼眶紅起來。
一種莫名的情緒讓她心中酸澀不堪,說不清是愧疚,希冀,還是激動,她低頭,道:“我很怕——”
她說,“我很怕你出事。”
“因為我的一句話出事。”
她終于發現,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猶如她幫自己圓謊的時候,也會說自己因為一個婦人臨終前一段話而愧疚終究成了執念,她這個人,其實生怕自己害了人。
郁清梧就笑起來,“不會。”
他說,“若不是你一句話,我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去呢。”
他眸子亮亮的,跟她說,“我已經等了將近五年。”
這四五年里,他日日煎熬,不敢忘記瑩瑩所活不過十三年,阿兄說要百歲縣令。
皇太孫問他怕不怕,“單獨殺一個林冀是沒有用的,還要借此扳倒博遠侯。”
“但此事還需要用你來做局,你隨時可能會沒命,你怕不怕?”
郁清梧怎么會怕呢。
他就等著這一日。
他跟皇太孫道:“我之前聽說過一句話,但是一直沒有懂,今日突然懂了。”
皇太孫溫和問,“什么話?”
郁清梧:“人必有終,古無不死。”
他說,“若是能因為這個死,我是愿意的。”
皇太孫不知為何,突然看著他說了一句,“郁清梧,你已經有前人之風了。”
但是現在,郁清梧看見蘭山君,他又覺得他肯定能活下來。
皇太孫實在是不會說話。
他怎么會沒有命呢?
蘭山君聲音低沉,“接下來呢?”
郁清梧:“我前些日子去了楊柳胡同買宅子,人是死在那里的,我又跟林冀有眾所周知的仇,博遠侯自然要來拿我審問。”
說到這里,他朝著她笑了笑,“可是,他沒有證據,人是魏王世子殺的。他只能對我嚴刑拷打了。”
他是鄔慶川的弟子,是皇太孫在陛下面前過了明路的,在陛下日益懷念先太子的時候,博遠侯這般做,陛下會怎么想呢?
他說,“皇太孫要試試我的刀鋒利不鋒利。”
蘭山君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什么,但又知曉自己要說什么。
她認真的道,“那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的時候,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與你說。”
郁清梧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
他想,他現在就可以拒絕她。
但他開不了這個口。
山君姑娘實在是對他情深義重,她現在已經夠難受了,要是再拒絕她,他怕得很,怕她會直接哭出來。
他聽見自己說了一句:“好啊,那就等我回來再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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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偏我來時不逢春(25)
◎“哦,臣在想,十兩月俸,怎么娶佳人。”◎
林貴妃哭著跪在宮殿外求見皇帝, 卻久久不見人請她進去。她的心越發難受起來。
齊王世子奉命進宮,看見這一幕連忙扶起她,“您年歲大了, 哪里還受得了跪,快些回去吧, 這里一切有孫兒呢。”
林貴妃恨恨哭道:“你進去可要好好問問你皇祖父, 為什么死去的人橫尸擺在棺材內還沒有入土為安,殺人兇手卻在里頭可以當堂辯解了!”
此話一出, 齊王世子臉色變了變,“祖母!”
這可是大不敬之話。
林貴妃這般年歲了卻白發人送黑發人, 哪里肯善罷甘休:“可是阿冀死了啊!一條人命,難道就這么輕輕過去了?”
齊王世子聞言, 面色突然復雜起來。他想到四年前。
彼時林冀為了證明自己的聰明才干設計殺了一個蜀州民女, 引得壽老夫人進宮面圣, 她老人家也曾經說過這么一句話。
她說:“阿柏,你是個正直的好孩子, 難道你也覺得殺人兇手可以肆意辯解自己的罪行,而無辜枉死的人卻不能瞑目?”
齊王世子彼時還年輕,直羞愧得臉紅。
老夫人便搖搖頭道:“幫我勸勸貴妃娘娘吧,別死揪著郁清梧打了林冀的事情不放。既然已經殺了人, 占了便宜, 便寬寬手, 這是給自己積德的時候。否則舉頭三尺有神明,焉知哪天就到了自己身上?”
他便去勸祖母, 林貴妃卻道:“人有尊卑, 這是生出來就注定了的。既然到了洛陽城里, 便要按照咱們的規矩來, 別說只是一個蜀州民女,就是蜀州府尹的女兒,鬧到陛下面前去,也不能把阿冀給殺了償命吧?”
如今,才五年不到,事情好像就真的倒轉了一個輪回——世上確實有尊卑。
阿楊是陛下寵愛的小孫子,從小就嬌慣著,阿冀只是博遠侯府的世子爺,這么多年惹出了不少麻煩,陛下心中已經不喜,如此,阿楊怎么可能因為阿冀的死被殺呢?
他嘆息一聲,隱隱知曉今日陛下不叫父親進宮,不叫博遠侯進宮,是因為自己好說話,不會死咬著阿楊不放。
他臨來的時候,父親還說:“既然事情已經如此,阿冀的命不能讓魏王倒臺,就去用用他死后的其他價值。”
父親一番話讓他覺得心頭不舒服。平日里,父親看起來好似最喜歡阿冀,但阿冀死了,父親卻又像不在乎一般。
齊王世子嘆氣,好勸歹勸把林貴妃勸回去,又急急進了內殿。
殿內,魏王世子被魏王拿著鞋子抽,正被抽得在地上打滾,哀嚎道:“皇祖父,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偷我的女人,是他想給我難堪,他還說過以后等齊王叔榮登大寶要殺了我呢!”
魏王厲聲道:“瞎說什么!就算是阿冀再多不是,你也應知曉他是你自小的玩伴,怎么能下這樣的狠手!”
魏王世子哭道:“我也沒想啊,是他想要打我,我才還手的。”
誰知道用力了些,一打就死了。
皇帝冷笑一聲,“人都已經死了,你說些什么都死無對證。”
魏王便要訓斥兒子,被皇帝呵斥住:“好了!在朕這里做什么嚴父的樣子,若你平日里真是這般教導他的,他敢殺人?他敢在這時候還攀扯?快想想如今要怎么了結此事吧!等你們走了,齊王和博遠侯怕是還要來朕這里要公道!”
魏王大義凜然道:“一切但憑父王處置。”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拿起一封折子就砸過去,“那朕就殺了阿楊給阿冀報仇!”
魏王世子大哭出聲,“皇祖父,我真是不小心的。”
他那日跟人一塊喝醉了酒,酒桌上說了些淫詞穢語,便想去楊柳胡同里溫香溫香,結果一進去就聽見里頭男人女人做那事的聲音,他怎么忍得住呢?
他道:“旁邊有凳子,我就順手拿著凳子砸過去了——”
齊王世子在一邊聽著,到底還是站在阿冀這邊的,臉色已經很不好了,卻又礙于在皇帝面前不好開口罵人。
皇帝便瞧了他一樣,叫他過去,緩緩道:“阿柏,你來,朕問你,你要如實回話。”
齊王世子趕緊點頭,“孫兒知曉。”
皇帝笑了笑:“朕如今最信得過的就是你了,你自小是個正直的孩子。”
齊王世子:“孫兒不敢說謊。”
皇帝點頭,“朕問你,阿冀為什么要去……”
他臉色難看,連覺得說這個字都惡心,“為什么要去偷阿楊的外室?”
齊王世子在來之前就被齊王教過了,他說:“陛下想要和稀泥,咱們就不能逆著來。”
齊王世子便實話實說:“孫兒之前也不曾聽聞過,但是昨日審問阿冀身邊的奴才,這才知曉阿冀性子乖張,因跟阿揚平日里有些小恩怨,便想……便想報復回去。”
男人報復男人的手段,其實有很多,但是偏偏阿冀選擇了最差的一種。
齊王世子都覺得此事實在是荒謬。但阿冀這個人向來如此,行事魯莽,不顧后果,如今卻因碰見了硬茬子丟了命,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皇帝確實想要聽見這個回答。但齊王世子真說了,他又覺得不對勁,心里不舒服。
他神色不變:“如此一看,便是各打五十大板。”
齊王世子點頭,知道此事暫且這般過去,接下來就是怎么賠償博遠侯府了。
魏王神色終于松緩了一些,道:“還是阿楊的錯更大些,父皇該狠狠罰他才是。”
皇帝畢竟不想殺了孫子,但也不想傷了齊王和博遠侯的心,先發了話定下刑罰,“罰阿楊去廟里為阿冀修行贖罪吧——為期十五年。”
魏王世子驚恐十五年的刑罰,魏王卻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道:“還不快謝過你皇祖父!”
現在是十五年,以后就是十年,五年,一年。
他道:“多謝父皇。”
皇帝現在一點都不想瞧見他,只問,“阿柏,你父親呢?”
齊王世子這回遲疑起來,而后終究不敢說謊,道:“正在洛陽府審問犯人。”
皇帝皺眉,“這種時候審問誰?”
犯人不是在這里嗎?
他看了阿楊一眼,道:“還有誰?”
魏王世子今天被嚇怕了,連忙猛的搖頭,“不知道啊,我一個人過去的,沒有同伙。”
魏王兩眼一黑——他怎么就生出這么個蠢東西!
齊王世子便道:“是翰林院侍講,郁清梧。”
皇帝一時之間都沒有想起這個人是誰。齊王世子便把郁清梧和林冀的糾葛說了一遍,“前幾日,他在楊柳胡同買了一座宅子。”
皇帝眼睛微微瞇起,“你父親是什么意思?”
齊王世子瞧著皇帝的眼神不太對,卻又無法察覺出他是什么意思,只能低頭恭謹道:“父親覺得,如此湊巧,偏偏阿冀也是死在楊柳胡同的,說不得阿冀的死就是他謀劃的,阿楊不過是替罪羊。”
魏王世子一喜,魏王皺眉,心中隱隱不安。
皇帝就想到了皇太孫。
阿柏去拉攏宋家老大,阿楊拉攏宋家老三,只有皇太孫沒有朝著世家出手,而是看中了鄔慶川的弟子。
皇帝懂他的意思。他是在給鄔慶川面子。
猶如皇帝這些年漸漸的對太子懷念起來,皇太孫也對太子頗為懷念。他不懷念其他的,只道:“其他人還得了,孫兒都不記得,只記得鄔大人常來東宮。父親去之前還常常念叨他。”
“但他如今已經進了內閣,孫兒幫扶不上,便且拉一把他的學生吧。”
對于皇帝來說,扶起一個郁清梧起碼要五年的時間才可以跟世家相比,皇太孫應當確實是為了太子留的香火情。
皇帝很感動。他覺得這個世上也只有太孫似他一般記得太子了。
皇后總說他現在是假惺惺,但誰知道他如今日日夢見太子呢?他是真心實意在后悔的。
皇帝便總想著護住皇太孫幾分。猶如十七年前,他總想護著齊王幾分一般。
而現在,阿冀死了,齊王不來殺阿楊,還讓阿柏為阿楊辯解,明顯是輕輕放過的意思。
但他轉手卻抓了郁清梧。
皇帝心里就起了心思——這是要給魏王人情,跟他一起打壓皇太孫?
