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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偏我來時不逢春(31)

    ◎取人首級,勢必要攻人短處◎

    因為這句意味不明的話, 宋知味終于真正轉過身來看著蘭山君。

    隔著拱門,她似乎與他涇渭分明。

    她看他,許是有別的緣故, 眸光如寒潭之水,沉沉無波瀾。

    他微微一怔, 蹙眉問:“蘭姑娘這是什么意思?”

    蘭山君沒有說話。

    就如同他當年不曾多說一句一樣。

    因為他不曾多說一句, 所以她只能從遇見他開始回憶,不斷自省, 不斷怨恨——她要他多年之后也如她一般,從此刻開始, 從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開始,都要去細細琢磨。

    她記得, 他是個心思極重的人, 但這份心思又習慣隱藏在清清冷冷的身形之內, 不被外人所見。于是,他在人前露出的每一個笑臉只為應露笑臉, 每一次蹙眉,只應有人需要他去皺眉頭。

    如此,才終于被旁人說一句:如桂如蘭,君子如芳。

    她曾經還感慨過, 他這個人, 活得真累, 可真沒意思。但如今想來,這般都沒有累死他, 被人戳穿, 揭破他的面皮, 實在是老天不公。

    她緩緩從他身上挪開目光, 轉身而去——取人首級,勢必要攻人短處。他如此維持體面,想來受不了自己名聲掃地。

    她大步走了,獨留下宋知味站在原地發怔。

    既然決定要娶她,宋知味倒是查過她的過往,知曉她曾丟過,跟著一個老和尚長大,后來又在淮陵殺豬為生。

    她的身世簡單,性子倔強,回府后跟鎮國公府老夫人和鎮國公夫人等人皆有沖突。

    母親對此還十分不滿過,說了一句:“殺豬女難道能登我等門第?我們府里有闊刀橫刀長刀短刀,可就是沒有殺豬刀!”

    只是父親和他都決定了,母親只能哭著道:“就算她過了門,我也是不認的。且看她不敬祖母,不尊生母,不順兄長,不愛幼妹,就知道她是個難纏的麻煩精。”

    母親如何,宋知味并不關心。蘭山君如何,他也不在意。但此刻她奇怪的言行,倒是讓他心中娶她的主意遲疑。

    他不愿意娶一個時刻需要去提防的人。他需要一個性子簡單的妻子生兒育女。

    但鎮國公府只有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實在年幼,于他而言太小了。等到小的可以成親,又要好幾年,他等不起。

    宋知味大步朝前走去,心中煩悶,再與蘭家人周旋,就帶著些敷衍。

    只是蘭三少爺實在是興奮,一點都沒看出來,還與他稱兄道弟,“賢弟,從此以后,咱們也算是一快喝過酒的人了。”

    宋知味淡淡一笑,道:“是。”

    又喝過幾杯酒,他站起來道:“今日還有事情,來日再請你上門喝一頓。”

    蘭三少爺依依不舍,幾乎要與他同去睡在一處,也好鞏固兄弟情義。

    宋知味眸光閃過厭煩,道:“還請人去喚我三妹妹。”

    蘭三少爺只好眼巴巴送他出門,等到宋三姑娘出來,這才跟宋知味道:“咱們下次約哪日?”

    宋知味深覺他如狗皮膏藥一般甩不掉:“……等我有空便寫信于你。”

    蘭三少爺失望的道:“不如約明日?”

    宋知味:“明日有事。”

    蘭三少爺:“不如約后日?”

    宋知味:“這段日子恐沒有時間。”

    蘭三少爺:“那什么時候有時間?”

    宋知味:“……下月吧。”

    蘭三少爺:“下月什么時間?”

    宋知味終于不得不說出具體的日子,“下月初五,我在家中備好酒等你。”

    蘭三少爺終于高興了,道:“行,你盛情邀請,我定然是要去的。”

    宋知味放下了簾子。

    馬車急急而行,一路到宋國公府,宋國公夫人早早等著了,連忙問,“蘭六姑娘如何?”

    宋三姑娘性子靦腆,道:“她不太愛說話,但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很舒坦,見我不愛喝茶,便讓人上了果子飲。”

    她想了想,道:“我總覺得,她跟虞家阿玉的一舉一動很像,都是爽利的性子,應該很好相處。”

    宋國公夫人抿唇不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宋國公府的姑娘,她肯定想要攀附于你,所以一言一行,都是照著好的來。”

    她問:“她跟鎮國公夫人瞧著關系如何?”

    宋三姑娘老實人:“挺好的,有說有笑,并不吵鬧。”

    宋國公夫人再次沉默,而后道:“這個姑娘不愧是市井出身,心機深沉,那般吵鬧過,竟然還能好好的說話。”

    宋三姑娘張張嘴巴,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母親這樣不太好。她看向宋知味,“大哥哥應是也瞧見了的,覺得如何?”

    宋知味:“她言行奇怪——第一面,便問我可否知道什么叫做藥王身?”

    宋國公夫人便更加懂了,“我說吧,她這是在粗俗之地日子久了,學了些下作的勾當,這是勾引爺們呢,先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便要引著你在意!”

    “好嘛,還沒嫁人,就已經知道狐貍精手段了。”

    宋三姑娘深深擰起眉頭,只覺得母親說這話實在是過分——她平日里也不這樣。

    宋國公夫人一會兒也回過神來,知道自己說了些不體面的話,便哭道:“老大的婚事,我是比著公主郡主去挑的,之前一直不準說親也就罷了,到底年歲還小,合適的人家還有好幾個,如今這算什么?”

    宋知味不愿意聽母親說這些。婦人未免把婚事看得過重,但他卻不在乎。

    他說,“無論怎么樣,母親都該高高興興去為我提親。”

    宋國公夫人還能怎么辦?她只能照辦!

    于是過了兩日就請了媒人上門,跟朱氏提及此事。

    朱氏彼時正在跟慧慧談心。

    慧慧聽了蘭山君的話,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跟母親好好談一次。剛開了一個頭,就見外頭的婆子進來,道:“伍夫人來了。”

    伍夫人是朱氏合得來的閨中好友,如今還常常走動著,她上門倒是不用請帖,直接就來了。

    朱氏便站起來,道:“你要說什么來著?等晚上回來吧。”

    慧慧嘆氣,“母親快去吧。”

    朱氏急匆匆走了。見著人就笑,“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伍夫人直白極了,大笑道:“自然是做媒的風。快些與我坐吧,也快給我一杯茶,我怕你待會聽后呆呆愣愣,不給看坐也不給茶啦。”

    朱氏聞言,好奇道:“給我家誰說媒?”

    又想了想,既然是到自己這邊來,定然不是給老四家里面。那就是自家兩個女兒了。

    女兒的婚事一直是她愁悶的,但現在卻有些得意,道:“不論你說哪個,不論你說哪家,我都沉沉穩穩的,不帶眨一下眼睛。”

    伍夫人熟悉她的性子,見她這副模樣,頓時心里沒底了,“這是你家六姑娘說出去了還是七姑娘啊?”

    朱氏心想,應該是兩個都有著落了。但是兩個都沒有落定,她不敢說出口,只道:“你先說。”

    伍夫人正色:“是宋國公夫人請我來說媒的,說這兩日為她家大少爺宋知味相看妻子,結果說這個也不同意,說那個也不同意,最后宋國公夫人都惱了,問他到底想要個什么樣子的,他就說覺得你家六姑娘不錯,眉眼英氣,性子爽利,是極好的。”

    朱氏呆了一瞬,“啊?宋國公府?宋家大少爺?”

    哎喲!這可真是!

    她著急道:“你沒騙我吧?哄著我玩吧!”

    伍夫人心里有數了——就算之前有人提過,但應該也沒答應。不然這時候該是懊惱的,不該還帶著一絲慶幸。

    便道:“我騙你做什么?你家山君我也是瞧見過的,真真的好相貌。宋知味也是男人,難道會不傾心?”

    朱氏又喜又愁。喜的是郁清梧跟宋家比起來簡直不能相提并論,且這事情因要等著去見鎮國公和丈夫,還沒跟壽老夫人回最后的準話,還是可以反悔的。愁的是如果答應這里,壽老夫人不好交差,再者說,若是讓宋家知道自己其實隱隱答應過壽老夫人,會不會遷怒自家?

    她腦門上的官司都要露出來了,伍夫人看在眼里,并不愿意趟這淌渾水,站起來說,“兒女親家的大事,哪里是一時之間可以答應,你先不要著急,等回去問過你家老夫人再說。”

    朱氏點頭,到底還是好事,便歡歡喜喜送她出門,“真是多謝你了。”

    伍夫人:“你這是苦盡甘來了,可見老天知道你不容易,讓你能享子女福。”

    朱氏:“我也是這般覺得的,索性孩子們都爭氣。”

    伍夫人聞言但笑不語。等她走了,朱氏就急匆匆去見蘭山君,把事情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著急道:“壽老夫人那里,你沒有一口應了吧?”

    蘭山君笑了笑,“沒應。只是母親現在來說晚了些,今日是壽老夫人進宮的日子,怕是會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提起此事——母親昨日不是還給她送信,說祖母也同意了,只需要問過父親和祖父。”

    她輕聲道:“父親和祖父常年不在家中,壽老夫人是知曉的,估摸著她覺得母親的意思是已經應了的。”

    朱氏急得團團轉,“這可怎么好?”

    她昨日只是怕壽老夫人等久了不高興!

    她如今敢得罪哪個呢?

    蘭山君笑起來,“母親也太著急了些。人家說對我一見鐘情就是一見鐘情了?我那日是見了他一次,卻見他眉宇之間對我帶著厭煩——”

    她意味深長的道:“倒是對三哥哥好得很。”

    朱氏本來還在操心蘭山君可能失去了一門好婚事,結果一聽她這樣說,頓時著急起來,“你別胡說八道!”

    蘭山君:“母親,我自小就會看人臉色,別人對我怎么樣,我還能不知道嗎?我又是在街頭巷尾走慣了的,知道些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情。”

    她慢吞吞說,“我瞧著他對三哥哥是這么回事。”

    朱氏便如遭雷劈。

    蘭山君還在分析,“宋知味那樣的人,是會一見鐘情的嗎?他只見過一面,就讓人上門提親了?”

    她扶著朱氏坐下,“母親,您仔細想想,就算他對我一見鐘情,宋國公夫人會應允嗎?”

    朱氏剛剛還在渾渾噩噩,此時聽見這話,立刻斬釘截鐵的道:“我與她差不多年歲,這么多年相處,我還不知道她?她這個人,最是眼高于頂,根本瞧不上咱們家。”

    “且這么多年,她對宋知味如珍似寶一般捧著,總覺得公主郡主才配,哪里會看得上咱們家?”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這里面必定有詐!山君,此事還是要從長計議,萬不可草草答應。”

    “我仔細想,就算是宋知味對你情根深重,那也要鬧一陣子宋國公夫人才能同意吧?可現在才幾天?”

    她終于回過味來了,“不對勁,實在是不對勁。”

    蘭山君靜靜的看著她左右來回在屋子里面轉。

    她其實并不糊涂。該知道的,她都知道。

    那上輩子,她為什么會答應這門婚事呢?

    是因為自己點了頭?是因為當時沒有其他的高門愿意娶她?是因為沒人提醒她宋國公夫人肯定不會這么短時間答應?

    蘭山君卻是不知道了。總之最后,她急急忙忙,糊里糊涂的嫁了過去。

    她低頭沉思,朱氏卻已經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道:“你三哥哥是在戶部上值,戶部尚書就是宋國公呢!”

    她都要哭了,“這可怎么辦!”

    蘭山君:“母親不要聲張,這種事情傳出去,對三哥哥怕是不好。”

    朱氏哎了一聲,越想越不對勁:“這么多年,確實沒聽說過宋知味房里有許多人。只聽說他一味的克己求禮,是個不好女色正人君子。”

    蘭山君笑了笑,“是嗎?”

    朱氏:“若是好男色,便也說得通了。”

    于是等到蘭三回來,趕緊將人叫過來問,“你跟……你跟宋知味關系如何?”

    蘭三少爺正春風得意,“自然是好的。母親,他還盛情邀請我去他府里做客,我想著,既然都上門了,必然要好好親近親近,要是那天我沒回來,與他秉燭夜談,就讓人回來跟母親說,早早將府里的門鎖了,不必等我。”

    朱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什么都說不出來了。良久厲聲喝一句,“不準去!”

    蘭三少爺被嚇了一跳,“母親這是什么意思?”

    朱氏緊緊拽著他的手,“我說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蘭三少爺覺得母親無理取鬧,又看看在一邊靜靜坐著的蘭山君,皺眉道:“母親別是聽人說什么了吧?”

    蘭山君朝著他點了點頭,便對朱氏道:“母親,我先回去了。”

    朱氏滿頭官司,連忙點頭,叮囑她道:“……你早些歇息。”

    言下之意,讓她不要說出去。

    蘭山君笑著道,“母親也早些歇息吧。”

    但母親應當是睡不著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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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 偏我來時不逢春(32)

    ◎殿下用我,我為殿下的刀。殿下不用我,我依舊為刀,為自己的刀。◎

    另外一邊, 壽老夫人進了宮,正跟皇帝閑話家常。

    人上了六十歲,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便越是珍惜一路走來的人。

    皇帝年輕的時候吃了不少的苦,跟不少人有過同甘共苦之情。別人的情意他忘記了——差不多都死光了, 沒死的也都殺了。

    唯獨剩下壽老夫人還活著, 于是她的恩情便一直都沒有忘。

    他感慨道:“阿姐久不來,朕心里一直擔心。”

    壽老夫人笑著道:“別掛念我, 我好著呢。但我總擔心你不肯愛惜身子。”

    她坐在凳子上,仔仔細細問過皇帝的身體, 像問孩子一般,連一日吃幾口飯也問了, 問得皇帝直笑, “阿姐, 天下也只有你這般問朕了。”

    壽老夫人正色道:“就算是真龍天子,也是血肉生成的, 怎么能不被問一問呢?”

    皇帝心中慰貼,道:“我就知道,有阿姐在,朕就還可以被心疼。”

    皇帝很委屈。他嘆息道:“別人都想朕去心疼他們。孩子們也總是不聽話。”

    壽老夫人:“你是天子, 從你年輕的時候就操心這個那個, 我也沒法勸。只是我也要勸勸后者——孩子們的事情, 除去姻緣,其他的都他們去吧。”

    皇帝笑起來, “這么多年了, 阿姐還是這句話。”

    壽老夫人就提起來意, “我正要求你賜個婚, 給家里兩個孩子增點體面。”

    皇帝來了興致,“阿姐可是多少年沒有做媒了。”

    他問,“是誰家的孩子啊?”

    壽老夫人:“是住在我那里的清梧跟鎮國公府的小六。”

    皇帝是知曉郁清梧的,也知道他跟皇太孫的關系。他微微皺眉,“阿姐倒是對他上心。”

    壽老夫人:“怎么不上心?我與慶山沒有一兒半女,慶川也不成婚,也不生孩子,好不容易來了個清梧當親生的養著,結果好好的,我聽說又鬧翻了。”

    她眼眶紅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勸他們。”

    原來是把郁清梧真當成子侄了。皇帝眉頭舒展,“這時候我就要勸勸阿姐了,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忙活去吧,咱們不管。”

    壽老夫人,“我也不愿意管!一個個的,都不聽話,我聽聞清梧那孩子,連慶川買的宅子都要搬出來了?他這么一搬,說親怎么辦?男人若是沒有宅子,鋪子,莊子,能說到好姑娘?”

    皇帝哭笑不得,“所以你就來求朕賜婚了?”

    壽老夫人擦擦眼淚,“我早選好的,那丫頭出身不高,心就正,沒有眉眼高低,但又是鎮國公府的姑娘,身份在那里擺著,正好合適。”

    她這么一心一意為郁清梧打算,倒是讓皇帝想起她之前也是這般為自己打算娶了段皇后。他不免心酸道:“如今皇后都不愿意見朕了。”

    壽老夫人:“她也不愿意見我。但人自己待著有待著的好處,總有一日會想開的,你看我,又老了幾歲,不是也愿意看看孩子嗎?但凡年輕幾歲,我是一個孩子的事情都不愿意折騰的。”

    皇帝嘆息:“只能這樣了。”

    他道:“阿姐都發話了,朕自然要把事情辦好。”

    壽老夫人,“我到時候帶他們來給你謝媒錢。”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這就不用啦。”

    他道:“倒是郁清梧那個孩子……如今跟太孫走得近。”

    壽老夫人面不改色:“太孫這是慧眼識珠,我們家清梧是極好的,幫著我種地劈柴,什么不做?就是命不好,哎……”

    這說的是什么,皇帝也知道,他也正厭煩博遠侯做得太過,“再怎么樣,也不能去您府里胡鬧。”

    壽老夫人擺擺手,“都不容易,我后來才知道他這是死了兒子呢。”

    皇帝再次嘆氣,“誰說不是呢?但也實在不應該。朕顧念他們,誰顧念朕?”

    這事情便成了。

    等出了宮,壽老夫人神色慢慢的淡下來,抬頭看了看屋檐上的仙人走獸,半晌后才低著頭走。正走到直樺門,便見皇太孫笑著喊了一聲,“老夫人。”

    壽老夫人抬頭,笑起來,“是太孫啊。”

    皇太孫笑著走過去,“我正要去您府里呢。”

    壽老夫人微微瞇了瞇眼睛:“見清梧?”

    皇太孫扶著她:“也看望您。”

    壽老夫人點點頭,“正好一塊去。”

    一路上無話,皇太孫也習慣了。這些年,兩人也沒說過幾句。

    他看壽老夫人,終究是帶著介懷。

    這么多年,壽老夫人之所以能在皇帝那里得到恩惠,是因為她無論外頭怎么樣都不管,只站在皇帝那邊。身邊的人死來死去的,她只管關起門來過日子。

    皇太孫記得小時候,她也是抱過自己的。但是父親和舅祖父去世之后,她再沒登過東宮的門。

    壽老夫人就瞧了他一眼,便笑著道:“太孫有事情要說?”

    皇太孫:“您何必如此見外呢?”

    他笑著道:“我還記得小時候,您說要叫錢媽媽與我做梅子酒喝。”

    壽老夫人沉默一瞬,而后溫聲道:“錢媽媽是做了的,只是我沒讓她拿過去。”

    皇太孫倒是真好奇:“為何?”

    壽老夫人:“誰不愿意保住親近的人呢?誰愿意沾染是非呢?”

    此話一出,換皇太孫沉默了。他點點頭,道:“是這個理。”

    而后問,“但我不明白,既然這般,那您為什么又要幫郁清梧?”

    壽老夫人嘆息:“我老了。”

    她道:“從我父輩開始,到你的父輩,我見過太多的生死。我本是無動于衷的,但我看著清梧,像我的父輩,像你的父輩那般一腔熱血的踏入朝堂——”

    “阿虎……”

    她突然低聲呢喃道:“你難道僅僅是因著要他做一把刀嗎?那么多人,你為什么要選擇他呢?”

    皇太孫久久無言,最后笑了笑:“是,太像了。”

    太像了,所以沒辦法看著他被他人所用,索性就自己用了。就是死在自己手里,也比死在別人手里好。

    他嘆息道:“也不知道,他最后會不會依舊走向一條死路。我肯定是不會跟他一道走的。”

    壽老夫人:“誰知道他呢?”

    但人都來洛陽了,她溫和笑著說:“就讓他走走吧。”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禍福,自作自受。”

    ——

    他們回到壽府的時候,郁清梧還沒有回來。倒是蘭山君在。

    她也是剛到的。

    朱氏催著她來問個仔細,看看壽老夫人到底跟陛下說了沒有,也好讓她心里有個底——她現在就盼著這婚事在陛下面前過了明路。

    蘭山君就笑著應著來了。一來,卻見到了皇太孫。

    壽老夫人沒瞞著,讓蘭山君行跪拜禮,“這是皇太孫。”

    蘭山君趕緊行禮。皇太孫倒是沒曾想會在這里碰見她。這幾日他一直在忙博遠侯府的事情,倒是忘記她了。

    但她被壽老夫人歡喜,他也是查過的,確定壽老夫人不知曉她的身世。

    他便收了目光,如常道:“起來吧,不必多禮。”

    蘭山君點點頭,而后踟躕跟壽老夫人道:“老夫人,宋國公府……”

    她只提了四個字,皇太孫卻知道應該是宋家去提親了。

    這是他牽的線,他知曉。他笑著道:“宋國公府怎么了?”

    蘭山君看壽老夫人,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你說,別怕,太孫心好著呢。”

    蘭山君便點頭,道:“宋國公府奇奇怪怪的,前兩日宋家大少爺去跟我三哥哥吃酒,才見了我一面,不過是擦肩而過,結果今日,他家就請人去我家提親了。”

    她話音越來越弱:“您說怪不怪?那日他見我的時候,一臉的待價而沽,我當時還挺害怕他那個眼神,沒曾想媒人說,他那是對我,對我一見鐘情。”

    她嘀咕道:“我是沒見過這般的一見鐘情,心中害怕,所以趕緊來找您了。”

    皇太孫神色就變了變。只覺得宋家做事情未免太不講究。他是點撥了一層意思在,但怎么能如此隨便呢?

    壽老夫人也皺眉:“如此,確實不對勁。”

    她道:“不過也不要緊,我已經跟陛下求了你跟清梧的婚事。”

    皇太孫的腳步一頓——郁清梧?

    他一時半會,倒是失言起來。

    他本意是想給她嫁個高門的,結果就這幾日功夫,他沒抽空管此事,壽老夫人就為她跟郁清梧做媒了?

    皇太孫嘆息。

    郁清梧這個人,其實是不好做夫婿的。

    女子嫁人,便要圖一個安穩。宋知味其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出身高門,府里面也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姨娘,又沒有庶子庶女,山君往后嫁過去,只要好好的,便不會有大差錯。

    結果這下好了,嫁給郁清梧了。

    他心中不滿,卻也不好說什么。

    已經在皇祖父面前說了,他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如此了。

    大不了到時候再嫁個人。

    只是再見郁清梧的時候,兩人坐在庭院里,他看著他,又忍不住嘆息。

    一把刀開了刃,沾染了鮮血,便停不下來了。

    他看著郁清梧還沒有好透的傷口,問,“你后悔嗎?”

