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蘇培盛從養心殿外輕手輕腳的進來,到了跟前,雍正正伏在御案前批閱奏章,他不敢輕易打擾,手里拿著拂塵在一旁靜靜的等著。
待雍正批閱完手里的一本折子后,蘇培盛方輕聲喚道:“皇上……”
雍正目不斜視,繼續拿下一本奏章翻看,與此同時,“嗯”了一聲,不咸不淡的問道:“何事?”
蘇培盛陪著小心道:“您不是讓奴才派人盯著乾西四所那邊的動靜嗎?”
“怎么了?”
聽到這里,雍正動作一頓,抬起頭,目光瞥向蘇培盛。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壓迫感十足。
蘇培盛忙躬著身子,事無巨細的稟報道:“今日辰時一刻,怡太常在從乾西四所出發,按著宮規舊制,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辰時中,她們請完安回到所里,丫頭云墨去壽膳房取回早膳;辰時末,內務府廣儲司的管事張寶上門求見,送雪頂春梨的分成銀票;待巳時三刻,怡太常在、連同她的丫頭云墨、管事張寶出了門,一起去往敬事房……”
雍正原還神色平平,直至聽說瓜爾佳氏去了敬事房后,神色一動,道:“她去敬事房做什么?”
蘇培盛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聽說是宮里缺人使喚,所以調幾個奴才過去。”
在蘇培盛看來,這很正常,他上次奉命去乾西四所,看著里頭只有一個伺候的丫頭,年紀也不大,就覺得不太合適。
縱然是個太常在,位份低,但也不好那般……那般……咳咳寒酸。
現在嘛,總算開竅了。
蘇培盛心里如是想著。
他說完,便垂手在旁,等待皇上繼續問話,可等了半晌,卻什么都沒等來。
蘇培盛眸光閃了閃,暗暗去覷雍正的臉色。
但見他已拿起朱筆繼續開始批折子,動作和以往看起來沒什么不一樣,不過……
皇上唇角勾著的那絲笑意,是怎么回事?
皇上可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啊。
蘇培盛憑借自己跟在雍正身邊多年的經驗,敏銳的察覺到皇上心情很好、特別好,可是,為什么呢?
蘇培盛絞盡腦汁、反反復復的回想,依舊沒找到答案。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皇上的這一變化,肯定和乾西四所的那位太常在脫不了干系。
而蘇培盛這次忖度上意,忖度的一點沒錯。
雍正的心情確實很好,尤其是在聽了瓜爾佳氏一大清早著急忙慌跑去敬事房要人之后。
昨天她裝的那般鎮定,說什么“嬪妾自小膽壯”,“相信身正影直”,“只要問心無愧,惡鬼也不敢進犯”的話,可結果呢?
原來是個小騙子。
說的時候當真是信誓旦旦,義正辭嚴,結果才一晚上,就慫的不行,跑去敬事房要人了?
蘇培盛不知道瓜爾佳氏緊趕著去要人的原因,但雍正隨隨便便就猜出來了。
將蘇沐瑤嚇的一晚上沒睡好后,雍正心里驟然升起一股由使壞成功帶來的愉悅感。
或者也可以稱之為惡趣味。
又批了一會兒折子,雍正忽然擱下筆,抬頭問道:“朕記得,前幾日有地方進貢了幾盒龍井?”
“陛下的記性真好,”蘇培盛由衷的夸了一句,解釋道:“是杭州府進貢的,因是頂級的上春茶,內務府那邊沒敢輕動,但又不好拿這點子小事打擾到您,所以,昨兒個下晌丁大人還囑咐奴才,讓奴才趁您得空的時候問一聲,看那幾盒龍井茶該怎么分?”
雍正聞言,似笑非笑道:“朕還沒問呢,你就說上這么一車轱轆的話。”
蘇培盛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一味的陪笑。
作為天子身旁的近奴,他絕對是明哲保身的第一號人物。
雖說丁皂保來找他,為的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但私下里有大臣試圖接觸他,不管為了什么,對于皇上來說,卻是極犯忌諱的。
與其將來皇上從別人口里知道這件事,還不如他先主動交代,提前把自己擇出去。
蘇培盛道:“皇上要嫌奴才話多,奴才以后少說話就是了。”
“倒也不必,”
他的這些小心思,雍正還犯不上計較。
放下筆,往后舒舒服服的一靠,饒有趣味道:“丁皂保既然都托你了,你就說說那幾盒龍井茶的事。”
他這會兒批折子批累了,也想聽聽,到底是怎樣的幾盒茶葉,能把堂堂的內務府大總管難成這樣。
蘇培盛笑道:“那是頭采的雪前龍井,今年西湖春來早,一共只得了五盒。”
他這么一說,雍正就明白了。
龍井茶,以西湖龍井最為正宗知名。
西湖龍井按采摘的時節不同,又分為四大類型:雪前龍井、明前龍井、雨前龍井、雨后龍井。
其中,明前龍井采摘于清明之前;雨前龍井采摘于谷雨之前;雨后龍井采摘于谷雨之后。
這些都沒什么特別,各地每年都會大量的進貢。
唯有雪前龍井,它名字中的“雪前”二字,指的不是冬日的雪,而是說在二月倒春寒的時候,遇到的霜降天或遇到的下雪天。
這樣的天氣極難得,有時候一年中回春的早,二月份沒有霜降或下雪,也就沒有雪前龍井茶了。
當然,在這么極端稀有的天氣采摘的全芽型龍井茶,口感自然醇香濃郁,堪稱是龍井茶中之最。
因此,在綠茶界流傳著這么一句話:“雨后是佳品,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雪前是極品。”
確有其道理。
即便在現代,頭采的雪前龍井茶在市場上也根本買不到,得通過拍賣獲得,因其極為珍稀名貴,還產生一個茶中唯一的保險,叫做“倒春寒險”。
怪不得丁皂保愁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共五盒龍井茶,皇上一個人一年也喝不完,白放著糟蹋了,后宮妃嬪中,總是能分出去兩三盒的。
可分給誰,不分給誰,都是得罪人的事。
還不如讓皇上自己決定呢。
在丁皂保那里極為難的事,在雍正這里卻變得極簡單。
他緩緩扣擊著椅子扶手,輕而易舉就決定了雪前龍井中前四盒的歸屬。
“留兩盒在養心殿,一盒送去給太后,一盒送去給怡親王,他性子淡,平日沒什么特殊的喜好,煮茶品茗算一個。”
蘇培盛:“……”
太后再不濟,也是皇上生母,分一盒過去是應該的?
只是,他怎么忘了把怡親王給算上了?
原以為后宮妃嬪能分個兩三盒,現在只有一盒了。
蘇培盛想了想,道:“皇上,那剩下的一盒……可要送去坤寧宮?”
在他心里,最后一盒的歸屬者,無非就是兩個人選: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年妃。
按著常理,皇后比年妃位份高,好東西自然該緊著皇后用。
而皇上呢,也不是寵妾滅妻的類型,這最后一盒花落誰家,已經是明擺著的事了。
蘇培盛正等著皇上點頭,卻見雍正手指一頓,淡淡的吐出兩個字,道:“不必。”
不必?
蘇培盛眨著眼睛,困惑了。
雍正頓了一下,接著道:“還有一盒,送去乾西四所。”
他吃了她一盞茶,總該還回去。
蘇培盛:“???”
這局話里的信息量太大,他竟一時不能消化。
什么叫送去乾西四所?
那里可只有一位主子,就是那位太常在。
太常在的位份再低,那也是“太”字打頭的。
正兒八經的,是……先帝的妃嬪呀。
越過皇后,越過年妃,巴巴的把一盒極品龍井茶送過去,滿宮里的人要怎么想?
一旦傳出去,前朝官員要怎么想?
《起居注》里,史書工筆寫出來,往后的人要怎么想?
蘇培盛目瞪口呆,差點沒繃住,靠著自己多年來練就的八風不動的功力,穩住心神,試探性的問道:“陛下,那以什么名頭送過去呢?”
皇上賞賜先帝妃嬪東西,總得有個理由吧。
不然,真坐實了曖昧。
蘇培盛這一句話,倒提醒雍正了。
他方才只想著昨晚的事,差點忘了他和瓜爾佳氏的身份。
他一個皇上,一舉一動頗受矚目,這樣無端端的賞賜東西過去,確實不宜。
找個理由?目前也沒什么好理由。
那……以老十三的名頭呢?
也不行,傳出去,保不齊就有幾個沒眼力見的諫官,彈劾老十三同先帝妃嬪有染。
雍正立即打消了這個,再披一次怡親王馬甲的念頭。
雍正閉上雙眸,不禁陷入了沉思。
“皇上,皇上,……”
蘇培盛小聲喚著,在旁邊實在為難,這到底該怎么辦?皇上您倒是給個準話呀!
這樣裝睡,是哪個意思,送還是不送,他琢磨不透啊!
良久,雍正睜開眼睛,似乎終于想定了,吩咐道:“去將養鷹處的人傳來。”
…………
養心殿里,因為她引起的一場小小風波,蘇沐瑤完全不知情。
她正在廊下家和春蘭他們開誠布公的談話。
談話的內容,非常的實際。
包括到她現有的位份、乾西四所的現狀、去乾西四所當差的好處和壞處、以及她作為主子能給下人提供的升職空間和福利待遇。
這個場面,有點像企業中最后一輪面試的場景。
蘇沐瑤不要底下人對她感恩戴德,她踐行的,是把丑話說到前頭。
而且,常言道,“救急不救窮。”
她雖打算給他們出了這筆救急的銀子,但也不是白出的,都要扣在他們以后的月例銀子里。
相當于提前預支薪資。
蘇沐瑤囑咐道:“這會兒來的匆忙,云墨,你先拿張紙記下來,等回去后再立賬。”
云墨答應著,在大通鋪上支了張案桌。
春蘭道:“我家春季要繳納的人頭稅是五兩銀子,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稅收,我總共借十兩,云墨姐姐,我每月用一半的月例銀子來還,可以嗎?”
云墨去看蘇沐瑤,蘇沐瑤點點頭。
宮女和太監都是有品級的,不同品級,月例也不一樣。
像是普通宮女和太監,進宮不滿一年,月例是一兩銀子;進宮一到三年,月例升至二兩銀子;進宮三年到五年,月例升至五兩銀子;五年以上者,月例升至八兩到十兩不等。
春蘭她們都是普通宮女和太監,且進宮不滿一年,按著宮里制度,月例都是一兩銀子。
因他們是蘇沐瑤宮的下人,下人同主子為一體,他們的月例,是要從蘇沐瑤月例的三十兩中扣除的。
云墨道:“行,你的事我記下了。”
接著,彩蝶道:“我和春蘭一樣。”
秋蕊臉紅道:“我借十五兩,扣每個月月例一半。”
來福道:“我借十三兩銀子,直接扣除每月月例,扣完為止。”
水生笑道:“我借十二兩銀子,也是用月例銀子的一半還。”
云墨一一記下。
這么一算,五個人,一共借去了六十兩銀子。
對于現在擁有萬兩銀子身價的蘇沐瑤來說,就跟毛毛雨一樣,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有一件事,蘇沐瑤還是覺得納悶。
她看向春蘭,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家里一共有八口人。”
春蘭點點頭。
蘇沐瑤不解道:“人頭稅是按人收的,按著清律,一口人五錢銀子,你家總共有八口人,應該是四十錢銀子,一兩等于十錢,合起來就是四兩銀子,怎么會是五兩銀子呢?”
她不禁有些懷疑,春蘭她家所在的地方縣府,暗地里抬高人頭稅稅銀。
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以向州府舉報,一舉報一個準。
抬高稅銀的罪名比貪污受賄大多了。
春蘭抿了抿唇,苦笑道:“主子,奴婢家里是有八口人,但奴婢的五弟今年九歲,六妹今年三歲,都是在康熙五十一年后出生的。”
“當時國家下達了一道政令,“凡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所以他們兩個不用繳納人頭稅。”
可是,如果這樣算的話,他們家需要繳納人頭稅的人口不就只剩下了六口人?
加起來是三兩銀子啊,只會少不會多。
蘇沐瑤更迷惑了。
春蘭嘆道:“這五兩銀子里頭,除了奴婢家里現有的六口人,還有四口人,分別是:奴婢已經過世的太爺爺、太奶奶、爺爺、還有沒分家就夭折了的三叔。”
蘇沐瑤:“……”
感情這人頭稅里頭,還包括死去了的人頭啊!
彩蝶、秋蕊點點頭,水生和來福也跟著點頭。
都用一副理所當然的眼神看著蘇沐瑤。
可不就是嗎?要不然怎么可能明明減輕了稅賦之后,他們還是繳納不起?
頓時,蘇沐瑤悟了。
怪不得康熙五十一年的時候,準葛爾戰事未平,國家正是用銀子的時候,忽然康熙下了這么一道有關人頭稅永不加稅的政令。
現在看來,這道政令是非下不可。
百姓已經到了一個交不起稅的臨界點上,滋生的人口再行加稅,國家的根本就要動蕩了。
蘇沐瑤嘆了口氣,沒再多說多問。
到底這些國家大事,與她一區區太常在無關,她管不了那么多,也沒那么大本事管。
她只想安守一隅,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第32章
春蘭她們還要收拾東西,估計傍晚的時候才能搬過來。
蘇沐瑤就和云墨先回乾西四所了。
才進了院門,一道白色如離弦的箭一般的身影“嗖”的一下從高處沖下來,直撲到了蘇沐瑤懷里。
給蘇沐瑤驚的差點沒站穩,下意識的想要把懷里東西甩出去,卻被用趾爪牢牢勾住了衣襟。
一聲不滿的清嘯響起。
蘇沐瑤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只貪嘴吃的海東青。
大概是早上所里沒人,它就一直在東跨院的梨枝上等著,大約等著急了,方才見她和云墨回來,才這般激動的直接來“撲”她。
但這種歡迎儀式,蘇沐瑤希望下回不要再有了。
太嚇人了。
她手臂往上抬了抬,將海東青好好抱住,該說不說,這大家伙可真夠沉的。
也不枉白吃了她那么多肉肉。
蘇沐瑤用食指輕輕點了點海東青的小腦瓜子,好笑道:“小白,你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平日這只海東青都是掐著晚上的飯點才來,像這會兒剛過未時,它就飛來找她,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云墨聞言,再次無奈的提醒道:“小姐,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能叫它小白。”
小白是貓貓狗狗的名字,以海東青在大清的特殊地位,就算要取名,也得取一個威武霸氣點的名字。
不然被別人知道了,小姐會有麻煩的。
蘇沐瑤想了想,認真道:“你說的對,它這個樣子,叫小白是不太合適……還是叫大白吧!”
“小姐!”云墨急了。
抬起頭,看到蘇沐瑤在沖她眨眼,唇邊還漾著一抹狡黠的笑容,頓時明白自家小姐是在故意逗她,云墨氣道:“我再不管你了。”
扭過頭,悶悶的往前走。
蘇沐瑤失笑道:“傻丫頭,這里只有你和我,難道我還怕你會去告發我不成?”
話是這么說沒錯。
云墨咬了咬下唇,輕聲道:“以后,小姐身邊的人就多起來了。”
小姐身邊能多幾個人伺候,她是挺高興的,對于春蘭、秋蕊、彩蝶她們,她也沒什么意見。
但一想到,自己以后不再是小姐身邊唯一得力的丫頭,她心里還是有點酸酸的。
蘇沐瑤生來敏銳,很容易就察覺到了云墨細膩的情緒變化,她故作不知,展顏笑道:“那你以后可更要忙了。”
云墨聞言不解。
人一多,她不是就變得清閑下來了,會變得“更忙”的話,又從何說起?
蘇沐瑤道:“你以后就是咱們乾西四所的掌事宮女了,能不忙嗎?”
掌事宮女?
云墨傻楞在了原地。
蘇沐瑤回頭看她,含笑著反問道:“你猜我為什么沒有向敬事房,再要一個掌事嬤嬤?”