他心中微微有些不痛快。
他問:“有證據嗎?”
齊王世子在他越發威嚴的眼神里彎下腰去,終究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證據,就抓了人。
——
大理寺牢獄里,黯然不可見天日。一層一層旋繞而上的油燈猶如鬼火,讓這陰司里更顯得凄慘幾分。
鄔慶川面色慍怒,大步朝前,急下階梯,便看見了趴在地上周身沒有一塊好肉的郁清梧。
盡管得到消息就已經趕了過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他腳步一停,恐要暈厥過去,干脆閉上眼睛扶著墻,深吸一口氣才痛聲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獄卒帶著人出去,留出地來給他們說話。郁清梧遭了一頓打,去了半條命,眼前模模糊糊的。他努力抬起頭,便看見先生步履蹣跚的走了過來。
郁清梧一愣,倒是沒想到先生會來。
他還以為先生不會來。
他輕聲道:“先生要是不來該多好。”
鄔慶川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顫抖的伸出手去觸碰他破破爛爛的皮肉,眼睛一濕,“說什么傻話!你好歹是我養大的,我豈可不來?”
郁清梧卻艱難的抬手擋住他的碰觸,而后慢吞吞扶著墻坐起來,痛得臉上更慘白了幾分。
他小小的喘了幾口氣,搖搖頭,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鄔慶川沉臉:“你這是什么意思?”
郁清梧就慢慢抬頭,突然道:“——瑩瑩死時,先生不接信。”
“阿兄死時,先生藏下證據。”
他一字一句:“如今,我不過是被打了一頓,先生卻哭著來探望了。”
“先生一來,我皮肉倒是不疼了,卻又有剜心裂膽,切骨之痛——我覺得羞愧難當,即便死了,也難以有面目去見阿兄和瑩瑩。”
鄔慶川伸出去要觸摸他的手就慢慢落了下去。
他靜靜的道:“誰告訴你的?皇太孫?”
郁清梧坐得直直的,嘴唇越發顫抖,聲音都變得嘶啞起來:“不用誰告訴我也能想得到。我只是不敢想。”
“我是真的從來沒想過……”
“四年前,阿兄跟我說,你不是沒接到信,你只是不愿意管,我還覺得阿兄是因為瑩瑩去世遷怒于你,為此還跟他吵過。去年,阿兄去世,我第一個想的也是請先生去找——我確實是先生養大的,我不敢質疑先生一分,我以為,先生如我父,總不會騙我——”
鄔慶川扭過頭,打斷他的話重重道:“我確實做錯良多,但我確實把你當做是親兒子。”
郁清梧聞言,一口氣沒上來,頓時咳嗽起來,好一會兒呼吸平緩后,他才怔怔道:“這回,不是了。我若是大仇得報之后還與先生往來,那我怎么有臉去給阿兄和瑩瑩祭拜?”
鄔慶川氣得拍墻,“你這是又倔上了,我再有諸多不是,也沒有害過你!你氣我,我也不能多為自己辯解,只求你有朝一日走到我這個位置,能夠諒解我兩三分。”
郁清梧便也大聲道:“不是我要諒解先生——我哪里配諒解先生。”
他聲音慢慢來低下去,“我一切都是先生給的,宅子是,衣裳是……”
“書是,筆是,學識,志向——通通都是。”
他咬牙切齒,“就是因為都是,我才不能痛痛快快的去恨先生!”
“但做人,為人,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嗎?這是先生教我的,先生怎么能忘記呢?”
“先生還記得當年在斷蒼山,您病著,我一個人伺候不來,便寫信給阿兄,讓他帶著瑩瑩過來幫扶的事情吧?”
他手攥得越來越緊,“先生難道就沒有受過他的恩惠嗎?就是瑩瑩,也是因為阿兄為了幫你說話而得的遷怒。”
郁清梧實在是不明白,當年教他禮義廉恥的先生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說,“所以先生,您不用得到我的諒解。只記得在午夜夢回之間,在阿兄帶著瑩瑩來質問的時候,求得他們的諒解。”
鄔慶川惱羞成怒,又心如刀割,他難道就愿意做這樣的人嗎?
當年陛下把他扔去蜀州,便人人都可以來踩他兩腳。他過了將近十年這樣的日子,終于熬不住了,這才想著往回走。
他低了頭,就好像太子和段伯顏低了頭,陛下高興,讓他回了洛陽平衡朝局,于是他被眾人恥笑,說他忘恩負義,背叛了自己的過去。
可陛下呢?當年的人是他殺的,他現在后悔了,懷念起太子的好,竟然責怪他對不住太子。
昏君當道,他只好多顧念自己幾分——這有什么錯?
他氣急敗壞,“若你覺得我錯了,若你覺得你什么都是我的,那就還給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那些書,那些字,那些學識,志向——你怎么把這些還給我?”
郁清梧就笑起來,道:“這些,確實是先生教給我的。”
“但佛家有一句話說,閱盡他寶,終非己份……先生教我的,我都記在心里,但我想,從知道我跟先生有歧路開始,先生的一切道理,都不再是我的道理……”
他搖頭,努力撐著墻站起來,“若我能從這里出去,我就去探尋自己的道理了。”
“從此,我與先生,形同陌路。先生與我,再無瓜葛。”
鄔慶川氣得甩袖而走,郁清梧怔怔出神,良久之后,階梯處,皇太孫走了過來,溫聲問:“你在想什么?”
郁清梧就笑著慢吞吞擦了擦臉上的血,“哦,臣在想,十兩月俸,怎么娶佳人。”
【📢作者有話說】
十二點還有一更。
26 ☪ 偏我來時不逢春(26)
◎“哎喲,小苦瓜,你變甜瓜啦!”◎
郁清梧從未想過在這種時候, 他會想到蘭山君。
但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想到了。
仔細想想,也許人在了卻心中大事,拋卻過往之后, 終究會想著明日朝陽初升之時,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于是便覺得, 他在這時候想到她, 實在是不奇怪。
他又想起他在壽府被帶走的時候,她無聲的跟著走了一段路。
那一瞬間, 他不免覺得,也許這就是家了。
出行有她送, 回去有她等。
他感喟一聲,認為自己實在算得上是得老天青睞的人, 所以在失去了一個家后, 便有她來到他跟前說:“那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 我有一件事情要與你說。
郁清梧靠著這句話,想著她要說的那句話, 熬過一遍又一遍的刑罰。
他縱橫交錯,破破爛爛的皮肉之上,因有山君兩個字填進去,竟有了一絲別樣的歡喜。
至少, 他待在昏昏暗暗的牢獄里, 在看不見天光的時候, 并不覺得痛苦難堪,反而生出一種希冀來——若是她真的愿意, 那他們兩個成家, 也是極好的。
這么一想, 日子就有盼頭多了。周身的皮肉不再疼痛, 剜心剖肝不再生瘡,她就如良藥一般,讓他在這般鬼火森森的牢獄里,想出許多風花雪月。
就是太窮了。
他笑了笑,忍著痛站直了對皇太孫道:“恐以后殿下要加些俸祿銀子才是。”
皇太孫還是敬佩他的。若是他自己,必定是虛與委蛇跟鄔慶川相處著,受著他的好,吃他的飯,住他的宅子,在他死后接管他的一切——皇太孫對皇帝就是這般做的。
何必要反著來露出自己的傲骨呢?人哪有裝不出來的笑臉。他的父親都被皇帝殺了,他不是照樣笑著陪皇帝回憶當年嗎?
但郁清梧是這般的性子,他用起來才放心。更要他跟鄔慶川恩斷義絕才能繼續用。
他溫和道:“放心,等你出去,便應能挪一挪地方。”
他也開玩笑一般道:“快些挪吧,今日陛下歡喜我,明日就不知道了。”
歡喜你的時候,你做什么都是對的。厭惡你的時候,就是為自己辯白兩句都是錯的。
萬幸,陛下現在歡喜的是他。
所以才要這般快的做下此事,否則時機不再,便要后悔莫及了。
他瞧瞧郁清梧,道:“陛下宣召你進宮,還能走嗎?”
郁清梧點點頭:“能的。”
他問,“宮里如何?”
皇太孫就朝著他笑了笑,寬慰道:“可見舉頭三尺有神明,世事皆無常。”
“上回,你沒有證據。這回,他們沒有證據。”
……
蘭山君連著三日沒有回鎮國公府,一直住在壽老夫人這里。錢媽媽親自去鎮國公府送的口信,道:“老夫人身子不好,山君姑娘得她的心意,便不愿意她走。”
朱氏即便心里不滿,也不敢露出來,只道:“老夫人的病要緊。”
又叫人去取蘭山君的衣裳,問:“住幾日啊?”
錢媽媽:“小半旬吧?”
朱氏:“……哦。”
錢媽媽回去就跟壽老夫人小聲道:“她的臉色很不滿,藏都藏不住了。”
壽老夫人哪里有時間想他的事情,她看著日頭,算著時辰,道:“再有一刻鐘,便叫我進宮。”
錢媽媽:“你進宮做什么?”
壽老夫人便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在一邊插花瓶的蘭山君。
蘭山君便笑著道:“郁大人是在壽府被帶走的。陛下愛重老夫人,這里算是他看著建起來的——但他們無憑無據的,竟然敢到這里來抓人了。”
仗的誰家勢,想欺的是什么人?
這是一件可小可大的事情,只看在什么時候加入一把火。
壽老夫人就是進去添一把火的。
她道:“是這個道理。”
蘭山君插好花,想了想,輕聲問,“郁大人也算是利用您了。”
壽老夫人就拍拍她的手,“我這把老骨頭,若是還能為你們做點事情,便也算是老當益壯。”
誰的心里都有一把稱。壽老夫人也不例外,她道:“蘇家兩個孩子去世,我豁不出去跟博遠侯府斗,也斗不起來。但如果有人愿意站出來,我跟著站一站又何妨呢?”
