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璃進山時,沒想過會遭遇極端天氣。
直到天空落下了半個拇指大的冰雹,烏云裹著著低溫,迅速的壓下來。
這是一場近十年不曾遭遇的凍雨。
溫璃不愿意半途而廢,心想著糟糕的天氣也許很快就過去了,她那時的心理狀態不好,迫切的想要宣泄,而疲憊是很好的一種途徑,頂風冒雨或許會更暢快一些。
體溫流失的很快,手開始顫抖,掌心痛癢,像是有螞蟻爬,漸漸的,寒冷潮濕的風突破了皮膚的屏障,像是刮透進了骨頭。
她開始劇烈的打寒戰。
這是失溫的預兆。
等察覺時,已經太晚了。
溫璃吹響了求生哨片,哨聲淹沒在雨聲里。
沒人能夠聽到。
她的眼前開始出現艷紅的晚霞,碧綠的樹葉,青石板路通向逼仄的巷子,盡頭有一道女人的影子,幻覺躥動灼燒著她的靈魂,卻又讓溫璃在這短暫的寒冷里迅速回溫。
真假交錯,而故人山水渺茫。
天氣變了,裴予寧便開始擔憂起來,盡管兩人如今的關系生分而別扭,她還是一遍遍的撥著溫璃的號碼,屋外的凄風冷雨在她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雨一停,搜救直升機便進了山,裴予寧一路隨行。
溫璃是在崖底被發現的。
沒有傷重昏迷,沒有蘇醒。
她死了。
這事短暫的上了國內的新聞,有留學生拍攝風景時,意外拍到了遇難者進山的背影,她有著金色的長發,穿著淡藍色的沖鋒衣,獨自一人向著山中走去,她的身影倔強而孤單。
溫家很快的壓制住了繼續報道的苗頭。
江倚青看到了這條新聞。
盡管沒有正臉,她又怎么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小孩。
只是太晚了。
遇難者。
她喃喃的重復幾遍,恍惚像是做夢,小孩怎么……怎么會,跟遇難者這三個字聯系在一起,她無法接受,也無法相信。
主持人已經播報起下一條新聞。
江倚青拿出手機,開始撥打溫璃的號碼。
那天,她不是意外撥出了號碼,而是反反復復,不知疲倦,甚至可以說是瘋了一般,一次次的無人接聽,自動掛斷,直至耗盡最后一絲電,手機關機。
沒有人接聽。
江倚青看著漆黑的屏幕里自己的臉。
她沒有流淚,沒有歇斯底里,只是靜靜看著自己。
她想,那個明艷灼人的少女,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了。
江倚青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生病的。
明澈來的那日,溫璃的遺體由包機轉運回國,那些認為江倚青太過涼薄又心狠的偏見,她都默默忍受下來,沒有一絲辯駁,一個幻想的世界已經在江倚青腦海中形成。
在那個世界里,溫璃只是生病了,沒有離去,也沒有死亡,溫璃的媽媽對自己阻礙她們感情的行為作出了悔恨和歉意,春天來臨時,溫璃漸漸復蘇,如同大地上萌生的嫩芽,她們會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她們會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江倚青這樣告訴自己,憑著這句話,她的心里翻過一潮又一潮酸楚的浪。
最后,將自己也淹沒了。
如果不是江垂云給她吃了藥,她不會再踏足現實半步。
墓園里,察覺不遠處的人影,裴予寧放下懷中的白玫瑰,順勢看過來。
江倚青靜靜站著,神情迷茫,完全沒有再往前多走一步的意思,發絲粘著雨水,貼在臉上。
“你是來看溫璃嗎?”裴予寧走過去,同江倚青說話,半張傘面伸出來,穩穩的阻擋住了雨水。
江倚青很疑惑地看過來,緊接著聽裴予寧繼續說:“你來的太晚了。”
“看誰,什么太晚了。”江倚青冷冷的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溫璃還在家里等我,我要回家了。”江倚青逃避著話題,轉身就走,又回頭說:“她最近傷勢恢復的差不多了,你如果想,可以去看看她。”
那一瞬間,裴予寧意識到了什么:“你……”
然而江倚青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裴予寧看著她哀婉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隔著車窗匆匆一瞥,她美艷又滿含關切的樣子,只過了三年,居然成了這幅模樣,那些心里不甘想要深究個明白的感情,此刻終于有了幾分清晰。
她這些年,成熟了,也懂得了收斂自己的跋扈姿態,所有人都在成長,都在改變,都在向前走,唯獨江倚青深陷在過去無法自拔,無法釋懷。
她縱然不喜歡江倚青,此刻卻只覺深深的遺憾,不知是為自己,為溫璃,還是為了江倚青。
從墓園一路踉蹌,江倚青冒著雨,逃也似的回了家,她渾身潮濕,惶恐不安,那種痛苦的心緒讓她幾乎崩潰。
于是和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這只是一場夢而已,就像她曾數次從夢中醒來的那樣。
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她這樣安慰自己,快醒來吧,快醒來吧。
于是她便真的“醒”來了。
短促刺耳的哨聲將她驚醒,一室靜謐,雨水打在天窗上,發出沉悶的滴答聲,室內干燥又溫暖,橘黃色的小臺燈亮著,書桌上有一半翻開的書。
溫璃正從浴室走出來,發梢還滴著水,她笨拙地用毛巾擦著頭發。
“姐姐,幫我吹頭發吧。”
于是江倚青坐在床邊,拿起吹風機,輕柔的理著她的頭發。
“你身上怎么這樣濕?”溫璃半蹲著,頭靠在她的膝蓋上,溫順乖巧的樣子,像一只小狗,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檀香,讓人的心情平復柔和下來。
“我做了個夢。”
“什么樣的夢?”溫璃好奇地問。
“一個不太好的夢。”
“哪里不太好。”
“夢里我們分開了。”江倚青說著,便流出淚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不要哭了。”江倚青感覺毛茸茸的呼吸近在咫尺,原來是溫璃抬起頭,吻了吻她的下巴,帶著濕氣的發尾劃過手背,嘴唇柔軟溫暖的觸感讓她終于放下了繃緊的心弦:“你最近總是哭。”
“我們不會分開的。”溫璃又說:“夢里是假的。”
江倚青搖搖頭又點點頭,那痛苦的、患得患失的感覺讓她十分心悸。
“這個世界總有不如人意的時候,生活也不是永遠美滿,夢里錯過的東西,我都會彌補給你,忘記那些苦痛,在這個世界里,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溫璃說到這句話,半跪在地上,身體也傾靠上來,話語像是要散在雨聲里:“江倚青,和我永遠在一起吧,再也不分開。”
江倚青看著她淺色的眼睛,摸了摸小孩的臉旁的水珠,輕聲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似滿足,又似哀嘆。
溫璃很輕的吻她的嘴角。
江倚青的眼睛幽深,她看著溫璃,濃稠的夜色降臨,瞳仁依賴著最后一絲余溫,于是微微俯身,將這個吻扶正了,直到呼吸交錯。
*
如果夢里有你。
那我愿永不醒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