    郁清梧今日已經去上值了。今日也有人問他后悔不后悔。

    他笑著道:“鄔閣老跟您問了同一句話。”

    皇太孫:“那你后悔嗎?”

    郁清梧搖搖頭,“不后悔。”

    他笑了笑,說出在段伯顏文章中讀到的一句話,道:“人在世上,不過是君官民臣。只是這四個字,又分上下有別。我輩中人為官,這官階大小,又有身價高低。”

    他道:“——上下,高低,人人心里都有一桿秤,臣心里也有。”

    “只要這桿秤沒有偏,便做了什么,都不后悔。”

    皇太孫緊緊盯著他,隱隱約約,似乎從他身上看見了其他人的影子,而后嗤然一笑,“你是民,是臣,是下,是低——人心易變,即便是鄔慶川也后悔了,山水難涉,鄔慶川沒有踏過去——”

    郁清梧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反駁他,只是在他說完之后,輕笑著道了一句:“殿下,您錯了。”

    而后沉默一瞬,才嘆息一聲,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懂人心易變,但我不變。我懂世道艱難,但我不畏艱險。”

    “我知在洛陽,如我這般卑賤之軀,在眾人眼里不配談起天下百姓四個字,但好在,天下,也不是洛陽的天下,我的先生,也不是獨獨只有鄔閣老一人。”

    他搖搖頭:“天下看不起我,但還有百姓。鄔閣老棄我而去,我還有千古圣賢書陪著——”

    他說到這里,突然想起山君拿著一把蜀刀讓他拔出來。

    她說,“郁清梧,你要不要試著將刀刃拔出來——你要不要試著自己拔出來,而不是讓君王拔你出鞘。”

    他當時不懂,現在卻是懂了。

    他釋然一笑,輕聲道:“我知道殿下今日來是要問什么。我可以告訴殿下——殿下用我,我為殿下的刀。殿下不用我,我依舊為刀,為自己的刀。”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不為其他人,只為自己罷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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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 偏我來時不逢春(33)

    ◎“哎,山君,想哭就哭吧,別忍著。”◎

    皇太孫回到東宮, 又吃不下飯了。太孫妃就吃了他的飯。兩人的一兒一女跟著一塊吃,分了太孫跟前的菜。

    吃完了,阿貍牽著妹妹阿蠻告退, “兒子去讀書了。”

    皇太孫擺擺手:“去吧。”

    等人走了,他說, “肯定是去捉魚玩!”

    太孫妃:“這都五月天了, 就是下水也要得的,那么多太監宮女跟著呢, 隨他們去吧。”

    她瞥他,“你又怎么了?不是去見郁清梧了么?怎么, 他給你氣受了?”

    皇太孫悶悶的嗯了一聲:“他說的那些話,我曾聽舅祖父對皇祖父說過類似的。”

    他真是想不通, 這般的人, 怎么能如此多呢?

    一個接一個, 一個換一個……可是沒有一個好下場。

    “折太師,舅祖父, 父親……他們難道還不算厲害嗎?折太師出身云州折家,已有百年家底。舅祖父出身段家,將領西南,妹妹又是皇后——再到父親, 他可是太子, 他還不夠尊貴嗎?”

    前赴后繼, 一個個的,著魔一般飛蛾撲火, 連點灰都沒有留下。

    他搖搖頭:“與他們相比, 郁清梧又算什么呢?不過是一面蜀州破鑼, 能敲出多大的聲響?”

    他很愿意跟妻子說一說自己對他的打算, “他今日問我愿不愿意用他這把刀,我自然是愿意的。他沖在前面,孤身一個,替我去砍齊王叔,替我在朝中做我不能做的事情。他得了好處,因是我的人,便是我的功勞。等他不好用了,被皇祖父厭棄了,我頭一個砍掉他的腦袋給皇祖父當球踢——”

    他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他也一直是這樣才走到今日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但郁清梧說這些話的時候,皇太孫看他,卻覺得他如同地底蜿蜒的根系,枯敗又茂盛,綿綿密密,延漫百里不止。

    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他并不愿意連根拔起一棵梧桐樹。

    這讓他很不舒服。

    不舒服得連飯也吃不下了。

    他嘆息一聲:“元娘,你說,我以后會不會變得跟皇祖父一樣?”

    太孫妃老實人,說了句實在話,“那你要多多吃飯了,就你這個身子,你怎么跟他一樣?”

    皇太孫失笑。太孫妃問,“你還吃不吃?”

    皇太孫搖頭,“吃不下。”

    太孫妃就叫人進來收拾碗筷,道:“你要不要睡?”

    皇太孫看天,“這還早著呢。”

    太孫妃:“你睡不睡?”

    皇太孫:“……且睡一會吧?”

    太孫妃就陪著他睡。

    她都睡醒一覺了,他還睜著眼睛。她便把手捂住他的眼睛,“阿虎,睡吧,煩心事那么多,總是解決不完的。煩心事再多,天也塌不下來。天就算是塌下來,最多就是掉腦袋,有什么可怕的呢?”

    皇太孫:“我不怕死,可你和孩子們呢?”

    太孫妃:“人活一場,誰一定能活到壽終正寢?”

    她低聲道:“阿虎,你就是被那個老東西嚇住了,他殺了那么多人都沒有遭報應,你怕什么?老天若是要塌,先壓死他!”

    皇太孫笑起來,將腦袋挨著元娘,“幸好有你在。”

    元娘:“睡吧。”

    皇太孫卻睡不著。

    太孫妃隱隱忍不住脾氣了,問,“還有什么事情啊?”

    皇太孫卻不敢說。他爬起來盤腿坐好,只問,“元娘,你說世上的人,會不會真的有某種緣分?”

    他雖然不看好蘭山君和郁清梧這段姻緣,私心里覺得走不到最后,但現在仔細想想,卻又有一種奇妙之感,頓了頓,感慨道:“郁清梧的運氣還不錯。”

    山君是舅祖父養大的,想來脾性和他是合得來的。

    太孫妃就知道他有事情瞞著自己!但他不說,她就不問,只白他一眼,“往后別在我面前提我不知道的事情!”

    皇太孫哎了一聲,“以后不說了。”

    于他而言,蘭山君的事情并不是那般的需要去時時關注。雖然是舅祖父的孩子,但只要她康健安平,無病無痛就好了。他并不愿意出現在她的身前,與她相認。

    但是太孫妃就ῳ*Ɩ 不一樣了。元娘是舅祖父養大的,舅祖父當年去世,她哭成什么樣子。這么多年雖然不提,但他知曉,要是她知道了山君,肯定會忍不住去看,去管。他怕這般反而惹出事情來,給小姑娘招去麻煩,給元娘招惹麻煩。

    就這樣吧。

    就這樣也好。反正是她自己同意的。

    他嗟嘆一聲,覺得這門婚事還是挺可惜,又覺得宋家做事情未免太過于敷衍。要是不敷衍,說不得山君就不會嫁給郁清梧了。

    他皺起眉頭,對太孫妃嘀咕道:“……宋知味似乎也不如瞧著的那般可靠。”

    ……

    蘭山君被錢媽媽留下來吃晚膳,“若是太晚,睡在這里也是可以的,又不是沒有你的屋子,上回住過半旬,連衣裳都是齊全的,我日日用海棠香為你熏呢。”

    蘭山君實在是感激她的好意,笑著道:“好啊。”

    她也不愿意回去摻和母親和蘭三的事情。今日兩人指不定要鬧起來。

    她站起來:“我讓丫鬟去回話。”

    母親在家里想來也等急了。

    又挽著錢媽的手:“我去給您打下手,我也會做菜的。”

    事情定下來,她心里也松快些了,一直是笑著的,“我的手藝還不錯。”

    錢媽媽當然看出她臉上的歡喜了!她也想問問她心里的念頭呢,但看看還一個人杵在旁邊不知道說什么的郁清梧,連忙拒絕,“哪里需要你們,我和趙媽媽去就行了!”

    她把礙事的趙媽媽拉走,朝著郁清梧擠眉弄眼:問問宋府的事情。

    郁清梧認真點頭。錢媽媽卻還是不放心,想了想,走回去拉著他悄聲道:“山君這么好的姑娘,一家有女百家求是應當的,但你可別掉以輕心,女兒家的心思變幻莫測,說不得什么時候就變了。”

    郁清梧卻不覺得宋知味比得過自己。

    在“無欲無求”這一方面,誰又能比得過自己呢?

    他能憋死自己,宋知味可以嗎?

    且這事情古怪得很,山君是如此的聰慧,她肯定不會答應的。

    他走到蘭山君的面前,輕聲道:“山君姑娘,我跟在皇太孫身邊,倒是也知道宋家最近的事情,想來跟宋知味提親有關。”

    蘭山君本在給壽老夫人揉肩,聞言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大人坐下慢慢說吧。”

    郁清梧這回可以坐下了——他屁股的傷好了。

    只是剛坐下,就見錢媽媽火急火燎的過來,“哎呦喲,都是馬上定親的人了,何必這么見外?什么大人姑娘的,依我看,還是叫名字比較好。”

    郁清梧臉慢吞吞紅起來,蘭山君只笑不說話。

    壽老夫人站起來,拉著錢媽媽走人,“你我就別站在這里了。”

    錢媽媽本還想再聽聽他們互相叫叫名字,這下子也聽不著了,壯士扼腕一般道:“哎!那就走!只是清梧這個生瓜蛋子,沒有我可怎么辦!”

    等她一步三回頭都走了,郁清梧手足無措一瞬,偷偷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意圖讓臉上的紅退下去。而后見蘭山君似乎是沒有瞧出他臉上的紅,這才敢繼續說話,低聲道:“皇太孫從去歲真正出入朝堂,手里的權利越來越多后,齊王和魏王就對他心生忌憚,而后也意識到,該是世子們出來在陛下面前走動的時候了。”

    “于是齊王世子和魏王世子同時出手,卻又一塊看中了宋國公府——這其中可能還有些故意爭風。宋國公是個老狐貍,沒有讓兒子明確拒絕他們——他倒不是怕齊王和魏王生氣,而是怕皇帝覺得他膽子大,敢拒絕皇家的拉攏。”

    這個緣由聽起來有失違和,但對于喜怒無常的皇帝而言,卻又極為合理。

    陛下,是一個很不喜歡別人藐視皇家的人。

    “此事換成別人,可能還有得苦惱,宋國公卻有法子,他進宮去訴苦,且不避諱齊魏兩府拉攏人,只說:兩家一邊拉一個,他怕兒子不和。此事就從朝堂變成了家事。”

    郁清梧感慨道:“只此一事,可見宋國公很懂陛下。”

    蘭山君還以為他說宋知味提親的事情,只是略微說說大概 ,沒成想他開口,竟然隱隱有跟她談論朝局的意思。

    蘭山君微微失神,就見郁清梧悟出了她臉上的意思,稍稍失措,“我之前看見過你看邸報,還以為你喜歡這些……我就說得多了些。”

    蘭山君確實正愁怎么知道這些事情。她是個不肯讓自己一無所知的人。她也想過以后委婉去問郁清梧,但從未想過,他如此自然的說起了這些,還說得這么細,生怕她聽不懂。

    她難免動容,低眸道:“我是喜歡這些的,也想知道些外面的事情。”

    她笑笑:“——免得出了什么事,卻不知道是因為何故。”

    郁清梧偷偷的舒出一口氣——可見他跟山君心有靈犀,他一眼就知道她想要聽什么。

    他繼續道:“陛下這個人,我這段日子仔細想過,發現他把皇太孫,齊王,魏王的事情,當成了家事來看。”

    于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哪個弱些,他就幫哪個。

    “皇太孫剛入朝堂,肯定是弱的,所以我到了他的身邊,陛下喜聞樂見,但我實在入不了陛下的法眼,他便瞧上了宋國公。”

    “可我瞧著,宋國公這個人實在是能忍得住,這時候也沒有攀附上太孫,而是主動放棄得力姻親,看上了鎮國公府,他在告訴陛下——他并沒有想要從龍之功。”

    他如此一說,蘭山君便把當年的事情慢慢的湊了起來。

    她神色怔怔,而后看向郁清梧,“這個緣由——于你,于你們而言,是不是很容易想出來?”

    郁清梧遲疑的點了點頭,但卻自然而然的就帶著寬慰的語氣道:“我們天天鉆這些事情,當然是能想到的。”

    蘭山君突然笑了笑,“你說得對。”

    她道:“多謝你了。”

    郁清梧等了等,沒等到她說清梧兩個字。心中還是有些可惜的,他以為她會說:“多謝你了,清梧。”,又或者是:“清梧,多謝你了。”

    結果什么都沒有。

    缺了兩個字,好像他的心都漏了一處,讓他愁腸情不自禁的百轉起來,恨不得繞成麻花。這種情緒僅僅是幾日,他已經熟悉起來。知曉自己又在無端希冀了,便又打起精神道:“你自己找的邸報肯定沒有我的全,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說,我那里都有。”

    就是沒有,也是能給你找到的。

    他如此誠心,蘭山君很是感激,自然要投桃報李,問:“你今日去上值……還好嗎?”

    其實是不好的。天地君師,他叛了師,無論內情是什么,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他不敢讓山君擔憂,卻又不敢什么都不露,讓她猜測,便笑著道,“脊梁骨在我的血肉里面包著,他們要把我戳痛,就要切開我的血肉——可他們又不敢舉刀。”

    他道:“真正對我舉刀的,倒是不會對我說這些。他們也恨鄔閣老呢。如此,恨我的人不會來當面罵我,罵我的人又與我無關痛癢,于是這一天下來,倒是挺自在的。”

    蘭山君的眼眸便柔了起來。

    人要豁達到什么地步,才能用詼諧自我寬解呢?

    她忍不住道:“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他們說的話,你不用在意。”

    郁清梧縱然今日有氣,也被她這句話安撫好了,方才的愁腸轉啊轉,又轉了回去,腸子直直的,直言道:“山君,你不用擔心我,要是他們罵得狠了,我也會罵回去的。”

    蘭山君卻見他有談性,便想多問些話出來。

    她心中其實有許多疑問。

    她先問:“你與皇太孫……如今算是什么樣呢?”

    郁清梧依舊沒有瞞著她。

    他說,“我本是要跟隨鄔閣老的,所以即便在淮陵,也只有親信,沒想著培養自己的勢力。鄔閣老之事又發生得太快,短短時間,我也沒有別處選擇。”

    “我與太孫,因上一輩有幾分牽扯,我正好可以攀附上他,請他庇佑,他又對我有利用之心,便一拍即合了。”

    他以為她在擔心自己,于是趕緊笑了笑,“山君,你不要擔心我,我心里有數的。”

    以前覺得死了也關系,現在卻想活著。不然他死了,她就要去做寡婦。

    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這么個性子,是個怕麻煩的,以后怎么辦呢?

    他本不該答應她的,但人這輩子,越是沒有什么,便越想得到什么。

    他這運氣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年幼喪父喪母,少年喪妹喪兄,而后也算是喪師了。

    因為失去的太多,于是心中貪欲橫行,對她生出了貪念,即便知道自己可能會死,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得天庇佑,得到了。那自然是要守護好的。

    他溫聲道:“你也不用擔心宋家,宋知味這個人,我見過兩次。他是個極為要體面的,既然被拒絕了,定然就想著去尋其他人。”

    他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蘭山君靜靜的坐著,聽見宋知味三個字沒有回過神來。等回過神的時候,她聽見自己跟郁清梧說:“宋知味這個人,很能忍得住。你看,他連我都愿意娶回去占著未來宗婦的位置,可見心機深沉。”

    “郁清梧,你且小心些,以后碰見了,別被他的表面騙了。”

    郁清梧聞言,剛要說你如此好,誰都愿意娶,我也不會被騙。但將將抬眸,就見她眉眼之間,帶著些許戾氣。似乎是提起這個人,就有萬千難言的恨意。

    郁清梧要說的話就咽了下去。

    但她接下來一句,又語氣平平,道:“宋家既然是陛下指給皇太孫的,說不得宋知味第一件差事就會去皇太孫身邊,自然要跟你見面。”

    郁清梧遲疑的嗯了一句,踟躕問:“山君,宋知味是不是得罪過你?”

    蘭山君點頭,“是啊。”

    她認真說:“你看,他準備把我做棋子呢。”

    郁清梧若有所思,卻也沒有多問。

    從碰見山君以來,他總覺得她有些時候的情緒奇怪得很。但此事實在是想不通,便不細究。

    他只是斟酌著順著她的心意道,“你消消氣,他做出這等事情,可謂自大。這般自大的人,仔仔細細對付起來,也是有辦法的。”

    誰知道話音剛落,就見她感興趣的問:“如何對付呢?”

    郁清梧心想,這莫不是考我來了。但也不敢夸大,道:“如今我對付他,恐是吃力的,宋國公簡在帝心,不比已經在陛下眼里礙眼的博遠侯府。”

    他輕聲解釋,“當年,皇后的娘家段府被殺了個精光,博遠侯彼時得意,可現在屠刀輪到他了,他自然心驚擔顫,不敢輕舉妄動,尤其不敢對我動手。這是我能活到現在的緣由。但是宋家卻不行,宋家正好得陛下歡喜呢。”

    “可單獨對付宋知味一個,也有些辦法。宋知味這個人性子傲氣,便放到衙門里面去磨,磨得他心浮氣躁之時,叫他自己翻了手腳,就容易多了。”

    他說完看她,生怕自己說的不合她意。但見她眸眼中卻又浮出一絲難明的情緒,好一會兒才問,“我最近常常聽你們說起段家,段伯顏,皇后,先太子……”

    “我倒是對段家好奇得很。”

    她笑了笑,“這個能說嗎?”

    有何不可呢?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想知道,他肯定要說的,他道:“當年,云州折家的折太師進京,被先皇賞識,為太子太傅。段伯顏是當今的伴讀,便也跟著一塊讀書。他與陛下自小一塊長大,情同手足,后來陛下又娶了他的妹妹為皇后,段氏滿門,皆是榮耀。但這時候,他卻想著棄筆從戎。”

    蘭山君就想起了老和尚說他不愿意讀書,只喜歡江湖,便提著一把刀出門了。

    老和尚說,“誰知道外面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哎,山君,我沒錢,只能灰溜溜回去,艱難得很。”

    郁清梧:“他南征百戰,平了好幾場戰事,而后攻打蜀州叛賊,只是正在意氣風發的時候——”

    他說到這里,看看四周,輕聲道:“朝廷給的軍銀就出了問題。”

    “那么多戰士啊——就死在了外頭。連段伯顏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能回來。”

    蘭山君心中一酸,趕緊低頭,“是嗎?”

    郁清梧:“是。”

    他道:“他在文章里說,天下山川,并不需要一個打仗的將軍。因為將軍打的是敵寇,不是內賊。”

    蘭山君想起老和尚說:“所以我就回去做教書先生啦。這樣也好賺點銀子吃飯。”

    郁清梧:“但敵寇好打,內賊難殺。即便是段伯顏和太子一塊,也沒有能夠將內賊鏟除。”

    蘭山君眼眶紅起來。

    老和尚說:“哎,但教書也不容易。”

    郁清梧:“段伯顏和先太子……便去世了。”

    蘭山君坐在他的對面,他每說一句,仿若老和尚也在她的耳邊說。

    “小山君呀,枉我蹉跎半生,一事無成,還愧對父母兄弟,最后只能來做和尚了。”

    蘭山君深吸一口氣,“那要如何呢?如何才能鏟除內賊呢?”

    郁清梧就笑起來,“我并不自大,敢說自己可以。但我心中藏著一桿秤,自此不偏,永生不變。”

    “前人沒有辦到的事情,我不著急。前人去世,我還活著。”

    他對蘭山君說,“段伯顏曾經說,天下山川的安危,并不在于山川有多險阻,而在于君主的德行。”

    可何其有幸,才能碰見一位有德行的君主。折太師沒有碰見,段伯顏和太子也沒有碰見。

    他笑了笑,“只能慢慢來了。”

    他說完,心中倒是暢快了一些。但他是痛快了,卻見她突然一臉的悲戚,周身顫抖。他一時之間,又手足無措起來。

    他總是不懂她這股莫名而來的情緒。

    但她眼眶都紅成這般,嘴唇顫抖得很,想來是想要哭的。

    她在忍著哭。

    她似乎一直都沒有哭過。她這個人,實在是堅韌得很,連哭也不愿意。

    他從沒有見過這般的姑娘,這讓他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此時要用什么話來安慰。

    是因為她同情段伯顏?是因為她是蜀州人?家里有人死在那場戰爭中?

