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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偏我來時不逢春(41)

    ◎錢媽媽單人簡單向報仇,不喜歡不要買◎

    錢媽媽原先是個宮女, 也曾學過規矩,認過幾個字。但剛學規矩不久就跟宮嬤嬤干了架,本是要被抓出去打死的, 還是路過的壽夫ῳ*Ɩ 人瞧見了,把她要了過來, 這才保下一條命。

    她之前也是有名有姓的, 只是跟了壽老夫人后,她堅決要換個姓名。她想跟壽老夫人姓壽, 壽老夫人笑著道:“不行哦,這是陛下賜的。”

    錢媽媽想了想, 就姓錢了。除了命,就是錢重要。

    壽老夫人就問, “那叫什么啊?”

    錢媽媽:“溫婉一點吧?”

    她性子太急了, 容易跟人打起來, 想著叫個溫婉的名字壓一壓。壽老夫人就道:“那就叫茉娘吧?”

    錢媽媽沒聽懂,“末啊?尾巴?奴婢不太喜歡。”

    壽老夫人:“是茉莉的茉。”

    錢媽媽這才高興的答應。

    ——她把這段往事說給蘭山君聽, 一邊剁菜一邊道:“但我這脾氣還是改不了!”

    這其實都怪壽老夫人,錢媽媽每次言行無忌,她卻不怪罪。錢媽媽自己也知道這個脾氣是改不過來了,道:“我就很少出門了, 宮里我也不去, 這樣熬了幾年, 整個壽府里就我成了管事媽媽,除了老夫人和老爺, 我最大, 誰敢說我?”

    她這輩子沒怎么怕過事情。最怕的一次還是壽老夫人身子不好, 不能有身孕, 她怕自己要做姨娘生孩子。

    她可不愿意。

    即便壽老夫人對她再好,她也不愿意。

    她收拾好包袱,只要了自己穿的幾件衣裳,把存著的月例銀子都還給主子,道:“奴婢就算是不要名字不要姓氏了,都不愿意做妾,不愿意給老爺生孩子。”

    壽老夫人哭笑不得,道:“誰說要你做妾啦?”

    錢媽媽:“奴婢長得好,性子好,又是您救下來的,跟您最好,是做好妾的人選了。”

    鄔慶海在一邊瘋了一般笑,“茉娘,你也太自信了吧!”

    錢媽媽就明白了,“真不要我做姨娘啊?”

    鄔慶海點頭,“我肯定不要。”

    錢媽媽:“那你們要誰?”

    鄔慶海,“為什么非要孩子呢?我們沒打算生呀。”

    錢媽媽十分后怕:“幸而碰見了一個驚駭世俗的老爺,不然我即便不做妾生孩子,也要跟老夫人照顧別人的孩子,那多糟心啊!”

    蘭山君聽得直笑。

    錢媽媽:“從那之后我膽子就大多了,當年我們老爺去世,陛下和老夫人又都有危險,還是我出去送信的——”

    這里牽扯到從前皇帝登基的事情了,錢媽媽沒多說,道:“反正,陛下說給我一個承諾哩。”

    蘭山君一頓,“陛下的承諾?”

    錢媽媽:“是啊,但我又用不上。”

    但這回卻可以用來出氣了。

    她看看天,解下圍裙扔一邊,道:“山君姑娘,我要出門去買菜了。”

    蘭山君:“要我陪著去嗎?”

    錢媽媽:“不用,你也該回去了。不然你母親心里也不舒服。”

    蘭山君笑著道:“老夫人一直病著,我在這里侍奉是應當的。”

    母親其實心里也愿意。她還等著老夫人給慧慧說親呢。只是不碰巧,老夫人一直昏昏沉沉的,她便等著老夫人病好快一些,所以不曾催她回去。

    錢媽媽便點點頭,“那你要吃什么啊?”

    蘭山君:“豆角吧?豆角燉個茄子正好。”

    錢媽媽:“行。”

    她急匆匆出了門。她先去書店買書,“要賣得最好的。”

    書鋪掌柜懂得很,悄聲道:“要多少?什么樣子的?”

    錢媽媽:“給家里爺們看的,他就好這口。”

    書鋪掌柜懂了,“好嘞。”

    這是大生意啊。

    他拿出了花花綠綠的春/宮/圖和艷/情/書給錢媽媽挑,“您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樣的就有什么樣子的。”

    錢媽媽吃住都在壽府,四季衣裳首飾都跟老夫人一塊做的,她老人家從不用銀子,便有的是銀子,真正對住了錢這個姓氏。她大手一揮,“行,都要了。”

    掌柜的笑花了牙齒,一口一個姐姐,道:“老姐姐,您家少爺下回還要,便來找我。”

    他恭恭敬敬的送財神爺出了門,美滋滋的道:“這要看完了不得一年半載的?這家的少爺,怕還是個生瓜呢。”

    錢媽媽親自駕著一車的春/宮/圖和艷/情/書去王家了。

    她都打聽了,姓王的是去年才開始和鄔慶川走得近,有了些名聲。他的家世也不算富貴,普普通通,并不敢得罪高門權貴,但是又有一副俠義心腸,所以經常為平民百姓抱不平。

    這個人,大壞不壞,但是敢欺負到自家身上,錢媽媽心里還是氣的。

    他們到王家的時候,王家正在辦宴——這個她打聽清楚了,今日是王奎自己的讀書宴。

    錢媽媽覺得,他如今是跟著鄔慶川讀書,肯定是想要顯擺顯擺自己的學問。王家三五天便要辦一場宴席,上回跟著他一塊去潑墨的,就是經常來他家吃席面的人。

    錢媽媽撇嘴:所以說啊,放著好好的郁清梧不要,要這種人。

    清梧就從不在家里辦宴席。從外面買酒席太貴,在家里辦宴席,就要她老人家操心了,他就不請人回來。

    倒是這個王奎,家里沒個奴仆,一旦辦席面,就是老母親和妻子忙活了。他又不管。呸!錢媽媽很是鄙夷。

    這時候,她請的彪形大漢已經到了。

    她說,“那就交給你了。”

    彪形大漢笑著道:“錢姐姐,這人怎么回事啊?”

    錢媽媽:“一群沒品的龜孫。”

    彪形大漢哎了一聲,“放心。我辦事,您盡管放心。”

    于是一群人進了屋,笑吟吟的跟王夫人道:“王少爺的貨到了,請讓他來驗驗貨。”

    王奎很快就出來了。

    他這幾日憋屈,悶聲道:“什么貨啊?”

    大漢,“是您買的書,我們掌柜的說送你家來。”

    王奎最近確實買了許多書。

    他問:“哪個書鋪的?”

    大漢:“狀元春書鋪。”

    王奎確實在那里買了書,于是也沒有多問,道:“搬進來吧。”

    大漢搬著進屋。

    便有同席的人問,“買了什么啊這么多?”

    王奎:“好書。”

    他說,“這是我要送出去的。”

    他跟著鄔先生,便不能跟從前一般了。要做個施恩惠的好人。

    他說,“國子監里也經常有貧窮的同窗用不上書,我跟趙祭酒說好了,這些書由我來買。”

    便有同窗稱贊他高義,道:“既然這樣,咱們不如現在就給趙祭酒送去。”

    也行。

    這么多人,王奎覺得自己也是體面的。于是就去了。

    趙祭酒看在鄔慶川的面子上收了,道:“多謝你了。”

    王奎擺擺手,“不妨事。”

    他喜滋滋出門。一群人準備再去酒樓里喝喝酒高興高興。

    回來的時候馬車是空的,大漢就請他們坐上馬車,“反正是順路的。”

    王奎他們來時是擠在一輛馬車里,如今空闊許多,確實是好事。王奎禮讓,將自家馬車讓給了其他人,自己坐上書鋪的馬車。

    他還笑著道:“怎么之前不見你啊?”

    大漢笑了笑,“哦,我剛來的。”

    王奎又問了幾句,大漢都敷衍。他這時候才發現路不對。

    他道:“這是去哪里?這不是回城的路?”

    大漢笑起來,“確實不是。”

    王奎罵道,“你是什么人?”

    剛罵完,就見馬車停在了一個糞坑前,錢媽媽正站在那里等著呢。

    她記性好,把昨日去潑墨的人都認出來了,還遺憾得很:“哎,還有三個沒來。”

    她道:“這幾個不是的,丟一邊吧,其他人都丟糞坑里面去。”

    王奎大怒,“你個老虔婆,我們都是國子監的學生!”

    錢媽媽就笑起來:“快別說了,我們家郁少爺還是官身呢,你們該潑墨不還得潑墨啊。”

    她不耐煩的說,“一個個跳進去,快,別讓我等久了。”

    她哼哼道:“我老實告訴你們,陛下面前,我還有臉面的,本這輩子不打算用的,結果用在你們這里,算是我吃虧了!”

    跳了這次糞坑,她看他們還敢不敢再去欺負人。

    另一頭,等國子監祭酒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著里頭那些書,喊人去叫王奎等人回來的時候,就是在糞坑里尋到他們的。

    趙祭酒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說,皺眉問,“壽老夫人府上的媽媽?”

    那就是錢媽媽了。

    他想了想,“今日之事,你們不可聲張。”

    那是真有陛下金口玉言的一口承諾的。他年輕的時候正好知道這么一回事。

    他嘆氣道:“如此簡單的計謀,你們也太愚笨了些,將來即便讀書出來為官,怕都是不妥的。”

    還需要歷練歷練。

    他看著王奎,道:“你的調令……還是算了,等明年吧。”

    【📢作者有話說】

    晚安。

    42  ☪ 偏我來時不逢春(42)

    ◎“——你看,你讓他多活了十二年。”◎

    如同蘭山君從不知曉郁清梧年輕的時候曾是個愛哭的人, 她也沒想到過錢媽媽年輕的時候,還得過皇帝的一個承諾。

    如今,錢媽媽又把這個承諾用在了王奎等人身上。

    蘭山君不由得感到可惜:“多不值得。”

    錢媽媽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 她將茄子和豆角都先蒸熟,而后拿著鏟勺在鐵鍋里壓壓壓, 將它們都壓成一團, 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進去添味道,“值得什么?什么才是值得呢?我難道還要用這一個承諾換什么前程不成?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哦, 能這般出出氣,心里痛快痛快就好了。”

    蘭山君坐在那里燒灶, 湊完柴火,她撐著臉看錢媽媽, 笑著道:“聽君一席話, 勝讀十年書。”

    錢媽媽:“這句我聽得懂, 你是夸我來著。”

    蘭山君嘴角就沒停下來過。晚間郁清梧回來,她道:“我明日要先回鎮國公府去, 后日進宮見太孫妃。”

    郁清梧哎了一聲,“后日我先送你進宮去,但我應比你先出宮,到時候, 我就在宮門口等你。”

    蘭山君:“若你有事, 不必送我, 也不用等我。”

    郁清梧:“我無事的。”

    博遠侯判死刑后,懸在他心口的事情便算解決了。他也沒急著做后面的事情, 道:“我之前風頭太盛, 正要躲躲, 這幾日都在蘇大人那里學著騸馬呢, 并無其他的事情。”

    蘭山君便問:“錢媽媽把他的得意門生逼得跳了糞坑,鄔慶川沒有去找你?”

    郁清梧:“沒有。”

    他頓了頓,笑著道:“這次蜀黨攻訐他,齊王舍棄博遠侯,站在大義的一端救他,兩人就有了來往的緣由,許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他們正在那邊你和我和的歡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實仔細想想,這次的棋盤里,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師徒相伐,齊王斷臂,蜀洛對爭……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達到了。

    陛下,委實是個厲害的人。郁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盤里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膽驚心戰。

    他說到這里,話音一轉,又問:“山君,皇太孫夫妻知曉你的身份嗎?”

    蘭山君頓了頓,道:“我不太知曉。但皇太孫可能看出來了。”

    郁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還真是一點一點伸出來,一點一點攤開給他看。

    他若是不問,想來她就不說此事了。

    她這個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對他好,甚至愿意托付后背的秘密與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時警惕得很,始終不肯卸下那層防護之心。

    ——即便兩人擁有如此的緣分。

    可他問,她還是會說,想來是他在她心里已經得了一份特殊的臉面,打開了一個口子。

    這也行了。

    他便慢聲細語道:“我這幾日想到了宋家提親的背后,可能是皇太孫在出手。但也不能確定。不過瞧著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愿意出面認你的,那皇太孫妃便極有可能不知道。”

    蘭山君笑著道:“你和我想的一樣。”

    郁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還是不能被人知曉了去。”

    他其實憂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齊王知曉,齊王那個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應該更恨段將軍。”

    他道:“我是陛下手里的一顆棋子,他還瞧不上我,姑且談不上恨字,只等著我失去用處后被殺。但你就不一樣了,當年他恨段將軍,可是恨得滿朝皆知。”

    蘭山君沉默起來。好一會后她點點頭,“郁清梧,你說,我們能殺掉齊王嗎?”

    郁清梧被這句話說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覺得也許自己可能窺探到了一點山君悲戚的緣由,他承諾道:“山君,你會活著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來。”

    他說完這句話,再次覺得他和山君的命連在了一起。

    從前,他心里對這個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后都不知道該要恨誰。他心里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該去愛誰。

    人的恨意太大,愛意太大,便難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愛山君。

    山君恨齊王,他就也跟著恨齊王。

    這份恨意和愛意從王朝和天下落回來,變成具體的兩個人,他竟覺得安心多了。

    蘭山君神色動容。這句話,也曾是她對他說的。

    他們兩人相依相伴十月,終于在今晚將話說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了一條路上。

    蘭山君舒出一口氣,又說出了那句話,“真是暢快啊。”

    她那股郁郁之氣,像最近這般時不時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吐干凈。

    她心神松快,于是腳步頓了頓,又問出了一個自己疑惑的問題。

    “你知曉我和段伯顏的關系后,為什么不問問我那段往事呢?”

    她說,“人都有好奇之心,你應也有。”

    郁清梧便笑著道:“當年段將軍能去淮陵,想來是陛下放過。當年段將軍能走到淮陵選擇養育你,想來也是放過了自己。”

    “山君,你的師父,叫空名。空空來,空空去,無名無姓,無牽無掛——這并不是段伯顏。”

    “而我……卻深受段將軍影響,詩詞歌賦,文章志向,皆是茍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鐘萬鈞,猛虡趪趪……我們雖受同一人所養,卻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們閑下來,等你想說家里長輩的時候,我再問你,那時才是最好的。”

    蘭山君眸光越發清亮。

    郁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來,“山君,你知道你的師父,是與你怎么相遇的么?”

    蘭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郁清梧就走到一邊從梨樹上折下一根枝條來,細細道:“從洛陽到蜀州,從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

    而后又在這條線的旁邊畫了一條線,“這是鎮國公父子戰敗,從當年失錯撿走你到淮陵——”

    “這兩條線,算來時日竟差不多,他就沒有時間先找到一座廟,打掃干凈后住在里頭,再來撿到你。”

    他猜著,“按照腳程,應該先有你被丟在了破廟前,被他撿到了。”

    蘭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郁清梧繼續道:“當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錯了時間,但依著我對段將軍的了解,我估摸著他在先太子死后不愿意獨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兒子,祭奠之后,他是必然會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愴然,“他曾寫,愿意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他曾寫,愿意撞于高堂,為民請命。”

    可當年他走到蜀州,兩樣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時應當不知道,死之一字,該要怎么寫,才對得起當年無數將士鮮血才給他換來的那一件紅袍官身。”

    “這時候,他路過野廟門前,看見了你。”

    蘭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頭看那兩條線。

    她幾乎是著魔一般,看著郁清梧的手慢慢動起來。他正將隱喻著她的那條線慢慢的往下一劃,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條線上,“他看著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駐足許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最后,肯定將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擼起袖子,收拾出了一個廟宇。”

    “山君,那應該就是你的家了。”

    蘭山君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郁清梧就笑得更燦了,“山君,他很愛你。”

    “——你看,你讓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雖然沒有過問她的過去,但卻在心里已經默默推衍了無數遍。

    蘭山君差點又要哭了。

    她幾乎是帶著些急切的語氣顫抖道:“——老和尚,是很愛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滾,他就會給我洗衣裳,我說要去買書,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卻愿意跟在我的背后護著我……”

    她十二歲前,每一份倔強,都有底氣。

    她十二歲后,每一份倔強,卻再沒人兜底。

    她低頭,不肯抬起頭。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蘭山君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安靜下來了,她道:“郁清梧,你這個人,真不錯。”

    有這么一句話,便是萬死也值當了。

    郁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歡喜的。

    直到——

    錢媽媽一臉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郁少爺,你來一下。”

    郁清梧開顏,“錢媽媽,我這就來。”

    錢媽媽左右看看,偷偷塞給他一本書,“這是我給你留 的,別到時候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吟吟:“什么書啊?”

    他打開一看,立馬又合上了。

    他臉色通紅,“錢媽媽!”

    錢媽媽:“我怕放我那里被看見嘛,便要變成為老不尊了。總是要給你的。現在給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還是想著人的,道:“我買了那么多書,這本特意叫掌柜挑出來的,最是賣得好。”

    郁清梧急急將書塞進袖子里,恨恨道:“錢媽媽,我這就走了。”

    ——

    第二日,蘭山君辭別壽老夫人與錢媽媽回了鎮國公府。她久不回來,一回來卻要幫著理官司。

    先是慧慧來說她跟母親最近又吵了幾次。都是關于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遠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聽著母親的話高嫁。”

    “嫁與不嫁,該是一輩子的事情,怎么能只盯著門第呢?門不當戶不對,我也是不會幸福的。”

    她說,“我總覺得,我不該太著急才是。難道我的一輩子里,除了嫁人,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母親總是念叨這個,我耳朵都要炸了。”

    蘭山君:“我上回讓你跟母親談一談,你談了嗎?”

    慧慧:“談了,我把所有的念頭都告訴了她,她當時還哭得死去活來的,抱著我說:慧慧,我從未想過你會這般苦,我以后不會再跟你抱怨這些了,也不會逼著你了。”

    蘭山君:“這不是挺好么?”

    慧慧:“母親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剛發的誓言,第二日聽人家一說,耳根子就又軟了,回來跟我哭,一本正經的勸我:你還小,想得不周到。”

    蘭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還能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只能又哭得更慘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沒有興致了,連那股多年的委屈也變得四不像起來。

    她便不愿意哭了。她煩得很,“我現在一聽婚字,就覺得要吐。”

    蘭山君聞言,安撫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卻不肯再等,她拉著蘭山君道:“怎么回事?壽老夫人的病還沒好?就連說門親的時辰都沒有了?怕不是不肯為慧慧說親了吧?”

    蘭山君皺眉,“母親慎言,這話叫人聽見了,還要說咱們忘恩負義。”

    朱氏剛與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著急,便口不擇言起來,“山君,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門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蘭山君冷冷看向她。

    “母親,慎言。你若是再這般說話,我明日從東宮回來,便往壽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她自知失言,卻又覺得蘭山君這是翅膀硬了,從前還跟她講臉面,如今卻連彼此相和的臉面的都不要了。

    她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根本不聽我的話。我難道會害了她么?”

    蘭山君卻道:“母親這般的話,該去跟父親說。慧慧也是他的女兒,你有為難處,該叫他出力才是。母親這般的話,也該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說,他們作為兄長,也該努力朝著上走,叫鎮國公府的門第重新光耀起來,這樣,姐妹們才好嫁。”

    “——如此種種,都不是要逼著慧慧去嫁高門,好叫你出門的臉面光耀些。”

    朱氏徹底傻了。她發現這次回來,蘭山君的態度截然不同。她似乎是已經徹底將自己跟這個家分開,連一句抱怨也不愿意聽了。

    她喃喃道:“你說壽老夫人病著,可你不是也讓她給文淵侯府的大姑娘說親了么?還是說的慶國公府。怎么,難道你妹妹不能配慶國公府,難道我們家門第比文淵侯府更低?”

    蘭山君聽了這話,總算是明白母親今日這一股邪氣是從何而來了。

    她好笑道:“這事啊……這可不是我去找慶國公夫人說了就成的。那是她自己就選好的人,我不過是順手推了一把,不然,你以為我能讓她娶誰就娶誰?母親,我可沒有那么大的份量。”

    又笑了笑,道:“但且不說她家也沒有跟慧慧年歲一般的兒子,等不到慧慧長大,只說母親和她的關系……實在是算不得好吧?母親在我們面前罵過慶國公夫人多少回,她又是見面就譏諷我過去的,從不給你面子——母親想將慧慧嫁過去,可想過慧慧在她手里會不會好過?”