最難的是那個站出來的人。
蘭山君鮮少這般跟老夫人談心,也少聽她說這般的肺腑之言。她便問出了一個自己想不通的問題,“您為什么會厚待我呢?”
壽老夫人就哈哈笑了幾聲,摸摸她的頭,“不知道,就覺得很投緣,像是自家的孩子一般。”
“你與清梧,我見的第一眼,都有這般的感覺。”
她站起來,道:“山君,你在家里等著,我這就去把人給帶回來。”
蘭山君點了點頭,跪坐在地上,將手疊放在腰身之下,“多謝您愿意顧念我和郁大人。”
……
壽老夫人沒有帶錢媽媽去。
她怕蘭山君一個人在家里出事。
蘭山君讓小廝給郁清梧曬被子,她端著剛剛插好的花瓶進了里間。
她左右打量了一會,發現這個屋子里面空蕩蕩的,除了幾件衣裳幾本書,根本沒有其他的東西。
好似隨時準備要走。
錢媽媽進來擦洗桌椅板凳——她根本就閑不住!
閑下來她就想哭,“哎,你說這是什么事情啊。”
小苦瓜哦!
再看看蘭山君,想到她母親的模樣,又嘆氣一聲,“兩個小苦瓜哦!一根藤上栽哦!”
蘭山君好笑,將花瓶后最終放在了窗戶旁邊。
錢媽媽不喜歡花,她喜歡菜。但即便她再喜歡菜,也不得不承認花在窗戶口竟然比菜還要顯得生機勃勃。
她說,“山君,待會給我屋子里也放一瓶進去。”
蘭山君,“好啊。”
錢媽媽就看著她,道:“老夫人說你像故人,我也是同意的。”
蘭山君手一頓,“嗯?”
錢媽媽說,“段將軍——就是以前的鎮南將軍段伯顏,他就喜歡這樣將花插進花瓶里放在窗戶下面,有時候興致來了,能放好幾十瓶過去。”
蘭山君身子一僵。
她已經在搬第三個花瓶過來了。
原來自己有這么多破綻嗎?她沒有再動,而是坐在窗戶口將花慢吞吞的都收起來拿在手里。
錢媽媽不曾注意。她本來就傷心,又提起了死去的人,還是忍不住哭起來,“我當時就說,陛下的封號不好不好。鎮南將軍,真難將軍,這不是晦氣得很嗎?”
她談起以前,“有一次,他跟陛下,老夫人,還有鄔大人——就是老夫人的丈夫一塊去廟里求簽。”
“他的簽文便是終身不過六十,流離失所半生。”
蘭山君聞言沉默了一瞬,道:“確實是晦氣的。”
老和尚死的那一年算一算,便是五十九歲。
但他看起來跟七十歲一般。
她便寬慰了一句,“那您就在他面前加一個不字吧。不真難將軍。”
錢媽媽被她哄得笑起來,走到窗戶口一瞧,“哎喲喂,回來了回來了,快,咱們去幫一把。”
蘭山君聞言趕緊站起來,因離門口太遠,她便先跟著在窗戶口看了眼。
她遙遙看去,便看見了一個血人。
她心口一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去的,站定在他的面前,總覺得他這一身的血,有自己的一半責任。
她問,“痛嗎?”
郁清梧搖搖頭,“只是一身血罷了。”
錢媽媽高聲喊起來,“別倔啦!骨頭都要出來啦!”
于是一陣兵荒馬亂,錢媽媽恨不得將人抗起來就走,郁清梧卻突然回頭看向蘭山君手里的花。
他問不出口一句話:這花是給我的嗎?
蘭山君也怔怔沒回神——她看見他衣裳下的皮開肉綻了。
錢媽媽便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于是一把扯過蘭山君手里的花,一手扯著郁清梧就走。
“天殺的,快叫大夫來!”
大夫和藥是早就請好了的。
郁清梧在里頭咬著牙清洗傷口治病,壽老夫人和錢媽媽帶著蘭山君坐在廊下等。
蘭山君問,“后頭怎么樣了?”
壽老夫人:“陛下看見他這一身的傷,倒是生了氣——但生的是齊ῳ*Ɩ 王和博遠侯膽大妄為的氣。”
陛下認定了兩人是在合計殺皇太孫。
博遠侯痛哭流涕,“陛下,死的是臣兒子啊,臣怎么會用兒子——”
陛下怒不可遏之下說出了一句話:“死的是你兒子,又不是齊王兒子!”
齊王和齊王世子臉色都煞白了。
皇太孫跪在地上一直沒說話。
而后,陛下又問郁清梧,“你為什么要去楊柳胡同?”
郁清梧:“回陛下,也不是只去了楊柳胡同,只是那里的宅子便宜,臣便想買一座住,以后上值也方便。”
他搖頭道:“臣剛來洛陽,去的也是窮苦之地,真的不曾知曉魏王世子和林家少爺會去那里。”
皇帝:“你買什么宅子?”
郁清梧抿唇,而后道:“不敢瞞陛下,臣與鄔閣老……并不算和睦。臣要自己買座宅子。這期間,各大胡同都去過,也不曾發生過什么事情……”
皇帝就發現,郁清梧這個人,將自己主動放在了一個孤臣的位置上。
這倒是好事。以后皇太孫用他的時候沒有顧慮。
這個人,可以留下來。
壽老夫人進宮的時候,事情已經差不多了。皇帝好久沒見她了,還挺高興的,“阿姐怎么來了?”
壽老夫人,“從我宅子里帶走的人,我不放心啊。”
皇帝的臉色就更差了。
雖然事情還沒有定,但郁清梧被她帶回了家。
蘭山君問,“這一關過了,陛下那里得了恩典,應該沒事了吧?”
壽老夫人點頭,“沒事了。”
只是……
她嘆氣,“只是,他以后的路怕是更難走了。”
她問,“山君,你怕不怕?”
蘭山君知道她問什么,她沒有猶豫的搖頭,“不怕。”
她輕聲道:“雖然不知道他最終會走向哪條路,但我確信,他要跟我走的路,現在是同一條。”
“那日,鋤地的時候,他跟我說,鄔閣老曾經跟他說過,三輛馬車同行的才叫路,兩輛馬車同行的是道。”
她笑了笑,“我就想啊,我和他,便也算是道了。”
但是……
“我們淮陵,也有把路叫做大道。”
屋子內,郁清梧聽見了蘭山君的話。
他知道,老夫人是故意問的,蘭山君也不怕他聽見。
他看看放在床上的花,心中那股暖流又出來了,終究沒忍住,道了一句,“錢媽媽。”
錢媽媽冷著臉走過去。
郁清梧,“錢媽媽,我想跟山君姑娘說一說話。”
錢媽媽輕哼一聲,“她都這般說了,你別不識好歹!”
郁清梧:“嗯。”
錢媽媽剛要罵人,等發現他說的是嗯字之后,頓時大力夸道:“哎喲,小苦瓜,你變甜瓜啦!”
【📢作者有話說】
男主:想有一個家。女主:想要形婚。
最近開文的小朋友有點多,加更推個文,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
《折春枝》/白芷芷
先婚后愛|婚內寵妻
清冷腹黑少師VS落魄小娘子
皇城一朝動蕩,溫家從衣食無憂到淪為階下囚不過眨眼的功夫,全家唯有住在祖父家的溫云姝堪堪躲過搜查。
那晚,有人冒雨前來提親,畢竟外嫁女不受牽連。
隔著屏風帳幔,溫云姝瞧見正座上的人低眉垂目喝茶,氣質清冷矜貴。
正是前幾日剛剛破格提為京中翰林院學士,太子少師——陸啟淵。
京中無人不知陸啟淵自幼成孤,幸得陛下疼愛養在宮里,卻偏偏一場禍事跛了腳,至此性格陰狠暴戾,做事狠辣,手段殘忍。
滿京城名門閨秀得知他娶親,紛紛松口氣的同時,都在等著看那位罪臣之女的笑話。
春日宴上,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瞧著門外,等著看溫云姝被折磨成何等模樣。沒成想卻等來了她容顏更甚以往清艷,比成親前更惹人憐。
席間陸啟淵主動幫她斟酒夾菜,體貼照顧無微不至。
哪里來的什么受盡磋磨,遍體鱗傷,倒是要看她臉色行事還差不多。
后來父親冤案大明,溫云姝了卻心愿,開開心心地將和離書放在自家郎君桌上。
素日冷漠克己的陸啟淵難得有了其他神情,臉色陰沉得可怕。
*
陸啟淵期初成親不過是各取所需,為掩人耳目。
婚后覺得夫人乖巧溫順,溫柔知禮,日后這樣的日子倒也合適。
直到那日瞧見溫云姝挽起袖子露出白皙嬌嫩的小臂,笑盈盈地同青梅竹馬的小世子聊天。
當夜卻遞給他一封和離書。
他心里就莫名有火,怎么壓都壓不住。
友人調侃他這是后院著火,小心火勢蔓延燒著自個兒。
陸啟淵冷笑一聲,撕了和離書,站起身步步逼近將人困在墻角。咬牙切齒地開口:“原來是為夫礙著夫人看別家兒郎了。怎么,這是想和我離了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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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偏我來時不逢春(27)
◎即便不談風花雪月,想來這一輩子,只說柴米油鹽,也能讓沉悶的日子里快活許多。◎
胸有說媒意, 腳底能生風。
錢媽媽幾乎是瞬間就到了門口,扒著門框朝蘭山君道:“山君姑娘,郁大人請你過來一趟!”
蘭山君早有預料, 站起來點頭:“好。”
她進了屋,錢媽媽踏出門檻站在門口做門神, 朝著壽老夫人擠眉弄眼, 得意道:“別管愛慕不愛慕的,只要有個人染了春意, 能夠下得了力氣,最后結果總不會錯。”
“烈女也怕纏郎呢!”
壽老夫人卻眉眼之間擔憂起來, 最后嘆息一聲,朝著里邊看了一眼, “隨他們去吧。”
她慢吞吞轉身, 而后突然回頭, 看著外間窗戶口擺放的幾個花瓶一怔,問:“這是你搬過去的?”
錢媽媽搖頭, “我哪里會做這個,是山君擺弄的,瞧,好看吧?明明是隨意一擺, 就擺得如此好看, 她的手可真巧。”
壽老夫人恍惚道, “這種擺法,層層疊疊, 倒是有趣。”
錢媽媽:“誰說不是呢, 待會兒讓她給我也擺弄擺弄。”
壽老夫人沉默點頭, “走吧。”
也許真的快要死了, 才看見什么都像舊日光景。
她走著走著突然道:“茉娘,等我走了,你就跟著山君吧?”
