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冰山高處萬里銀(6)
◎“若說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場大火,高亭大榭,煙火焚燎。那你——就是◎
皇帝下令厚葬蘇懷仁, 底下的人聞音知意,紛紛來祭拜,將小小的蘇府擠得水泄不通。
蘇姑娘沒有回來之前, 喪事是由蘭山君和諸位太仆寺官員夫人們一塊操辦的,因不是主家, 便只要有人來, 就請進來燒香燒火紙,而后再送去一邊喝茶。
等屋子里坐不住人的時候, 又求了鄰里,在巷子撐起棚子, 給來祭拜的人坐。
如今蘇姑娘回來了,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謝。
蘭山君道:“無論他們是為著什么來, 既然朝著棺木下跪了, 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謝過他們, 將來但凡有事,看在這份情上, 能幫的便會幫一幫。”
蘇姑娘名喚合香,今年十七歲。
她長相溫婉,身子纖細,垂下頭的時候并不顯眼。但只要抬起頭看人, 許是行醫的緣故, 雙眸之間總有一股慈悲氣, 讓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過此時聽完蘭山君的話,她一貫柔和的雙眼卻泛起厭棄之情, 搖了搖頭:“我就不去了。”
她側頭去看已經被無數香火圍繞的棺木, 再看看外頭那些高談闊論的學子和惺惺作態的官員, 喃喃道:“阿爺本不讓我回洛陽來的。”
是她實在忍不住, 半路又折了回來。
不聽遺言,已是不孝。但此后她的一生與洛陽也不愿意有什么干系。
她雙手撫摸在阿爺的棺木上堅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時為了醫人,雖萬死不辭,死后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愿求人,更不愿意去跪拜外頭那些人。”
但她請了蘭山君和其他操持喪事的婦人進屋,認認真真的磕頭拜謝,道:“我是真心實意感激你們的。”
這一拜,她才心甘情愿。
——
外頭,龔琩忙活完后在喝悶酒。他才剛剛入仕就瞧見了上官頭破血流的尸體,怎么想都是不痛快的。他身份高貴,便有人端著茶杯過來問好。龔琩一概不理,他本來就是有名的紈绔,做出了冷淡的樣子,其他人不好在別人的喪事上笑著貼冷屁股,只好悻悻離去。
不遠處就有國子監的學子。讀書人,總有幾分意氣在身上,便很看不得在蘇家靈堂上出現龔琩這般的人。便低聲道:“陋室之中,難得來了這么多的大官。但來了這里,還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龔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來,看向剛剛說話的國子監學生。
對方也不慫,譏諷道:“屋內的靈堂四處飄白,外頭的人倒是吹噓拍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義下馬,明日那些國之蠹蟲,又該如何下馬呢?”
龔琩本就是個急性子,哪里忍得住,擼起袖子就要過去打人。
還是郁清梧攔住的。
龔琩給郁清梧的面子,憋著氣不說話,恨恨的坐到一邊去。但國子監一群人里卻有認識郁清梧的,立馬抖擻起來,罵道:“有些人,拿著別人的命去與人爭斗,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郁清梧根本不愿意搭理他們。但今日山君還在這里。
算起來,山君已有兩次擋在他的身前為他辯白,若是今日還要她來,他也實在是無用了。
郁清梧便只問了他一句話,“我記得,你是鄔閣老的弟子。今日你來了,怎么還不見鄔閣老?”
那學生臉色一白,瞬間說不出話了。
他們也一直在等鄔閣老。
……
齊王府,鄔慶川正在勸說齊王去祭拜蘇懷仁。
他道:“蘇懷仁雖死,但蘇懷仁一案卻才剛剛開始,殿下切不可意氣用事。”
齊王卻笑著逗鸚鵡,并不把此事放在身上:“閣老不用擔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鄔慶川一眼,“怎么,閣老想去?”
鄔慶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聲道:“不論怎么樣,殿下也該注重名聲才是。”
齊王笑出聲:“我手底下接連出了兩個貪污案,我還有什么名聲?既然名聲已經丟了,便要心里痛快才是。這么簡單的道理,閣老為什么想不明白?”
他笑起來,“鄔閣老,你還是受段伯顏的影響太多了,做什么都講究大義和民心,但其實很沒有必要。”
“在我這個位置,只要有圣心就可以了。”
鄔慶川便開始有些后悔投靠了齊王。
齊王這個人,實在是冷心冷肺。博遠侯死了,他不傷心,王德義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遠侯一個是他的舅舅,一個是他的妻弟,他還尚且如此,將來自己要是一旦置于險境,他會救自己嗎?
肯定是不會的。
這個時候,他才覺察出幾分陛下的用意來。
陛下看似是讓他投靠齊王,但其實,依著齊王這樣的性子,最后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鄔慶川閉眼,好一會兒才問道:“可是陛下都說要厚葬蘇懷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難道陛下不會生氣?”
齊王便大笑起來,提著鳥籠走過去拍了拍鄔慶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還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們懂,當年還會是你們死的死,貶的貶嗎?”
鄔慶川閉口不言。
齊王便感慨道:“咱們這位好陛下啊……我若是還能舍得下臉面去做個體面人,他就該對我更不放心了。到那時候,就砍的不是我身邊的人,而是我了。”
鄔慶川聞言抬頭,終于明白過來。
于是便也明白齊王確實是不會去祭拜蘇懷仁了。
那他要去嗎?
他若是不去,怕是在國子監一群人里威望不再。
齊王就看他臉色變來變去,搖搖頭,直言道:“鄔慶川,你不如段伯顏多矣。”
頓了頓又道:“也不如你那個學生。”
這般的人,若是從前放在自己跟前,他都不愿意用。還是父皇有意讓他用,他才勉為其難接受了。
他說得直白,鄔慶川臉上掛不住,蹭的一聲站起來,“那就請您看看,我到底有沒有用。”
他神色不快的走了,齊王世子從后頭走過來,擔心的道:“咱們手上本就缺人手,再讓他離心,怕是做什么都束手束腳。”
齊王卻擺擺手,“你記住,鄔慶川這個人,只認利益,你只要給足了誘餌,他就能上鉤。”
這樣的人,不足為懼。
他懼怕的,永遠只有宮里那一位。
齊王世子見他不說話了,便問道:“父親……接下來咱們應該怎么辦?”
齊王:“你覺得呢?”
齊王世子:“沉寂幾年?陛下明顯是忌憚您了。”
齊王卻搖頭,“不用。”
他道:“斷了我兩條臂膀,也該安他的心了。但我卻不能讓太孫騎在我的頭上去。”
齊王世子心里酸楚,“父親預備怎么對付大哥哥?”
他之前還總是想著跟大哥哥和和氣氣的爭,但這兩次,大哥哥卻不曾對齊王府手下留情。
齊王ῳ*Ɩ 世子心里也是恨他不留情面的。他毀掉的兩個人里,都是自己的親人,于他們是痛快了,但于自己,卻是失親之痛。
他深吸一口氣,“有什么是需要兒子去做的嗎?”
齊王搖搖頭,“暫時沒有你的事情。”
他道:“對付太孫,只有一招就夠了。”
齊王世子屏住呼吸,“哪一招?”
齊王便笑起來,沒有直接說,免得自家傻兒子下不了手。但他也委婉的說了一句,“你以為,太孫心里不怨恨陛下嗎?”
當年先太子去世的時候,他也快十歲了。
十歲的年紀,早已經記事,也早已啟蒙。
所以陛下才關了太孫那么久,生怕他恨自己,生怕他學了先太子的東西。直到將太孫關成了一只老老實實的籠中鳥,陛下才放心。
從元狩三十一年開始到元狩四十五年,這十幾年光陰里,他真的不恨嗎?
而人心,一旦有恨,便經不起試探。太孫跟陛下,看著好像和睦,其實一擊就碎。
他打開鳥籠,在鸚鵡飛出來之前,一把扭住了它的脖子,笑著道:“元娘這個孩子,一直陪在太孫身邊,已有二十余年了吧?”
——
蘇老大人下葬之后,蘇合香就離開了洛陽。蘇家的門,是蘭山君和郁清梧去鎖的。
鎖落下了,這個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被打開。
蘭山君看著那把鎖很久很久才轉身離開。
他們回家后,錢媽媽給他們用艾葉燒了水泡澡,嘆氣道:“蘇姑娘那么小一個孩子,怎么敢上路的?路上碰見了歹人怎么辦?”
蘭山君:“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去求了祝大人,為她請了一個會武功的姑娘同行。”
錢媽媽這才放心些。她說,“總是死人,一點也不吉利,還是要去拜拜才好。等你們空下來,咱們就去白馬寺。”
蘭山君嗯了一聲,“好啊。”
她也想去看看老和尚了。
晚間,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覺,翻個身輕聲問,“郁清梧?”
郁清梧也沒有睡。
他馬上坐起來,“山君,怎么了?”
蘭山君聲音若隱若現:“我師父……也曾像蘇老大人這般嗎?”
郁清梧聽不仔細,便起身挨著隔斷里間外間的月拱門處坐著,溫和道:“是這般的。”
蘭山君失言了許久才道:“我今日想到了一件事情。”
郁清梧輕柔問:“什么事情?”
于山君,他總是愧疚的,尤其是蘇老大人的事情后,他愧疚到說話大一點都會自責。
他給山君帶去了太多麻煩。
蘭山君便下床,提著那盞鐘馗除妖青瓷燈走到了他的身邊。她坐在里屋的月拱門處,與他只有一臂之隔。
上頭的珠簾搖搖晃晃,在籠燈之下散亂出一根根折起來的長條。有幾根晃蕩在郁清梧的手上,將他的手四分五裂隔開,像極了他此刻的心。
蘭山君就道:“我在想,我從前竟然從不曾想過,朝廷是有問題的。”
她出身微末,一點一點走到現在,所想要的,不過是吃飽喝足。
她也曾見過死人堆。
“我們那里,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里餓死一些,夏日里熱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沒有干旱和洪災,沒有把一個鎮子上的人都殺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誰也不會治。活著是老天開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這樣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當年有銀子,他其實不會死。”
但死了,也不會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沒有存銀。
她也曾看過養馬的人家賣兒賣女最后終究死絕了的。
“那戶人家就在山腳下,一家子勤懇,終于買了一畝地。但買了之后,那一年朝廷分養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愿意養,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準他種。明明是他買的,卻依舊不行。于是不得不養。”
“可他不曾養過馬,第一年小馬駒生出來就死了。便賣了一個女兒去買馬賠。第二年小馬駒又死了,他便又賣了一個女兒。為了學養馬,第三年便賣了一個兒子后親自去拜師,但那年起了馬瘟,連母馬也死了。家里已經沒有吃食,畢竟為了養馬,他把田也賣了出去,最后沒辦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馬,而后家里死絕了。”
她喃喃道:“你們所說的馬政嚴苛,我其實是看見了的。但是……”
“我從前不曾想過,這個有問題,還能改。”
人命,并不值錢。
但是現在,她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經為了讓他們值錢而豁出去命過。
在那一刻,老和尚,蘇老大人……等等,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樣的位置上,愿意被奪去生命。
蘭山君不知道該怎么去訴說此刻的心情。
但卻能從千絲萬縷思緒里面,分辨出一星半點。
她看著郁清梧道:“也許是從看見蘇老大人的尸體被抬著從皇宮里出來的時候,也許是我站在他的棺木前,好似看見了老和尚的臉,但也許是更早的時候……我不記得了,也說不清,但郁清梧,我從最開始敬佩你的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現在……我好像變成了……對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愛世人三個字,究竟是怎么寫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著容易寫,便不過在須臾之間寫成,又只要在筆毛往下按之時,一點暈墨就能將這個人字抹殺掉。”
“我現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要將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讓人難以一筆抹除的事。”
她笑起來:“郁清梧,你,很好。”
蘭山君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喚作《書洛陽名園記后》。里頭有一句話: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王朝滅而共亡。
當年她看著不懂,如今卻懂了。
她道:“若說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場大火,由著戰火焚燒了洛陽的一切。那你——就是這場大火的余燼。”
郁清梧眼眸越發柔和。
山君總能說到他的心里去。
他想,他確實如同那一場大火后的余燼。他贏了,不負當年他們的煙火焚燎,他輸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們的牌位前,便也不負此生了。
他只是會愧對山君。當時貪念,今生也不知道會不會后悔。
他正要抬頭跟她說上幾句愧對的話,卻見她臉上突然帶著一種讓人動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場大火后,死里逃生之人養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說,我可能也會寫愛世人三個字,郁清梧,你信嗎?”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她再窺過去,窺己身,便發現自己的生死,早已經被裹挾在洛陽的興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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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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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冰山高處萬里銀(7)
◎她吃了自己這顆心,要了他這條命,他才敢理直氣壯睜開眼睛◎
郁清梧于昏昏幽幽的燈光之中閉上了眼睛。
他曾經聽阿兄說過, 人一旦將自己的愛意蔓延,必定先由眼睛溢出。
他覺得自己的眼里肯定盛滿了山君兩個字。此刻,要么抬頭將愛意埋藏在眼眶里, 要么低頭落下去,無聲的撒在地上, 與月光相熔。
反正不能被她瞧見。
不然, 自己便連外間的榻也保不住了。
但她這般的好,他實在愛得受不了, 一顆心滾滾燙燙,像極了錢媽媽每日在熱鍋里煎炸的豆腐, 恨不得被油炸開了皮,剖出里頭最嫩的一塊給她吃了。
她吃了自己這顆心, 要了他這條命, 他才敢理直氣壯睜開眼睛, 讓她看一看眼里滿滿當當的山君兩字。
可他不敢。他還要榻。
他只能克制自己。
他聽見自己說,“憑君試讀山君傳, 鶴豈能言為嫉邪①。”
蘭山君一愣,而后笑起來,站起來道:“多謝你的贊譽。”
想來在這一刻,自己在他心中應徹底成了志同道合之人。
這般的感覺還不錯。
從前她的愛意太小, 只懂得愛老和尚和子女。這輩子重活, 老和尚和子女卻都不在, 她茫茫然然靠著恨意行在天地之間,總覺得自己無依無靠。
頂不著天, 也著不了地。如今肯愛世人, 愛意大了, 竟然好似驅散了些無邊無際的黑夜, 心安了不少。
她提著的鐘馗除妖燈,晃晃蕩蕩著燈光又回到了床上,安安心心的睡了過去。郁清梧當然也不敢還坐在地上,于是回到榻上輾轉反側——輕輕的翻身。
他一夜未睡,天亮的時候微微瞇了瞇,半睡半醒之間,眼前有了亮光,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輕輕的打挺。
但沒有人。
沒有人叫他。
他便輕輕走到山君的床前去為她換燈。
等出了門,錢媽媽問他吃什么,他悶悶的道:“給山君煎豆腐吃吧。”
錢媽媽:“是山君說要吃?”
郁清梧聲音更悶了:“是我想要山君吃。”
錢媽媽:“那我不做!”
郁清梧:“為什么不做?”
錢媽媽撇他一眼,“萬一山君不喜歡呢?”
你想人家吃,人家就吃啊?
真是,這才成婚多久,就開始抖擻起來了哦。
郁清梧:“……”
他嘆息一聲,弱聲道:“那我自己吃吧。”
他吃完急匆匆的去了太仆寺。龔琩見了他大步走過來,恨恨的道:“郁少卿,王德義的案子怎么樣了?”
郁清梧:“我也不知,刑部和大理寺還在查。”
龔琩:“我問我阿爹阿娘,他們只叫我別管,可我怎么不管?我眼睛又不瞎,我總不能視而不見,不聞不問吧?”
郁清梧溫和道:“且等等。咱們先處理馬瘟的事情。”
龔琩:“朝廷給了多少銀子?”
郁清梧:“目前已有三十萬兩。”
龔琩嗤笑,“這點銀子,如何彌補?”
郁清梧:“所以還得去要銀子。”
事情太過于紛雜,他不敢走錯,必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他總覺得,老大人雖然身死,卻應還有后招。不然,老大人那般的人,怎么會留下這般大的攤子給自己?
但他剛入朝堂,事事涉及不深,一時之間,還揣測不出。他也不敢太信皇太孫。而此時,他只能去拉攏太孫,讓太孫偏向自己,才有一點機會。
郁清梧有時候覺得這就是個死局。陛下雖然不仁,四處雖然小有戰亂,百姓雖然苦不堪言,但天老爺保佑,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曾有天災,外族也沒有進攻,最大的叛亂之地是蜀州,如今也平叛二十年了。
人人溫水煮青蛙,在里頭泡著,好不舒坦。
可天老爺真的會一直開恩嗎?
他嘆息一聲,拍拍龔琩的肩膀,“我待會去東宮見太孫說馬瘟的事情,太仆寺就交給你了。”
龔琩嚇得手都是抖的,“我說郁少卿,你不會也去東宮撞柱子吧?”