    蘭山君不免嘆息,“母親這樣,實在是傷人心。”

    朱氏本也是急了才這般說,被蘭山君說了一頓,又開始后悔自己說錯了話,她抬起頭,想要遞個臺階,卻見蘭山君眉宇之間,竟沒有絲毫氣悶。

    朱氏神色一頓,蘭山君卻站起來,打開窗戶,讓光熙和風都進屋子里。

    她曬著煦煦日光,感慨道:“母親,天下有我們這般并不親近,無緣無分的母女,自然也有你和慧慧那樣親近,相互在意的。”

    “我與母親,疏離遠走,所以母親對我如何,我并不在意。只是慧慧在意極了你,便由愛生怨,卻又不敢離開。”

    她笑笑,勸誡道:“慧慧不容易的,母親且珍惜吧。”

    朱氏怔怔聽著,而后突然問,“你這么說,也是傷我心了。”

    蘭山君擺擺手,喝下一杯錢媽媽給她做的蜀州姜茶,“你傷心便傷心吧,我卻高興得很。”

    她以前總是陷入母親愛她還是不愛她,她要不要愛母親的周旋里。

    我與我周旋久,就忘記了,其實還有人在獨一無二的愛她。

    她其實從碰見老和尚那一刻開始,就并不缺愛護。她也懂得愛人。

    她的孺慕之情,讓老和尚多活了十二年。

    她笑起來,慢吞吞將手放在朱氏的肩膀上,而后輕輕拍了拍,“母親,我并不恨你。”

    但我也沒有多愛你。

    她終于替十年前的自己,十年后的自己,在這段渾渾噩噩的光陰里,把這段關系,理清了。

    她叫趙媽媽收拾東西,“等明日咱們回來,還是回壽府去侍奉壽老夫人。”

    趙媽媽哎了一聲,“是。”

    屋子里動了起來,朱氏愣愣坐著,直到慧慧過來,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是個要體面的人,因方才有了爭吵,此時連挽留一句都覺得失了體面。

    慧慧便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后一句話沒有說。

    倒是三少夫人聽見動靜過來問出了何事,蘭山君攬著她的手笑著道:“壽老夫人的病一直不大好,我受了她的恩惠,本是想要兩頭跑的,但母親念著我辛苦,讓我去壽府主住下。”

    三少夫人蹙眉。

    婆母可不是這般的人。

    她嘆息一聲,“好。”

    這一家子的事情,實在是糟心。

    ——

    第二日,郁清梧早早的就來了鎮國公府里接人。四老爺還特意留了他說話,問些朝堂上的事情,“聽聞蘇大人跟陛下提起了茶馬互市的事情?”

    郁清梧解釋道:“是,蘇大人覺得,這本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既然是為民為國的事情,為什么不能用呢?”

    四老爺:“可這些年,不是一直在以茶換馬嗎?”

    郁清梧話語圓滑,“之前不是被博遠侯吞了么?已經不是國之利器,而是貪官污吏的謀財手段了。”

    四老爺沉默,而后嘆息道:“若是能成,蘇大人是可以得萬民傘的。”

    郁清梧點頭,鄭重道:“他老人家確實值得。”

    蘇大人領頭,即便陛下不同意,卻也會因為博遠侯的丑案要多思慮幾分,最后應該會讓利一部分。

    蘇大人說,“就這么一點,也能活很多人了。”

    能多救一個,就多救一個吧。

    四老爺雖然平庸,卻于這上面是個明白人,拍著郁清梧的肩膀道:“我是信你的。”

    郁清梧沒想到能聽見這句話,笑道:“四叔,等我回來咱們再喝一杯。”

    蘭山君就發現,郁清梧其實跟誰都能相處得很好。

    她坐在馬車里,撩起簾子看郁清梧,取笑道:“恐這個世上,你這幅好人模樣,是騙不到我三哥的。”

    郁清梧騎在馬上,就趕緊搖搖頭,“可不敢,我可怕他想跟我抵足而眠。”

    蘭山君忍俊不禁,放下了簾子。

    等到了東宮,她還是一臉笑意。

    太孫妃忙里偷閑出來見她——皇后早不管事,平時都是林貴妃處理六宮之事。如今林貴妃因為博遠侯的事情病了,事情就落在了蔡淑妃的身上。

    蔡淑妃滑溜得很,什么事情都要來問問太孫妃的意見。

    太孫妃煩不勝煩,但對方是長輩,又沒說讓她管,只是拐彎摸著上門問話,她又不能拒絕,免得給皇太孫招惹麻煩。

    不過即便是忙里偷閑,對蘭山君她也不曾怠慢。

    她對郁清梧還是很喜歡的,自然愛屋及烏。她笑著道:“聽聞你之前是蜀州的?”

    蘭山君點頭,“是。”

    太孫妃:“那你剛來洛陽,肯定吃不下東西。”

    當年舅祖父剛從蜀州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加點辣子才行。

    阿虎又不能吃辣,卻想偷吃,便總是吃了瀉肚子,還不敢說,最后還是她捏著鼻子陪著他去偷偷的解決。

    她想起從前一笑,而后就瞧見了自家兩個偷偷摸摸進來的兒女。

    她朝著他們招手:“怎么了?”

    又給蘭山君介紹,“這是阿貍,這是阿蠻。”

    蘭山君趕緊行禮。

    太孫妃抱著兩個孩子:“是不是又調皮了?”

    阿貍抱怨,“妹妹的刀被先生拿走了。”

    太孫妃:“怎么說?”

    阿貍:“她讀書的時候還摸刀呢。”

    太孫妃:“別叫你阿爹知曉了,否則必定是要打你的。”

    阿蠻羞澀的笑。她雖然喜歡刀,卻是個靦腆的性子。

    蘭山君一直笑盈盈聽著,等太孫妃教完孩子,才又說起家常來。

    蘭山君:“臣女一直都在壽府住著。”

    太孫妃并不喜歡壽老夫人,但想到從前她也曾對自己好,還是問了一句,“她老人家的身子還好嗎?”

    蘭山君搖搖頭,“不大好。”

    太孫妃沉默一瞬,道:“我讓人去庫房里拿著補藥,你帶回去給她。”

    蘭山君:“是。”

    又說了幾句話,扯到了孩子身上,她道:“臣女方才聽著,小郡主喜歡刀?”

    太孫妃笑笑,“最近從太孫那里取了去玩的,估摸著是新鮮著呢。”

    蘭山君:“我也練過十幾年刀的。”

    太孫妃感興趣道:“是么?”

    蘭山君點頭,“是。”

    她問,“我給您看看?”

    太孫妃:“好呀。我也好久沒看小姑娘舞刀弄劍了。”

    只是實在不湊巧,剛說完,就有宮女來道:“蔡淑妃來了。”

    太孫妃:“……”

    她悶悶站起來,“蘭六姑娘,你等我一等。”

    又叫人去取刀來。

    太孫府里果然是什么都齊全的。太孫妃不過一句話,太監們就取了十幾把刀來任她選。

    蘭山君笑著道謝,在兩個孩子的好奇注目之下,挑中了一把彎刀。

    阿貍和阿蠻忍不住過來看,問,“你真會用刀?”

    蘭山君點頭,“會。”

    阿貍:“很厲害嗎?”

    蘭山君:“算是吧。”

    阿貍就道:“我阿娘也會,但她只會一點。”

    蘭山君:“只會一點?”

    阿貍點頭:“阿娘說,教她刀的人,只教了她一點。”

    【📢作者有話說】

    晚安。

    欠了兩更加更的。明天我看看能不能還下。

    晚安晚安。感謝在2024-06-27 23:57:32~2024-06-28 23:07: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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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偏我來時不逢春(43)

    ◎“我活這么長時間,我——有罪。”◎

    太孫妃很快回來了。

    她一進門, 就瞧見阿蠻正坐在蘭山君的腿上聽她說各地刀的不同。

    “蜀州喜歡在刀柄處綴一個鐵環,朔州卻愛直接在這里打一個洞,云州人不喜歡有洞和環, 只愛給刀配彩漆。”

    蘭山君溫聲道,“這也與各地的習性有關系。蜀刀上有環, 是因為蜀州當年戰事多, 鐵環能讓刀的力量更大,這樣直直往前, 刀環就會落下來,讓刀更直, 自然刀力也更大,活命的機會ῳ*Ɩ 也便多了。”

    太孫妃聽到這里笑著點頭, 進門坐下道:“確實是這個道理。云州人愛彩繪, 因為那里常年風沙, 四處是沙丘。若是刀丟了很難尋,于是做成彩漆, 這樣容易看見。云州人也什么都愛做成漆色——他們那里灰樸樸的,所以大家很喜歡亮麗的顏色。”

    阿蠻聽得連連點頭,“原來還有這樣的學問。”

    太孫妃:“你要學什么,當然要知道它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的。學刀也是一般的。”

    蘭山君笑起來, “是, 是這個道理。”

    老和尚也是這樣對她說的。

    她又站起來給太孫妃行禮, 而后道:“您這里的刀很好,臣女挑花了眼, 挑了一把彎刀。”

    太孫妃:“我自小只學了一年的刀, 如今十幾年沒碰了, 已是生疏, 彎刀怎么使都不知道。”

    蘭山君便笑著去庭院里耍了一段。她的刀很利索,毫無雜招,刀去刀回都只用一招,看得太孫妃和兩個孩子連連叫好。

    蘭山君收了刀,頭上一點汗沒有。

    太孫妃好奇道:“你跟誰學的?”

    蘭山君:“一個和尚,也是臣女的師父。”

    她倒不怕太孫妃認出刀的招式來。老和尚當年不教她寫字,是怕她學了他的字會惹出麻煩,但是肯教她刀法,想來是這刀法沒有什么錯漏。

    太孫妃果然沒看出來什么,還道:“我大概知曉你這是梧州那邊的用刀習慣,他們就喜歡這般利利索索的。”

    蘭山君,“是,我師父是梧州人。”

    太孫妃夸贊道:“你就是去考個武狀元也行的。”

    蘭山君搖搖頭,“那就是班門弄斧了。”

    她頓了頓,試探道:“但您要是喜歡,臣女可常來東宮給您耍一段看看。”

    太孫妃婉拒,她不愛跟人來往。蘭山君也不糾纏,笑吟吟的道:“是。那下回得了機會,再來給您請安。”

    她走的時候,阿蠻倒是舍不得,依依不舍拉著她的手,奶聲奶氣的問:“蘭家六娘,你什么時候再進宮呢?”

    蘭山君彎腰看她,輕輕道:“回郡主,下回?”

    她說完看太孫妃,見她沒有拒絕的意思,便道:“等九月重陽后?那時候臣女再來看郡主。”

    等出了宮,郁清梧正等著她,過去接了人上馬車,而后自己也爬上了馬車,問:“如何?”

    蘭山君低聲:“是個好脾氣的,但不知道皮相下是什么樣子。”

    郁清梧:“不要著急,等多相處相處,知道她的秉性了再做打算。”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你也不用想著借用太孫妃的力,太孫這個人,并不愿意太孫妃碰這些,他像是想把太孫妃養在東宮里,什么煩心事也不用有。”

    蘭山君卻搖頭,“還是要跟她熟悉,常常進東宮才行。”

    無論皇太孫怎么想,太孫妃確實是逝去了的。

    她跟郁清梧說的是想要借助太孫妃來做事——這也確實是她的意圖,她手里沒什么人用,若是能攀附上太孫妃,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

    但她心里更想看看能不能將人救回來。

    蘭山君記得,太孫妃逝世于元狩五十一年夏。

    也就是三年之后。

    彼時她正努力跟宋國公夫人打擂臺,對皇太孫夫婦并不關切,于是對這段過往,她只是聽人說了些閑話。

    傳聞,太孫妃是得了急病去世,從得病到去世也不過是三天時間。

    三日之后,太孫吐血,昏迷七日不醒。等到太孫妃下葬,太孫依舊癱坐不起,是被人抬著送葬的。

    送葬途中,他不顧儀態幾度哭泣,緊緊抱著棺木不放,恨不得隨之而去,被史官記為“盟山誓海”。

    蘭山君知道此事,也是聽姑娘們感慨這對夫妻的情意,希冀將來夫婿如同太孫般一心一意。

    但現在仔細想來,好似是從太孫妃去世之后,齊王原本被壓制的勢頭又漸漸的起來——她跟宋家各人去博遠侯府赴宴的次數更加頻繁了。

    蘭山君還記得蘭三在她回鎮國公府的時候說,“皇太孫哀損太過,陛下不喜他這幅面容,還下令申斥了。”

    可若僅僅是哀損太過,即便被申斥,也不會讓齊王的勢頭又冒出來,這里頭應該還有什么其他緣故。

    這事情,距離現在還有多年。蘭山君本是不著急來的,急也急不來,還容易露出馬腳。

    但是最近隨著壽老夫人身體越來越差,有些事情變得跟上輩子截然不同,她又不敢不找了借口過來。

    壽老夫人本是要兩年后才去世的。

    即便她身子越來越差,蘭山君都以為這般的壽終正寢,應不會因為她的重回而改變,她應該能堅持到兩年后。

    但顯然,老夫人已經熬不了那么長時間了。

    那太孫妃呢?

    她思來想去,又道:“等相處長久了,看看她的性子,再看看她對老和尚還有幾分情意。我若是想要跟她相知,還是要她知曉我的身份才行。”

    一條船上的人才可以得到信任。才能知道更多的事情,才可能救她一救。

    郁清梧就發現她步步都是盤算著去的。想來之前她和他的婚事,也是她這般細細想好了所有盤算出來的吧?

    他不免心疼,覺得她這樣慧極必傷。

    他實在慶幸她能信他,也有個人可以幫著理一理。

    郁清梧道:“不急,再等等才好,等我去打探打探。”

    蘭山君點點頭,“我現在的身份,其實并不好找由頭進宮拜見,下次再去,還是因著小郡主念著我。但等到咱們成了親,以郁夫人的身份進宮就好多了。”

    郁清梧的耳朵便慢慢的又紅了起來。

    ——郁夫人。

    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咒語在他的腦海里盤旋,卻又不敢露出分毫孟浪之意來。只好拼命壓制。

    蘭山君卻沒察覺,還在那里道:“你說——齊王和魏王會不會殺太孫妃?”

    郁清梧那層孟浪就被嚇得變成水從后背流出,一身的冷汗,“你是知道什么嗎?”

    蘭山君緩慢搖頭,“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了。”

    郁清梧也覺得即便有這樣的事情,山君也不可能夠知道。

    他松口氣,“應該不至于。”

    他想了想,這樣解釋道:“陛下喜歡看人斗,看子孫爭,卻不喜歡子孫之間彼此下殺手。”

    他都這樣將孩子圈起來斗了,卻還希望他們和和睦睦的。

    蘭山君越是知道這些事情,就越是不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

    郁清梧:“不知道。可能帝王都是這樣的吧。”

    蘭山君卻皺眉道,“我曾經見過一些老人家,他們覺得自己的壽命跟子孫有關系。”

    “子孫長壽的,便要折他們的壽。于是他們為了活命,便要折子孫的壽命。”

    郁清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倒是……跟尋常人不同。”

    蘭山君點點頭:“除了折壽命,他們也不喜歡家里的后輩生出太多的孩子,因為他們也相信,每出生一個孩子,老人家的壽命就會短一些。”

    郁清梧聽到前頭還覺得皇帝與這些老人不一樣,但最后這句話卻讓他有些發怔,“皇家子嗣,確實挺少的。”

    先太子只有皇太孫一個人。齊王倒是有兩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魏王也只有魏王世子一個兒子。

    這些年,皇帝也沒有催著他們生下子嗣,好開枝散葉。

    蘭山君:“陛下與這些老人,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

    郁清梧聽得沉默起來。他一直都對皇帝有一種敬畏之心,這次博遠侯的事情后,他對皇帝的恐懼又加深了一層。

    他一直覺得,陛下深不可測。

    但山君不懂朝堂,只把他跟村中老漢比,竟然也有一些道理。

    他笑起來,“你這般一說,我倒是不太怕他了。”

    蘭山君抿唇,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我也是。”

    她又何嘗不恐慌呢。

    兩人對視一眼,又相互笑了起來。

    她笑完繼續沉思,郁清梧卻忍不住偷偷看著她依舊攥得緊緊的手喟嘆起來:有朝一日,他若是能牽著她的手寬慰該有多好。

    他一生應都會有這個念頭。

    他有了這個念頭,便總是要做點什么安撫自己。于是下馬車的時候,他先跳了下去,而后伸出手扶住她下來。

    ——如此,也算是牽手了。

    但這樣想過,便更加空虛。

    尤其是幾日后,蘭山君搬到壽府,笑吟吟的跟他道:“郁清梧,以后我們就要長住了。”

    郁清梧晚間都沒有睡好。

    他睜著眼睛到寅時,到底睡不著,爬起來在札記上寫道:“俱都怪錢媽媽為老不尊。”

    做什么要給他那般的書呢?

    又苦悶寫道:“也怪我不懂節制,多看多想,釀成禍端。”

    他一個要做太監的人,做什么要看那般的書呢?

    想來開了竅,就要有這般的苦惱。他深吸一口氣,索性去挑水砍柴,做完這一切才急匆匆出門去太仆寺上值。

    錢媽媽起床的時候一瞧,嘖嘖稱奇,“哦喲,定然是田螺姑娘做的。”

    第二日特意起早了等著瞧,而后跟蘭山君道:“田螺姓郁。”

    蘭山君笑了好一會兒。

    接下來兩個月,她一直在壽府陪著壽老夫人。

    她每日都曬曬書,挑出一本書讀給老夫人聽。其他的時日,也去東宮見了太孫妃三次。

    太孫妃還對她道:“阿蠻頗為喜歡你。”

    蘭山君便會笑著教阿蠻幾個招式。有一次她剛教完,就見皇太孫站在廊下看著她和阿蠻,好似透過她們看見了其他的人。

    蘭山君覺得,可能以前老和尚也這般手把手教過他和太孫妃。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就走了。

    不用他說,蘭山君都覺得他對自己的情感應該頗為復雜。他既不想讓她見到太孫妃,但看見她和阿蠻這般,又忍不住順其自然讓她們多見幾面。

    雖然沒有接觸過皇太孫幾次,但她卻覺得他是個十分矛盾的人。

    她跟郁清梧道:“太孫小時候受的是老和尚和先太子的教導,后來受的是皇帝的教導,這兩種教導混雜在他的腦海里,只看誰勝誰負。”

    郁清梧就發現山君的思緒尤其清楚,她只在腦海里想,就能把一件事情想得尤為清楚。若是想不明白,她就會睜著眼睛一直想——所以說,住在一起久了就會有這般的好處,他更加清楚她的小習性了。

    他斟酌問,“你怎么會有這般的習慣呢?”

    蘭山君一愣,而后垂眸道:“自然是習慣使然,練出來的吧。”

    郁清梧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將自己變成笑話給她聽,“山君,你不知道,錢媽媽暗地里叫我郁田螺呢。”

    蘭山君聞言忍俊不禁,站起來道:“她不是暗地里說的。”

    郁清梧:“……”

    他就知道,錢媽媽藏不住話。

    而后又看著山君的背影嘆息。

    ——這樣的習慣,是需要一個人長久的待著,而后才能練出來吧?

    但凡有個人說,就找人去說了。如同她現在有了問題,便找他來說一說。兩個人說的時候,當然不用一直睜著眼睛。

    山君到底經歷過什么,才會讓她成為現在這般的人呢?

    越是窺探,越是了解,他就會發現,她過去十七年的經歷,與她現在的習慣和閱歷不相配。

    這是不合道理的。

    他回到屋子里,重新拿出了一張紙,將她這些與閱歷和經歷不符的習慣寫下來,輕輕吁出一口氣。

    他總有一日,是能窺破這個秘密的,只是到時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為她愈合。若是不能,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人一多思,就有煩惱,好在晚上的煩惱只有山君,白日的煩惱卻多得嚇人。

    太仆寺因要重開茶馬之道,于是四處來走動的人就多。郁清梧一日跑動不斷,四處圓滑,不得罪這個,也不得罪那個,倒是跟之前死咬著博遠侯的時候不同。

    皇帝還挺喜歡他這樣的。

    他對皇太孫道:“郁清梧跟那些清高的文人不同,他是個識時務的。”

    皇太孫笑著道:“本以為他跟鄔慶川一般,是個喜歡唱高調的性子,沒想到是個能吏。”

    皇帝:“所以才跟鄔慶川鬧翻了。我瞧著他也沒有喊什么口令,就是踏踏實實做事。”

    皇帝很討厭那些喊口令的人。比如段伯顏。

    這個人總喜歡說天下和百姓,總是說民不聊生,總是說哪里哪里又死了多少多少人——那你就去救啊,你為什么要來跟朕說?

    他對段伯顏道:“天下之大,總有百姓餓死,朕是天子,只要讓大部分的人活著不久行了?這才是功德。”

    段伯顏卻硬是要跟他爭:“可是陛下,已經有一半的百姓要餓死了,他們本可以不死的。”

    他跪在大殿之上,沉痛道:“臣帶兵打仗,一路所見所聞,實在是駭人聽聞。洛陽的人高歌艷舞,可是百姓已經易子而食。”

    “這般的大夏,只要有了天災,人禍,咱們又拿什么守住這些城池?”