錢媽媽正為自己做成一樁媒而歡喜,驟然聽見這話頓時急眼:“好好的日子偏要說這個!”
壽老夫人笑笑,“我就是覺得,你跟山君和清梧相處得很好,他們也聽你話,知道你是個良善的,懂得你的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最多就是明年了。在離世之前,她近幾年最大的遺憾就是蘇家兄妹死在眼皮子底下卻無法報仇雪恨,如今這個遺憾沒了,茉娘的去留就成了最大的遺憾。
她拍拍錢媽媽的手,“別哭,我只是說一說。”
錢媽媽不肯說話,扭過頭去。
她生氣了!她這輩子最討厭在歡歡喜喜的時候說生死的人了!
——
屋內,蘭山君搬了張凳子坐在床邊,擔憂的看向郁清梧,“痛嗎?”
又是這兩個字。方才在門口她就已經問過了。
當時說的是不痛,很顯然她不信。如今再問,郁清梧就不能繼續說謊了,委婉道:“當時是痛的,但剛剛上完藥好多了。”
蘭山君點點頭,想了想,又道:“我剛剛在外頭聽老夫人說,你在陛下面前斷了跟鄔閣老的關系。”
郁清梧抿唇,手慢慢的蜷縮起來,道:“是。我與先生……已經割袍斷義。”
他苦笑一聲,“從今之后,我的名聲怕是不好聽。”
蘭山君就想起上輩子聽見他背棄恩師,貪權謀利的話。這話,本應還要過幾年才會流傳出來,成為他這一輩子永遠也洗脫不了的罪名。
這輩子想來是因為殺林冀而提前了。
他跟鄔慶川提前決裂,于他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但應該是好的。
他現在看起來很是輕快——就跟他在斷頭臺那日一般輕快。
這話很是晦氣,但還是不由自主的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當日模模糊糊的記憶竟然就這般不合時宜的清晰起來,她甚至記起,他赴死的時候,嘴角應該是帶著笑意的。
許是因為那一幕實在是詭異而凄涼悲壯,所以她駐足看了許久。
當時不懂他的笑意,此時相處,倒是懂得了幾分。
想來他當時是沒有遺憾了。想來也是大仇得報了。
她怔怔抬眸,就見他的嘴角又出現了那種釋然的笑。
蘭山君情不自禁的跟著笑了起來。
她懂他。
懂他這一刻的如釋重負,她說,“名聲這種東西,無足輕重的。唯一重要的是,你知曉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她甚至說起鄔慶川來,“我在寺廟里聽師父說經書,曾經聽他說過一句話,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這句話很好,她一邊宰下豬肉腦袋,一邊狠狠點頭記住。但后來她長大再去看經書,才發現老和尚隱去了后面一句沒有教她。她道:“原來經書上還有一句,叫做初心易得,始終難守。”
“世人只知前面一句,少聽后言。但我想,后面一句話,才是人世常態。”
鄔慶川沒守住自己的初心,并不奇怪。
郁清梧便想,山君姑娘這是不知道先生背地里對阿兄和瑩瑩做了什么,只以為他改了初心。初心易改,他并不怨恨,他怨恨的是先生變成了幫兇。
可這話不能對她說。他咽下這份恨意,又輕輕感喟一聲,“也不知道以后我會不會變。”
他看見先生,便總怕自己以后也會變。
蘭山君卻堅定的道:“沒有。”
郁清梧嘴角的笑意大了起來,他眸光亮起來,期艾問:“為什么?”
蘭山君:“我看見了。”
她笑了笑,“我看見了,你沒有變。”
她寬慰道:“郁清梧,你的一生還長著呢,若是你過去二十年算是一個坎,那這個坎你已經邁過去了,往后余生,只過你自己的日子就好。”
郁清梧的心又為她的話滾燙起來。
他擔心她不懂前朝之事,僅僅因為這幾個月的相處而欽慕于他,等走到日后艱難的時候,難免會心生后悔。誰知道她竟然說出了這么一番話。
她比他想得更加堅韌而聰慧。
窗外拂風猶送暖。
他抬頭看她,只見她坐在被窗欞截斷的碎碎細細光熙之中,煦煦春滿袍,便連他也沾染了滿堂晚來的春意。
他與她,雖然相識不過半年,但她卻好幾次于他跌入低谷的時候來尋他。就好似前幾日她風塵仆仆站在拱橋之上,即便是未見著她的人,但瞧著水中倒影,便已經為驚鴻。
他不免要說起之前的事情。說起他在牢獄里面一直懸著的事情,輕聲道:“山君姑娘,上次離別之前,我曾說,等我回來,有話要與你說。”
蘭山君:“大人記錯了,是我要有話要與你說。”
郁清梧搖頭,剛想說這事情應該他來說,結果就聽她道,“我知道大人心中只有天下山川與黎民百姓,沒有兒女私情,更沒有想過成家,娶妻生子。”
郁清梧繼續搖頭,他有的。
他很有。
但話未至嘴邊,就聽她說,“我也與大人一般。”
郁清梧心口一窒,猶如當頭一棒,被打得暈暈沉沉抬頭,“什么?”
蘭山君笑著道:“我與大人一般,也無兒女私情之心。”
她此生所行,戾氣橫生,從不曾想過風花雪月四字。她道:“所以當時大人拒絕錢媽媽做媒之后,我就想,大人不愿娶,我也不愿嫁,我們這般的人,倒是可以成為一對假偶。”
假偶——
郁清梧一時之間,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道:“假偶?”
蘭山君點頭,“是,假偶。”
她道:“世上佳偶難成,但想來假偶更加難成。可我跟大人,竟好似天生的假偶一般,就如此相遇了。”
郁清梧滾燙的心便顫顫巍巍的藏進了冰雪之間。
他就說,他這般的人,怎么會有如此的好事。
他又忍不住抬頭仔仔細細看她——那雙眉眼之間確實不曾含情。
曾經他以為的欽慕,在她言語之間碎成一地,蕩然無存,應該是他想出來的一場夢。
他便慶幸自己不曾將心思說出口。
——若是說出口了,難堪倒是其次,恐她會去找別人。
這個時候,他竟然慶幸比哀愁多。
他被打了一棒子的頭終于在慶幸里面清醒了許多。但也久久不能言。
要說什么呢?
好像說什么都不對。
他只能迎著她明亮而希冀的眼眸里喃喃問,“你為什么會這般想呢?”
“為什么……想著要找一個假偶?”
蘭山君卻不愿意說得太透。他實在是聰慧,說得多了,便要揣測出許多緣由來,她只能含糊道:“世人都是順著前路走,大人卻逆流而行。我與大人一般,無心風月,便也只能反路而行了。”
她笑了笑,認真問,“郁大人,你可愿意娶我?”
郁清梧艱難的陪了一個笑意,“我怕你后悔。”
才多大的年歲呀。
想來是她自小艱難,又在寺廟里長大,恐沾染了幾分佛心,于是以為自己不愿意踏進俗塵。可日子還長著呢。
他顫聲道:“你總勸我,今日我倒是也勸勸你,你才只有十七歲,哪里好現在就隨意找個人嫁……”
蘭山君便道:“不是隨意找。”
“若沒有碰見大人,我也不會說出這句話。”
“因有了大人,所以才有這個念頭。”
“我只信得過你。”
郁清梧便又忍不住心生出幾分希冀來。這般的話,何嘗不是一點一點揪著他的心意呢。但他看她,清清白白的眉眼依舊帶著那股殺意。
——他曾調侃那是豬兄的功勞,今日便受到了懲罰,倒是把他凌遲了。
可見不能在背后嘲笑人家,就算是一只豬。
如此算起來,他比豬兄更加苦一點。
他自苦一番,再抬頭,又見她看他,仍如初見一般。
似是遇故人,卻又不是故人。
他苦笑一聲:罷了。
到此時,此處,此種地步,他便只有一句話要問了。
好似問出來,他的心就能好受一些。
他輕聲問:“為什么會是我呢?”
“姑娘選我,便多了一路的荊棘。若是選別人,說不得還能安寧一生。”
蘭山君就想,這個問題,倒是不用說謊。若是連這個都說謊,那便更加愧對于他了。
她認真道:“說來也怪,我與大人,不知何時開始,似乎……總有牽絆。”
同是蜀州人,卻直到十年后生死之間才見過一面。但從那一刻開始,老天便開始為他們兩重合了許多宿命。本該是過客的,她卻被困在了他的舊宅,于有天光之時,看見了他的札記。
也算是相伴過吧。
所以她生出嫁給他的心思,愿意與他同行一路,才那么的自然。
她說,“時日久了,即便總以為是過客,但因有牽絆,便在想起此事的時候,只想到大人。”
她笑了笑,最后道:“如果非要說得更細一些,那就說不出來了。”
但這些,于郁清梧而言已經夠了。
他想,他和她,都像是兩個爬山涉水的人,因在途中相遇,便有了志同道合。
即便不談風花雪月,想來這一輩子,只說柴米油鹽,也能讓沉悶的日子里快活許多。
——就當自己是個太監吧。
太監一輩子,有個知心人就已經極為不易了。
何必要求更多呢?
他就哎了一聲,他說,“好啊……那就彼此,約定了。”
——
錢媽媽站在院門口等。
沒等到。
錢媽媽站在廊下等。
沒等到。
錢媽媽猶豫著要不要直接進去聽,蘭山君就出來了。
她臉上帶著明晃晃的笑意,錢媽媽根本不用問就知道事情成了!她雙手合十,“天神菩薩!”
蘭山君笑著給她行了一禮,“到時候我們要給媽媽送豬頭的。”
在蜀州要給媒人送一個豬頭做謝禮。
錢媽媽不懂這個,但是她看見了蘭山君的歡喜,便還想沾沾里頭的喜氣。她拍拍蘭山君的手,大聲道:“我去找他要!”
她歡歡喜喜進門,“郁大人!”
本以為會看見一個得意的未來新郎官,結果一瞧,她大吃一驚,“郁大人,你怎么又變成苦瓜了?”
哦喲喲,苦瓜臉要不得啊。她問,“不是成了么?你這般神色做什么?”