他真是被嚇怕了。
他這輩子連殺雞都沒有見過,可不愿意再接二連三的見死人了。
他一本正經的道:“我雖然是紈绔,卻是個精致的紈绔,很是在意名聲,你可不要讓我背上克上官的名聲。我明年還要成婚呢。”
郁清梧笑起來,“放心,我命長得很。”
他走出太仆寺,站在屋檐下抬頭看天。
烈日當空,卻照得人眼睛睜不開。
他喃喃道:“有時候,我又會希望它旱上一年,將渾水都蒸干凈了,好讓人看看,地上的枯涸到底有多深。”
……
東宮,阿貍問阿娘,“阿爹又吃不下飯了嗎?”
太孫妃嗯了一聲,認認真真跟著阿蠻學刀。
但還是因阿貍的話分了神,動作不穩,被阿蠻不滿,“阿娘,你要專心。你要是再不專心,我就罰你了。”
太孫妃便笑起來,“才學幾天,靦腆的性子倒是沒了,官威還大。”
她索性將刀放到一邊,“我去看看你們阿爹,等晚上再來練刀。”
行叭。
阿蠻也決定偷懶。她搖搖頭,“阿爹總是不肯好好吃飯。”
阿貍:“這是不好的。你不要學。”
阿蠻當然不學。她說,“蘭先生說,學刀最費的是力氣,所以要吃多一些飯。”
稚子可愛,吃飯也香。太孫妃道:“那便一塊來吃。”
她直接開了門進屋。太孫本在沉思蘇懷仁案的后續,一直是閉著眼睛的,但門一開,日光撒射進來,他卻還是能看得見。
他站起來,一個撂跤,勉強扶著桌子才站穩。太孫妃瞧見了好笑,“你再不吃東西,怕就是要把自己熬干了。”
太孫:“那可不行。一個干干癟癟的男人,你抱起來可不好舒服。”
阿貍捂住阿蠻的耳朵,“非禮勿聽。”
太孫妃在一邊擺菜,飯盛了四碗,“快來吃。”
太孫眼眶便有些熱。
人間煙火,是老天對他最后的恩賜。
太孫妃瞧見了,等孩子們走后,她將人摟在懷里,“怎么說?”
太孫:“蘇懷仁撞柱而亡……這是在誅我的心。”
他喃喃道:“我都接手太仆寺了,為什么就要去死諫?就不能再等等嗎?”
太孫妃沉默一瞬,而后道:“你等得,他等不得。你等的是機會,他等的是這次的災銀。”
她道:“阿虎,當他選擇去死這一刻,便是對朝廷失望透頂了。”
與其說他是死諫,不如說他是不愿意活了。
她道:“他這一輩子一直在做事,可是,他做成了什么呢?如今再來一次馬瘟,他已經不愿意獨活了。”
太孫嘆息:“所以說,他在誅我的心。他知道,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那些人。”
太孫妃問:“你不敢進一步?”
太孫:“不敢。”
太孫妃就沒有再說。她只是看向窗外,良久道:“阿虎,如今你不用舅祖父抱著也能上樹了。”
太孫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好瞧見小時候他總要舅祖父抱著才能坐上枝干的大樹。
他喃喃的道:“是可以爬上去了。但我再沒有爬過。”
太孫妃點到為止。有些話,說出來痛快,也容易。但是做的人卻要冒著生命之危去,不能回頭,卻是要難得很。
她便收拾碗筷要出去。又見他失魂落魄的,勸誡道:“阿虎,你身子本就不好,心神若是耗費太大,以后是要短壽的。”
“我可不愿意做寡婦。”
太孫笑起來,靜靜的坐在那里,看著她提著食盒出去,而后門被關上,她不見了,他的屋子里,繼續黑寂起來。
等到快中午的時候,又等來了郁清梧。
郁清梧將自己寫好的條陳遞過去,發現太孫又在自己下棋了。
左右和右手,勢均力敵,暫且不知道哪只手會贏。
他坐下來,“殿下為何不和太孫妃一塊下棋?”
太孫:“她不愛下棋。”
他道:“她坐不住,總愛走動。”
郁清梧:“臣家里也是這般。臣妻愛刀,平時在家里總愛揮舞著刀才痛快,臣就愛在書房里面看書,下棋。”
他說到這里,話音一轉,道:“殿下可愿意跟臣下一局?”
太孫卻不愿意。
他說,“我不愛跟人下棋。”
棋盤如戰局,棋法如心法,總是要被人窺探了去的。
郁清梧便眼觀鼻,鼻觀心的說起太仆寺的事情來。剛開了一個頭,便聽見外頭傳來太孫妃的聲音。
她站在門外,輕聲道:“阿貍說他想在里頭玩。”
太孫卻知道元娘的心思。他無奈的打開門,先伸出手捏捏太孫妃的臉,這才牽著兒子進來。
他道:“郁少卿,請。”
郁清梧愣了愣,這才點頭,遲疑的看了看阿貍,這才道:“如今的馬政勞民傷財,若是再不制止,恐會再起叛亂。”
阿貍坐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一邊玩七巧板一邊豎起耳朵聽,聽了一會,開口問, “為什么養馬會勞民傷財?”
他端著臉,“養馬不是為了讓邊疆的戰士有馬騎嗎?”
郁清梧便側了側身子,恭恭敬敬的看向他,“回世孫,我朝牧馬過多,光是在冊的種馬已經有十七萬匹。其中公馬五萬,母馬十二萬。”
“馬多,便要人去養,朝廷無力開支這筆費用,便讓適合養馬之地的百姓去養馬,一年要交一匹小馬駒。”
“剛開始,這本是好事。百姓養了馬,便不用交稅,還算過得去。但后頭朝廷無戰亂,馬匹夠用,便把這些多出來的馬賣了出去,多出來的銀兩交由太仆寺管。”
阿貍:“這不是很好嗎?”
郁清梧斟酌用詞:“朝廷本意是好的,奈何底下的人做事不好。最初,百姓牧馬政只是在平州和滁州兩地,但賣了銀子后,嘗到了甜頭,便將馬政擴至晉州,豫州,蜀州等地。”
“那些地方可不適合養馬。養不出來怎么辦?百姓只能用銀子去補。養的馬經常死怎么辦?百姓只能賣兒女去補。百姓不愿意養馬怎么辦?地方上的官員便開始不準他們種田。有田的要收回。”
阿貍面色越發不好。太孫坐在一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有攔住郁清梧。
郁清梧便繼續說道:“這還只是之前……近十年來,地方官員更加放肆,由一年一頭小馬駒增至兩頭,各地的補馬銀也不再由朝廷管控,而是隨父母官的良心去。黑心一點的,一匹小馬駒要銀二十兩。普通的百姓,從哪里去得二十兩銀子呢?”
“于是光是養馬,百姓就不再負擔得起。先賣兒女,再典當妻子,最后賣田地,而后死自己。”
阿貍站起來,“竟到了這般的地步,為何無人去管?”
郁清梧便輕輕吁出一口氣,“這便是問題所在了。”
他看向太孫,“各地皆有太仆寺,地方上的太仆寺卻不歸地方管。官員冗雜,上面的要銀子,底下的也要銀子。今日去巡查馬匹,剝一層百姓的皮,明日去牧民家一次,收一點指教騸馬之用,一家的家底就要被掏空,而這,已經成為稀松平常的事情。”
郁清梧從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這是這些天,臣整理出來的牧場傾數。多年來,牧場頻頻被占,以兗州牧場為例,已經不見了三分之二。”
他沉沉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阿貍已經聽不懂了。便皺著小臉苦思冥想。太孫一直沒有說話,而后等了許久,才道:“阿貍,你去找你阿娘說,今日午膳多備一份,郁少卿要在咱們家用飯。”
阿貍:“好啊。”
他走到一半,而后轉頭看向兩人,“我來之前答應過阿娘,聽見什么都不會告訴別人的。”
太孫笑起來,“好孩子,出去玩吧。”
阿貍心事重重出門了。
等他走后,太孫才看向郁清梧,“可還有其他的話說?”
郁清梧點頭,“有的。”
他說,“剛剛說的都是百姓的苦,殿下應該瞧不上,上達不了天聽。那就說些朝廷的苦。”
僅這么一句話,太孫的心就又重新沉了下去。
諷刺是諷刺,但世道如此,他又能怎么樣呢?
他看向郁清梧,“你最好能說出一件足夠讓我可以上達天聽的苦。”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
陛下這個人,其實跟他周旋過幾個事情,便也好懂。你說百姓養馬苦,他會無動于衷。但是你說各地藐視天恩,他就會睜開眼睛看看是誰敢藐視他。
他可以裝睡,但你不能觸碰他的底線。
一個帝王的底線,不過是兵和銀。
郁清梧仔細想過,推演過無數次,他輕聲道:“殿下覺得,依著齊王的性子,他會不會在戰馬上做文章?”
而戰馬兩個字,便觸碰到了皇帝的底線。
太孫這才抬眼,臉上露出了笑意。
等到郁清梧離開之后,皇太孫坐在一邊吃太孫妃拿過來的糕點,笑著道:“經過蘇懷仁一案,郁清梧總算開竅一些了。”
太孫妃卻手一頓,從他手里奪過糕點吃了。
太孫急急去奪,“我現在吃得下。”
太孫妃瞪他,“一個一腔孤勇之人,本是割了心頭血為你們家續命,如今,你們把人逼得成了一個謀士——你說這是開竅?”
她站起來,“這般的開竅,你要不要?”
太孫要去奪糕點的手就慢吞吞的落下去。
他垂下頭,“元娘,你別怪罪我。”
太孫妃將糕點嚼碎吞下,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不怪罪你。我只是生氣。”
“我也心疼。心疼他,心疼你。”
郁清梧是這般,阿虎曾經何嘗不是這般?
若不是這般,也不能從東宮里走出去。
她恨恨道:“我有時候真想反了——從這里殺到承明殿,一刀捅進去,捅出十個八個洞來——”
太孫急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按進自己的懷里,“元娘,別說,別說這句話。”
有些東西,一點起心動念,就是萬劫不復。
他不敢。
——
郁清梧一路回府,熱得一身的汗。
錢媽媽給他煮了酸梅湯,心疼道:“瞧瞧你這臉,哎喲,怎么曬得這般通紅,曬脫了一層皮哦!”
郁清梧本沒有當回事,剛要進去找山君,就聽錢媽媽道:“曬黑了就不俊俏了。”
郁清梧又退了回來,“那該怎么辦呢?”
錢媽媽:“我那里有膏,不要緊,敷在臉上就能白回來。”
郁清梧敷著膏去找蘭山君,道:“今日太孫妃找我了。”
蘭山君本在給祝紜寫信,聞言問,“何事?”
郁清梧:“她讓世孫進來聽我們說馬政。”
蘭山君的筆就放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這是她的立場。她上回的偏向也是朝著咱們的。”
郁清梧點頭。蘭山君卻想到了她的死。
她在屋子里面踱步起來,思慮許久,到底又給蘇合香寫了一封信,請她先回來。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便見到了郁清梧想要去擦臉上的膏卻又不敢擦的模樣,她便破了功笑出聲來,道:“只需要敷一刻鐘就行了。”
她說,“你愛敷的話,我屜子里還有。”
郁清梧:“……”
他哪里敢說自己愛敷呢?
他說,“是錢媽媽逼著我敷的。”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我會開始修前文的細節,不會改大劇情,只是修一些看起來并不順暢的情節和用詞,力求寫得更好,所以大家看見前面有修改不用點進去。
然后,我要推一下我的新預收《蘭姑娘正在旅途中》,試妻因為涉及婚內兩個情感問題要改大綱,暫時不寫了。
——
“小小的雀鳥啊,去看看天下的山川吧。”
蘭雀是個膽子很小的姑娘。
在又一次受欺負之后,可能是太委屈了,她腦海里出現了一個英姿颯爽的姑娘。
她說,“我是你經常讀的那本史書記載的淮陵宋家宋春瑩。”
蘭雀:“哇!”
她看過宋春瑩的功績,知道她年少跟隨父親征戰,屢立戰功,是大夏唯一一個女將軍。
從這日開始,她覺得自己有底氣許多了。
但她不能用自己的性子,辱沒了一位女將軍的威名。
她一天一天改變自己,努力讓膽子大起來,但是——
陰差陽錯,她跟女將軍的第十代孫子定親了。
蘭雀:“……這可不行,我的腦海里有他的祖宗。”
——
女將軍說,她此生有一個遺憾,便是沒有回過故土。
蘭雀鼓足了勇氣,“我送您回去。”
她打開圖紙,發現從洛陽到蜀州,要經過十座大山,三條大河,三十座城池。
好遠啊……
但沒關系,我可以的。
【勿擾,蘭姑娘正在旅途中】
——
她的未婚夫跟著一塊出門了。
他是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人。
聽聞,他之前是個從無敗仗的將軍。
十二歲上陣殺敵,二十四歲,壞了腿。
姑娘明媚,披星戴月爬山涉水,他心喜她身上的一身膽氣,卻只能說:“等你回去,我們就退親。””為什么呢?””我的腿不能動。”
蘭雀搖搖頭,紅著臉說剛剛學來的葷話:“沒關系的,你不動,我可以自己動。”
她現在是個膽大的姑娘啦!握爪!
【腦海里的人是她的另外一個人格】
蘭家動物姑娘系列雀鳥篇
靈感來源于作者碼字的時候看見一只小雀兒在窗口飛,突然想寫一篇古代公路文。大概是發生在路上的故事。
一貫的治愈風,相互救贖,群像文,感情流日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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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冰山高處萬里銀(8)
◎她已經認定他是一個圣僧,若是想要挑破這層心思,便要說自己還俗。◎
元狩四十九年秋, 王德義的案子終于塵埃落定,判了斬刑。洛陽府衙門在抄王家的時候,又搜出贓款六十余萬兩白銀, 由皇帝做主,將這筆銀子補給戶部, 作為今年因馬瘟抽調災銀的虧空。
在此之間, 齊王對王德義一直不聞不問,猶如去年對博遠侯一般。眼看主子都不管, 齊王一黨便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在這般的關頭生事。也有人覺得齊王太過絕情, 一個是舅舅,一個是妻弟, 如此都不曾伸手, 若是將來自己遭了暗害, 豈不是更加死無葬身之地?
便有人往魏王那邊跑,被魏王笑納了。不過更多的人不敢做兩姓家奴, 于是折中一下,跟鄔慶川走得更近——鄔慶川如今也是齊王黨,但是卻有名聲。
古來今往有名聲的人,總是要顧忌一些臉面的。
但皇帝卻對齊王的態度很是滿意, 本是厭棄了他一些的, 如今還留他吃了一頓飯。林貴妃也終于重振旗鼓, 跟皇帝小意溫存一番,算是皆大歡喜。
皇帝很滿意。
世道清明了, 兒子和妃子聽話了, 一切都很好。
但九月十三, 王德義剛被斬下頭顱, 九月十四,郁清梧便在金鑾殿痛斥原兵部尚書林奇私養戰馬,意圖謀反。
他正詞嶄嶄,聲色甚厲,音如鼓鳴,口數其罪,將林奇的罪狀一一列出,求皇帝立刻審查此事。
明堂之上,皇帝的眼睛終于睜開,本是悠悠站立的齊王瞇著眼睛,也終于看向了郁清梧身邊的皇太孫。
皇太孫瞧見了,并不看他,只依舊垂頭,恭謹得很。
但下朝之后,皇帝沉著臉,沒有去斥責齊王,倒是只留了太孫一人。御前伺候的老太監劉貫小心翼翼帶著眾人退出去,剛關門,便聽見殿內傳來茶杯打碎的聲音。
劉貫深吸一口氣,即便里頭看不見,但他的頭越發垂下,將整個人都弓了起來。
這一次,也不知道洛陽的哪座府邸會燃燒起來。
金鑾殿內,杯子擦著太孫的頭而過,沒有傷著他,但是碎瓷片濺得四處都有。細細碎碎的瓷片將他圍了起來,無論是磕頭還是雙手伏地求饒,都要被劃出傷痕來。
太孫便既磕頭,也求饒,將自己一身都置于瓷片之中,鮮血流了一地,才讓皇帝消氣一些。
但他依舊怒不可遏,“朕心疼你年少失去父母,從不責備,又親自領著你讀書,生怕你被那些老古板教成個小學究,失了身為皇太孫的勇謀。”
“等你入朝堂之后,朕又怕你被齊王打壓,于是由著你讓郁清梧砍掉了他的兩條臂膀——太孫,朕,對你還不夠好嗎?”