后宮之中,等級分明。
除了妃嬪之中,按著位份,從上到下,依次是皇后、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官女子,如一個層次分明的企業管理架構之外,每一個妃嬪宮中,亦有一個圍繞著該妃嬪形成的,從上到下的小型管理架構。
其中,主子是董事長,平日負責享清福;
掌事嬤嬤是總裁,全面管理宮中的一切事務,直接負責對上匯報;
貼身宮女是執行秘書,最有體面,可以協助掌事嬤嬤理事;
掌事太監是外交官,負責對接本家和內務府;
再往下,就是沒有管理權利的宮女了,負責守夜的、喂鳥的、燒茶爐子的、澆花的、做粗活的等等,相當于企業里不同部門的打工人。
乾西四所里,原本只有蘇沐瑤和云墨一主一仆,自然也不存在什么管理架構,但人一多,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得有一個像樣的理事章程和規矩。
誰負責掃地,誰負責看門,都得提前安排好了,不然等散成一盤沙子的時候,再想管,就不好管了。
按理來說,蘇沐瑤完全可以像敬事房討要一個掌事嬤嬤,幫助處理宮中諸事。
但她并打算那樣做。
她早在出門的時候,就想好了,要把這個位置留給云墨。
云墨是她目前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
即便她只有十五六歲,年紀輕,有可能壓不住人,但也不要緊,她在上頭幫忙看著呢。
蘇沐瑤邊走邊道:“一會兒下晌,你好好想想,該給她們各人分配什么活計、讓她們住哪個屋、犯了錯怎么罰、干活勤快有什么賞……你理個章程出來,不用和照搬其他妃嬪宮里,你覺得合適就行。”
云墨重重的一點頭,滿心都是被賦予大任的激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把咱們乾西四所治理的井井有條,絕不讓你操一點心!”
她心里的那點酸意頓時煙消云散了,對于小姐來說,她果然才是最重要滴!
說著,蘇沐瑤和云墨回到房里,將海東青放到一邊木架子上,蘇沐瑤去屏風后換家常衣服,脫衣服的時候一低頭,就看到自己外頭披的白狐貍皮裘衣又被海東青那尖利的趾爪勾出了幾條絲線。
她一時又好笑又好氣。
這已經是第三件被海東青嚯嚯的裘衣了。
它知不知道,這一件裘衣補起來有多費功夫?
蘇沐瑤換好衣服,出來找海東青算賬,卻發現木架子上已空無一鷹了。
云墨正在支窗屜。
蘇沐瑤環視四周,問道:“小白呢?”
云墨道:“剛飛出去了。”
蘇沐瑤一曬道:“飛的倒挺快。”
云墨道:“怎么了?”
蘇沐瑤悶悶道:“衣服又被它勾破了。”
云墨走過去,從橫架上取過那件狐貍皮裘衣,笑道:“不要緊,補兩針就行。”
她說著,從矮柜上取過針線筐來,坐在炕沿上,開始捻線。
蘇沐瑤坐過去,幫她拉著線,隨意道:“什么時候,剪去它的指甲就好了。”
“小姐不可胡說。”云墨正色起來。
她在這種事情上,一直很較真。
蘇沐瑤一笑,也不糾結,又說起了其他的話題。
等裘衣補的差不多了,外間屋里忽然發出一聲清嘯。
那只海東青又回來了。
蘇沐瑤從炕沿上起身,走到外間,卻見平日吃飯用的小圓桌上無故出現了一個四四方方、一手來長一手來寬的紫檀木盒子,上頭束著幾根送禮用的紅綢帶,海東青正用它尖尖的喙拉扯那幾根帶子。
看這形勢,這紫檀木盒子是剛才海東青從外頭叼進來的。
好家伙,它長本事了啊。
蘇沐瑤到了跟前,將那匣子拿起來,反反復復的看了一圈,沒看出什么門道,又撥開銅扣,打開后,那里頭放著滿滿一盒子上好的龍井茶茶葉。
實在想不通,它作為獵鷹,不去捕捉獵物,叼一盒子茶葉回來干嘛?
還有,看這茶葉的成色和包裝,都是極好的,它這分明是從別人家里偷來的啊!
蘇沐瑤將盒子蓋上,重新纏好綢帶,往海東青跟前推了推,囑咐道:“這東西,你從哪里叼來的,就送回哪里去,聽到了沒有?”
海東青的反應的是又用喙扯著那綢帶,將盒子往蘇沐瑤跟前推了推。
示意:給她的。
蘇沐瑤縱然領會到了它的意思,但也絕沒有收下這盒茶葉的意思,不義之財不可取,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這只海東青啊,這次真是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
云墨知道了這事,也挺愁的,想了半晌,道:“小姐先不要急,依我之見,這盒茶葉光看起來就很名貴,尋常人家定然沒有,就算是達官顯貴,有了這樣的茶葉,也會好好放在柜子里收藏,怎么會讓海東青飛進屋里,再給叼走呢?”
“所以我想,咱們之前的判斷有誤,這只海東青興許是有主的,這盒茶葉也許是它從自家主人那里叼來的,等晚上的時候,我讓水生和來福去養鷹處打聽一下,問問這只海東青的主人是誰。”
她說的,正合蘇沐瑤的意思。
蘇沐瑤點點頭,道:“就這樣辦吧,不過,也挺奇怪的……”
要說它有主吧,它腳上又沒有扣預示它身份的金環,養鷹處這么久了,也不見來乾西四所詢問。
可要說它沒主吧,它又從哪里叼來的這盒茶葉?
太令人迷惑了。
蘇沐瑤想的好好的,但水生和來福去打聽消息,卻注定什么都打聽不出來。
雍正早已命養鷹處的人閉了口,關于這只海東青的身份,誰敢透漏半個字?
養鷹處給的官方說法是:所有海東青一直在處里養著,從未飛離過。
雍正在做這一決定的時候,有他自己的考量。
首先,在雍正一個上位者看來,給下面的人賞賜,實在太過正常了。
他性子絕不吝嗇。
別說平日逢年過節,就是偶爾在某個妃嬪宮中小坐一會兒,某個臣子寫的折子清晰明了,他都會隨口來一句:“賞”。
而那天傍晚,他以避雨為借口去乾西四所,瓜爾佳氏作為先帝妃嬪,親自給他捧杯沏茶,他作為皇上,事后賞賜給她一盒好茶,合情又合理。
不賞,才說不過去。
他這一賞賜的行為是習慣性的,但話說出口之后,卻覺得不太妥當。
身份在那里限制著。
且他去乾西四所時,是微服過去的,連瓜爾佳氏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考慮到諸多因素,雍正便想到了巴圖魯,它不是常叼許多獵物給瓜爾佳氏嗎?
讓它來做這件事,正合適。
在雍正看,送一盒茶過去,瓜爾佳氏高高興興的收下茶,此事就了了。
不讓養鷹處的人泄露巴圖魯的身份,也是隨口一句話的事,他不想節外生枝。
但他完全沒想到,這一盒來路不明的雪前龍井給蘇沐瑤帶來了多少困擾。
怎么可能就此收下呢?
這盒茶葉和她之前在其他秀女房間搜刮出來的東西不一樣,它很大概率是有主的。
將有主之物占為己有,她成什么人了?
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許她這樣做。
蘇沐瑤用手支著下巴,坐在書桌前想了半晌,取出一頁空白的信紙來,提起筆,頓了頓,在上面一筆一劃的認真寫道:
煩問尊駕,可有丟失一盒茶葉否?
寫完,將信紙裁開,卷成一個小小的筒形,用紅線系了,綁在海東青的腿上,心里暗道:
等這只海東青飛回它真正的主人身邊,看到紙上的這行字,肯定就會明白,他的茶葉是怎么丟的了。
到時候,有了回信,她便能趁機將茶葉還給人家。
至于判斷真假,那就不用說了。
她故意沒提茶葉的種類是龍井,就是用來核對身份信息的。
第33章
蘇沐瑤為那盒莫名其妙出現的茶葉糾結時,雍正這個始作俑者卻在壽康宮悠閑的品茗。
壽康宮位于慈寧宮西側,建筑總面積還不到慈寧宮的一半,但小也有小的好處,壽康宮內部封閉性強,窗欞均為一抹三件式,陽光可以直照進來,東西梢間都是暖閣。①
如今,在壽康宮居住的,是愨惠皇太貴妃佟佳氏。
她與現任皇帝雍正也算有些淵源。
之前提到過,雍正是在愨惠皇太貴妃的姐姐,另一位佟佳氏——孝懿仁皇太后膝下養大的。
所以,名分上,她是雍正的姨母。
只是她的身世亦有敏感之處。
佟佳氏的父親佟國維,是康熙帝的老娘舅,在康熙一朝時,很受重用。曾被任命過議政大臣,授封為一等公,剿滅藩王之子吳應熊,兩次隨康熙征伐噶爾丹,獲得勝利。
不久,因年邁致仕,光榮退休下崗。
按理說,這樣的人生挺好,可偏偏佟國維不滿足,一大把年紀硬是摻和進了奪嫡的事里,在康熙一廢舊太子胤礽時,佟國維在康熙面前,大力推舉八阿哥胤禩,認為其才華出眾,可擔任新太子一職。
身為朝廷重臣,佟國維的公然站位,讓康熙大為光火。
除了佟國維被康熙當面毫不留情的訓斥了一頓外,事后整個佟佳氏一族,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在朝野中淡化了好長一段時間。
不過一碼歸一碼,愨惠皇太貴妃本人,作為康熙中后期的寵妃,并未在雍正奪嫡路上給他添堵。
所以,雍正也不吝嗇給她優待。
在登基后不久,雍正以奉行孝道為名,將佟佳氏從太貴妃之位抬成皇太貴妃,又將規格僅次于太后住處(慈寧宮)的壽康宮賜于她,讓她在此頤養天年。
平日里,雍正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完安回去時,龍輦路過壽康宮門口,偶爾也會進去坐一坐,禮節性的問侯一下愨惠皇太貴妃的身體狀況。
但今日,雍正來壽康宮,可不是為了來給愨惠皇太貴妃問安的。
在喝了半盞茶,說了些“皇太貴妃睡的好不好,進的香不香”“皇上睡的好不好,進的香不香”之類的官方客套話后,雍正放下茶盞,開始進入了正題。
“皇太貴妃身體康健,朕心里也算有些安慰,”
頓了頓,雍正唇邊露出一抹苦笑,道:“自去歲先帝崩逝,太后悲不自勝,身體抱恙,經太醫院盡心診治,前段時間,總算有些許好轉跡象,但不想一開春回暖,又引發了肺熱舊疾,每日咳嗽不已……”
嘆了口氣,繼續道:“朕國事繁忙,縱得空來看望太后,也只不過是片刻小坐,為此心實不安,所以這次來皇太貴妃這里,是想著壽康宮同慈寧宮離的近,您老人家若得閑暇,不若多去慈寧宮坐坐?有故人在旁開導,幫助太后排解憂思,想必太后的病,也能盡快恢復。”
愨惠皇太貴妃在宮里混了這么多年,自然不是個傻的,單聽話音,就知道皇上話里有話。
首先吧,她又不是太醫,怎么幫助太后恢復病情呢?
還有,太后的病到底從哪里來,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數。
那能是為了先帝嗎?必然不能啊,丈夫是大家的,死了就死了,兒子卻是自己一個人的,被困在景陵回不來,擱誰誰不糟心?
何況,這幾日,前朝后宮流言四起,說是皇上忌憚十四王爺,不讓其回宮為太后侍疾,甚至還有傳皇上得位不正的,先帝遺詔上本來寫的是“傳位十四王爺”,被皇上改成“傳位于四王爺”,說的都沒影了。
愨惠皇太貴妃在心里對雍正的一番話進行人工翻譯了一遍,大約就是說:
你身為皇太貴妃,后宮的事你別想躲懶,朕現在心煩,不想和太后對嘴對舌,你去慈寧宮,想辦法讓太后出面,平息一干流言。
翻譯完,愨惠皇太貴妃:“……”
她真的會謝了。
合著皇上您解決不了的麻煩,就把鍋甩給她是吧,她都五十多了,就不能安心養老嗎?
她去勸太后,她拿頭勸啊!
十四王爺那是太后親兒子,太后能聽她的話,出面說,讓老十四留守景陵,暫時不用回京?
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心里這么想著,話卻不能這么說。
愨惠皇太貴妃露出一抹慈祥得體的笑容,道:“皇上純孝,臣妃自當依言,時常去太后宮里探望。”
辦不到的事情,她裝聽不懂,總行了吧?
事實證明,不行。
雍正點了點頭,追憶道:“這幾日,朕每翻讀《圣訓》,便會想起舅祖父(佟國維)在世時,細心到會先將各地的折子按著大小事整理好,再供先皇批閱,朕一想起,心中感慨不已,再看到隆科多(佟國維第三子),他雖年輕,但身上倒有幾分舅祖父的影子,朕任命他為顧命大臣,便是希望他能像舅祖父那樣,為大清效力。”
愨惠皇太貴妃暗吸了一口涼氣。
這件事要辦不好,她弟弟的仕途豈不是完蛋了?
皇上這也太霸道了!
不過,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愨惠皇太貴妃沒法子,只好應承道:“佟佳氏一族深沐皇恩,無論何時何處,自當竭盡所能,為圣上分憂。”
雍正得了滿意的答復,也不在壽康宮久留,神清氣爽的起身,命鑾駕打道回養心殿。
當皇帝就有這么個好處,自己不愿意面對的難題,可以丟給別人面對。
雍正回到了養心殿,蘇培盛挪上前,動了動唇,似有話說。
他方才接到了養鷹處的奏報,說是巴圖魯從乾西四所回來時,腿爪上綁了張字條,那邊的管事未敢輕易打開,直接呈上來,交給了他。
蘇培盛不太清楚皇上對那位太常在的態度,也沒敢打開。
他正想著怎么開口,雍正已看出他猶猶豫豫的神色,問道:“朕不在的時候,宮中可有要事?”
他既問起,蘇培盛便立即一五一十的稟報。
“腿爪上綁了一張字條?”雍正神色頗為古怪。
她這是把他的海東青當成鴿子了?
來個飛鷹傳書?
巴圖魯倒還真聽她的話,居然乖乖讓它綁。
雍正追問道:“字條上寫了什么?”
蘇培盛陪笑道:“皇上沒吩咐,奴才怎敢私自打開?”
雍正“嗯”了一聲,隨意的坐下來,手肘撐在案桌上,解開字條上綁的紅線,打開后,就看到蘇沐瑤寫的那行小字:
煩問尊駕,可有丟失一盒茶葉否?
雍正看完,想到瓜爾佳氏一臉困惑的神情,不禁笑了。
蘇培盛疑惑:“皇上?”
雍正將紙條團了團,扔在腳邊渣斗里,語氣輕快道:“不用理會。”
沒得到回復,她也該偃旗息鼓,自動收下那盒茶葉了。
困惑就讓她困惑吧。
多困惑一陣也挺好。
他之前可是因為她的一系列事情,困惑了好長一段時間。
雍正心里頗有種“大仇得報”的爽感。
但蘇沐瑤注定要讓雍正失望了。
她是困惑了一會兒,但她并不是自尋煩惱的類型,自從想到可以通過在海東青腿爪上綁一張字條,從而找到茶葉主人的辦法后,她就把這個事情丟過腦后,暫時不管了。
蘇沐瑤還有許多事情要忙。
時令已至三月,梨花過了盛放的季節,漸漸枯萎敗落,雪頂春梨的項目也進入了收尾的階段。
晚上的時候,張寶將最后一批蘋果青釉瓶,總共三百個送到了乾西四所,并說明以后會從每天帶人上門,改成每隔上兩三天帶人上門回收,直到三月末,梨花落盡。
與此同時,春蘭他們也背著各自的包袱搬來了乾西四所。
春蘭、彩蝶、秋蕊住進了東邊穿堂旁一溜兒的偏房,離蘇沐瑤的房間只有幾步距離,方便過去伺候。
水生和來福住在垂花門(二門)外的前端房里,就在大門的左手邊,兩個人輪班,要負責看守門戶。
有了錢,有了人,蘇沐瑤心里也活動開來了。
準備提高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質。
之前呢,她一早一晚吃的是壽膳房的飯,只有偶爾才能在宮里開小灶。
不為別的,宮里人太少,又缺東少西的,她和云墨每天有許多事要忙,自己做飯太麻煩。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春蘭、彩蝶、秋蕊三個人是農戶出身,廚藝都很不錯,原本關閉的乾西四所自帶的膳房,完全有條件重新開起來了。
想額外吃什么,可以自己做,不用去壽膳房花大價錢點。
蘇沐瑤算過這筆賬。
譬如說一道燉雞蛋吧,去壽膳房點的話,雖說雞蛋、蔥花、醬油、食鹽等一應用料都在自己份例內,但還得多花上五兩銀子,作為給里面廚師的賞錢,也就是勞工費。
但其實這五兩銀子,點五十碗燉雞蛋都夠了。
如果自己有單獨的膳房,就不同了。
首先,用料什么的,有兩種來源:
第一,可以花錢讓采辦處去外面采買;
第二,她份例里的剩余,壽膳房的人月底會給她折現,或直接送過來。
無論怎么算,都比去壽膳房點副膳來的便宜。
蘇沐瑤的這一想法,立刻得到了云墨的鼎立支持。
話說,早就該這樣了。
別的妃嬪宮里都有小廚房,就她們宮里沒有。
如今就好了,燕窩、雞翅、鮑魚之類的補品也該回歸自家小姐的日常生活了。
花錢就花唄,兩萬兩銀子,花多久也花不完。
蘇沐瑤想的是借機省錢,云墨想的是怎么花錢,兩個人想的南轅北轍,但奇特的事,到最后,意見卻達到了難得的統一。
兩人一直商議到傍晚快用膳的時候,因今日來不及,來福便接替云墨的工作,去壽膳房取膳。
這么點功夫,海東青又從外面飛回來了。
蘇沐瑤一眼就看到,下午時候,她給它腿爪上綁的字條,連帶著那條紅色絲線都消失不見了。
兩條褐紅色的有力的腿爪上,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
沒有去信,也沒有回信。
蘇沐瑤眨了眨眼,對上海東青金綠色的銳利無比的眼睛,問道:“我的信呢?”