郁清梧勉強笑了笑,“我在高興。”
錢媽媽嘆息,“那就笑一笑,你這樣,有個詞叫什么來著——就是鄔慶川死了。”
郁清梧悶聲嗯了一句,“如喪考妣。”
錢媽媽:“對對對。”
她老人家看出些不對勁來,“你到底怎么了?你說出來,我和老夫人也好給你出主意。”
郁清梧不敢跟人說。這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只能說,“我在愁怎么對她好一些。我如今……如今什么都沒有。”
這倒是個問題。錢媽媽道:“山君可是鎮國公府的嫡出姑娘,此時嫁給你是低嫁。但不要緊,老夫人早替你想好了。”
她笑著道:“老夫人說,她跟山君姑娘投緣,到時候就出錢與她買座宅子和陪嫁一些莊子鋪子,等你們成婚之后搬過去,便什么都有了。”
她安慰的拍拍他的背:“郁大人,榜下捉婿就是這個道理,捉住你,便是想要你將來飛黃騰達的。此時你不好,但我和老夫人都看好你,也知道你將來一定會好,所以才選了你。”
“來日你好了,記住今日她的不離不棄,一定要對她更好啊。”
郁清梧哎了一聲。
他說,“我記住了。”
錢媽媽相信他,樂呵呵走了。
蘭山君正在跟壽老夫人說此事,“等過幾日,就請您過去一趟,跟我母親說一說。”
壽老夫人笑著問,“怎么不是明日就去?”
蘭山君:“還要給他幾日想一想。萬一后悔了呢?”
她道:“做事情,必然要留些余地的。”
壽老夫人一聽,心緒更加復雜,她將手輕輕的放在她的頭上撫摸,“山君,你之前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啊。”
蘭山君一愣,而后眼眶一濕,“您看出來了?”
壽老夫人:“我也是經過兩情相悅的,從不曾有過留有余地四個字。”
但她道:“既然已經想好了,就去做吧,清梧是個不錯的孩子。也許走到最后,發現現在的抉擇也是對的呢?”
她說到這里,小聲道:“我與你陪嫁了一些東西,就算是他將來不好,你也能自己過日子。”
她感慨起來:“畢竟是我將你從宴席上帶到這里來的。”
兩個孩子走到今日,她也要承擔一部分因果。
還望這因果是好的。
……
蘭三少爺回府,先問妻子,“六妹妹還沒有回來么?”
三少夫人轉身,“是。”
蘭三少爺被丫鬟伺候著脫了鞋子,而后抱怨道:“祖母和母親生病的時候她不見人影,好嘛,現在壽老夫人病了,她一去就是這么久。”
他撇嘴,“她還說母親偏心我和慧慧,她自己難道不是見著高枝就攀上去了么?”
三少夫人:“……”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低頭看賬本,不肯說話。
蘭三少爺卻以為她在忙,好心好意的道:“這么晚了,看不完的賬本就不要看了,那么累做什么。”
三少夫人以前聽見這番話肯定會高興的,但是今日卻覺得厭煩。也許是新婚久了,也許是她看他,再沒有之前的情意,只覺得他有些蠢。
她心里蹭的一下帶出來一股火,將賬本摔在桌子上,“但是這個賬就在這里,我今日看不完,明日還是要看的。難道你要幫我看嗎?”
蘭三少爺委屈,“可是我又不懂管賬。”
三少夫人,“你不是在戶部嗎?你連家里的賬目都不會,你去那里做什么?”
蘭三少爺更加委屈了,“我也是為你好才說的,你怎么這般說話啊。”
他每天都在戶部跑腿罷了!他根本接觸不到什么大事。
三少夫人便覺得自己可能做得過了些。他這個人,雖然愚笨了些,但從不曾與她生氣,嚷嚷,便消了一些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蘭三少爺便開口抱怨起來,“你不知道,我最近倒霉透了。”
本來齊王世子對他看不上,恰好魏王世子對他另眼相待,他便要去投靠魏王世子的。結果,博遠侯府大少爺被魏王世子殺了!
好嘛,這下子魏王世子正關在魏王府里等待陛下的懲處呢,他的靠山就沒了。
他心有戚戚,正心神憂慮,戶部又來了一個皇太孫坐鎮。
皇太孫喜歡辦實務的人,戶部的人便一個個夾起尾巴做人,整日日忙個不停。他一個小嘍啰,自然更加不敢偷懶,活生生累得瘦了幾斤。
他喋喋不休,三少夫人閉上眼睛,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算了,他還是有好處的。
蘭三少爺說了半宿的怨言,終于滿足了。他高高興興的睡過去,第二天又開始忙得腳底生風。
他捧著一堆陳年舊賬走到了上官那邊,道:“這是元狩十八年蜀州的賬目。”
上官看也不看他,點點頭,“好,放在一邊就行。”
蘭三少爺走了。他不愿意回去,便站在廊下透風想偷偷懶。
屋內,皇太孫笑了笑,指著他對宋國公道:“國公不是愁家中兒子姻緣么?”
他說,“如鎮國公府般的人家就可以。”
“既是世家,又落破了,恰好合適。”
宋國公經過皇帝的點撥來投靠皇太孫,便有意無意提起家中三個兒子未曾婚配的事情。
兒女姻親是投誠的最好法子。他已經打聽過了,太孫妃家里還有姊妹未曾出嫁。
他想替三兒子求一求。
結果就見皇太孫并不答話,笑瞇瞇的隨意指了指外頭,指了個人,“太孫妃家就算了吧,你要替你兒子求人,不如求到鎮國公府。”
【📢作者有話說】
十二點還有一更。
28 ☪ 偏我來時不逢春(28)
◎【宋家,無男女主】宋知味配山君兩個字,倒是配得上的。◎
宋國公回到府里, 一臉的低沉。
宋國公夫人正好從外頭回來,笑著道:“誰惹你了?”
宋國公無奈極了:“誰能惹我?我誰也惹不起!”
他道:“叫老三來找我。”
宋國公夫人:“怎么?又要打他啊?”
上次魏王世子殺林冀的事情,因老三跟他走得近了些就遭了一頓打, 如今都走不動道。
宋國公夫人勸誡道:“他如今知錯了,知曉不能參與那些事情里, 你別怪他。”
宋國公:“這回不打他。”
頓了頓, 又道:“叫老大老二也一塊來吧。”
宋國公夫人提起大兒子就發愁,“他跟個老僧一般, 我說了好幾家的姑娘都不同意。”
宋國公擺擺手:“你不懂這些,叫你先別給老大說人家。先別說這些, 去叫他們來吧。”
宋國公夫人卻想了想,“是皇太孫同意他跟傅家的婚事了?”
皇太孫妃娘家姓傅。
宋國公:“沒同意。”
他揉揉眉心, “你去讓他們來吧!”
宋國公夫人點頭, 寬慰道:“沒同意也不要緊, 我與他們三個人都相看了好姑娘。”
宋國公嘆息,“他們的婚事都還要商議商議才行, 你萬不可跟人口頭應下。”
他說,“夫人啊,今時不同往日了。”
宋國公夫人:“怎么?”
宋國公低聲道:“陛下有意廢了博遠侯。”
宋國公夫人嚇得腳步一軟,“那可是林貴妃的娘家, 齊王的得力臂膀啊。”
宋國公沉默一瞬, 突然說了一聲, “陛下已經六十四歲了。”
往上三千年,也沒有一個能夠活到七十四八十四的皇帝。
六十四已經算是高壽。
他苦笑一聲, “我跟著陛下, 也快三十年了。”
宋國公府的榮耀, 皆系在他的身上——他不曾讓家中孩子們入朝為官。
他怕啊。
陛下這個人, 實在是喜怒無常。他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懂得,在陛下活著的時候,孩子們都不要嶄露頭角的好。
所以即便是大兒子什么都好,名聲在外,宋國公也沒讓他入朝做官。
他提起了一個久久沒有提起的名字:“你還記得段伯顏嗎?”
宋國公夫人點頭,“當然。”
段伯顏顯赫的時候,宋國公還在戶部當跑腿的。是段伯顏見他踏實,笑著道:“既是國公府的少爺,又有這份心志,不若來我身邊做事?”
宋國公就去了,繼而又跟在了陛下的身邊。
他道:“當年咱們家也落敗了的,是從我這里才起來的。但是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咱們家又是如何的光景——你瞧,段家的門前可還有人踏足?”
當年陛下是如何的恩賜先太子和段伯顏,后來不也殺了么?
段伯顏和太子還不是陛下的第一刀。
第一刀是折太師。
折太師是陛下和段伯顏的先生。后來又繼續教導太子。當時也是春風得意,滿門顯貴,如今又有誰記得他呢?
宋國公曾經親眼看見陛下這兩刀殺了下去,再是顯赫的人也落下了頭顱。他嘆息道:“恐今年這一刀,終究是要落在齊王的身上了。”
他可能還會揮下一刀,但下一刀按照陛下的性子來,怕是還要十幾年。
第一個十年殺的是折太師。那是他的恩師。
第二個十年殺的是太子和段伯顏。那是他的兒子和手足。
第三個殺的,難道就不會是齊王嗎?
他又不是沒有殺過兒子。
他閉上眼睛,“又或許,難道不會是我嗎?我如今比起段伯顏的權勢雖然少了些,但也不差了。”
宋國公夫人嚇得臉色蒼白,“怎么會?”
宋國公:“怎么不會?”
“看見冒頭的,陛下心中就不高興。”
他說,“去叫他們三個來吧,皇太孫今日給我指了一條路。”
宋國公夫人趕緊去叫人,宋家三個少爺便過來了。
老大沉穩清貴,老二木訥老實,老三浮躁跳脫。
這三個孩子,他最寄予眾望的是老大。老大也確實好,可現在時機不對。
他不敢讓老大出仕。
他道:“咱們家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
老二震驚,老三憤怒,“難道就因為我跟魏王世子親近了幾日?”
唯獨老大沒有說話,而是頓了頓才道:“父親,皇太孫愿意讓傅家跟咱們家結親嗎?”
宋國公搖搖頭,“不愿意。”
宋知味:“我也猜到了。陛下雖然愿意讓皇太孫與您接觸,但他應該不愿意你們走得太近。”
姻緣兩個字一出,便是君不君,臣不臣,陛下不會喜歡的。
但他也明白父親的心。他覺得陛下老了,最年輕的皇太孫可能要贏,便多少想要點從龍之功。
正好陛下遞了臺階過來,他就想趁機站過去。
父親身在局中,未免有看不清的地方。可是宋知味卻覺得越是這般的時候越不能如此,“皇太孫想來也是如此想的。”
他說,“皇太孫是什么意思呢?”