    皇帝大怒,“可朕敬畏上蒼,勤政愛民,在位期間,上蒼從不曾降下天罰。倒是人禍——只要太子不帶著你瞎霍霍,哪里會有人禍?”

    他失望極了,“伯顏,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段伯顏便哭道:“陛下,生死存亡之際,您睜開眼睛看看吧。蜀州一戰,雖然勝了,但卻死了數十萬的將士啊。”

    “軍糧不至,戶部貪污銀兩,上行下效,即便是查了出來,卻說貪污白銀的人只是鍋碗不干凈。大理寺的人審查此案,明明是戶部尚書□□幼女致死被人抓了把柄做下此事,他們卻只說是帷薄不修。兵部的人紙上談兵,支援不及時,用人昏聵顢頇,到頭來只按了個不算稱職的評語。”

    “朝廷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臣不明白,您為什么就不睜開眼睛看一看,管不管!”

    皇帝氣得拿刀狠狠拍在他的背上,“那也不能你來說,你來問!你是朕的人,只要聽朕的話就好!”

    段伯顏抱著他的腿哭:“可是陛下,若是連臣都不能來您面前說,臣不知道,還有誰敢跟您說。”

    皇帝氣得心口痛,他說,“伯顏啊,你別總哭著逼朕。”

    皇帝很喜歡段伯顏。這個人對他忠心耿耿,是他最能夠托付后背的人。

    可這樣的人也會變。

    皇帝還是換了戶部尚書,大理寺卿,兵部尚書,刑部尚書。但是他對段伯顏已經越來越恨了。

    他經常會想,伯顏要是一直聽話那該多好,這時候他們還可以君臣相知,后世也會說他們是一段佳話。

    皇帝覺得,段伯顏就是出去打了幾次仗,把心打野了。有了這般的教訓,他便把皇太孫關在了東宮讀書。

    皇太孫果然很聽話。連選中的郁清梧也很聽話。

    皇帝很滿意,道:“他明年開春不是要成婚了么?到時候朕也賜些禮去。”

    皇太孫就笑,“那他當天晚上怕是歡喜得不敢洞房,唯恐自己在做夢。”

    皇帝哈哈大笑,而后瞧著天一看,“今年的雪倒是早啊。”

    十一月初竟然就開始下雪了。

    太孫伸出手接住一縷,點點頭,“確實是下雪了。”

    他背著手看天:“去年這個時候,也下了一場大雪吧?”

    ——

    外頭下了大雪。郁清梧得以歇息一會。他抱怨道:“日日這般,我的臉都要笑僵了。”

    太仆寺卿蘇老大人便定定的看了他一會,笑著道:“你剛來時,我特別擔心,你是段伯顏那種人。”

    郁清梧一愣:“您覺得段伯顏……是什么樣人?”

    蘇老大人在太仆寺待了一輩子,郁清梧不是第一個來這里想做點什么的。

    但他們都想大刀動,只有郁清梧愿意微不足道的去改。

    蘇老大人就道:“段伯顏啊……他是一個天真的人。”

    他以為自己跟皇帝自小相識,情同手足。他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朝廷的弊端。

    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對抗滿朝的貪官污吏。

    蘇老大人拍拍郁清梧的模樣,“你就這樣,很好。”

    郁清梧卻溫和的道:“但若不是他的天真,讓陛下最終換下了戶部,大理寺,刑部,兵部等大部分官員,換了拎得清的人上去,恐十幾年前的蜀州一戰,便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在那樣兵敗的情況下,還能堅持到蜀州投降,難道不是他天真的結果么?”

    他笑著道:“我知道,我永遠也做不成他那樣。但老大人放心,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不然家里人恐擔心。”

    蘇老大人感慨連連,而后看著他良久不語,最后拍拍他的肩膀,“我幫過那么多人,最后不知道能不能幫你。”

    他這一輩子看著像段伯顏那般的人一個個前赴后繼的去死,看得多了,自己也多了幾分觸動。

    他站在窗邊看雪,突然道:“我這一生……算不得清清白白。”

    郁清梧心頭一跳,“老大人,您是碰見什么事情了嗎?”

    蘇老大人搖搖頭,“只是感慨罷了。”

    他道:“今年的雪,跟去年一般,下得太早了。這對馬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郁清梧也皺眉,“怕是又要死一批了。”

    蘇老大人:“是啊……又要死一批了。”

    他看著郁清梧,眸眼溫柔的道:“郁大人,咱們怕是要忙起來了。”

    郁清梧點頭。

    確實要忙了。

    他幾乎是忙得腳不沾地,但回到壽府的時候,錢媽媽總是給他煮了熱騰騰的小鍋子菜等著。

    今日回去,也是一般的。只是他一邊吃,錢媽媽一邊哭,道:“郁少爺,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郁清梧手里的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來就道:“請大夫了嗎?”

    錢媽媽搖頭,“老夫人這回不讓請了。”

    郁清梧走到屋子里,正聽見蘭山君和壽老夫人在小聲的說話。

    壽老夫人叮囑道:“我本是要熬過這個冬日的。我想熬到明年三月去,好看著你們成親。”

    蘭山君哭道:“您能熬過去的。”

    壽老夫人溫和笑笑,“肯定是熬不過去啦,我昨晚上,又夢見了故人,他說來接我去投胎。”

    她道:“你知道——你師父有多性子急吧?”

    蘭山君抬頭,淚流滿面,“您,您知道?”

    壽老夫人就輕笑著道:“太多巧合了……我沒事的時候就想,想著想著,瞧著你和清梧兩個人越來越好,說伯顏的日子越來越多,我就想明白了。”

    她說,“但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理解……我是個罪人——我不曾救他——”

    蘭山君連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師父也曾說家里有個寡居的姐姐,他總放心不下。”

    壽老夫人聞言,總算高興一些了,道:“我就知道他不怪我,他總算是……入夢了。所以我說,這也是托你的福。”

    蘭山君痛哭起來,“您別這樣,您這樣,我一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老夫人,我錯了,我應該早早告訴你的。”

    壽老夫人輕輕摸著她的頭發,“不要,不用告訴我。你如此自保,是沒有錯的。我只是擔心啊……山君,你這個孩子啊……”

    她搖搖頭:“你這個孩子,小小年歲,卻心事重重。常言道,慧極必傷,我這段日子常恐你早亡。我本想勸勸你,可我這個人——有罪。”

    “我活這么長時間,我——有罪。”

    壽之一字,又何嘗不是一把刀橫在了她的頭上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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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偏我來時不逢春(44)

    ◎“以后你們上天入地都有人保護了哦!”◎

    外頭的雪更大了。

    壽老夫人緊了緊身上的被子, 低嘆道:“當年你師父和太子出事的時候,我閉緊門戶沒有進宮為他們求情……后來阿虎和元娘被關在東宮,我也沒去管。”

    從那時候開始, 她就再也出不去這座院子了。

    她閉眼道:“我確實是欠了他們的,所以阿虎和元娘恨我, 我也理解。”

    她笑了笑, “等我死后,陛下定然會讓子孫為我扶棺, 你幫我告訴阿虎,他若是不愿意, 也別露在臉上,讓他用袖子隔著棺材——只要別用手貼著, 便也算不上為我扶棺了。”

    蘭山君伏在床頭痛聲大哭, 郁清梧再忍不住進了里屋, 跟蘭山君跪在一處,哀聲道:“您就讓太醫再過來看看吧!我和山君成婚, 還要給您磕頭呢。”

    壽老夫人搖頭,“我自己的身子,我還能不知道嗎?”

    她看著床下跪著的兩人,輕笑道:“老天也是待我不薄的, 臨了臨了, 倒是還送了你們來我這里。”

    “只可惜你們來了, 我也不敢讓你們多陪著我……我就怕自己舍不得去死了。”

    “可我……還是不想活了。”

    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眼眶一濕, 道:“好在你們的婚事于我而言, 也算不得遺憾。”

    她這一生, 憾事太多, 走到現在,發現過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都是遺憾的。

    十歲喪父喪母,被彼時還在世的太后養著,本是歡喜的,但當年宮里斗得厲害,她為了護住太后和皇帝,自己遭了暗算,身子也毀了。

    二十多歲,嫁給了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夫婿,結果為了皇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的夫婿也沒了。

    四十多歲,一切本好了起來,但突然之間,看著長大的弟弟和外甥也死了,她一時害怕,沒有伸出手幫一把,便后悔了一輩子。

    可又不敢叫自己后悔,就怕自己會被皇帝厭棄,連剩下的這些人也保不住了。

    她這一輩子啊,也不知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她感喟起來,看向門外,“茉娘,別躲在門外哭,進來哭吧。”

    錢媽媽嗚咽著進屋,坐在榻上,倒是沒有大哭,只不斷用手抹眼淚:“我早做好準備了,多少年了啊。我不哭的,你別擔心我,我心里好著呢。”

    壽老夫人就握著她的手,聲音越來越低:“茉娘,當初我不讓你出門做生意,你恨不恨我?”

    錢媽媽搖搖頭,“不恨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壽老夫人笑起來,“我就知道你不恨我。我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了。你無兒無女,又不愛交朋友,我總擔心我死后你一個人難過日子。”

    她道:“好在現在有了你喜歡的小夫妻,我就是馬上去投胎轉世,也是安心的。”

    錢媽媽聲音顫抖:“聽說還要喝孟婆湯,你少喝幾口,等等我,下輩子,咱們投一個娘胎吧?

    她不知不覺又淚流滿面,“我愚笨得很,您要記著我幾分,既然先做了姐姐,便要護著我,別讓新人家欺負我——”

    壽老夫人:“哎,我記著。”

    她聲音越發低了,“茉娘,你別太快來找我啊。”

    她看看三個人,再艱難的看向窗外,外頭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飛鳥皆盡,百花凋零。

    她喃喃道:“該囑咐的話,我都囑咐完了,如今還吊著一口氣,倒是又要熬著,熬著等他來,說些虛情假意的話……”

    免得她這般突然死去,他又要為難孩子們。

    她突然聲音大起來,手拍在床沿上:“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啊——山君,告訴你師父,我也是恨皇帝的——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

    ——

    漫天風雪。

    宮里,小太監跑得摔了好幾跤,終于跑到了新晉的蕭貴嬪宮前,急急道:“快,快告訴陛下,壽老夫人不行了。”

    一句話,叫皇帝從蕭貴嬪的身上爬起來,一巴掌打在小太監的臉上,“混賬東西,胡說什么。”

    小太監哭道:“陛下,壽府遞了折子進來,說今日大雪,壽老夫人突然不行了。”

    皇帝兩眼發怔,而后急急忙忙大聲喊,“來人,快,出宮,快出宮!”

    另一邊,踉踉蹌蹌趕過來的,還有鄔慶川。

    皇帝瞧見,一腳踢在他的心口上,“狗東西,阿姐如此身弱,你也不每日來看看。”

    又聞見他一身酒氣,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啊,阿姐遭罪,你倒是歡喜。”

    鄔慶川不敢反駁,痛哭道:“臣悔之晚矣。”

    皇帝冷著神色大步進屋,見郁清梧和一個姑娘跪在床前哀戚,他心口一窒,趕緊上前,“阿姐——”

    壽老夫人已經看不見了。

    她只聽見郁清梧道:“是陛下來了。”

    壽老夫人便覺得這命如此的低賤。就連死,也要熬著等他來。

    她意識模糊,卻還能說出自己要說的話。可見這些話在她的腦海里說過多少回了。

    她喃喃道:“陛下?”

    皇帝哽咽道:“阿姐,是朕。”

    壽老夫人:“是阿宗啊。”

    皇帝的名字就叫齊宗。

    這么多年,已經無人再叫這個字了,而現在這個人又要離去。他終究忍不住,哭道:“阿姐,你別死。”

    壽老夫人幾不可聞的說道:“我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皇帝淚水掉在她的手上,壽老夫人身子一顫,努力清醒道:“阿宗,我就要死了。小輩們各有人疼愛,唯獨你一個,我放心不下。你是要長命百歲的,我本想陪著你,可我這身子不爭氣……”

    皇帝痛哭,“阿姐疼朕,朕愧對阿姐。”

    壽老夫人:“你別這樣說,我這一生的榮華富貴,都是你給的,我是真心,真心將你當做弟弟的。”

    “但我就要走了,家里這些人,便要托付給你——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我還是不放心。”

    皇帝連連點頭,“好,好,朕肯定幫你看顧著。”

    壽老夫人聞言笑起來,嘴巴一張一合,練了千萬遍的話喃喃出口,“阿宗,你要記得早睡,別又總是熬夜看折子,對眼睛不好……還要記得吃藥,別嫌苦……”

    說到后面,意識徹底不清的時候,她驟然高聲喊道:“茉娘,茉娘——”

    錢媽媽連忙上前,壽老夫人緊緊攥著她的手,氣喘吁吁:“我,我……我好像看見慶海來接我了。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掙扎起來,皇帝握著她的手大喊,“太醫!”

    太醫早等在一邊,趕緊過去搭脈,而后搖了搖頭,“老夫人已經仙去了。”

    屋子里哭聲響起,一股寒風吹進,將蘭山君吹得身子顫抖起來,而后一轉身,就看見鄔慶川跌坐在一側,痛不欲生。

    她僅僅見過他幾次,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般的神色。

    ——

    堂庭里,皇帝傷心的坐著,錢媽媽跪在地上,哭道:“本是一直犯困,誰知道一下子就精神起來,當時奴婢就知道不好了,連忙讓人進宮告訴您。”

    然后又道:“但奴婢心里也有準備,畢竟太醫一直說她老人家的身子不好,從幾年前說到現在,已經算是撿來的命了。”

    皇帝:“幸而你發現及時,不然朕怕是都見不到阿姐最后一面。”

    他問,“阿姐臨去前可說了些什么沒有?”

    錢媽媽:“就是有些遺憾沒看見郁少爺成婚。”

    皇帝:“那就叫他們熱孝成婚,這是好事,阿姐在天之靈,也會看見的。”

    錢媽媽搖頭,“老夫人說,您肯定會這樣說。您對她的好,她猜也能猜得到。但她不愿意讓孩子們成婚的時候連個紅燈籠也不能掛。這樣就是罪過了,她如今最疼愛那兩個孩子,舍不得他們這樣的。”

    皇帝嘆息,“那阿姐是什么意思?”

    錢媽媽:“老夫人說,郁少爺雖跟自己家子弟一樣,但到底姓郁不姓鄔,便還是叫他們三月初八成婚。這也已經出了熱孝了,正正好。”

    皇帝沉默,而后道:“就依著阿姐的意思去吧,但一切都簡辦,別繁瑣了去。”

    錢媽媽點頭,“是。即便要大操大辦,孩子們也是不愿意的。老夫人還說,若是閻王爺愿意,她就等著三月初八之后再輪回。”

    一句話,又讓皇帝眼眶濕潤起來,“阿姐總是這樣,事事都為別人著想。”

    他站起來,看著外頭的大雪感慨道:“老了……都已經老了。”

    到了隨時可能逝去的年歲,他是不是,也要做做打算了?

    他離開之前跟錢媽媽道:“往后要是有事,你就直接遞折子進宮,你年輕的時候立過大功,朕曾經許諾過一個承諾……”

    錢媽媽:“已經用啦。”

    皇帝:“……用了?”

    錢媽媽就把自己推人入糞坑的事情說了一遍,“陛下,這可以用吧?”

    皇帝眼眸溫和起來,“怎么不能用呢?茉娘,你這個性子,還是跟幾十年前一樣。”

    錢媽媽卻覺得他的眼神滲人。她不是老夫人,愿意陪著他回憶往昔,她指指門外,“奴婢還想去收拾收拾老夫人的遺物。”

    皇帝點點頭,“去吧。”

    這些心思簡單的老人,是越來越少了。皇帝對她很是寬和,“你自己也老了,要注重身子。”

    錢媽媽覺得他還不如罵她幾句痛快。

    皇帝回宮之前,看見跪在外頭的鄔慶川,又一腳踢過去,“不知感恩的東西,當初ῳ*Ɩ 要不是阿姐求情,朕早殺了你。”

    他罵道:“你跪在朕這里做什么?滾去阿姐的棺前跪著吧!”

    鄔慶川伏地痛哭,“陛下,殺了臣吧,臣這輩子欠著嫂嫂許多,如今都不知道如何自處了。”

    皇帝冷哼一聲,“只顧著跟齊王去喝酒,倒是連這里來也不來了。你的孝心,怕是自在得很。”

    但這畢竟是壽老夫人最親近的一個。他道:“阿姐的喪事,你必定要好好操持,她之前對你多好,你這個混賬東西!”

    他連著罵了好一會才大步走了,留下鄔慶川后怕連連。

    等郁清梧從里頭走出來的時候,鄔慶川站起來,陰沉沉的瞧了郁清梧一眼,而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巴掌夠重,將本就沒什么力氣的郁清梧打得跌撞在地上,手心被尖銳的石頭一戳,鮮血立馬染紅了白雪。

    鄔慶川怒罵道:“你即便再恨我,也該叫人來告訴我。若不是我自己叫人盯著,怕是見不到嫂嫂最后一面。”

    他一腳踢過去,“我好歹教養你十余年,你就是這般對我的?你以為這般一來,陛下就厭棄我了?你就可以為蘇行舟報仇了?”

    郁清梧本無心在這個時候跟他爭吵,但蘇行舟三個字卻讓他猛的抬頭,“閣老在這個家里,配提死者的名字嗎?”

    他慢慢的爬起來,“不去叫你,難道你心里不明白嗎?是老夫人不愿意見你。”

    郁清梧一字一句:“她為什么不愿意見你,你心里是有數的!”

    “你與齊王推杯換盞的時候,怎么不問問自己,配不配站在她的面前,配不配被她臨死之前看一眼!”

    鄔慶川死死盯著他,發現這個孩子,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了,再也不是那個在他面前求贊賞的人了。

    他開始跟自己爭鋒,分寸不讓。

    他終于問出了自己一直沒有問出的話,“你是不是有朝一日還想殺了我?”

    郁清梧突然覺得好笑。

    他就笑了,譏諷道:“你對我,肯定早起殺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迂回,一定要讓我承認自己喪盡天良,才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他搖搖晃晃,“我來這里,只是想跟閣老說一聲,老夫人的喪禮,請一定,一定,別用什么手段,攪和進你和齊王的謀劃里。不然,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咬下你一塊肉來。”

    鄔慶川便覺得自己極為可悲。他固然有諸多算計,但也不會在嫂嫂的喪禮上做文章。如今被郁清梧如此對待和揣測,讓他的心也變得悲涼起來。

    他顫抖著手指向郁清梧道,“你現在嘴巴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多年之后還會不會這樣清清白白——你現在清清白白,難道我多年之前不是清清白白一個人嗎?”

    郁清梧就定睛看他一眼,而后搖搖頭,“閣老說笑,我再如何,也不會對身邊的人起殺念。”

    他不欲再聽鄔慶川說這些,他已經說厭煩了。他往前邊走去,剛走過游廊,就見山君正提著一盞燈看著他。

    想來剛剛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

    郁清梧苦澀一笑,卻聽她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郁清梧伸出手。

    蘭山君一只手提燈,一只手拿出手帕給他,“包起來吧,別為不值得的人流血。”

    郁清梧低聲哎了句,而后道:“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若是撐不住,就先去歇息一會。”

    蘭山君搖頭,“我不累。”

    她好像是鐵打的身子,確實一點不累。

    倒是郁清梧,看著很不好。她提著燈往前,“走吧,天黑了,四處忙著,沒有燈籠給你,我來引你一段路。”

    外頭大雪紛飛,因有風來,她提著燈往側邊走,走得很慢。

    她說,“郁清梧,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情。”

    郁清梧抬頭,“什么事?”