海東青歪了歪腦袋,發出了一聲清嘯。
蘇沐瑤聽不懂鷹語,自然不知道它在說什么。
云墨道:“會不會掉了?”
蘇沐瑤道:“不會吧,我記得我綁的挺緊實的。”
但好像也就只有這么一個解釋了。
蘇沐瑤在去信之前,設想過有兩種可能:一是海東青原模原樣的飛回來,她綁在它腿上的信依舊綁在它腿上,沒有被人打開過;二是海東青到了它自己真正主人身邊,在看到這封信后,給她回了一封信。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有其他的可能。
畢竟,那盒茶葉很名貴,非常名貴,光看包裝和色澤,就不是尋常人家能擁有的。
即便是皇親貴胄,也不至于丟了后,完全不做理會。
至少對于她來說,有可能找回還是要找回的。
即便心存疑慮,看了信,也會先回復一下。
蘇沐瑤以己度人,想不到世上還有雍正這種故意“已讀不回”的超級大土豪。
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她綁的不牢,被海東青在飛行途中不小心給弄掉了。
想到這里,蘇沐瑤再次提起筆,重新寫了一封一模一樣的信,這一次,她特別用了牢固的紅色絨線綁上去,確保無論海東青怎么飛,也弄不丟這封信。
這一封信,再一次被團吧團吧,丟進了養心殿東暖閣的渣斗里面。
雍正以為,此事這回就了了。
但顯然沒有。
隔日一早,蘇沐瑤看到海東青時,總結了一番,覺得大約這只海東青的力氣太大,絨線也不牢靠。
又改用了堅韌、耐磨、抗拉、抗水,除非用剪刀剪,負責就是壯漢來了也扯不斷的紅色麻線。
絲線變絨線,絨線變麻線。
三根紅線和三個字條一樣的下場,都被雍正想也不想的隨手丟進了渣斗里。
而麻線的消失,卻讓蘇沐瑤徹底明白:她這是被海東青的主人給漠視了!
好心當作驢肝肺。
到底丟沒丟茶,這盒茶葉要不要,總該說一聲啊,“已讀不回”是幾個意思?
蘇沐瑤心里頓時窩了一股火。
原來想要物歸原主,現在不好意思,這一盒雪前龍井就歸她享用了。
第34章
作為發信人,在確定自己被“已讀不回”后,蘇沐瑤窩火了一會兒,但很快,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后了。
為一個“人品不咋的”的陌生人生氣,著實不值得。
乾西四所這邊,很明顯已經把這件事放下了。
但身在養心殿的另一個當事人,卻開始在意起來。
雍正原還想看著,瓜爾佳氏這封信的捆綁方式,從紅絲線,變紅絨線,再變紅麻線。
下一次,會不會變紅緙線?紅棉線?紅綢線?
結果呢,到了紅麻線之后,竟戛然而止了。
他喝著新沏好的雪前龍井,目光審視性的看向蘇培盛,該不會這個老奴才,見他一連三天扔了瓜爾佳氏的信,所以私自決定,不再奏報了吧?
大膽!
雍正正想著,蘇培盛已經汗流浹背了,這位爺從今日下了早朝之后就怪怪的,偶爾瞥他一眼,似乎在等他主動交待什么。
可是……他哪兒有什么事敢隱瞞啊?
蘇培盛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只能頂著巨大的壓力,在旁邊戰戰兢兢的伺候。
雍正不耐煩了,語氣低沉道:“今日份的,瓜爾佳氏的信呢?”
蘇培盛聞言一愣,頓時恍然。
原來是為這事,那和他沒啥關系。
他暗暗松了一口氣,老老實實道:“養鷹處那邊來回話,巴圖魯今晨回來的時候,腳脖子上沒綁著信。”
沒有?
雍正眉頭狠狠一擰。
明明選擇不給瓜爾佳氏回信的是他,但當真的瓜爾佳氏不寄信過來了,他心里又覺得不爽。
這種不爽,雍正將他歸咎于他對人對己,在品行修養方面的高水準要求。
既然要拾金不昧,怎可不堅持到底呢?
一時間,雍正甚至忘了自己賞賜茶葉的初衷,命旁邊侍立的宮人裁好紙,雍正提起羊毫筆,蘸了蘸墨汁,頓了頓,大筆一揮,行云流水般的寫道:
茶葉為贈答之物,不必計較。
時隔三天,他終于姍姍來遲的,肯解釋茶葉的來源了。
但解釋的卻不清楚。
雖然雍正并不這么這么覺得。
在雍正心里,自己寫下的這行字,足夠一目了然。
贈答嘛,什么叫“贈答”,有來有往方叫贈答。
他頂著“怡親王”的馬甲,在乾西四所喝了瓜爾佳氏沏的茶,第二天,贈給她一盒茶葉,便是贈答。
瓜爾佳氏動動腦子,就應該能想到,擁有海東青,擁有這么好的茶葉,又限制于各自身份,不方便直接贈送給她茶葉的,只能是“怡親王”了。
雍正想的很好,卻遺漏了一個細節。
蘇沐瑤在打開海東青捎來的信后,看到“贈答”二字,第一反應確實想到了怡親王,但很快就把來信人是怡親王的可能性給排除了。
不為別的,她前幾日,派水生和來福去養鷹處打探,雖未打探到這只海東青的主人是誰,但朝中那些有名親王貝勒,擁有幾只海東青,擁有海東青的樣子是什么,都打探的一清二楚。
怡親王也養了一只海東青,取名叫那瑞,翻譯過來是“金烏神將”的意思。
那瑞的毛發是黑色的,頭上頂著有幾縷金毛,長的很是與眾不同。
當然,它的腳上還戴著刻有“怡親王”所屬標志的金環。
所以,眼前這只通體白羽的海東青,怎么可能是那瑞?
蘇沐瑤轉念一想,“贈答”二字,大差不差應該指的是,她平日喂養海東青,所以它的主人用這盒茶葉答謝她。
這樣的解釋一下變得更為合理了。
但猶有一個問題,前幾日此人在看到她的去信時,為什么不給她回信?
這一言不合,啥也不交待,就讓海東青把茶葉銜來給她,也太“悶騷”了。
也不想想,一盒沒有準確來源的東西,她能收嗎?
蘇沐瑤心氣未平,命春蘭研墨,提筆寫就:
答謝種種,閣下既有心,行事為何如此莽撞?不肯直言交待耳!
且去信久久不回,令某匪思,閣下莫非有手疾乎?
至于贈禮,某無功不受祿,絕不敢輕收。
煩請交待名姓,也好差人原路送還,拜謝。
一番犀利的言辭,有理有據,將來信之人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蘇沐瑤方才消了氣。
至于收到信的人,看到信的內容時,是何種狀態,會不會生氣惱火,就不關她的事了。
寫完了信,蘇沐瑤便去后院,和云墨、春蘭她們一起捯飭她心愛的菜園子。
半個月前,后院還光禿禿的,是一片空地,如今已經大變樣了。
在靈泉水的加持下,種子長得飛快,很快就覆蓋了整片菜地。
沿著南面靠墻地方,搭著一溜兒黃瓜、豆角和西紅柿架子,當初下種的時候就想好了,那些爬藤蔬菜,都靠著墻下種,搭架子的時候正好有一個天然的支撐。
這會兒爬藤的秧苗都已經開花了,秋蕊在地里一個一個的給它們掐尖。
掐尖指的是把秧苗頂端的新芽給掐去。
一般來說,植物主莖的頂端長得很快,側芽長得慢或者不長,這種主莖頂端阻礙側芽萌發或側枝生長的現象叫做頂端優勢。①
而利用人為干涉,將頂端新芽去除掉,一定程度上可以消除頂端優勢,促進側芽或側枝生長。
對于黃瓜、豆角、西紅柿等爬藤類蔬菜來說,果實都結在側枝上,所以要進行掐尖。
當然,古代可沒有“頂端優勢”這一科學名詞。
秋蕊這么做,純純是因為她是農戶出身,憑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知道這樣做對秧苗好。
在黃瓜,豆角和西紅柿架旁邊的一溜兒地,分成了兩小塊,左邊是一片茄子地,右邊是一片辣椒地。
茄子和辣椒的秧苗長得也很快,都已經躥到小腿肚子的位置了。
當然,同黃瓜、豆角、西紅柿等爬藤類蔬菜不同的是,茄子、辣椒這些灌木類蔬菜,需要進行打杈。
打杈指的是將植物的側芽給去掉,發揮它們的頂端優勢,目的是讓它們長得更快更高,結出的果實更加飽滿有光澤。
茄子和辣椒地前頭,還種著菠菜、茼蒿、蒜苗、蘿卜等草本類蔬菜,綠茵茵的,長勢亦是相當喜人。
蘇沐瑤琢磨著,現在才三月初,它們就能長得這樣好,肯定和靈泉水脫不了關系。
靈泉水的效果這般顯著,無疑是一件好事,但也存在一個問題。
她當初開發這片菜地時,主要考慮的是自己吃用,所以菜地并不大。
下種的時候,各類種子都放了一點,像是西紅柿種子,她就只灑了七八粒這樣子,原想著,二月的天氣,能活下來一兩株就不錯了,可萬萬沒想到,凡她灑下的種子,都發芽了,而且長得都不錯。
現在吧,各類秧苗擠成一團,把這片菜地擠的滿滿的,毫不夸張的說,就跟個原始叢林一樣。
但要說讓她收拾收拾,拔去其中一部分秧苗,蘇沐瑤卻舍不得。
那都是吸收了靈泉水的營養才長出來的呢……
好吧,她承認,她性子里是有摳搜的一面。
但她的摳搜,在乾西四所的一眾人眼里,卻顯得很正常。
別說她了,云墨看秧苗長得這樣好,也舍不得拔,更別說春蘭、彩蝶、秋蕊她們這些曾經常年與田地為伴的人了。
從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的蔬菜秧子。
怎么可能舍得拔去?
于是,眾人便建議在東跨院一帶,再開發出一片空地來,將這里的一部分秧苗移栽過去。
但蘇沐瑤仔細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她開發這片菜園的目的,是供自己平時吃用,現在它們長得這般好,自己吃都吃不完了。
再開發一片菜地,那不是純純浪費嗎?
要放到外面,她還能把吃不完的菜拿出去賣,可在宮里頭,又沒人買她種的菜,何必再多費功夫呢?
就這樣吧,擠就擠點,等下次下種的的時候,她少種點就是。
蘇沐瑤這邊一門心思的撲在自己的菜地上,皇宮里面,卻以她為中心話題,引發了兩場不小的風波。
第一場風波的源頭在慈寧宮,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三天之前,雍正施施然從壽康宮離開,卻給愨惠皇太貴妃留下了一個相當棘手的難題:
勸太后出面,主動聲明,無需十四王爺回京侍疾,以平息朝野之中的議論。
但這道難題根本就無解嘛!
太后為什么“舊疾復發”,不就是想逼皇上讓步,下旨命十四王爺回京嗎?
皇上不肯讓步,太后作妖尚來不及,怎么可能愿意出面表態?
她要是太皇太后,作為長輩,去勸勸太后也還說的過去,可她只是一區區皇太貴妃,論級別、論位份,都比太后要低一頭,怎么勸?
拿頭勸吶!
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死磕嗎?
皇上她得罪不起,太后她也一樣得罪不起啊!
雖然這些年,她還太后的關系處的還不錯,但要真把,“不行還是讓十四王留在景陵吧”,這樣的話說出來,她都難保太后不會當場翻臉。
更不用說,這事里頭還涉及到朝中黨爭。
愨惠皇太貴妃愁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幾乎快emo了,常年跟著她的婢女金珠,現在叫金嬤嬤了,看到她如此,給她出了一個主意。
“不若請皇上和太后各退一步。”
愨惠皇太貴妃不解道:“怎么個各退一步法兒?”
金嬤嬤笑道:“朝野里頭議論的,無非是太后生病,皇上不讓十四王爺回來侍疾,是對太后不孝,對兄弟不友,可是……侍疾這種事,也不一定非得十四王爺親自來。”
愨惠皇太貴妃心念一動,道:“你說的是……十四王爺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要想解開這個扣子,興許不用勸動太后和皇上任何一方,可以直接從十四王爺方面切入。
十四王爺允禵,今年二十四歲,和當今皇上一樣,不怎么愛女色,到現在為止,總共就娶了一門福晉,和一門側福晉。
福晉是完顏氏,先帝指定的人,可惜過門后沒兩年,就死于難產了,只留了一個孩子,取名弘明。
側福晉是舒舒覺羅氏,一年多以前才娶過門的,當時是康熙六十年,先帝任命允禵為大將軍王,出征西北。
十四王爺考慮到弘明尚幼,府中無人照顧,所以聽從府中幕僚建議,娶了舒舒覺羅氏,讓她來撫養幼子。
舒舒覺羅氏作為允禵的側福晉,代替允禵,進京給婆婆(太后)侍疾,再合適不過了。
她一來,允禵就不用來了。
愨惠皇太貴妃撐著頭,喃喃自語道:“只是,朝野中的議論……”
皇上“對太后不孝”是打消了一些,但“對兄弟不友”這一項,經此一舉,恐怕就坐實了。
畢竟,太后都病了,皇上寧肯讓十四王爺的側福晉回來,都不讓十四王爺親自回來……
到時候,流言再掉轉個頭兒,說是皇上忌憚十四王爺,得位不正,亦是有幾分不妥。
金嬤嬤試探性的提議道:“若是太后去找的皇上,讓舒舒覺羅氏攜子回京呢?”
她跟在愨惠皇太貴妃身邊許多年了,愨惠皇太貴妃自然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金嬤嬤一眼,沒說話。
相當于是默認了。
慈寧宮里,太后烏雅氏在聽到孫子弘明因景陵地方濕冷,得了急病的消息后,一下坐不住了。
立即就遣得力的太醫前去醫治,可偏偏回信的人說,景陵那地方,被皇上派重兵把守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更遑論他們這一干大活人了。
太后沒辦法,十四就這么一個獨苗苗,總不能丟手不管吧。
兒子重要,孫子也重要。
太后只好去找皇上,皇上給的理由是,景陵那邊自有太醫醫治。
太后被氣的倒仰,偏偏沒辦法,只好暫且不提允禵,也不提弘明的病情,退讓了一步,說讓舒舒覺羅氏帶著弘明,代替允禵,回京給她侍疾。
雍正方同意,擬定了旨意。
到此,還不算完。
太后回到自己宮里,越想越氣,因著弘明突發急病,以致老十四回京之事功虧一簣。
現在就這樣,將來她若閉了眼,老四這個薄情寡恩的,還不知道怎么磋磨她的十四呢。
生這個兒子,真是倒了八輩子大血霉了。
太后身邊也有一眾智囊團。
身旁的嚴嬤嬤沉吟良久,道:“您先不要心焦,此事是好是壞,還未做定論呢。”
太后見話里有話,忙追問起來。
嚴嬤嬤提醒道:“依老奴看,想要讓十四王爺回來,還得從長計議,硬碰硬是不行的。”
頓了頓,又道:“老奴記得,十四王爺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有一個妹妹,今年十五了,還未定親,據說出落的跟朵花兒一樣,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
太后笑道:“你說的是萱兒啊,她長得是不錯,但性子嬌縱,可沒你說的那么好。”
這話嚴嬤嬤不好評判,垂眸輕聲道:“若是萱兒姑娘,入了皇上的眼……”
之后的話她沒說,但太后卻明白了。
她得給老十四留條后路啊……
現在看,親兄弟是背不住了,那兒女親家呢?