宋國公:“當時正好鎮國公府的老三在那里,他就點了點,說如同鎮國公府那般的正好。”
是世家,但又落魄了,就跟之前的宋家一般。
宋知味沉默了許久,道:“鎮國公府,倒是可以。”
他道:“父親,既然要娶,便由我來娶。”
宋國公皺眉,“你愿意?”
宋知味點頭,“這是最好的辦法。我是長子,是未來的宋國公,由我娶這樣一個門第的姑娘,想來最合適。”
宋國公其實也有這種意思。但他對大兒子寄予厚望,猶豫道:“要不要讓老三娶,你再等等?”
宋知味搖頭,“既然要做,便要做得徹底,何必拖拖拉拉?父親,您最近越發的束手束腳,又猶豫不定,恐會不好。”
他決定好了,站起來道:“我是長子,即便要成婚,也是我先。若是換到弟弟們身上,未免要引得……”
他朝著皇宮的方向指了指:“引得那位多想。”
宋國公想了想,“也行——要不要換個別家的姑娘?”
宋知味:“鎮國公府簡單,其實是最好的。”
他笑了笑,意味不明的道:“太孫隨意一點,竟然就點到最適合咱們家的了。”
宋國公便搖頭道:“應該不是故意的。蘭家老三去戶部是去年就定好的。太孫去戶部,卻是上月才定的。”
他道:“今日我也是提起此事,他才點了個人,也沒說一定要鎮國公府。”
宋知味遲疑:“許是我多想了。”
……
東宮,皇太孫心情好,吃了兩碗飯。
太孫妃擔心的看著他,“你真沒事啊?”
皇太孫:“沒事。”
他說,“還辦成了一件好事。”
太孫妃好奇,“什么好事?”
皇太孫:“給宋知味做了個媒。”
太孫妃:“你前幾日叫我去悄悄去打聽宋家三個兒子,就是給他們做媒啊?”
皇太孫夾了一塊雞肉給她,“我哪里有那個閑工夫。”
他笑了笑,“我只給最好的做媒。”
宋知味配山君兩個字,倒是配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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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偏我來時不逢春(29)
◎“但豬兄在腹,我在宅中。”◎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郁清梧再站在這座拱橋上看蘭山君,心中難免愁腸百轉。好在他這個人對改頭換面實在是遂心應手,從鄔慶川的得意門生到在陛下面前背叛師恩之徒, 再到如ῳ*Ɩ 今的太監——他都承受住了。
他在札記里面安慰自己:“路過荊棘,血滿長衫。有林中山尊, 踏月而來, 問我平安。”
如此一想,便好受許多。
又從錢媽媽那里得知她在給他反悔的余地——郁清梧苦笑一聲, 深知自己碰見了一位通透得過分又鐵石心腸的姑娘,于是趕緊套了衣裳過來。
蘭山君正在彎腰鋤地, 余光一撇,不用抬頭也能看見水中倒影。他似乎已經來了很久, 站在那里看她, 眸光真摯。
蘭山君就知道他是決定好了。
這是好事。她不免要露出一個笑容來, 道:“郁大人,多謝你。”
若是沒有這個人, 想來她往后行事要艱難得多。
郁清梧慢吞吞走了過去——他身上有傷,走不快。蘭山君為他取來了一張凳子,但他又坐不了——他屁股也有傷。
他只好狼狽的靠著樹站穩,維持臉面。
他溫和道:“我娶姑娘, 實是高攀。手里又沒有多少雪花銀, 只能用淮陵的田宅鋪子給姑娘做聘禮。”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沓契紙, “我以后一定給姑娘補足了。”
蘭山君遲疑的接過契紙,而后頓了頓, 從中拿出一張紙來。
她輕聲問:“這個是大人的祖宅吧?”
郁清梧點頭:“是, 雖然不大, 但卻是我與……與鄔閣老住過十余年的地方。”
蘭山君目光一直沒有從這張紙上挪開, 良久之后才道:“這座宅子外頭是什么樣子的呢?”
郁清梧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神色怔怔,便也照著她的話回,“外頭……有一條小溪,溪水里常有魚過,我曾經從山中砍了竹子,請鄔閣老為我做了一個竹甕捉魚吃。”
想了想,又道:“還有一片桃花林。之前本是沒有的,但后來蜀州城里有富貴人家來這里買了地,專門種上了桃樹哄妻子高興,只是后來他妻子死了,又再娶了一個,聽聞喜歡梨樹,便去別地種梨了,再沒來過。”
“這片桃林便成了我小時候的寶境,曾經偷偷去摘過桃子吃。”
文人雅士都愛桃林。當年鄔慶川就因這片桃林到的他家。
他說,“我家過去,就是阿兄和瑩瑩家。他家中前面有竹林,我經常跟他和瑩瑩一塊去挖筍。”
蘭山君聞言,先寬慰他一番,而后鄭重的把契紙收好,放進自己的懷里,半晌后才笑了笑,道:“原來外頭有這樣好的景致。”
郁清梧見她如此說,便趁機道:“若是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
蘭山君就看他一眼,搖搖頭,“不了。”
她再次說,“不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點頭,“嗯,我如今也不愿意回那座宅子里。”
如此,聘禮給完了,雖然也沒有多少。幾間鋪子,幾座宅子,都是他做縣令的時候買的。但他能夠在三年之間積攢到這些,可見也不是十足的清官,靠著兩袖清風過活。
郁清梧給她說這其中的事情:“有時候你置辦了宅子鋪子,當地的那些鄉紳才會把你當做是自己人。不然,縣令過幾年就死一個,也不是空穴來風。”
他道:“水至清則無魚。”
蘭山君點頭,“就好像我殺豬,若是太過于實誠,那些奸詐之輩就會欺負我。”
郁清梧心中隱隱心疼她的過去,但他如今不僅要做太監,還要做一個克制的太監。他只能像君子一般寬慰,“且過山川,煙云過眼。”
蘭山君便發現他還是個頗為豁達的人。
他沒有沉溺于過往的痛楚里,傷還沒好,就已經生出了蓬勃之心。她笑起來,道:“與君共勉。”
錢媽媽來叫人吃午膳,見著這一幕哪里還敢叫人。只站在拱橋上看著。
但很快兩人就看見了她,朝著她走過來。
錢媽媽便怪今日的風,今日的水,風將水中倒映吹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棒子,就這么朝著小夫妻打了過去。
所謂棒打鴛鴦不外如是。
她心生懊惱,但也心生歡喜,道:“今日有仔姜豆腐,煎炒五花肉。也有豌豆炒肉和八寶豆腐。”
小夫妻愛吃的菜都有!
她道:“老夫人已經寫了帖子送去鎮國公府,明日就能先去說一說了。”
蘭山君笑著點頭,面不改色。倒是郁清梧臉上微微泛出出期待,等見到蘭山君的神色后,又壓制下去。
他晚間在札記上面寫道:“我與豬兄,不分上下。豬兄在前,我在其后。”
頓了頓,自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深覺這般寫是漲它豬氣勢,滅自己威風,便又寫道:“但豬兄在腹,我在宅中。”
好歹也算是宅中人,面上是好看的。
——
鎮國公府里,朱氏歡喜的扶著老夫人坐下。蘭慧好幾日不曾見到蘭山君,親熱的挨過去,“六姐姐,我今晚跟你睡!”
蘭山君笑著點頭,拉著她出門。
蘭慧疑惑問,“是母親跟老夫人有話要說嗎?”
蘭山君:“是。”
蘭慧哦了一聲,本沒打算管的,結果突然聽見堂庭里一聲茶杯摔碎的聲音,她腳步一頓就要回去,卻被蘭山君攔住,搖搖頭,“慧慧,你陪我回去曬曬書。”
蘭慧似乎明白了什么,點頭道:“好啊。”
她握住蘭山君的手,“六姐姐,我也有話要跟你私下說呢。”
屋子里,朱氏一臉不可置信,“什么?郁清梧?”
她皺眉,心中生出一股不滿:“恐不太行。”
但卻不敢直言太過,只能委婉拒絕:“雖也是青年才俊,但卻是鄔閣老的弟子……”
她道:“我們家與齊王走得近……”
她將這話的意思露出來,想著壽老夫人應該是知難而退了,誰知道她笑著道:“傻丫頭,你家如今還剩多少人在朝為官呢?又有多少人得齊王賞識呢?”
朱氏雖然不曾了解過外頭的事情,但大概也能知曉一些,見老夫人問這個,便羞愧道:“家中子弟……俱都平平無奇,沒有得到齊王的賞識。”
壽老夫人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我這把歲數,本是不管這些事情的,只是我老了,舊人入夢,便總夢見你的母親。當年你母親是何等的風采——”
朱氏想起早逝的父母,不由得紅了眼眶,“若是他們沒有早早離去,我哪里需要受這種苦。”
壽老夫人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好孩子,麗娘,我知道你的苦。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是里子做了寡婦,你是面上做了寡婦。寡婦撐著一家子人,有多不容易,我還能不明白?”
朱氏這么多年,哪里有人這般寬慰過她,她哭道:“老夫人,還是您懂我。”
壽老夫人撫摸她的背,“哭什么?你能做到現在這般,將兒女教養成人,實在是不容易了。”
她道:“只是家中無出頭之人,哪里好去親近那些天潢貴胄?與其在眾多奉承中做個馬前卒,不如只守著鎮國公府的門楣過日子。”
“鎮國公府也不差啊。”
朱氏心里是認同的,她也覺得不差,“不說別家,只說宋國公府,幾十年前,哪里能跟咱們比?”
壽老夫人和氣的點點頭,“麗娘,我今日也是討人厭來了。我勸勸你,鎮國公府萬不可再去齊王,魏王,皇太孫等人面前轉了。”
她欲言又止,“阿璋這個孩子,我瞧著并不是那般的圓滑,這孩子實誠,本分,在那些人精面前肯定是要吃虧的。”
朱氏更認同了,感激道:“您這是拿我當自己的孩子才說這話。”
壽老夫人:“我不拿你當自家孩子,還拿誰呢?我也沒幾天活頭了。”
她說,“在走之前,我就想把自己跟前這些事情都歸置好。若是去年沒碰見你,我也就不說了,可碰見了,我心里總放不下。”
于是從鎮國公府的從前說起,從朱氏的母親說起,說得她眼淚連連,幾乎是忘卻了蘭山君的婚事。
壽老夫人:“好處沒有得到多少,倒是把自己綁在上頭了——何必呢?”