    可這時候,也不用需要知道那般多了。

    郁清梧心里的柔腸就又轉起來,雖不明何故,但他說:“哎,山君,想哭就哭吧,別忍著。”

    “——你別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跟你一起哭吧。”

    “我現在也慘咧。”

    【📢作者有話說】

    淦,這幾天吃得太多太雜,又24小時吹空調,拉肚子虛脫了,今天不加更了,欠三千字。

    明天也不加更了,九點準時更哈。

    晚安晚安。感謝在2024-06-21 00:02:31~2024-06-21 21:06: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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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34  ☪ 偏我來時不逢春(34)

    ◎“但蓮無池水不生,月不懸空不明。我與山尊,彼此相成。”◎

    郁清梧這個人, 很能放得下臉面。人稱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在蘭山君面前,是想彈就能彈。

    他含著淚, 低頭輕聲道:“山君,多謝你, 其實我心里痛苦得很呢。”

    蘭山君怔怔看著他, 很有些回不過神來。但良久之后,她笑了笑。

    一笑, 淚水就落了下來。那些強忍著的,只能藏而不露的心緒宣泄出來, 讓她淚雖不多,卻渾身哆嗦。

    只是這回因帶著笑, 便也顯得沒那么痛苦了。

    郁清梧瞧了, 也笑出聲, 便又感喟他跟山君真是天生一對——都能這般哭著笑,笑著哭。

    而后搬了小凳子坐得離她近了些, 直直看向她,卻見她無動于衷。他就求道:“山君,我身上沒有帕子——還是想要個體面。”

    蘭山君心愧,趕緊遞過去一條。

    郁清梧接過來‘不經意’看, 發現依舊有一只小小的虎繡在角落里。他便有種失而復得的心滿意足。

    先用它擦了擦眼淚, 而后折起來, 一邊往袖子里面放一邊道:“你別笑話我,我這段日子也是憋得久了。”

    一味的趕路, 倒是忘記停下來傷心傷心。

    所以說, 人生不得意, 便連哭都沒有時間和機會。

    蘭山君被他說得感同身受, 哪里還在意他這點小動作呢?何況她冷靜下來,正在想著解釋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好在他實在是個開闊的人,主動道:“人想哭就哭了,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呢?你也曾為阿兄悲戚,為我擔憂。”

    他揣摩著,道:“如此,今日為段將軍的身世哭一哭,實在是理所應當。”

    他其實最想說的是:“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不用有諸多顧慮。若是連哭也不敢哭,那嫁給我有何用呢?”

    他便一點用也沒有了。

    但交淺言深,他這般說,以后她就更不敢哭了。

    哎,他也只能陪著哭這么一回。男人還是不能多哭的,哭多了,山君會不會以為他這個人軟弱得很?

    他其實也是個堅韌極了的人,幾十棍子下來,他都沒喊一聲——山君又沒瞧見。

    所以還是別哭的好。

    蘭山君便發現,若人有底色,那郁清梧的底色便是溫柔二字。

    他對天下百姓溫柔,對她也溫柔。

    因為是個溫柔的人,所以才能體會到天下蒼生的苦楚,才能說出永生不變的話來。

    他是這么一個人,她是慶幸的。

    蘭山君思慮幾瞬,一邊感念他的好,但因她也要趕路,一邊便也顧不得他有多好。她只是趁勢道:“郁清梧,我愿意幫你。”

    郁清梧詫異,“幫我?”

    蘭山君:“你所做之事,與我不謀而合,我雖力微,卻也想出一份力。”

    郁清梧聞言,心中大驚失色,不敢叫她插手這些危險的事情,但面上卻不改,竟開始無師自通虛與委蛇,干巴巴的道:“是嗎?這真是太好了。”

    蘭山君卻看出他不信自己。這也沒什么。她要做的事情,他遲早會知道,遲早會知曉她的心中也有一桿秤,也永生不變。

    她站起來,認認真真的朝著他行了一個大禮,“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與君同。”

    為什么會說十年呢——郁清梧當時沒問,只顧得上感動,當晚回去卻輾轉難眠,干脆爬起來,在札記上寫:“山尊許以十年,我心不安,如池中蓮花,空中懸月,雖是是一體,卻知蓮花生于池卻不落于水面,月懸于空卻不定在一處……好似我于山尊,不落,不定。”

    他嘆息一聲,讓自己看開些,“但蓮無池水不生,月不懸空不明。我與山尊,彼此相成。”

    第二日早早起來上值,誰知道錢媽媽更早,堵在院子門口質問他,“你昨日惹山君哭了?”

    哭也有多種,但錢媽媽瞧著,他們絕不是為這段婚事定下來喜極而泣。她老人家擔心了一整夜,卻又不敢問蘭山君,只好堵了郁清梧問,“到底怎么回事呀?”

    郁清梧寬慰她,“山君秉性良善,我說了件外頭的悲慘往事,她便感同身受哭了。”

    錢媽媽哦哦了一句,隨口問:“什么事呀?”

    郁清梧想了想,還是沒有瞞錢媽媽,“她應該是想問我的過去,正好說到了鎮南將軍段伯顏,她聽后覺得段將軍十分不易,又感念我以后也不易,便哭了起來。”

    這話聽起來蘭山君似乎對他深情重義,錢媽媽聽了放心,“我還擔心你們處不好呢,沒成想如此的好。”

    郁清梧:“你老人家別擔心,就等著喝喜酒吧。”

    錢媽媽哎了一聲,歡歡喜喜的走了。回去忍不住把話跟壽老夫人說,“山君這算不算還沒開竅?雖無明顯的情義,卻擔心清梧得很。”

    壽老夫人卻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她慢吞吞問,“清梧說伯顏的過去,她就哭了?”

    錢媽媽點頭,“對呀。”

    壽老夫人卻想起了蘭山君說的點天光三字。想起了她擺放在窗口與伯顏如出一轍的花瓶。

    山君似故人。

    故人是誰,她一直想不通,現在卻覺得隱隱約約有些像伯顏。

    只是這事情實在是匪夷所思,她也沒有深思,只是道:“切勿多言,小夫妻的事情,本沒有什么的。結果你摻和進去,反而事情大了。”

    錢媽媽狠狠點頭,牢記于心。

    但人的身子,又不是獨獨是心的。于是等到蘭山君要回去的時候,便將老夫人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嘴巴也做不得主,一張一合:“山君,要是清梧欺負你,你就跟我說!”

    蘭山君少被長輩如此心疼過,她點點頭,笑著道:“我肯定跟您說。”

    所以說人和人也是奇怪,萍水相逢的,倒是成了親人。

    ——

    蘭山君回鎮國公府,朱氏已經早早等著了。見了她就問,“陛下真賜婚了?”

    蘭山君點頭,“是,老夫人說,陛下最近忙碌得很,也不是時時都能見她的。皇后娘娘身體不好,久不見人,更難請賜。所以昨日進宮,跟陛下談起子孫親事的時候便提了提,陛下很高興的答應了。”

    她笑著道,“老夫人還怕您不高興,讓我跟您致歉。”

    朱氏便終于放心了。她道:“讓老夫人不要這般說,她是媒人,我高興還不及呢。”

    這門婚事定了,比什么都好,宋家無論打什么主意都不要緊。于是不再問起郁清梧跟鄔閣老的事情,如同慧慧所言,無論郁清梧現在跟鄔慶川是不是鬧僵了,難免以后不會重修舊好。

    畢竟是情同父子。現在郁清梧是陛下門面上的人就得了。

    ——鎮國公府現在還有誰能讓陛下記得名字呢?

    她就道:“如此這般,便讓郁家準備來下聘吧。”

    蘭山君:“哎,壽府會幫著準備的。”

    這倒是體面,朱氏點頭,“也行。”

    她現在愁的還是蘭三的事情,悄聲問,“你昨日把宋家的事情跟壽老夫人說了吧?”

    蘭山君:“是,說了。她也納悶,說宋家這么多年不說親,怎么會突然瞧上咱們家?”

    朱氏憂愁,“老夫人經的事情多,若是連她都不知道,我便也想不通了。”

    蘭山君遲疑,“三哥哥怎么說?”

    朱氏:“他還能怎么說?非說我想多了。又怨我答應壽老夫人。”

    蘭山君溫和,“他懂什么呢?他都想要跟宋知味抵足而談了。”

    朱氏:“……”

    她一口氣噎著,道:“你也別總譏諷他。到底是你三哥。”

    蘭山君:“是。”

    而后道:“過幾日,等婚期定了,我想請祝家紜娘來家中做客。”

    她與紜娘倒是常常寫信,但卻好久沒見了。

    朱氏皺眉,“非要請?”

    蘭山君正色:“母親,紜娘是我的好友,性情單純,并沒有什么其他的心思,還望母親應允。”

    朱氏還能怎么辦呢?

    真是一團糟。

    但總算有一件事情是好的,她松了一口氣:“既然陛下的旨意都下來了,我就不去你祖父和父親那邊問了。”

    派個人去告知一聲就好。

    可等了等,又覺得這般于理不合,“會不會被你祖母怪罪?”

    一時之間,倒是為難起來。

    蘭山君見她這樣抵觸跟鎮國公父子相見,倒是有些詫異。她上輩子并不知曉母親竟然還有這么一面。

    只是,她出嫁后的第三年祖父就死了,第四年父親也死了。

    他們兩個人去世,喪事也辦得簡單,蘭山君回去的時候,還聽母親抱怨過:“門庭敗落,便連一點人情也不講了嗎?”

    又哭道:“一個個死掉,你大哥哥就要往回跑,這下好了,連官也丟了。你七妹妹還等著出嫁呢。”

    可以說,這兩人死得很不是時候,也讓整個家里蒙上了一層灰。

    她便站起來,道:“祖父和父親兩人已經得道成仙,想來不欲理會凡間事情,母親派個人去說就行,至于祖母,她也不出院子——難道還能追出來打罵不成?”

    這話倒是合了朱氏的心意,卻又要講臉面,“山君,慎言。”

    蘭山君笑了笑,轉身走了。

    朱氏嘆息一聲,又馬不停蹄的去請伍夫人。

    伍夫人正在家里等著呢!急急忙忙而來,“怎么說?”

    朱氏便道:“我也不瞞你,你來提親之前,壽老夫人就看中了我家的山君,想要把她說給鄔閣老的門生,翰林院侍講學士郁清梧。”

    伍夫人驚訝,“竟然是壽老夫人說媒。”

    朱氏:“但當時事情沒定,我也不好說出來。結果昨日壽老夫人進宮跟陛下提起此事了,請了陛下賜婚呢。”

    還有陛下賜婚!伍夫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說過陛下賜婚了,她道:“你家的山君了不得哦。”

    朱氏:“她討人喜歡得很,壽老夫人還要給她添妝。”

    伍夫人心里有數了,道:“那我就去回了宋家。”

    朱氏抿唇,而后看看左右,拉著她小聲道:“咱們這么多年的關系,你老實跟我說,宋國公夫人與你說這門婚事的時候,臉上難看吧?”

    伍夫人眼神一閃,“不算難看。”

    但也不好看就是了。

    她遲疑道:“瞧著似乎是宋大少爺慕少艾逼著——”

    朱氏恨恨道:“他都二十一了,還慕什么少艾呢?”

    言語之間,竟然連宋知味也開始貶低起來。

    伍夫人驚覺這里面有事,趕緊起身,聽都不敢聽了,“趁著日頭還在,我往宋家走一趟吧。”

    朱氏心里也矛盾得很。既想把宋知味的事情說與人聽,讓宋國公夫人丟臉,又瞻前顧后,怕傷到自家體面,還怕宋家怪罪,于是只能一臉的欲言又止。

    伍夫人似逃一般跑了。只是坐上馬車,越想越覺得這事情不對。于是到了宋家也不敢多言,只道:“實在是不巧,蘭六姑娘的婚事早就定了。”

    宋國公夫人皺眉:“定了?”

    伍夫人:“說是壽老夫人上回在博遠侯府壽宴上很是喜愛看蘭六姑娘,便給她做了媒。”

    宋國公夫人一時歡喜一時愁,“竟然晚了一步。”

    伍夫人急急要走,“是啊,這媒我沒說成,很是慚愧。”

    宋國公夫人挽著她,“你肯幫我走這一趟,我是萬分感激的。”

    又給她拿了紅封,“咱們按照禮去。”

    伍夫人看了她一眼,見她果然歡喜,便知曉這門婚事不是她想要的。她笑盈盈接過紅封:“下回要是還有這般的好事,再來找我。我肯定是要幫著跑的。”

    出了門,卻正好碰見回家的宋知味。她瞧了他一眼,見他面目清冷,看見她了,明明知道她是給他說親的,也沒有像矛頭小子一樣忍不住問個結果,只是行了晚輩禮后便走,完全不像是為情動心的人。

    她回去后跟兒媳婦道:“這怕是樁奇案了。”

    她兒媳婦姓周,平日里最愛打聽這些,心眼一轉,道:“怕是另有隱情。才見了一面就心神向往,恐是不可能的。這又不是話本子。”

    又道:“按理說,宋家這般的門第,鎮國公夫人即便是有了壽老夫人做媒,怕還是心中猶豫的,母親不是說你上回去的時候她臉上還帶著慶幸么?”

    周少夫人拍掌,“肯定是這門婚事有不妥之處,她們才請了壽老夫人趕緊進宮去求陛下賜婚,把婚事定下來。”

    但又是什么事情呢?

    伍夫人瞧著她一臉的興奮,都有些后悔跟她說了,道:“你可別往別處說去,咱們可得罪不起宋家。”

    周少夫人點頭,“母親放心。我絕不瞎打聽,我是那種人嗎?”

    另外一頭,宋府里,宋知味聽聞婚事被拒,不免皺眉,“定了誰家?”

    宋國公夫人:“……沒問。”

    宋知味:“還請母親幫忙打聽。”

    宋國公夫人:“哎!行。”

    她猶豫著問,“那現在怎么辦呢?鎮國公府就這么一個適齡的姑娘。難道還要去給她家七姑娘提親?”

    宋知味:“七姑娘太小,不合適。等父親回來,我與父親商量商量換其他家就行。”

    但到底對此事有些在意。他坐在書房里,想起蘭山君那日跟他說的話。

    ——藥王身。

    難道是覺得他身上有藥味?

    剛開始,他也以為母親說她故意胡語引他注意是對的,結果鎮國公府一家都不留戀這門婚事,倒是讓他又懷疑起她說這三個字的其他用意。

    他這個人,想不通的事情就會一直想,一定要細細的究出一個對錯來才行。

    只是他翻閱古籍,也沒有翻出這三個字來,只能又按下。

    他揉揉眉頭,撇開念頭,又開始沉思起該換哪一家才好。

    宋國公從戶部回來的時候,宋國公夫人倒是已經打聽出來了:“鎮國公府說的是翰林院侍講學士郁清梧。就是最近跟齊王和博遠侯府斗起來的那個。”

    宋國公卻想到了皇太孫和郁清梧的關系,“怎么回事?”

    宋國公夫人:“郁清梧跟鄔閣老鬧翻后就住進了壽老夫人的府里,蘭六姑娘又常常過去,老夫人就為他們說親了——說不得私下里早有了來往。”

    反正這個姑娘,她是看不上了。

    宋國公想了想,點頭:“倒是有跡ῳ*Ɩ 可循。”

    應該不是皇太孫的意思。

    只是臨時換個人,都不知道去哪里換。宋國公夫人試探著道:“我倒是瞧中了一個。”

    宋國公:“誰?”

    宋國公夫人:“是文淵侯爺的獨女。文淵侯早不出仕,跟鎮國公府不是差不多嗎?我在宴席上看過那姑娘幾次,很是落落大方,性子也爽利。”

    反正是比鎮國公府好的。

    宋國公一琢磨,“倒是可以。”

    他道:“只是不能著急了,咱們剛去過鎮國公府,又去文淵侯府,傳出去怕是不好。”

    宋知味也是這個意思,“母親讓人提親的時候,說的是我對蘭六姑娘一見鐘情吧?如此,也不好對其他姑娘鐘情了。”

    宋國公夫人嘆氣,“真是晦氣。”

    只是又讓宋三姑娘請文淵侯府大姑娘過來玩,“你們不是認識嗎?”

    宋三姑娘為難,“認識是認識,但也沒有說過幾句話。”

    她是個文靜的姑娘,對方卻是個厲害的,兩人不常在一塊說話。

    宋國公夫人本也是瞧不上她的,但誰讓自家走了一步臭棋呢?她道:“你也別單獨請她,再請些其他人,這般不就好了?”

    宋三姑娘只能點頭,“是。”

    等宋國公夫人走了,她一個人躲著哭,覺得委屈。但因是庶女,姨娘早逝,父親又不管,只能是照著去做,寫了帖子去請人。

    帖子寫得體面,不僅給文淵侯府送了,也給自己相交的人送,最后想了想,還給文淵侯大姑娘玩得好的都送了,主打一個人多多,這樣自己面子上也好看些,不像是特意貼上去的。

    ——

    宋國公府如何,蘭山君是不知道的。只知因她跟郁清梧的事情過了陛下那邊的眼,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只等著郁家來下聘。

    下聘之前,郁清梧還要上門一趟。

    朱氏問蘭山君,“鄔閣老真不來嗎?”

    蘭山君點頭,“不來。”

    她道:“是壽老夫人和錢媽媽來。”

    朱氏:“怎么,錢媽媽還要坐席面?”

    蘭山君:“自然是要坐主位的。這門親事,還是她老人家最先提的。”

    朱氏心中不舒服,又開始后悔了。所以說,姻親姻親,還是要門當戶對才行。

    她只好忍下在這口氣,又叫蘭三在家中陪著,“那邊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獨獨一個男人來,自然是你去陪。”

    蘭三少爺卻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這算是怎么回事呢?他算是哪個門面上的人?就這么娶了六妹妹?”

    他嘆息,“母親,放著宋知味那般的女婿你不要,竟然要了一個窮小子。”

    朱氏卻對宋知味三個字避諱得很,“你不要再提起他了。他這個人,心是不正的。”

    蘭三少爺心里憋悶,出去跟朋友喝酒的時候就道:“你說我母親是不是多慮?宋知味是什么人,哪里會對我有非分之想?”

    朋友:“……是,應該是多慮了。”

    他是不信宋知味會有龍陽之好的,但宋知味這個人,在同齡人之中傲氣得很,還沒有聽聞吃癟過。今日得知他被拒了婚事,朋友還是很感興趣的,“那他家之后就沒有再上門過了?”

    蘭三:“沒有啊。”

    而后想起自己與他相約一塊喝酒的事情,連忙道:“不會連我也不理會了吧?”

    朋友好笑的看著他,也不信蘭三吹噓宋知味跟他好的事情,只但笑不語,卻轉身就將此事說給了其他人聽。

    他可是愿意看見宋知味沒面子的。

    于是,等蘭三少爺酒醒了,便發現好幾個人看他的神色不對,還有人過來問,“宋知味真約你去宋家抵足夜談啊?”

    蘭三少攀附上這等的人,笑著道:“是啊,我還能騙你不成?”

    那人就拍著他的肩膀道:“好啊,你小子!”

    大家都不信宋知味是斷袖,但是大家都愛看熱鬧。

    于是,一個傳一個,等到宋知味知曉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深深擰起了眉頭,覺得自己去接近蘭三是最臭的一步棋。但這些紛紛擾擾,都是小事,并不能傷害他半分,只叫人出去傳話,說蘭三失心瘋了,纏上了家門。

    如今,先出門做官才是大事。

    他不能再等了。

    他現在只在國子監掛了個虛職,卻無職權。反而那些不如他的,倒是已經嶄露頭角了。

    他就想起了郁清梧。

    他跟郁清梧同歲。郁清梧名聲傳出來的時候,他也曾經聽聞過。那時候最先傳出來的是郁清梧的文章,確實是寫得好,至少他寫不出那么好的。

    但他也不差。只是將兩人的放在一塊比,誰勝誰負,實在是一眼就知。

    后來再聽聞郁清梧,便是他做了探花。

    十七歲的探花,被眾人津津樂道,打馬游街。宋知味曾經站在酒樓里朝下看,看見他春風得意,年少輕狂。

    他回來之后,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又坐了一夜。

    若是他去考,應該也是能中探花的。

    只是父親不讓。

    父親說,“你必須要忍,忍到新皇展露出頭角,你才能清清白白的攀附過去。”

    于是一等,等到郁清梧被貶蜀州,等到他又回來了,再次聲名鵲起。

    這次的博遠侯府案,知曉內情的人不少,清楚的人誰不說他一句豁得出去,有勇有謀,看得準時機,拼得出去命。

    他雖然還是翰林院試講學士,正七品小官,卻跟在了皇太孫身邊,成了他身邊的第一人。

    宋知味想到這個,心緒復雜起來。按著他的打算,在博遠侯府案之前,他就該成為皇太孫身邊第一人的。

    只是皇太孫不用他。

    他也不愿意攀附到齊王府上去。他這個人,要做就要做第一。齊王和魏王在朝堂已經幾十年了,盤根錯節,他就算是去了,也只能是排在末尾。

    況且,皇太孫才是正統。

    宋知味知曉自己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別說是皇太孫身邊的第一把交椅,就是第二第三把椅子,怕是也沒有他的份。

    他起身,急匆匆的去宋國公的書房里面商議。

    ——

    郁清梧一大早就起來收拾自己。刮面,凈臉,穿衣。

    壽老夫人坐在廊下怔怔出神,錢媽媽在屋子里緊張的為他打扮。

    今日他們要去鎮國公府拜會,馬虎不得。

    新女婿第一次上門,事事要體面,不然是會讓姑娘家沒臉的。錢媽媽一輩子沒成婚,但是她做的媒不少,經驗足得很,道:“到時候是分開用膳的,你在另外一頭,我鞭長莫及,只求你別亂說話。”

    郁清梧覺得自己不會,他笑著道:“我在外面還是很穩重的。”

    錢媽媽:“那就好!”

    她出去看壽老夫人,“你怎么也不讓我省心,這是又怎么了?”

    壽老夫人喃喃道:“你說,皇后怎么會賜東西?”

    昨日她進宮的時候,皇帝還笑呵呵的道:“到底是鄔家的孩子,皇后竟然還愿意讓皇太孫賜了一些東西出來。”

    他頗為睿智的道:“阿姐,你說得對,她也老了,最近見阿貍和阿蠻兩個孩子也見得多了。”

    他很是高興,“朕還給元娘出主意,讓她病一場,把兩個孩子送到皇后那里去,送過去就走,不讓回,這般皇后還能不答應?”

    “阿貍那個孩子又聰慧,帶著妹妹四處在宮里溜,有一次還溜到朕的御書房來了,怎么,還不能溜到皇后的長樂宮去?”

    壽老夫人聞言,心中疑慮重重,但面上動容道:“當年的事情,也不是陛下的錯,她怪罪在您的身上,是強行遷怒。這么多年,您如此待太孫和她好,她又不是塊冰,想來遲早要化的。”

    而后道:“當年慶海還在世的時候,慶川常常跟在身邊,皇后不也拿慶川當弟弟看么?”