    蘭山君:“老夫人把這座宅子給我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點頭,“她老人家知道你的身份,定然疼愛于你。”

    蘭山君提燈緩行,“但我不想住在這里。”

    這里,一土一木都是皇帝的意思,實在是太壓抑了。

    她想到這里,腳步一頓,急急停住,郁清梧猝不及防,差點將她撞上。

    大風吹進了飄雪入廊中,將她的衣袍吹得鼓動起來。蘭山君緊緊攥著籠燈提桿,籠燈卻被吹得打轉,底下的宮穗發出刺耳的響聲,她幾乎是難以忍耐的道:“她這一生,連最后一刻都要演戲,如同唱完了最后一句戲詞,其他人還要給她提一句深恩受盡的旁白——我不要住在這里,我不愿意死后別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這四個字。”

    ——她像個就要奔赴戰場的戰士,正在與家人說自己的遺言。

    郁清梧靜靜的瞧了她許久,目光一點點柔和起來,他輕輕抬起手,接過她手里的燈籠,不讓她的手攥出血來,寬慰道:“山君,咱們不住這里,咱們住新宅子去,一土一木,都由你來決定。”

    蘭山君渾身顫抖。郁清梧便上前一步,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披在她的身上,攔在她的身前,為她擋住廊下風雪。

    他道:“無論這場喪事如何,只要我們兩個和錢媽媽真心實意,便不管其他人怎么說,老夫人在天之靈,也是歡喜的。”

    蘭山君聞言,怔怔一會后,道:“所以說,我最是討厭雪的。”

    即便老和尚在一場風雪里將她送了回來,她現在也依舊不喜歡雪。

    ——

    這場喪事如同蘭山君記憶里一樣,極為風光,盛大。齊王,魏王,皇太孫三人上門祭拜,鄔慶川哭著相迎。

    齊王還帶著無數的門客來。鄔慶川心里不喜,卻還要笑臉相迎。

    皇太孫帶著太孫妃和兩個孩子一塊來的。

    蘭山君連忙出來迎。

    郁清梧則被魏王叫了過去敘話。他一直覺得郁清梧跟皇太孫結盟不穩,很想把人拉到自己的一邊來。

    他很喜歡郁清梧“迫之便發狂”的性格。

    鎮國公府自然是上門的,朱氏還后悔道:“沒曾想老夫人竟然真到了這個地步,我之前還以為她是不愿意給你說親呢。”

    慧慧急忙道:“母親慎言。”

    她看看人滿為患的靈堂,“人多口雜,且閉嘴吧!”

    朱氏訕訕道:“我聲音也不大。”

    慧慧就抬頭去找六姐姐,在最前面找到了她。她作為小輩正在給夫人們奉茶。

    朱氏瞧了一眼,便道:“她怎么變得如此憔悴了?”

    慧慧嘆息,“壽老夫人真心對她好,如今逝去,她當然會傷心了。”

    朱氏心一梗,道:“你也不用如此記恨我。我如今后悔也來不及了。”

    慧慧如今學會了不跟她爭辯,她道:“我也沒有記恨母親,母親要這般想,我就沒辦法了。”

    竟然學了幾分無賴。

    她自顧自往前去,喊了一聲六姐姐。

    蘭山君回頭,朝著她點點頭,而后道:“我現在顧不上你。”

    慧慧懂的,六姐姐太忙了。她道:“我就是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得上你的。”

    蘭山君頓了頓,還是沒拒絕,道:“后頭的瓜果點心等東西,錢媽媽一個人忙不完,你去幫幫她吧。”

    慧慧答應了一聲,然后突然走上前,將六姐姐抱在懷里,“老夫人這是壽終正寢,這個年歲了,是喜喪,你別傷心。”

    蘭山君便勉強笑起來,點頭,“好。”

    等慧慧走了之后,她又請了皇太孫說話。

    她道:“老夫人說,您若是不愿意……就用袖子隔著棺木,這般也算不得為她扶棺了。”

    皇太孫便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道:“蘭姑娘。”

    蘭山君低頭,“是。”

    皇太孫:“除了這句話,老夫人還有別的話給我嗎?”

    蘭山君悶聲,“她說,您要是恨……就恨吧。她確實不曾顧著你和太孫妃。”

    皇太孫:“除此之外呢?”

    蘭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還有什么?”

    皇太孫:“沒有了?”

    蘭山君搖頭。

    皇太孫便笑起來,道:“我和元娘早不執著此事了。”

    他搖搖頭,“我還以為,她老人家至少還會叮囑我要記得父親和舅祖父。”

    蘭山君:“她并無此意。對于小輩,她都是隨意自在的心。”

    皇太孫看著堂庭前的棺木良久,心緒繁雜,突然道:“這座宅子——四四方方的,本就像棺木。”

    當年他和元娘被關在東宮出不去,也覺得東宮像棺木。之前恨老夫人,覺得她實在是無情,現在看看這座宅院,想到她一輩子都關在這里出不去,便也理解她了。

    他道:“我的手,足夠扶棺。我是太孫,扶著前頭,便算是我一人扶著的吧。”

    蘭山君懂他的意思。

    他是覺得齊王不配,老夫人會不喜歡。

    她朝著他行了一個禮。話已經帶到了,她轉身就要走,卻聽見皇太孫喊了一聲:“蘭姑娘。”

    蘭山君回頭,“是。”

    皇太孫:“小郡主極為喜歡你,若是你愿意,便進宮教她用刀吧。”

    蘭山君一愣,點頭道:“是。”

    這倒是好事。

    外頭吹吹打打,哀嚎聲不斷,蘭山君沿著走廊不斷往前走,她覺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覺得沒走幾步路。

    等到風光散盡,棺木抬了,客人都走了,她坐在堂庭里一言不發。

    錢媽媽端了酒來,“來,喝一杯暖暖身子。”

    蘭山君喝了一口,“是辣的。”

    錢媽媽:“這才夠味道。”

    郁清梧正好回來,坐在一邊也端了一杯喝,“是辣。”

    錢媽媽就往地上倒了一杯,“讓老夫人嘗嘗。”

    蘭山君和郁清梧都看過去。

    錢媽媽笑著道:“若是酒在地上散得快,就是辣。若是散得慢,就是不辣。”

    蘭山君仔仔細細盯著看了會,“散得很快。”

    錢媽媽叫起來,“連她也覺得辣,那就是真的辣了。”

    她看著兩個眸里悲戚的孩子,安撫道:“你們有福氣啦,老夫人這般的人,無論是去天上還是地下,都是要做官的。”

    “以后你們上天入地都有人保護了哦!”

    蘭山君本是傷心的,聞言忍俊不禁一笑,而后倒在錢媽媽的懷里悶聲道:“真的嗎?”

    錢媽媽便摸摸她的頭:“我吃的飯多,聽我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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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45  ☪ 偏我來時不逢春(45)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嫁郁清梧。◎

    廊下的白燈籠在風雪里打旋, 悶聲作響,猶如人皮里進了風,鼓鼓當當, 聽得人心里極為不快。

    錢媽媽便將門關了,里屋立時安靜許多。

    早間還放著棺木的地方, 此時已經空空蕩蕩。錢媽媽叫人把那里打掃好, 搬了小桌子來,將后廚沒有來得及擺到席面上的剩菜熱了放上去, 喊還在傷心的小夫妻來吃。

    錢媽媽這輩子送走了很多人。剛開始還會哭這個哭那個,后來就學會了看淡些。

    她喝了幾杯酒, 有些醉意,忍不住道:“人總有那么一遭的。早死晚死, 其實沒什么區別。”

    “像你們讀書人, 多活幾年, 不過是比別人多看幾本書罷了。又像我們這些奴才,多活的這幾年, 也不過是多為主家做幾年事。但你們讀了書,應該是活明白了,便說什么死有區別,有的比一座山重, 有的比一根雞毛輕——”

    郁清梧已經很熟念的接口了, 一邊給她的酒杯續酒, 一邊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 或輕于鴻毛。”

    錢媽媽便又喝下一杯酒:“是這句話。因為這句話, 我這一生, 前前后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人前赴后繼的去登泰山, 就是我們老夫人這樣通透的,也有想不開要重于泰山的時候。”

    她感慨道:“可我覺著啊,死就是死,無論為什么死,都沒什么區別。這個世上,不管是山還是雞毛,死了都會爛,有屌用喲!”

    郁清梧先頭還想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而后就猛的咳嗽,拼命掩蓋住“屌用”二字。

    蘭山君就看了他一眼,穩穩的給錢媽媽續酒,道:“您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錢媽媽喝下最后一杯酒,點點頭,“也行。”

    她今天也夠累的了,她拉著蘭山君的手道:“哎,你們這對小夫妻哦,也是讀書人,我老人家心里擔心得很。”

    這些生死之別,在她看來就是讀書人給自己的枷鎖。

    她家這對小夫妻正活得半透不透,于是枷鎖尤其重。

    郁清梧便過來扶著另一邊,“您別擔心,我們心里有數的。”

    將人扶回去睡好,他又和蘭山君說起后面的打算。

    他道:“等明日,我送你回鎮國公府?”

    壽老夫人不在,再住在一塊于禮不合。但若是她不愿意回去,他就去醋魚胡同的宅子里住。

    蘭山君:“還是回鎮國公府吧。”

    馬上要過年了,明年三月還要從那里出嫁,回去也是好的。

    且那個府里,她還放心不下慧慧。算起來,她這輩子心思重,事情多,對慧慧鮮少關心,倒是慧慧心疼她得很,為她跟母親和蘭三吵過好幾回,這回還幫著理喪事,她是欠了情意在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皇太孫今日許是瞧著老夫人的死感慨得很,心有動容,便讓我去教小郡主學刀。”

    她之前教阿蠻刀法的時候太孫就一臉復雜,想來當時就有念頭,但彼時卻還是不愿意她常進宮。

    郁清梧:“你教小郡主,便算是傳承了。”

    他道:“太孫這個人,矛盾得很。之前不愿意你多加牽扯,但老夫人去世,你沒人照料,他應該是覺得太孫妃能照應照應你。”

    人都是會變的。太孫也是。郁清梧從此事上看他,倒覺得他有點順勢而為的性子,并不是決定了就一定不變。

    他道:“如此正好合適,也省得我們費功夫進東宮了——算是老人家逝去帶給我們的好事。”

    他們兩個受益壽老夫人良多。

    從后院一路往回走,走到一半,即將要分別的時候,蘭山君突然頓足,道了一聲:“郁清梧。”

    郁清梧:“嗯?”

    蘭山君正經的看他:“我生于市井之中,錢媽媽會說的我都會,錢媽媽不會的,我也會。”

    郁清梧的手腳就不知要怎么放才算是對的。

    蘭山君忍俊不禁:“下回,不用那般大驚小怪。我會罵的,還挺多。”

    ——

    壽老夫人逝去,蘭山君確實是得了好處的。

    她作為后輩打理喪事,雖也只是給宗人府打下手,但小小年歲卻事事都做得好,將夫人們安置得妥當,從座位到瓜果點心沒有出一點紕漏,實在是難得,便有不少人夸她聰慧,有宗婦之風。

    又因太孫妃在壽府對她親近,小郡主也拉著她喊蘭六姨母,便又讓一些人對她刮目相看。

    如今,齊王看起來勢弱,皇太孫直直而上,自然有許多人上來攀附。太孫妃那里攀附不上去,就看上了蘭山君。

    過年期間,她收到了不少帖子。

    朱氏歡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叫人去置辦衣裳首飾,準備風風光光的去四處揚眉吐氣。

    結果卻被蘭山君澆了一盆冷水,“這些人都是想要巴結皇太孫的。我如今好似被綁在了太孫這條船上,看著風光,但將來還不知道怎么樣。母親最好別搭理這些,只和從前一樣,當個誰都不靠的人。”

    “將來我若還好,自然有你和家里一份前程,我若是壞了……也沒人會追查姻親,畢竟四處都結著親呢,誰也不好趕盡殺絕的。”

    一番話,將朱氏熱騰騰的心又說得涼嗖嗖,她訕訕道:“哪有這般嚴重呢?”

    蘭山君:“我與母親關系不好,洛陽城里或多或少都有傳聞。三哥哥跟郁清梧不和,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將來我和郁清梧如果有事,母親現在什么都不做,就有借口撇開我們。可若是現在赴宴了,將來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母親可愿意?”

    朱氏被說得臉色越來不好,“我們本就是一家……”

    蘭山君盯著她:“那將來,若是齊王勢大,把我關起來,母親救還是不救?”

    朱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后道:“你說這些嚇唬我做什么!你要是進了牢獄里,我要是能救,肯定是要救的。”

    蘭山君就笑了笑,卻沒再開口。

    朱氏當時沒有肯定的說出救字,到底心虛,就不好意思再留下來了,回去跟蘭三道:“我覺得山君說的也有些道理,這段日子看著花團錦簇的,可誰知道將來是花開還是花謝?”

    她哭道:“哎!我今日又是說錯話了,在她面前沒有臉面。”

    蘭三少爺卻舍不得這份風光——連他也收到了不少請帖。

    這是從來都不曾有過的事情。

    他道:“六妹妹一個閨閣女子知道什么?我看,她就是不想讓我蹭這個光。又或者是郁清梧不喜歡我,不愿意幫我。”

    朱氏一聽,又覺得兒子說得也有些道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蘭山君第二天一看她那個臉色,就知道她又在優柔寡斷了。

    她以后走的每一步都更加艱難,不愿意被這一家子拖了后腿,便直接找到三少夫人道:“三哥哥這個毛病,恐會害了全家。連我都不敢去赴宴,全都拒了,他卻敢打著太孫的旗號出去——將來怕是會出大事。”

    三少夫人臉色難看起來。她其實也勸過,但丈夫卻什么都不聽。她心里也正難受呢——誰嫁一個蠢貨不難受?

    蘭山君:“我知道嫂嫂是聰明人,跟您說話,我就不賣關子了。郁清梧看著是太孫的人,可太孫卻對他淡淡的,算不上十分好。郁清梧自己都不敢說自己在太孫面前有臉面,三哥哥如何敢呢?”

    “雖說什么也沒有應承,但今日跟這個喝酒,明日收了那個的禮,將來太孫怪罪,怕是牽連全家。到那時候,又能有誰幫我們?”

    齊王?魏王?

    三少夫人艱難的道:“最開始,咱們家是跟齊王府走得近的。后來,魏王世子拉攏你三哥哥,就已經跟齊王府斷了。結果魏王世子殺人被關,你三哥哥便如蒼蠅一般沒了縫盯,這段日子總是抱怨自己運氣差。”

    蘭山君被她說得笑了起來,三少夫人嘆氣,“如今你嫁給郁清梧,你三哥哥這樣出去用太孫的名號,若是太孫再生氣怪罪,三家得罪干凈了,確實是藥石無醫。”

    她越想越覺得丈夫實在是蠢,便咬咬牙,問:“六妹妹是什么意思?”

    蘭山君:“不如外放。”

    她道:“去大哥哥手下做事。”

    三少夫人不滿:“大哥哥只是一個縣令。”

    蘭山君據理力爭:“縣令已有生殺大權,難道三嫂嫂不害怕嗎?”

    三少夫人:“……”

    還真害怕。就怕這個蠢貨被人攛掇著殺人放火,那自己也不用活了。

    蘭山君見她動心,繼續勸說:“去大哥哥那里,有大哥哥看著他,讓他歷練兩年,也許能有長進。”

    三少夫人越來越覺得這樣是可行的。

    可她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她不敢放丈夫出去。她直言不諱,“我不可能跟著去那邊。”

    窮鄉僻壤之地,她一是不愿意去,二是怕去了之后還要矮大嫂一寸,四處受罪。

    蘭山君就笑著道:“子嗣的事情,是急不來的。我只把這個打算說給你聽,若是嫂嫂愿意,我也能幫一把手。但無論如何,嫂嫂還是幫三哥哥把把關吧。”

    三少夫人已經這樣跟她開誠公布的談過了,便有些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想說說,“你三哥哥他……他可能本心有點不正。”

    自己這個樣子,還瞧不上四叔。

    剛開始嫁過來的時候,她也覺得四叔身為男人卻窩囊得很,確實不好。可如今看看,整個家里面最好的就是他了。

    三少夫人惆悵得很,“六妹妹,等你跟七妹妹嫁了人,我在這個家里,恐怕要難了。”

    蘭山君回去后還感慨得很。她上輩子,不曾跟三嫂嫂如此談過,倒是不知道她原來對蘭三是這樣的看法。

    但三嫂嫂之前對她也淡淡的……會不會那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愚蠢得很?

    還真有可能。

    蘭山君不免又想到郁清梧。若是上輩子的自己碰見郁清梧,恐怕也沒有膽量跟他一塊。

    她在札記里寫道:“許偶然重逢,恰當正時。過早不侯,過晚不遇。只有冬雪路上,沒有他人時,才看得見彼此同是夜歸人。”

    又在另外一本專門寫郁清梧的札記里寫:“元狩四十八年冬,長輩辭世……”

    她和他,已經陪伴著走過了兩個喪禮。

    雖相識不過一載,是是非非,倒是經歷了不少。

    “雖有風雪覆蓋,梧樹掉落又一輪枯枝,四處依舊不見花草,但……”

    但總覺得,這一次,不再如之前那樣彷徨。

    可要仔細寫,又寫不出來,總覺得寫什么,都少了幾份意味。

    她就擱了筆。

    此后數日,都是過年。

    她請了祝紜和秦娉婷以及許多蜀州姑娘上門做客,將慧慧介紹給她們認識。

    沒成想紜娘竟然也跟慧慧最好。之前秦娉婷追著紜娘跑,她一味的推拒,但瞧見慧慧,她就歡喜,跟蘭山君道:“你妹妹的慧字,是名如其人。她知道的東西很多,無論我說什么她都答得上來,就是治水的書也看了不少呢。”

    蘭山君從不知道慧慧還有這么一面。她好奇問,“你們說治水的事情了嗎?”

    祝紜:“說了,她挺懂的。”

    她道:“我方才也請她去我家看我的竹械了。”

    而后拉著蘭山君到一邊去,“我知道,你母親很是瞧不上我家的門第,你去我家時,她都是不滿的。如今我又請了慧慧……”

    她請完就后悔了。但慧慧如此真誠,還說要幫著她查治水的古籍,她就不愿意反口。

    這兩姐妹都是如此的好,她真舍不得拒絕任何一個。

    蘭山君就攬著她道:“若是慧慧愿意,去你家的事情便由我來說。”

    祝紜就笑起來,“山君,你總是最靠譜的一個。”

    而后看看四周,“我母親讓我感謝你……你是不是還做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蘭山君:“也沒有什么。”

    只是博遠侯被抓的時候,她曾經讓郁清梧問過了祝家父子的意思。她知道他們必定會爭洛陽府尹這個位置,但她也知道這個位置不好做,十年來掉了好幾任的腦袋。

    雖然回想不出為什么會這樣,不過當年有一次吃席的時候碰見新任洛陽府尹夫人,便聽她小聲罵道:“每回都出事,出事就砍人,掉了多少人頭了?我一聽我們家大人的任命差點暈了過去。”

    蘭山君便對祝紜道:“當時刑部那邊有官缺,你父親是可以去補缺的。他在兩者之中猶豫,我不過是聽人說刑部的官位更好,隨口提了提……你母親是抬舉我呢。”

    祝紜聽得一知半解,她對這些不通,但母親說山君好,她也覺得山君好,那夸就對了,她道:“我不愛出門,你又忙,我們今年依舊只能寫信來往了。”

    蘭山君笑著道:“好,寫信,如今倒是有專門的小丫鬟幫我們送信。”

    秦娉婷過來的時候瞧見好笑,“我竟不知自己輸在了哪里,竟然讓你們兩姐妹把紜娘包圓了。”

    蘭山君便道:“應是你不懂治水,不若你也讀讀那些書?”

    秦娉婷擺擺手,“那可不行,我可看不了。”

    她感慨道:“我這是吃了沒學識的虧啊。”

    然后輕聲道:“哎,山君,你知道宋知味最近的事情么?”

    蘭山君一愣,這才發現自己這段日子竟然沒有時時刻刻恨他。連這個人,都在她的心里漸漸的少了斤兩。

    恨意從未消過,但因日子里有了其他的歡喜,此消彼長,便連對他的恨意也不那么讓她備受折磨了。

    她抿唇,“宋知味怎么了?”

    因著兩人曾經都被宋家提親過的事情,秦娉婷一聽到宋家的事情,就想告訴蘭山君。她道:“宋國公夫人最近蠢蠢欲動,又想給他說親了。”

    到底年歲到了,宋國公夫人急著抱孫子呢。

    “宋家老二和老三都定好了人,一個是虞家的玉娘,一個是云州的折家姑娘。”

    這兩樁婚事倒是跟上輩子一樣。蘭山君點點頭,“都是好人家。”

    秦娉婷:“是啊,都是好人家,那人家愿意等嗎?”

    因都是世家,就都開始講禮了。宋知味身為老大沒有成親,按理說底下的弟弟妹妹都需要等一等,但虞家和折家哪個愿意等?

    秦娉婷:“也許人家愿意等,但宋國公夫人不愿意呢。她最是心疼她的好大兒了。”

    蘭山君:“這回說誰家的姑娘了?”

    秦娉婷就笑起來,促狹道:“這回啊,說到太仆寺卿蘇老大人府上去了。”

    因著郁清梧在太仆寺的關系,蘭山君知曉蘇大人家里的情況。她皺眉道:“蘇大人早年喪妻,只有一個兒子,后來兒子兒媳去世,又只留下一個孫女。”

    秦娉婷:“對啊——這回蘇姑娘可沒有父兄了,人家宋國公夫人還是要臉面的,想以此破謠言呢。”

    蘭山君失笑,“竟然是為著這個。”

    但想來也有瞧上了蘇老大人的意思。

    她再見郁清梧的時候就道:“蘇老大人沒答應吧?”