朱氏小聲道:“是,齊王府對我們并不熱絡,我家四弟其實也隱隱有這個意思。”
如今局勢越發不好,他們還是不摻和進去的好。
壽老夫人:“你們能如此想,可見是沒有被權勢迷住眼睛。”
又是一頓夸,朱氏不好意思的臉紅起來,“您這是真心實意的為我著想。”
壽老夫人舊話重提,“我看中山君和清梧的婚事,也不是故意讓你為難。”
她說:“若是你去說山君的婚事,未免要得罪齊王府。可我去說,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說,這就不同了。一切事情,推到我身上,好嘛,誰要說什么,就來跟我說,我一個死老太婆怕什么?”
朱氏卻開始思緒回籠,委屈道:“可我求著您給山君說親,是想給山君說個高門,郁清梧的出身……也太低了。”
壽老夫人:“出身雖低,卻不是池中之物,這般的人,將來必定是不可估量的。”
她嘆息道:“也有高門可以說,但各人事各人知,我瞧著山君的脾性,不太好低頭,需得嫁個會低頭的。”
朱氏聞言,又有了興頭,“是啊,她倔得很。我還被她那驢蹄子撅過幾回。”
壽老夫人:“哪里好這般說?她聰慧得很,自小就要活命,稍微軟弱幾分,就要被人拆骨剝皮吃了去,你哪里還有女兒?”
朱氏羞愧,“是,是我說錯話了。”
壽老夫人,“郁清梧這個人,是我看中的良才,陛下面前也是露了臉的。假以時日,必定扶云直上。”
她說到這里,悄聲道:“外頭的高門女婿,哪里能幫扶你家?能不高高在上的就好啦。只有郁清梧這般的,自家沒有人了,才能以后多幫扶鎮國公府。”
朱氏聽到這里,實在是心里慰貼。聽著聽著,眼淚又出來了,“可是,我心里還是不舒服。”
壽老夫人笑起來,“我是實在喜歡這個孩子,所以才把他給山君做女婿。畢竟他年歲也不小了,也開始嶄露頭角,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人。倒是慧慧——”
她說,“慧慧還小,但我怎么著也要在死前給她找個好夫婿。”
朱氏一聽,頓時心里感激起來,撲過去道:“多謝您,我正為她的事情發愁呢。”
這事情就成了。她不再提郁清梧出身差的事情,也不再提齊王府,只道:“等今日我問過山君的意思,若是她愿意,我便給您回話去。”
雖然知道壽老夫人能來說,山君肯定是知曉的,但是話還是要說一說。免得以后出了差錯,山君要埋怨自己。
她心里是這般想的,話里就帶出來一點:“您不知道,她主意大得很——”
壽老夫人心中嘆息,面上笑盈盈的,“這是應該的。”
等她走了,朱氏這才歡喜道:“這樣也好,山君有山君的去處,慧慧也有慧慧的去處。”
齊王和博遠侯提審郁清梧的事情并沒有鬧大,她還不知道郁清梧和鄔慶川鬧翻,便越想山君嫁給郁清梧越好,跟貼身媽媽道:“她那般的過往,若是被高門知曉,肯定是要被說道的。如今郁清梧雖然出身不高,但卻是鄔閣老的弟子,還入了翰林院,也算是可以了。”
她笑著說,“聽聞郁清梧也住在清水街呢。”
清水街是權貴住的地方,說出去并不丟臉。
貼身媽媽道:“這樁婚事,您是看在壽老夫人的面上才答應的,壽老夫人瞧著很是領情,想來會給咱們七姑娘說門體面的婚事。”
“不然,她哪里能給姊妹兩個都說個出身不太好的?”
朱氏就道:“是這個道理。”
如此,倒是也心安了。她道:“我還怕我與山君不和,說的婚事她不喜歡,如今她自己答應了,我也舒口氣。”
便去蘭山君的院子里頭,剛進屋,就見姊妹兩個坐在榻上說話。見了她來,兩人都避了嘴巴。
朱氏好笑,“怎么,還與我生分起來了?”
她道:“慧慧,你先回去,我要與你六姐姐說件事情。”
慧慧:“我不回去,我就在這里聽!”
蘭山君:“母親就在這里說吧,免得她今晚急得睡不著。”
兩個女兒好,朱氏是樂意的,便走過去道:“方才壽老夫人來跟我說你跟郁清梧的婚事,你可知曉?”
慧慧震驚,慧慧瞪大了眼睛,“啊!”
蘭山君點頭,笑著道:“知曉的。老夫人跟我提過了。”
朱氏:“你是怎么想的?”
蘭山君:“我覺得很好。”
她道:“郁大人長得好,為人也清正,老夫人一說,我覺得也合適。”
慧慧不解:“如何合適呢?”
蘭山君就摸摸她的頭,“長得合適,吃得也合適,性子也合適。”
慧慧便笑著道:“六姐姐,你這是心里滿意了。”
朱氏見著她一臉笑,瞬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但有些話還是要說的,道:“可他出身低了——”
蘭山君轉頭看她,道:“不要緊,我的出身也不高。”
朱氏聞言尷尬一笑,就不繼續說別的了,只道:“既然你沒有什么不滿的地方,我就去跟你祖母祖父還有你父親提一提,若是他們都同意,這事情就定下了,我便叫人去跟壽老夫人說。”
蘭山君點頭,起身躬身行禮,“如此,多謝母親。”
朱氏擺擺手,干巴巴的道:“這就見外了。”
幾日不見,兩人越發生疏,她說完事情,急匆匆的走了。
她又去見婆母。鎮國公老夫人早不待見這個孫女,她道:“既然這樣,那就早早嫁出去吧,省得在家里鬧來鬧去。”
朱氏嘆息,點點頭,“好。”
鎮國公老夫人便問:“你打算給多少陪嫁?”
朱氏:“我從前只備著慧慧的,沒有多余的。如今山君回來,也在慧慧之前出嫁,便把慧慧的那份給她,我再給慧慧重新置辦。”
鎮國公老夫人不滿,“郁家又能給多少聘禮呢?”
朱氏:“壽老夫人做的媒,又是鄔閣老的弟子,應該不少吧?”
鎮國公老夫人:“這樣才算不丟臉面,門第已經不高了,若是連聘禮都沒有多少,那以后被人說道的時候是要戳脊梁骨的。”
朱氏點頭,“兒媳知曉了,等再見壽老夫人商議的時候問一問。”
鎮國公老夫人這才滿意,道:“如此,便去問問兩位道長就行了。”
她一心供奉道祖,便連對丈夫和兒子的稱呼也變成了道長,這般好顯得自家心誠。
想到這里心里又不舒服,道:“早早商定好婚期嫁出去也好——我近來總不舒服,焉知不是家中住進一個信佛的?”
朱氏聽見這話也不舒服,小聲道:“母親,您可能是年歲大了,要不要請大夫來?”
老夫人看她一眼,嘖了一聲,搖搖頭:“不用,我還死不了呢。”
朱氏訕訕道:“母親說得什么話。”
出了門,一路急行,肚子里面還是有氣的。自從山君回來,母親越發變得古怪了。
她剛要去找慧慧抱怨幾句,就見蘭三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道:“母親——母親——”
朱氏:“我在這里呢!”
她掏出帕子:“瞧瞧你滿身的汗!”
蘭三少爺:“母親,明日快與我備好酒菜!我要宴請宋知味來家里吃席!”
朱氏大吃一驚,“怎么?他怎么要來咱們家?”
蘭三少爺,“今日在集賢堂有人說他的詩不好,我見他自己不好說,便與他打抱不平了幾句,他當場只朝著我拱了拱手,并未多言,我還覺得他這個人不近人情,誰知道我要走的時候,他特意攔著我道謝,想請我去吃頓酒道謝呢。”
朱氏歡喜,“可見你這顆心良善,終究被人看見了。”
蘭三少爺,“是啊,我們吃了一頓酒,他說宋府的海棠花,我說咱們家的荷花,他約了我去他們家做客,我便想著也約他來。”
他大笑起來:“沒曾想他這個人看著清清冷冷的,卻是個知冷知熱的人,說既然要相約,便要來先拜見您和祖母,四叔父和四叔母,這般才好往來。”
朱氏拍掌道:“這是要與你做兄弟了。”
她雙手合十,“天神菩薩,這就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去了一個齊王府,就來了一個宋國公府。他們沒拿到齊王府什么好處,倒是年年要孝敬,如今還不如直接跟宋國公府有往來。
她便把蘭山君的事情告訴了蘭三,“你妹妹要說婚事了。”
此事一說,蘭三皺眉,“母親,你別是被壽老夫人騙了!”
他左右看了看,道:“郁清梧……這幾日的名聲可不好。”
朱氏心都漏了一拍:“怎么不好?”
蘭三:“他似乎跟鄔閣老鬧得很不好,說是要決裂了。”
反正傳什么的都有。
朱氏倒是沒太在意,“外頭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外頭還說你祖父和祖父是庸才呢。”
蘭三深吸一口氣,“母親,你萬不可先答應此事。否則以后,咱們可能就要跟鄔閣老,齊王府不對付了。”
朱氏瞪大眼睛,“什么?”
蘭三:“博遠侯府的大少爺林冀之死,便有謠言是郁清梧殺的。”
朱氏:“不是跟魏王世子爭女人殺的?”
蘭三:“您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去跟六妹妹說。”
朱氏急忙攔住他:“你別這樣過去,否則又是一頓吵!”
想了想,道:“我去打聽打聽,若是他跟鄔閣老不好,跟林冀的死有關,咱們再商議就行。”
蘭三點頭,“就說祖母祖父不同意!”
朱氏心亂如麻:“哎,你怎么不早說!”
蘭三:“此事不答應就好,也沒什么。母親,明日的宴席要幫我準備好,莫出差錯啊。”
朱氏真是一個頭兩個大,連連點頭,“行,知道了!”
她叫廚房的人來回話,等慧慧轉屋來,話語之間便露出一些,“你說,這可怎么辦?”
慧慧:“壽老夫人說得很對,此事是她去求陛下和皇后,是恩典,倒是不用怕齊王府的怪罪。”
她道:“再者說,咱們算什么明面上的人呢?能讓齊王記住,連兒女親事也插手?”