    她嘆氣,“多少年了,孩子們的孩子又要成家了,她心里肯定也想著呢。”

    皇帝連連點頭,“可不是。”

    他越是年歲大,越是希望當年的人能夠原諒他。太子的兒子和母親便是最好的慰藉了。

    他坐在凳子上,嘆氣道:“為皇,諸多不易,朕每一步,都不敢失去本心,只能委屈諸多人。”

    老夫人又恭維了許久,卻怎么也想不通皇后的意思。

    她喃喃道:“季季是恨毒他和我的,怎么會如此呢?”

    皇后閨名叫季季。

    但季季除了讓皇太孫托出一句話和東西來,又沒有別的話。

    她搖搖頭,“難道真是老了?”

    錢媽媽見她喃喃自語,罵道:“別再傷神啦,今天是好日子,想那些做什么?”

    又去里頭催郁清梧,正瞧見他拿了十把香往身上熏。

    錢媽媽這回兩眼也不聽話了,實實在在的翻了個白眼!

    她過去恭恭敬敬的罵道:“郁少爺,香死個人啦!”

    【📢作者有話說】

    【山尊和山君都是虎的意思,不是錯別字哈,這里是郁清梧不能直接寫女主的名字所以化用了。他之前的札記里面寫:路過荊棘,血滿長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來,問我平安。是山尊的淵源。大概意思是,我走在荊棘路上,衣裳沾染了鮮血。這時候林子里來了一只老虎,問我是不是平安。這是他對山君相伴的第一寫。】

    嗯……咳,最近開文的基友好多,弱弱的加了半更再幫推一個現言。這應該是最后一個了QAQ

    ——

    《網戀成婚》by泉水潺潺

    李笙和萬倫在一起五年,沒有得到一個正式的名分。

    哪怕見了家長,得到家長認可,他依舊崇尚不婚主義。

    兩人在一起的第五個年頭,公司來了個實習生,他給予所有偏寵,向全世界宣告了實習生的存在。

    李笙毫不留戀離開。

    *

    分手后的李笙只想好好專注事業,網上卻有個男人對她噓寒問暖。

    “笙笙,我今天做了紅燒排骨,你看看色澤如何?”美食照片發了過去。

    “笙笙,我今天去游泳了,你看看我游的怎么樣?”游泳視頻發了過去。

    李笙看著手機里剛收到的照片,杏目圓睜,喉頭滾動

    小麥色的皮膚!

    整齊的八塊腹肌!

    像巧克力一樣香甜美味!

    李笙心跳都快了幾分。

    男人太能撩,這誰抵擋的住,李笙果斷趕了一把時髦談了個網戀。

    原本只想在網上找個慰藉,結果沒幾個月面基了,沒半年火速領證了。

    后來她跟著老公去收租,才知道前男友租的摩天大樓是自家財產。

    前男友再見到容光煥發的李笙,心中又想起兩人曾經的好,李笙直接丟出兩個紅本本:“不好意思,有人見縫插隊了。”

    閱讀指南:

    1.追妻火葬場,不過追不上。

    2.男二上位。

    3.很甜很甜超甜。感謝在2024-06-21 21:06:29~2024-06-22 21:00: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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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偏我來時不逢春(35)

    ◎“天殺的——你這個鳥人!你教她這個干什么!”◎

    郁清梧的鼻子有問題!

    錢媽媽拿了一味百合香給他聞, “真覺得不香?”

    郁清梧遲疑的搖搖頭。

    錢媽媽:“那這味百合香和海棠香呢?”

    郁清梧湊過去用手扇了扇,再次搖頭,“總覺得沒什么區別。”

    錢媽媽:“怪不得你要把十味熏香往身上使勁呢!”

    她笑著道:“但這也不是大事, 有的人鼻子就是不怎么靈敏,也聞不出細微之處。等以后你成親了, 便叫山君給你挑熏香, 你就別自己亂熏了。”

    郁清梧耳朵紅了紅,再發愁:“那怎么辦?這件衣裳是早就選好了的, 也不好換了去。”

    換哪件都沒有這件好看。

    錢媽媽好笑:“走吧,用不著換。半道上我替你扇扇, 能去掉一些味道。”

    郁清梧哎了一聲,扶著她出門:“那走吧——走吧, 再不走就晚了。”

    錢媽媽反而不急了:“怕什么?已經定下來的, 跑不掉!”

    壽老夫人笑盈盈的看著兩人如同真正的祖孫一般鬧, 心中寬慰。而后慢吞吞起身,拄著拐杖緩緩朝前走去, 催促道:“快些吧,別真的晚了。”

    郁清梧再見蘭山君時,就瞧見她站在長輩身邊含笑看他,道了一句:“路上可好?”

    明明只有四個字, 卻讓他把夫妻兩個字浮在心頭。

    他點了點頭:“好。”

    蘭山君就不再多言了。無論人后多么熟悉, 人前還是要裝一裝的。

    一行人又往屋子里去, 鎮國公老夫人坐在屋子里,等人進了門才站起來, 笑著道:“老姐姐, 多少年沒見了。”

    壽老夫人一向和氣, 道:“我也想你得很, 如今成了親家,往后也要多走動才行。”

    鎮國公老夫人笑起來,“是這個道理。”

    蘭山君在一邊扶著錢媽媽過去坐。錢媽媽本是不愿意坐的,但來時被郁清梧勸過,道:“您是我和山君心里的祖母,您不坐,我們便遺憾重重,以后對著孩子們回憶此時的定親,倒是不知道如何解釋您不坐席面了。”

    錢媽媽心里歡喜,‘一臉為難’道:“郁少爺,我坐就是了!”

    但她坐,卻叫鎮國公老夫人不高興。她在座宅子里待了十六年,早不喜歡藏著神色,即便早早知曉會有這么一個奴婢要同自己吃一頓飯,還是受不了,似是而非的輕輕道了一句,“好歹也有些規矩。”

    錢媽媽身子一僵,蘭山君安撫一般拍了拍她的手,陪著她坐下,道:“祖母說的是,媒人上坐,本就規矩。祖母是要讓座么?”

    她笑著道:“還是祖母懂規矩。”

    鎮國公老夫人臉色一僵,冷笑一聲,卻沒有再說話。

    她還是顧忌壽老夫人身份的。打狗還要看主人,她不敢再說第二句話。

    郁清梧還是第一回見她跟鎮國公府的人相處。

    不親的不親,不和的不和,可想而知,她在這個家里有多艱難。

    他嘆息一聲,又給鎮國公老夫人和朱氏等人跪拜,便算是拜見過長輩了。

    這種時候,姑娘家是不好在的。蘭山君方才出來迎,也是迎的壽老夫人,以示尊敬。

    于是等他們坐定,按照規矩,她又出了屋子。待會得等郁清梧和四老爺等人走了,她才能過去陪女客。

    屋外,慧慧早早等在一邊,低聲高興道:“我瞧見了!六姐夫果然好相貌啊。”

    她拉著蘭山君躲在一邊聽,“咱們別走,聽一聽才好,看看他背后是個什么樣子的人。”

    蘭山君笑著點頭,并沒有拒絕。這般閨閣女兒心,跟著慧慧一塊,倒是有些趣味,讓她覺得天清日朗,倒是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意味在。

    屋子里,郁清梧正在回朱氏的話。

    朱氏本不喜歡他的身世,但見他相貌極好,周身氣度一派端正,還極有耐心,即便她問再小的事情也認認真真回話,很是真誠,確實算得上人中龍鳳,總算是高興了一些。

    又見他待自己恭恭敬敬,跟四老爺還志趣相同,說起什么來都頭頭是道,尤其還懂地方治下,夸獎大兒子蘭摯將來必定封侯拜相后,她更加歡喜,笑著道:“我家山君是如珠似寶一般的姑娘,還望你好好珍重。”

    郁清梧連忙起身道:“如違誓言,天打雷劈。”

    朱氏笑個不停,錢媽媽連連點頭,覺得他在外頭確實是穩重的。

    一片歡喜之下,鎮國公老夫人卻難以忍耐。她臉色不太好,但此時誰也不曾注意到她。

    于是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又見郁清梧聽話得很,便苦口婆心開口勸誡道:“既然到了洛陽,還是要說洛陽話比較好。蜀州當年叛亂,洛陽多少士兵被殺——既到洛陽,何必要帶鄉音呢?”

    郁清梧認真聽,而后恭恭敬敬的點頭:“是,還望老夫人將此話寫下來,我拿到大理寺卿徐大人府上,戶部侍郎秦大人府上,太仆寺寺正蘇大人府上……哦,還得快馬加鞭,送一封信給在蜀州的蜀王府上——都得把老夫人的話帶去,讓他們也聽一聽,改一改蜀州帶來的口音。”

    鎮國公老夫人的臉就紅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郁清梧一本正經:“敬重您罷了,還望不要推辭。”

    鎮國公老夫人厲聲道:“放肆!”

    郁清梧就笑起來,“您別生氣,要是您不喜歡,我就不改了,不送了。”

    鎮國公老夫人一口氣沒上來,急急喘氣。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覷,但誰也不想開口說第一句話。

    尤其是朱氏,她怔怔了好一會兒才心道:這做派,剛剛還溫順得很,現在就牙尖嘴利的,竟跟山君一塊。

    怪不得能做夫妻呢。

    她嘆息一聲,正要圓一圓話,就聽壽老夫人開口對婆母道:“好了,你也別氣,年輕人不懂說話,可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但他心是誠的,只是耿直了一些。”

    她笑著說,“這孩子,在皇太孫面前也是直言直語,是個直腸子。”

    鎮國公老夫人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怎么也不敢出聲了。

    但她不敢,蘭三敢。他本坐在一邊頗為不快——因今日早早被母親和妻子叮囑過不要鬧事,于是剛剛一臉的冷淡——只在郁清梧夸了所有人卻繞過他時臉色難看了瞬間,其他時候,倒是裝得有模有樣。

    只是此時見祖母被如此譏諷,到底生氣,不顧三少夫人的眼色開口道:“你這話好沒道理。外頭的事情我們管不著,外頭的人我們也管不著,但你娶了我家的妹妹,便是我家的人,難道還不能遵守我家的規矩?”

    三少夫人眼前一黑,勉強笑著跟郁清梧道:“他不是這個意思。”

    蘭三少爺卻覺得滿屋子的人欺負祖母一個,實在是過分了些。他站起來,“我家大伯和二伯戰死蜀州——”

    一開口,就是老生常談。只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見三少夫人蹭的一聲站起來,道:“午膳的菜肴應準備好了,我去廚房那邊問問。”

    蘭三被嚇了一跳,訕訕的閉嘴。

    三少夫人卻是真的不想在這里呆了,看向朱氏,“母親,分席吧?也叫六妹妹和慧慧來陪陪女客。慧慧可是一直念叨著要拜見壽老夫人的。”

    朱氏連忙道:“好啊。”

    三少夫人含著氣出了門,剛出門,就見著了蹲在側門的蘭山君和蘭慧。她心一頓,臉上泛出些不好意思來,卻見蘭山君朝著她躬身一禮。

    三少夫人這口氣才舒出來,急急走了。

    蘭山君也拉著臉色不好的慧慧隱到屋子后面去。

    既然要分席,男客就要移步了。

    郁清梧陪著四老爺出門,將三四五少爺都落在后面,獨獨拉著四老爺輕聲道:“老夫人便也罷了,這些話,再是說,也是在家中。怎么阿璋也如此說?他在外頭沒有如此吧?恐要得罪人啊。”

    他嘆氣,“我瞧著您和我另外兩個兄弟都是謹言慎行的穩重性子……怎么一家子人,還有不一樣的呢?”

    四老爺本就一直都覺得蘭三的嘴巴要壞事!聞言心酸道:“我也沒有辦法。”

    蘭璋并不太聽他的。

    這事情其實也怪鎮國公老夫人。蘭三養在他的膝下,便自小聽她說:“你大伯二伯何等聰慧,可惜英年早逝,你祖父和父親何等勇猛,卻只能待在道觀里面。倒是你四叔,小時候平平無奇,讀書識字,皆不如常人。但人的命就這樣,最后鎮國公府,反倒被他撿了便宜去。”

    當年,鎮國公本來也想把位置給老四的,請他照顧一家老小。但四老爺聽了母親這話,便堅決不肯了,道:“誰也不曾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曾想讓誰高看一眼,如此,家還是三嫂管,國公之位還是三哥的,等侄兒長大,三哥故去,由阿摯繼承,至于我,能帶著妻兒留在府里就行了。”

    他這個人,并沒有大志向,妻子又是靦腆的,夫妻兩都不愿意爭名奪利。本來日子一直這般過是好的,結果現在蘭三總是不聽話,他也擔憂起來:“其實前段日子,他被魏王世子和宋家拉攏,我都害怕得很。”

    郁清梧聞言,便使出三寸不爛之舌,“該好好管一管,不然以后要闖出大禍來。”

    “前段日子,我剛在兵部見了于大人,那也是個蜀州人,一口蜀音,比我還重些。他聽聞我要娶府上的姑娘,還過來恭喜,談及鎮國公府,說知曉您跟他是一路在兵部熬著的,只是兩人性子都不太愛說話,便一直沒有喝過酒,想讓我幫著你們引薦引薦——難道等他來了府上,也得改了蜀音才能拜見老夫人,難道阿璋還要如此跟他說話?”

    四老爺動容道:“于大人我是知曉的,確實與我一般苦作……”

    他有些不自信:“他真要結識我么?”

    郁清梧:“是,上回說起了此事,他一直在夸您。要是您愿意,我下回請他來府上吃酒?”

    四老爺就激動的看著郁清梧,“會不會用你的人情?”

    郁清梧笑著道:“怎么會呢?并不是我要討好您才說此事,實在是碰巧了,他是主動問起你的,可見叔父在兵部多年,也是有人看在眼里的。”

    四老爺到底是官場中的人,哪里會如此單純?他心中慰貼,竟然升起一種這個家里終于有一根頂梁柱的感覺。

    一個女婿半個兒,說不得最后頂起家里的就是郁清梧。

    他一感動,倒是說了句實在話,“阿璋這個孩子,四六不著,我家這兩個,也不聰慧。”

    四老爺其實很絕望。

    聰明的死了,有用的進道觀了,留下他苦苦支撐門戶,支撐不好還要被責怪,支撐好了也要被母親說一句“偷”。他早就想不管了,但孩子們沒有一個有出息。

    如今好了,來了一個郁清梧。

    他就對郁清梧更加起了一份熱絡之心:“清梧,走,我們去喝幾杯。”

    郁清梧笑吟吟跟著,點頭道:“我見了您就親切得很,您要是不嫌棄,我常常過來陪你。”

    四老爺連連點頭,兩人歡歡喜喜往前頭走去,已然忘記了后面的三個小的。

    等一頓酒吃下去,更是拍著胸脯道:“外人再說你一句不好,我是不依的。”

    走的時候還拉著郁清梧不放,一口一句“賢侄”,可見是喜愛極了。

    蘭山君出來相送,見到這一幕倒是好笑。

    能讓四叔父表露真情如此,也是不容易。

    她輕聲道:“路上小心。”

    來時問路,去時問路。怪不得世上要有夫妻呢。

    這般的滋味實在是好,等上了馬車,錢媽媽逗他,“什么感覺啊?”

    郁清梧悄聲道:“像是早上熏出來的香都長出了花——”

    桃花,百合,海棠,梔子——

    “但不敢離得太近,怕她鼻子好。”

    錢媽媽哈哈大笑,道:“我們跟鎮國公夫人商議了,大概定了明年開春的日子,但具體的還要請人合才行。”

    事情是一件一件定下來的。錢媽媽:“算了日子,便要來下聘,這段日子我要忙活起來了。”

    總是要顧全臉面的。

    郁清梧感激的道:“若不是您和老夫人,我是娶不上山君的。”

    錢媽媽:“所以我要顧全到底嘛!”

    一路上高高興興,結果到了家門口,卻見到了鄔慶川。

    錢媽媽兩眼一翻,“哦喲,他這是也來討口喜酒喝?”

    壽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咱們先回去。”

    郁清梧下了馬車,朝著鄔慶川行禮,“閣老怎么來了?”

    鄔慶川不悅:“非要如此見外?”

    郁清梧笑起來,“說出去的話,還是要守信的好。”

    鄔慶川沉默一瞬,便想起他在牢獄里說的,嘆息道:“我聽說皇太孫有意把你調去太仆寺?”

    郁清梧點了點頭。

    鄔慶川:“你想改馬政?”

    郁清梧搖了搖頭,“我現在如何改呢?我是改不了的。”

    鄔慶川不懂了,“那你想做什么?”

    郁清梧看著他,突然道:“閣老還記得,你從小教我的一首詩嗎?”

    鄔慶川不記得了,皺眉問:“什么詩?”

    郁清梧看著他,緩緩道:“領馬易,養馬難,妻子凍餒俱尪孱。若有芻豆且自餐,安能養馬望息蕃。”

    “平原草盡風色寒,羸馬散放聲嘶酸。忽然倒地全家哭,便擬賠償賣茆屋。”

    “茆屋無多賠不足,更牽兒女街頭鬻。鄰翁走慰不須悲,我家巳鬻兩三兒。”

    鄔慶川怔怔,“你還記得這首詩呀。”

    郁清梧靜靜看他,“閣老教的,我都記得。”

    他笑了笑,“閣老怕我年歲小忘記,親自帶我去看過養馬的人是如何賣兒賣女的,我見過那般的慘狀,便跟您說,將來,若我有用,能少死一個人,就少死一個人。”

    那時候先生很是高興,道:“你有這般志向,我真是拜謝老天。”

    郁清梧聲音清朗:“這些年,我自己在蜀州為官,看見的東西就更多了。”

    他盤腿而坐,“閣老,要聽一聽嗎?”

    鄔慶川坐了下去。

    郁清梧:“您曾教我,這個王朝病了。我年幼的時候只記得病之一字,卻不懂得其中滋味,等我懂了,又發現病得太重,猶如腐爛的柑橘,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頭看著太平盛世,但你我都知道,這樣的王朝,再經不起一場戰亂。”

    鄔慶川沉沉開口,“——所以你著手在馬字上?”

    郁清梧點頭:“朝廷官員冗雜,太仆寺更是混亂。又因這是養馬的地方,等閑人嫌棄,于是每每有人貶謫,竟都往太仆寺來。久而久之,他們良心好的,只是不作為,良心壞的,貪了用了,竟然也無人去查。”

    “可是行軍打仗,騎兵是必須要有的,馬也是必須要有的。”

    他道:“本來朝廷馬匹,有三種法子。官牧,茶馬互換,民間養馬——但官牧因藩王占著而廢了,茶馬因茶葉走私廢了,如今,只剩下一個民牧。”

    “可是民牧,最開始本就是自愿的。但前兩者廢了,后者就成了強制。”

    “閣老也知道,從這之后,壓在百姓身上的馬政便更加嚴苛。只要百姓種了朝廷的地,便要幫著養馬,一年交上一匹或數匹。若是交不上,便要賣兒賣女去買馬補上。”

    最初,賣兒賣女的也沒有那么多,可隨著朝廷要的馬越來越多,官員借著牧馬貪污越來越多,賣兒賣女的便成了常事。

    他搖搖頭:“當然,這些,閣老比我懂。是閣老教我:馬政之害,有編審之害,雜役之害,歲例之害,賠償之害,輪養之害——于是,養馬的人越來越窮,更有些地方揭竿而起。”

    “當年,鎮南將軍段伯顏不是還去鎮壓過這般的反賊嗎?”

    因為親自見過是他們是如何成為反賊,如何一步步走向“活命”之路的,所以段伯顏才說,“山川之險阻在于內,不在外。”

    郁清梧依舊這般認為,語氣逐漸激動起來,“鄔閣老——百姓已經民不聊生,路邊白骨累累,從不曾有碑。而因苛政,交上的馬足夠,這些苦難便被朝廷視而不見,甚至,他們拿命換來的這些馬匹被拿去販賣,以補朝廷空虛,興建行宮,奢靡辦宴。”

    他重重道:“以此——人稱太平盛世——”

    可這樣的太平盛世,天災,人禍,只要一來,就要亂了。王朝已經到了將要滅國的時候,只因天公作美,不曾有過洪水干旱,不曾有過外族侵害,于是人人都學會了粉飾太平。

    太平兩字,如今聽來,真是諷刺。

    鄔慶川沉默良久,“你又能怎么樣呢?你看見了這些,知曉了這些,想通了這些,又能怎么樣呢?”

    郁清梧就笑起來,“不必質問我能怎么樣。”

    “若是外頭打進來,我不能上戰殺敵。若是里頭彼此砍殺,我也沒辦法提刀就沖。我方才已經跟您說了,我所求的道,不過是能多活一個人,是一個人。”

    他看向鄔慶川,“我自知人微言輕,離了你,不敢說什么匡扶天下的大道理,但好在閣老教過我本事,我能救一個,就是一個。”

    鄔慶川聞言,久久沉默,好一會兒才道:“你預備怎么做?”

    郁清梧盯著他看了一會,道:“世道變了。以前讀圣賢書,說天下,說百姓,人人都要夸一句好。如今,卻是要被說一句蠢的。”

    但你要是摻和進了陛下的家事,將這些圣賢書,天下,百姓,都說成黨斗,奪嫡,竟然能得十分夸贊。

    他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來,“幸而,我有閣老這段緣分,尚且能摻和摻和,便也能被人說一句聰慧了。”

    這話將鄔慶川說得又沉默起來,良久嘆息,“你如今也說親了,聽聞是情投意合的,萬可不要莽撞。”

    郁清梧點了點頭,“我當然會保重,阿兄說,讓我長命百歲呢。”

    提起蘇行舟,鄔慶川就沒了話。郁清梧便走了。

    他剛進門,就見錢媽媽沖了過來:“他說什么啊?”

    郁清梧笑著道:“沒什么,就是見我如今過得好,他眼饞了。”

    錢媽媽將信將疑,“是么?”