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年羹堯不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嗎?
家世不怎么樣,還是包衣出身,就因為親妹子在潛邸時嫁給了皇上為妾,皇上便在先帝爺面前大力推舉年羹堯,如今更是讓他當了撫遠大將軍,封為三等功。
萱兒若是成了皇上的妃嬪,那老十四除了是皇上的親弟弟外,還是皇上的親姐夫。
親上加親再加親。
將來萱兒若是生下個一子半女的,老十四回京的事,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說不準皇位隔著一代后,還有機會再撈回來……
太后的心思立刻活泛了起來。
第35章
作為十四王爺的妻妹,太后的妹媳,舒舒覺羅氏·諾萱,她身處的圈子,自然是十四王爺一黨的圈子。
她雖未親眼見過雍正,但時常聽到一些傳聞,說這位新任帝王如何如何的冷血麻木、殘暴不仁,以及得位不正。
久而久之,對雍正實在沒什么好感。
這會兒在慈寧宮覲見太后,聽太后話里話外,是想要把她獻給皇上當妃嬪,而且自家姐姐居然沒有表露出反對的意思,諾萱頓時如五雷轟頂一般,頭腦差點宕機了。
幸好她反應快,眼珠轉了幾轉,一時急中生智,計上心頭。
“啟稟太后,十四爺是舒舒覺羅氏家族的依靠,若有機會能幫助十四爺,臣女自當義不容辭,只是……臣女斗膽說一句,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還需從長計議。”
不宜操之過急這個,其實在場諸人心里都有數。
皇上現在正著力打擊八王一黨,十四王爺和八王是統一戰線的,也受到了排擠和打擊。
若是將十四王爺側福晉的妹妹直接獻上去,那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上又不是傻子,當然能看出來這一招是美人計。
如此一來,必然不喜明萱。
那她們的計劃也就落空了。
所以按著太后的想法,這件事得讓皇上主動,最好的辦法,是讓皇上先對諾萱感興趣,她們再打蛇上棍,順勢而為。
話不是說的好嗎?最好的獵人都是以獵物的姿態出現的。
諾萱前面那句話是廢話,說了等于沒說,但后面那句話,倒有幾分意思。
太后看她似乎心里有主意,挑了挑眉,問道:“那你倒是說說,怎么個從長計議法兒?”
諾萱分析道:“依臣女看,貿然出手反有可能招惹皇上不喜,使得形勢惡化,不若先投石問路,派出一塊試金石,看看皇上的反應,再做計較。”
她說的頭頭是道,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甩鍋。
而且,甩鍋的人選,她都已經想好了。
太后以及太后身旁的嚴嬤嬤是老江湖了,諾萱心里這點小九九,她們自然看的出來。
她們定下這個計策時,就想過,興許諾萱本人不愿意。
但縱然她不愿,又能怎樣呢?
沒了十四王爺,舒舒覺羅氏家族都保不住,更別說她一個家族里的庶女了。
說白了,諾萱愿不愿意,根本沒在太后等人考慮范圍之內。
選擇諾萱,一是因為她的身份是和老十四綁定的;二是因為她的相貌和才華,的確有幾分讓男人動心的資本。
所以在諾萱提出什么狗屁“試金石”理論時,太后的反應就不太好了。
要再能找著一個比她還合適的,那還能用的著她?
太后冷嗤了一聲,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諾萱見狀,忙陪笑道:“宮里有這么一個人,太后應該聽說過,叫瓜爾佳氏·祜怡,是原三品協領瓜爾佳氏·祜滿的孫女。”
她說到這個名字,太后覺得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了。
諾萱解釋道:“我們家因和他們家是緊鄰,所以臣女常去他們家串門……”
頓了頓,又道:“您可能不知道,瓜爾佳氏·祜怡待字閨中的時候,就對十四王爺暗生情愫,當時……”
正要說下去,諾萱身旁的舒舒覺羅氏·諾敏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別再提了。
這一小動作,自然被上首坐著的太后發覺了。
看來這里頭有事啊。
太后沉聲道:“你先出去逛逛,哀家和萱兒還有話要說。”
太后發話,諾敏也無法,只好給諾萱使了個眼色,率先離開了。
待諾敏一走,諾萱換上笑臉,走到近前,道:“太后,姐姐不讓我說,是因為怕面上過不去。”
“當初,十四爺本來準備娶的側福晉是瓜爾佳氏·祜怡,只是后來不巧,瓜爾佳氏進宮選上了先帝秀女,我姐姐才過了王府的門。”
“說起來,瓜爾佳氏·祜怡對十四王爺可是一往情深,聽說她剛被選入宮,就因傷心過度,得了一場大病,差點連命都沒了。”
“臣女想,這樣深情的女子,為了十四王爺的榮辱安危,必然是什么都肯做的。”
她說的話是真的,仔細查也能查得出來,但只是避重就輕的隱去了一部分事情,又刻意強調了瓜爾佳氏對十四王爺的傾慕。
諾萱打的算盤很好。
先用拖字訣,將瓜爾佳氏推出去,幫她蹚一波雷。
瓜爾佳氏是先帝妃嬪,屬于太后管理,再加上她本身對十四王爺有感情。
對于太后來說,很好拿捏。
假使瓜爾佳氏勾引皇上成功了,自然是件好事。
到時候,太后捏了一顆得用又好拿捏的棋子,沒理由輕易舍棄。
她的作用在太后這里就弱化了,到時候,再敲敲邊鼓,興許自己能全身而退。
假使瓜爾佳氏勾引皇上不成功,那倒霉的也是瓜爾佳氏,和她沾不上什么邊。
而且,失敗有失敗的經驗。
之后,再輪到她對皇上實施“美人計”,也能改善方案,提高自己的成功幾率。
這個讓別人先以身試險的“好”主意,對于諾萱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且,完全是零成本作案。
也虧得她這么短的時間能想出來。
諾萱的心思,瞞不過太后,不過太后細細一琢磨,覺得這個主意還不賴。
先找個不那么重要的女子試水,成功了,讓她給諾萱當過橋踏板;失敗了也無所謂,那是她自己不中用。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瓜爾佳氏是先帝妃嬪,讓她去勾引皇上,有損于皇家顏面,萬一事情不成,還惹怒了皇上…
旁邊的嚴嬤嬤一錘定音道:“萬一惹怒了皇上,那就是瓜爾佳氏自身不檢點,賜她一死而已。皇上即便知道了也無所謂,他也要顧惜大局,總不至于大喇喇的對外宣稱,先帝妃嬪對他的勾引之舉,是自己的親額娘指使的……”
要她說,這個主意對太后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之前考慮諾萱姑娘,是因為諾萱姑娘是十四王爺側福晉的妹妹,但這會兒一提醒,實際上瓜爾佳氏也是個合適的人選。
甚至比諾萱姑娘更合適。
尤其是一旦成功,皇上和先帝妃嬪攪在一起,那就可樁大丑聞,太后有這個把柄攥在手里,作為同皇上的交換條件,不怕十四王爺從景陵回不來。
縱然失敗了,瓜爾佳氏自盡,這件事還可以作為一張后手牌,給皇上下蛆,就說皇上□□庶母,先帝妃嬪為保清白,無奈自盡。
當然,這張后手牌,不到撕破臉、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用的,皇家顏面還是要保一保。
但不管怎么算,這個局,都是太后得利。
慈寧宮這邊,將蘇沐瑤盤算的明明白白。
而養心殿那邊,也不遑多讓。
雍正今天的心情本來很好,前幾日,他雖將解決太后“舊疾復發”的問題移給了愨惠皇太貴妃,但心里還是有些沒底,畢竟這個問題棘手到近乎無解。
沒想到這才幾天功夫,愨惠皇太貴妃就給了他一個滿意的交待,禍水東引,這一招確實不錯。
太后再在乎老十四,再希望老十四回京,也不可能不顧及老十四的親兒子弘明。
以后老十四縱在景陵,想鬧出點事情來,也得顧惜他在京中的家眷。
一時間,雍正不但解決了朝野之中的議論,還利用此事,將十四王允禵的家眷調遣回京,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往后老十四縱然想在景陵鬧出點動靜,也得顧忌兒子弘明。
老虎沒了爪牙,那還是老虎嗎?
雍正的心情好了,自然也不會忘了給他促成此事的愨惠皇太貴妃佟佳氏。
當年先帝惱怒佟國維公然推舉八王允禩為太子,后來佟國維去世的時候,連個謚號都不肯給。
想到這里,雍正順手下了一道旨:追贈佟國維為太傅,謚號端純。①
算是給愨惠皇太貴妃的獎勵了。
但這份好心情,卻并沒有維持太久。
雍正以為,自己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給瓜爾佳氏回信,瓜爾佳氏應該感恩戴德才對。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收到的回信,竟然是這樣。
雍正深吸了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甚至差點以為自己是做夢。
他打一出生就是阿哥,天潢貴胄,什么時候被人這樣劈頭蓋臉的數落過?
就算當年因為“辦事不利”,被先帝罵過幾句,但那也只是對事不對人。
而且,那根本就不是同一屬性的事。
雍正深吸了一口氣,將字條遞給身旁的蘇培盛,閉上雙眼,命令道:“你,給朕念念。”
蘇培盛看到字條,也傻眼了。
“陛下,奴才,這……”
他的舌頭都打結了。
他今兒要是念了,明兒皇上想起這事,會不會把他拉出去砍頭?
“念。”一個威嚴的字眼從緊抿的薄唇中吐出來。
蘇培盛無法,只好硬著頭皮,結結巴巴道:“答謝種種……閣下既有心……行事……行事為何如此莽、莽撞?……不肯直言交待耳!……”
越念,他的頭皮越是發麻。
天吶,這瓜爾佳氏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說皇上行事莽撞,真是不要命了啊!
雍正揉了揉眉心,頗為煩躁的催促道:“繼續。”
既然煩了,就不要再讓他念了嘛。
陛下這又是何必呢?
蘇培盛提著心吊著膽,道:“且去信久久不回……令某匪思……閣下莫非……莫非有……手疾乎?……”
看到“手疾”二字,他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
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至于贈禮……某無功不受祿……絕不敢輕收……煩請交待名姓……也好差人原路送還……拜謝。”
這字字句句,看似禮貌,實則全都是在陰陽人的話,虧瓜爾佳氏想得出來。
終于念完了。
蘇培盛只覺得自己這一趟,跟在地獄里走了幾個來回一樣,后背全是冷汗,這張輕飄飄的紙,在他手里跟個燙手山芋似的,恨不得一把丟開。
他不得不忖度圣意,心懷忐忑道:“陛下,這瓜爾佳氏如此無禮,要不要……”
他本來想說,隨便給瓜爾佳氏安插個什么罪名,處置了就是。
皇上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不愉快呢。
不過,這話終究沒說出口,因為他覺得吧,瓜爾佳氏雖然罵了皇上,但前提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皇上。
這事放在誰身上,誰都會不高興。
罵一頓都是輕的。
送禮就是該好好送,讓海東青叼著盒子上的綢帶,飛進乾西四所,將茶葉放到那里,連個相關說明都沒有,擱誰誰不懵逼。
要貪心點,看那是極稀有的雪前龍井,就直接占為己有了,哪里會給你掰扯來掰扯去。
還幾次三番的找“失主”,試圖還回去。
一開始不在東西里附一個說明,沒頭沒腦的把茶葉送去,過了幾天,再居高臨下的通知人家,這東西是送你的。
誰稀罕啊。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先帝妃嬪,又不是路邊的乞丐,你隨手扔下幾個銅板,還得說聲“謝謝大爺”。
當然,你要直接說出你的身份,就不會有這么一遭了。
說白了,還是皇上自找的。
蘇培盛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
但即便他沒有露出絲毫馬腳,雍正也能猜出來他的心思。
因為,他確實是自找的,他自己也知道。
他不給瓜爾佳氏說他是皇上,是希望她猜出他是“怡親王”,甚至還很期待,她猜出他是“怡親王”之后的驚喜反應。
但不知怎的,瓜爾佳氏完全沒往“怡親王”那邊去想,這可不就弄巧成拙了嗎?
所以這會兒,雍正不但覺得惱火,還覺得憋屈,莫名的,還有一絲絲委屈。
簡稱:惱羞成怒。
懲處瓜爾佳氏很容易,但一針對性的懲處,他作為皇上,好像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他得,慢慢的折磨她。
良久,雍正輕輕一嗤,道:“手疾?呵……”
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雍正唇邊掛上了一抹惡劣的笑容,道:“傳朕旨意,太后身體有恙,讓后宮所有妃嬪每人手抄佛經百遍,為太后祈福。”
他倒想看看,等抄完佛經之后,是誰有手疾!