皇太孫誠惶誠恐,“孫兒感激涕零。”
皇帝大罵道,“既然如此,你又讓郁清梧鬧什么?連謀反兩個字都敢說了!是不是朕太寵著你,便養大了你的胃口!那到底是你的叔父!這兩年,你砍他的臂膀,他可曾說過什么?可曾報復過你什么?如今你貪得無厭,特地等到王德義ῳ*Ɩ 死后再來上告他謀反,怎么,你還要朕殺了他不成?”
皇太孫一直伏在地上,等他罵完了才道:“孫兒不是告齊王叔,是告原兵部尚書林奇。”
皇帝:“朕不是傻子!”
皇太孫:“皇祖父,孫兒也不是傻子。別的倒是也算了,但是私養戰馬卻不能算。今日,無論是誰私養了戰馬,養了私兵,都該處死,決不能姑息。”
這話倒是說到了皇帝的心里。他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太孫:“證據確鑿?”
皇太孫:“證據確鑿。”
皇帝心中起伏不定。
別的都可以輕輕放過,但是兵馬兩字,卻是國之根本,確實不論是誰都不能動。
他終于從黨爭和奪嫡四個字中走出,一步一步走下臺階,看著跪在地上的皇太孫瞇起了眼睛:“怎么發現的?”
皇太孫:“郁清梧著手馬瘟之事,整理近二十年太仆寺賬本,發現很多數都對不上……”
皇帝聽到這里,斜著眼睛看他一瞬,又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太孫沒有抬過頭,只依舊低頭憤然道:“本以為他們只是從中做假賬,貪了銀子,誰知道林奇膽大包天,竟然私藏戰馬。”
“這事情孫兒既然知曉了,便不能不告訴您。無論最后真相如何,總不能任由林奇亂來吧?一旦出了亂子,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皇帝神色變幻莫測起來,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嘆息一聲:“起來吧。”
他道:“若是證據確鑿,林奇確實該死。”
——
太仆寺里,郁清梧一直在等消息。等宮里傳來陛下苛斥齊王的消息后,他才松了一口氣。
這一步,終究是賭對了。
陛下不允許任何人沾染上兵權。
他站起來,剛要離開,便見龔琩過來拉著他不放,憤憤不平道:“郁少卿,你在朝堂之上狀告林奇,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
郁清梧笑著道:“你也不上朝。告訴你,你也看不見啊。”
龔琩大怒,“生死一線,若是陛下發怒,你就沒了!”
郁清梧沉聲道:“陛下公正,我不過是檢舉亂臣賊子,哪里會沒命?你還是少亂說些為好。”
龔琩憋著氣,“行!我不說!”
他氣沖沖的走了。
他氣沖沖的回來了。他拍著自己的胸脯,“你別總把當個紈绔,我現在已經改過自新,沒有再去賭過銀子,也沒有再去打過架!”
郁清梧好笑,“這話,你該去跟你的未婚妻說才對。”
龔琩得意,“你以為我沒有說嗎?”
反正他自覺自己悔悟,成了個有用之人:“你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訴我。我在太仆寺快半年了,也想出一份力。”
他又不是傻子,什么人在混日子,什么人真的為百姓好,他看得見。
郁清梧是個好人,無論外人怎么詆毀他,但龔琩卻覺得他這個人是值得交往的。他道:“上回國子監那群人罵你,我回府途中聽見了,還幫你揍了他們一頓。”
“我如此為你,你總不該不領情吧?”
郁清梧便好笑點頭,“行,我領情。下次有事,我一定告訴你。”
龔琩這才快活的走了。
郁清梧回到府里,蘭山君正站在門口等他。
他笑起來,“山君,你在等我。”
一副篤定的口氣。
蘭山君仔仔細細打量他,“沒被罰吧?”
郁清梧搖搖頭,“沒有。陛下對臣子是個體面人。”
縱觀皇帝坐在龍椅上的幾十年,有所不用之人都是直接殺了,倒是沒有在殺之前責罰過人。
如此一想,他面上看起來,竟然是個慈悲為懷的人。
郁清梧坐下,輕聲安撫道:“山君,你別擔心,事情還算在掌控之中。”
他暫代太仆寺卿之后,便可以查往年的賬本。只要深查下去,就能發現太仆寺一直都有假賬。他當時就覺得不對勁。
蘇老大人在太仆寺多年,這筆賬若是常年都有,他一定知道。但知道卻不說,那就是他懂這筆賬不能說。
郁清梧彼時一晚上沒睡。倒不是因知曉這筆賬是挪給皇帝而氣憤,而是因為,他越是深查,越是發現蘇老大人在馬瘟之后那般決然的死去,可能是因為他的心中萬般自責。
“賬本是王德義做的,錢給了皇帝。老大人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賬上無錢可用,馬瘟又來得快,來得急,那一刻,他心頭應該是苛責過自己的……”
蘭山君聞言默不作聲,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諫,也不能說陛下的不是。你們冒險,卻不敢提這筆銀子的存在,只能說林奇私養戰馬——”
皇帝知道他們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這些馬真的會踏破洛陽。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釋道:“這筆假賬,齊王其實是希望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孫和我也要傷敗,甚至丟了性命。”
他笑了笑,“為此,他可還派人來我這里激將過一次,希望我將王德義這筆假賬也公之于眾。”
但他沒有選擇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經是過。但是自從瑩瑩死后,他便知曉天地之間的公道,并不是他提著刀上林家的門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正因為知曉自己在做什么,變成了什么樣,便越是年長,越是在朝堂之中蹚這趟渾水,便會越發現,他已經離年幼之時的清白高鶴之志遠了十萬八千里。
他想,若是沒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猶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頭顱激起千層浪,也愿意用這條命彌補這些年的視而不見。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長命百歲。
人的貪念,是一日一日滋養出來的。猶如他對山君,如今難道還能夠清心寡欲嗎?
他低頭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時候她看他的眼神,讓他覺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成是一個束著頭發的圣僧,她可以給他上供瓜果,卻因為僧之一字,她從未想過讓他上床榻。
這是他的錯。也不知道何時給她的錯覺。但等他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已經認定他是一個圣僧,若是想要挑破這層心思,便要說自己還俗。
他便想:我要何時才能還俗呢?我這輩子還能有還俗的可能么?
他自顧自想去,蘭山君卻還沉浸在他的話里,先是搖了搖頭,“依我說,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貪官,昏官。”
她越是看懂這個朝廷,看懂如今的對峙,便越是懂得當年郁清梧在洛陽面對的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問,“你后悔嗎?”
郁清梧毫不猶豫的搖頭。
無論她問的是什么,他都不悔。
蘭山君卻突然道:“下回鄔慶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著被打,也不用只擋著臉——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雖然不懂她為什么一下子又說到了鄔慶川身上,但因為她這么一說,他便當自己掉進了蜜罐里,濕漉漉一身的糖漿,能拉扯出無數的絲絲狀狀來纏繞在她的身上。
滿天下里,只有她教自己去打鄔慶川了。
也不對……她之前還讓他去殺鄔慶川為阿兄報仇。
山君一直都是直言不諱,將他內心深處最惶恐不安的念頭說出來。但她說得這般的理直氣壯,他便也敢理直氣壯的想一想,從而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
郁清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棗糕吃。他慢慢嚼,慢慢品這份甜。
又見她一臉愁容,便忍不住抬眼寬慰道:“只要陛下心中忌憚戰馬,便要下令徹查,趁此機會就可以查一遍馬的數量,養馬官員,養馬人有多少……徹查一遍,才能更好對癥下藥。”
蘭山君卻已經不是在擔心這個了。她的眉頭皺起,又想起了太孫妃的事情。
她一直在擔心太孫妃逝世的事情。
因著她的身份,太孫剛開始并不放她進宮。所以即便知曉太孫妃最后會因急病去世,她卻不能親近,只能徐徐圖之進宮之事。
還是壽老夫人去世之后,太孫被觸動,才愿意讓她進宮教導阿蠻練刀,兩人這才熟悉起來。
但她光知道太孫妃是因著急病去世,卻不知道她的急病是什么。
她只能揣測若不是因著病,便是因著齊王等人下了毒手。
若是急病,那她只能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看緊了太孫妃。她又請了太孫妃跟小郡主一塊練刀,以練刀可能傷氣為由,日日請平安脈,不讓她有陳年積病。
但若是太孫妃之死是因著齊王等人的權謀所害,那元狩五十一年夏的事情,也隨時可能發生在現在,又或者,還是會發生在元狩五十一年夏,甚至是元狩五十二年,五十三年,五十七年等等。
其中變幻莫測,又讓蘭山君不敢輕舉妄動。
她只能委婉的跟太孫妃提起齊王這個人的狠辣來,“我聽老夫人曾經說過,齊王此人手段陰毒,您和太孫還是要小心一些為妙。他不好直接對付太孫,卻可能會對付您。您于太孫,猶如手腳。您若有事,太孫肯定哀傷太甚,不能行走。”
按著上輩子聽來的閑言碎語,太孫大概是因為太過哀傷毀了身體被陛下厭棄的。
但太孫妃聽了卻笑著道:“確實是這個道理,但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宮里明爭暗斗,這些道理太孫妃都懂。她自然也是防著的。
東宮里頭的人,她是一查再查了才敢用。尤其是阿貍和阿蠻身邊的。
她道:“你別擔心,我心里有數。”
蘭山君就不能再多說什么了。她不能一直跟太孫夫妻道:“齊王此人心狠手辣,又節節敗退,可能會釜底抽薪,殺掉太孫妃。”
她在太孫妃面前,也如臣子一般。臣子說話,該當有理有據,不能妄加揣測。不然信了你今日,卻不敢信你另外一日。
她便只能繼續盯著看著,腦海里一直想著此事。不過方才從郁清梧那句“這筆假賬,齊王其實是希望我去捅破”的話里,她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若真是齊王殺太孫妃,那按照他這次想要設計郁清梧和太孫的把戲,是不是太孫妃逝世一事,也是為著讓太孫頂撞皇帝去的?
上輩子,太孫也不一定是因為哀傷太過被皇帝厭棄,而是因為頂撞了皇帝。
她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剛要跟郁清梧說,結果一抬起頭,卻見郁清梧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他眸眼之間柔和得像極了清晨的朝露,濕漉漉的,好似期待著被人采了去做成朝露茶喝。
她心便頓了頓,總覺得他這般的神色有些古怪,也因這般的神色繞在自己的身上,讓她突然渾身有些不安起來。
她是個喜歡細究的人。正要去究這其中的意味,便見她剛看過去,他就猶如驚露,眼睫輕輕下垂,隱去了情緒。
整個人如同老僧一般,入了定。
蘭山君心下疑惑,卻也隱去了疑問。她能問郁清梧,卻不能問一個老僧。
即便是她和郁清梧這般的知己,也該有疆界才是。
于是轉了心念,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齊王可能對付太孫妃的事嗎?”
郁清梧點頭,“記得。”
他問,“你還有這個揣測么?”
蘭山君點頭,她道:“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依我所見的太孫夫妻,無論是誰離開了誰,都活不下去。”
“齊王若是殺了太孫妃,太孫會如何呢?”
郁清梧:“會痛苦一段日子,還要為了世孫和郡主繼續活著。”
蘭山君緩緩點頭,“那你覺得……若是太孫妃之死,被齊王嫁禍給了皇帝,太孫會如何?”
郁清梧卻蹭的一聲站了起來。
他說,“說不得會當著陛下的面說一些藐視天恩的話。”
蘭山君:“這般一來,太孫是不是就會被陛下厭棄?”
郁清梧神色鄭重的點頭,“會。”
他看著山君,“若是齊王此計奏效,我們這兩年來所做的一切都將會付諸東流。”
他越想越是擔驚受怕,蘭山君的思路卻越來越清晰,“若是齊王想要嫁禍,我想得最多的,便是他利用陛下的人去殺太孫妃。”
這對于齊王來說,其實是一步險棋。但是一旦成功,卻能夠一招制敵。
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這般毫無根據的揣測,可能也只有郁清梧肯愿意去幫著查。
她思索著:“郁清梧,你能查出埋伏在太孫和太孫妃身邊,可能謀殺到太孫妃的陛下棋子嗎?”
郁清梧卻為難起來,“恐會很難。若是有,太孫夫妻應該會防著,不會讓人得手。若是沒有……那就是沒查出來。”
蘭山君靜靜的坐在那里,“這樣啊……”
她說,“若是我說了,太孫會查一遍身邊的人嗎?”
郁清梧:“應當是會的。”
但是能不能查出來,卻是兩樣說法。
蘭山君輕輕嘆息,“這可真是難。”
她如今很是后悔當年不曾打聽過太孫妃去世的事情。即便是知曉一點點細節,也比現在摸瞎的好。
她當年為什么會對此事漠不關心呢?
蘭山君細細思索當年,發覺那時候她正忙著跟宋國公夫人斗法,一分心思都沒有分出去給外頭。
當年是為了什么斗法?
她竟然也忘記了。當年的自己,腦袋里猶如一團漿糊。
她懊惱的拍頭,手剛要拍到腦袋上,就見郁清梧抬了頭,將他的手攤開擋在了她的額前。
他說,“山君,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數,你萬不可苛責自己。”
【📢作者有話說】
這一段寫不快。
不過明天就進入大劇情了。
晚安。我再修下文。
54 ☪ 冰山高處萬里銀(9)
◎“她不怕火燒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東宮, 隨著郁清梧最后一句話音落下,皇太孫頓時臉色煞白,蹭的一下站起來, 連著兩人面前的棋盤和棋子一塊帶倒在地。
但他已然顧不得這些,急急的往外頭沖, 高聲喊, “元娘——阿貍,阿蠻!”
聲音惶恐之至, 讓郁清梧想到錢媽媽之前說的那句話:“像鄔慶川死了。”
如喪考妣。
郁清梧的目光越發凝重。
他僅僅在太孫面前揣摩一番,他就已經這樣了, 若是齊王真對太孫妃下手,恐東宮大傷元氣。
屋外, 太孫妃正在東廂房看賬本, 聞言著急出門, “怎么了?”
皇太孫身子本就不好,如此大喊一聲, 瞬間氣喘吁吁起來,根本說不出話。他扶著廊柱,氣息不穩,嚇得太孫妃三步并作兩步過來, “阿虎!到底怎么了?”
皇太孫艱難開口:“孩子們呢?”
太孫妃:“在睡呢。”
又叫了奶娘來問, 確定平安無事之后, 皇太孫才松口氣。
太孫妃卻不放心,趕緊扶著他進屋坐下, 攢眉看向郁清梧, “郁大人是對太孫說了什么?”
郁清梧已經將散落滿地的棋盤和棋子撿起來了。他恭恭敬敬的道:“臣只是提醒太孫, 齊王手段一直陰毒, 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這回咱們壓得他喘不過氣,失了圣心,他必會報復。”
“依著他這回的手段,應是喜歡挑唆太孫跟陛下對上的,說不得下回也會如此。所以臣猜測,他會不會直接利用陛下暗處的棋子來害太孫妃和兩位小殿下,以此讓太孫去恨陛下,一旦太孫失言,便之前所有,功虧一簣。”
太孫妃就想起蘭山君之前跟她說的話,明了道:“是山君想到的吧?”
郁清梧點點頭。
太孫詫異,“郁夫人說的?”
太孫妃:“山君之前就跟我說過,齊王恐會對付我。”
原來是這般。皇太孫這才安心道:“既然如此,我便暗暗細查一遍。”
他還以為是郁清梧得到了什么風聲。
太孫妃便笑起來,“上回山君說時我就查過一次。”
但小心無壞處,多查也無妨。
而后見無事,便也不再留這里,只笑著跟郁清梧道:“這幾日太孫心情好,一頓能吃三碗飯,今日被你一嚇,估摸著一口也吃不下了。”
太孫失笑,郁清梧恭謹垂頭,等再跟太孫下棋的時候,卻罕見的走了神。
他從昨日到現在,心中其實一直有個疑問。
山君是如此的聰慧——山君是世上最聰慧的人。
可是,她在說擔憂太孫妃恐被齊王暗害的時候,根本沒有提到過小世孫和小郡主。
她似乎從一開始就覺得齊王若是害人,就只會害太孫妃。
這不太像山君的性子。
他日日窺探山君,像年少之時窺探朝局一般,細細碎碎,什么都想知曉,唯恐知道的不詳不細,哪里出了錯,便要失榻挪屋。
所以,從山君早間愛用哪把梳子梳頭到晚間喜歡先取下發髻上的哪支簪子——他都一清二楚。
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之間熟悉她的行事。
他知道山君想事情,喜歡細無巨細,且愛將牽系不大甚至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放到一塊去想。
他曾經疑惑她為什么會有這個習慣,也知曉她這般的習性根深蒂固,至今未變。
那她就不太可能會在思慮齊王和東宮之事時,遺漏掉齊王還會謀害世孫和郡主。
山君……更像是從一開始,就定下了齊王會謀害太孫妃的結果,而后不斷推測緣由。
郁清梧深吸一口氣,又把今日的猜疑跟之前對山君的猜疑放在一塊。
點天光,宋知味,太孫妃……應是有一個緣故,能將他們串起來才對。
這,應該是山君最大的秘密。
郁清梧回到太仆寺的時候,龔琩過來送各地太仆寺的官員名冊,瞧見他臉色不太好,便勸誡道:“誰的身子也不是鐵打的,郁少卿,你要保重啊。”
郁清梧笑了笑,溫和道:“我沒什么事情。”
龔琩不愧是個紈绔,勸人的時候也帶著自己的獨特見解,低聲道:“你不要硬撐著,若是累了,定然要好好養才行——不然很快就會不行了!如此得不償失,以后叫嫂子怎么看你?”