    郁清梧點頭,“是啊,你想啊,之前齊王勢大,他跟著人家走了,如今齊王被陛下壓著,博遠侯府都被關起來了,陛下要博遠侯自省呢,他肯定也著急啊。”

    錢媽媽痛罵道:“這個鳥人!當初是要說上青天,如今求著祖宗冒青煙!”

    郁ῳ*Ɩ 清梧笑起來:錢媽媽罵人的話真多。

    他學了一句,“是,青天沒上成,青煙也沒冒好,便打起了我這里的主意。”

    錢媽媽擔心,“他打你什么主意啊?”

    郁清梧:“他是我的先生,博遠侯一案,我下手做了,齊王從此不會信他。”

    他說完抿唇,“估摸著,他也怨我不顧之前的師徒之情,以后情分磨沒了,說不得要兵戎相見了。”

    ——

    接下來幾天,兩家選好了日子,定在了來年的三月初八。事情就算是成了。

    朱氏便開始問起蘭慧的婚事。

    蘭山君道:“不若我帶著慧慧一塊去壽府問問?”

    朱氏卻不允了。

    “你們雖然已經定親,但到底不好這般私相授受往來,被人知曉了不好。”

    蘭山君好笑,“我去的時候,郁清梧正在上值,母親要是不愿意,我趕在那之前回來就好。”

    朱氏想了想,“也行。”

    但出了門,誰都不認誰。蘭山君直到郁清梧回來也沒有走,而是等到他了,才問:“我央求你一個事情。”

    郁清梧今日跑了一天的太仆寺,正是臭烘烘的,道:“我先去換件衣裳?”

    蘭山君輕聲道:“不臭。”

    郁清梧耳朵就紅了。

    ——難道山君聞過了?

    天爺!

    他往后面退了退,變得很是正經起來:“是什么事情?”

    蘭山君:“我前幾日宴請紜娘,她跟我說,宋府怕是有意為宋知味娶文淵侯府的姑娘。”

    祝紜也是聽她阿娘說的。雖然她不喜歡出門,也不喜歡交友,但她娘喜歡。

    因祝夫人這個人待人說話實在是招人喜歡,她的朋友竟然還不少。

    文淵侯夫人——當然,以祝家的品級,還是攀附不上的,但是祝夫人認識文淵侯夫人的小姑子的弟妹的三表妹——因著這層層疊疊的關系,她當然知道了此事。

    這是件好事,文淵侯夫人并沒有瞞著,可見兩家是私下商議過了。

    紜娘來做客的時候就道:“聽聞是宋家三姑娘請了好幾個姑娘一起去府中賞花,但三姑娘卻屢屢向文淵侯大姑娘示好。”

    洛陽多的是人精,就有人道:“你別是想她做你大嫂吧?”

    宋三姑娘頓時臉色紅了,支支吾吾,不敢再說話。于是眾人都道這是宋國公府有意要娶文淵侯府大姑娘。

    祝夫人也是聽說了此事回來感慨,“都說這是門好婚事,宋知味人品相貌極好,是諸位姑娘都想要的好夫婿,沒想到花落文淵侯府。”

    祝紜就欲言又止,想起了蘭山君在信中提及的“宋家上門提親,道宋知味對我一見鐘情,我不信,深覺有詐。”

    這才多久啊……

    她跟蘭山君道:“文淵侯大姑娘正歡喜呢。”

    蘭山君卻覺得宋知味不配娶這么個人。

    文淵侯府大姑娘喚做秦娉婷,是個性子爽利的人,之后嫁給了慶國公府二少爺,跟紜娘做了妯娌。

    紜娘性子弱,她便一直幫扶著,誰要是敢說紜娘是高攀,她第一個出來罵人。

    蘭山君想了想,便跟紜娘道:“雖背后說人不好,但我隱隱聽人說宋知味是個只愛男人的斷袖,你回去把此事告訴你阿娘,告訴她,宋家提親,是伍夫人上門做的媒人。”

    紜娘憂心忡忡回去了。蘭山君也沒閑著,來找郁清梧取經。

    “于婦宅之事,我倒是知道該怎么做,但對付他,又不能只用后宅的手段——若是文淵侯答應了,秦姑娘不愿意嫁人也沒用。”

    她微微冷眸,“郁清梧,你知道該如何讓宋知味娶不上妻子嗎?”

    郁清梧聽見她說宋知味三個字,就已經品出了她的一些恨意。又瞧了瞧她的眼色,果然是不同尋常的。她上回提起宋知味也是如此。

    若是說她記恨宋家那一回提親,他卻覺得以她的性子遠遠不至于。

    但若是細細究尋,又未免傷她的心。他就不究也不尋了,至少不是看上宋知味了就行。

    保得住自己的宅中人之位,別的少想也少思,如此,才是夫妻相守之道。

    他雖然還沒有成親,但已經深諳此道,便順著她的語氣道:“這個鳥人——真是不達目的不擇手段,眼看鎮國公府不成,竟然又瞄上了文淵侯府。”

    他安慰道:“你別著急,我仔細想想辦法。”

    蘭山君卻聽見“鳥人”二字,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去恨宋知味。

    她而后笑起來,道:“對,這個鳥人。”

    壓著她的心事因為罵了這四個字輕松了許多,她跟他一塊在菜地里走,順便彎腰拔掉一些野草,道:“我知道,你最近在忙太仆寺的事情,我不愿意拿這件事情叫你分心,你只需要告訴我怎么做,我自己回去想想辦法。”

    郁清梧趕緊道:“太仆寺的事不是一日之間就能做成的,但讓文淵侯拒絕宋知味卻不是大事。”

    他遲疑道:“文淵侯這個人,最重聲譽,但又喜愛美色,為了不讓人說他一樹梨花壓海棠,搏一個美名,于是……”

    他難為情的說,“他把這些小姑娘都轉給了年輕的學子做妾,等他過去切磋學問的時候,便能……”

    蘭山君詫異,“此事為真?”

    郁清梧:“為真。”

    他還是聽太仆寺卿蘇大人說的。蘇大人養馬,接觸的人多了,什么事情都聽說過一點。

    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了頓,道:“山君,你要不要多識得幾個蜀州的姑娘?”

    他跟鄔慶川斷離之后,倒是迅速轉入了蜀州的鄉黨之中,頗得喜愛。山君之后嫁給他,難免要跟這些女子打交道。

    蘭山君點了點頭,她本也有此意。她正愁沒辦法結識更多的人讓自己立足。

    她說,“還望你引薦。”

    郁清梧哎了一聲:“一定,一定。”

    他心里美滋滋的。

    夫妻相守,一塊赴宴,定然能成佳話。

    而后美了好幾瞬,才又轉回話題,“拿捏住了這個把柄,再把宋家的利害之處說一說,文淵侯就不得不消停了。”

    他要臉。

    蘭山君卻想到了秦姑娘的那個性子。

    猶如她自己養成的這種擰巴性子,她是不是也因為有這么一個父親,所以才像一個一點就著火的炮仗一樣呢?

    她嘆息一聲,“人人皆有苦楚。”

    她一直以為文淵侯府大姑娘是個什么都不愁的性子,所以才那般明媚而無懼。

    她帶著慧慧回府了。郁清梧送了出去,當晚回去寫札記,落筆已經是山尊二字。

    他寫道:“因有山尊,我從不知瑀瑀獨行之苦。”

    連罵人也是一塊呢。

    只是山君心事太重,他又不知道如何開解。

    第二日早間,他起得早早得堵錢媽媽,“我求您老人家一個事情。”

    錢媽媽正在煮粥:“什么事呀?”

    郁清梧:“教我幾句罵人的話吧?”

    錢媽媽不明所以,“做什么要學這個?是要去罵鄔慶川?”

    郁清梧搖頭,蹲下來給錢媽媽往灶里面放柴火,“我想要教給山君。”

    錢媽媽拿著勺子盛粥的手就頓了頓,“什么?”

    郁清梧:“我昨日教她鳥人,她還挺高興的。”

    錢媽媽就舉起了勺子朝著他打去,尊卑也不顧了:“天殺的——你這個鳥人!你教她這個干什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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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36  ☪ 偏我來時不逢春(36)

    ◎只看得見眼前的洛陽城,卻看不見外頭的天下山川◎

    郁清梧既然答應了解決文淵侯的事情, 當然要把事情辦好。這也算是山君第二次托他做事——上回查點天光的典故將人家弄哭了,這回可要哄笑了才行。

    于是細細籌謀幾日,謀劃好了, 便下值之后就往文人愛去的高竹館去了。

    愛詩文的文淵侯果然就在里面坐著與人切磋書法。郁清梧也不過去跟他說話,他自尋了一處雅座, 叫了一壺茶——三文錢一壺, 如今銀子可珍貴,他舍不得用, 恨不得將俸祿都省下來送到蘭山君的手里。

    他如今也算是名人,一進門就有人盯上他了。有些瞧不上他現在的名聲, 叫他“三姓家奴”——先投的鄔閣老,而后又跟著皇太孫, 但同時又在蜀黨里頭摻和, 可謂是結黨營私, 丟了讀書人的臉面。

    不過有人卻不在乎這些,只想著攀上他謀利, 于是紛紛過來搭話,郁清梧不管誰來,都說起養馬的事情。

    太仆寺確實是被文人嫌棄的。他說了幾句,這些人便跑得遠遠的, 只怕他將自己也弄去養馬。

    郁清梧耳朵清靜了, 繼續喝茶, 茶喝完了,他問小二, “可以續些水嗎?”

    小二還沒見過這般的大官!他連忙點頭:“可以的。”

    郁清梧再掏出一兩銀子:“再請給上頭的文淵侯一壺新品茶, 就說, 他今日做的詩句我很喜歡, 這是敬他的。”

    小二哎了一聲,稀奇的看了他一眼。

    自己喝三文錢一壺的,倒是給別人上好茶。

    小二端了茶去,一桌子七八個人在,俱都詫異。文淵侯心里得意,卻好面子,便皺起眉頭,“我不喝他的茶。”

    他是個最愛聲譽的,推崇古禮,郁清梧不尊先生,便是對古禮的踐踏。他不能給好臉色,一旦給了,便是失了臉面。

    小二無法,只能端著茶下去,求道:“大人,文淵侯爺說他今日不想喝茶。”

    郁清梧就道:“那就算了,放在這里吧,我自己喝。”

    小二見他寬和,連忙擦擦汗,將茶水放在桌子上走了。郁清梧把這壺茶喝了一半,又將自己三文錢的茶水倒進去兌一兌。

    小二瞧見了,連連詫異,本是要等他走之后撿了喝的,現在也不想喝了,嘀咕道:“實在是摳門啊……好茶泡水,味道能一樣嘛?”

    等他走了,郁清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把今日蘇大人給他的讓公馬發情的藥也丟進一點攪和好。

    他走了。

    文淵侯在二樓見他出門,急急結束自己這桌,又叫小二過去,“人走了么?”

    小二:“走了。”

    文淵侯:“走的時候什么樣子?”

    小二:“瞧著不太高興。”

    文淵侯猶豫幾瞬,去了郁清梧的雅間。

    而后看見了桌子上的茶。

    茶倒是喝得差不多了,他想了想,倒了一杯喝下去,品了品味道,準備作詩一首。

    做人留一線,如今郁清梧正盛,他不能真得罪。喝下去,品出一些滋味,當即寫了一首《高竹館贈郁清梧詩》,以備下次跟郁清梧交好,免得郁清梧今日被下了面子不痛快。

    結果剛喝下去沒多久,又在雅間碰見了宋知味。

    宋知味也是來尋文淵侯的。

    他對母親和三妹妹做的事情很是不喜。本是說好了要慢慢來的,誰知道三妹妹賞花宴一散,就傳出了他想娶文淵侯府姑娘的話。

    母親氣得大罵三妹妹,但已經無濟于事。宋知味便來找補。

    姻親姻親,除去對女子的喜愛,兩家結親,當然還有對岳父人品的敬重。

    他特意在下值之后來了高竹館,也點了一杯茶給文淵侯,請了他在雅間里面說話。

    文淵侯自鳴得意:可見自己的才華真引得這兩位天之驕子對我欽慕。

    他便又要寫一首詩句贈與宋知味。

    宋知味:“……”

    好。

    他垂眸,一邊喝茶,一邊想今日在兵部的事情——他這幾日補了兵部給事中的職。

    太仆寺也是隸屬于兵部的。郁清梧想要動太仆寺,兵部其實并不答應。太仆寺這幾年一直在賣馬,賣出的馬匹銀子留下來,兵部就成了最富裕的地方。

    這種好事,誰要是敢挑頭,誰就要被群起攻之。

    但是郁清梧這個人,越是看他行事,就會發現他跟之前的那些正人君子都不太一樣。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聲。

    他沒有高舉著為天下百姓的旗號,而是抓著博遠侯府打三寸:博遠侯府暗地里走私茶葉。

    他跟博遠侯府本就是有仇的。這么一來,他動不動太仆寺無人在意了,只在意他能不能徹底扳倒博遠侯。

    太孫一黨肯定是要幫著的。魏王也要幫啊。他早就想搞博遠侯府了。

    正好皇帝看齊王不順眼,這時候不搞博遠侯什么時候搞?

    他還派人送禮給郁清梧。

    他跟魏王世子道:“這是個狠人,像是一條瘋狗,咬住人就不放了,比鄔慶川厲害。”

    有人便給郁清梧定詩:一旦迫之,必發狂疾。

    于是,宋知味才進兵部幾天,耳邊便時常聽見郁清梧三個字。

    他心中生出些郁郁之氣,總覺得事情不知不覺之間,突然變得失控起來——有時候,他總覺得,郁清梧不該是這般順的。

    該這般順的是自己。

    他皺眉,又想起了蘭山君。當初去鎮國公府提親的時候,應該要說個其他的緣由,否則現在也不會說個親事頗為艱難。

    臨了還要來跟文淵侯這等人周旋。

    他抬頭,正要夸贊幾句文淵侯寫的詩句,就見他身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紅通通起來,一身的衣裳就要脫盡。

    宋知味閉上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氣,出門,還要為文淵侯隱瞞。他丟了銀子給小二,叫人去文淵侯府請文淵侯夫人帶著大夫來。

    這叫什么事情?

    但也大概知曉,這門婚事怕是不成了。

    文淵侯這個人,最重聲譽,此事一出,哪里還有臉面跟他談兒女親家?

    事事都背。

    他緊緊擰眉,盤算著如何翻身。

    ——

    文淵侯府里,伍夫人正被請了來問話。

    伍夫人很后悔!當初干嘛要答應宋家去鎮國公府呢?徒惹出許多是非來。

    她坐立不安,僵硬的笑,文淵侯夫人卻緊緊逼問,“聽聞你曾經為宋知味去鎮國公府提親?”

    伍夫人尷尬的笑。

    文淵侯夫人就懂了,她握著伍夫人的手道:“我知曉你為難,可我就這么一個女兒——”

    她低聲道:“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錯,我便也不能活了。”

    伍夫人也是有兒女的,聞言嘆息一聲,道:“確實去過。但是鎮國公府拒絕了,那邊早說好了人家。”

    文淵侯夫人是打聽過的:“是,我聽說已經跟郁家定親了,還是陛下賜婚。”

    她看著伍夫人:“若僅僅是這般,我也不會來問你了。畢竟婚事么,總是要相看幾家的。”

    她道:“但我怎么還聽說……宋知味有斷袖之癖?”

    伍夫人臉色就不好起來。這事情,她怎么答?再是侯夫人也不能這般直直的問啊。但抬頭一看,只見文淵侯夫人雙眼已經紅了,又不由心軟,“這事情不算是秘密,是被人說道過幾天,但謠言么,是最不能當真的。宋知味房里是有人的。”

    文淵侯夫人:“若是這事情算是空穴來風,那——宋家上門提親,說的是對蘭六姑娘一見鐘情吧?”

    伍夫人臉色大變,蹭的一下子站起來,大聲道:“夫人一句一句,原來是套我話來了!”

    她轉身就走,文淵侯夫人也不攔,等人走了,她看向屏風后面,“出來吧。”

    秦娉婷笑著走出來,道:“伍夫人心還挺好,這般做樣子給咱們看,既不得罪宋家,也沒有說不是,那事情應該是真的了。”

    文淵侯夫人嘆氣,“是。都是有兒女的,誰愿意在這上面造孽呢?”

    又叫婆子來,“伍家大兒子最近不是在看鋪面么?且教人把咱們中正街那邊的鋪子讓利出去。”

    婆子領命而去,秦娉婷坐下來,“母親,現下咱們該怎么辦?”

    文淵侯夫人大怒:“宋家做事,未免太不體面!咱們就是敗落了,好歹也是侯府,怎么能如此敷衍?就算是要謀算著娶你,也該是慢慢謀劃才是,如今算是什么?”

    她掉淚道:“你父親心里樂意著呢。”

    秦娉婷皺眉,“其實我覺得,宋家三姑娘那日也挺奇怪,好似是故意做出那副樣子給我看,如今想來,我估摸著她是知曉什么,卻不好直言。”

    文淵侯夫人擦眼淚的手一頓,“是么?”

    秦娉婷點頭:“當時沒有仔細想,只高興去了,但現在想想,實在是有些奇怪。”

    文淵侯夫人便更加肯定宋家這門親事不能要,她道:“我要想個辦法——之前鎮國公府不是馬上就給蘭六姑娘定了親么?我也給你定一個。”

    秦娉婷是愿意的,只是現在從哪里去找合適的去?

    正是煩憂的時候,便有婆子急急進來,道:“高竹館來人,說咱們侯爺得了急病,要請夫人帶著府里的大夫過去一趟。”

    文淵侯夫人險些破口大罵,但還是問,“是得了什么病?周邊有什么人?”

    婆子:“宋家大少爺在那里。”

    文淵侯夫人便只能帶著大夫過去。宋知味守在門口,倒是彬彬有禮,一派周正之氣,道:“既然夫人來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文淵侯夫人沒留他。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是丑事。

    她帶著大夫進屋,兩眼一黑。

    果然是大大的丑事。

    一路上遮遮掩掩,這才把事情辦妥了,確認不曾傳出去。而后又把女兒叫過來,“咱們家跟宋家的婚事算是黃了。”

    秦娉婷倒是想得開,“不是正愁父親會答應嗎?如此不是正好么?”

    文淵侯夫人咬牙,“也是,這也算是好事了。”

    而后頓了頓,道:“不是說宋知味是斷袖之癖么?你父親和宋知味……兩個男人呢,這般的惡心事情,我是不敢想的。”

    秦娉婷笑起來,“母親不要胡思亂想,何至于此呢。”

    文淵侯夫人:“你年歲輕,不懂這些臟事。”

    又哭道:“到底是我不好,當初嫁了這么個人,給你找了這么個父親。如今又該怎么給你說婆家呢?”

    秦娉婷只能安慰,“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緣法,母親別擔心。”

    ——

    另一邊,郁清梧又去鎮國公府跟四老爺喝酒。酒過三巡,趙媽媽過來送果子酒,他便馬上要出來吹風。

    都是過來人,四老爺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道:“快去吧。多吹一吹,我自己喝一壺就散席。”

    郁清梧歡歡喜喜去了。蘭山君穿著一件赤紅色的衣裳站在扶疏花木旁等他,見他出來,朝著他點點頭,便又朝著前頭的涼亭里面走去。

    如今六月,正是炎熱的時候,亭子圍著水造,比別處更加涼快些。

    郁清梧跟過去,道:“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蘭山君:“你的事情,自然會到我的耳朵里。”

    府里的耳報神多得很。

    不過是簡單一句話,郁清梧卻聽出了萬般情意。有時候他想,做人還是不要做明白人好,就這般做個糊涂鬼,她說天,他只要想同在一片天,她說地,他只要想同耕一塊地,于是天地就寬廣了。

    他輕聲道:“我今日偶遇文淵侯去了。”

    蘭山君就發現他做事情很是快,她好奇問,“你怎么做的?”

    郁清梧把事情大概說了一遍,道:“他本就有……癮疾,但在文淵侯夫人面前要臉,于是一直吃著藥呢,只是在外頭玩起來,卻是……那樣得很。還專門喜歡十幾歲的小姑娘,經常不回家的。”

    上回就不敢說這般明白,畢竟是涉及不好談的一面。但這回事情做下了,便也不敢瞞著她。

    他道:“我和宋知味都在兵部,瞧了他幾日,就瞧出了他的意圖,挑了個他會去高文館的時候。”

    “如此一來,便碰見了。碰見了,就會出事。”

    蘭山君細細體會其中的關節,而后沉默了好一會后才道了一句,“宋知味好像也不是很厲害。”

    郁清梧沒有貶低他,道:“他才學還是有的,但手段卻還沒有學會,畢竟剛出來歷練。”

    不像他,他是在淮陵練出來的手段。當時要跟當地的豺狼虎豹斗,沒有一點本事是不行的。

    蘭山君若有所思。她上輩子是在一年后才碰見的宋知味,那時候他應該老練多了。

    她道:“那文淵侯和宋知味不會想明白是你做局嗎?”