    郁清梧:“他哪里敢答應?他的孫女兒是有志向的,正要出門遠游呢。”

    蘭山君:“啊?”

    郁清梧:“蘇姑娘是個學醫之人,家里常常耕種著藥草,蘇老大人只她一個孩子,便隨著她去,這回她還想南下尋一味藥材。”

    蘭山君頓時敬佩起來,“我從前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不曾想就在皇城根下,有紜娘那樣想要治水的,還有蘇姑娘這樣從醫的。”

    郁清梧嚇了一跳,連忙道:“不可這般說自己。”

    又看看四周,走近了一些,一本正經的輕聲道:“你還要殺齊王呢!”

    蘭山君眉眼笑起來,“是,我也不錯。”

    此時已經快二月末了,按著規矩,他們是不可再見面的。如今見面,也是他找見四老爺做借口來的。

    四老爺收了他的好酒,為他做了護門神。鎮國公府的其他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索性當看不見。

    郁清梧將錢媽媽做的蜀州菜擺出來,“她說,在外頭可吃不到她做的菜。”

    蘭山君:“錢媽媽做的飯菜確實好吃。”

    但是,她笑著端起碗筷,道了一句,“請她老人家別擔心,我已經學會自己使銀子叫小廚房給我做辣菜吃了。”

    郁清梧被這句話說得心里酸酸軟軟的。

    他低聲道:“等下個月咱們有了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蘭山君因為這句話,對這段假的姻緣竟然升起一股別樣的心緒。

    ——家。

    一個新家。

    她從前是不曾想過這個字的。如今聽郁清梧說,既陌生又覺得茫然。

    郁清梧看得清楚,心里便怨起來。

    怨自己竟然沒有沒有早早的把這個字說給她聽。

    那當然不僅僅是一個宅子。

    雖然姻緣是假的,但是沒道理太監都有家,他沒有吧?

    他決心要常說這個字。

    蘭山君吃完飯,便要離去了。她道:“還有最后幾日,你別總來。”

    郁清梧不由道:“我才來幾次呢?這段日子忙得很。鄔閣老如今對我可不客氣。”

    壽老夫人逝去,與蘭山君受到的好處不同,郁清梧被鄔慶川開始對付了。

    鄔慶川也有困局。

    他雖然得了洛陽一黨的人,但是有許多并不是真正對他服氣的。所以當初他才開始拉攏國子監的學生。

    就像是教養郁清梧一般,他想要再重新教養一批新的人為自己所用。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群人加起來都比不過郁清梧。

    蘭山君便嗤笑道:“好叫他自己想清楚,一棵梧桐樹,本就可以招凰落鳳,你郁郁蒼蒼,從不與他相干。”

    郁清梧被她這句話說得歡喜。即便等到要走的時候,蘭三少爺一臉厭煩的看著他,他也沒有譏諷,而是認認真真的跟四老爺告別。

    四老爺倒是覺得侄兒太過于無禮了,他解釋道:“阿璋要去宿州了。他心里正不好受。”

    其實前陣子還很得意——三少夫人晚上總纏著他。

    對比前段日子妻子罵他愚鈍,如此被纏,便叫他翻了身,連走路都是帶風的。

    但前幾日,三少夫人被查出了有孕,她的態度就變了,直言道:“你去與大哥做幕僚吧。”

    連個官身也不是!

    蘭三少爺心里不痛快,自然不愿意去,但也不知道三少夫人怎么跟朱氏說的,朱氏竟然也同意了。

    四老爺心里也是同意的,再讓阿璋鬧下去就真要出事了。

    他跟郁清梧道:“如此,他耍耍脾氣,我們心里其實痛快。”

    至少不內疚了。

    郁清梧笑吟吟的道:“歷練歷練,是好事。我也是回蜀州三年歷練出來的,不然直接在洛陽,說不得還沒有今日的本事。”

    四老爺更加覺得蘭三少爺去宿州是好事。

    他還想把自己的兩個兒子也送過去給蘭摯,郁清梧就道:“還是先讀書,讀完書ῳ*Ɩ 再說其他的。”

    四老爺欣然同意。他現在覺得郁清梧說什么都對。

    郁清梧回到家里,錢媽媽瞧見他一臉高興樣就知道這小子占得了便宜。她問,“怎么回事啊?”

    郁清梧幫著她湊柴火,“錢媽媽,山君說我本就招凰引鳳呢。”

    錢媽媽一愣,而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郁少爺!好哇,你長本事啦,都敢招蜂引蝶了!”

    郁清梧生生受了一巴掌,好笑道:“不是那個意思。是說我好的意思。”

    錢媽媽疑惑:“是嗎?”

    但還是道:“男人還是不要在外面招蜂引蝶的好。”

    郁清梧點頭,又道:“這幾日我真不能去見她了?”

    錢媽媽:“還是按照規矩去,別叫鎮國公府覺得你不懂禮數。”

    郁清梧:“那我送些禮去吧。”

    他回去選了很久,在諸多禮物之中,還是選中了一把刀。

    ——

    蘭山君收到刀后,將它掛在了博古架上。

    那日,她坐在椅子上看書,外頭春光正好,她本是要抬頭看窗外的,眸光卻在一瞬間又看見了那把刀。

    它的旁邊是老和尚送的戒刀。

    兩把刀被她掛在一處,靜靜的安置在那里,她只要想見,便能看見。

    她不由笑了笑,正要扭頭,卻心有所感,而后急急站起來,從小箱籠里拿出札記,翻開一看,上回還沒有寫完的那一段依舊空白著。

    今日倒是可以填上了。

    她研墨,提筆,在上頭續寫道:“雖有風雪覆蓋,梧樹掉落又一輪枯枝,四處依舊不見花草。”

    “——但我于梧桐樹下望天,恰好,抬頭見喜。”

    諸多意味,皆在這四字之中了。

    又想到幾日后大婚她可能沒有時間寫札記,這個小箱子也要鎖起來,于是干脆提前寫道:“元狩四十九年三月,我落梧桐樹,以枝葉筑家。”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嫁郁清梧。

    【📢作者有話說】

    下章大婚。終于寫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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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 誰道三冬無春色 📖

    46  ☪ 冰山高處萬里銀(1)

    ◎“這首詩有下闕。”◎

    臨出嫁之前, 朱氏將準備給慧慧的嫁妝都給了蘭山君。她道:“金銀珠寶,我還能給她再置辦,但是莊子和鋪子如今難買了, 便給你們兩個分,誰也不多, 誰也不少。”

    蘭山君卻拒絕道:“壽老夫人臨去前給我留下了不少的東西, 已經足夠了。母親這些本就是給慧慧的,還是給她吧。”

    上輩子母親也將這些給了她。

    母親給她的時候, 心是好的,她也感激。但是母親的性子不定, 今日好明日壞,往后鎮國公府每每有事, 她便都要用此事來說話, “當初你出嫁的時候, 我連慧慧的嫁妝都給了你,難道還不算對你好么?如今不過叫你幫扶一把, 又有什么可推卻的呢?”

    她道:“你三哥哥和你祖母說你攀高枝忘本,我卻還為你爭論,沒曾想你當真不顧念舊情。”

    人到有難時,便要說一些難聽的話。母親的埋怨雖是輕聲細語, 但在蘭山君聽來卻尤為刺耳。

    但她當年確實受了母親的嫁妝恩惠, 于是不得不聽著她埋怨。

    母女之間, 便宿怨更深。

    蘭山君聽得煩了,就想把嫁妝還回去。母親又不要, 更生氣的道:“這是我心甘情愿給你的。我是你的母親, 給你嫁妝是應當的, 你還回來是要打我的臉么?”

    所以說, 母親這個人,是有她自己一套規矩的。

    蘭山君不愿意再入她的規矩里。大喜的日子,她沒有與母親爭吵,而是道:“我此時嫁給郁清梧,咱們家還是鎮國公府,有門第撐著,壽老夫人留下的嫁妝就夠了。但大哥哥和三哥哥一直不高升,再過幾年,輪到慧慧的時候,想來更加艱難。不如多給她些嫁妝,這樣無論婆家怎么樣,都能傍身。”

    朱氏聞言,又惱又覺得蘭山君說得好似也有些道理,于是心有些搖擺不定,半晌才道:“也行。”

    她說,“我瞧著你能拿捏郁清梧,在他那里,你不用嫁妝也能有底氣。”

    蘭山君笑著點頭,“是。”

    此事就這般定了。倒是慧慧知曉后跑來跟蘭山君道:“無論六姐姐跟鎮國公府如何,千萬別跟我生分。”

    蘭山君對她是心愧的。她點點頭,“遇事不決,便來找我,我比你大四歲,總是多幾分見識。”

    頓了頓,見她霜打茄子一般的臉,知道她可能又跟母親置氣,便還是道:“慧慧,臨出門前,我有最后一句話要囑咐你。”

    慧慧窩在她的懷里:“什么話?”

    蘭山君溫和道:“我與母親鬧成這個模樣,又沒有收她的嫁妝,將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依著她的脾氣是不好意思來找我的。”

    “但你得了她的嫁妝,她便要與你盤一盤道。”

    “你愛母親,想來舍不得她受苦,但幫她做事情之前要先想一想,這個忙,你是非幫不可還是可以不幫。若是非幫不可,心里又會不會不舒服。”

    “若是可以不幫,若你自己不舒服,便直言拒絕她就好。”

    蘭山君感喟道:“母親這個人,你若是強一點,她就弱一點。你若是退一步,她就要壓你一腦袋了。”

    慧慧聽得一愣,“這樣么?”

    蘭山君:“東風和西風,總要有一個是要勝的。平日里你讓著她,大事上卻可以自己由心去。”

    她為慧慧整整頭發,輕柔寬慰,“母親也是疼愛你的。你實在不愿意,她不可能逼你。”

    聰慧心軟的姑娘一旦長大,便總以為自己比母親厲害些,見她懵懵懂懂,做事不周到,于是想著去教她,去反哺。

    慧慧就是這般的姑娘。

    但母親幾十年的閱歷了,在她的眼里,你的道理和她的道理,她更相信自己的道理。

    兩廂相撞,這就是爭端的緣頭。

    慧慧便認真點頭,“我會記住的。”

    蘭山君輕撫她的頭,“如此,在這個家里,我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三月初八,天還沒亮,蘭山君就起來洗漱梳頭。鎮國公府請的全福人是伍夫人。

    伍夫人:“……”

    她還是愿意來的。

    她認認真真給蘭山君做出閣前的準備,將頭面一件件戴在她的發髻上,而后用桃枝撥水灑在她的身前,寓意宜室宜家,道:“宴爾新婚,名門慶事。歡聲綺席,瑞靄華堂。此嫁之后,不負之子于歸。”

    蘭山君給她行謝禮,伍夫人連忙將人扶起來,道:“你是個有福氣的,往后還有大富貴呢。”

    蘭山君又謝了一次。

    朱氏在一邊看著直流眼淚,拉著蘭山君道:“我縱有千般不好,卻不可能害你。山君,往日我但有錯處,你要體諒我。”

    蘭山君聞言,卻想起了上回出嫁時母親說的話。

    她說,“山君,你這般自卑又自傲的脾性,以后是要吃虧的。”

    蘭山君感慨起來,鄭重的給她行了一禮,“母親,你要保重。”

    朱氏就捂著嘴巴哭,心里惆悵得很。

    但很快祝紜和秦娉婷等人就來了。烏泱泱來了二十多個小姑娘,十多個年輕婦人,屋子里險些坐不下。

    大半屋子的人說蜀音。

    正好走到門口的鎮國公老夫人:“……”

    她又生了一肚子悶氣,便連門也不進,拄著拐杖回去了。

    朱氏嘆息,一轉身,就見慧慧跟好幾個姑娘在一處說話:“待會兒也不知道能攔他們多久。”

    姑娘們嘰嘰喳喳:“我家阿兄來了,他的詩句好,必定能擋一個。”

    另外一個說:“武的不怕,我家阿兄可是上個戰場的。”

    也有人道:“我大哥來了這里,二哥被新郎官請去了,待會只看誰更厲害。”

    便都哈哈大笑起來。

    蘭山君坐在一邊跟著笑。

    一伙人分兩撥走也是郁清梧的主意。

    他這是為她撐場面,她是知曉的。這個人,心細得很。

    有這么個人在,即便日后斗不過老天,也是無憾的。

    她不由自主笑起來,總覺得今日的曦光正好,照得人很舒服。

    慧慧正好來找她,便瞧見晨光之中,她一身嫁衣,臉上帶著從前沒有看見過的笑意,暖融融的。

    慧慧一愣,而后舒出一口氣,看向窗外的日頭,笑著道:“迎親的應該快到了。”

    確實快到了。

    錢媽媽穿得一身紅早一步跟著過來了。

    風風火火,歡歡喜喜,腳步不停!

    她一路上撒喜糖和銅錢,還特意看見聰明好看的孩子就摸兩把頭——傳聞這樣可以蹭蹭他們的好處。

    其中一個長得白白嫩嫩如同神仙一般的娃娃,她便摸著舍不得放了。

    娃娃不忿,卻又不敢挪開腦袋,只好據理力爭:“阿婆,可以多給一些銅錢和喜糖嗎?”

    錢媽媽把一包都給過去,“行行行。”

    只要蹭著了,怎么著都行!

    趙媽媽是認識她的,見了她來,立馬高興道:“我以為您在家里等著的。”

    錢媽媽:“我性子急,可坐不住。再者說,我還沒看過新娘子出門呢!”

    趙媽媽拉著她就往里頭走,“快來,我們姑娘必定歡喜。”

    蘭山君果然歡喜,錢媽媽瞧見她這么一副喜娃娃的模樣,笑著道:“我在那頭,就是新郎官的家人了。我一想,這可不行,你們兩個在我心里是一樣的,不若就來這里送你,再跟著回去,便也是送嫁,也是迎親了。”

    她拍拍胸脯,“我錢媽媽,可沒有偏心眼喲!”

    蘭山君忍俊不禁。

    錢媽媽卻看著她納罕,“你不緊張呀?”

    蘭山君一愣,“緊張什么?”

    錢媽媽立馬做了耳報神,“郁少爺可緊張壞了!衣裳的袖子都是我替他穿上去的。”

    她探出腦袋看外頭,“哎,這時候肯定在催妝,也不知道他寫詩快不快!”

    她沒瞧過別人催妝!

    蘭山君趕緊道:“您跟浮春一塊去瞧瞧?”

    錢媽媽忍不住去了。回來一本正經的道:“他還是有才華的。”

    朱氏在一邊好奇問:“您聽懂了?”

    錢媽媽:“我哪里能聽得懂哦!但他一出詩句,四處就叫好,這能寫得差?”

    她揚了揚下巴,道:“他可是探花郎。”

    蘭山君笑出聲來。

    另一邊,郁清梧還在過五關斬八將。

    跟著他過來的還有不少蜀州人,文官武將都有,尤其是大理寺卿徐大人的兒子叫囂得厲害,無論鎮國公府這頭誰來宣文宣武,他都亮著嗓子喊:“無足懼之。”

    但他文不成武不會,只會點兵點將,文的喊新郎官自己來,武的要群挑,他自己躲在最后面,全靠一張嘴巴走天下,被許多人起哄讓閉嘴。

    ——唯獨四老爺卻很羨慕。

    同樣是文不成武不就,怎么他就像個鵪鶉一樣呢?

    如果能有徐家大郎一半的嘴舌就好了。

    徐家大郎一眼就發現了這敬佩的目光。他馬上過去慰問四老爺,兩人談天說地,吃席的時候,果然還吃到一塊去,之后成了忘年之交。

    此乃后話了。

    只說今日鎮國公府這邊混進了許多蜀人,那定然不可能真的攔人,于是文的松口武的松手,急得蘭三少爺出了一身大汗,低聲怒罵道:“怎么如此行徑!”

    便有人拉著他低聲笑,“你這個人,你是嫁妹妹,又不是真比試要考個文武狀元的,這么較真做什么?”

    正在說話之間,大門已經打開了,一群人烏泱泱的進,太仆寺的官只要年紀差不多的都來了,大聲道:“今日咱們能讓郁少卿早點圓房,便是功德無量!”

    郁清梧前不久升了太仆寺少卿之位——皇帝某日懷念壽老夫人的時候直接升的。

    于是開路的開路,一路無阻,直接迎了新娘子出門。

    兩人成親的宅子是新的,在壽府不遠。

    郁清梧這三個月經常過來收拾院落,馬兒都熟悉了,到了地方就停,熟悉得很。

    他連忙下了馬,將馬鞍取下來放在地上,等蘭山君從上頭跨過去,儐相在一邊高喊從今平安四字時,他耳中一鳴,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

    眸眼之中,自此一切都慢了起來。

    而后拜堂成親,送入洞房,陰陽先生在外頭高唱催妝詩,又有儐相在花筵唱曲,一派熱熱鬧鬧,人人歡歡喜喜。

    郁清梧推杯換盞,和著慢吞吞的曲調拉鋸著這場婚宴。

    及至被眾人扶進屋子里,退盡賓客,屋子里只有他和蘭山君兩人時,他才恍恍惚惚回過神來,耳邊慢吞吞的曲調變成了兩個字。

    太監。

    太監。

    太監。

    一片寂靜。

    郁清梧唏噓一聲,拘束片刻,輕聲問道:“山君,你餓不餓?”

    蘭山君搖了搖頭。但她卻想梳洗。

    他們這樁婚事的真假,是瞞著眾人的,連錢媽媽也不知道。

    蘭山君其實想要老實告訴錢媽媽:“咱們分房而居,她總會察覺的。”

    郁清梧聽見分房兩個字酸了心肝,心虛道:“還是別告訴她吧?她會擔心的。”

    蘭山君卻覺得不是長久之計,郁清梧就道:“老夫人去世不久,錢媽媽心里還傷心著,咱們再說此事與她,豈不是徒增煩惱?”

    他道:“無事的,如今天越發熱了,我鋪床被子睡地上就好。”

    蘭山君猶豫一瞬,道:“這樣也行,但你不用睡在地上,在臨窗的地方擺上一張榻吧。”

    郁清梧哎了一聲。

    如此,既然偷偷摸摸的,便做什么都要隱人耳目。

    郁清梧:“這時候可以叫水嗎?”

    蘭山君:“是可以先清洗的。”

    等洗漱后,眼看就要相顧無言,郁清梧繼續問:“山君,你餓嗎?”

    “你餓了?”

    “沒,我擔心你待會餓。”

    蘭山君笑起來,“錢媽媽已經給我偷偷吃過一次了。”

    郁清梧左右為難。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干什么。

    總要有點事情做吧。

    但他也不敢讓山君看出他的窘境,便道:“你要不要睡,我還要……還要寫札記。”

    蘭山君是知曉他喜歡寫札記的。

    她點頭,道:“那你寫。”

    郁清梧就又慢慢吞吞的拿過筆墨紙硯,慢吞吞研墨,慢吞吞的提筆,慢吞吞……他裝作要喝茶水似的轉身去倒茶,而后用眼神看山君,發現她正歪在床上看書。

    見他看過去,她歪了歪頭,郁清梧連忙問,“山君,你渴嗎?”

    蘭山君搖頭。

    郁清梧轉身回去繼續寫了。

    他提筆,心緒重重,半天不敢下筆。

    便索性翻開自己從前的札記,入目滿是山尊二字。

    他難免做賊一般將手往札記上挪了挪,掩蓋住半邊紙。

    而后又忍不住慢慢翻閱,發現從阿兄去世之后,他已經沒有去記其他的事了,只寫了山君。

    也許這樣,他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日子是快活的。

    他漫無目的翻閱,卻看來看去,還是看見了第一句。

    “路過荊棘,血滿長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來,問我平安。”

    他手指頭在平安兩個字上面輕輕擦拭,想起今日她跨過馬鞍時的模樣。

    從今平安。

    心中便苦澀中帶著些悸動,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氣,在紙上寫道:“元狩四十九年三月,我用紅燭相伴山尊,從此不孤。”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娶山君。

    他寫完,擱筆,將札記收起來,卻又不知道放到哪里為好。

    蘭山君雖然也是歪在床上,但見他慌不擇路一般這里鉆那里鉆,便笑著道:“郁清梧。”

    郁清梧哎了一聲。

    蘭山君:“我不會看的。”

    雖然他人好,但她很有分寸,“你的東西,沒有經過你的允許,我不會碰。”

    郁清梧雖然很想說一句你都可以碰,哪里都可以碰,但他怎么說出口呢?

    他只能說,“好。”

    蘭山君:“你要睡嗎?”

    郁清梧:“你睡嗎?”

    蘭山君:“我現在還睡不著,想看會兒書。”

    郁清梧:“那我再寫會札記。”

    蘭山君點點頭,寬慰道:“這才第一日,不適是應當的。往后就好了。”

    這才第一日……他高估自己了。

    郁清梧便又重新坐了回去,心灰意冷寫道:“山尊謀我,謀骨不謀皮。”

    “風骨瞧不見,皮相她不屑。”

    是他生得不好?是她鐵石心腸?