郁清梧也是個男人,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立刻難看起來,“你別亂說。”
龔琩:“我也只是勸勸你嘛。”
但他倒是聽聞郁夫人至今無孕。他苦口婆心勸誡:“咱們這般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學著那些迂腐人一般推卻責任。依我所知,你若是太忙了,身子一壞,也是難以讓女子受孕的。”
“所以說,男人行不行很是重要,關系著傳宗接代——郁大人,你萬不可累著了。”
真是越說越沒邊!郁清梧急急打發他走,“到底是衙門里,說這些做什么?”
但等到下值的時辰,他猶豫一會,還是早早的回了家。
錢媽媽拿著新種出來的蘿卜咬,“喲,郁少爺,今日回來得早啊。”
郁清梧拘束的站在那里:“我平日里回得很晚么?”
錢媽媽:“自然。反正沒有今日這般回得早。”
蘭山君正好走出來,笑著道:“太仆寺忙碌得很,他能回來已然不錯了。”
郁清梧很是羞愧。他羞愧的低頭,羞愧的去拿框中的蘿卜,羞愧的咬了一口,就在羞愧的吞下去時,他瞧見錢媽媽在給他使眼色。
郁清梧側了側頭,疑惑看過去。
錢媽媽:“郁少爺,生蘿卜吃了晚間會放屁。我老婆子一個人倒是無所謂——”
郁清梧急急吐了出來。
蘭山君忍俊不禁,“錢媽媽騙你呢。”
郁清梧臉色更紅。
蘭山君卻有正事在等他。她拉著他去一邊問,“可跟太孫說了?”
郁清梧點頭。
蘭山君這才放心。總要有所防備才行。
又說起祝大人高升的事情,“紜娘請了我們去吃席。”
上任刑部侍郎牽扯到了太仆寺戰馬案里,便空出了位置,祝大人填了缺,已經是刑部侍郎了。
郁清梧低頭哎了一聲,紅臉尚未退盡。
蘭山君便看了看他,笑著道:“鄔慶川也讓人送了帖子來——他要做壽辰了。”
郁清梧一愣,鄔慶川的生辰確實快到了。從前他總是要備一份禮的,今年倒是不用。
他譏諷道:“竟還給我送帖子來——他倒是不失禮。”
蘭山君:“齊王現在被壓了一頭,他當然也想與你緩和關系。”
當一個人鉆進了權衡利弊的陷阱里,便什么都只想著權衡利弊四個字,于是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但他越是這般,郁清梧就越恨。
郁清梧:“恐他覺得,阿兄的死,我遲早會覺得不重要。就像他‘看開’了一般。”
蘭山君便道:“所以我將帖子撕碎了裝好,又隨了一瓶壯陽藥一塊送去做壽禮。”
郁清梧差點被口水嗆著,也不惱怒了,不停的咳嗽起來,“你給他送了什么?”
蘭山君猶豫一瞬,還是伸出手輕輕替他拍了拍后背順氣,低聲道:“齊王給他送了幾個妾室做賀禮。”
郁清梧明白過來。他這陣子忙著王德義和馬瘟的事情,倒是不曾聽聞此事。
而后臉上有些熱,“依著他的性子,收到你的壽禮怕是要惱怒的。”
蘭山君嗤然一聲,“十五歲的妾室,他也好意思收下。”
郁清梧便跟著罵了幾句,“幸而你送了……過去羞辱他。”
但不一會兒,他又忍不住低頭,隱晦的看了看自己的胯部。
應該沒事吧?
等到晚間,他睡在榻上輾轉難眠,隱秘之處也不好受。
他到底不是圣僧。碰見一些浮想聯翩的話,晚間就要受罪。
就這般硬生生的受著,根本不敢吭聲,不敢動,努力讓自己什么都不想。
但越是怕什么,就來什么。蘭山君提著青瓷燈到了拱門處,輕聲喊,“郁清梧。”
郁清梧嚇了一跳,一個響脆的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蘭山君聽見,詫異道:“怎么了?”
郁清梧面無人色:“有蚊子。”
蘭山君:“如今九月底了,還有蚊子么?”
郁清梧悶聲:“嗯。”
他艱難的爬起來,裹著一床被子過去,“山君,是有什么事情?”
蘭山君本還是要說太孫妃的事情,但瞧見他捆著被子來,活生生將自己遮得只有一個腦袋露出來,便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怎么了?”
郁清梧:“有些冷。”
蘭山君納悶,“冷?”
郁清梧:“嗯。”
他低頭,不敢讓她的燈籠照出他臉上的狼狽。
他又坐下來,將半個腦袋也縮進了被子里。他道:“我無事的,你說——”
話還沒有說完,卻見她的手伸過來,伴隨著傾過來的身影,就這般的貼在了他的額頭上。
郁清梧本該要拒絕的。在她伸手的時候,他就可以拒絕。但他的頭卻忍不住先垂下去,正正好挨在她的手上。
因離得近,兩個身影交纏在一塊,他不由得想——影隨人去,也算是人的分身了。
他便側了側身子,不動聲色的讓地上的影子糾纏更深,更緊。
但等山君的手縮回去后,他的心里又起了一股更大的失落,空空蕩蕩得厲害。
蘭山君:“摸著是沒有發熱的。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郁清梧盯著她為自己忙活,濃濃感喟一聲,“山君,你別對我這般好。”
蘭山君好笑道:“這就算好?”
郁清梧不敢說了。他模棱兩可的試探道:“等以后……真了結齊王之后……我一個人怎么辦?即便是發熱了,也是無人管的。”
蘭山君將茶杯遞給他:“倒是這個道理。”
倒是這個道理……她果然是想著走的。
郁清梧就知道她這個人,絕情得很。像菜地里的蘿卜,拔出來就不管土里是不是多了一個無法填滿的洞。
但又覺得自己這個洞,實在是欲壑難填,委實怪不得山君。
他第一次心生埋怨,卻開口依舊是君子溫潤,語調都不敢變,生怕她看出一星半點:“到時候你要去哪里?”
蘭山君卻想到了祝紜和蘇合香。她們一個想要治洪,一個想要行醫。
她拋開了這些仇恨,又想做什么呢?
但她確實什么都沒有想出來,她道:“我還是想回淮陵去守著老和尚的墓。能活多久,我就給他守多久。”
她喃喃道:“我這一生……應是多虧了他,才能回到洛陽。要是能大仇得報,余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郁清梧攥著被子的手卻緊了緊。
他第二日早早起來,在札記上寫下三個字:回洛陽。
為什么是回呢?
他心里的謎團越來越大,腦海的念頭越來越多,又不得其解,于是干脆去劈柴。
錢媽媽笑著喲了一聲,“郁大人,又做田螺啦。”
郁清梧停下來擦擦汗,“錢媽媽,你說,我怎么才能看到田螺里頭呢?”
錢媽媽一邊剝玉米一邊笑著道:“必定是要將里頭的肉勾出來。”
勾出來還不行,“還要點著燈湊近了看,不然哪里看得清里頭是什么?田螺殼彎彎繞繞的,起碼有兩個轉。”
郁清梧:“但我不愿意將田螺肉拿出來——”
錢媽媽:“那怎么辦?根本看不見嘛!”
讀書人整日就喜歡想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郁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來……怎么拿呢?”
錢媽媽剝最后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簽去挑,用針去挑也行。”
郁清梧大吃一驚:“這樣田螺會痛吧?”
錢媽媽不敢置信的抬起頭:“……”
她畢恭畢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頭上,“郁少爺,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來消遣老人家!
她罵道:“昨天我不讓你吃蘿卜,你報復我呢!”
于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雞蛋拌面都是蘭山君的。
郁清梧只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蘇合香回了洛陽。蘭山君帶著她去見了太孫妃,請她為太孫妃把脈。
郁清梧看在眼里,斟酌問她,“你覺得齊王是毒殺?”
蘭山君:“未嘗沒有可能。”
她不信宮里的太醫,便想找蘇合香試一試。
她笑著解釋:“女子的病,女醫更清楚一些。”
但郁清梧窺她神情,依著對她的了解,發現她的語氣里還是篤定了先有太孫妃會去世的結果,才有現在的百般揣測。
她沒有懷疑過太孫妃可能死于大火,可能死于墜湖,她好似只擔心太孫妃會死于一場大病中。
又或者說,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著救太孫妃。
她篤定太孫妃會死。
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郁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蘭山君卻不曾覺察到,她一直看著前頭,不曾回頭看過他。
因為著急,便連晚間的噩夢也多了些。
她驚醒的次數越發多。
郁清梧卻不敢在她醒時進里屋安慰,他只能裝作睡著了,不曾醒過。
但第二日早間,他依舊會進去為她換燭火。
他會看她臉上尚未干掉的淚水,會看她手心里在夢中攥出來的淤痕。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輕手輕腳的出門,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歡看天。
她說,“老和尚之前喜歡帶著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飛鳥。”
但她已經很久不曾抬頭看天了。
郁清梧在札記里面晦澀寫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說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場大火的余燼,但他觀她,卻更像是那場大火如何都燒不盡的執念。
“終究宿之何處,我不得知。只知山尊并不認命,依舊逆火而行……”
他心頭一顫,艱難行筆:“她不怕火燒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這陣子買回來的奇聞軼事里。
這般的重活一生,知曉前塵往事,想要救人,奇聞里面倒是不罕見。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著荒謬荒唐。
他也夠荒唐,竟然會有這種念頭。
“我知我思荒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無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只怕……我只怕她曾跌落過地獄,不見天光。”
他丟下筆,將筆顫顫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風入骨。一陣風吹來,將桌上的札記吹得四處散開。他急急去撿,彎腰拾起紙張的同時,一個個寫在紙上的揣測映入眼中。
十年,太孫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鄔慶川……
等拾起最后一張紙,瞧見上頭浴火重生四個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經彎彎的腰慢慢塌下去,整個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來身。
下雪了。
他被風雪一吹,整個人又清醒了一些,便連忙捧著札記回到案桌上,取了筆來,虔誠的寫道:“愿我所思不得真,愿我所想不成讖。”
但一語成讖,卻實非古人說出來的空話。
元狩四十九年臘月初八,東宮太監傳話,太孫妃得了急病,已然昏迷不醒。
蘭山君腳一軟,跌在了地上。
郁清梧急忙去扶。
小太監來請他們進宮,哭著道:“東宮里亂成了一團,太孫請了蘇姑娘過去,又讓奴才來請您二位。”
蘭山君卻恍若未聞,耳中不斷嗡鳴,而后失聲喃喃道:“還是發生了……”
郁清梧扶著她,離她這般近,哪里會聽不見。
若是從前,這只不過是再簡單不過一句話。但是現在,她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他記在心里揣摩。
他心里那個荒唐的念頭又席卷周身,讓他的眼眶一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他的淚也落下來了,直直的砸在了蘭山君的手上。
冬日里,淚水太燙,便顯得尤其灼人。
蘭山君手被燙得回了神,瞧見他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擔心太孫妃,便理智回籠了一些,重新鎮定下來。
她安撫道:“應當會無事的,你別慌張。”
郁清梧垂頭,哽咽出聲:“好。”
小太監看見了稀奇得很。郁夫人沒哭,倒是郁大人這樣的漢子哭了。
想來是真心系東宮,是個一等一的大忠臣。
蘭山君卻沒有時間多寬慰他,只問小太監:“可查出來太孫妃是什么病?”
小太監:“好似是風寒,天一冷就病倒了。”
他抹淚,“這個鬼天,今年的風雪還是太重了。”
——
東宮,所有的奴才跪在風雪里,不敢出聲,有好幾個忍不住哭泣,不用問任何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運。
他們這ῳ*Ɩ 些人,明日還能活著,便是老天開恩。
不斷有人被拎走審問,慘叫聲連連。幾個太醫在屋內查看太孫妃所用所食,卻查不到什么緣由,腦門不斷冒冷汗。
皇太孫臉色慘白坐在一側,不看他們,只問蘇合香,“怎么樣?”
蘇合香皺眉,“已經將所有吃過的東西都催吐出來了,也用了藥,但依舊不醒,看樣子,是中了毒,傷到了肺腑。”
皇太孫:“中毒?”
蘇合香點頭,“是。”
但也只有她敢這般直接說。
外頭的幾個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附和這兩個字。
東宮這般的地界,若是太孫妃真是中毒,那大家也都不要活了。
正在此時,皇帝趕了過來。
他不顧一身的寒氣,關切問,“怎么回事?劉貫說元娘得了急病?什么急病?朕這一路上真是擔心得緊。”
皇太孫表面的功力到底不及他,此時此刻,他做不出痛哭模樣來示弱,也做不出其他的神情來演戲,更加多說不出一句話。
他好似只吊著一口氣,顫顫巍巍朝著皇帝跪下去,顫聲道:“中毒。”
皇帝手一頓,看向太醫,“誰診出來的?什么毒?”
太醫院案首陳元珍心驚膽戰的出列,斟酌道:“臣等……尚且不曾確診太孫妃為中毒。”
皇帝皺眉,“那是誰說的?”
蘇合香躬身行禮,“是臣女。”
皇帝:“你是誰家的姑娘?”
蘇合香:“已故太仆寺卿蘇懷仁是臣女的祖父。”
皇帝記起來了。
蘇懷仁剛死不久,他還記得蘇家的事情。
他看看床上沒有生氣的元娘,再看看蘇合香,瞇起眼睛,“你年歲尚小,醫術恐有缺漏——你敢保證,太孫妃是中毒嗎?”
蘇合香絲毫不懼,“臣女不懂其他,只懂醫人。毒就是毒,不能隱瞞于人,既然說了,便敢承認。若是真的診錯,便是學藝不精,自甘受罰。”
一番話倒是讓皇帝刮目相看。
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問,“什么時候能醒?”
蘇合香搖搖頭:“不知。”
還是太醫經驗豐富,他們雖然不敢說是中毒,但卻可以說其他的,“若是在明日中午之前醒來,便能無事。”
皇太孫:“若是明日中午之前醒不來呢?”
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回太孫……那便有生命之危了。”
皇帝就一腳踹在他的身上,“生命之危?太孫妃若是有一點不好,朕就宰了你們九族!”
又大發雷霆叫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在宮里下毒!”
皇太孫跪在一邊,知道讓他如此惱怒的還是毒能下到東宮的緣由。
他想起了之前郁清梧說的話。
他說:“恐齊王借陛下的棋子行事。”
會是如此嗎?
這個東宮里,那般徹查過了,還是有皇帝的爪牙?還有多少?
蘭山君和郁清梧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皇帝皺眉:“怎么叫他們來?”
皇太孫:“孫兒聽郁清梧說過,他曾學過醫術,情急之下便叫人進宮了。郁夫人又算是阿蠻的先生。元娘出事,孩子們擔心,孫兒卻無暇顧及他們,只好讓郁夫人看顧著。”
皇帝:“你倒是對他們夫妻放心。”
但這般時候,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反而是懷念起之前元娘的好來,“這個丫頭,小時候就膽大包天得很,可一定要好起來啊。”
蘭山君進屋的時候,便聽的是這句話。
這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慈愛,光聽話音,半點聽不出什么不對。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在太孫妃去世之后,便對太孫開始厭棄,也沒有為太孫妃的死正名過。
【📢作者有話說】
實在是拉虛脫了,一天就寫了三千字,還有三千是昨天的!
淦,明天中午十二點補一更,我先睡了,暈暈乎乎的,晚安晚安。
元娘沒事哈,不用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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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冰山高處萬里銀(10)
◎古人說,寅時為虎。◎
元狩四十九年臘月初八, 戌時大雪。
太孫妃依舊沒醒。
皇帝到底老了,將近亥時咳嗽了幾聲,便有些支撐不住, 在老太監劉貫的勸解下點了頭回去歇息。
但臨走之前卻埋怨皇后無情。
他不滿道:“別的時候也就算了,怎么元娘都如此了, 她還不來看看?也忒狠心了些!”