    郁清梧笑起來,“成王敗寇,等他們想明白的時候,事情已經做好了。”

    他道:“你不是已經請了壽老夫人與文淵侯府大姑娘做媒么?還是慶國公府。”

    蘭山君點頭。而后明白起來,“于文淵侯府,是給一顆甜棗,于宋知味,是繼續得罪。”

    到時候時過境遷,吃甜棗的閉了嘴,得罪的還要繼續得罪,索性就得罪了。

    蘭山君笑起來,再一次仔仔細細看郁清梧,發現他拋去一身的正骨,其實也是個風趣的人。

    她以前因知道他將來的結局,所以總是帶著一股悲涼,便以為他這個人也是如同她一樣,總有萬山愁霧化不開,時時痛苦,夜夜難眠。

    但他其實跟她完全不同。拋開他身上這層她自顧自縈繞上去的悲戚,他已經在無形之中以溫柔為底色,以風趣為日常,高高興興,歡歡喜喜的在活著。

    他是個喜歡朝前看的人。猶如一棵長在懸崖下的梧桐樹,雖然身處昏暗之中,卻不斷的往巖石里扎根,往天伸展枝葉,于是石破天驚,連帶著站在他樹下歇腳的她也被帶得有了萬般希望,讓她覺得報仇兩字,其實用不到十年。

    她晚間在札記里面寫道:“元狩四十八年六月十三,站在梧桐樹梢觀賊,發現賊人尚且年幼,雖然胸懷大志,想要做天下第一賊,但只看得見眼前的洛陽城,卻看不見外頭的天下山川。”

    這時候的宋知味,還周旋在文淵侯府等事情中,與同歲已經大放光彩的郁清梧并不能相提并論。

    后來有人把他們兩個稱為北宋南郁,實在是謬處。

    她寫完,將札記收好,又寫下了文淵侯府四個字,深吸了一口氣。

    第二日,文淵侯在府中無顏見妻女,早早的就留了書信說要出門游學。至于游到哪里去,文淵侯夫人是不管的。

    畢竟,他已經留了書信下來,說:“我等門楣,世代清流,不貪權謀利,不攀附權貴。若是跟宋家結親,便是叫世人笑話我是個攀附權貴之人,此事不要再提。”

    文淵侯夫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道:“倒也算是有驚無險。”

    正歡喜,就聽婆子道:“夫人,姑娘,壽府來了個媽媽,說想求見您。”

    文淵侯夫人詫異,“壽府?”

    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回過神來。

    倒是秦娉婷高興道:“母親糊涂,世上除了壽老夫人,哪里還有姓壽的?”

    文淵侯夫人就想起了鎮國公府六姑娘的婚事是壽老夫人做的媒,蹭的一下就站起來,“快,快請。”

    錢媽媽就被請進來了。先是問好,而后看向秦娉婷,笑瞇瞇的不說話。

    文淵侯夫人心中如驚雷一般跳起來,趕緊叫女兒出去,“咱們府里有好茶,你快去給錢媽媽沏茶來。”

    等人走了,錢媽媽才笑著道:“叫夫人笑話了,只是有些事情,姑娘在,反而是不好說的——我們老夫人最近做了一樁媒,便被人惦記上了,這不,又被人請來做媒了。”

    她道:“她讓奴婢送了帖子來,若是您愿意,便想請您上門說說話。”

    又道:“她老人家本是今日要親自來的,只是實在是身子不好,還望夫人見諒。”

    文淵侯夫人連忙搖頭,“小輩們的事情,還要勞煩她,已經是羞愧不已了。”

    又見錢媽媽如此直白,忐忑的心終于定下來,問,“不知道是誰家?”

    錢媽媽:“慶國公府二少爺。”

    文淵侯夫人大喜,“請跟老夫人說,我一定赴約。”

    她歡歡喜喜的送了錢媽媽出門,回去之后坐在堂庭就大笑出聲,“好好好,這就是大悲大喜了。”

    秦娉婷擔憂問,“母親,你還好吧?”

    文淵侯夫人拍桌子:“我沒事。我非但沒事,我還要把此事大操大辦才行。”

    錢媽媽又摻和進了一樁媒里面,也很高興,回去跟蘭山君道:“事情肯定是成的。”

    她好奇問,“你怎么知道慶國公夫人肯答應此事的?連我都沒有聽聞過。”

    因壽老夫人喜歡打聽各府的事情,所以錢媽媽也知道不少密辛。像文淵侯府的事情,她就是知道的。

    她跟蘭山君到:“以后你盡管來問我就好了,這些事情,我比郁少爺知道的多。”

    蘭山君認真點頭,“說不得以后還真要用上您知道的秘密。”

    而后道:“上回我在宋府吃宴席的時候,就見慶國公夫人朝著秦姑娘看了好幾眼。”

    錢媽媽笑起來,“你這雙眼睛啊。”

    本是高興的,但一想到好好一個小姑娘,這般懂人的臉色和眼神,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便嘆息道:“你這雙眼睛啊,等有時間了,就休息休息。”

    蘭山君笑著道:“好啊。”

    文淵侯夫人這次的手腳很利索,幾乎是跟慶國公夫人見了一面就把事情定下了,而后想了想,跟秦娉婷道:“你寫個帖子給鎮國公府的兩個姑娘,祝家的紜娘,再有你相好的幾個,請她們兩個來府上聚一聚。”

    秦娉婷正有此意,“這次的事情,咱們是承情的。”

    文淵侯夫人笑吟吟點頭,想了想,而后道:“這樣,不僅你請,我也請,咱們把夫人姑娘們都請來,你定親這么大的事情,正該許多人知道。”

    她恨恨道:“他們欺負鎮國公府那一家子慫包不敢出聲,我可是敢的。”

    但其實都不用她請人,洛陽城里許多人家就都紛紛猜測上了。

    伍夫人就又被各家請了去。

    她娘家嫂嫂問,“咱們是同根的,你可要透個底給我——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鎮國公府不要,而后文淵侯府也不要,急急忙忙的,一個兩個都定親了。”

    伍夫人:“……”

    她真服了。

    她僵硬的笑著,“我哪里知道啊?”

    娘家嫂嫂:“咱們家也看著宋家的大少爺呢,到底成不成,你給個準話。”

    鎮國公府和文淵侯府都成,沒準她家也成呢?

    伍夫人想來想去,還是搖頭道:“不成。”

    肯定是有問題的。

    只是哪里有問題呢?

    伍夫人不知道啊,她只能尷尬的笑,僵硬的笑,惱人的笑,最后憤憤離場以示清白。

    37  ☪ 偏我來時不逢春(37)

    ◎父字就沒了頭上那兩撇,沒了庇佑之心,就只剩下一個乂◎

    宋知味的婚事要徹底擱下來了。

    宋國公夫人氣得兩眼翻白, “怎么會如此呢?”

    她罵,“文淵侯夫人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跟我家對上么?”

    伍夫人僵硬的笑。

    ——她又被拽過來問話了。

    一步錯, 步步錯,所以她當初為什么要答應去鎮國公府一趟呢?

    宋國公夫人正在氣頭上, 自然不饒她, 一味的質問,“外頭都傳我兒什么, 夫人也知曉吧?我不過是請夫人去說個親,如何到頭來……”

    她恨恨道:“倒是傳出許多閑話來。”

    ——那你又為什么要跟我說你兒子對蘭六姑娘一見鐘情呢?

    伍夫人心里也不痛快:又不是真的一見鐘情!若隨意換個說法, 或看上了蘭六姑娘的人品,或看中了鎮國公府人口簡單, 那后面再說其他人家, 便也周全了。

    卻偏偏要說一句一見鐘情, 想著叫人覺得你家不是瞧上了鎮國公府的門第,又能傳出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錦上添花。

    好嘛, 好處想要全了,現在人仰馬翻,倒是來怪我了?

    她覺得自己的臉遲早要變得猙獰,但又沒有文淵侯夫人那份氣魄敢嗆聲, 只能低下頭輕聲道:“實在是太巧了……”

    “當初去鎮國公府, 我真就是說個親, 結果不知道怎么的,就傳出了大少爺跟蘭三少爺……”

    “這段日子, 也有人問我的, 我都是說此乃無稽之談, 她們也都信, 也都覺得若是連他這般的潔身自好之人都要被造謠,以后叫那些正人君子如何自處呢?我們都說您家這是無妄之災了。”

    “彼時雖然有人傳了閑話,可夫人也瞧著,那些都是湊熱鬧的,并不是真愿意信,所以后面文淵侯夫人才歡歡喜喜的想要答應婚事。”

    宋國公夫人聽了此話,心里到底舒服些,“就是這個道理,本就是亂傳出來的。”

    伍夫人看了她一樣,嘆息道:“我也本以為就此打住了,結果,卻又傳出文淵侯和大少爺……”

    “哎,也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來的。”

    宋國公夫人氣得拍桌子,“莫不是文淵侯夫人傳出來的?”

    伍夫人再次嘆息,“倒是不知。”

    只知道如今宋家瞄上哪家說親,哪家的兄弟乃至父親叔伯都要解釋解釋自己并無這個愛好。

    伍夫人站起來,踟躕道:“我沒有把事情辦好,已經是心愧了,更不敢用夫人的茶,這就回去面壁吧。”

    宋國公夫人卻開始圓話,“我剛剛是遷怒于你了,是我的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伍夫人捏著鼻子認下,“誰碰上這事情都是要怒的,夫人已經算是心平氣和了。”

    等她走了,宋國公夫人狠狠心,干脆又挑了幾個美貌的丫鬟給宋知味送過去,“我倒是要看看誰說他是斷袖!”

    此事被宋國公知曉之后,皺眉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端,怕別人說什ῳ*Ɩ 么呢?何必要弄得一副大禍臨頭的模樣?”

    宋國公夫人哭道:“這還不算大事?如今有了謠言,誰家好姑娘愿意嫁過來?”

    宋國公:“這算什么大事?等過一陣子風聲過去了,便也就消停了。”

    他道:“咱們第一步走錯了,后頭也不好再去攔著別人不說。且這種事情,最好就是不要管,等知味在朝中做幾件事情,名聲大噪,今日之事,也算是風流,平添一件趣談罷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道:“待會知味回來,便叫他來我的書房里。”

    宋國公夫人只好作罷。

    宋知味下值的時候,已然是黃昏了。他跟兵部尚書林奇喝了酒,一身的酒味。宋國公等他喝了醒酒湯之后才問,“林奇如何說?”

    宋知味:“林尚書說陛下今日并未駁回太仆寺舉證博遠侯私販茶葉的事情。”

    宋國公早已經猜出來了。他舒出一口氣:“博遠侯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他笑了笑,“這樣也好,博遠侯把著洛陽府的兵,這回漏出來,咱們也爭一爭。”

    宋知味:“太仆寺正蘇敏對郁清梧頗為賞識,一是因著蜀州,二怕是跟郁清梧做了什么交易,這才讓他一路打著太仆寺的名號往博遠侯府的門楣上面踩。”

    他問,“父親可知道蘇敏是為了什么?”

    宋國公思慮:“蘇敏這個馬夫,平日里古板得很,我不曾接觸過。”

    他想了想,道:“估摸著是皇太孫的用意了。”

    宋知味點頭,“父親和皇太孫最近怎么樣?”

    宋國公:“太孫私下里見了我還是和氣,可見是有意親近的。但明面上卻依舊不敢走得太近。”

    他道:“我猜著,太孫這是被嚇怕了。但這般也好,我仔細想過,如此咱們家還做中正之臣,只在陛下的心意之下偏向太孫就好。”

    他的從龍之功心思也漸漸的消退了,重新冷靜下來,發現太孫當時沒有答應他的聯姻實在是明智。他這幾日每每想起此事就出一身冷汗,感慨道:“怪不得東宮,齊王,魏王爭得你死我活,什么昏招都用。我之前旁觀著,總不覺得有什么,有時甚至覺得他們蠢笨。可這次自己狂妄了一回,才發現人在局中,總想著要搏一把的,便也就失了平日的理智。”

    宋知味聞言點頭:“我知曉父親的意思了。”

    他道:“那太仆寺的事情,既然是太孫的手段,可要幫一幫?”

    宋國公搖頭,“暫且不出手,且看郁清梧如何對付。”

    又問宋知味,“你最近的謠言,可想過怎么辦?你母親擔心得很。”

    宋知味笑了笑,“小人在背后往我身上潑臟水,我是不在意的。但螻蟻常往身邊湊,踩死了還算是我的因果,我卻是不喜。”

    他道:“父親放心,我會讓人去收拾的。”

    ——

    蘭山君最近做了挺多事情。先與秦娉婷結識,將事情能說的說了個七七八八,又提起謠言:“若真有那般的毛病,只怕是隨意想個借口,把咱們這般府邸的姑娘娶回去放著,外頭看著花團錦簇的,說不得還要夸咱們一句好福氣,可內里是什么樣子,只有他的妻子是知曉的,但嫁過去了,難道還要鬧起來不成?家中姊妹也不要嫁人了,只能忍氣吞聲,誰讓門第不成呢?”

    秦娉婷是個性情中人,立刻氣得臉色通紅,怒聲道:“其人心思淺薄,故作高深,不將女子看成是人,如此推算,也是沒把自己的母親也當成生母孝順,只一味戴著高帽,索性晚間將帽子摘下來喊娘親罷!”

    她道:“你放心,文淵侯府不成,但我母親娘家卻不是好欺負的。”

    這也是宋國公府看上她的緣由。

    秦娉婷,“我母親性子比我還橫呢,什么話不敢說?”

    蘭山君忍俊不禁,發現她跟上輩子一般,性子一點沒變。且跟紜娘也迅速相熟,立馬有了興致,要跟紜娘結拜,嚇得紜娘連連擺手,“往后吧?”

    這才認識多久。

    蘭山君只在一邊看著,并不摻和。接下來一月,她又和紜娘一塊去了幾次蜀州一黨的賞花宴,認識了好幾個性情合得來的同鄉姑娘。

    如此到八月里,朝堂傳來消息,博遠侯終于認罪,但卻拉著鄔慶川一塊下水,一口咬定鄔慶川跟自己做過茶葉的生意,謀利五十萬兩白銀。

    此事一出,朝臣俱都嘩然,鄔慶川竭力否認,博遠侯卻有證據。

    皇帝只好讓人先罷了鄔慶川的職,幽禁在大理寺里,等候三司會審。

    這些事情,上輩子都不曾有過。

    蘭山君第一次站在這場洪流里看官場百態,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看得懂了。

    以前看這些,總覺得高深莫測,但如今看,事事有根據,只要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人人的想法都能知道一二。

    比如齊王。他最開始是不愿意放棄博遠侯的,一直在苦苦掙扎著,奈何皇帝覺得他勢力太大,所以執意要殺掉博遠侯。

    在僵持兩月有余后,死是一定要死的,索性就把郁清梧也拉下馬。

    郁清梧是鄔慶川的學生。即便現在已經割袍斷義,但也是他的學生。

    兩人只要沒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外頭罵是罵,但卻是不認的。比如朱氏,她就時不時要問一句,“怎么還沒和好?”

    所以鄔慶川一旦進了牢獄,郁清梧即便不跟著進去,那也要避嫌,將此事交給太仆寺其他人來做。而無論鄔慶川定不定罪,曾經親手操持此事步步緊逼的郁清梧,便成了兇手。

    若從前他背叛恩師是傳言,那這件事情就是證據。

    若從前他的品行還能“遮掩”,那這件事情就要把他釘在恥辱柱上,任人評說。

    天地君師——他是要被人扒下皮來的,尤其是被同門抽出脊梁骨,一點一點的戳穿他的血肉。

    她記得自己上輩子聽聞他的名聲時,也曾敷衍的應和說此事的夫人一句,“啊?還有這般的事情?真是駭人聽聞。”

    但現在,她坐在菜地里慢吞吞的想啊:原來是這般的。

    原來他的一生,從這時候開始,就已經朝著最后的定局去做了。

    她想幫他,但她只有一把刀勉強自保,卻攪弄不了風云。她看著天怔怔發神:還是太弱了。

    若是她的力量再大一點就好了。

    她對付宋知味,不用再從婦宅手段去,即便用盡了謀算,對于他還是不值一提。又好比她跟齊王,隔著層層疊疊,近身都不能。

    她得想個辦法,讓自己也能躋身進去。

    她擰起眉頭,卻下一瞬間,眼前就出現了郁清梧的臉——大臉。

    她好笑的挪開眼睛,坐起來,道:“郁清梧,你回來了。”

    郁清梧哎了一聲,去拿起旁邊的水勺澆地,笑著道:“山君,你在想什么?”

    蘭山君走在他的身邊,他彎腰澆水走一步,她也跟著走一步,感喟道:“我在想,我之前大言不慚了。”

    她跟他說要幫他,但其實她真正看懂了這股洪流,卻什么都做不了。

    郁清梧聞言,只覺得山君實在是可愛。

    怎么會有這般好的姑娘呢?

    他一邊澆水一邊溫和道:“世人皆說我錯,但因有你在,只要看你一眼,我就知道,我沒錯。”

    這難道還不算幫他么?

    他笑起來,給小菜苗又澆了一勺水,“山君,你幫著我匡正了本心,若以后我能成事,你占五分。”

    這話,跟騙孩子一樣。

    但他說得認真,她也就信了。她便問起朝堂的事情來,“鄔閣老怎么想?”

    郁清梧說起鄔慶川,臉上倒是沒有變。他說,“陛下將他從蜀州調回來,并不是讓他就這樣死掉的,他還有大用。”

    他解釋道:“齊王根基最好,在洛陽經營最長,洛陽的貴族,大部分與他都有盤根錯節的關系。魏王后頭才起來,雖然也有十余年了,現在可與齊王一拼,但當年對上齊王可打不過,于是陛下就給了他晉黨。”

    魏王的母妃是晉州太原人。

    “至于蜀州一黨,大理寺卿徐大人,便被陛下隱隱給了太孫——太孫暗地里結交他后,陛下并沒有出手干預,便算是默認了。”

    但即便這樣,齊王的勢力還是太大了。

    蘭山君點點頭,“我這幾日也算是想明白了這些黨爭。”

    郁清梧見她聽得認真,于是一高興,再次給小菜苗澆了一勺水,“齊王勢力太大,依照陛下慣常的招數,便需要把齊王的勢力分出來。”

    這種分,不是跟齊王分崩離析,而是分成齊王的左右手互相損傷。

    鄔慶川便在這種時候調回來了,成了閣老。

    郁清梧低聲道:“鄔閣老……自小雖然放蕩不羈,卻會做詩句,文章,年少的時候已經有美名了。后來跟著先太子和段伯顏振臂高揮,曾經做過許多為民謀利的事情。”

    “再后來被貶蜀州,也有不少悟道的詩句傳出去,成了人人傳頌的文章,算是文壇里的第一人。”

    這般的人,又是洛陽人,于是他便被調回來,成了“洛黨”,分走了齊王手里的權勢,卻又被齊王所用,去壓制博遠侯。

    他搖搖頭,“所以陛下不會殺他,他還有用得很。齊王也不會真的放棄他,畢竟是陛下給他的人。”

    蘭山君卻想到此事之后的影響,“你如今是蜀黨,鄔慶川是洛黨,蜀洛兩黨,并沒有明面上敵對,但是經由此事——就對上了,對不對?”

    她的眼眸柔下來,“郁清梧,你以后就難了。”

    郁清梧本覺得不難的。

    人之一生,不過三餐茶飯,四季衣裳,能活著,能溫飽,便也算不得難。比起他看見的那些凍死骨,如他這般吃喝不愁的人難什么呢?

    可人不能被安慰。

    還是被真心疼愛你的人安慰。

    他就覺得自己難了。他低聲喃喃道:“我可真難啊——說不得要被罵成什么樣子呢?”

    他松了神,便也松了手,一勺水下去,小菜苗被澆了個透——不能再澆了!

    他立刻警覺,左右看看,天神菩薩保佑,錢媽媽并不在附近。

    他趕緊挪了塊地,笑著寬慰道:“他罵憑他罵,他打憑他打,我自關門我自睡。”

    而后見她怔怔愣在原地,他又退后一步,扯了扯她的袖子,卻扯不動,他只能又提著桶回去一步,輕聲嘆息道:“山君,我并不能被他們傷害到。”

    他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經有數了。

    他道:“你以為,我為什么會死咬著博遠侯私販茶葉的事情不放?”

    蘭山君看向他。

    郁清梧:“我之前就跟你說過,當年瑩瑩死后,我被貶淮陵,曾央求阿兄一塊回去。阿兄卻不肯,他還不愿意帶著瑩瑩回去。”

    阿兄說,“清梧,調令下來了,你不得不走。但我還能留。”

    他知道阿兄留下來是為著做什么。

    “他要去查博遠侯府。”

    郁清梧:“我膽戰心驚,總覺得會出事,但阿兄卻閉口不言,并不承認自己去查這些。”

    即便是回到洛陽之后,他也不曾說過。

    可是阿兄去世之后,郁清梧就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蘭山君喃喃道:“販賣茶葉的證據?”

    郁清梧點頭,心頭升起一股郁郁之氣,一勺水澆上去,道:“林冀是狂妄,但五年前狂妄,想來是長了教訓的,但如今還囂張得毫無道理,豈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不信。”

    他不信,就去查,他對皇太孫道:“難道您不想徹底扳倒博遠侯么?殿下,不如就拿我去試試他的腦袋硬不硬吧。”

    皇太孫答應了。

    事情就這么辦了起來。

    郁清梧手緊緊的握進水勺,“所以山君,你不用擔心,無論外人如何謾罵,我心不虧——我還恨得很——有些事情,是不能細細想的。”

    阿兄去世的這八九個月來,他每天晚上都會想阿兄去世前的一點一滴,一言一行——尤其是阿兄離世前去他宅子里欲言又止說的話,尤其是鄔慶川及時叫人把他喚去鄔家抽查學問。

    他急著走,跟阿兄說,“等我回來。”

    他一提起這個,身子就忍不住顫抖起來,再次道:“山君,你說,我要是當時不走該多好?”

    于是想來想去,查來查去的,就都弄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氣,咬著牙不讓自己哽咽:“我一直以為,阿兄的死,鄔慶川只是藏起了證據。”

    他說,“我不曾想過,他會知情……我也不敢去問,他是不是也出手了。”

    如果真出手了……他該怎么辦?

    他抬起頭,定定的道:“所以,我不是怕他們罵我,我是怕我自己……怕我自己下不了手。”

    蘭山君久久看他,卻突然抬起手,朝著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別下不了手。”

    她道:“郁清梧,別下不了手。否則,就是你被送上斷頭臺了。”

    元狩五十七年冬,他不曾對你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在這十年之中,郁清梧是不是曾經對鄔慶川留了情面,但是她知道,這份情意,并不算成功。

    她曾見過他的死狀,她知道他一旦留情,便萬劫不復了。

    她站在十年之后看他,第一次用堅毅的語氣道:“無論他之前有多少功績,在他默認殺害蘇家兄妹的時候,過往功績,就已經煙灰湮滅了。他能殺他們,也能殺你。”

    郁清梧沉默良久,而后輕輕點了點頭,“我懂的。”

    他澆完水,又去拔了幾棵白菜到廊下放好。他搬了兩張凳子過來,一張自己坐,一張給山君。

    蘭山君坐下取了一棵白菜剝。

    郁清梧心里卻還想著她剛剛說的話。

    他的目光不免被山君吸引去。

    他想,他就像她手里的白菜,本是好好的,看著很好,水靈靈的,誰瞧了不說一句是顆好白菜呢?