第36章
對于雍正下達的“為太后祈福抄經百遍”這一旨意,無論是前朝,還是后宮,都接受良好,誰也沒覺得有絲毫不對的地方。
畢竟大清一直秉承著崇儒揚佛的國策。
自順治帝始,一直到先帝康熙,就鮮少有不信佛的。
尤其是康熙,他在位六十一年,一直堅持手抄佛經,即便是邊關連綿興起戰事的時候,他日理萬機就夠忙了,但還是沒放下手抄佛經的習慣。
光康熙寫的親筆佛經,留下來的,就有《心經》手卷十卷、立軸十五軸,還有成扇等形式。
所以,蘇沐瑤不可能自戀的以為:皇上為了針對她,讓全體后宮妃嬪都跟著受罪。
聯想到最近宮里宮外有關于皇帝不孝的流言,蘇沐瑤認為,雍正此舉,一方面是為了表達自己對先帝的追思(康熙很愛抄佛經);另一方面是為了彰顯自己對太后的孝心(太后舊疾發作)。
畢竟在古代人看來,妃嬪是皇上的所有物、附庸品,妃嬪們抄寫佛經百遍,就等同于皇上抄寫佛經百遍。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沒有人會將女子與男子割裂開來看。
其實,蘇沐瑤猜對了,雍正作為皇帝,下達這道旨意時,目的很多。
當然不單是為了針對她,也有孝道方面的考量。
但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了讓天下人歸心,給自己立一個崇信佛教的名頭。
他剛登基不久,對于普通民間百姓來說,還很陌生,想要最快的讓他們信服他,發自內心的認同他是真龍天子轉世,最好的辦法,就是表現出自己對佛教的推崇。
如今的大清國,從上到下,無論是王孫公子,還是黎民百姓,信仰佛教者極多,幾乎找不出一個,沒有接觸過佛學的人。
這段時間,國庫吃緊,雍正連自己的陵寢都沒舍得修建,但還是撥出錢財,讓人翻修皇家寺廟,增建四宜堂、領要亭等一干建筑。①
當然,哪怕雍正頒布的這一旨意里有一百重意思,也和蘇沐瑤沒關系。
抄寫百遍經文是挺讓人頭疼的,但蘇沐瑤頭疼之余,又頗有點慶幸。
還好皇上是讓后宮妃嬪們抄寫佛經,沒讓刺血抄經。
她可是知道,自唐代起,就有關于子女因父母生病,刺破手指,血書佛經的記載。②
而且,這一傷身體的行為,在歷朝歷代都是被大為稱頌的。
想到這里,蘇沐瑤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白皙柔嫩的食指指頭,她的血寶貴著呢。
常言道:“一滴血,十碗飯”,就是說流一滴血,要吃十碗飯才補的回來。
除了正常葵水,她沒辦法之外,平日平時,她才舍不得讓自己流血呢。
話說回來,這次抄寫佛經,還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問題。
首先,這可是皇上發起的,全后宮妃嬪都在進行的“手抄佛經”活動,既然大家都在抄,那抄出來的結果,肯定有優有劣。
不可能說,讓妃嬪們抄吧,抄完燒掉就了事。
一般的流程是這樣走的:
第一步,妃嬪們先抄;
第二步,等抄的差不多的時候,禮部對接大內總管,派太監來各宮陸陸續續的收取;
第三步,將收取的佛經送到禮部,由專人進行分類整理挑選;
第四步,再將整理挑選好的佛經呈到皇上面前;
最后,皇上進行甄選,選出認為尚可的,派欽天監去天壇焚燒,給太后祈福。
到時候,經文一送到禮部,誰的字好看,誰的字不好看,誰有錯別字,一眼就能被看出來。
寫的好看的經文被送去焚燒了,寫的不好看就會被留存下來,堆在皇史宬(皇家檔案庫)③里積灰。
一不小心,那筆丑字就“流傳千古”了呢。
不過,蘇沐瑤有練過書法,原身更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她對自己的字倒不擔心。
她唯一擔心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抄寫哪本佛經。
清廷里面,無論是皇上,還是妃嬪,為了祈福禱告,慣常抄寫的佛經,一共有兩本。
一本是《心經》,一本是《金剛經》。
如果讓蘇沐瑤什么都不考慮,直接來選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心經》。
因為《心經》篇幅短小,全書總共二百六十字,抄寫一百遍,相當于寫兩萬六千個毛筆大字。
比起現代的鋼筆字,寫毛筆大字當然不容易,手腕一直懸著會很酸痛,但兩萬六千個字,并不算太難,花上兩三天的時間,就能完成。
而《金剛經》嘛,她就呵呵了。
其實,原本《金剛經》也不算長,唐玄奘西行帶回來,翻譯后的《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共八千兩百零八字,后來又經過好幾代禪師方丈翻譯,刪繁就簡,變成了五千字左右。
但當年清代順治皇帝為了表現出,自己對蒙古佛教文化的重視,下令官修蒙文佛經。
于是乎,《金剛經》作為流傳甚廣的一部經文,就成功中選了。
它成了唯一一部帶有蒙文翻譯的佛經。
所以說呢,若選擇抄寫《金剛經》,不能只抄寫漢文或者蒙文,得全都抄上,才能表現出自己的孝心,不然還會引來非議。
本來《金剛經》就長,而編修的蒙文版的《金剛經》更長,一共一百零八部,每部一函九十六頁,共一百零八函。
這得抄到什么時候去。
蘇沐瑤為難就為難在這里。
選《心經》吧,有故意躲懶的風險,而且,如果別人都是卷王,都選擇抄《金剛經》,她卻選擇抄《心經》,這一下子,就把她給顯出來了。
但讓她選擇抄《金剛經》,蘇沐瑤只想說一句:臣妾做不到啊!
不過很快,蘇沐瑤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
二門處守門的來福稟報說:“歲羽軒的陳太貴人遣宮婢送來一張帖子,請主子過去一敘。”
這里解釋一下,歲羽軒是永壽宮前院的東配殿。
常言說,三宮六院,里面的“三”指的是多數,但其實,字面里還有另一重意思:
三座宮殿,有六個院子。
紫禁城中,供后妃們生活的宮殿,坐北朝南,分為前院和后院,一般來說,前院后妃們住,后院留給公主和小阿哥們住。
前院后院,都有主殿和東西兩個配殿。主殿只有主位娘娘才有資格居住,通常要在妃位以上;而東西兩個配殿是留給低位妃嬪們住的。
當然,情況總有例外。
像蘇沐瑤之類的先帝妃嬪們就是例外。
因為留在宮里的先帝妃嬪很少,把太后和愨惠皇太貴妃算進去,滿打滿算,也就八個人。
而慈寧宮一帶區域,留給先帝妃嬪們住的宮殿是超出標準的多。
所以現在的分布情況成了這樣。
以慈寧宮太后的居所為中心,向外輻射:
離的最近的是正西側的壽康宮,是愨惠皇太貴妃的居所;
壽康宮的西南邊是壽安宮,是兩位太妃,麗太妃和宜太妃的居所,之前說過,她倆是表姐妹,所以先帝駕崩后,搬到一塊兒住了;
壽安宮再往正南走,有一個蒙古制式、鋪白琉璃瓦的宮殿,叫做延華宮,是兩位太嬪,安太嬪和敬太嬪的居所,之前說過,她們兩個是康熙朝被派來和親的,一個出身準葛爾,一個出身葛爾丹,所以住在這里;
而慈寧宮的正北側是永壽宮,就是四位太貴人、太常在、太答應的居所了:
前院的東配殿(歲羽軒)住著陳太貴人;西配殿(盛玉堂)住著徐太常在;后院的東配殿(東明齋)住著瑞太常在;西配殿(碧靈臺)住著妙太答應。
可以說,所有太妃太嬪們的住法,都與尋常宮制不符。
其中,蘇沐瑤住在最遠,在慈寧宮東北一側的乾西四所,也是個特例。
她收到帖子后,也不耽擱,收拾了一下,便帶著云墨和春蘭往永壽宮方向走。
永壽宮也在慈寧宮北邊,離乾西四所并沒多遠,走了沒多久就到了。
等蘇沐瑤進了歲羽軒才發現,幾個低位妃嬪都在里頭。
歲羽軒的正房分為里外兩間,里間很寬敞,陳太貴人沒有命人隔斷,連屏風都沒有設,進到里間,就是一張大炕。
大炕上放著一張大的四腳方形梨花木案桌,案桌上擺的滿滿的,干果點心茶水,還有一大沓佛經。
陳太貴人坐在最里頭靠窗的位置,腿上半蓋著大被;妙太答應坐在她旁邊,正在翻看佛經磕瓜子;徐太常在背對著她,歪在軟枕上;瑞太常在沒脫鞋,坐在炕沿上,對著外面。
看見她,瑞太常在從炕上跳下來,將她拉過來,笑道:“你可算來了,就差你了。”
徐太常在聞言起身,往里挪了挪,陳太貴人沖她招招手,讓瑞太常在將她請上炕。
蘇沐瑤每日給太后請安,漸漸和她們也混熟了,因都是“養老圈”的低位妃嬪,所以也沒那么多規矩。
她順勢脫去云靴,上了炕,隨意道:“我一接到帖子就來了,但到底沒你們幾個住的近。”
之前她們也一起商量過,不行讓瓜爾佳氏也搬到永壽宮來住,但最后只得無奈放棄。
永壽宮現在是四角俱全模式,前院、后院加起來一共四個東西配殿,都住滿了,除了一個主殿還空著。
但主殿那得是妃位以上才能住進去的,她們讓瓜爾佳氏住進來,不符合宮規。
所以蘇沐瑤來的晚,她們都能理解。
妙太答應率先問道:“你接到禮部通知了沒?”
蘇沐瑤笑道:“自然接到了,我正在想,韋太后祈福,抄寫那本佛經合適。”
徐太常在坐直身子,追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蘇沐瑤直言道:“還沒想好,慣常用來抄寫祈福的,要么就是《心經》,要么就是《金剛經》……”
又問道:“你們準備抄哪本?”
“唉!”
瑞太常在長嘆一口氣,悶悶道:“我們本打算一起抄《心經》呢,都說好了,可現在卻不行了。”
蘇沐瑤挑了挑眉,沒問為什么不行,而是轉而問道:“那你們是打算抄《金剛經》嘍?”
若真如此,她得跟她們說一聲“佩服”。
陳太貴人連忙擺手道:“你別想了,這兩本佛經都抄不成。”
蘇沐瑤略帶幾分茫然,道:“這話怎么說?”
妙太答應氣鼓鼓道:“剛從翊坤宮流出來的消息,皇后將《金剛經》拆解成十二卷,分給各宮妃嬪,每人只用抄寫其中一卷百遍。”
這里,妙太答應說的“各宮妃嬪”,指的都是現任皇上的妃嬪,她們這些先帝妃嬪,歸太后管,不歸皇后管。
她這么一說,蘇沐瑤就全明白了。
不得不承認,皇后有幾把刷子。
抄《心經》顯不出誠意,抄《金剛經》又太為難人,所以皇后選擇分共合作的辦法,將《金剛經》拆解開來。
對外可以說,是想聯合眾妃嬪一起為太后祈福;對內則溫暖后宮,自己和各宮妃嬪可以省好些力氣。
可是,包括皇后在內的一眾現帝妃嬪把力氣省了,為難事兒就落到了她們這些先帝妃嬪頭上。
人家將《金剛經》拆解開了抄,她們抄全本,那不是得罪人的事嗎?
而且,得罪的還不是一個人,是全體現帝妃嬪。
可若是抄《心經》呢?似乎也不合適。
人家抄長的費力的,她們挑最短的最省心的抄,關鍵是,你還是歸太后管的,在給太后抄經上省力,以后還想不想在宮里混了。
那模仿皇后,將《金剛經》拆解,大家分著抄?
更別想了。
人家是皇后,身份地位擺著,才夠格拆解佛經,她們都是低位妃嬪,有什么資格模仿皇后,去把佛經分為好幾卷。
所以,妙太答應才說,這兩本佛經都抄不成了。
她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蘇沐瑤沉吟道:“那壽安宮和延華宮的那四位太妃太嬪呢?”
她們也得抄佛經,那又選擇抄哪一本?
徐太常在道:“我們幾個才剛遣人打探過,壽安宮的麗太妃和宜太妃準備抄《心經》,延華宮的敬太嬪和安太嬪準備抄全本藏文《金剛經》。”
頓了頓,又道:“你也知道她們的身份。”
蘇沐瑤當然知道。
敬太嬪和安太嬪就不用說了,她們是準葛爾和葛爾丹送來和親的,本身就是外族人,自然可以以漢文寫的不好為理由,只抄《金剛經》的藏文譯本。
而且和皇后那邊,也不矛盾。
而宜太妃,是九王爺的母親,麗太妃,是九王爺的姑母,都是八王一黨的勢力,和太后關系不錯,又上了年紀,抄寫《心經》盡盡意思就夠了。
人家四個人和她們可不一樣。
蘇沐瑤抿了口茶,著實無奈了。
沒想到啊,這后宮養老的路這么不好走,連抄一本佛經,都得抄出朵花兒來。
第37章
既然《心經》和《金剛經》都抄不得,那只能往那些不是慣常抄的經文上去想了。
說到這個,瑞太常在倒想起一個人來。
“我聽說,皇上打算立迦陵性音方丈①為國師。”
眾人聞言,不禁豎起了耳朵。
迦陵方丈的名頭在場諸人都知道,他是國內極有名的禪師,康熙爺在時,就對他禮遇有加,只是他本性淡泊,不慕名利,時常云游四海,不知蹤跡。
找都找不到,見都見不到面的一個人,怎么立為國師?
“你從哪兒聽說的?”
瑞太常在喝了口茶,道:“消息也不一定保真,據說,皇上在潛邸時,常和迦陵方丈一起講經論道,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所以皇上剛登基,就派人尋迦陵方丈了,前段時間,修繕大覺寺,就是得到迦陵方丈準確回信,所以給他修的。”
聽到這里,眾人眼睛皆是一亮。
皇上如此重視迦陵方丈,那她們完全可以抄寫迦陵方丈編修的經文啊。
一則不與皇后她們那邊爭鋒;二則迎合皇上的喜好,三則有更多抄寫的選擇空間,不像《心經》和《金剛經》,一個太短,一個太長,抄哪個都不合適。
商議完畢,眾人因為還有正事要忙,就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蘇沐瑤和云墨、春蘭談起這位迦陵方丈的生平事跡,云墨忽然腳步一頓。
她想起了被遺忘在角落的一件事。
“小姐,我記得迦陵方丈也有一只海東青……”
“是先帝御賜的……”
“聽說也是白色的,尾羽沾點黑,說不準……”
說不準飛來她們乾西四所的那只海東青,就是迦陵方丈的那只海東青。
接下來的話,她就不用多說了。
經云墨這么一提,蘇沐瑤再一想,竟發現許多細節都對應上了。
首先,白色的海東青,沒有扣環,來去自由。
因為主人是方外之人,所以不限制它的自由。
其次,那只海東青饞嘴的緊,每天要吃許多肉肉。
因為主人常年茹素,所以連著它也跟著吃苦受罪。
還有,那只海東青將獵物往她們乾西四所叼。
因為主人是和尚,不愿看到殺生,所以它會把獵物叼回別處。
最關鍵的是,她寫的前三封信都沒有回信。
因為迦陵方丈剛從外地云游回來,那前三封信興許是他座下的徒弟收的,收到后不知該怎么回。
所以說,那盒茶葉是海東青自己叼回來的,是她誤會了海東青的主人?(大霧)
一環扣一環,所有的邏輯鏈都意外而巧合的扣上了。
蘇沐瑤暗忖:自從她寫了那封言辭銳利的信,也不見海東青捎來回信,大約迦陵方丈是世外高人,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這么一想,蘇沐瑤就有些愧疚了,是她先入為主的把人往壞處想。
不應該,實在不應該。
蘇沐瑤對得道高僧一直心懷敬意,她也是個有錯就會認的性子。
回到乾西四所后,當即研墨鋪紙,又寫了一張字條:
您是迦陵方丈嗎?
這次蘇沐瑤謹慎了許多,決定先確定收信人是誰再說。
傍晚時,讓海東青捎著,將字條帶走了。
雍正看到這張字條時,正在和禮部幾個機要大臣議事。
最近,戶部那邊在怡親王的指揮下,核對舊賬,忙的分身乏術,禮部那邊卻在先帝喪期結束后,徹底清閑了起來。
一清閑,就開始琢磨別的事,想著后宮妃嬪人數甚少,且都是潛邸中的老人,好幾位禮部大臣便開始聯名上書,請求皇上選秀,充實后宮。
雍正看這些折子看的心煩,索性將幾個上折子的大臣叫過來,當著他們的面,將他們的頂頭上司張伯行一頓訓斥,道:“太后舊疾發作,朕擔憂還來不及,哪有心思選秀,虧你身為禮部尚書,熟讀禮法,連這點人倫綱常都不懂?”
“啪”的一聲,那幾本“請旨選秀”的折子被重重的甩在御案上。
養心殿里,一眾大臣戰戰兢兢的俯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從上面看過去,烏壓壓一片頂戴花翎。
雍正越看張伯行,越覺得自己看走了眼。
他剛一登基,晉升張伯行②為禮部尚書,是因為張伯行為官清廉,從不收取賄賂,結黨營私,是難得的“清官”和“純臣”,為此,還受到過先帝的表彰。
但現在看,當臣子的再清廉、品德再高尚,自身沒有足夠匹配的能力,還不如貪官污吏呢。
至少不會給人添堵。
雍正揉了揉眉心,道:“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張伯行留下。”
他本有心要降張伯行的職,但才提拔了他幾個月,又把他降下去,無疑是承認自己用錯了人。
所以只能另走偏路。
雍正回過神,淡淡問道:“朕記得,你今年六十多了?”
張伯行被剛才那一通發作給嚇到了,這會兒正六神無主之時,聞言,忙回道:“啟稟萬歲爺,臣今年六十有七。”
雍正微一點頭,道:“這個年紀,需要多保養保養,身子骨可還康健?“
張伯行倒也乖覺,畢竟是久在官場上的人了,一下子聽出皇上的言外之意,眼底劃過一絲悲哀,喉間像是被堵著,酸澀道:“臣最近喘疾發作……是該保養保養,皇上,臣明天會上折子,請求回鄉養病,望萬歲懷憫下之心,允準臣的懇求。”
雍正“嗯”了一聲,道:“你的官職朕會保留著,禮部一應職務先由張廷玉兼任代理,你就放心養病吧。”
張伯行磕了一個頭,退出了殿外。
蘇培盛見雍正臉色回轉過來,感嘆道:“陛下,其實張大人也怪不容易的。”
當年去濟寧賑災,朝廷撥發的糧款還沒下來,他變賣家財,帶著家人和下屬縫制棉衣,不遺余力的解救百姓的饑寒。
蘇培盛說的這些雍正何嘗不知道,可他有他的考量,想了想,道:“傳朕旨意,命內務府制一副匾額賜給張伯行,上書“禮樂名臣”。”
“是。”
接著,蘇培盛將海東青攜來的字條呈了上去。
雍正萬沒想到,瓜爾佳氏還會寫信過來,他本以為她很生氣,不會再理會這件事了。
或者說……這封信又是來罵他的?