又嘆息一聲, “叫人去請皇后,就說是朕下的令, 告訴她,朕這就走了, 她來了也不會看見朕。”
皇后也是個倔到骨頭里的人。馬上就要有二十年了,竟真的沒有出長樂宮一次。
皇帝感慨連連, 心中沉痛, 看著外頭的飄雪哀默一瞬, 而后對太孫道:“讓你皇祖母一定要來,她若是不來, 你便跪在長樂宮外去請。她什么時候來,你便什么時候起。如此,她總是要來的。”
他搖搖頭:“朕,已然對你父親遺憾得很, 如今不愿意你皇祖母將來也有遺憾。她此時恨朕逼她來, 以后就知道朕的苦心了。”
先太子死時, 皇帝就沒有見他最后一面,遺憾多年。
他遺憾地走了, 皇太孫還要送他。
等皇帝走后, 他臉色沉沉的回來, 對蘭山君道:“東宮的人, 沒查出真兇之前,我誰也不放心。孩子們就交給你看顧。”
蘭山君點頭,“是。”
她問,“查出什么來了嗎?”
皇太孫搖頭,“蘇合香沒有來之前,太醫院不敢斷定是下毒,也找不出元娘為何這般的緣由。”
他皺眉,“吃的喝的,也都檢查過了,但依舊毫無頭緒。”
看起來,似乎真是一場風寒急病。若是最后查不出什么,可能元娘便真要以急病的名頭蓋棺定論。
他譏諷一笑,“如今看來,我的份量還遠遠不夠,以太孫的身份,竟然不能讓他們說一句實話。”
他看向郁清梧,“陛下已經讓刑部來查此事……”
郁清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刑部侍郎祝大人雖不是咱們的人,卻是蜀人,臣會去一趟的。”
太孫交代完,身心俱疲,讓他們出去,只自己在屋內守著元娘。
屋內靜寂下來,外頭的風雪聲便悄然變大,呼呼作響,將他本就亂得不行的心又攪得更加難以安寧。他怔怔坐著,半晌之后,絕望的將腦袋埋在她的手心里,淚如雨下,喃喃道:“元娘……你別嚇唬我,不然我是一粒米也吃不下的。”
“我以后再也不挑食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吃飯了。”
他驀然痛哭出聲,拍著床沿痛苦的一字一句壓著聲音低聲哀求道:“你,別不要我——若是連你都不要我,我還怎么活。”
“父親和舅祖父死時,你答應過我的,要與我長長久久不分離。”
他已經失去太多了。
他這輩子,不能沒有元娘。就算是他死,也別是元娘死。
他顫抖著聲音砰的一聲跪下去,不斷的磕頭:“舅祖父,父親,你們帶我走,別帶元娘走,元娘是鳳啊,是要高飛的,別……別要了她的命。”
這應當是皇太孫熬過的最漫長的一夜,也是蘭山君重回之后,覺得最艱難的一晚。
她站在廊下,看著外頭的漫天大雪出神。
郁清梧給她要了一件披風來,為她披在身上。他沒有勸她進屋,由著她站在風雪里。
她身在局中,他便不能勸她離開。
但他可以陪著她站在廊下,經歷所有的風雪。
蘭山君本是不覺得冷的,但身上多了件衣裳,卻又覺得暖和多了。她低聲說了一句多謝,其他的,卻也無心思去說。
她心頭很亂。
她總覺得自己像是一顆石子,因為重生一遍,打亂了前世許多局面。而仔細想想,有些事情,不變的還是沒有變,變了的,也沒有朝著好的方面去改。
蘇行舟依舊死去,壽老夫人提前去世,蘇老大人選擇死諫。
郁清梧如今比上輩子走得容易么?蘇合香本來是要離開洛陽的,卻又被她再次請回來,以后會如何呢?
太孫妃……又會如何呢?
她會改變嗎?
會變得更好嗎?
她真的,已經盡她所能了。
若是太孫妃的死不能改變,那自己的結局會改變嗎?
她喃喃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會不會等她醒來的時候,這一輩子,只是南柯一夢。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子時,太孫妃依舊沒醒。
蘭山君的眸光漸漸暗沉下去。
她深嘆一聲,輕聲問,“你說,人死之前覺得自己身上很暖和……是冬日,還是春日呢?”
她希冀是個春日。
她是厭惡雪的。
她不愿意死在雪夜里。
她也不愿意讓太孫妃死在雪夜里。
若是她沒有重來,太孫妃還有兩年可以活,還能在夏日里逝世。
但向來有問必答的郁清梧卻在此刻沒有出聲。蘭山君疑惑轉身,就見郁清梧一身寒氣,硬梆梆的站在她身邊,一動不動。
想來寒氣都被他擋住了。
她一愣,抬頭剛要對他說一句多謝,便見他眼眶通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淚如珠一般往下掉,但就是沒吭一聲。
蘭山君頓時心揪起來,又覺得有些無措,連忙踮起腳掏出帕子給他擦眼淚,“你這是怎么了?”
依著她對他的了解,即便是太孫妃真的逝去,他也不該這般哭才是。
誰知她的手剛擦了擦他的眼角,他便驟然低頭,一把握住她的手。蘭山君怔住,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要怎么做。而后就聽見他在風雪聲里哀求道:“山君……太孫妃會活著吧?”
你也會活著吧?
是不是太孫妃醒了,你的死局也會改變?
蘭山君詫異,覺得他此時的態度有些奇怪。
但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問,就見一個太監急急從外頭而來,砰的一聲跪在門口,低聲道:“皇后娘娘不曾出長樂宮,陛下請太孫前往長樂宮跪請皇后來東宮。”
蘭山君聞言,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曾經,也這般逼迫太孫去請過皇后么?
皇太孫去了嗎?
當年的細節,宮外不曾傳言。但依著皇帝的性子,傳召皇太孫跪求皇后,逼迫皇后出宮,想來也是有過的。
但屋內,皇太孫卻沒有出聲。
宣旨太監著急,又高聲喊了一遍,“陛下請太孫前往長樂宮跪請皇后。”
郁清梧臉色沉凝,知曉皇太孫心中不愿,但此時,卻不能抗旨。
若是抗旨,便也是中了齊王的圈套。
他正要敲門,就見屋內的內打開,皇太孫面無表情的出現在門口。
宣旨太監舒出一口氣,戰戰兢兢道:“皇后娘娘關閉了長樂宮門……陛下聽聞之后大怒,請您跪求皇后前來看太孫妃。”
皇太孫手慢慢的蜷縮,靜靜的走了出來。小太監連忙取過披風給他,卻被他擋住。
他看向郁清梧和蘭山君,尤其是看向蘭山君,他問,“我能信你嗎?”
蘭山君知曉他現在誰也不愿意相信。
也知道,他在問什么。
她走到屋內,從廊柱上一把抽出平日里太孫妃平日里練的刀,站在外間,對著皇太孫躬身道:“山君也為虎,也曾學刀,站在這里,除非我死,否則不進邪魅。”
皇太孫這時候才確定,她也是知曉自己身世的。
他即便早有猜測,但也沒有太當回事。
她知曉不知曉,都不要緊。
他能護住她,就護住她。能讓郁清梧多活長一點,就活長一點。
但他沒想過,有朝一日,她還能作為他的后盾。
她此時,是他唯一相信的人。
他再開口,已然是酸澀,“山君,望你與我守家門。”
他轉身,望著大雪哈了一聲,連鞋子也沒有穿,就這么赤腳踏進了雪地里。
出身既為太孫,天潢貴胄。
自小學著鑄刀,不曾有成。
八歲父死,被囚東宮。二十四歲入朝堂,以為終究有救。
大雪里,他推開太監的哀求,將衣裳鞋襪都丟進雪堆里,依舊赤腳而行。
他這一生,幸而有元娘。
他身子不好,無有炭火,她就抱著他取暖。他愛惱氣,不愛吃飯,她就替他吃。
她說,“舅祖父說過的,飯是長壽之要。你不吃,怎么長命百歲?我來替你吃吧。”
她笑著道:“阿虎,你不要怕,東宮死得只剩咱們了,也不要緊。”
“我會保護你的。”
長樂宮前,皇太孫披頭散發,嘴唇犯烏,雙手疊在一處躬身行禮,高聲道:“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他顫聲高呼:“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長樂宮的門依舊緊閉。
皇太孫跪下,眉梢堆雪,顫抖著身子伏地,“孫兒——遲檀——跪求——皇祖母,移步東宮。”
長樂宮里,宮嬤嬤著急道:“娘娘,開門吧,太孫身子本就弱啊,今日又下了大雪,再這般下去,恐會出事!”
皇后躺在床上不斷咳嗽,竟咳出血來。
她咬牙切齒,“竟讓阿虎這般逼我!”
宮嬤嬤哭道:“娘娘,求您了,去看一眼吧,奴婢是跟著您一塊過來的,太孫,太孫妃,哪個不是您之前捧在心尖上的啊。從前為了避嫌,您一直待他們不親近,可如今是為著什么?”
皇后手錘在床上,“為著我死去的兒子,為著我死去的兄長!”
她捂著心口,“二十年啊——二十年啊!”
她痛哭出聲,“竟這般逼我。”
她站起來,走下床,宮嬤嬤趕緊去拿衣裳,等轉身的時候,便瞧見皇后一把將桌子上的東西掃在地上,咬牙切齒罵道,“這個畜生——這個畜生!”
宮嬤嬤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別——娘娘,求您,別說。”
皇后顫抖著穿上衣裳。
宮嬤嬤趕緊去叫人開門,“請太孫進來,快,請太孫進來。”
皇后卻抬起手止住,宮嬤嬤哀求看去,就見她慘笑著道:“不用他進來,我出去便是。”
丑時,長樂宮開了宮門。
皇太孫瞧見步履闌珊,一臉蒼白的皇后從門口朝著他走來時,心愧的閉上眼睛,喃喃道:“孫兒,謝過祖母。”
這一步,二十年。終究是他逼著她走出來的。
逼著她忘記兒死兄走的痛。
逼著她忘記二十年前,她發的毒誓。
等皇后走到他面前,要扶起他的時候,皇太孫卻沒有即刻起來,而是道了一句,“皇祖母……對不住。”
皇后卻攥著他的手,一點一點扶著他起身,輕聲道:“阿虎,你一定要贏。”
事情走到這一步,無用的執念也束縛不住她了。
她道:“帶我去看看元娘吧……我本也是,要去看她的。”
消息傳到承明殿時,皇帝終于松了一口氣,嘆息道:“這般就好,皇后肯出來就好。”
他喃喃說,“朕,便也算是對得住她了。”
劉貫聞言,將頭低下去,寬慰道:“皇后娘娘其實也只是在等一個臺階下,以后便也好了。”
“這門一開,她老人家啊,便也不愿意關了。”
皇帝心慰,卻也擔心元娘,“還沒有查出來什么嗎?”
劉貫:“還沒有。”
皇帝皺眉:“原有德越發沒用了。”
他問,“上回王德義案,那個叫祝猛的人還不錯,叫他來查。朕就不信了,公然在宮中下毒,還查不出什么來。”
劉貫:“陛下,您寬心,這才丑時。”
一日時間還未到。
皇帝這時候也終于發現他手里這些人全是些無用之人了。
他大發雷霆,“古人說,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但朕看這群蠹蟲,分明是想白拿朕的銀子出去高歌艷舞!”
涉及朝政,劉貫不敢再說。
東宮里,蘭山君手里提著刀站在太孫妃的床前,阿貍和阿蠻被她放在床的另外一頭坐好。
兩個小人俱都懂事,知道此時關鍵,不敢坑一聲。
阿貍等了等,下床,對蘭山君道:“蘭先生,阿娘和阿蠻就交給你了,我去跟郁大人一塊外頭。”
蘭山君本要拒絕,卻被他制止住,“這是命令。”
蘭山君低頭,“是。”
阿貍端著臉出門,看向郁清梧,“郁大人,你辛苦了,這一次,我記在心里,往后你有所求,我會幫你一次。”
郁清梧詫異,而后認真點頭,“世孫當真?”
阿貍:“當真。”
他想了想,伸出手,“我們拉鉤?”
郁清梧哎了一聲,彎腰,與他的手拉在一起,“拉鉤。”
廊外,皇后和太孫一起進了屋。
皇太孫瞧見阿貍在外面,也沒有多問,只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阿爹回來了,你不用害怕。”
又看向郁清梧,郁清梧搖搖頭。
還沒醒。
剛要出口安慰,就聽見里頭山君喊了一聲,“太孫妃!”
皇太孫一腳踢開門進去,就見阿蠻嚎啕大哭,“阿娘,你醒了!”
太孫喜極而泣,急急過去將蘭山君擠走,一把將元娘抱在懷里,周身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皇后和阿貍也上前圍著,蘭山君叫蘇合香過去診脈,太醫們也涌了進來,屋子里瞬間擠滿了人。
蘭山君被擠到一邊,卻抑制不住激動。
醒了。
能醒,就能活。
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一轉身,就見諸多人朝著太孫妃而去,只有郁清梧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
她笑起來,釋然的朝著他道了一句:“醒了。”
郁清梧眸眼越發輕柔。
他想,他以前總是覺得她好,但是他又看不懂她。于是她說出來的諸多話,他其實并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而現在,他懂了。
他懂她說的這兩個字,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懂,她方才的虔誠。
——他也一般的虔誠求神。
他終于懂她了。
他說,“現在是寅時。”
古人說,寅時為虎。
“這個時辰,天方大白。”
他認認真真的看著她道:“山君,此時正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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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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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冰山高處萬里銀(11)
◎于是夢一面,就少一面,緣分也少一分◎
寅時, 也稱平旦,黎明,是夜與日的交際之處, 會帶來東方大白的第一縷微光。
一位太醫為太孫妃扎針,確認平安之后, 開始恭維太孫:“一年之計在于春, 一日之計在于寅。臣聽聞殿下小名為虎,寅時虎是最為威猛的, 所以十二生肖才把寅時定于虎。”
“所謂如虎添翼,不外如是。太孫妃醒于此時, 未嘗不是殿下心誠所致,金石所開。”
皇太孫卻沒有忘記他們這些人無人敢說出中毒二字。他冷笑連連, “是么?既然是我的用處, 那要你們有何用?”
太醫馬屁拍錯了, 冷汗連連,撲通一聲跪下去求饒。
還是太醫院院使會說話一點, 道:“寅時名羽動宮,風從東而來,音愈肝腎,對太孫妃的身子是最好的, 所以醒來。”
他也知曉這一次必定是難以逃脫罪罰了, 嘆息一聲, 跪在地上求情,“千錯萬錯, 都是臣的錯, 請殿下高抬貴手, 饒過其他人。”
皇太孫卻笑了笑, “這話,你應該對陛下去說。”
當一個太醫對著皇家都不說真話的時候,已經無用了。皇帝那般疑心重的人,怎么會放心用這群人呢?
這次之后,太醫院必定要換一群人。
院使也知曉是這個道理,他伏地哀求,“中毒二字,蘇姑娘可說,臣卻不可說。當時未曾診脈出來是中毒,臣等怎可亂說?這是要引起大亂的啊。”
他道:“臣確實是有私心,但太孫妃的脈象奇異,確實是像是風寒引起,雖一直未醒,有生命之危,但又無死相……”
確實是奇怪的。
太孫眼神沉下去,“無死相?”
事已至此,院使哪里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他搖搖頭,“確實沒有死相。”
太孫:“你當時為什么不說?”
院使磕頭,“殿下,臣,不敢說。若是醒了還好,若是最后沒有醒來,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索性就糊涂著去,說不得最后還能圓回來。
皇太孫氣笑,“好,好一個太醫院!好一個不敢說!”
但他笑過之后,又生出一股悲涼來。
一個王朝,不是從一處開始爛的。一個果子若是果核生了蟲,其他的地方怎么保得住?
等蘭山君過來時,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她一人說話。
門一關,他也沒有了剛才的氣勢,甚至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頹然的靠著墻,道:“山君,多謝你。”
蘭山君站得直直的,“應當的。我雖身份低微,卻也將他當做是自己的親人。他想要守護的人,我也愿意守護。”
他字一出,于兩人之間,不用多說也明白說的是誰。
皇太孫眼眶一紅,低聲道:“坐吧。你我兄妹,不必生疏。”
蘭山君沒有拒絕,坐在了地上,關切問,“太醫可說了什么?”
皇太孫便將剛剛之事說了一遍,他咬牙切齒,“若不是有蘇合香在,他們必定是以風寒急病糊弄過去!”
蘭山君卻思索片刻,問道:“陛下逼迫殿下去長樂宮時,若是我與郁清梧不在,殿下欲以何人守在太孫妃的身邊?”