    可她總是輕而易舉的,就開始剝他的外皮。

    那些他隱在心里,不曾想過告訴任何人的怨恨,就這般說給了她聽。

    他根本無法拒絕山君問。她一問,他就想剝自己。

    于是,一片一片,一層一層,他的心就被剝開了,被她瞧見了。

    白菜心并不算好。

    坑坑洼洼的歧路難平,并不是世人喜歡的君子瀟瀟骨。

    他不免低頭,心中生出些惶恐來。

    這股惶恐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甚至不能細細品味是什么,只是覺得自己的心被剝開了,便無所遁形一般,毫無所依,毫無所靠——至少之前,他的皮相笑吟吟的,誰也不能讓他說出,他其實想殺鄔慶川的話。

    他將白菜葉子一點一點歸攏在手里,緊緊攥著,正要抬頭,就見山君將手里的白菜心遞了過來。

    她說,“郁清梧,你將來要是動不了最后那一刀,就告訴我。”

    “你的刀子慢,我的刀子快。我需要你幫我殺一個人,若是你愿意,我也能幫你殺掉鄔慶川。”

    郁清梧就呆愣愣起來。

    蘭山君將手里一直懸在半空中的白菜塞在他手里,“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

    “你一定要記得,在他決定殺掉蘇公子的時候,父字就沒了頭上那兩撇,沒了庇佑之心,就只剩下一個乂。”

    乂,刀也。

    她站起來,一字一句,堅定得很,“不是他用這把刀來殺你,就是你用這把刀來殺他。那我們不如占得先機,將他給殺了。”

    郁清梧便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想,他終于發現,今日山君的不對勁了。

    她似乎很是害怕鄔慶川會殺了他。

    她似乎也很篤定,鄔慶川會殺了他。

    她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個謎。

    但他知道,她在擔心他。

    她一向溫和,行事從不像今日這般,而今日,她應該是害怕了。

    害怕他會死。

    他就哎了一聲,“是,我又沒錯,我和阿兄都該好好的活著,為什么要被他殺呢?”

    【📢作者有話說】

    照這么寫下去,下個月底就完結正文了朋友們,別養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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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 偏我來時不逢春(38)

    ◎天神菩薩,有罪別怪她◎

    深夜, 蘭山君對著札記,卻無從下手。她靜靜的坐在書案前,不敢提筆。

    她無法寫下自己讓郁清梧弒師的事情。

    如何提起呢?

    難道要寫:于盤虬之根蜷緊他的頸項, 用盛夏之葉掩埋他的尸體嗎?

    她嘆息一聲,站起來, 支開窗戶, 探出臉去,閉上眼睛感受吹過來的閶闔風。

    ——還望郁清梧不要介意她的逾越。

    他好像也并不介意。

    蘭山君遲疑起來。

    她總覺得, 他對她,有一股莫大的容忍。好像無論她做什么, 他都覺得是理所應當,即便是她今日激動之下說出弒父的話, 他也沒有反駁她。他甚至是愧疚的, 好似將她卷進了這么一樁事情來, 他就是個罪人了。

    這般的人,讓她怎么去寫呢?

    她吹了一會涼風, 重坐下去,再提筆,竟有些想把他的一生寫盡的念頭。

    她想,她將是最能見證他一生的人。她也是能問到他內心最深處的人。

    她筆下的郁清梧, 是最真實的一面。不論別人怎么說, 他在她的心里, 是獨一份的清白。

    她不是史官,不會寫傳記, 但卻會寫札記。她可以將他的一點一滴, 一言一行, 都記在自己的札記里, 她此時還不能在紙上提及郁清梧三個字,但她一定要在卷首寫上:梧桐樹郁郁蒼蒼,我在山中歇腳,觀其一生,故此記錄。

    她曾經看過他六歲到十六歲的札記,如今,她想為他把十七歲到三十歲之間的札記續上。

    若是十年后,他們還沒有死,那她就把札記給他看,“瞧,我眼中的你,你的一生,正是如此的。”

    他的一生啊……

    她提筆,在札記寫上:“元狩四十八年八月,我窺見了一棵梧桐樹的糾結與痛苦,我窺見他被砍掉樹枝,只留下樹干,逼著做山間的孤臣。我窺見他為了伸上云霄,扎根客土,將自己本該延漫而出的虬根扭斷,轉身與其他大樹爭光,爭斗不斷……”

    她深吸一口氣,停頓許久,一筆一劃寫道:“元狩四十四年……他離開故土,截斷自己的根,想要種在其他的地方。”

    “元狩四十七年……世事變化無常,天地風云已換……”

    “元狩四十八年,我看見他砍下的諸多枝葉,彎腰撿起,準備用它們建一座屋子,筑一個家。”

    她寫完最后一句,回神的時候,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她卻暢快得很,整個人都痛快了一些。好似什么壓在心里的事情終于得到了釋放,她實在是高興。

    她鄭重的將札記重新整理,修訂,收好,鎖進箱籠里,把鑰匙放進枕頭下,跟趙媽媽道:“不要動它。”

    趙媽媽哎了一聲,笑著道:“姑娘瞧著很是歡喜,可是有什么喜事?”

    蘭山君躺下,搖搖頭:“不算是喜事,卻算是解決了一件心事。”

    趙媽媽就不問了。

    六姑娘的心事,她們瞧得出是有,卻到底是什么,便一點也不懂了。

    她只能拿過扇子過來為她扇風,道:“那就好,心事就好像山上的石頭,解決掉一件就掉下一塊石頭。但也不能都掉完,不然心中空落落的。”

    蘭山君好笑,“還有這般的說法呢?”

    趙媽媽:“是啊。”

    她道:“奴婢為您揉揉頭吧?您晚間總是夢魘,半夜驚醒,常年下去可不行,仗著您今晚心情好,老奴多一句嘴,還是要吃藥緩解,都是能治的。”

    蘭山君卻搖頭,“不用啦。”

    她這是心魔,吃藥是沒用的。

    趙媽媽無法,只能點頭。但第二日到了壽府,她卻偷偷將錢媽媽拉到一邊,把事情說了,“本我們這般的人,是不該多嘴的,只是從去年十一月回來就一直如此,夜夜如此,這怎么能行呢?”

    她道:“錢媽媽,說句逾越的,我們姑娘將您當親祖母一般,真心得很,您說的話,她肯定是聽的。如今我家姑娘也已經跟郁大人定親了,再過半年便能出嫁……她即便是不喜歡那個家,也能在這個家調理身體。”

    錢媽媽聞言,著急道:“你這個老貨,怎么也不早說。”

    趙媽媽:“雖姑娘對我們好,但卻不敢將姑娘的事情胡說出去。”

    錢媽媽就拉著她的手道:“我一瞧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的。”

    她拍著胸脯道:“山君姑娘聽我的,你放心吧,我準能讓她看看病。”

    趙媽媽擦擦眼淚,“那我就放心了。”

    錢媽媽很有謀略,先不動聲色,只叫郁清梧來,道:“郁少爺,昨日的菜地,你是不是澆多水了?”

    郁清梧頓時噤若寒蟬。

    錢媽媽:“哼,今日早間我去,那小菜苗才多大,活生生就被你灌死了,我才種下去沒多久,你便連它的根也拔了起來!”

    郁清梧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怪它根不深,怪它不會叫喚。”

    錢媽媽眼神一切,直接換了話,“山君姑娘夢魘,你知道是什么嗎?”

    郁清梧倒是被她一番話誆了,竟然直直回答道:“不知。”

    錢媽媽皺眉,“真不知。”

    郁清梧回神了,笑著道:“錢媽媽,如今你也知道怎么套我話了。”

    錢媽媽卻擺擺手,“連你都沒有告訴啊。”

    郁清梧便道:“山君心事重重,卻不欲跟人說,咱們還是別打聽了。”

    錢媽媽本想著解鈴還須系鈴人,知道病因才好下藥,誰知道連郁清梧都不知道。她遲疑起來,“祝家的姑娘會不會知道?”

    郁清梧一下子就自信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呢?我與山君,無話不談,可謂知心。”

    錢媽媽笑起來,“得了,我一雙眼睛又沒瞎。”

    她說,“好不容易沐休,你快些去歇息歇息。”

    不過又操心他朝堂的事情,“從今往后,就不去太仆寺上值了么?”

    郁清梧:“還是要去的,殺博遠侯只是一個開胃菜,后頭的菜才叫好吃。”

    改馬政,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能改一點就是一點,這是國之根本,民之根本,不能拖延。

    他小聲寬慰老人家的心,“不是我一個人在做的,除了山君,我還有其他志同道合之人呢。”

    太仆寺的蘇大人其實已經想很久了。這是個極為踏實的老頭子,從不參與朝堂爭斗,只是默默的改進騸馬,將百姓養馬的損失減到最少。

    但這般根本無法解決根本問題,所以,他見到郁清梧的時候就道:“你要是能行,我愿意幫你。你都不怕死,我這把老骨頭了,又怕什么呢?”

    兩人十分投契,經由蘇大人認識,郁清梧又認識了許多人。如今仔細想想,他竟然從不曾因為害怕失去鄔慶川后就會變得孤身而行。

    天下太大了。他從前只聽鄔慶川講學,但現在,一鯨落而萬師起,他反而如魚得水。

    他笑著道:“錢媽媽,我明日下值回來給你買一顆菜苗補上吧?”

    錢媽媽點頭。又領著他去看蘭山君。她笑著坐下,見山君在給老夫人曬書,倒是老夫人,已經在屋子里面睡著了。

    哎,老夫人越發愛睡了。

    錢媽媽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沒有一個是讓她放心的。她等山君曬完書后又東扯西扯,道:“山君,我給你熬點補藥吧?”

    蘭山君就知道是趙媽媽說的。她笑著搖搖頭,“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除了多噩夢,其他也沒有什么。”

    錢媽媽卻到底是上了年歲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鬼神之事上。她很有經驗,問:“夢見什么?”

    別是被臟東西纏上了。這可不行,這是要損陽氣的。

    蘭山君有意敷衍,卻被錢媽媽看出來了,大手一揮,“山君姑娘,要說實話。別讓我老太婆擔心。”

    蘭山君只好斟酌道:“我夢見……夢見自己被關著,四周黑漆漆的。”

    她說,“有人掐住我的脖子,想要我死,我不愿意,便總是掙扎。”

    錢媽媽一聽,嚇得站起來,“一直夢?”

    蘭山君:“嗯,一直夢。”

    錢媽媽:“什么時候的事情啊?”

    蘭山君:“從到洛陽之后。”

    錢媽媽:“天爺,這肯定是初來乍到被纏上了。”

    這可怎么是好?!

    她先將蘭山君拉到太陽底下站著,讓她朝著日頭的方向拜三拜,又風風火火到廚房拿出一把剁骨頭的剁骨刀氣沖沖的出來。

    她大步朝著蘭山君而去,然后扶著蘭山君的肩膀,在她詫異的目光中就著肩膀兩側砍,一邊砍一邊罵:“滾滾滾,管你三魂六畜,離我家孩子遠一些!再敢近身,我就不客氣了!”

    而后又朝著手足無措站在一邊的郁清梧道:“郁少爺!快拿我端午曬的水來,用柳枝撒在山君姑娘身上!”

    站著像個門神,一點也沒有眼力見哦。

    郁清梧急急忙忙去了。

    兩人團團為著蘭山君,憂心忡忡,“還是要去白馬寺拜拜才好。”

    蘭山君怔怔的站在原地,聽著他兩嘀嘀咕咕要去請尊菩薩回來擺著,便覺得,自從重活之后,她的淚水是越來越容易落下了。

    她突然生出一股委屈來,像極了在外頭被欺負的孩子,可以回家告狀了。她嘴巴一癟,嘴唇顫抖起來,“錢媽媽,我,我心里不舒服。”

    錢媽媽:“哎,我知道,我知道。”

    她丟了刀,將人摟進懷里,“我知道的。”

    要是舒服,怎么能連笑得最燦的時候,歡喜都不曾到達眼底呢。

    她老人家心疼得不行,“哎,這是遭了多大的罪才會如此喲,天神菩薩,有罪別怪她,朝著我們老不死來哦。”

    【📢作者有話說】

    晚安昂

    明天見感謝在2024-06-25 21:00:29~2024-06-25 23:22: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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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 偏我來時不逢春(39)

    ◎山君,你——你跟段伯顏是什么關系?”◎

    人果然是不能哭第一次的。有了第一次, 就有第二次,而今是第三次了。

    她上輩子到洛陽后,恐加起來, 也只哭過這么多。

    人也不能覺得委屈。

    蘭山君從前再煎熬的時候,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般嚎啕大哭的一日。

    因何而起呢?竟又有些說不上緣由, 只覺得一輩子的委屈都想在這一刻宣泄出來。

    那些平日里不能為外人道的痛苦在一句一句安撫下化成了傾訴的欲望, 卻又不能傾訴,便從眼眶里而出, 怎么止也止不住。

    好在哭一場還是有好處的,她哭得精疲力盡, 于是不到中午的時候,就枕著錢媽媽的手臂睡了過去。

    錢媽媽一直陪著, 根本不敢抽身, 只一味的使眼色叫郁清梧出去——即便是定了親, 也不該這般守在姑娘的床前。

    奈何郁清梧看不懂臉色,坐在床榻上盯著蘭山君的臉怔怔出神。

    錢媽媽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她低聲罵道:“還看?要不你也把手伸出來給她枕枕?”

    郁清梧恍然未回神, 愣愣的點了點頭,“好啊。”

    錢媽媽:“……”

    她翻了個白眼,問,“呆瓜, 你一個勁的在想什么呢?”

    郁清梧便努力凝神輕聲道:“山君——像是有萬千愁絲, 我瞧著, 她好似我小時候看的傀儡戲。這些愁絲綁在了她的四肢上,提著她的手腳在戲臺上伸腕抬足, 唱作念打, 樣樣都有目的, 卻又失去了隨心二字。”

    這般活著, 本該沒了趣味。

    可她好就好在這里。他盯著她的臉道:“但即便如此,她還在猶自掙扎著,秉著一口氣,想要于絕處逢生。”

    她就像是要從傀儡戲臺里面掙扎出來的人一般。她已經伸出一只手了。

    他總是被這樣的她吸引,一刻也挪不開眼睛。他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可他不敢去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出來。

    可能是因為本性不喜細究,可能也不敢去細究。

    郁清梧喃喃道:“現在卻不敢不去想。”

    他怕自己會后悔。就像后悔為什么不追問阿兄一句。要是因為他退的這一步,以后讓山君也發生意外怎么辦?

    人一多思,心里就害怕。

    他搖搖頭,道:“錢媽媽,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想想她為什么會這樣,想想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奇怪的回眸,想想她說的每一句話是不是另有深意。

    也許,想明白了,也就懂她為什么成了剪影,又要如何掙扎。他也就可以去握住她的手,敢對她說一句:“山君,我帶你出來。”

    錢媽媽聞言嘆息一聲,“那你就好好想。”

    她一只手被山君抱著睡,另外一只手輕輕拿著帕子為她扇風,心疼道:“可憐見的——才棗兒大一顆心,怎么就藏了這么多事情呢?”

    郁清梧深深看了蘭ῳ*Ɩ 山君一眼,站起來道:“我再去看看老夫人。”

    錢媽媽點頭,“哎,你去。我都沒顧得上那邊。”

    壽老夫人已經醒了。蘭山君那般哭,她不可能聽不見。但她躺在床上,一直沒有起來。

    她不敢叫自己過去。老人家,一旦被帶動著心緒,想停下來就難了。

    她的身子最近越發不好。從前是撐著一口氣,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去年蘇行舟的死訊傳來,她吐了一口血,便更加難愈。

    本也是要撐著這口氣等林冀死的,本以為要等個三五年,甚至更久,本以為有生之年是瞧不見了,結果天道因果卻來得如此快,她一高興,這口氣反而泄了出去。

    她笑著跟郁清梧道:“你別擔心,有些事情,像今日這般哭出來就好了,山君是個堅韌的孩子,不會出差錯的。”

    郁清梧沉默著點點頭。

    壽老夫人卻還擔心他和鄔慶川的事情,“你之后再見他,真就是不死不休了?”

    郁清梧不忍心在她面前點頭。

    壽老夫人卻哪里還不明白,頓時傷心起來,忍不住又咳嗽幾聲,“我是管不了你們的……各人各有緣法,我活這一輩子,算是活得長了,也都沒活明白,怎么能要求你們活明白呢?”

    郁清梧給她端了藥過去,安撫道:“您好好養身子,我還要靠您庇佑呢。”

    壽老夫人接過藥捧在手里,垂目道:“我要是在世,你住在這座宅子里,我肯定是能庇護的。我要是不在世了,你也住在這座宅子里吧……陛下好歹會給我幾分薄面。”

    郁清梧驟然哽咽道:“您活長一點吧。”

    他向來無緣長輩,好不容易有個人疼,卻又要逝去。

    壽老夫人就道:“你和山君,我說句良心話,倒還是偏著你的。當初山君要嫁給你,我心里歡喜得很,即便知道她那樣不對,可我到底多說不出幾句勸她的話,就想著我死后,你也有個知心知意的人一塊說說話——”

    她拍拍郁清梧的手,“我的死,若是還有一點價值,就拿去用吧,別傻乎乎的,你要是不用,就要被鄔慶川用了。”

    郁清梧卻搖頭,“那樣我與他,又有什么區別呢?”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可以摻和進那些陰私里面,卻不能用老夫人的死做文章。

    他道:“用您的死做什么文章呢?讓陛下愧疚?讓鄔慶川的德行有虧?讓我的名聲更好一點?”

    這些東西,他都不需要。

    “鄔閣老若是想做這些,我也不答應。”

    壽老夫人便輕輕嘆氣,“清梧啊——”

    郁清梧點頭,“您說。”

    壽老夫人卻說不出聲了。

    她搖搖頭,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對錢媽媽好一些。”

    郁清梧紅眼:“我知曉的。”

    壽老夫人說這么一場話,又睡了過去。她真害怕自己就這般一睡不醒。

    郁清梧沉沉的吐出一口氣,慢騰騰的走到了廊下坐著。日頭慢慢的落下去,紅墻上有了竹影,黃昏逼近,繼而夜幕來臨。

    他又去提了一盞燈來。

    他想起趙媽媽說,“我家姑娘每逢睡覺,都要一盞燈亮著。”

    她怕黑嗎?

    怕黑呀……

    蘭山君睡醒的時候,外頭一片寂靜,唯獨錢媽媽睡在她的身側正香,小聲的打著鼾。

    她愣了愣,倒是想起了白日的失態。

    她站起來,輕手輕腳摸黑出來,卻見黑暗中有一處漫著光。

    她定睛看去,就見郁清梧坐在門口的廊下,寬大的袖子下遮了一只圓圓的燈籠,見了她出來后,他看向她,沒有問其他,而是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山君——你要我幫你殺誰呢?”

    蘭山君一時之間,竟生出些錯覺來,以為自己還在夢里。

    但他緊接著卻繼續問了一句,“是洛陽的人嗎?”

    蘭山君心口緊緊一縮,她臉色泛白,“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郁清梧便又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他說,“不用你為我做什么——我已經答應你了。”

    蘭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動容,便盤腿坐在了他的身邊。

    夜風徐徐,兩人的衣袖和發絲都被帶動得吹起來。

    郁清梧靜默了一會,終于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顏是什么關系?”

    蘭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瞞不住他的。

    她輕輕感喟一句,轉頭看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蘇公子是查出什么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說,“我師父,段伯顏——我唯恐他跟蘇公子的事情有關。”

    郁清梧一雙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就又輕柔下來,肯定的道:“沒有關系,阿兄并不是因為知曉了你師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說,她心里的事情太多了,這應也是一件。這樣的事情壓在心里,時時內疚,怎么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問為什么段伯顏是她的師父,也不問她的過去是什么樣的,他只是終于想通了她的一些話。

    比如說,她對他說,他們兩的路是一樣的。

    比如說,她對他說,十年生死,愿與君同。

    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之間,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應是愿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顏曾經走過的路。

    他柔聲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訴我的,關于段將軍的事情,我能傾聽——我也有資格聽。”

    蘭山君眉眼都松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資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給他,卻不敢提這件事情。人心難測,誰愿意交付真心呢?

    郁清梧就忍不住逼問了一句,“為何現在敢呢?”

    蘭山君卻瞧了他一樣,靠在墻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頭,“郁清梧,我可以信你嗎?”

    郁清梧笑起來,將燈籠放進她的懷里,溫和道:“請君信我。”

    只四個字,就讓蘭山君也跟著笑起來,她喃喃道:“今日,確實暢快。”

    哭了一頓,心境好似開闊了一些。連路也好走起來。

    但他不問,有些話她卻要說的,她道:“我的從前,其實與我說的,也沒有什么不同。我來洛陽之前,并不知曉他的身份。我猜著,應該是他來到蜀州,途經淮陵,恰好碰見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廟——一切就順理成章起來。”

    “后來的事情里你也知曉了,我在白馬寺碰見了你和蘇公子,他認出了我,但我確實是沒有認出他的。”

    “從那一刻開始,我心有懷疑,又從你給的段伯顏書籍里看見了他的字——我就確認是他了。”

    她說,“但是知曉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備。他畢竟是一個死去的人。他跟齊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郁清梧:“我與齊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隨著這句話的脫口而出,又有些酸澀起來。

    原來,這就是她要嫁給他的緣由。

    她終于說了一句真話。

    但是她還是個騙子。

    他知道的,她還有許多事情瞞著他。

    以她的心性,單單段伯顏的事情是不會讓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顏這里,卻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后就多與我說。”

    蘭山君猶豫了一瞬,而后點點頭,“我答應你。”

    有個人分擔,畢竟好受許多。

    但如此被人分擔,她又覺得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著壽老夫人曬書,總是遲疑的看著外頭。

    錢媽媽輕聲的跟壽老夫人咬耳朵,“哎喲喲,昨日我起床的時候,發現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談心,兩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裝睡。”

    睡得她骨頭都僵化了兩人還沒說完。

    她道:“昨日談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著她在等清梧回來呢。”

    壽老夫人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就你聰明哦。”

    錢媽媽:“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還是太悶了,我要不要帶她出去逛逛?”