朱氏心安一些,嘆息:“算啦,只要你姐姐同意,我再是沒什么話說的。”
她自嘲一笑,“你看她,見了我,就好像見了陌生人一般。”
母女兩個,也不知道是為著什么,竟然走到了這種地步。
【📢作者有話說】
ps:男主不是變成太監了哈,承接上章,他想著做假夫妻,沒有風花雪月,只有柴米油鹽,不若就當自己是個太監。這一章是自苦,不是真當太監了。
晚上你們要睡覺,我就不加更啦。放到明天中午十二點加。
這陣子每天都會加一更,一直到他們結婚。放心,我更新夠快,情節就會快,看起來也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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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偏我來時不逢春(30)
◎宋知味,還望你也鐵骨錚錚,別熬得比我短◎
因有了慧慧這個耳報神, 蘭山君很快就知道了母親對于婚事的遲疑,以及……宋知味要來家中做客了。
她對前者倒是不在意。
母親這個人,說到底, 其實耳根子有些軟,你說的時候她聽你的, 他說的時候又聽他的。但若是誰的話重一點, 她準聽話重的那一個。
蘭山君之前與她說過的那些話就很重,所以直到現在, 母親只要跟她對視就會尷尬得退卻。
如此,在已經答應婚事的情況下, 想來她是不好再回絕的。
且母親……
蘭山君笑了笑,道:“母親應當是不會插手我的事。”
生怕插手了, 以后要落埋怨。就這般由她自己做主, 即便是日后過得不好, 也怪不到她的身上去。
蘭慧便傷心起來,“母女之間, 何至于此呢?”
蘭山君摸摸她的頭,沒有再說自己的事情,而是問:“慧慧,你想要嫁個什么人?你說一說, 我為你參謀, 也好在壽老夫人面前提一提。”
蘭慧神色迷惘起來, 而后輕聲道:“我想,我想嫁遠一點。”
蘭山君詫異, “嫁遠一點?”
蘭慧點點頭, “是, 嫁遠一點。”
她沒有說要嫁一個什么樣子的郎君, 只覺得嫁遠一點就行了。
蘭山君就想起她上輩子是嫁去江南了的。從那以后,再沒有回過洛陽。
她從前以為那是母親專門為她選的佳婿,不曾想過是慧慧自己的意思。
她心思轉了轉,問,“可是因著母親?”
蘭慧垂頭,面目羞愧,“我知道自己這般想不好,是不孝順的。”
但是……
越長大,她就越想離母親遠一點。
她不愿意再聽母親無休無止的抱怨了。她才十三歲,她懂得的東西已經夠多,不能再懂下去,再懂下去,她便連呼吸也變得艱難。
她想求生。
有時候她覺得,像母親和六姐姐這樣相處也挺好的,彼此之間留著情面,卻又不親近。
可她跟六姐姐又不同。六姐姐能這般,是因著她是外頭養大的,本就是母親愧對于她,本就是不欠著母親什么。
但自己是母親養大的,是她十幾年一點一點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就連大哥哥和三哥哥吃穿用度,都比不過她。
她是想報答母親的。
慧慧眼淚一掉,抿唇顫聲道:“可母親不懂,不懂無休止的抱怨,其實并不能改變什么,并不能讓鎮國公府改頭換貌。”
“若是我男兒,我早認真讀書拼命為官為她謀一個臉面去了,可我偏偏是女兒,我只能……只能嫁一個高門。”
蘭山君還是第一次聽蘭慧說這些。兩輩子,她似乎都不曾真正了解過這個妹妹。
她驟然心疼起來,將她拉入自己的懷里,寬慰道:“你受了母親十幾年的恩惠,是因著你是她的女兒。這是注定了的,改不了。所以將來她老了,你也要為她養老,她將來,還要受你十幾年的恩惠。”
“如此,是上有所愛,下有所孝。但母親是母親,你是你。你與母親,不用她真的掏出心肺為你治病,也不用你剔肉還骨,蹉跎一生。”
蘭慧淚眼朦朧,“是嗎?”
她問,“我不用嗎?”
蘭山君點頭,斬釘截鐵的告訴她,“不用。”
“雖說百善孝為先,但論心不論跡,論跡世上無孝子。”
她道:“慧慧,不用去管母親想你嫁什么人,只去想你自己要嫁什么人。”
“若是你嫁不了高門就是不孝,那大哥哥和三哥哥又何嘗不是呢?他們碌碌無為,沒有做上大官,難道就不是不孝嗎?”
蘭慧被這番話震驚得眼淚都忘記流了,“還能這樣想嗎?”
蘭山君笑起來,“為什么不能呢?”
“兒女兒女,你是母親的女兒,難道大哥哥和三哥哥就不是她的兒子了?同樣是費盡心血養出來的,她怎么不去將那些重振門楣,必做高官的話跟哥哥們說去?但凡她壓一壓,三哥哥也不是如今的模樣。”
她安撫道:“慧慧,人生且短,及時行樂吧,不必背負著誰的喜怒哀樂上路。”
蘭慧的心里就生出許多感動來,她想,這個世上,也許只有六姐姐能對她說出這般的話來。
這是真正為她好的。聽了今日一番話,她的心境都開闊一些了。而后突然問,“那六姐姐呢?”
“六姐姐也是母親的女兒,你……你……你怎么看待母親與你的關系?”
蘭山君一怔,本習慣性的要敷衍過去,可看看期待看著她的慧慧,她猶豫一瞬,而后嘆息一聲,認真道:“我……我年歲大了,已經過了那個需要母親疼愛的時候,也過了在意母親目光的年紀。”
“母親從前總說我錯了……”
可如今仔細想來,她唯一的錯只在于她跟祖母,跟母親,跟蘭三,甚至跟鎮國公府一家,雖是同根而生,但他們是扎根的大樹,她卻歪歪扭扭長錯了地方,從石頭縫里擠了進去。
她跟他們,差了十六年的光陰,扎根的土早已經不同。
她終究是長不高的。
她笑著道:“我曾經困擾過不能做大樹,但后來想想,既然注定長不高,便不要執著與家人同行,只安心的等待自己長成就好。”
或許是一朵花,或許是一棵草。
那都是好的。
她說,“慧慧,這句話,我也送給你。別執著于長成母親想要的樣子,樹,也有千百種的。”
“不要因為想避開母親就嫁到遠遠的地方去,那樣并不能解決問題,你要想的是,你想不想嫁人,要嫁一個什么樣子的人。”
蘭慧瞪大了眼睛,心中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了松動之象,又問了一句:“我可以嗎?”
蘭山君摸摸她的頭,“有何不可呢?”
蘭慧好受多了。只是,她看向輕輕安撫著她的六姐姐又想:她為什么會懂這么多呢?
明明也大不了幾歲。
她又想起了六姐姐說給母親的話:小兒無娘,說來話長。
她深吸一口氣,認真道:“六姐姐,我會對你好的。”
蘭山君失笑,而后神色動容道:“多謝你。”
“只是你瞧,你又攬上責任了。”
但這性子,一時半會怕是變不了,她只能道:“慢慢來吧,慧慧,你還小呢。”
她也是用了十年的時間才悟出的道理,慧慧實在是太小了。
她笑笑,道:“你也不用擔心我的婚事,壽老夫人會進宮幫我請陛下賜婚的。”
至于宋知味……她想,他應該又是要用上輩子那一招了。
當年他連“一見鐘情”這一招也用得敷衍,只見了一面,說了一句話,于是大張旗鼓的上門求娶。
她也是急著嫁人,便如同瞎了眼睛一般嫁了過去。
只是她之前常常跟著母親出門參加宴席,他能過去與她說上一句。如今她常在壽府住著,他便不能偶遇,竟上門來了。
他這個人,心思緊密,目的極強,想來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必定是要費盡心思見上一面的。于是第二日蘭山君坐在屋子里就想,這回,他會用何種辦法偶遇她呢。
母親身邊的婆子就來了。
她歡歡喜喜的:“六姑娘,宋府的三姑娘也來了,夫人讓你過去陪客呢。”
蘭山君啞然失笑。
她站起來,“好。”
一路緩走,她并不著急。果然,當她轉過一處游廊的時候,剛要過石頭雕刻而出的拱門,他就迎面走了過來。
兩人相遇,隔著一個拱門,宋知味朝著她行了一個君子禮。
蘭山君曾經想過很多次與他重逢的場景,但獨獨沒有想過這一種。
他彬彬有禮,像個文人雅士,正人君子。
但這回,她終于看清了,看見他眸光清冷盯著她,好似在看一個待價而沽的物品。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幾乎就要忍不住了。
她聽見他說,“蘭六姑娘?”
蘭山君沒有回話。
還是趙媽媽瞧著不對勁,道:“這是我家六姑娘。”
宋知味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他輕聲笑了笑,道:“上次有幸見過六姑娘的刀,也聽阿璋說過,姑娘的刀很快。”
蘭山君久久沒有說話,良久之后才回,“是嗎?”
宋知味:“是,可見姑娘是愛刀之人。”
他說,“碰巧,我三妹妹也是愛刀的,姑娘與她,倒是有話說了。”
蘭山君抬頭看他,“是嗎?”
宋知味微微皺眉,覺得這個姑娘看她的目光不太對勁。
但這股不對勁,又有些說不上來。
他與她,理應是第一次相見。
但見到了,他便無心與她多糾纏,道了一句告辭,便要離開。
他踏出拱門,帶著兩個小廝朝著外頭走去,與蘭山君擦身而過。
在他走遠之前,蘭山君突然喊住他:“宋大人。”
宋知味腳步一頓,轉身看她。
蘭山君緊緊盯著他,“宋大人,我的刀,確實很快。”
但若是有一日……
若是有一日這把刀砍向你的時候,便不會快了。
我一定會慢慢的,穩穩的,用細刀子將你千刀萬剮,再用藥石治好。
她笑了笑,笑意越來越大:“宋大人知曉什么叫做藥王身嗎?”
宋知味皺眉,“藥王身?不曾聽聞過。”
蘭山君:“你定然是沒有聽聞過的。”
這是她自己想的……剛剛想的。
只看了你一眼,便想出了如何對待你當年點天光的好意。
她轉身,正對著他道:“但我想,多年以后——宋大人肯定能明白。”
就是不知道能熬多久了。
她可是,可是熬過了一個冬日,春季,夏季,秋日……
她只是不記得,不記得自己最終有沒有熬過又一場大雪,等到了屋外溪水潺潺重新流動,等到屋外桃林長出萬朵花來。
——宋知味,還望你也鐵骨錚錚,別熬得比我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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