皇太孫一愣,不假思索的道:“元娘與我的乳母,孫嬤嬤。”
當時蘭山君不在,就是孫嬤嬤帶著兩個孩子。
蘭山君知曉孫嬤嬤。她來東宮久了,也認識這里的宮女太監們。孫嬤嬤便是東宮里面的大嬤嬤,無論是庫房還是其他,都是她在管。
蘭山君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敢懷疑,卻也不能不懷疑,輕聲道:“殿下,若是有人做局,先以太孫妃昏迷不醒為由,猜中陛下心思,請您去長樂宮逼請皇后,等您回來時,太孫妃已斃命……您會懷疑孫嬤嬤嗎?”
肯定是會懷疑的。
皇太孫心中越發凄楚,“若孫嬤嬤是陛下和齊王的人……”
蘭山君不說話了。
她道:“您查了那么多人,何妨多查一查她呢?”
皇太孫沉默良久,點頭道:“真是四面楚歌。”
蘭山君便想到了上輩子。
彼時若也是今日的情形——皇太孫跪求皇后來東宮,但等皇后來時,太孫妃卻病故了。
他應當是沒有見到太孫妃最后一面的。
她的眸光越發悵然。越是推衍當年之事,便越會發現,他們這群人,其實被齊王算得準準的。
太孫妃那般死去,不見最后一面,太孫回過神來,必定會追查孫嬤嬤。
孫嬤嬤會是皇帝的人嗎?
若她的揣測是對的,那在當時情形之下,太孫赤腳單衣回來,定然是不理智的。
她輕聲道:“齊王的心計,很是厲害。”
太孫深覺如此。他鄭重的起身,朝著蘭山君行了一禮,“我,行盡三叩九拜之禮也不為過。”
蘭山君起身,也回了一禮,眸光溫和起來,“不用謝的。”
因太孫妃活著,她的命才顯得踏實。
她這兩年一直郁結于心的氣又出去了一些。
兩人相對而坐。不再說太孫妃,而是默契的說起了段伯顏。
皇太孫問,“你是什么時候知曉……他的身份?”
蘭山君:“我在郁清梧那里看見了他的字。”
皇太孫:“原來如此。”
他安慰道:“你不用怕,我會護著你。”
蘭山君卻沒有立即開口說話,等開口時,只說了五個字。
她說,“我要殺齊王。”
皇太孫微微一愣,“你說什么?”
蘭山君一字一句認真道:“我要殺齊王。”
皇太孫不知為何,汗毛豎起,一股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熱流涌入了心田,讓他周身的防備在此時卸掉,他幾乎是追著問道:“是要為舅祖父報仇嗎?”
蘭山君點頭,“是。”
皇太孫說不出話了。
他甚至是羞愧起來。
他喃喃道:“舅祖父教好了你……”
他卻已經入了風云詭譎之中,再難脫身。
卯時,日出時分。
蘭山君看看天色,起身告辭。但在離開之前,她輕聲道:“方才在外頭,郁清梧跟我說,寅時為虎。”
皇太孫抬頭看她。
“小時候,我一直不懂,我為什么會是這個名字。如今,我總算是懂了。”
皇太孫慢慢睜大了眼眸。
蘭山君眉間眼里,盡然動容:“我當時就在想,殿下的小名,應該是他在當年的那一線天光。”
她笑起來,心卻有些酸澀,說出來的話便帶著一絲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來的那一線天光。”
皇太孫羞愧得低下了頭。
蘭山君堅定的道:“他也曾教過殿下一句話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與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爭,必死無疑。”
她轉身離開,皇太孫怔怔坐著,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確實是舅祖父說過的。
他扶著墻站起來,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給她,確實是對的。阿虎……不配。”
……
辰時,蘭山君跟郁清梧出宮。
一晚上沒睡,她已然是精疲力盡,本以為自己心中激動是睡不著的,但等到醒來的時候,竟在家里了。
外頭的太陽曬了進來,雪也停了,她聽見了錢媽媽帶著春夏秋冬在外頭掃雪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帶來的習性,這輩子耳朵永遠是她最靈敏的地方。
風簌簌而過,樹葉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腦袋,看向床沿邊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勻,似乎是被噩夢困住,半個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腦袋是靠在她的腦袋邊。
看起來,他一直在守著她。
蘭山君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異樣,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輕輕的掙脫他的手,誰知道這般小的動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頭,就見她靜靜的在看著他,看著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聲道:“你——你握著我的不準走——”
蘭山君起疑的心又成了窘迫,“是嗎?真是對不住你了。”
郁清梧低頭,“無事的。你在夢里,一直叫師父……是夢見段將軍了嗎?”
蘭山君嗯了一聲,“他不怎么入夢,今日倒是夢見了。”
夢見老和尚說,她做的豬肉包子實在是好吃。
但小小的她一邊在廚房蒸包子一邊氣得大叫出聲,“那你怎么不長肉!吃了這么多包子,你一塊肉都不長!”
大夫說了,如果一直瘦下去,是救不回來的。
蘭山君輕聲道:“這是今年,我唯一一次夢見他。”
郁清梧便道:“我曾經聽人說,之所以會夢見故人,是因為緣分未盡。因有緣分,又見不到面,所以才會夢見。”
“于是夢一面,就少一面,緣分也少一分。你夢不見段將軍,正是因為你們的緣分未盡,他不愿意結束這段緣分。”
蘭山君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般的說法。她忍不住問,“真的?”
郁清梧:“真的。”
蘭山君笑起來,“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聲道:“那就……少夢幾次吧。”
錢媽媽聽見里頭的動靜過來敲門,“吃飯啦!”
肯定是餓了一晚上的肚子!
她做了紅燒魚塊,豆椒炒蛋,荷包里脊,蔥爆羊肉,熏豬耳……應有盡有。
錢媽媽一邊給蘭山君夾菜,一邊道,“蜀州菜說是容易做,只講究一個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雜吃。可做起來就難了,我是學不到正宗味道的。”
蘭山君低頭喝魚湯,笑著道:“只要是辣的,我都愛吃。”
錢媽媽:“我知道,我明日就給你做辣子炒雞肉試試!”
又看向一直不曾說話的郁清梧,“郁少爺,我知道,你愛吃甜的。”
郁清梧:“……啊?”
錢媽媽:“你上回吃那么多冰糖葫蘆哦!”
【📢作者有話說】
我碰見了一件事情,先去處理一下,晚上就先三千字,另外三千我補明天中午十二點吧,我還要修改下。
晚安。
57 ☪ 冰山高處萬里銀(12)
◎眼睛都腫成這樣了,想來這份愛意,與平常時候,更加ῳ*Ɩ 嚇人吧◎
郁清梧一直沒有說話。
錢媽媽朝著蘭山君使眼色:這是怎么了?
蘭山君遲疑的搖搖頭。她昨日里不曾太過注意他, 只知曉他確實不對勁。她問,“可是東宮還有什么事情不夠周全?”
郁清梧低頭吃飯,輕聲道:“什么都很周全。”
蘭山君:“可是這次不能抓住齊王的把柄?”
郁清梧:“皇太孫并非無能之人。”
蘭山君:“可是太孫妃的病有后患?”
郁清梧:“并無后患。”
蘭山君不懂了:“那是還有什么不好之處?”
郁清梧頭越發低, “什么都很好。”
誰都很好。
唯獨你不好。
點天光啊——
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絞, 每一寸骨頭都是痛的, 吃不下一口飯。
他終于懂了皇太孫食不下咽的感覺。
但他不敢讓山君和錢媽媽擔心。他努力的把飯扒到嘴巴里,硬著頭皮和惡心吃下去。當飯下肚的時候, 他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嗡鳴起來,耳邊的骨頭很疼, 很疼,疼得他眼前的視線不斷模糊, 身子疲乏無力, 再吃不下一口。
于是用盡全身力氣輕輕放下碗筷, 一邊低頭緩出氣一邊道:“我吃完了,先去書房處理文書。”
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他將自己關在了書房里。
他拿出札記, 一張一張,翻出寫著點天光三個字的那張紙。
窗外晴朗,白雪堆積。
郁清梧記得兩年前,也是這么一個雪天。山君陪著他操辦阿兄的喪禮, 手里拿著一個白餅, 問他:“你知不知道一種刑罰——”
“這種刑罰很特別, 它是把人關進一個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見天光。”
“黑漆漆的屋子里, 沒有人跟你說話, 也不會有人與你衣裳, 水, 恭桶……”
“人活在里頭,便沒了尊嚴。”
“但他們會給你飯。縱然是冷菜餿飯,但有了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艱難些,猶如垂死掙扎的困獸。”
后來天光放晴,也是這么一個晴日,他急急的拿著自己查到的典故去告訴她:“除了這些之外,還要送光。”
“不是打開門,也不是打開窗,而是在高高的窗戶口,用針戳出一個小小的洞。”
“在天好的時候,便有一縷光透進屋子里。”
“而后,人就有了想活的念頭。”
“那上頭說,這刑罰的名字就叫做點天光。”
——點天光。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縮起來,眼眶一熱,終于忍不住無聲痛哭起來。
他的手錘在桌子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手上有了鮮血,卻也感覺不到痛。
山君……當時該有多絕望啊。
他想起她聽見這三個字后跌跌撞撞的去尋刀,他想起她顫抖的身子,絕望的眼神,他想起……她日日不停的噩夢,夜夜不熄的青瓷燈。
所以,直到最后,山君應也不知道那束光是對她的懲罰。
她是不是直到死去,還以為那束光是救贖,是恩賜,是漫長黑夜里的一盞燈。
她熬著,守著,以為這就叫終將有救。
她——熬了多久?死在何時?
是一個暖和的春日,還是臨終前才能感知到暖和的冬日?
郁清梧痛苦的閉上眼睛,咬牙切齒的拍桌子:“這些畜牲!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畜牲!”
他一定要殺了這群畜生!
他握緊筆,在紙上推衍山君的一生。
“元狩三十一年,丟棄于淮陵荒廟之前。”
“元狩四十三年,至親去世,孤身一人下山謀生。”
“元狩四十七年,初入洛陽,鎮國公府逼其改性。”
他仔細揣測,想起她說過的諸多話,結合今生,一字一句寫道:“此后十年,先被太孫認出戒刀,知其身份,挑宋家為婿,嫁……宋知味。”
“后太孫妃應去世,太孫失勢,恐齊王勢大。”
“元狩五十七年……被困淮陵,熬守天光。”
她總說十年,應最多在洛陽十年。
他寫完,出了一身大汗,發現也不過只有一張紙。
但這薄薄一張紙,短短幾句話,卻是她這一生的艱苦。
他手一松,筆就砸在了地上,他彎腰去撿筆,卻怎么也夠不到。他的頭壓在桌沿邊,額頭青筋暴起。
而后慢慢的,慢慢的整個人往下滑,癱坐在地上,喃喃道:“元狩三十一年出生,若元狩五十七年去世……”
山君所活,不過二十六歲。
——
夜幕降臨。
蘭山君一手提燈,一手拿著一串糖葫蘆穿過拱橋,站在橋上敲響了郁清梧的書房門。
她聲音溫和:“錢媽媽說,讓我來帶你去吃飯。”
郁清梧眼睛是腫的,聲音嘶啞,便不敢開門,不敢出聲。
甚至一時間,他不知道該以什么面目去見她。
她如此艱難的一生里,他曾經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怕自己曾經見死不救,他怕自己曾經擦肩而過,他怕自己犯下過罪孽。
她如此的明事理,如此的通透,良善,他若是不曾救她,說不得也不會惱怒,生氣,而是覺得兩人之間,并不相欠,于是原諒了他的不曾相救。
可他推衍出熬守天光四字,并不能原諒自己絲毫的罪孽。
他惶恐不安,推衍出了別人跟她的關系,卻怎么也推衍不出自己與山君的過去。
但他確信,他們曾經是故人。
于是更不敢開門。
兩人隔著門,一個在屋內,一個在橋上。
屋里的人靠著墻,橋上的人倒著影。
僵持許久,還是蘭山君先開了口。
她說,“郁清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郁清梧身子僵硬,裝睡著了。
蘭山君笑了笑,提著燈往窗戶上一照,照出他在屋內長長的影子。
她道:“既然在門口,為何不開門?”
郁清梧悶聲道:“我……形容不整。”
蘭山君:“無事。”
郁清梧:“我……面目不堪。”
蘭山君:“無事。”
郁清梧喃喃道:“山君……”
蘭山君:“嗯?”
郁清梧:“我們之前見過嗎?”
蘭山君一愣,總覺得這話似曾相識。
她猶豫著搖頭,“不曾。”
郁清梧眼里的眸光一點點起來,“驛站里,我們是第一次相遇?”
蘭山君卻聽出了他話里面的希冀和痛楚。
他越發奇怪了。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于是選擇了半真半假。
她輕聲道:“是。但我……我曾經看過你的札記。”
郁清梧猛的轉身,“札記?”
蘭山君點頭,“是。札記。你六歲到十七歲的札記。”
從碰見鄔慶川,到離開斷蒼山。
她溫和道:“我曾經……老和尚去世之后……有過一段痛苦的日子,我掙扎著活下去……”
“此時,我撿到了你的札記。”
“我看見你的躊躇大志,看見你的遠大志向,看見你覺得自己是一把刀,遲早要揮向世間渾濁——郁清梧,我曾經靠著你的凌云壯志,靠著你的蓬勃生氣,活了下去。”
郁清梧卻想起了她之前問自己斷蒼山那座屋子外是什么風景。
他告訴她,有桃樹林,有小溪水。
有竹林,有美景。
她說,“原來外頭有這般好的景致。”
郁清梧閉眼,深吸一口氣,將那些嗚咽之聲盡數吞咽,而后輕聲道:“這樣啊……這樣,也算是故人了。”
蘭山君卻越發覺得他的話不對勁,她皺眉思索,又無從想起,只好又道:“可能開門了?”
她說:“郁清梧,我很擔心你。”
郁清梧心口一窒,不敢,卻又不忍不開。
他打開門,正要低眸,就見她的目光直直的撞上了他的眼睛。
她這般看著,他又挪不開眼睛。
良久,他聽見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般,急不擇路將籠燈和冰糖葫蘆都塞在他的手里,轉身道:“錢媽媽還在等我們。”
郁清梧苦笑。
到底,還是從眼睛里溢出來了。
他朝前走幾步,橋下的水蕩蕩漾漾,他提著燈去看,面目果然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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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冰山高處萬里銀(13)
◎可我想修的,不是同舟共濟那條船,而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那條船◎
蘭山君雖不懂風月, 但于風月上并不遲鈍。她幾乎是看見郁清梧那雙含情目,就懂了他這段日子的欲語還休。
雖不懂他為什么愛上她會一哭二哭三哭——但他這個人,相處之后也能發現, 還是很愛哭的。
即便不哭,眼眶也容易泛紅。
蘭山君貫來不愛哭, 也從不愿意哭, 但許跟他在一處,她哭的時候也越發多了。
她嘆氣一聲, 想到他腫起來的雙眼,很是不知所措。
——他為什么會哭成那個樣子?
是用情至深, 知道她不會回應?是違背了自己一生無妻的志向,所以備受折磨?
但無論如何, 他確實動了情。
蘭山君即便早已將元狩四十九年的郁清梧看得分明, 知曉他是活生生一個人, 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知道他不是她于宴席上聽聞的一言以蔽的權臣奸臣。但她依舊從沒有想過,他會對她有男女之情。
她將他看成是一個救苦救難的圣僧。
他普度眾生,但她不需要他渡。
她能渡自己。
因為能渡自己,她想的她和他, 是同舟共濟, 而不曾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愛, 何況是男女之愛。
蘭山君再次嘆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此時, 她倒是懂得了他方才的不愿意開門。
她現在, 也不知道怎么打開那扇門叫他進屋。
屋外, 錢媽媽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在院子門口徘徊了無數次的郁清梧, 低聲罵道:“是你做錯了什么事,讓山君趕了出來,還是你做錯了什么事情,做賊心虛,不敢進屋了?”
郁清梧本本分分的道:“我既做賊心虛,山君也不愿意讓我進屋。”
哦喲!天老爺!錢媽媽一根手指頭戳在他的頭上,“郁少爺!那你就是做了兩件錯事嘛!”
郁清梧被戳得頭一低再低,“嗯。”
他悶聲道:“錢媽媽,你戳戳我這雙眼睛吧——這雙眼睛瞎了,也就不惹事了。”
錢媽媽:“……”
她啼笑皆非,干脆與他做一股東風,高聲道:“郁少爺,既然如此,那我就戳瞎你一雙眼睛——”
郁清梧不曾想她竟敢高呼,連忙嚇得轉身去看屋子,既惶恐又期待,卻見那扇門遲遲不開,門窗上也并無人和燈的身影。
他垂頭喪氣,心里苦澀:早知道,他就不該開門。
但剛這般想,就見屋門驀然打開,山君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郁清梧頓時又想:也許開了門,終算是好事。興許事情有轉機呢?