    壽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沒有出門逛了。”

    錢媽媽哎了一聲,“那我就攛掇攛掇她。”

    蘭山君卻有些猶豫,“我也沒有什么可買的。”

    錢媽媽:“姑娘家,首飾衣裳哪里還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買些呢。”

    蘭山君只好點頭。

    錢媽媽興奮的拉著她出門,讓人準備銀兩,問壽老夫人:“你想要什么呀?”

    壽老夫人:“食伏記的栗子糕如果有就買一些回來吧?”

    錢媽媽:“行!”

    她拉著蘭山君出門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錢呢!”

    ——

    鄔慶川的事情,最終還是被和稀泥下來了。

    博遠侯被判了死刑,鄔慶川出獄。

    他出獄的那一日,有不少學子去接他。

    作為文壇大家,又是洛陽一黨,他被蜀黨誣告的事情讓這群學生頗為氣憤,竟然無人細細去糾察博遠侯的證據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說他是被誣告的,那就是被誣告的。

    這般的人被誣告,簡直是在他們心中燒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國子監里面的先生警告過不可沖動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門口,還是有人潑墨水。

    文人嘛,潑的東西也是文雅的。

    鄔慶川在洛陽收的弟子王奎扶著他出門,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沒成想到頭來卻要被如此對待。”

    鄔慶川笑著道:“他人誹我謗我,我自關門睡,只要清白在,何懼有之呢?”

    他眼神掃向外頭,卻沒有看見郁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嘆息一聲,而后對王奎道:“今日你們來了這么多人,已經是不妥,還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們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鄔慶川聽見這一句話,久不能言。

    ——十幾年前,他去蜀州的時候,若是也能有這么多人送他,他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是在洛陽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即便是錯了,還是依舊要走完。不然他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就見齊王的馬車在一邊等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齊王帶著齊王世子過來,與他在諸位學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極為諷刺。

    鄔慶川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要被剝掉了。但十幾年過去,當年的人換了一批,學生也早早換了人,無人看出他的窘迫,無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澀。

    齊王扶著他,喊了一句,“鄔閣老,辛苦了。”

    鄔慶川卻不敢應。

    他連忙道:“讓王爺費心了。”

    齊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個博遠侯,保下一個對他并不算忠心的鄔慶川,他當然要費心了。

    不然眾人都該以為他要失勢。

    齊王最近確實過得比較艱難。但他并不覺得自己就到了絕境。有時候臂膀太長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覺得博遠侯死得有些不值。

    應該有更大的價值才是。

    畢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滿一瞬,覺得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孫那個沒毛的兔崽子擺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沒有報復皇太孫——這樣皇帝對他就更加厭煩了,他只是乖巧的聽話,在此事里面做了個傀儡王爺。

    他對兒子道:“你跟太孫,你遲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孫比你厲害,也比你手段狠。”

    齊王世子一直怏怏不樂。即便再是懷著一種天真的念頭,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還說出他與大哥哥兩個人關系依舊的話。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氣。

    為什么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孫必經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孫詫異。他走過去,“阿柏,你找我?”

    齊王世子緊緊盯著他。“大哥哥——將來,你會殺我嗎?”

    皇太孫搖搖頭,“我殺你做什么?”

    他笑著道:“你若是非要這般想,就把咱們想成爭奪鋪面的堂兄弟。無論哪一方輸了,不過是輸些鋪面罷了,哪里要喊打喊殺?”

    齊王世子卻搖頭道:“難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間鋪面?難道博遠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間鋪面?”

    “那將來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間鋪面呢?”

    皇太孫沉默下去。

    有些話,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說的。他無法理解阿柏現在的質問,也不愿意與他太過于糾纏這些字詞。

    他突然指了指前頭走來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鋪面?”

    齊王世子張了張嘴巴,“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沒什么不同。

    當年,陛下殺了段家滿門,皇祖母一直在長樂宮十幾年未出。如今,陛下殺了博遠侯府滿門,林貴妃日日哭到暈厥,跪在御書房門口求恩典。

    這些,都沒有任何不同。

    皇太孫溫和道:“阿柏,你不要太過于質問我,你該知曉,我站在這個位置上,齊王叔是不會放過我的。”

    齊王世子徹底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

    他轉身走了。

    皇太孫悠悠嘆息。

    有時候,為什么非要問這么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東宮,郁清梧迎面而來,道:“殿下。”

    皇太孫嗯了一聲。

    郁清梧笑著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還記得嗎?”

    皇太孫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聲。

    郁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賞賜了東西與她么?她想要進宮拜謝,卻又知曉皇后娘娘靜養,不敢打擾,便想去給太孫妃拜謝。”

    皇太孫本是要拒絕的。他不想讓元娘跟蘭山君見面。

    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他私心里還是想讓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認識,看一眼也好。

    他躊躇一刻,到底點了頭,“好。”

    郁清梧就笑著道:“多謝太孫。”

    山君的托付便又辦好了。

    所以說,山君早就該把這事情告訴他的。如此夫妻齊心其利斷金,要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宮門,準備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說一聲。

    結果都要回到壽府了,卻碰見了好幾個國子監生。

    為首的王奎他是認識的 。

    去年他剛回洛陽,鄔慶川便引薦了王奎給他認識,道:“此人性情中人,最愛打抱不平,胸有俠義之分,在洛陽名聲不少。”

    王奎卻對他很是羨慕,道:“鄔先生對我等噓寒問暖,無論是學問還是衣食住行,無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陽,寄信去驛站,我們才知道,什么叫做親傳弟子。”

    郁清梧曾經還為這話自傲過:“我與先生情同父子,先生愛我,我心知曉。”

    但如今,這句話在他再次遇見王奎等人的時候,又變得譏諷起來。

    他倒是知道他們來做什么。無非是質問他的話。

    他不用聽都知道他們會說什么。

    “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誣陷先生,結黨營私——”

    他想,若是他們說這些,他可不敢認。這就是壽府門前,認了罪,卻是看賤了自己的骨氣。

    他走過去,抿唇抬頭,正要說上幾句,卻見側邊不知道何時冒出了幾個人來,提著一桶墨水就澆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擋,還是沒有擋過,于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個墨人。

    郁清梧輕輕噓出一口氣。他轉身,正想脫掉自己的長衫往身邊人身上也涂抹涂抹時,就見錢媽媽和山君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她們似乎是剛剛買了東西回家,還沒邁進家門,就看見了他這一身狼狽相。

    郁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他只覺得有些羞愧,深覺這般的面目,其實是不能被錢媽媽和山君看見的。

    他低頭,想找出一點干凈的衣裳角落來擦擦臉上的墨汁,卻又找不到一塊好地方。

    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站在那里久久不動。

    ——他這一身,怕是很難擦干凈了。

    恐要連累她們。

    【📢作者有話說】

    晚安。俺明天加一更賠罪。

    這周結束前應該可以結婚。

    40  ☪ 偏我來時不逢春(40)

    ◎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人要羞辱他人, 勢必是要列出罪狀,好讓其身上填滿惡貫滿盈四字。

    王奎看郁清梧,已是罄竹難書, 他痛心疾首道:“元狩三十四年,你七歲, 父母雙亡, 得遇鄔先生,自此之后才能讀書識字, 從一個克父克母的兇煞之人,成為名滿蜀州的風流人物——這一點, 郁清梧,你可認?”

    郁清梧本在怔怔出神。聽到質問之音, 他慢慢將目光從山君和錢媽媽身上挪開, 正要開口, 又瞧見她們從門口開始走了過來,他心一頓, 便又被王奎搶了話。

    “元狩四十四年,你赴洛陽趕考,鄔先生一路為你打點,讓你住進洛陽的問鄔家, 得壽老夫人照顧, 衣食無憂, 讓你考中探花,從此名聞天下——這一點, 郁清梧, 你又可認?”

    兩番質問之間, 蘭山君已經扶著錢媽媽到了眾人跟前。她站在一側, 突然開口問:“你要他認什么?”

    王奎高聲道:“自然是認鄔先生對他的恩情!”

    蘭山君聞言便輕笑出了聲,卻沒立刻有理他,只安撫的拍拍錢媽媽的手,而后走到一身墨水的郁清梧身前,掏出手帕給他。

    郁清梧卻不敢接。

    手也是臟的。恐污了帕子。

    王奎見她不理自己,心中不滿,皺眉道:“你是他什么人?”

    蘭山君側眸看他,手按在腰間,一把腰劍就抽了出來,只一劍,劍光凌凌橫在了王奎的眉眼前。

    她常年用的都是一招斃命,王奎一個文弱書生,驟然之間,哪里經得起這般的劍意,竟然雙腳有些軟,生生被逼得往后面退了幾步。

    其他人見狀,便猶豫起來。

    他們跟著來,一是義憤填膺,覺得郁清梧背叛師恩,人神共憤,但是卻不欲與女子糾纏。

    還是拿劍的女子。

    自古女子難纏,贏了無人說你好,輸了更加難堪。

    蘭山君冷冷的瞧著他們,見他們沒有再生事,這才道:“我是學刀的,使劍,可不利索。”

    郁清梧就忍不住笑了笑。

    山君還是第一次使劍吧。這是她昨日才買的。錢媽媽昨日還笑話他,“郁少爺,你慘咯,以后叫你走東都不敢走西哦!”

    沒成想,今日這把劍卻為他橫在了他人身上。

    郁清梧喟嘆一聲,不愿意讓山君擋在自己的面前,卻剛要開口,就見她抬高手用帕子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

    他身子一僵,自然而然低頭,聽見她輕聲道:“再低一低,你太高了。”

    郁清梧心中的酸澀之意莫名就涌了上來,他彎腰,把腦袋伸過去,咬緊牙關道了一句,“好。”

    蘭山君便替他把眼睛周邊的墨水擦干凈。她把帕子強行塞在他的手里,“也擦擦手。”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身看向王奎。她不認識這個人。

    她問,“你叫什么?”

    王奎已然回了氣勢,“王奎。”

    蘭山君想了想,“我不曾聽聞過你,想來十年之后也應碌碌無為。”

    若是有名的,她該知曉。

    王奎好笑,“即便碌碌無為,也好過師恩負盡之人名臭天下的強。”

    蘭山君卻問:“是誰與你說他師恩負盡的?”

    “鄔閣老嗎?”

    王奎激動道:“這還用說嗎?”

    蘭山君也拔高聲音:“為什么不用說?若是鄔閣老親自說郁清梧師恩負盡,便讓他站在這里——”

    她的劍直直的落下,劍尖點地,高聲道:“便讓他站在壽府門前,敲著鑼鼓告訴天下人,他的學生,他苦教十余年的學生,是個忘恩負義之徒——他為什么不來——我問你,既然鄔慶川說他師恩負盡,他為什么不來自己說,反而要你們來?”

    王奎被她說得一愣,而后斥責道:“先生高義,品行高潔,并不記恨于郁清梧,也不愿意跟小人糾纏,但這不代表郁清梧沒有做錯。”

    蘭山君緊緊盯著他,“他做錯哪里了?”

    “太仆寺揭露博遠侯私販茶葉,難道錯了嗎?郁清梧不怕得罪權貴,力證博遠侯貪污受賄,為民請命,難道錯了嗎?”

    王奎一時之間竟然被問住了。因為郁清梧前面所做之事都沒有任何錯。

    蘭山君便道:“那我也來問問你——此事,是博遠侯在盤打之下說出鄔閣老是合謀,你認還是不認?”

    “此事,是鄔閣老自己曾與博遠侯書信過茶葉的事情才被舉證,你又認還是不認?”

    王奎一愣,又被她繞了進去。

    但他好歹讀書十余年,立馬反應了過來,“郁清梧身為鄔先生的弟子,結交蜀黨誣陷鄔先生,想要鄔先生含冤入獄,難道不是事實?”

    蘭山君就笑起來,“若是你這般說,那你是覺得,即便鄔閣老收了賄賂,與博遠侯一塊合謀茶葉之利,郁清梧也要幫著了?”

    王奎:“鄔先生沒有——”

    蘭山君:“那是后面查出來的!”

    她冷笑道:“那是后來,三司會審查出來的。”

    “枉你還讀圣賢書,我即便是一個女子,從不入朝堂,但我也知道,既然戴了烏紗帽,就該秉公辦理。無論罪人是先生還是父親還是朋友,在當時有罪證的情況下,便要相信罪證。”

    “若是證據確鑿,就該摘烏紗帽的摘烏紗帽,該殺頭的殺頭,若是證據有誤,便有冤屈的洗刷冤屈,該還清白的還清白。”

    “怎么,如今的世道,秉公做事也有錯了?鄔閣老沒有做此事,那他受罰了么?他不是好生生回去了么?”

    她譏諷道:“若是鄔閣老因為這件事情恨上了郁清梧,那他該要反省自己才對——為什么十余年教郁清梧做個好官,做把為國之刃,一朝輪到自己身上,卻要他做一個昏官呢?”

    王奎被問住了,但他身邊卻還有其他人,立馬道:“好一個牙尖嘴里的姑娘,顛倒黑白,郁清梧受鄔先生的恩,理應同鄔先生一塊為民請命,卻自甘墮落,陷入黨爭,為蜀州一派所用……”

    蘭山君直直看向說話的人,“黨爭二字,你敢不敢現在敲著鑼說?”

    那學生皺眉,“你什么意思?”

    蘭山君一臉嘲諷,“郁清梧從始至終只做了一件事情——首告博遠侯販賣茶葉,貪污受賄——若這樣就是你所說的黨爭,以后你做了官,還要不要做事?還要不要查貪官污吏?為官者,拘束自己在黨爭之中,眼前只看得見銅孔之中的方寸之地,卻還在這里大放厥詞,說別人為民請命不對——”

    她的目光看向這群國子監生,“出事以來,郁清梧從未說過鄔閣老一句詆毀之語,鄔閣老卻叫你們來潑郁清梧的臟墨……”

    “這樣的先生,難道就配稱先生嗎?這樣的你們,如同走狗,又配稱什么讀書人?”

    蘭山君一手垂劍,一手指向郁清梧,一字一句道:“他雖有墨,卻比你干凈。”

    郁清梧就大笑起來。

    他心中那口郁郁之氣,突然就消散開去,而后覺得自己不用跟這群人說任何話,山君說的,足夠他此生在艱難之時堅持下去了。

    蘭山君卻沒有說完,繼而看向王奎:“元狩三十四年,郁清梧七歲,卻命運多舛,父母雙亡,正是艱難的時候,你卻說他克父克母——這句話,你方才說了,敢不敢認?”

    王奎臉上閃過尷尬之意,他當時實在是憤怒,這才失口,他也認,“此事是我不對。”

    蘭山君一錯不錯的看他: “彼時,鄔閣老被貶江南,聽聞斷蒼山有桃園,便前往尋林。斷蒼山的學堂夫子對他禮遇有加,請他教學,他便在五十多個學生里面挑中了夫子最看好的郁清梧,因為郁清梧有過目不忘之才,讀書識字皆是一流——”

    言下之意,雖然未曾說出口,眾人卻也懂她的意思。

    即便沒有鄔慶川,他也有該有一番作為。

    王奎想要辯解,蘭山君卻嗤然一聲蓋過他的聲音:“而元狩四十四年,王舉人,看你的年歲,彼時也應該有十七八歲了。看你這番義憤填膺什么都懂的模樣——那當年蘇家小妹的死,你為什么不站出來說一句?”

    王奎臉色頓時變得不好,嘴巴也不利索了。他確實是知曉蘇家兄妹為林冀所殺之事。所以剛開始林冀一死,郁清梧在圣上面前說他跟先生不好,他還以為是郁清梧故意撇清跟先生的關系,是在護著先生,這才沒有出聲。

    誰知道后來郁清梧心黑手辣,就要置鄔先生于死地了?

    蘭山君見他這般模樣,更加鄙夷,“當年,不敢說。今日,你為什么敢說了?”

    提起此事,王奎啞口無言。

    蘭山君不欲再跟這群人糾纏,將腰劍反手一插,瞬間入了腰間的劍鞘里,道:“鄔閣老尋弟子,倒是天差地別。前頭是郁清梧——后頭,是你了么?”

    此話一出,王奎已然大怒,卻又剛剛被質問一番,話到嘴邊說不出口,臉色蒼白。他身邊的人都是跟著來的,見蘭山君話里有話,王奎卻不敢反駁,倒是有些拿捏不定了。

    最后還是錢媽媽見自家兩個讀書人不說話了,馬上擼起袖子操起剛剛不知道被誰放在一邊的墨桶就往王奎身邊澆過去,動作之快,之矯捷,簡直比蘭山君一個練過刀的人還快。

    王奎等人連忙逃竄,錢媽媽卻把桶一扔,正好套在了方才負責潑墨的人頭上,而后大聲罵道:“癟犢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上門來挑釁了,今日是便宜你們了,沒讓你們喝著老娘的洗腳水!”

    又扯著嗓子罵道:“我呸,一群豬狗,含鳥猢猻,像腐敗的木頭,像大糞涂墻——”

    她罵著罵著突然喘口氣,“郁少爺,怎么罵來著?”

    郁清梧低聲笑起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太長了,錢媽媽學不會,還是繼續罵擅長的,“夾著□□跑什么啊!跑著去舔墻上的狗糞吧一群撮鳥!”

    蘭山君還是第一次錢媽媽這般的威力,竟然有些回不過神,錢媽媽一瞧,覺得自己還是要斯文些,別嚇著自家人。于是脫了鞋子追著跑過去扔人頭上,“我老太婆明日就要去國子監問問你們的師長,看看你們到底姓甚名誰,竟然跑到別人府前來潑墨,我還要去宮里問問陛下,把你們的名字一個個說給他老人家聽,問問為什么國子監會收你們這群蠢貨!”

    她呸了一聲,“你們給我等好了,我不收拾你們,我就不姓錢!”

    等人逃沒了,她轉身一看郁清梧,心疼道:“哎喲,如今都變成小黑瓜了。”

    郁清梧就笑起來,他說,“能洗干凈的。”

    他定定的道:“有你們在,我肯定能洗得挺干凈的。”

    ——

    郁清梧回去洗澡換衣裳了。錢媽媽在院子里面剁豬肉——今日買的。蘭山君本是要給他們做豬肉包子吃。

    她老人家剁剁剁,剁剁剁,越剁越生氣,嘀咕道:“什么人啊!我一定要給他們一點厲害瞧瞧。”

    蘭山君好奇,“怎么做呢?”

    錢媽媽:“像我們的法子就多了——”

    但不便跟蘭山君說。

    她咳了一聲,指了指郁清梧的屋子,“山君姑娘,你去瞧瞧郁少爺吧,讀書人被潑墨,心里肯定不好過呢。”

    小夫妻你安慰安慰我,我安慰安慰你,如此才是長久相處之道。

    蘭山君站起來,點頭,“好啊。”

    錢媽媽就笑起來,“去吧,他心里感動著呢,你今日可算是美人救書生了,寫成戲本子也好聽。”

    蘭山君彎腰拎起今日買的一盒豬肉脯,樂道:“那肯定沒有您的爽快——您這叫老祖母大展身手救孫。”

    她說完輕快著腳步走了,卻留著錢媽媽呆呆愣愣想她最后一句話。

    而后更加賣力的剁剁剁,剁剁剁——她老人家竟然也能享兒孫福了。

    另一邊,郁清梧剛洗換衣裳出來。瞧見蘭山君,頗有些羞愧,道:“山君……讓你見笑了。”

    當初貪一己之私答應山君婚事的時候也曾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日被她看見,但真正發生的時候,卻比腦海里想象的更加難堪和不愿。

    到底是男人,像孔雀一般,其實只想展露展露自己的尾巴,結果卻被看見了屁股。

    他坐下來,唉聲嘆氣的,“山君,每次我不好的一面,都能被你看見。”

    所以山君對他不是男女之情,也情有可原。

    蘭山君把豬肉脯放在他的懷里:“郁清梧,你沒有錯,不用說自己不好。”

    郁清梧便要說話,卻被蘭山君打斷,道:“你聽我說。”

    她以為他是對鄔慶川想不開。

    郁清梧認真點頭。

    蘭山君看著他:“我記得,鄔慶川之前跟你說過路的區別。一條路,分兩個路口,是歧。”

    郁清梧悶嗯了一聲。

    蘭山君也坐下來,靠在墻上:“你跟鄔慶川分道而馳,確實是歧。可你沒有放棄,你試了很多種法子去達到自己的目的,跟皇太孫周旋,去做蜀黨,在跟太仆寺一點點改馬政——一條路,兩個方向是歧,三個方向是岔,四個方向是衢,五個方向就叫康了,六個方向便是莊——你一個辦法一個辦法的去試,從不放棄,自然走的,是一條康莊大道。”

    她說完,從他懷里拿出一塊豬肉脯,“要吃嗎?”

    郁清梧就接過低下頭細細咬,不知不覺間,嘴皮子都哆嗦了。

    他想,自古圣賢都沒有他幸運。

    他有山君,他們沒有。

    蘭山君瞧了就笑,“郁清梧,你挺愛哭的。”

    郁清梧撇過頭,嗚咽道:“山君,我這樣子是不是不好。”

    蘭山君便抬起手,在他的頭上輕輕碰了碰頭發,溫和道:“算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作者有話說】

    來大姨媽了家人們,少了半更,待會十二點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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