    他收好札記,慢吞吞回到床上,道:“山君,我睡了。”

    蘭山君便也道了一句,“我也睡了。”

    屋子里安靜起來。半晌之后,蘭山君突然道:“你睡著了嗎?”

    郁清梧翻個身對著床邊,“沒有。”

    他看不清楚那邊,卻能看見床幃幔幔。

    蘭山君輕笑道:“世事真說不定,我不曾想到,竟有這么一樁事會發生在你我身上。”

    她說,“我剛來洛陽的時候,其實曾經頗為遺憾。”

    郁清梧:“什么遺憾?”

    蘭山君:“人到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

    但現在……

    她也翻了個身,于燭光里遙遙看向郁清梧的方向。

    她道:“這首詩有下闕。”

    郁清梧便情不自禁笑起來,溫和道:“誰道三冬無春色,冰山高處萬里銀。”

    蘭山君跟著笑起來,“郁清梧。”

    郁清梧:“嗯?”

    “我們會看見春色的吧?”

    “嗯。”

    他承諾道,“會的。”

    【📢作者有話說】

    晚安,今天少點,這章寫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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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冰山高處萬里銀(2)

    ◎“因為大夏這條命啊,不斷有人去為它填上。”◎

    郁清梧早早起來收拾床褥——這些通通需要藏起來。

    榻上一掃而空, 沒有任何人睡過的痕跡。他想了想,又放兩個大肚窄口花瓶上去欲蓋彌彰,顯得這里昨晚無人踏足。

    而后頓了頓, 輕手輕腳進里間,山君果然沒有醒。但床邊繪著鐘馗除妖的青瓷燈確實快要滅了。

    他趕緊又躡手躡腳過去重新換了一根紅燭。

    山君睡覺, 需要留燈。

    燈一黑, 她便好像在睡夢里也察覺一般,能瞬間驚恐得坐起來。

    他昨晚就見了一次, 便嚇得他幾乎連滾帶爬一般下床去重新點燈。等她再次迷迷糊糊睡著之后,他才又回到榻上瞇了一會。

    郁清梧昨晚統共也只睡了一個時辰不到。

    好在今日休沐, 他可以再睡會。

    他躡手躡腳又要去外間。蘭山君卻睜開了眼睛。第一眼,便瞧見他一雙赤足輕輕踩在地上要離開。

    她怔怔出神一瞬, 才記起自己昨日嫁給了郁清梧。

    這里是她和郁清梧的新家。

    他們住在一間屋子里。

    她睡里間的床, 他睡外間的榻。

    蘭山君裹著被子坐起來, 看他做賊一般的身影笑了笑,“郁清梧。”

    郁清梧懊惱的轉身, “我吵醒你了。”

    也曾猶豫要不要進來,但他又怕燈斷了火,她要被噩夢纏上。

    蘭山君便想起他昨晚也是這般急得連鞋也沒有穿,赤足進來點的燈。

    但她因是睡得太深, 又或者是昨日太累, 竟然又在他的細聲寬慰里很快睡了過去。

    若不是現在看著他, 她會以為昨晚他伴隨著燭燈出現是個夢。

    她笑著道:“昨晚多謝你了。”

    郁清梧聲音柔和:“夫妻之間,這是應該的。”

    他撩起簾子背著她道:“山君, 我出去, 你先換衣裳。”

    但等了等, 他又道:“我也去換衣裳。”

    蘭山君嗯了一聲, “你沒說換好之前,我不會出去的。”

    郁清梧便又懊惱了一番——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不是怕自己被看。

    他是怕她看見自己。

    可這兩句話似乎又是一個意思,他深吸一口氣,索性不解釋了,只能悶頭出去。

    在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的口舌跟皮相一樣不值錢。

    他只好手忙腳亂穿好了衣裳,努力平心靜氣,等里頭輕輕喊了一聲“郁清梧”后才進去。

    假夫妻,要做的事情還挺多。

    他這個人心細得很,自然想得也多。先跟蘭山君道:“外頭的榻我整理好了。”

    這才又盯著床上的被子看,一本正經的道:“錢媽媽火眼金睛,應要亂一點才好。”

    蘭山君一愣,倒是被說得有些不知如何答。半晌才點了點頭,“是。”

    郁清梧便把被子揉了好幾把,直到亂糟糟的才滿意。

    蘭山君躲出去了——再是覺得他人好,但卻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他確實是個男人。

    雖不涉及風月,但一男一女談這般的事情總是不好的。

    她的臉皮還沒有修煉到這等的地步。

    她等了一會,才等到他出來。她不免朝里頭看了一眼,倒是布置得不錯,他還扔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在床上,半藏半露在被子里,像是那么回事。

    但……他可能不懂真的圓房會發生什么。

    她便慢了一步,從箱籠里面取出一把匕首,撈起袖子,朝著自己的胳膊就要割下去,郁清梧立時嚇得臉色慘白,等反應過來時,手已經急急過去攔住了刀,若不是蘭山君刀停得快,他這雙手就別想要完好無損了。

    蘭山君解釋:“我只是割破一點皮,得點血罷了。”

    郁清梧一身冷汗,沉聲道:“做什么要這樣?”

    蘭山君卻稀奇起來,“你真不知道?”

    郁清梧這時也明白自己剛剛可能做了一件傻事,卻不敢露怯,他囫圇道:“再怎么樣,也不能割你的手。”

    蘭山君就笑起來,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咱們家也沒人來查元帕。”

    郁清梧呆愣愣好一會兒才算是想明白了。

    他雖未經過人事,但也聽過葷話,看過錢媽媽給的書,大概知道些東西。

    他方才是沒想起來。

    再是心細,對自己未解的事情還是容易漏掉的。

    他臉色漲紅起來,又不好叫山君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道:“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根本沒必要。”

    蘭山君就把匕首放回去,讓外頭的小丫鬟進來收拾屋子。

    郁清梧跟著出去,深覺自己恐在山君眼里丟了臉。

    他這時候才苦澀的回過味,知曉在一段假的姻緣里,動心的那個要時時刻刻演戲。

    想要維持體面,委實不是一件輕巧的事情。至少遠比他想的要難。

    但好在兩人其他是假的,能吃到一塊去是真的。

    這實在是太好了,他的口舌又伶俐起來,將一盤清釀豆腐說得頭頭是道,聽得蘭山君最后笑著道:“不曾想,你在吃上倒是有如此多的見解。”

    郁清梧:“……”

    他其實并不是想要她覺得自己愛吃。

    他失悔得一早上沒說話。

    蘭山君卻沒有發覺。他這個人,因著神情一向溫和,又特意隱瞞了自己的心緒,便在她看來,他吃完飯后是沉思去了。

    他們兩個心事都多,她是能理解的。便不好打擾,只去外頭看園子。

    錢媽媽忙活完了過來道喜時還笑道:“園子大得很呢,除去養花,定然是要種些菜的,你們預備種些什么啊?”

    郁清梧看向蘭山君,“錢媽媽喜歡吃豆角,你喜歡吃薺菜,不若就先種這兩樣試試土吧?”

    蘭山君沒什么可推卻的:“便連你喜歡吃的豌豆也種上試試吧。”

    郁清梧嘴角揚起笑意,“好啊。”

    她一句話,便讓一早上的悶氣都消散了去。

    他好興致的問,“山君,你待會可要做什么?”

    蘭山君:“要把書房收拾出來。”

    她跟郁清梧各有一個書房。她的在東,郁清梧的在西。兩間書房相距不遠,中間只隔著一個小池塘,池塘上還有一架拱橋可以相通。

    這是郁清梧最喜歡的地方。他還特意在相對的墻上叫人鑿開了兩扇大大的窗戶,只要打開窗戶,便能看見對面的人。

    蘭山君也覺得好,她道:“等以后有什么事情,便也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只要打開窗戶,便能說話。”

    郁清梧:那拱橋難道就閑置了么?

    他只好迂回道:“我耳朵不太好。”

    蘭山君遲疑問,“是么?”

    郁清梧溫潤出聲,“有時候會不好。我還是過來吧,免得你開口說話壞了嗓子。”

    蘭山君不解,卻也沒有多問,“好。”

    她說,“若是聽不見的時候,便過來吧。”

    她去收拾書房了,他站在一邊看,卻好像什么也幫不上,他只好苦中作樂:他這一身,好似到了山君面前,事事不好——口舌不利,鼻子不靈,耳朵不好,皮相不誘。

    好在雙眼兩君利索得很,懂得看人臉色,尚有價值,便識相的道:“山君,那你收拾書吧,我也去收拾書房。”

    蘭山君聞言,從擁有一個書房里歡喜里回神,將手里拿的書放在書架上,道:“郁清梧,你高,先幫我把刀掛上來再走吧?”

    未曾想到個子高竟然也能得到賞識,郁清梧連忙過去拿刀。

    刀有三把。她家先生給的戒刀,壽老夫人給的蜀刀,他給的云州刀。

    他歡喜問,“掛在哪里?”

    蘭山君:“柱子上。”

    郁清梧掛了上去,一轉身,便見山君已經從書架邊過來了,她站在他的身邊,抬頭看那三把刀露出歡喜的笑。

    郁清梧就跟著笑了起來,“你笑什么呢?”

    蘭山君便看看他,再看看刀,感喟道:“抬頭見喜,怎能不笑呢?”

    郁清梧一雙眸子清亮起來,直到出門的時候還兩眼彎彎。

    錢媽媽扛著鋤頭從前頭過瞧見了,嘖嘖稱奇,“看看這不值錢的模樣,定然又被一句話哄住了。”

    她老人家眼睛最利,早看出他和山君昨天晚上的不對勁。但孩子們不說,她就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不聾不瞎不啞巴,可當不好一個好家翁。

    錢媽媽搖搖頭,繼續扛著鋤頭回去。

    她和趙媽媽等人也有自己的院子。錢媽媽的院子里頭本還有假山,卻被她統統扔去了趙秦兩位媽媽的院子里——她只想種地。

    菜地當然是越多越好。假山能吃嗎?不能。

    不能吃的都可以挪出去。一旦被關,被圍,菜地是最后的希望。

    趙媽媽本想跟著一塊種地的,卻被蘭山君攔住了,道:“你不是喜歡牡丹么?便種牡丹吧。”

    趙媽媽歡喜的哎了一聲。她本也是想捧著錢媽媽。

    但她還是去幫著錢媽媽種菜,道:“咱們家夫人良善得很,在嫁過來之前,還問我們要不要放出去呢。”

    但她們誰也不愿意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趙媽媽和秦媽媽是家生子,一輩子都在鎮國公府,春夏秋冬四個雖然是買來的,但從小就被買了,早忘記了自家在哪里。

    主家好,眼看著就是大好的日子,傻了才會求著出去。

    何況秦媽媽算盤好,不茍言笑,是做掌柜的料子,姑娘就讓她出去管賬了,榮光得很。

    她跟錢媽媽道:“我家那口子管著馬房,如今跟著主家一塊出門,外頭人也高看他一眼。”

    趙媽媽主動說這些,錢媽媽就好奇的打聽起鎮國公府的事情,“這次咱們兩府成婚,也沒瞧見鎮國公和老鎮國公——他們真不關心世俗啦?”

    趙媽媽點頭,“真不關心。”

    反正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回來幾次。

    她想了想,還是低聲道:“外頭都說他們是為著戰死的戰士們祈福的,我倒是覺得他們是害怕冤魂纏上,去求三清保命了。反正我瞧著老夫人剛開始慌亂得很,天天在屋子里磕頭呢,求佛祖保佑,不要來索命。”

    錢媽媽挖地的手一頓,而后點頭:“我也這么想——那么多兵啊,打兩個蜀州也行了,他們卻將人都戰死,聽聞連尸體都埋在了坑里,一個都沒有帶回來過。”

    當年群臣激憤,勢要他們砍頭,但皇帝卻還是保住了他們。

    錢媽媽:“這種人,陛下怎么就留著呢?”

    趙媽媽可不懂這些,她道:“哎,所以他們就一直躲著。這才說不關心世俗。”

    賣了老主家幾句話,趙媽媽跟錢媽媽的關系便顯而易見的更親近了。兩人商量著是在前頭種豆角還是后頭種。等中午吃飯的時候,又一起罵老夫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趙媽媽:“就那么壓著我們姑娘……壓著夫人要跪下去,幸而夫人腰背直挺挺,否則要受欺負的。”

    錢媽媽聽得一筷子下去戳中一截玉米,玉米梗戳穿一個洞被她提起來ῳ*Ɩ 啃:“這個老娘們!別犯我手里!”

    趙媽媽從王奎掉糞坑的時候就佩服起錢媽媽的。奴婢做到錢媽媽這個份上,簡直是光宗耀祖。她眉開眼笑,一味的奉承,“我還有的跟您學呢。”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錢媽媽很是大方,“你有什么不懂的就問我。”

    但郁清梧卻最先向趙媽媽取經。

    他問,“是每晚都要點燈嗎?”

    趙媽媽斟酌,“是。”

    郁清梧:“是來洛陽之后才有的,還是一來洛陽就有的。”

    這里面的時間就有的說道了。

    趙媽媽不敢說謊,再次斟酌了一會,道:“是第一日來洛陽就點的燈。”

    郁清梧:“夜夜噩夢?”

    趙媽媽連忙道:“現在好多了,之前是夜夜都噩夢的。”

    郁清梧:“此事萬不可說出去。”

    趙媽媽趕緊點了點頭,“不敢說的。”

    等她出去之后,郁清梧寫著山君與年歲不符的紙上,又添了一個字。

    燈。

    為什么是燈呢?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點天光三個字。

    這是山君之前問的。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揣測來,揣測去,都不敢直接打開窗戶問她點天光三個字……她可曾碰見過。

    不然,怎么會有這般的反應?

    但仔細想想,推敲來推敲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洛陽的每一日他都曾知曉,她在洛陽也是有跡可循,不應該遭受這般的事情。

    那是其他人?

    最可能的就是段伯顏。

    但段伯顏……也不曾應該有。

    他的一生也是有跡可循的。

    郁清梧皺眉,怎么解也解不開這個謎。他提筆,在紙上寫下點天光,齊王,段伯顏三個名字。

    而后頓了頓,又將宋知味加了上去。

    山君恨宋知味。這也是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從正午到黃昏,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慮此事,卻還是沒有謎底。他嘆氣,起身開窗,正好瞧見對面的山君靠著窗坐,手里端著一個瓷碗在給底下的胖魚撒魚食吃。

    瞧見他開窗,她笑起來,道了一句:“你收拾完了?”

    郁清梧:“收拾好了。”

    她就笑著道:“不是聽得見嗎?”

    郁清梧做出空耳狀逗她:“什么?”

    蘭山君笑得越發歡快。

    郁清梧便想,無論從前她發生過什么,無論她從前是因著什么害怕黑暗,他都可以用一生去愈合

    他這一生,除了要匡扶天下,似乎又多了一件讓他歡喜至極的事情。

    總有一日,山君不用在黑夜里點燈,也不用再做噩夢。

    他喊了一聲,“山君。”

    蘭山君:“嗯?”

    郁清梧:“我這里有博戲。”

    蘭山君好奇,“什么博戲?”

    郁清梧:“升官圖,骨牌,葉子戲,彈棋,我都有。”

    他問:“你要不要玩?”

    蘭山君今日心情好,莞爾道:“也行。”

    郁清梧就帶著東西過去了。

    他出門繞去后門上拱橋,踩著拱橋行至橋尾,彎腰進了屋。

    蘭山君正在收拾書案,郁清梧瞧了一眼,似乎是一本札記。

    他好奇問,“你也喜歡寫札記?”

    蘭山君點頭,“喜歡。”

    郁清梧放下東西,“好巧,我也喜歡。”

    他說,“我從六歲就開始寫了。”

    其實很少有人喜歡寫札記。他問,“你怎么會喜歡呢?”

    蘭山君挑了升官圖來玩,聞言回道:“是……見過一位故人寫。”

    故人……

    她在淮陵的日子,應當是發生過許多故事的。

    因有故事,才有故人。

    他不好再問故人是誰,只笑著將升官圖展開,告訴她玩法。

    “這里有一個陀螺,共有四面,寫著德才功贓四字。”

    蘭山君拿起看,果然見上頭有這四個字。她細細品味了一番,道:“官場之中,德才功贓,倒是已經寫盡了。”

    郁清梧:“從白丁開始,有童生,案首,監生,生員,稟生,舉人,解元,進士,二甲,會元,探花,榜眼,狀元。”

    “從這開始,便可以開始做官了。”

    他道:“這其中要經過六部衙門,外放衙門,三公九卿,最后到太傅太師太保,才算是贏。”

    蘭山君仔仔細細看,突然問,“走到太傅太師太保才算是贏嗎?”

    郁清梧:“是啊。”

    蘭山君若有所思,她想到了阿貍和阿蠻。

    太孫若是最后敗了,一定是齊王坐上皇位嗎?

    她從郁清梧手里拿過陀螺,而后將一顆棋子放在太傅的字眼上。

    她問,“——陛下若是能再活二十年呢?”

    那時候,阿貍也有二十六歲了吧?

    郁清梧瞪大眼睛,連忙四處看看,“山君,慎言。”

    蘭山君輕輕點頭,“好,我不說。”

    她仰頭看他,“但你應該懂吧?”

    郁清梧點頭,“我懂。”

    若是陛下還能再活二十年,便不是齊王魏王之爭,也不是太孫和齊魏世子之爭。

    而是各位世孫之爭。

    但是陛下真的可以嗎?

    蘭山君心神便去顧念此事了,喃喃道:“至少十年是可以的。”

    她知道陛下可以活十年,齊王知道嗎?

    這里面,其實還是能做文章的。

    郁清梧卻初聽此話,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之處。

    但等到晚上,卻突然想到她允諾自己的十年相伴。

    她說,“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與君同。”

    他留了心眼,將十年兩個字也藏在了心中。

    他翻個身,寬慰自己:慢慢來,一點點想,應有一日會想通的。

    ——

    另一邊,太仆寺卿蘇老大人蘇懷仁的府宅之中,蘇小姑娘正在跟祖父對弈。

    她問,“我必走不可嗎?”

    蘇老大人點頭,慈愛道:“還是走吧,洛陽本就不太平,”

    蘇姑娘雙眼泛紅,“可阿爺,我能走到哪里去?”

    蘇老大人:“你不是早有志向要出去行醫問藥嗎?”

    “便去你想去之地。”

    蘇姑娘哽咽:“但那只是出門罷了——這回出去,我還能回來嗎?”

    蘇老大人便寬慰道:“四海之大,哪里都能為家。你就當我一直陪著你吧。”

    蘇姑娘抬頭,淚眼漣漣,“阿爺,您都這把年歲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這么多年,您都這樣過來了,為什么要在休養的年歲還要去……”

    她說不出“尋死”兩個字,便又捂著嘴巴嗚咽起來。

    蘇老大人便哎喲哎喲叫喚起來,“我的小妮啊,只可憐你了。”

    他走過去撫摸小孫女的腦袋,感喟道:“我也不懂,怎么到了這把年紀了,竟然開始想為百姓做點事情。”

    他喃喃道:“我生于蜀州,是最早進洛陽做官的那一批吧?”

    他和郁清梧其實一般,年少就成名了。

    十七歲高中探花郎,但因是蜀人,當年還在打仗呢,哪里能留在洛陽做官?

    便被遣去偏遠之地了。

    他也不惱恨,勤懇為官,清清白白,從不敷衍,后頭得罪了權貴,無人救他,還是百姓丟了手上的馬駒,牛羊,莊稼……一個個的都聚到了州府之前為他喊冤,這才驚動了洛陽,段伯顏親自來審,把他救了出來。

    段伯顏說,“懷仁啊,你是個好官,卻缺了幾分運氣,便去太仆寺吧?”

    他笑著道:“你來管百姓的馬。”

    蘇老大人顫聲道:“但我,但我沒有管好——一年又一年,死了多少人啊。今年,若是再死下去,外頭打起來,咱們哪里還有人呢?”

    年輕的時候,他也不懂為什么段伯顏等人前赴后繼的去死。

    他只能看著他們去撞南墻。

    段伯顏死前,還來找他喝過酒,道:“懷仁,你要好好的,能救一個是一個。”

    段伯顏死后,他覺得這個世道糟糕透了,如此昏庸之君,昏庸之臣,如此不堪的世道,凄慘的百姓——本該亡國的。

    為什么直到這時候還沒有亡國呢?

    蘇老大人手哆哆嗦嗦的為小孫女擦眼淚,道:“我想啊,想啊,想到現在,算是明白了。”

    “因為大夏這條命啊,不斷有人去為它填上。”

    折太師帶著人補過一次。

    先太子和段伯顏帶著人又補過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間隔二十幾余年。

    如今,輪到他了。

    他道:“我曾經問段伯顏,我說,你甘愿嗎?就這般死去,愚蠢的死去,甘愿嗎?”