雍正打開字條時,微微屏住了呼吸,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一個皇上,在看瓜爾佳氏寫的信時,心里居然有那么一分莫名其妙的緊張。
直到看到字條上的內容時,他才放心下來。
但緊接著到來的,就是深深的茫然和困惑。
好端端的,她為什么會以為他是迦陵和尚?
難道他寫的字很有佛性?
雍正扶著額頭,陷入了苦思冥想,可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的楚翹。
身邊侍立的蘇培盛過來換熱茶,雍正瞥了他一眼,問道:“你看看,這是怎么回事?”
他是身在其中,所以陷入了迷思,蘇培盛作為旁觀者,一看字條內容,再往下一想,就明白了。
蘇培盛笑道:“陛下莫非忘了,迦陵方丈也有只海東青,和您的巴圖魯同出一窩,兩只海東青都是白色的,長得大差不差。”
經他一提醒,雍正便明白了問題所在,他緩緩的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
頓了一下,又漫不經心的問道:“那你說,朕該如何回復她呢?”
蘇培盛眉心一跳,忽然覺得不太對味。
陛下一向有主意,怎么今天竟太陽打西邊出來,問起他一個閹奴來了?
除非說,陛下自己心里有答案,但需要別人把這答案說出來,給他鋪一個臺階。
他是體察上意的高手,頓時心里就有了決斷。
回復不過兩種,一種否認自己是迦陵方丈,這是既定的事實,皇上如果傾向于這種回復,就不會來問他了。
所以皇上這是……想玩角色扮演?
順勢承認自己是迦陵方丈?然后呢?
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蘇培盛:“……”
他不明白。
不過他還是非常盡職盡責的給皇上鋪臺階,道:“這怡太常在深居簡出,品性如何,奴才從未聽宮人提起過,所以……奴才想,若讓她知道這雪前龍井是您所賜,她再不分輕重的說出去,讓人誤以為陛下對她有什么,影響您的聲明……畢竟,人言可畏……”
“所以,還不如直接讓怡太常在以為,那盒雪前龍井是迦陵方丈所贈,免去有可能出現的麻煩,您以為呢?”
雍正對他的回答頗為滿意,頷首道:“就按你說的辦。”
他其實很想看看,在知道自己是迦陵后,瓜爾佳氏會是什么反應。
當即提筆,在紙上龍鳳鳳舞的寫了一個“是”字,又理所應當的披上了迦陵和尚的馬甲,命養鷹處的人送出去了。
蘇沐瑤哪里能想到,世上會有人這么“狗”。
馬甲套馬甲,一個馬甲不夠,再批一個馬甲,居然還是堂堂皇上,把許多心思,凈用來騙她玩了。
她收到肯定答復時,自然而然的以為對方真是迦陵方丈,有名的得道高僧。
她想到自己罵人家的話,臉頰一紅,咬住下唇,不好意思起來,對云墨小聲道:“那什么……我上次也沒有罵的很過分……對吧?”
說到“對吧”二字,心虛的眨了眨眼。
云墨思考半晌,認真道:“一點兒都不過分,不過是說迦陵方丈做事魯莽、有手疾、不稀罕他的茶葉,別的再沒什么了。”
蘇沐瑤:“……”
這還叫不過分!!?
我懷疑你在陰陽我,但是我沒有證據。
春蘭笑道:“主子不必介懷,迦陵方丈是得道高僧,心胸寬廣,性情平和,不會和您計較的。”
蘇沐瑤:“……”
所以她是心胸狹隘,性情暴躁的那個嘍??!
我懷疑你也在陰陽我,而且我有證據。
不過不管怎么說吧,有了過咱就改過,把人錯罵了,再道歉補償就是了。
道歉的話好說,只是補償嘛……
人家送了一盒茶葉過來,自己再回送茶葉就不妥了,而且,人家送的是極品龍井,自己所里的茶,也比不過人家的。
看來,得送點別的東西過去了。
如果放到自己身上,蘇沐瑤肯定會說,最好的道歉補償禮物,就是銀票,她一點也不覺得金錢俗氣。
真的,看她認真臉。
但她本來世俗之人,迦陵方丈是出家人,不一樣,送銀票過去,跟打臉羞辱無異了。
而且,人家是要成為國師的人物,也不缺錢。
那送什么呢?
蘇沐瑤拄著下巴,歪頭看著旁邊的云墨和春蘭,問道:“你們知不知道,迦陵方丈有什么特別的喜好?”
她只是隨口一問,沒指望從她們這里得到答案。
但沒想到,春蘭還真知道。
春蘭笑道:“迦陵方丈經常云游四海,據我奶奶說,他在康熙四十六年春,來過我們家鄉,還在我們常去參拜的白馬寺,開過一場水陸法會。”
一時間,蘇沐瑤和云墨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春蘭坐下來,細細講道:“當時,連府官都驚動了,從撫州趕來,命人設下盛宴款待迦陵方丈,但聞迦陵方丈只微微一笑,說自己生平只吃粗茶淡飯,連一粒粳米都不曾食過,府官便問,那可有特別愛吃的菜色,迦陵方丈笑著說,唯喜我們撫州地區盛產的赤根菜。”
蘇沐瑤聽著,心生感嘆,果然是得道高僧啊。
一言一行,這般有涵養。
不過,赤根菜,她怎么聽著有些耳熟呢?
等等,她記起來了,赤根菜,不就是菠菜嗎?
唯一不同的是,民間百姓口語中的赤根菜,單指春天的菠菜。
在古代,菠菜常于春秋二季成熟,有春菠菜和秋菠菜之分。
因春季的氣溫和環境更適合菠菜的成長,而秋季溫度變化較大,所以往往春季的菠菜比秋季的菠菜更美味。
而且,春菠菜和秋菠菜還有一點區別,就是春菠菜的根須更紅,所以春菠菜又名為赤根菜。
哎,這下問題解決了。
她后院的菜園子,就種著許多菠菜,長得綠油油的,那是一個好看。
現在又正好是春天,所以,赤根菜到位。
別人或許會覺得送些嫩菜葉子寒酸,但蘇沐瑤一點兒也不覺得,她那些菠菜,可都是用靈泉水培植的,比等閑世面上賣的菠菜,不知好吃多少倍,對身體的好處也是極大的。
而且,迦陵方丈是得道高僧,自與尋常人不同,明白“禮輕情意重,千里送鵝毛”的道理。
蘇沐瑤想定之后,立即提筆,對上次信中冒犯的話進行了一番解釋,并讓人去后院薅了一小籃子菠菜,洗干凈后,連著信放在小匣子里,用綢帶包起來,讓海東青銜著綢帶搖搖擺擺的送去了。
第38章
隨著時間的推移,太后的病日漸好了起來,似乎印證了皇上讓一眾妃嬪手抄佛經真的有用。
等到四月中旬,各宮妃嬪將百遍佛經抄完了,太后的身體也徹底恢復了健康。
這段時間,蘇沐瑤除了抄寫佛經之外,和“迦陵方丈”也混的熟稔了。
為什么說是“混”呢?
因為“迦陵方丈”身為得道高僧,卻一次又一次讓蘇沐瑤刷新了認知。
起先吧,蘇沐瑤對“迦陵方丈”抱有天然的好感。
她自身雖不崇佛尚道,但對于有修為的僧道都很敬重,也樂意與他們往來。
自從上回送了一小匣赤根菜后,“迦陵方丈”表現的很喜歡,她就三不五時的讓海東青再送一些,當然也不止送赤根菜,其他的綠葉菜也有。
這么一來二去,“迦陵方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回信說要花錢購買,讓她開個價。
蘇沐瑤本來是要拒絕的,她雖愛財,但不至于掙修行之人的錢。
但“迦陵方丈”又說了,他購買她的菜,可不單是為了他自己,還有大覺寺的其他和尚。
其他和尚在嘗過她種的菜后,也非常喜歡,所以這一次,他是以大覺寺主持方丈的名義,向她大批量長期定購。
蘇沐瑤一聽,心里的小算盤就打起來了。
她在后院開辟的那塊小菜園,長出來的蔬菜,光自己吃,完全吃不完。
如果能找一個合適的販售渠道,賣出一部分,賺點銀子花,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
要是訂單量大了,也不要緊,東跨院那邊還空著呢,她可以再開墾一片空地。
蔬菜的供應不成問題,采購商和供應鏈似乎也沒有問題。
首先,大覺寺是皇家寺廟,里面都是和尚,把東西賣給他們,不會給她招致流言蜚語。
其次,“迦陵方丈”是國丈,深受皇上重視,在國中地位非同一般,由他出面,去跟內務府洽談,想要促成這樁買賣,成功率還是蠻高的。
蘇沐瑤一細想,覺得這樁生意大有可行性。
于是就直接拍板答應了。
事情是超乎想象的順暢和容易。
在蘇沐瑤拍板答應的第二天,內務府旗下機構—內管領處的管事太監就上門來求見了。
云墨看見來人是上次跟著太醫,來給自家小姐請平安脈的太監安達時,還楞了一下,道:“安都管,您不是……”
不是太醫院的管事嗎?怎么又跑到內管領處了?
安達笑瞇瞇道:“咱家平遷調任過去了。”
云墨:“……”
這太醫院和內管領處雖同屬內務府旗下,但完全是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部門。
太醫院負責診病開藥,對接的是御藥房;
內管領處又被稱為掌關防處,主要負責三項工作:
一是掌管供應宮廷食用、賞賜、祭祀所需點心、瓜菜、酒醴醬醋以及玉泉山水(皇家專用水)、冰塊與各種器物;
二是承辦各宮裱飾、灑掃、拔草,修治宮內房屋、水道與宮外朝房公所;
三是管理宮內需用車輛與各管領下人丁口糧等事。
風馬牛不相及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平遷調任過去的?
也太奇怪了。
不過,這些都和她們無關。
蘇沐瑤和安達很快就談攏了,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她只用負責供應蔬菜,其余問題皆由內務府解決,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每種蔬菜的定價按著內管領處菜庫的最高收購標準給她。
上次做雪頂春梨生意時,尚得同內務府一次次洽談,協商,為此還成立了梨花局,這次完全不用。
蘇沐瑤驚喜之余,不由感慨,“迦陵方丈”的面子就是大啊。
但很快,面子很大的“迦陵方丈”給她的印象就倒了一個個兒。
在達成生意合作之后,“迦陵方丈”給她的信,也產生了變化,從高冷變得格外的……怎么說呢,熱情?好像也不對。
有時候會問她抄寫佛經累不累,有時候會問她種植高產蔬菜的辦法,有時候會問她對怡親王的印象。
總之就是奇奇怪怪的。
蘇沐瑤也不想欺騙自己的合作伙伴兼世外高人,皆以實話告知。
抄佛經嘛,累是累些,就當練字了;
種植高產蔬菜,她沒有提靈泉水,說的是自己知道的現代增產的那些辦法;
對怡親王的印象,當然是不怎么樣了,不過,盛名有誤,也屬于平常之事,也能理解。
但奇怪的是,在她回復完關于她對怡親王的印象之后,“迦陵方丈”就不怎么給她寫信了,又恢復了以往的高冷模式,她寫給他的信,他也只是簡單的一兩個字回復。
蘇沐瑤靠自己的直覺,“迦陵方丈”似乎是生氣了,但又覺得應該不對,得道高僧怎么可能輕易的犯嗔戒呢?
所以她也沒再多管。
而此時,被蘇沐瑤置之不理的“得道高僧”雍正,郁悶的瞪著御案上那封海東青捎來的回信,就跟瞪著仇人似的。
他那天假扮怡親王,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啊。
不過就是誤導了一下她,讓她以為自己辛苦賺的銀子全打水漂了,然后就是騙她說有鬼,把她嚇的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跑到敬事房領宮人去了。
除了這兩件事做的不太地道外,他自信他表現的還是很得體的。
誰知這個女人竟這般小心眼,還為此還記恨上他了。
說他“盛名有誤”,她自己也沒多好吧。
又懶又貪又饞。
懶:給太后抄佛經不好好抄,嫌抄《金剛經》太累,動小心思,選迦陵的經文來抄,當真以為他看不出來?
貪:打著他的名頭,和內務府合作,利用雪頂春梨一項掙了那么銀子,給國家多交點稅,都舍不得。
饞:不饞的話,怎么可能把他的巴圖魯給勾搭跑呢?種出的菜這般好吃,可見也是嘴饞給她的動力。
瓜爾佳氏,除了長得好看,在種植上有些才華外,再沒別的優點了。
雍正給蘇沐瑤蓋章定論后,心里平衡了不少。
蘇沐瑤不知道的是,她給內務府提供的蔬菜,確實有一小部分被送進了大覺寺,但大部分都進了皇上的御膳房里,以及因在皇上那里吃過一次御膳,夸說好吃的怡親王的府邸當中。
馬上就要到太后的壽辰了。
最近宮里的局勢也越發微妙。
本來呢,大家都以為,太后一定會趁這個機會,要求皇上放十四王爺回京,說不準皇上和太后之間又有一場齷齪。
可令人沒想到的是,直到太后壽辰已經迫近了,宮里都無事發生。
太后壽辰是四月二十一,四月初的時候,各地方官和各附屬國就開始派人絡繹不絕送壽禮,慈寧宮里都是小型接待使臣的迎客宴。
到了正日子這一天,一大早,太后先去佛堂上香,然后由皇上作陪,去乾清宮接受朝臣的參拜,還要和一眾王親貴胄同享家宴。
等忙完前朝的事,已經到傍晚了。
太后回到慈寧宮理妝換衣,直到這會兒,才輪到后宮的妃嬪們給太后賀壽。
蘇沐瑤她們這些先帝妃嬪,毋庸置疑,就被邊緣化了。
不過這已經算好了。
像一眾命婦排隊請安,還沒排到呢,得到明后天去了,她們至少在席間還能有個座位。
宴席在御花園的龍潭湖旁擺下,隔著湖,能聽到幽幽飄蕩的絲竹管弦之聲,鮮花美酒,果蔬佳肴,皆散發著陣陣香氣。
龍潭湖邊臨假山石壁,一水從假山間繞行穿過,匯到東北方向成了一道小溪,溪上是永安橋,過了永安橋,離皇上日常起居的養心殿就不遠了。
此時,夜幕已下,宮燈盞盞,火樹銀花,將湖畔照的亮如白晝,一列列宮女太監手持托盤酒盞有序的從宮道穿行而過,依次給各席上菜。
蘇沐瑤看了眼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其上畫船搖曳,看的她一時有些眼暈。
她揉了揉太陽穴,今天起的太早了。
不到卯時就醒來,到永壽宮和陳太貴人、瑞太常在她們會和,會和完畢,一起出發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太后今晨不在,她們便在宮門口福了福身,就回去了。
等吃完早飯,蘇沐瑤本想小憩一會兒,偏巧妙太答應來尋她,問她給太后準備的壽禮。
她們這五個人,手里都沒多少錢,所以那些名貴的金銀玉器首先就排除了。
蘇沐瑤本打算做件繡品,繡都繡好了,但前幾日去陳太貴人宮中,看到陳太貴人的繡圖,就立刻放棄了。
陳太貴人繡的是瑤池、蟠桃、美酒、祥云,儼然一幅南極仙翁于蟠桃會上獻壽圖。
她繡的是山水、白鶴、松柏、竹林,是一幅青松仙鶴福壽圖。
兩人的繡品不一樣,但問題是,陳太貴人的繡技比她好太多了,二者放在一起對比,她繡的就跟粗制濫造的一般。
幸好蘇沐瑤還有第二個選項,就是“迦陵方丈”之前送給她品鑒的一幅“親筆畫作”。
“迦陵方丈”擅長丹青,他的作品,往往別有禪機,很受字畫愛好者的追捧,在京都已經到了一畫難求的程度。
送“迦陵方丈”的畫獻給太后做壽禮,總歸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雖然說事急從權,但把別人送給她的東西,再送出去,還是有些不好。
所以這事,蘇沐瑤還沒想好怎么對“迦陵方丈”說。
宴席開始后,大家放松了許多,蘇沐瑤旁邊坐著的是瑞太常在和妙太答應,她們幾個便吃著幾案上的菜肴果點你一句我一句的碰著頭,竊竊私語起來。
妙太答應低聲問道:“你們看,太后旁邊侍立的那女子。”
看打扮不像宮女,還戴了件面紗,神神秘秘的。
瑞太常在道:“聽說是十四王爺側福晉的妹妹,一個叫舒舒覺羅氏·諾萱的貴女,這次太后的病能好,就因為有她在旁邊侍疾。”
妙太答應攜了塊糕點,邊吃邊道:“我瞧她外頭穿的那件,像是南陽珍珠衫?”