總是要有一個還俗的機會,總是要讓她知曉,自己也是個男人。
他有七情六欲,有貪欲,有私情,愛上她實在是合情合理。
只是看著她那一雙無情目,他又不敢放肆,只好道了一句,“山君——錢媽媽要戳瞎我一雙眼睛。”
錢媽媽震驚:“……”
郁清梧:“難道您方才沒有說?”
錢媽媽:“……說了。”
郁清梧:“您還戳嗎?”
錢媽媽遲疑,“我還戳嗎?”
兩人齊齊看向蘭山君。
蘭山君轉身進屋了。
郁清梧躊躇不定,錢媽媽一腳踢過去,“快去吧!不然我踢斷你一雙腿!”
郁清梧被“踢”得進屋了。
山君不在外間。
他關了門,走到拱門處,輕聲道:“山君……我,我來給你早間續燈。”
蘭山君嗯了一句,并無多話。
但于郁清梧卻已經夠了。他沒有被掃榻出門。他還能睡在榻上,就證明山君這根水靈靈的蘿卜,還是將帶出來的泥填了一些進他這個欲壑難填的洞里。
他抱著被子,發出滿足的感喟聲。
蘭山君卻睡不著了。
他在裝傻。她也能裝傻。
這份傻不知道能裝到什么時候,但她確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份關系。
一夜無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過去的,等天亮的時候,她側頭,就見郁清梧正在為她換燈。
兩人三月成婚,如今十二月。成婚多久,他就早起為她換了多少次燭燈。
他還給她買了許多不同的鐘馗除妖燈。
她也曾拒絕,但他說:“我早間總是心悸,不知為何,為你換一換燈,便覺得心平穩多了,覺得燈一亮起,今日便又是一個好天景。”
她就隨他去了。
如今細細想來,他的情意早已就露了出來,只是她做了瞎子而已。
她嘆息一聲,低聲喊:“郁清梧。”
郁清梧卻不敢聽,生怕聽見自己不喜歡聽的。既然眼睛已經惹了禍端,耳朵就不要再惹禍了,他情愿再讓錢媽媽戳聾他一雙耳朵。
他急急道:“錢媽媽叫我呢,我先出去了。”
蘭山君只好作罷。她也沒有想好要怎么說。
她今日還要進東宮看望太孫妃。郁清梧卻不用去東宮了,他到底是臣子,未有正事,多去不好。
他去了太仆寺。又請龔琩喝酒,問,“你覺得宋知味這個人怎么樣?”
龔琩是個精致的紈绔,聞言意味深長的問:“你問哪方面?”
郁清梧:“自然是各個方面。”
龔琩:“他那方面不太行。”
“其他還挺好的。”
郁清梧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不是說斷袖之癖嗎?”
龔琩理直氣壯,“你沒聽說過嗎?他是……”
他手掌翻了翻,“下面那個。”
下面那個,怎么行?
郁清梧這陣子實在忙于王德義和林奇之事,對宋知味沒有關注,他既詫異又痛快的問:“怎么傳出來的?”
龔琩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有人去問文淵侯這事,文淵侯一激動,說自己從來都是雄風不落。”
他既然雄風不減,那宋知味肯定不行。
郁清梧給龔琩斟酒,“除了這些,他還有什么可說道的?”
那還真沒有了。龔琩道:“他這個人,年少的時候讀書用功,文章很好,人品也行,雖不假辭色,但卻有一身君子骨,很是正派,在洛陽受人追捧得很。”
“只再是厲害,有宋國公珠玉之前,他家權勢已然滔天,再進一步,難道還要跟皇家相比嗎?”
龔琩看看左右,“陛下可不愿意!”
宋國公也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蟲,思量再三,就沒讓宋知味入朝為官,只去了國子監當個小差,于是諸人就說他淡泊名利。
但即便這樣,郁清梧當年考中探花,做出經世致用文章名聲大噪時,宋知味的名氣還在他前面,被好事者合稱為“北宋南郁”。
龔琩說到這里,揶揄道:“誰知道多年之后,你們竟然還有一段緣分……當初嫂夫人看上你舍棄宋知味的事情,如今還有人津津樂道。”
郁清梧:“宋知味這樣的偽君子,怎么能得到姑娘歡心?”
這倒是。因之前連說四家都無終而返,宋知味私德的名聲確實越來越壞,如今還未說到好人家的姑娘。
但這也并不能影響他最近在朝堂上很是顯眼。
宋知味補的是兵部職,領的是主事缺。因前任兵部尚書林奇被殺,新任兵部尚書楊馗無人可用,干脆用起了宋知味,而他能力確實出眾,在兵部行走如魚得水,很是得重用。
龔琩拍拍郁清梧的肩膀,“怎么,你還記恨他呢?”
郁清梧笑起來,“我記恨他做什么?”
龔琩:“也是,雖然他厲害,但少卿你更厲害。”
就郁清梧一人,便幫扶皇太孫殺了齊王三員大將,已然成為蜀黨繼徐大人之后的最大勢力。
他娘就說,“郁清梧這個人,揣測陛下的心思極準,不僅豁得出去,還忍得了氣,他日必成大器。你跟著他,倒是沒錯。”
龔琩便熱情的給郁清梧倒酒,“少卿,你打聽他到底做什么?”
郁清梧:“你知道他跟楊尚書說什么?”
龔琩:“什么?”
郁清梧譏諷,“他還想賣太仆寺的馬給兵部發軍銀。”
這事情確實沒有冤枉宋知味。
太仆寺重新歸馬,賬目清楚,皇帝暫時無錢可用,又將欠太仆寺的一千萬兩銀子當做忘記了,于是兵部也無錢可用,更加沒有錢給戰士發俸祿。
楊馗初到兵部,愁得腦袋都痛了,宋知味便出了“延續舊例”的法子。
龔琩臉色沉下去,“他有病吧?!”
他這輩子也沒有想過自己對馬能愛得如此深沉。
誰敢賣馬,他就罵誰!
“國計艱難成什么模樣了,太仆寺的馬再賣下去,百姓還怎么活?因為蘇老大人的死和你死咬林奇養戰馬的事,陛下才對咱們重新歸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怎么,這事情都做好幾個月了,他又要來攪和?”
郁清梧:“我聽你方才所言,他這個人,愛權愛利得很,怕是想要借助咱們的肩膀去奪名爭利。”
龔琩拎起酒壇子大怒道:“干他丫的!我現在就砸破他的腦袋!”
郁清梧將酒壇子接過倒了一杯酒給他,“如今我還能信得過誰是真心實意,不摻雜半點私心為太仆寺?我只信得過你了。”
“我心里也怒,卻也不能與外人言。畢竟他也是為了邊疆戰士好。”
龔琩激動又憤怒:“為了邊疆,便去逼著陛下拿錢,逼著咱們算什么本事——陛下欠咱們銀子呢!憑什么還要咱們拿錢?”
郁清梧詫異的看他一眼。龔琩不好意思的問,“少卿,你看我做什么?”
郁清梧失笑道:“那么多人,誰都知道這個道理,可只有你說了出來。”
龔琩慌張道:“那大人,咱們怎么辦?”
郁清梧:“等。”
今年的軍銀俸祿都還欠著各地呢,兵部已經上了幾道折子,可陛下還是無動于衷。
如今快要過年了,各部不好催,等過完年,才是一場大戲的開幕。
他也拍拍龔琩的肩膀,“明年開春,我太仆寺卿的調令便下來了。到時我勢必死咬住宋知味不放,非把他咬下一塊肉才行。”
“我朝著前走,自然不能時時顧忌后頭,你的身份在那里,輕易無人敢動你,我便把后頭的事情交給你了。”
龔琩便覺得自己好似一瞬間長高了許多,能夠撐起天地來,狠狠點頭,“少卿,您放心,誰敢賣我的馬,我就宰了誰!我在,馬在。馬亡,我亡!”
郁清梧:“快過年了,別說死。”
龔琩:“呸呸呸!”
郁清梧看看天色,拎了拎酒壇子,“我要回家了。”
龔琩:“那你拿酒壇子做什么?”
郁清梧眼神閃著寒光,“我氣不過。”
龔琩崇拜極了,“魏王果然說得沒錯,你這可真是‘一旦迫之,必發狂疾’。”
郁清梧:“……”
并不是那么的好聽。
龔琩卻忍不住帶路了,“走走走,就砸酒壇子這事情,我自小做到大,過年之前,咱們給宋知味來個開年紅!”
元狩四十九年臘月初十,宋知味的頭第一次上藥。
他臉色鐵青,平日里的淡然再也維持不住,痛聲道:“這群紈绔!”
宋國公皺眉道:“怎么回事?”
宋知味卻覺得沒有面子,深吸一口氣道:“走在路上,龔琩他們在打架,我被殃及了。”
宋國公:“是被殃及了,還是被針對了?”
宋知味:“針對了。”
他淡淡的道:“估摸著還是為了兵部銀子的事情。”
宋國公嘆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宋知味嗯了一聲:“兒子不會跟傻子計較。”
宋國公卻知曉計較也沒用。陛下對這群皇親國戚護著得很。
尤其是太孫妃中毒一案出來,陛下的態度更加明顯。
宋知味一邊上藥,一邊問:“父親,太孫妃案如今怎么說?”
宋國公:“外頭并沒有傳出,但聽聞太孫抓出了兇手,如今正在刑訊。”
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惶恐,“怕是又要攪弄出風云來。”
——
東宮,太孫妃躺在床上,皇太孫正在給她喂藥。蘭山君坐在一側,輕聲道:“我在白馬寺里,給他供奉了一盞長明燈。”
太孫妃身子還很虛弱,根本說不出話來,只不斷緊緊攥著她的手。
太孫根本不敢讓她用力,哄道:“等你好了,再聽這些吧。”
太孫妃撇過臉哭。
皇太孫只好帶著蘭山君出門,道:“我本要再過幾日告訴她的。”
但是,太孫妃對他了如指掌,憑著他肯留著她一人在屋內守著門,她就猜測到了一些。
太孫不敢瞞著,便將事情說了。
他道:“元娘打了我兩巴掌。”
他笑著道:“你打郁清梧嗎?”
蘭山君嘴角的笑意便維持不住了。她猶豫著搖頭,“不曾。”
太孫這幾日心情暢快,便以過來人的身份揶揄了一句:“那你們還沒有我和元娘恩愛。”
蘭山君勉強笑笑。
她回到府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按著太孫的性子,上輩子應當不會把她的身份告訴宋知味。那宋知味是怎么知曉的呢?
她皺眉沉思,郁清梧進屋了。他提了從外頭買來的清酒和錢媽媽的小菜。
他先喝了幾口壯膽子,而后道:“山君,你能不能陪著我喝一杯?”
蘭山君本是要拒絕的,但卻聽他說,“今日,宋知味砸破了腦袋。”
蘭山君的頭猛的抬起來。
郁清梧:“他最近叫囂著沿用舊例,我氣得很,請龔琩和他的兄弟去砸了他一酒壇子。”
蘭山君從里間出來,卻覺得他這個緣由有些奇怪。
他最近,確實奇怪得很。
她眸光微沉,“是么?”
郁清梧:“你不是討厭他么?我便買了些酒回來,想著跟你一塊樂呵樂呵。”
蘭山君坐下來,郁清梧趕緊給她倒酒,“要不要加點花生米?”
蘭山君好笑。
她嘆息一聲,決心還是說明白的好,她道:“郁清梧,我以為,我們是站在一條船上,是同舟共濟。”
郁清梧就知曉耳朵壞了事,到底聽了不好的話來。
怎么不叫錢媽媽戳聾了再進來呢?
他低頭,驀然心頭又酸澀起來,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哀求道:“可我……可我想修的,不是同舟共濟那條船,而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那條船。”
為此,我爬山涉水,翻山過海,也愿意帶著這一縷執念,到你的身邊。
【📢作者有話說】
晚安!上章看見你們夸我了!謝謝!我的文風其實很奇怪,我自己也搞不懂是什么文風,什么場面到我手里就會變得很平淡,平和。后來我就想,我這個人底色還蠻溫柔的,很多話說出來就很柔和,那我就干脆專門攻溫馨治愈流吧,沒想到還不錯QAQ。
謝謝,我會繼續努力的!
——
又有一個基友開文了,我推一下下,歡顏年代文,喜歡的可以去看一下。
《重回后媽騙婚前》BY春風華發
崔余打記事就和爸爸崔見陽相依為命,
高二那年,多年未見的貴婦媽媽出現,把她接走。
直到崔見陽去世,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崔余也在那一刻才明白了真相。
重活一世,崔余第一件事便是跑回老家。
她自己的爸爸自己保護,那個婚前偽裝小白兔、婚后磋磨她爸的壞女人她也要自己趕出去。
可是那個母夜叉找上門來,指著崔余的鼻子罵她又不是親生的,狗拿耗子。
崔余還沒來得及上去撕女人的嘴,就聽到一個男聲從隔壁傳來。
“這年頭,見過強買強賣的,還沒見過強嫁的。”
……
后來,騙婚女沒過門就被趕跑了,崔余過上了前院吃瓜,后院養魚的悠閑生活,
可悠閑不過一秒,
報社催她趕緊去跑新聞,
爸爸希望她立刻談個戀愛,
崔余樂呵呵地應了,
新聞都成稿了,戀愛也談著呢
重生后的九十年代,一樣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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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冰山高處萬里銀(14)
◎她回洛陽,已然進入第三年春。◎
錢媽媽多炒了一碟小菜, 便招呼趙媽媽等人一塊喝酒。
喝得差不多了,她哼著小調回屋,路過院子, 恰好看見郁清梧抱著一床被子出門。
寒風凜冽,他穿得單薄, 整個人透露出一股失魂落魄。
哎喲, 小苦瓜!
錢媽媽急急走過去:“郁少爺,怎么又被趕出來了?”
郁清梧唉聲嘆氣。
他就知道, 圣僧一旦還俗,太監一旦有欲, 便要跌落凡塵,挪榻滾人。
他沒有直說, 但此時無聲勝有聲, 錢媽媽便為他發愁, “你到底行不行嘛!都快一年了,還沒有感化山君的心?”
郁清梧聞言詫異抬頭, “您知道我和山君……心意不通?”
錢媽媽:“我難道是瞎子?山君對你客客氣氣,毫無情意,哪里像是夫妻。”
郁清梧聽著不大喜歡,用眼神示意錢媽媽看被子, “我臨要出門時, 山君還讓我搬著被子走, 晚上別凍著,難道這不是情意?”
錢媽媽:“……”
“你這么想也行。”
她帶著郁清梧去廚房燒火暖和身子, 順便給他做一頓宵夜, 安慰安慰失意人。
她手腳麻利的剁肉絲, 納悶問, “你在屋子里賴了快一年,再賴下去也是可以的——怎么這會兒愿意出來了?”
郁清梧不吭聲,半晌才道:“我再管不住我的眼睛。”
原來即便早有情意,這份情也分深淺。
他越發情濃,總要露餡的。
錢媽媽好笑起鍋燒油:“后悔嗎?”
郁清梧搖搖頭,“不后悔。”
他以前是愛山君。
現在卻是想愛山君。
他以前愿意為她晨間續燈,但他現在更想她那盞鐘馗除妖燈不再燃起。
屋外風聲越發大,他的聲音卻更低了些,輕聲道:“我從前不懂山君,只以為給她點一盞燈就可以安撫她的噩夢,可是如今想來,噩夢之所以噩夢,便是三橫一豎圍成了條條框框,將人的嘴巴也封了起來,什么都不能說,只能獨自忍受。”
他往灶肚里放了一根柴火進去,火光瞬間大起來:“所以我就想啊……既然她不愿意說過去,那我就為她說將來。”
既要說將來,他便心生貪念。
他喃喃道:“我想她的將來有我。”
錢媽媽聞言好不感動,給他的肉絲面里多加了三個雞蛋!
她將一碗面遞過去,鼓勵道:“郁少爺,雖說郎追女隔座山,但我眼瞧著,你已經爬過了半座山。”
郁清梧卻不敢相信,端著碗不動,食不下咽。
錢媽媽:“我能騙你?”
她指指碗里的雞蛋,“好比這蛋吧,看著不露山不顯水,但卻含有天地之氣,自成一個小天地。”
“蛋清似天屬陽,蛋黃像地屬陰。蛋清繞著蛋黃,雖然可以單獨分出來,但陰陽交融,沒了蛋清,還能叫蛋嗎?”
她笑著寬慰,“你和山君,命運交纏,早已經成了單獨的小天地,沒人能插得進去。即便你現在被趕出來,但你們那個小天地里啊,也只有你能進去。”
“我在一邊瞧著,山君對你,很是不一樣的。”
這番話,到底叫郁清梧高興起來,連吃了三個雞蛋還不滿足,又央求著錢媽媽再煮三個來吃一吃,好讓這份天地之氣多一些。
錢媽媽翻了個白眼,“即便是天地之氣,也不能太膨脹!”