    蘇姑娘一臉淚痕抬頭,“阿爺,您又甘愿嗎?”

    蘇老大人就笑起來,“段伯顏說,他是甘愿的。”

    “今日,我也想告訴你,我……也是甘愿的。”

    “我們,不是為這個王朝續命,不是為陛下續命,我們是為天下百姓續命。”

    “馬政,不能再拖了。陛下這個人啊,你死得幾個人,他就能改一改。你不捅破了天,他只當看不見。”

    這樣的陛王,為什么能活如此之久?

    蘇老大人捂住孫女的眼睛,粗糙的手磨得她痛徹心扉,哭道:“那么多人可以去死,為什么要阿爺去?”

    蘇老大人寬慰道:“別恨——別恨其他人。”

    “我活了這么久,也該輪到我了。”

    “當年我這條命是百姓救回來的,如今,只當我還給他們。”

    “小妮喲,你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這個洛陽,爛透了。”

    【📢作者有話說】

    淦,我明天一定準時。

    我還是搞之前的作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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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冰山高處萬里銀(3)

    ◎【過渡】冷心冷情四個字,足以讓心疼女兒的人家不愿意踏足了。◎

    蘭山君三朝回門的時候, 錢媽媽本也想跟著來,卻被她勸回去了:“您在家里幫著算鋪子里的賬吧?”

    今日回去肯定要拜見祖母的。上輩子她嫁給宋知味,門第高, 三朝回門時倒得了祖母幾分好臉色,但如今嫁給郁清梧, 又有蘭三要去宿州的事, 按照祖母的性子,應該會鬧一鬧。

    她也不瞞著, 笑道:“我三哥過幾日就要出洛陽去找我大哥,家里正亂著呢。”

    牽扯到鎮國公府家事, 錢媽媽不好強求,只心疼道:“你們早去早回!”

    蘭山君哎了一聲, 果然到鎮國公府的時候, 里頭正亂成一團。

    鎮國公老夫人在堂庭里抱著蘭三痛哭, 陰陽怪氣的罵朱氏:“到底是誰挑唆了你,讓你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下得去手!”

    朱氏抹淚, “孩子長大出門歷練,本就是應當的,母親何必要多心呢?”

    鎮國公老夫人:“我哪里還不知道你?你是個老實厚道人,必定是有那狼心狗肺的挑唆你!”

    她的口中除了蘭山君“當得起”狼心狗肺四個字, 也沒有別人了。

    三少夫人聞言, 眼前一暈, 已然知道她又要作妖。

    她痛苦的閉了閉眼睛,扶著肚子深吸一口氣道:“祖母, 這是阿璋自己的主意, 并不牽扯別人。”

    鎮國公老夫人:“好好的戶部不待, 偏要去那窮鄉僻壤, 這能是阿璋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哪個看他不順眼要害他!”

    蘭山君來之前就算到了會有這么一出。她面色不變進屋,倒是引著他們進門的四老爺尷尬不已,喃喃解釋道:“剛剛還沒有這樣。”

    他出去接人的時候,明明一派和氣。

    但這話不是更做實了老夫人是特意挑著他們來的時候指桑罵槐嗎?

    郁清梧好笑,先安慰四老爺,“老人家心疼孫子是應當的。”

    這般的老實人能在兵部任職多年,想來也是大家不愿意給他下痛手,否則早就給別人挪了位置。

    而后又輕聲道:“只是祖母這般說,我們夫妻倒是惶恐之至……還望四叔在祖母前面為我們美言幾句。”

    四老爺很是感激他的不計較——誰家新婿第一次上門就要被如此哭哭啼啼對待的?

    他這段日子先借著郁清梧跟兵部的于大人成了好友,被他時時開解,自信了許多,再是借著郁清梧跟蘭山君的婚事跟徐大郎成了忘年之交,頗學了幾句口舌,便不自覺硬氣了一點,硬著頭皮開口勸:“母親,今日是山君回門的日子,您還是別哭了吧。”

    多不吉利。

    鎮國公老夫人卻蠻橫得很:“我還能活幾年?如今我老了,便連哭也要被你厭棄么?”

    又罵道:“丟人的東西,竟然巴結上小輩,怎么,難道還要他來支撐鎮國公府的門庭?你父親和三哥還沒死呢,輪不到你這種糊涂蟲來做主!”

    四老爺羞惱難當,看看一臉擔心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再看看在一邊已經眉頭緊皺的新婚小夫妻,心下喪氣,臉上無光,竟驀然生出了一股決然之氣,捶胸頓足道:“母親何必發難,若是實在不行,就將我們分出去吧!兒子不孝,讓三哥回來侍奉您正好。”

    他這話一出,四下靜寂,連鎮國公老夫人都忘記哭了,只瞪大了眼睛詫異,好似從他口中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的話。

    蘭山君本要說的話就咽了下去。

    她還不曾見過四叔這般。

    但人許是終究有一股膽氣,膽小的人把它們藏了起來,如今一旦發現蹤跡,便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了,四老爺鏗鏘有力的道:“對,讓三哥回來,咱們把家分了!”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剛想的還是早早有了苗頭,四老爺越說越大聲,“我這種無用之人,哪里配住在鎮國公府里!”

    朱氏急得不行,連忙道:“這是哪里的話,四弟,母親沒有壞心,你萬不可計較這些。”

    又勸道:“今日是山君回門的日子,還是平心靜氣些吧!”

    四老爺聞言,也覺得今日是喜日,不宜說分家的事情,便軟了下去,點點頭道:“好。”

    但鎮國公老夫人卻見他一軟,又立馬高聲道:“好啊,反了!你要氣死我!滾,滾滾,你們都滾開,別搭理我這老太婆!”

    蘭慧一直坐在一邊沒說話,此時才道:“那祖母就和三哥哥在這里哭吧。”

    她站起來:“我們去別處說話。”

    鎮國公老夫人詫異的看向這個一向孝順的小孫女:“慧慧,怎么,連你也要忤逆我了?”

    蘭慧:“不過是遂祖母心愿。”

    她如今也算是明白了,有時候長輩拿捏晚輩,不過是孝順兩字,一旦把這兩個字看開些,事事竟開闊起來。

    她忍不住想:難道祖母還真能四處說自己和四叔不孝順去?

    肯定是不能的。

    那鎮國公府就成笑話了。祖母最看重鎮國公府的門第和臉面。

    她舒出一口氣,“如此,祖母還要哭嗎?”

    鎮國公老夫人連連被兩個平日里不會忤逆她的人頂嘴,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便急急低頭去看寵愛的三孫兒,卻見蘭三一臉垂頭喪氣:“祖母,還是算了吧,我去幾年就回來。”

    鎮國公老夫人拍他:“你這個孩子,怎么就認命了?”

    明明是他跟自己訴苦,請她在蘭山君回門的時候鬧一鬧,好讓家里人改變主意。

    蘭三少爺確實是這般打算的。但他看看慧慧,再看看四叔,只見兩人竟然都無動于衷——慧慧能說得動母親,四叔雖然不顯,卻依舊是家里官職最高的。

    他們剛剛已經在全家人面前表了態,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他又看向三少夫人,一臉哀怨。剛開始,他是打死都不去的,但是妻子卻道:“你如此莽撞,是要闖下大禍的,我已經是不孝女,不愿意再牽連家人,你若是實在不愿,咱們和離就好。”

    蘭三一張臉氣得紅一陣紫一陣,又不敢反駁。好歹同床共枕這么長時間,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真話,什么是假話。

    他耷拉著腦袋,倒是有了一番感悟,“若是你無用,便連父母妻兒都看你不起,何況其他人了。”

    鎮國公老夫人聞言哀泣,竟要暈厥過去,朱氏和四夫人連忙去扶,便又是人仰馬翻。

    屋子里亂起來,郁清梧就扯了扯蘭山君的袖子,帶著她站到一邊去,道:“咱們還年輕,哪里懂這些,還是請母親安置祖母吧。”

    蘭山君本也沒打算插手,聞言一愣,而后笑著道:“你說得對。”

    郁清梧上前走幾步,又拉著還沒回過神的四老爺去一邊:“祖母這般,是誤解我狼心狗肺么?我實在是沒有想過讓三哥去吃苦的。實在不行,便讓三哥留下來?我不愿意四叔為了我和山君受祖母這般的責備。”

    四老爺本是惶惶恐恐的——他確實是個孝子,不然也不會這么多年還是愿意捧著鎮國公老夫人的臭脾氣。

    但聽郁清梧如此說,他反而硬了心腸,“再留下去,真成禍害了。”

    今日讓母親鬧一場,明日再鬧一場,哪里還有好日子?

    他想起于大人跟他說的:“你為家里付出幾十年,又有幾人記得呢?這個家里,你不是無用,而是無人看重。”

    四老爺想起這話,心里就酸澀。外人都能知道他的辛苦,為什么母親就是不知道呢?

    于是拉著郁清梧一味的喝酒,喝醉了,心里堵得慌,便對著郁清梧掏心窩子,“當年,我資質愚笨,但父親和三個哥哥從未嫌棄過我,母親也對我愛護有加,我的日子,本是洛陽城里最好過的。”

    “直到那一年,父親要去蜀州平判……”

    他拿著筷子敲了敲桌子,“圣上給了十萬兵!”

    他醉醺醺道:“十萬兵啊,當時蜀州才多少呢?”

    郁清梧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場戰事。他給四老爺倒了一杯酒,“不到三萬。”

    四老爺哭道:“去的時候,大哥和二哥信誓旦旦,說一年之內必定回來,他們是要檢查我功課的,父親也笑著拍我的頭,讓我在家里聽三哥和母親的話。”

    那時候,家里顯赫,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維的,即便不聰慧,卻也得一個“穩重”的名聲。

    可父親敗了,大哥和二哥死了,他便成了別人口中的蠢貨。

    四老爺怎么想也想不通,“蜀州就是天險,依著父親和大哥二哥之能,也不該輸了才是。”

    他道:“我父親英勇,從沒吃過敗仗,不然當年怎么會讓他去?我大哥二哥,自小就跟著父親南征北戰,怎么可能同時死在蜀州呢?”

    消息傳回來的時候,他就不信。

    他拍桌子咆哮:“我如今還不信!”

    “若是我父親和大哥二哥都沒有用,為什么陛下還要我三哥去?他為什么不派別人去?”

    這句話倒是有些道理了,不像是撒酒瘋。

    郁清梧手一頓,遲疑道:“聽聞是岳父大人從小在陛下身邊長大……陛下對他很是信任。”

    四老爺,“再是信任,也不該在這種緊要關頭叫個沒打過仗,只會紙上談兵的去吧?”

    這么多年了,因他是個廢物,很多話別人都不信,也不肯聽他仔細說一說,如今郁清梧這般耐心,他便大倒苦水,“到底是我昏了頭,還是朝廷昏了頭?”

    “如今過去快有二十年了,無人提及此事,也無人提及我的父親,可我依舊記得,父親是個極為聰慧的人,他并不是……并不是后人口中說的那種無能之輩。”

    所以每回去看父親,他都傷心得不行。

    “他曾經也是一代名將——如今呢?母親怨恨他,大嫂也怨恨他和三哥,他們每日跪在那座道祖跟前,還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他伏在桌子上痛哭不已。

    郁清梧安撫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四叔,且看開些。”

    四老爺:“看不開又能怎么樣呢?如今已經敗落了,我只恨自己沒有用,撐不起門庭。”

    他又喝了幾壺酒,痛哭一番,這才睡去。

    這場回門宴便如此結束了。三少夫人過來送蘭山君,輕聲道:“你放心,無論如何,你三哥哥下旬就走。”

    蘭山君握著她的手,“三嫂嫂,你能夠這般決斷,必有后福。”

    三少夫人抿唇笑起來,“已然這般了,若是還不掙扎求救,難道還要等著別人救我不成?”

    她道:“只是家里有些事情,確實是要有個明白人,若是求到你面上,還請看在一家人份上,別與我們生分了。”

    蘭山君:“這是哪里的話?”

    等上了馬車,她感慨道:“三嫂嫂也不容易。女子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難得。”

    郁清梧回神應了一聲。蘭山君好奇,“你在想什么?”

    郁清梧便把四老爺的話說了一遍,斟酌道:“我在想,其實四叔說的也有些道理。”

    蘭山君:“鄔慶川是如何跟你說的呢?”

    這般的大事,肯定是要略知一二的。

    郁清梧就道:“鄔閣老說,當年先太子一案,朝廷本就不穩,當時無人可用,也不敢亂用人,所以才用的你父親。”

    蘭山君仔細想了想,“倒是也說得通。”

    但她確實對鎮國公父子沒有什么好印象,道:“我只見過他們一次,并不曾聽他們說過什么。瞧著他們的面相……”

    竟然有些想不起來了。

    郁清梧見她又開始鉆牛角尖一般回想,可不敢傷她的神,不然便是罪過了。他立馬道:“山君,看外頭!”

    蘭山君一愣,撩起簾子看,“怎么了?”

    郁清梧的口舌一碰見她就不利索了,正好有賣糖葫蘆的經過,他僵硬的道了一句,“外頭有糖葫蘆。”

    蘭山君不解其意,“你想吃?”

    郁清梧:“……哎!”

    蘭山君好笑,“男人愛吃甜食,也不是什么羞恥之事。想吃就吃吧。”

    她叫車夫停下來,跟隨行的引秋道:“去買兩串糖葫蘆回來。”

    而后頓了頓,又道:“我想吃糖葫蘆了。”

    引秋笑著道:“夫人等等奴婢。”

    她又沒問是誰想吃。

    但她把一草柱子的糖葫蘆都買了回來。

    錢媽媽瞧著了就道:“喲,這是誰想吃啊?”

    買這么多?

    引秋:“是夫人想吃。”

    郁清梧一直沒有說話。

    ——不利索的東西,還有什么用呢?

    此后幾日,他上朝下朝,與從前并無大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上床下床,都要鋪被收被。

    與山君才住幾日,他竟也覺得這種日子不錯。

    除了沒有同床共枕,與真正的夫妻又有什么區別呢?

    男人不該沉迷于床笫之間,想些有的沒的,如他這樣一心一意只在心里想著山君的才算是真心。

    他如此想一番,日子便更好過了。

    倒是蘭山君忙得很。

    她如今每隔五日就要進宮教小郡主刀法,還因搬了新家,邀請了之前相交好的姑娘和少夫人們過來聚一聚。

    秦娉婷是最快來的。趕著開席之前,她還要跟蘭山君說一說宋知味的事情。

    她道:“蘇姑娘躲出洛陽了!”

    蘭山君給她倒茶,“真躲出去了?”

    秦娉婷:“那當然了!這還不躲?有了咱們兩個人在前面摸著石頭過了河,后面的人還敢上他家的當?反正蘇姑娘眼看躲不過,連夜跑了。”

    蘭山君哭笑不得,但也解氣,她緩緩道:“這樣的人,誰敢嫁呢?也不知道肚子里憋的是什么壞主意。”

    秦娉婷:“是啊。哈,如今宋國公夫人怕是要急死了。”

    ……

    宋國公夫人確實很急。連著說了三個姑娘,三個都拒絕了——其中兩個馬上定了親,剩下一個好嘛,直接跑了。

    出洛陽了。

    消息傳出來,她氣得摔碎了一屋子的茶具和花瓶,在家里罵道:“以訛傳訛之人,實在可恨!”

    又對著宋國公哭,“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想不開要我去說蘇家的姑娘?她一瞧就是克父克母的命相。我本不愿意,你卻硬要我去說,說什么蘇家合適,現在好嘛,咱們家真成了洛陽城里笑話了!”

    宋國公卻從此事里面看出了幾分不對勁,“蘇老大人不至于此。”

    在他看來,蘇懷仁雖然是一個馬夫,卻在太仆寺里耕耘了幾十年,這次提出更改馬政,也是徐徐來之,并沒有什么大操大改,是他的一貫作風,陛下已經夸好幾次了。

    他這才打了蘇家的主意。

    他沉吟片刻,道:“讓知味來找我。”

    宋國公夫人心力憔悴,“你就不當回事吧,等以后兒子真的娶不到媳婦了,你才知道哭。”

    宋國公笑著說:“只要咱們家一直長青,還怕這個?”

    真是婦人之心。

    宋國公夫人卻不愿意再聽他的。她想了許久,讓人請了伍夫人來。

    伍夫人:“……”

    所以當初為什么要答應去鎮國公府呢?

    她后悔不已,卻還要笑著問,“夫人叫我來是有什么事嗎?”

    別又是說親吧?她這回可是實在不愿意去了。

    結果卻聽宋國公夫人道:“我記得,你家小女兒也有十四歲了吧?”

    伍夫人:“……”

    宋國公夫人看出她眼里的不情愿,立刻說:“我家的事情,你也是知曉的,從頭到尾,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外頭的那些話,都是以訛傳訛,半點當不得真——你知道的吧?”

    伍夫人:“……”

    不,其實她也不知道。

    她肯定是要拒絕的。不說其他的,只說這大半年來被宋國公夫人差來遣去好幾次,次次都陰晴不定,脾氣不好,話語難聽,她是不愿意讓女兒有這么個人做婆母的。

    且正是因著很是清楚宋家一路名聲是怎么壞的,才更加覺得宋知味并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一個人,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是什么人,長什么樣,有什么性情,實在是可怕。

    冷心冷情四個字,足以讓心疼女兒的人家不愿意踏足了。

    伍夫人便干脆道:“不瞞夫人,我家小女兒也是說了人家的。只是還沒有告訴他人罷了。”

    宋國公夫人不信,臉色發黃:“你別是騙我的吧?”

    伍夫人信誓旦旦:“是我娘家侄兒,過年來的時候就瞧上了,前段日子我家老爺看他學問好,便點了頭,已經寫了書信寄去我娘家了,只等我娘家哥哥嫂嫂回話,我算著日子,如今回信恐是在路上了。”

    她遲疑道:“我也是個老實人,不然夫人不會信我。夫人信我,那這事情,我便更不敢瞞著你,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但夫人要不嫌棄,若是我哥哥嫂嫂沒答應,咱們再……”

    言下之意,讓宋國公夫人氣得胸腔起伏不定——從什么時候開始,宋國公府的嫡長子成了這樣被人挑挑揀揀的東西了?

    只是伍夫人話說得好,她又不能發怒,只能憋著氣道:“如此就算了。”

    還拿腔拿調的道:“一家女,哪里好說兩家親?”

    伍夫人:“……”

    你家可不止是說了一家女了。

    她也憋著氣,笑吟吟站起來,“這可真是遺憾得緊。”

    她急急忙忙出門去,一刻也不敢停。回到家里就跟兒媳婦哭,“倒是還說咱們家的不是。也太欺負人了,即便要與咱們家說親,也該請了人上門,怎么能直接把我喚過去呢?可憐我還要伏小做低,事事周全。”

    她的兒媳婦周氏氣極,“前前后后,也實在是欺負人了。”

    她道:“既然如此,干脆坐實了她家的名聲!”

    等蘭山君聽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后了,照舊是秦娉婷來說——她恨不得十雙眼睛盯著宋家。

    她道:“這回,可是伍家——伍夫人可是媒婆。她家都急急定了親,難道還不能說明什么?”

    蘭山君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貿然聽聞,肯定是要信的。

    但她最近卻不太在意這個,她跟著郁清梧一塊看起了太仆寺今年呈報上來的文書。

    今年各地的馬都在鬧馬瘟。為了解決此事,郁清梧早出晚歸,有時候睡都不回來睡,蘭山君心系此事,想要探探皇太孫的意思,便在進宮的時候跟太孫妃道:“他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太孫妃卻笑著說:“無非就那些事情。”

    蘭山君就知道她不愿意說朝堂的事,笑著轉移話題,“阿蠻的刀越發用得好了。”

    太孫妃剛要夸幾句,就聽外頭有人慌慌張張來報:“太仆寺卿蘇老大人進宮面圣,于百官面前控訴齊王妻弟挪用軍銀,此時正在對峙呢。”

    蘭山君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她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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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49  ☪ 冰山高處萬里銀(4)

    ◎山君,你聽說過鳳儀天下ῳ*Ɩ 四個字嗎?◎

    事發之時, 郁清梧本在太仆寺里抄寫文書。各地馬瘟,最先死的是馬,緊接著死的就是牧馬的人。

    馬死了多少, 里頭記得很清楚,需要人買了來賠上。至于人死了多少, 卻無人提及, 也不用補足。

    天下當太平,而今是盛世, 盛世無死人。

    郁清梧神情低沉,轉身拿著文書跟太仆寺丞龔琩道:“可不上報, 但死了多少人,咱們心里要有數。”

    龔琩出身顯赫, 母親是安寧郡主, 父親是五城兵馬司都察。他這個人, 本是不讀書的紈绔,因如今快要娶媳婦了, 便想要些臉面,深覺有官職在身說出去才好聽,于是被送來太仆寺混日子。

    但一來就碰見了馬瘟。他雖是紈绔,卻是個心軟的紈绔, 縱然是對這些不上心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 在這里跟著跑了幾個月,知曉這些看似寫馬匹死亡的文書之下, 到底堆了多少白骨。

    他忍不住譏諷道:“死了多少人, 于朝廷也沒什么相干。畢竟今日死了這戶, 也不要緊, 明日再圈了別家的田,也能壓著人家來養馬——如此,馬依舊有,至于人還有沒有,只有閻王爺知曉了。”

    郁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終究會改的。”

    龔琩沉痛道:“郁少卿,我不明白,馬瘟一來死的肯定不只是馬這般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為什么陛下——”

    郁清梧喝止他,“慎言。”

    龔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后恨恨道:“那這次馬瘟朝廷準備怎么做?你們怎么跟陛下進言?”