珍珠衫,可不是普通貴女就能有的。
瑞太常在閑閑道:“對,最近太后可喜歡她了,賞賜了不少好東西呢。”
蘇沐瑤聽著諾萱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她往不遠處上首位置看了一眼,和那叫諾萱的女子目光正好對上。
她轉開眼,眉頭皺了皺。
莫名的覺得這叫諾萱的,有點格外關注她。
開席之后,就是獻壽禮的環節了。
各宮妃嬪依次上前,說些祝壽的喜慶話,再獻上自己精心準備的壽禮。
太后若有興趣,便命人當場打開看一眼,若不感興趣,直接說句“收下吧”,就完事了,這些壽禮以后大多是賞人,或放在府庫里積灰。
等輪到她們這些先帝低位妃嬪了,陳太貴人率先起身,帶著她們四人一起上前拜壽。
旁邊一值官拿著禮單念,她們幾個,送的都是刺繡、字畫、佛經等等,不如前頭的妃嬪,送的都是什么紅寶石梅壽長春盆景、金鑲玉累絲嵌翠如意、水晶雙魚花插之類名貴稀有的物件。
值官一念,就聽到旁邊幾案上發出一聲嗤笑,聲音不大,但很刺耳。
太后轉過頭,皺眉道:“常貴人,你笑什么?”
常雯兒不急不慢的起身,行了一禮,有理有據的道:“嬪妾是在為太后高興,諸位太貴人太常在手頭雖不及我們寬裕,但能想到親手為太后制作壽禮,可見有心了。”
就是說她們窮唄,當誰聽不出來似的。
太后尚未發話,旁邊的諾萱提醒道:“太后,這位怡太常在獻的壽禮,是迦陵方丈的畫作。”
太后平靜的瞥了她一眼,吩咐道:“打開看看。”
畫一打開,太后看過去,眼神有些古怪。
畫作雖好,但怎么不太像迦陵方丈的手筆呢?
而且這畫……有幾分眼熟,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但看落款,確實是有迦陵方丈的印跡。
她倒不認為瓜爾佳氏敢用一幅假畫來騙她,大半是被騙了。
不過,真畫假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事。
太后順勢點點頭,道:“你倒有心了,來人,賜酒。”
諾萱從旁邊宮婢端的托盤里,倒了一杯酒,走到近前,含笑道:“怡太常在,請吧。”
蘇沐瑤不怎么會喝酒,但這是太后所賜,不得不喝,連一時拖延都不能。
回到席上,她原本就有些眼暈,等喝完了那杯酒,更暈乎了,而且莫名的覺得有些熱。
她讓身后跟著的云墨去要涼茶過來,可云墨不知怎的,遲遲未歸。
她撫了撫額,只好走到太后階前,福身道:“嬪妾不勝酒力,以免擾了您的興致,先行告退了。”
太后道:“哀家看你站都站不穩了,跟著的宮人也不在,這樣吧,萱兒,你帶人送怡太常在回去。”
“是。”
諾萱扶著蘇沐瑤就要往外走。
蘇沐瑤這會兒腦子里還有幾分意識,走到陳太貴人她們跟前,悶悶道:“要是云墨回來了,跟她說一聲,我先回去了。”
陳太貴人看她臉頰暈紅,眼里醉意朦朧,腳步都帶著幾分虛浮無力,不太放心。
動了動唇,本想讓自己的身后的宮婢跟一個過去,但轉念一想,太后已經下旨讓舒舒覺羅氏·諾萱去送瓜爾佳氏了,她再另外派人跟過去。
這不是明目張膽的表示,對太后派的人不放心嗎?想了想,還是算了。
方才在席間還好,這會兒一到外面,遠離了人群,一吹夜風,酒意愈發上頭。
一時間,蘇沐醉的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但她僅存的一絲意識,還記得乾西四所是在御花園的西邊,她現在好像是在往東北方向走。
“不對,走錯了……”
蘇沐瑤喃喃道,她回去的路上,沒有這座橋。
說著,小幅度的掙扎起來。
諾萱牢牢拉住她胳膊,笑道:“走錯了也不要緊,你喝的這樣醉,出來散散步醒醒酒,不是也很好嗎?”
再往東北方向走走,就是養心殿了。
到時候,她就說瓜爾佳氏喝醉了酒,非要往養心殿去,剩下的,就不關她的事了。
諾萱想的正好,忽然耳畔傳來一道威嚴低沉的聲音:“這是怎么了?”
她尚未反應過來,身旁跟著的眾宮女皆齊刷刷跪下,道:“參加皇上。”
皇上?
諾萱反射性的抬起頭,就看著前方宮道上,來了一隊宮人。
最前方,如眾星捧月一般,站著一個俊美到如神邸臨世般高大的男子,劍眉星目,五官如刀削斧鑿,眼神深邃而又平和,不笑不動時,身上帶著一種天生上位者的氣勢,極具壓迫力。
諾萱心里一緊,反應過來,也不管瓜爾佳氏了,急忙跪下來,道:“參加皇上。”
蘇沐瑤醉了酒,本來就站不穩,她這一松手,她身子一晃,就往地上跌去。
那地上是石子路,撞傷了可夠她受的。
雍正趕緊大踏步走過來,伸出手臂,將她攔住了。
蘇沐瑤往前一栽,正撞進他的懷里。
“唔……”
什么東西硬硬的,磕的她額頭好疼?
蘇沐瑤皺了皺眉,抬起頭,不滿的看向眼前人,帶著朦朧霧氣的醉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這是……怡親王?
她現在醉的稀里糊涂的,也沒注意到雍正身上明黃色的龍紋衣袍,只看到他的臉,便當真以為是那個討厭鬼—“怡親王”了。
他抱著她干嘛?
她煩的推了推他的胸膛,不樂意的嘀咕道:“怡親王此舉……有失體統……還望自重……”
雍正差點被她這一句話,氣的倒仰。
什么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今天他算是徹底見識到了!
要不是他正好撞上,這會兒她還不知道被這些人帶去干嘛呢?
他就應該把她扔到這里,讓她吹一夜的冷風才對!
第39章
雍正生氣歸生氣,環抱著她腰身的那只強壯有力的胳膊卻并沒有松開,又緊了緊,皺眉往周圍去看。
他剛批折子批了許久,便出來散散心。
因為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所以并沒有命人準備御輦,身后也只跟著幾個隨行侍衛和太監。
這會兒想派一頂輦車送瓜爾佳氏回去,那還得讓他們拿著令牌去東南角樓找鑾儀衛。
一來一回,不知費多少功夫。
且他看瓜爾佳氏這醉的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還真怕她一不留神,從輦車上摔下來。
蘇培盛察言觀色,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離這兒最近的宮殿是麗景軒,里頭尚空著,沒有住人。”
雍正點點頭,看向跪在地上舒舒覺羅氏·諾萱等一眾人,跪在最前的諾萱帶著一襲白色面紗,身姿窈窕,她察覺到上首探查過來的目光,用婉轉清甜的聲音道:“陛下,怡太常在在太后壽宴上喝醉了酒,太后寬宥,命臣女送怡太常在回宮。”
可回乾西四所的路并不在這個方向。
而且,她說話時看似不著痕跡,但雍正閱人無數,很容易就察覺到了,她對瓜爾佳氏的那股惡意。
不過,他暫時沒空和她計較。
懷中的瓜爾佳氏似乎嫌熱,不安分的掙扎著,想要離他遠些。
雍正一把扣住那只推拒他的手腕,淡淡吩咐道:“你們回去吧,朕自會派人送怡太常在回宮。”
“可是,皇上……”
原本諾萱的目的是讓瓜爾佳氏替代她勾引皇上,但現在眼看就要成功了,她心里又不舒服起來。
大約是剛才看到雍正相貌時的那一眼,她就有點后悔了。
那樣帶著渾然天成的矜貴與霸氣的男子,單往那里一站,就是天生的帝王。
讓人不自覺的仰視跪拜。
年輕的天子,眉眼冷冽,薄唇輕抿,積威深重的氣場下,又過分的俊美。
令全天下的女子都恨不得薦枕投懷。
瓜爾佳氏,她憑什么?
上首跟在雍正旁邊的蘇培盛見她磨磨唧唧的,竟還試圖覓詞反駁皇上的話,不輕不重的咳了一聲。
他就沒見過這么蠢笨的人。
在皇上面前耍小聰明,還這么沒眼力見。
“諾萱姑娘,您還杵在這兒,是想要抗旨嗎?”
一句話,如一瓢冰水般澆在諾萱頭頂上,她回過神來,后背頓時滲出一層冷汗。
這可是皇上,一個不高興,就能要了她們舒舒覺羅氏全族性命的人,她在做什么?
就算變了主意,也需從長計議,現在可不是在自家府里,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一時失策沒關系,不管怎么說,太后是屬意她的。
她道了聲“是”,從地上起來,福了福身,斂眸帶著眾人退下了。
雍正全部注意力都被懷里的女子給吸引去了,她的狀態似乎越來越不對,黛眉緊顰,臉頰上兩抹紅潮,方才尚嫌熱使力推拒他,這會兒卻開始在他的衣襟處扒拉,腦袋在他胸口處不舒服的蹭著。
“帶路。”
雍正不再猶豫,俯身將她打橫抱起,大踏步的往麗景軒的方向走去。
“哎,皇、皇上……”
蘇培盛見狀,糾結的不行。
雖說事急從權,可是,這、這、這皇上抱著先帝妃嬪在御花園里走,也實在不像樣子。
而且,事情也沒到緊急到,需要皇上親自出馬的程度啊。
但看這形勢,勸肯定沒有用。
只盼著大晚上的,千萬別被其他宮人瞧見了。
蘇沐瑤此時,已經醉的連最后一絲意識都沒有了,凡事只憑著本能反應。
什么怡不怡親王的,也早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看起來似乎熱的難受,鬢角都出了一層細汗,但實際是她感受到的,并不是熱,而是一種莫名的無處排解的燥意。
唯有在挨近眼前人的時候,可以讓她舒服一些。
一股清冽的雪松的淡淡香氣,讓她更加沉醉了。
想要再多一些。
雍正打橫抱起她的時候,她身子一晃,憑著本能環住他的脖頸,又不滿于這個姿勢,讓她無法汲取更多,掙動著身子想要下來。
她那點力氣,跟男人比起來,就跟蚍蜉撼大樹一樣,雍正稍一使力,就化解了她的反抗。
他的腳步很穩,神色自始至終,都很平和。
雖然走的快,但看起來不慌不亂。
目光也并沒有落在懷中瓜爾佳氏的身上,周身如霜雪般清冷。
倒真的像是心無旁騖,只是路過撞上了,便簡簡單單的,照顧一下先帝妃嬪而已。
雍正心里,原本也是這么想自己的。
一直到了麗景軒,進門時,雍正頭也不回的吩咐:“去請太醫,再著人去乾西四所說一聲,還有,派人查清楚今天的事。”
說著,便邁步進了門,到了里間。
在皇宮里面,即使是空著的宮室,也有人定期打掃除塵。
麗景軒里間的被褥和一應陳設都是新的,花凳上的透明玻璃長頸瓶中,插著淡粉色的水仙百合,室內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瓜爾佳氏被他小心翼翼的放在軟床上,正要起身。
蘇沐瑤驟離了能讓自己緩解不適的懷抱,心中不滿,微揚帶著醉意和迷離的眼眸,望著眼前俊美到過分的男子,帶著弧度的、輪廓分明的淡紅色薄唇,輕輕抿著,很好親的樣子。
她瞇了瞇眼,環著他脖頸的手臂一使力,往下一壓,親了上去。
軟軟的,涼涼的,確實挺舒服,但還不夠。
那應該怎么辦呢?
蘇沐瑤不知道,憑著本能,使力咬了一口。
“嘶……”
雍正額頭青筋都迸起來了,他撫著自己沁出血絲的唇角,眼里帶上了讓人膽寒的冷意。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大發善心,結果呢,卻遭到了這樣的回報。
身為帝王,他完全不能甘心。
他將自己說服之后,捏住眼前女子光潔柔嫩的下巴,讓她面向自己。
因他用的力氣有些大,蘇沐瑤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層霧氣。
一分委屈、三分茫然、六分醉意。
她自己從不知道,但實際上,雍正從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柔柔弱弱的模樣,看起來很好欺負。
而這會兒她無知無覺的露出這副比之平常,更不帶任何防備遮掩的神色,雍正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因為別的,他只是要懲治她,方才的大不敬之罪。
他這樣想著,頓了頓,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一低頭,親了上去。
“唔……唔嗯……”
他親的又急又兇又狠,像是要吃人一樣,撬開唇關,舌頭探進去,強勢而又霸道,把她逼的肺里的空氣都用盡了,抬手捶打著他的肩膀。
他不耐煩了,一邊惡狠狠的親著,一手直接握住她的兩只手腕,扣在她的頭頂上。
他確實是恨不得,將她吞吃入腹。
隔著薄薄的衣衫,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身下的人柔軟的不可思議,她還不老實,躲閃著想要離開。
以至于,衣裳都凌亂了。
唇齒間的甜美滋味,鼻尖嗅到的幽幽的清香,還有柔軟的觸感,一樁樁,一件件,都讓人沉迷。
雍正深深的親著蘇沐瑤,一只手按著她,另一只手想也不想的,扯開了她腰間的翠玉色飄花腰帶,沿著上衣的下擺,試圖往里探……
蘇培盛正帶著太醫往里走,一抬眼,就看到宮內大床上,皇上按著因為醉酒,無力掙扎反抗的瓜爾佳氏,試圖霸王硬上弓的畫面。(大霧)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忙止住了步子,憑著多年訓練有素的近侍太監的經驗,往后擺了擺手,悄聲道:“出去,快出去。”
他的聲音很小,但雍正是習武之人,耳朵靈,立刻捕捉到了。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猛的敲擊了一下腦袋,驟然回過神來,從蘇沐瑤身上起來,坐在床邊,撫著額頭。
他這是在做什么?
全天下的女子他都可以隨意寵幸,唯有她不行。
不過,他素來不好色,這也是平生第一次親人,所以……剛才絕不是想要寵幸她,而是看不慣她。
是因為她咬傷了他,他才會回嘴的。
他閉上眼,平復了一會兒,掀開一床云被,蓋在蘇沐瑤身上,放下床帳,冷聲吩咐道:“進來。”
蘇沐瑤被親的七葷八素,腦袋迷迷糊糊的,再沒精力顧忌別的,醉意再加上困意,太醫進來時,她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都快要睡著了。
雍正將她的手腕從帳里拉出去,她都沒有反應。
太醫診斷罷,道:“皇上,這位主子是喝了帶有催情效果的烈酒,看樣子,酒性已經發出來了。”
雍正皺眉道:“她方才很不好受,折騰了大半天。”
誰知道一會兒還折不折騰。
太醫恭敬道:“您若不放心,待臣扎上一針,就徹底于身體無礙了。”
雍正淡淡道:“嗯,扎吧。”
蘇沐瑤睡的很沉,被扎針時,雖未驚醒,卻皺了皺眉,想要扯回發疼的手腕,被雍正牢牢握住了。
翌日,快晌午的時候,蘇沐瑤才緩緩醒來。
她眨了眨眼,看著眼前陌生的床帳,腦袋一時有些宕機了。
現在是個什么情況?