她將人趕回去睡覺,自己一個人又在廚房里忙活起來。
她端了一碗面給蘭山君。
她笑著問,“你把郁少爺趕出去啦?”
蘭山君也正懊惱,“我本是要自己去書房睡的。”
結果他一聽,也不要修同船渡了,慌不擇路站起來就要走,急急忙忙的,還是她想起書房沒被子,讓他捧了一床走。
不然他怕是能冷一晚上不吭聲。
她嘆息,“我心里愧疚得很。”
錢媽媽卻哎喲一聲:“你去外頭睡什么?也不用愧疚!這宅子是老夫人給你的,郁少爺得你喜歡,便能睡這里,不得你喜歡,你啊,趕他出去也沒有事。”
蘭山君聽得好笑起來,“又讓您擔心了。”
錢媽媽:“你放心,我不是來做說客的,只是怕你肚子餓罷了。”ῳ*Ɩ
蘭山君感激,頓了頓,還是問,“他還好嗎?”
錢媽媽嘆息,“哪里好得了呢?看著傷心得很,跟鄔慶川又死了一次似的。”
蘭山君端著面哭笑不得,最后也跟著嘆氣:“如喪考妣啊。”
到底是她對不住他。
錢媽媽摸摸她的頭,“你放心,他這個人,受的傷太多了,好起來就快,我都沒見過像他這般快愈合傷口的人。”
“你看鄔慶川那般對他,他可曾一蹶不振過?”
這倒是真的。
與郁清梧相遇以來,蘭山君確實發現他從不沉溺于過去的傷痛,從不埋怨過去的不公,他只是靜靜的接受命運所給的苦難后,又從地上爬起來,毫不猶豫的朝前走去。
他是個愿意希冀將來的人。
他于此事上也是如此做的。
第二日,他好似無事人一般,朝著她打招呼。
他離得遠遠的,不給她一點脅迫之感,低頭悻悻問,“山君,你吃雞蛋嗎?”
他這樣,蘭山君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又像有一口氣,本是可以續在心中喉間的,但因他這一句軟綿綿的話,瞬間蕩然無存。
兩人就這樣相處到了過年。
這個年注定不好過。蘭山君年前最后一次進宮的時候,太孫便叫她過年不要再入東宮,免得被殃及池魚。
蘭山君便知曉,太孫妃一案要有結果了。
果然,臘月二十七,林貴妃得了急病去世,皇后出來主持大局,從蔡淑妃的身上拿回了中宮之權。
大年初五,齊王身為孝子,本該得到皇帝的愛憐,卻在此期間被皇帝責令哀毀太過,圈禁齊王府。
蘭山君不用多想,也能知曉這次林貴妃是替齊王擋了災,擔了責任。
郁清梧便道:“齊王想殺太孫妃,陛下不會大動干戈。但是齊王想借陛下的棋子殺太孫妃,陛下便不會再信任他。”
他道:“山君,多虧了你,否則今日受這番苦的,就是太孫夫妻了。”
蘭山君也覺得舒了一口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是還不錯。
她只希望齊王能多熬一熬,熬到最后,她還想請他去試試點天光。她也想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
她負手站在廊下,看著天上的飛鳥落在屋檐上,而后又撲騰著飛走。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也跟著飛鳥來,跟著飛鳥走。
第三年了。
她回洛陽,已然進入第三年春。
蘭山君進宮給太孫妃請安,碰巧皇后也在。太孫妃身子轉好,但卻遺下了病根。
阿蠻啜泣道:“蘇姨母說,阿娘以后不能再吃辛辣,也不能多吃,要少食,少辣。”
阿貍倒是堅強一些,端著臉道:“以前都是阿娘吃阿爹的飯,現在變成阿爹吃阿娘的飯了。”
太孫妃笑著道:“不管是誰吃誰的,反正不曾浪費。”
蘭山君寬慰:“會慢慢好的。”
太孫妃便叫人抱著阿蠻和阿貍出去,低聲道:“你知道讓我昏迷不醒的是什么藥嗎?”
蘭山君搖頭。
太孫妃:“是箛草。本就是五谷里頭的,臘八粥里用了也沒事。但卻有一種箛草,兩鼻兩蒂有毒。”
她眼神凌厲起來,“這種有毒的箛草冬日里長一季,夏日里長一季。冬日里的毒性沒有夏日多。齊王在王德義死后,本是打算等到今年夏日給我用的,但因郁清梧突然抖落出林奇養戰馬的事情,讓陛下對他真起了疑心,他心中不快,便提前了半年。”
蘭山君恍然大悟,“原來是這般。”
太孫妃點頭,“真是多謝你和郁清梧了,若不是你們,依著阿虎的性子,必定是要掉進齊王的陷阱里去的。”
皇后坐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等太孫妃說完之后,她這才開口,看向蘭山君道:“這段日子,我也不曾問過你——”
她的話不用說明,蘭山君懂。
她低聲說起老和尚的事情:“我以為他去世的時候,有七十多歲了。”
他實在是太瘦,太老。
皇后:“他曾經去算命,簽文不太好。我記得那上頭說他終身不過六十,流離失所半生。”
她眼眶一紅,“竟還真的靈驗了。”
他死在了五十九歲的冬日。
皇后恨恨道:“也不知道多熬幾日,熬過了冬日,也算是六十歲的人了。”
蘭山君和太孫妃便寬慰她起來。等了許久,皇后終于心平下來,擦擦眼淚,突然道:“我一直撐著一口氣,不愿意死去,便是要看著他是怎么死的!”
這話可不興說。
但蘭山君知道,她能聽見皇后這句話,便是把她當做自己人了。
這讓她心里穩當了許多。
……
元狩五十年正月二十七,林貴妃剛去世一月,因宮中壓著此事,便已經沒有什么人談論。洛陽城里的事情太多,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不能長久的出現在眾人的嘴巴里。
尤其是林貴妃和齊王。
因為……齊王世子被皇帝嘉賞了。
那林貴妃和齊王便變得都不重要。
而隨著齊王世子走入朝堂,第一個被皇帝訓斥的竟然是魏王,他當著朝臣的面訓斥道:“若不是你教不好阿楊,現在太孫,阿柏,阿楊三個一塊同朝,便是一段佳話。”
郁清梧回來笑著跟蘭山君道:“陛下應該是有意接魏王世子回洛陽了。”
蘭山君譏諷:“我有時候真弄不懂咱們這位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郁清梧:“粉飾太平嘛。”
但宮內的事情他還能粉飾,外頭卻已經難以這般容易就結束。林貴妃一人的命皇帝說了算。但天下牧民的命,皇帝說了卻不算。
二月初,百官歸位,郁清梧作為太仆寺卿,如同魏王所言一般,果然發了狂疾,咬住宋知味就不放,連著半個月聯合御史大夫一起彈劾他。
剛開始還挺正經,彈劾宋知味在兵部倒行逆施,玩侮朝廷,不敬于國,不忠于君。后面就開始不正經起來,說他:“私德不修,常喜鰥夫,更愛人夫。”
皇帝差點動怒:太孫一黨近一年來動作太大——尤其是郁清梧。
齊王已經如此了,皇帝心里很不愿意再削弱他的勢力。
但郁清梧攀咬宋知味,還攀咬得如此不留情面,卻又有些微妙。
宋家本是當初齊王和魏王勢力太大,皇帝留給皇太孫的人,但皇太孫卻沒有重用。
如此,宋家便有些尷尬。
宋國公對宋知味道:“咱們到底跟皇太孫有了瓜葛,陛下難道還愿意像以前那樣用我嗎?”
他很是后悔。他當時確實是覺得皇帝不可能再活十年,便還是想要從龍之功。
結果現在這個局面,齊王不用宋家幫扶也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于是皇太孫根本沒有稀罕他們,而陛下那里也有了裂痕。
他正苦惱如何修復皇帝跟宋家的裂痕,郁清梧就來了。
皇帝擔心宋家跟皇太孫的關系,如今郁清梧這般一鬧,宋家便不可能跟皇太孫一條心。
皇帝還是滿意的,宋國公也覺得不錯,只有宋知味臉色慘白。
他第一次動氣,拍著桌子問父親,“為什么我都如此了,父親還無動于衷?”
宋國公勸誡道:“這般撇清咱們跟皇太孫的關系,陛下才能信任我們,才能有翻身的機會。”
他拍拍宋知味的肩膀,“你要以大局為重,萬不可沖動。”
宋知味臉色鐵青,卻又被宋國公壓著,無計可施。
郁清梧買了二兩豬肉回家,請蘭山君幫著認,“這家的肉新鮮嗎?”
蘭山君看了一眼點頭,“是你買過最新鮮的了,以后就從這家買吧。”
郁清梧美滋滋點頭,“好啊。”
蘭山君正要回去,便聽他又說,“我今日在朝堂上又把宋知味氣死了。”
他狡黠道:“但我怎么氣他,他也沒辦法。他畢竟不是宋國公。”
不是宋國公,就要為宋國公讓位。
他道:“宋知味這個人,不是最喜歡權勢嗎?不是不在乎私下的名聲嗎?”
“等他一步一步失去了自得的身份,地位,成為人人都譏諷的無用之人時,他便能體會到現在的一切是多么珍貴。”
他越說越咬牙切齒,“我一定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
蘭山君卻終于發現郁清梧對宋知味的恨意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她最開始跟他說不喜歡宋知味時,他并沒有如此厭惡這個人。
人厭惡他人,總有緣由。
蘭山君細細琢磨,發現好似去年太孫妃案后,郁清梧就對宋知味開始窮追猛打起來。就是說起他的名字,也能露出無邊恨意。
她的心里就漸漸起了疑心,總覺得他還有大事瞞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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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冰山高處萬里銀(15)
◎“我猜病枝為病,是因我病。而我病因,他知多少?”◎
元狩五十年三月, 郁清梧和蘭山君一塊去龔家吃喜酒——龔琩心心念念的妻子終于娶回家了。
新郎官春風得意,多喝了幾杯酒就口無遮攔,拉著郁清梧大聲道:“我今日成婚, 最遲明年這個時候應有孩子了,郁太仆啊, 你可要努力。”
郁清梧:“……”
他不跟醉鬼計較。
他們這一桌都是太仆寺的人, 聞言大笑起來,乘黃署的趙主事擠眉弄眼, “太仆,我這里可有生子秘方。”
典廄署的主事立馬道:“別了, 別了,你那是給馬用的, 你還是自己留著生小馬駒吧。”
男人湊一堆, 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整日里離不開這兩句話。
掌管洛陽車輅的車府署主事便低聲道:“我可是聽聞魏王爺在芳直門那邊買了一座宅子,離吏部很近, 中午下值的時候就跑回去……做那事,急著生孩子呢!”
魏王只有魏王世子一個兒子,眼看這個兒子不太行,便想再生一個出來。
趙主事:“你怎么知道?”
車府署主事賊笑起來, “你忘記咱們管什么了?”
馬匹都是登錄在冊的。
他道:“這馬啊, 你跟它處熟了, 它的馬蹄去了哪里,你一瞧就知道。太仆, 就我這手藝, 大理寺該請我去查案!”
郁清梧給他們都倒了一杯酒, “所以說, 太仆寺就需要咱們這般的人。那些濫竽充數的,哪里懂這些。”
一桌子的人融洽得很。
女客那邊,蘭山君正跟蘇合香說話。她倒是沒想到蘇合香會來吃席面。
蘇合香:“我欠安寧郡主一個人情。”
安寧郡主是龔琩的母親。
至于是什么人情,她沒有說,蘭山君便沒有問。不過倒是依稀能猜測出蘇家之前跟龔府是有來往的。不然龔琩也不會進了蘇老大人之前管轄的太仆寺里。
蘭山君又問起她的打算,“我執意請你回洛陽,又讓你轉了一個來回,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蘇合香懶懶的坐在春光里,抬眸笑道:“我這個人脾氣怪。我不愿意回來,即便欠了你的人情,也不會往回走。我愿意回來,即便不是你來請,我也會回來的。”
她道:“山君阿姐,你不用介懷這個。”
蘭山君感激她的好意,正要說什么,就聽蘇合香看著滿院的喜氣道:“我也要多謝你給我找了那么一個好的鏢師。”
鏢師常有,但女鏢師不常有,志同道合的女鏢師更是稀罕。蘭山君定然是請了許多人,費了許多功夫,才尋摸到了這么一個人。
蘇合香:“我們都無心成婚等事,喜歡游覽大好河山。我有銀子,有要去的地方,她缺銀子,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我和她一拍即合,已然成了好友。”
蘭山君聞言,不用多問便已經知曉了她的意思。她溫和問,“什么時候走呢?”
蘇合香:“她家里有些事情要處理,我等她一起。”
蘭山君:“我可能幫得上忙?”
蘇合香:“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你我呢?若有所求,也是我想求你幫我清明時節祭奠祖父罷了。”
這真是一個敞亮心明的姑娘。蘭山君抿唇笑起來,與她碰杯,“好。”
她這般跟蘇合香言笑晏晏,倒是讓朱氏不舒服。她低聲道:“咱們坐這里這般久,你姐姐不來多坐一會,倒是跟其他人說得高興。”
她心中不快,“可是覺得嫁出去了,如今算是出人頭地,所以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蘭慧聽了,眉頭都沒皺一下,而是問,“難道六姐姐不是在咱們這桌吃了飯才去找蘇姑娘說話的?”
這般席面的位置,都是主家早已經安排好的,她們是一家,郁家又沒有別的人,自然便被安排在了一起。
她問朱氏,“母親是因為咱們家勢微而生氣,還是因為六姐姐不曾奉承你而生氣?”
朱氏大怒,又要忍氣吞聲,“你怎么跟我說話呢?”
蘭慧卻道:“若是前者,母親該從祖父氣起。若是后者,母親該氣自己。”
即便是親生母女,也不是每一個女兒都要奉承母親的。
她將筷子輕輕落下,也沒了吃席面的歡喜,“好生生的,母親總愛說幾句話來氣我。”
朱氏一雙眼睛含著怒火,一直到宴席散的時候還不痛快。
蘭山君臨要走時看了看坐在馬車里生悶氣的朱氏,又看看站在馬車邊無動于衷的慧慧,嘆息一聲,摸了摸慧慧的頭,拉著她到一邊去,“你可有看上的人家?”
慧慧搖了搖頭,“這段日子,頗為苦悶,并沒有想這些。”
蘭山君:“等你有念頭的時候,就來找我。”
她輕聲道:“我在皇后娘娘和太孫妃面前都為你求了恩典,你不用急,也不用怕。”
蘭慧心里一暖,點頭道:“好。”
而后頓了頓,小聲問,“六姐夫……可是對咱們家有什么不滿之處?”
蘭山君不解,“應當沒有。”
她想了想,“咱們家的事情,該知道的,我成婚之前他都知道。”
但他還是選擇對朱氏敬重,對四老爺和善,對老夫人陰陽怪氣。
她問,“他可是做了什么?”
蘭慧:“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從過年的時候,他的態度就變了許多,尤其是對四叔父,如今見了四叔父,也并不多話。四叔父那個性子,也不敢直接問,還來問我呢。”
蘭山君若有所思,便在回程的馬車里問郁清梧,“四叔父本性良善,雖然懦弱了些,卻也應當無害人之心……可是他對你不善?”
郁清梧本喝了一頓酒有些頭暈,也不敢湊到她身邊去,生怕她聞見味道。但一聽見這話,腦袋頓時清明,連忙搖頭道:“沒有。定然是四叔父會錯意了。”
可是蘭山君卻細細想來,發現他確實對鎮國公府的態度差了許多。
她問,“真的?”
郁清梧堅定的道:“真的!”
蘭山君卻越發沉心。她試探著問,“你恨母親和四叔父?”
郁清梧:“不恨。”
但蘭山君看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含著怨恨的眼睛,緊緊抿起的嘴唇,看他一張臉雖然極力忍耐和克制,卻依舊還是能察覺到的恨意。
她晚間在札記里斟酌寫道:“元狩四十九年冬至元狩五十年春,我抬頭觀梧樹,發覺他另生一枝,正怒發沖冠,破曉升空。”
與其它梧形鶴骨的枝葉不同,這一截樹枝染上了恨意,像極了病枝。
病枝……
因不屬于他的恨意,而被他轉嫁在他的身上,所以才顯得生了病。
蘭山君手微微顫抖,將筆擱置在案桌前,深吸一口氣。
會是因為她嗎?
他莫名就恨上了朱氏,恨上了四叔,窮追不舍的咬住宋知味不放……
她閉上眼睛,深思片刻,又提筆寫上:“我猜病枝為病,是因我病。而我病因,他知多少?”
【📢作者有話說】
沒寫完,先斷這里,后面攤牌劇情我要思考一下下,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