    郁清梧:“力求讓戶部撥銀,今年免供馬,明年少供馬……而后改馬政。”

    龔琩想不通那么多事情,只知曉管眼前,“戶部撥銀?太仆寺明明就有銀子。”

    郁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聲道:“哪里有銀?”

    龔琩詫異,“我常常聽聞兵部銀子最豐,便是賣馬得來的。這些銀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難,難道不用在百姓身上嗎?”

    郁清梧就笑起來。

    他總算知道為什么蘇老大人要留下這個富貴公子哥了。他帶著龔琩去放文書的庫房,取過賬本給他,“你看看還剩多少。”

    龔琩急急接過翻起來,越看越是心驚,“怎么只有二十萬兩白銀了?”

    賬本太過于驚心動魄,他看得心緊,便嫌棄屋子太黑,于是匆匆去打開窗戶,烈日就這般照在了賬本之上,也將為何白銀失蹤的緣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銀一百萬兩。”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邊境發軍餉借用三百萬兩。”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萬兩。”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壽宴……”

    龔琩越看越心涼,他心算好,一邊看一邊算,算到最后兩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后后加起來,快有一千萬兩白銀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馬,如今還嚴苛到了不養馬不給種田的地步——原來是怕無人養馬,那就沒法賣馬,也就沒有便宜銀子用了。”

    郁清梧便盯著他看,看他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著他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能不能借到這樁事情里用一用。

    剛這般想,便聽見外頭腳步聲陣陣,太仆寺主簿一身大汗的進來,“郁少卿,龔少丞,快,快……”

    郁清梧溫和道:“是發生什么事情了?”

    太仆寺主簿急得跺腳,“哎呀!剛剛宮里傳來消息,蘇大人進宮面圣,劍指齊王,首告齊王妻弟貪污軍銀,將太仆寺用于賑瘟災的銀子挪用了,現下不知道里頭情況如何呢。”

    他問,“郁少卿,這事情你可知曉?”

    郁清梧白了臉,“不知……”

    蘇老大人一直瞞著他,沒有跟他說。

    他留下龔琩看著太仆寺,轉身就跑,朝著宮中的方向而去。結果剛到宣令門,便碰見了鄔慶川。

    他怒喝一聲,“孽子!”

    兩個字,將郁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聞言閉眼一瞬,睜開后才譏諷道:“鄔閣老沒有別的詞可以罵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何必還要攀扯前塵。

    鄔慶川大步走過來,臉上不知道是因著疾走還是怒火,紅得一絲白氣也沒有。而后不由分說一巴掌就要打在郁清梧的臉上。

    往日這般,郁清梧從不曾攔。有些恩情一旦有過,打也得受著。

    但他今日卻伸手擋住了。

    他盯著鄔慶川道:“下官還要進宮面圣,閣老還是不要在我臉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個子高,一旦直起腰,鄔慶川便要仰著頭去看。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和汗水,像極了從水里撈出來的。

    鄔慶川怒極反笑,哈了一聲,“——面圣?你面什么圣?還有面圣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的戳在郁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輕舉妄動,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為什么還要往上面走!”

    郁清梧剛要反駁,便聽鄔慶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蘇懷仁?不然他那種人,萬年不變的縮頭烏龜,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太仆寺里面都待幾十年的人了,怎么會做出這般的事情!”

    郁清梧的臉色就變了。蘇老大人之前確實不曾如此激進過。

    鄔慶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為你死了,你以后還能睡得安穩嗎?你自己要尋死,還要拉著別人墊背是不是?”

    郁清梧便被戳得往后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當午時。

    他身上的冷汗卻一輪又一輪的冒出來。

    他確實是有意識的引著蘇老大人去改馬政的。

    是他挑唆的嗎?

    阿兄和瑩瑩的死,一直是他心里過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如今,他也連累了蘇老大人嗎?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大人再過兩年,就要告老還鄉了。郁清梧一直想趁著他致仕之前多做點事情。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起來,臉色更加蒼白。

    鄔慶川見他如此,恨聲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自己死,無足輕重,又憑什么要決定別人的生死?”

    郁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后面退了一邊,他茫然一瞬,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既然如此,閣老就離我遠一點。”

    鄔慶川斥罵:“你再說一遍!”

    “他說,請你離他遠一點。”

    蘭山君站在一側,靜靜的看著對面的兩人。她剛剛從宮里出來。她就知道郁清梧會從太仆寺經宣令門進宮。

    果然就碰見了。但顯然,不只是她一個人熟悉他的性子。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鄔慶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郁清梧的頭顱將被他一刀斬下,身首異處。

    但如今看來,在砍下郁清梧的頭顱之前,他還曾經將郁清梧這三個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踐踏,還戳著他的脊梁骨,勢必要將自己曾經親手養育出來的梧形鶴骨戳出千瘡百孔來。

    她嗤然一聲,“閣老究竟是罵他挑唆其他人去尋死,還是罵他挑唆其他人來對付你?”

    先有了博遠侯,再有齊王妻弟,齊王失力,鄔慶川自然壓力就大了。

    鄔慶川便擰眉,不愿意跟一個小婦人計較。但蘭山君說的話卻越發難聽,“況且,將來只要閣老不動殺心,他便也能活得長久了。”

    鄔慶川便看向郁清梧,“你就是你親自選的佳婦?我看與你一般,都是不尊長輩的倔骨頭。”

    郁清梧卻聽聞此話變了眼神,一股怒意涌在心頭,手指頭慢慢的攥起來,一字一句問道:“何為長輩?”

    “是棄車而行的人嗎?”

    鄔慶川一時之間被說得啞然。他這一生,唯獨此事在郁清梧跟前直不起腰桿。

    但他今日在這里堵住郁清梧,卻實是好心。他沉沉道:“蘇懷仁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他如此做,陛下也不會讓他活。你再去宮里,不過是多增一具尸體。”

    無論如何,他不愿意看見郁清梧這般快的死去。

    蘭山君卻知曉郁清梧不是去送死的。他是去救人的。

    她喊道:“郁清梧。”

    郁清梧走到她的身邊。

    蘭山君:“方才小郡主跟著我出宮,正要送回,你陪著我送她回東宮吧。”

    郁清梧:“好。”

    他確實是要去東宮。

    兩人齊齊往回走,蘭山君抬頭看他一眼,而后輕聲寬慰道:“你不用自責。”

    郁清梧悶聲:“很容易看出來嗎?”

    蘭山君點頭,“是。”

    她道:“蘇老大人為官幾十載,無論是經歷的風浪還是為官的品行,都比你要早幾十年。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由心而去,自有思量,并不需要你負責。”

    她上輩子不曾聽聞過蘇老大人首告齊王妻弟,但馬瘟一事,確實是發生過的。

    若蘇老大人心里有這個念頭,上輩子為什么沒有做?是最后放棄了,還是被阻礙了?

    她道:“無論如何,我相信,他這般做了,心里是沒有遺憾的。”

    郁清梧苦笑,“事情已經這樣,我只能盡力去救。”

    他深吸一口氣,“山君,皇太孫在東宮里嗎?”

    蘭山君點頭,“在。我出來之前,太孫妃將小郡主給了我。”

    郁清梧詫異,“太孫妃……在這之前,可曾跟太孫說過?”

    蘭山君:“沒有。將小郡主給我帶出來,是太孫妃自己決定的。”

    僅此一事,蘭山君便更加確定太孫妃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這是在告訴他們,可去東宮。

    郁清梧心里松緩了一瞬。等進宮見皇太孫的時候,他先向太孫妃行了一禮。

    太孫妃笑著道:“你快進去吧,太孫正氣得吃不下飯。”

    郁清梧抬腿進去了。

    蘭山君陪著太孫妃在廊下說話。她自然也是要道謝的,太孫妃卻擺擺手,只看向天上。

    烈日刺得人眼睛都疼。太孫妃想起小時候,她也是這般喜歡看天。舅祖父便笑著道:“元娘,天上有什么啊?”

    太孫妃小時候就愛吃,太孫碗里的一半飯都是她吃的。那時候吃了還是能長胖的,小胖丫頭苦惱得很:“阿虎沒有翅膀,飛不起來,我就想變成鳳凰駝著他飛……可是舅祖父,我的翅膀會不會也很胖啊?那多難看。”

    舅祖父哈哈大笑,扛起她在肩頭,“我家元娘還擔心翅膀胖啊。”

    太孫妃:“我也不是單單只擔心這一點!舅祖父,我擔心得很多呢。”

    若是變成了鳳凰,該怎么在天上飛,碰見了其他的鳥,會不會聽懂它們的話,她說的話是人話還是鳥話——她煩心得很。

    舅祖父便道:“元娘喲,你一個人,干嘛去了解一只鳥。”

    太孫妃喃喃道:“但鳳凰不是鳥。”

    蘭山君沒聽清,“嗯?”

    太孫妃:“山君,你聽說過鳳儀天下四個字嗎?”

    蘭山君點頭,“自然是聽聞過的。”

    太孫妃笑起來,“我小時候,學的就是這四個字。”

    她是跟阿虎一塊讀的書。

    她道:“所以,你不必謝我。”

    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嘆氣道:“但你們不要怪太孫不幫忙。”

    她道:“他艱難得很,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重復老路了。”

    ——

    書房里,太孫坐在棋盤前,溫和道:“既然來了,便坐下來對弈一局吧?”

    郁清梧卻發現棋盤上已經下滿了棋子,黑白交錯,卻是死局。

    郁清梧坐下,看著棋盤低聲問:“殿下,還能救嗎?”

    皇太孫搖搖頭,“你來晚了,已經無救了。”

    他道:“蘇老大人撞柱而亡了。”

    郁清梧伸過去取棋子的手便僵硬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落下去,夾取了一顆白子捏在手里,“是嗎?”

    皇太孫:“是。”

    他道:“人死了,一身清白,只當死諫,我后面的事情才好做。”

    人活著,就變成了黨爭。

    他道:“老大人一生清白,你放心,我會保全他身后的名聲。”

    他看向郁清梧,“你也不用難過,人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老大人這是死得其所。”

    郁清梧的手一點一點攥緊,“那這其中,有殿下的意思嗎?”

    皇太孫搖搖頭,“我只是順勢而為,老大人是心甘情愿的。”

    他看向郁清梧,“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死一個人兩個人,甚至是十個百個千個,只要能做成了,便是值當的。”

    “你既然走在了這條路上,當不能舍不得人去死。”

    他拍拍郁清梧的肩膀,“別在這里傷心,接下來,太仆寺的事情,我可要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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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冰山高處萬里銀(5)

    ◎這,才是最可怕的點天光。◎

    一個沉睡中的帝王, 需要熱騰騰的鮮血撒在他的眼皮上才能睜開眼睛。

    蘇懷仁的鮮血確實讓皇帝氣得瞪大了雙眼。

    從太子去世,段伯顏離開洛陽,他殺了一批貶了一批, 仔細算來,已經有十八年沒有人再在他的面前如此死去了。

    他當時恨得閉上雙眼, 手不斷拍打龍椅的龍頭, 卻又在憤怒之后,命人把蘇懷仁厚葬。

    蘇懷仁這個人, 皇帝還是知曉的。當年他苦哈哈的被陷害關在大牢里,還是皇帝讓段伯顏去搭救的。這么多年了, 他也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太仆寺里為王朝養馬,從不生事。

    因有他在, 皇帝其實很安心。

    尤其是缺銀子的時候。

    他死了, 皇帝心里也難過。

    他又不是真的蠢,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皇位要坐得穩, 像蘇懷仁這樣做實事的必不可少。

    他把皇太孫拎了過來,問,“是不是你指使他做的?”

    皇太孫嘆氣道:“皇祖父,若是蘇老大人能夠為孫子所用, 我也不用天天被齊王叔底下那群庸才氣得吃不下飯了。”

    皇帝相信。他也懂這個道理。他喃喃道:“蘇懷仁這樣做, 真是傷了朕的心。難道朕還能不查王德義嗎?”

    齊王妻弟名叫王德義, 任兵部侍郎。

    皇帝一說又氣了起來,“明明有那么多種方法, 他偏偏要死諫!”

    皇太孫靜默, 一直等他發完脾氣了才道:“可能是他本來就老了, 這種老臣, 生死不放在心上,更要求些名聲——國子監和太學院已經有學生在為他喊冤了。”

    皇帝:“他一個死諫的,有何冤屈?”

    皇太孫:“不是壽終正寢,便是冤屈。”

    皇帝:“那這天下有冤的人可太多了。”

    他極為厭煩這群學子,有事沒事,都想鬧一鬧。他道:“你叫人吩咐下去,一旦有學子鬧事,便革除功名,永世不得錄用。”

    皇太孫點頭,“是。”

    然后頓了頓,道:“孫兒剛剛進來時,看見齊王叔和兵部尚書林奇正在外面跪著。”

    皇帝便怒道:“齊王到底怎么回事,手下的人一個個貪得無厭,博遠侯去貪茶葉錢,王德義干脆挪用軍銀了!”

    他便又想起了蘇懷仁說的話。他說:“陛下,太仆寺最后的銀兩本是要用于這場瘟災的,結果只剩下二十萬兩,卻還是被人挪了去,臣心里……臣心里愧對陛下,愧對百姓,愧對死去的亡魂,臣,沒法活了。”

    皇帝:“蘇懷仁這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他長嘆一句,“也是時候不對,往年都很好,偏偏今年有了馬瘟,他著急上火幾個月,等要用銀子的時候發現沒有了,一兩也沒剩,這才心中激怒,起了死諫的心。”

    也是怕他偏袒齊王。

    皇帝便又惱怒道:“這個該死的馬夫,實在是太小看朕了。博遠侯貪污,朕不是也把他殺了?”

    皇太孫不敢點頭。皇帝能這么說,他卻不能。他只道:“皇祖父,太仆寺死了一個蘇老大人,卻又有馬瘟在,接下來該如何呢?”

    皇帝看著他道:“依你之見呢?”

    皇太孫:“孫兒是想讓郁清梧暫代太仆寺卿一職的。他本就是少卿,對這些事情熟悉,若是換了其他人,反而不好。”

    皇帝沉默一瞬,道:“你用他,倒是用得不錯。”

    王德義敢挪用軍銀,肯定是在為齊王做事。拔出蘿卜帶出泥,只死一個王德義,太孫肯定不滿意,還要用郁清梧來殺些其他人。

    但齊王這次也實在讓他心里厭煩,皇帝便也沒反駁。

    皇太孫就跪下道:“郁清梧雖然愚鈍,卻肯干實事,此時太仆寺再經不起一場風波……”

    皇帝嘆息,“那就他吧。”

    他想了想,“這次的馬瘟,你讓他處理好了,別讓百姓寒心。”

    皇太孫:“是。”

    他恭敬問,“只是賑災需要銀兩……”

    皇帝又開始沉默了。良久才道:“從朕的私庫里出吧。”

    皇帝都挪了私庫,其他人自然也要出。皇太孫立馬道:“孫兒回去就讓元娘點賬,看看東宮能拿出多少銀子。”

    皇帝便笑罵道:“元娘自小算盤就打得慢!”

    皇太孫:“元娘上回還抱怨說她算得其實不慢,是您算得太快了。”

    皇帝總算開懷一些了。

    另一邊,蘭山君敲了敲郁清梧書房的門。

    她站在拱橋上,問:“錢媽媽給你做了辣椒炒肉,要吃嗎?”

    郁清梧悶悶嗯了一聲。

    蘭山君開門進去,將食盒里的菜擺在書案上,“先來吃吧。”

    郁清梧走過來坐下吃。

    蘭山君看他,發現他一雙眼睛赤紅,明顯是哭過的。

    但這時候,他應該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有些話說多了,反而顯得矯情。她就坐在一邊跟他一塊吃飯。

    郁清梧吃完了,坐在那里怔怔出神。蘭山君問,“你打算如何去做?”

    郁清梧:“蘇老大人死諫并沒有痛斥陛下——他這是想要保全蘇姑娘無性命危險。”

    “但他這樣死去,我們這些人……不用他多說,也能踩著他的尸骨去扒掉齊王一層皮。這一次,齊王必定是要沉寂一陣子了。”

    這種結果,無疑是蘭山君想要的。她恨齊王,日日恨不得他死無葬生之地,但當他以這種方式被削掉臂膀,前有蘇行舟,后有蘇老大人,便讓她這份痛快也沒了歡喜。

    她道:“錢媽媽聽聞蘇老大人死后,嘆氣了很久。她說,又是一個比山重的。”

    郁清梧:“他這樣用命開路,我當然不能讓他的命太輕。”

    他看向蘭山君,道:“兵部尚書林奇是齊王的人,太仆寺隸屬兵部,這么多年,被齊王安插了不少人進來,這一次,便可以連根拔起。”

    “換掉一批庸碌之人,就能進一批有用的。”

    “再者,老大人第一次把太仆寺沒有銀子了的事情攤開在面上講,也是要陛下知道,該省銀子了。”

    如何省呢?

    有些沒必要的官職就不用留著了。

    太仆寺并不算皇帝和眾人眼中光鮮重要之地,削去一些職位無關緊要。

    但對于郁清梧來說,卻是邁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在那副升官圖上慢慢移動,“山君,也不知道要多久,犧牲多少人才能贏。”

    蘭山君眸光黯淡下去。

    要很久。

    第二日,蘇老大人的尸體被裝進了棺材里,蘇姑娘卻一直沒有音信,直到第五天才回來。

    她風塵仆仆,背著一個藥箱進了院子里。

    倒是沒有哭。就那么跪在蘇老大人的棺材前燒紙錢。

    蘭山君給她倒了一杯水,輕聲道:“節哀。”

    蘇姑娘知曉她是誰,善意的道謝。而后搖了搖頭,“我沒事。”

    蘭山君:“你……還會離開洛陽嗎?要是不離開,就跟我……”

    蘇姑娘艱難笑了笑,“還要走的。”

    蘭山君遲疑問:“你去哪里?”

    她怕這個小姑娘會出事。她是受了蘇老大人情的,便更想要還一份恩情給蘇姑娘。

    蘇姑娘便回道:“馬有瘟病,我得去治。人也有病,我要去醫。”

    蘭山君聽見這話,一股酸澀之意涌入心頭,看看蘇老大人的棺木,再看看她,問,“那,馬治好了嗎?”

    蘇姑娘:“馬治好了,但人沒有。”

    蘭山君拿紙錢的手頓了頓:“是人的病更難治一些么?”

    蘇姑娘搖頭,“不是。”

    她低頭給阿爺燒紙錢,“人不是病死的。是餓死的。”

    蘭山君慢慢的睜大眼睛,良久問:“那你還去嗎?”

    蘇姑娘笑笑,“去的。還有很多地方有馬瘟。”

    而后又道:“郁夫人,我知道你。我阿爺跟我說過你。”

    “你和郁大人都是好人,如果我回不來了,你能不能幫我清明時節,祭拜祭拜阿爺啊?”

    蘭山君就坐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想,她最開始,其實只是恨宋知味和齊王,她的恨意很小,只落在兩個人身上。而如今,她的恨意開始蔓延。她恨上了整個王朝。

    這個腐爛了的,已經完全漆黑的王朝里,正用天下百姓四個字為光,引著這群還仍有烈骨的人去送死。

    她看見他們熬著,忍著,掙扎著,猶如困獸一般,一個一個撞在墻上還唯恐自己撞得不夠疼,不夠稀碎——他們以為這樣終有一日會迎來光明,會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但她知道,這樣是徒勞的。

    從現在開始到元狩五十七年,依舊沒有人撞出去,他們依舊在圍城里面,百姓依舊在苦難中,朝堂之上的人穿針引線,縫縫補補,死一批人,就縫補一處地方,而后再換一批人看見了這點天光,又開始循環反復的去死。

    這,才是最可怕的點天光。

    【📢作者有話說】

    哇,你們跟我的框架共鳴了,我好幸福QAQ

    沒錯,山君是有兩次點天光的。第一次是被迫,第二次是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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