她回想著昨天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就是自己喝了一杯太后賜的酒,然后太后派那個叫諾萱的送她回乾西四所,在路上的時候,似乎撞見了“怡親王”。
對了……她記得,“怡親王”當時趁她酒醉,欲行孟浪之舉,抱住她怎么都不撒手,她罵了“怡親王”兩句,結果被“怡親王”熟視無睹了……
之后的事情,她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蘇沐瑤從床上緩緩坐起來,她酒醒之后,微微有點頭疼,但現在她的注意力,卻沒在那個上面。
她不明白,她的嘴巴為什么莫名其妙的,有一種刺痛感?
摸了摸,似乎有些微腫。
昨晚太后壽宴上,她記得她沒吃辣椒啊。
還有,她身上的衣服,儼然換了一件,變成了柔軟舒適的寢衣。
是誰給她換的衣服?
她正想著,春蘭從外間端著盛著溫水的銅盆走進來,看到床上的蘇沐瑤,驚喜道:“主子,你醒了!”
是啊,她醒了,她這是在哪兒?
蘇沐瑤看了看周圍環境,又不解的看向春蘭。
云墨、彩蝶、秋蕊聽到里頭動靜,也跟著進來。
云墨手里端著一托盤,托盤里有一放著湯匙、冒著熱汽的玉碗,走到蘇沐瑤跟前,道:“小姐,這是我剛熬好的銀耳雪梨湯,能緩解酒后頭疼。”
蘇沐瑤接過玉碗,道:“現在是什么情況?”
春蘭道:“您昨天喝醉了酒,被皇上撞見了,因天色已晚,便派人將您送到就近的麗景軒,暫住一晚,對了,您等會兒吃完早飯,還得去養心殿謝恩呢。”
她什么時候撞見了皇上,她怎么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但這么大的事,她幾個丫頭也不至于哄她。
想著,又看向春蘭,問道:“你們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春蘭道:“昨兒個都很晚了,云墨從外面急匆匆的回來,問您是不是已經回所里了,我們說沒有,正要出去找,一個近侍太監過來,說讓我們往麗景軒去伺候,將您喝醉酒撞見皇上的事說了一遍。”
蘇沐瑤又看向云墨。
她怎么會認為,她一個人回乾西四所里了呢?
云墨自責道:“當時,我幫您去要涼茶,正要回宴席時,有一個宮女過來,說是您不舒服,跟太后稟報了一聲,單獨回去了,我就急急忙忙順著回乾西四所的路,去追您了……”
怪不得她讓云墨催完涼茶后,云墨就不見了。
現在來看,昨晚的事,有諸多疑點。
云墨被調開,諾萱趁機帶走她……
包括太后賜的那杯酒,她雖不是很能喝,但也沒到“一杯倒”的程度。
但問題是,她們的目的是什么?
總不可能是,讓她來麗景軒住一晚吧?
蘇沐瑤暫時想不通,也沒有再繼續往下想。
眼下,正如春蘭她們所說,還有一件正經事要辦,去養心殿謝恩。
話說,她昨晚在皇上面前,應該沒做什么有失體統的事吧?
必然是沒有的,如果有的話,她脖頸上的這顆腦袋,估計早就搬家了。
蘇沐瑤安撫云墨道:“沒事,不怪你,別人是有心算計,提前布的網,我們又不是神算子,又沒有防備,自然會中計了。”
她說的是心里話,那杯古怪的酒是太后賜下的,如果是太后想利用她達到什么目的的話,那她們即便早有防備,也沒有用。
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40章
養心殿里,雍正將手中黑子把玩了半晌,最后落在棋盤上一個位置,輕易的堵住了自己右下角所有黑子的氣。
對面的允祥抬起頭,無奈道:“皇兄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
今日早朝,他按著之前商量好的計劃,擺出這段時間清查出來的戶部舊賬,以貪腐為借口,一連發落了以阿爾松阿為首的滿都護、景熙、吳爾占、蘇努、阿布蘭、等一眾八王黨臣子。
降職的降職,遣散的遣散,進大牢的進大牢……
一舉拔除了許多釘子,按理說,四哥應該很高興才是。
但當他抬頭看向坐在龍椅上的四哥時,憑著多年的了解,敏銳的察覺到,向來專心朝政的四哥,竟在早朝上出神。
下了朝,四哥派人召他來養心殿下棋,可下棋時,四哥依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連著兩盤棋,不知給他送了多少子。
難道說,最近宮里發生了什么事?
允祥細細思索了一番,也沒有啊,他的消息靈通,近段日子,宮里唯一的大事就是太后的壽辰了。
可這過壽的事,稀松平常,也不值得四哥費心。
他想不通,所以直接開口問了。
雍正也確實沒什么心思下棋,揮了下手,命人將棋桌撤了,換上茶水來。
他覺得這種事,并沒有瞞著老十三的必要,輕抿了一口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前陣子在惠風亭,你提到國庫里意外新增了一筆稅銀?”
允祥的記性好,當然不會忘。
而且,雪頂春梨那一項,繳了一萬多兩銀子的稅。
雖然對比鹽鐵茶稅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但話不是這樣說的。
雪頂春梨不過一個插瓶梨花,能繳這么多稅銀,在一眾皇商中,都算罕見了。
他點了點頭,皺眉道:“難道說這里面有什么問題?”
如果真有的話,那就是他的失職了。
“也沒什么,只是……”雍正勾了勾唇角,道:“朕覺得,這個瓜爾佳氏挺有意思的。”
允祥大為困惑:我等了半天,您就跟我說這個?
還有,這話讓他怎么接?他又不認識瓜爾佳氏。
他本想說,皇兄不會對她有意吧?聯想到瓜爾佳氏的身份,話到嘴邊,又打了一個轉兒,改口道:“這話怎么說?”
他很容易就看出來,四哥這會兒分享欲爆棚。
所以順勢捧場問下去。
雍正便將假冒他,去乾西四所暗訪的事說了,又表現嫌棄的評價道:“她看著聰明,實際上笨的夠可以的,都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有懷疑過朕的身份。”
昨晚上見著了,還口口聲聲喚他為“怡親王”。
此話一出,允祥再次無奈了。
四哥啊,您是不是忘了,您是皇帝,上位者往下面看,當然一覽無余,可瓜爾佳氏不過一太常在,獲取信息的途徑,除了身邊的宮人,就是她所在的低位妃嬪圈,連個數得上號的人物都沒有。
你若有心隱瞞,她上哪兒知道去?
讓人憑空猜測嗎?那也太不現實了。
他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附和說:“聽著是不怎么聰明,但不聰明的人用著才舒心,至少比那些有幾分聰明,就不停賣弄的人好多了,而且,雪頂春梨的事,也能看出這瓜爾佳氏有些本事。”
雍正笑道:“朕之前派人送去你府上的那些菜,也是乾西四所種出來的。”
這話倒讓允祥有些驚訝了。
那些蔬菜,他嘗著比以往皇莊里栽培出來的都要好吃,還以為是農務司整出來的新品種。
沒想到也是這個瓜爾佳氏。
他斂眸思索片刻,試探性的道:“四哥既覺得她得用,何不將她調到眼皮子底下,平日用著也舒心?”
雍正瞇了瞇眼,語帶危險道:“十三弟,你是在故意埋汰朕吧?”
明知道她是先帝妃嬪,還說這種話。
允祥等了半天,就等著雍正主動提這茬,縮著身子,做出恭順、惶恐的樣子,道:“臣弟不敢。”
雍正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膝蓋上原本一搭沒一搭撥著串珠的手指,跟著頓住了。
不管他故不故意,說的卻是事實。
而且他聽到這個,心里莫名的又煩亂起來。
剛才的好心情和分享欲一下子沒了。
他將手中串珠隨意扔到一旁,從榻沿上起身,正要讓允祥陪他出去走走。
蘇培盛從外頭進來,躬身道:“陛下,守門侍衛稟報說,怡太常在來謝恩了,正在養心殿外等候。”
雍正聞言,重新坐了回去,唇角抿成一條直線,似有些不悅道:“跟她說,朕正忙于國事,沒空見她。”
因為方才和允祥的對話,他現在心里正煩亂,一點兒也不想見到正主。
蘇培盛連連應是,心里卻不明白。
皇上若是不想見,昨晚的時候,大可以直接吩咐,免除她第二日來養心殿謝恩。
可皇上既沒開口免除,現在人家到了養心殿門口,怎么又說不見呢?
他想著,就要去外面通知。
才退了兩步,上首傳來皇上聲音。
雍正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道:“讓她過幾日再來謝恩。”
“是。”
蘇培盛眼觀鼻鼻觀心,做好了一個奴才的本分,面上絲毫不露聲色。
蘇培盛接了旨,剛要走,還未轉身,皇上的聲音忽然再次傳來:“等等!”
連著兩次了,再多來幾次,他都不意外了。
蘇培盛躬身靜靜的等著。
其實皇上您可以考慮一會兒,不用著急下決定。
雍正輕扣桌面,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驟然下定了決心,果斷道:“讓她進來。”
允祥眼里異樣半分不顯,從座上起身,拍了拍衣服下袍,雙手齊胸,行禮道:“皇上,臣弟還有公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
蘇沐瑤在養心殿外等了半天,都以為皇上不會見她了,結果從里面走出來一個戴著紅頂花翎的太監總管,一看,正好見過面。
那晚上來乾西四所討要梨花枝的就是他。
身后的云墨不解道:“您不是……不是在年妃娘娘宮中伺候嗎?”
怎么跑到御前來了?
蘇培盛清了清嗓子,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道:“咱家調到御前伺候了。”
蘇沐瑤不是很懂宮里太監調任的邏輯。
先頭遇到的安達,從太醫院調到內管領處,就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這會兒遇到的這位蘇公公,更離譜,直接從妃嬪宮里調去御前。
話說,皇上是缺人使喚嗎?居然會干出把妃嬪的宮人調走的事?
不過這些都不關她的事。
蘇沐瑤禮貌道:“恭喜蘇公公。”
“太常在您客氣,”蘇培盛回了一句,手持麈尾,指了指殿里,彎腰笑道:“皇上讓您進去呢。”
蘇沐瑤點點頭,轉頭對云墨和春蘭道:“你們在此等候。”
說著,略略提起衣服一角,跟著蘇培盛,跨進了養心殿的大門。
才走了沒一會兒,正碰到從里面出來的怡親王允祥。
允祥自然也看到了蘇沐瑤,眼神一閃,知道這就是方才皇上提到的瓜爾佳氏。
面上淡淡的,沖她微微點頭致意。
蘇沐瑤只好跟著點了點頭,心下卻十分困惑,看來人官服上繡的蟒紋,必然是個親王。
瞧著教養極好,身上一股溫文儒雅的書生氣質。
只是不知,這是八王?九王?亦或是十王?
這般彬彬有禮,對著她一個陌生的面孔,也能作出熟識狀,點頭致意打招呼。
看樣子,也許是史書上那位人緣極好的八王爺?
看著確實挺有親和力的。
她這么想著,才走了兩步,就聽到剛才門口的守門侍衛道:“怡親王走好。”
蘇沐瑤頓時瞪大雙眼,停住了步子,等等,她沒有聽錯吧?
十三王爺?怡親王?
一時間,她滿腦袋都是問號。
如果出去的那位親王是怡親王,那來乾西四所躲雨的那位親王又是誰?
她看向蘇培盛,不可置信的問道:“蘇公公,剛才出去的,是怡親王?”
蘇培盛笑道:“看您說的,除了備受皇上寵信的怡親王,誰敢這個時間點來養心殿,打擾皇上午歇?”
蘇沐瑤:“……”
她合理懷疑,這話是在點她。
但她一個小小太常在,上哪兒知道皇上的作息去?
而且,既是來謝恩,當然是宜早不宜晚了。
她辰末醒來,吃了早飯,都沒敢耽擱,馬不停蹄就來了。
“打擾皇上午歇”的罪名,她可擔不起。
蘇沐瑤正色道:“蘇公公謬誤了,怡親王敢過來,想必不是因為皇上寵信,而是因為皇上是明君,勵精圖治,將國事和家事放在個人之前,即便換做其他臣子,這個時間過來,我想,皇上也不會生氣的。”
蘇培盛本來是想暗中點一點,告訴眼前這位太常在,皇上待她的不同。
結果這位太常在一點兒沒接收到他的意思,他說的話,還被扭曲到了另一個方向。
再說下去,反倒成了,他覺得皇上是偏寵臣子的昏君,怡親王依仗寵信,為所欲為……
算了,他說不過眼前這位太常在,還是閉嘴的好。
進了內室,雍正坐在御案前,察覺到來人,從旁邊拿起一份折子,正裝模作樣的低頭看。
折子是昨天批閱過的,他都沒有發覺。
蘇沐瑤才要行禮,卻在瞄到上面坐著的那位時,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不是,若說方才出去的是怡親王,那現在這位穿著龍袍的“怡親王”,又是誰?
皇上?可他為什么要假扮怡親王騙她?
怪不得,她昨晚隱約記得自己撞見的是“怡親王”,結果,云墨和春蘭她們都說,自己撞見了皇上,還要來謝恩。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被人誤導了。
蘇培盛見她怔愣在原地,瞧著不太像話,咳嗽了一聲,威嚴道:“怡太常在,見到皇上,為何遲遲不行禮?”
一席話,將蘇沐瑤驚醒。
這可是皇上,一言不合,能隨時要她小命的人。
她捏了捏發汗的手心,將諸多疑問壓在心底,垂眸看著地面,屈膝道:“嬪妾參見皇上。”
雍正也不叫起,放下用以當裝飾的折子,捻著手中白玉扳指,閑談一般的隨意,問道:“太常在方才在想什么?想的都出神了。”
是在想昨晚的事?還是在想那天避雨的事?
或是在想,他就是“怡親王”的事?
他語氣雖然淡淡的,但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里非常好奇。
蘇沐瑤的頻道并沒有和他沒對接上。
雍正當然不會理解,他一個隨意的問題,對于蘇沐瑤來說,卻能治她一個御前失儀的罪名。
她正心焦著,怎么找個理由,把自己方才表現的不當之處,給遮掩描補過去。
她逼迫自己穩定心神,沉吟片刻,一字一頓道:“皇上是真龍天子,嬪妾方才被皇上的龍威所攝,一時忘了行禮,還望皇上恕罪。”
總之,她在御前出神的事,是絕對不能承認的。
“巧言令色,”
雍正嗤笑一聲,卻故意沒接著往下說,往御座背上舒適的一靠,居高臨下的凝視著她,看她細密且長的眼睫毛如蝴蝶翅膀般,不安的顫動著,好半天,才結束了對蘇沐瑤的折磨,輕飄飄道:“起來吧。”
“謝皇上。”
蘇沐瑤才沒空理會雍正的那些壞心眼,她只要安全度過這一關就行,起身時,腿都有些麻了。
還是規規矩矩的站好,垂眸看著繡著繁復花紋的栽絨地毯。
雍正抬眼瞥了瞥旁邊侍立的蘇培盛。
蘇培盛知道皇上這是嫌棄有人在了,會意的一躬身,沖殿內其他宮人招了招手,盡皆依次退下了。
雍正打量著蘇沐瑤,緩緩道:“不是說來謝恩嗎?你準備怎么謝朕?”
蘇沐瑤聞言,腦袋上又是一群問號。
難道是她對宮規理解的不夠深刻?
話說,謝恩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
說一句“嬪妾跪謝皇上隆恩”就完了,怎么還得付出實際行動?
蘇沐瑤終于覺察到有幾分不對,但她沒法辯駁,總不能和皇上抬杠吧。
雍正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說話,冷聲道:“難道太常在不是真心的想要謝朕?”
他可是抱著她,走了那么長一段路呢,雖然她很輕,身體軟軟香香的,抱著還挺舒服。
但他的苦勞也是實打實的,打從出生起,誰敢把他當人力轎夫使?
想用一句話敷衍過去絕對不行。
昨天的事,蘇沐瑤已經徹底斷片了。
她實在不理解雍正怎么這么小心眼,聯想到醉過去前最后的記憶,就是他硬是把她抱在懷里不撒手。
蘇沐瑤糾結的想,這破皇帝,該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不會不會,史書上可是清楚明白的記載著,雍正是個不好色的皇帝。
那他干嘛揪著她不放?
莫非是上次避雨時,她哪點做的不好,招惹到他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