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暮春和仲春之交,江垂云請假回了趟家,那時已經將近清明,他來找姐姐商議祭拜父母的事。
溫璃這兩天懨懨的,精神也消沉了不少,江倚青知道她心里想著故去的姥姥,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蔣老師派了車來接她去祭祖。
回了家,江垂云敏銳的發現了房屋格局的變化,左右看了看,疑惑的問:“家里怎么重裝了?”
陽光從窗子斜斜的映照下來,風吹動著斑駁的樹影,江倚青正疊著溫璃的衣服,沒回頭,輕聲解釋說:“溫璃在這住,她受了傷,行動不太方便,我在照顧她,二樓好活動。”事到如今,江倚青已經十分坦然,沒有要再瞞弟弟的意思,索性也坦白了:“她是姐姐很重要的人。”
背后半響無聲,江倚青回頭,這才發現江垂云正神色凝重,眼神復雜的看著她。
“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江倚把衣服收進櫥柜,又把溫璃的小鋼琴拿出來上油,她自顧自的說:“但我對她的感情,她對我的感情,都是沒有半點虛假的,所以,小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好嗎?”
“小云?”江倚青看他怔愣的模樣,又喊了他一聲。
江垂云這才恍若回神,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姐姐是個堅毅的女人,以至于忽略了,她身上扛著多重的壓力和負擔。
“姐。”
他的嗓音帶著幾分顫抖,像是佯裝的平靜。
“上次的藥,你沒繼續吃嗎?”
“沒有。”江倚青說:“那藥助眠效果不太好,沒醫生說的那么有用,再說了,我現在能睡好覺了,不需要安眠藥了,怎么突然說這個?”
江垂云看著她倦怠卻滿足平靜的面容,終于艱澀的開口:“姐,我帶你再去看看醫生吧。”
“我為什么要看醫生。”江倚青聽到這話,皺了皺眉,顯然有點不太高興:“我自己身體我還不了解嗎,倒是你該去調理調理,晝夜顛倒的忙,你還年輕,現在這樣太傷身體。”
“姐——”
“好了,我真沒事。”江倚青說:“你怎么現在變得這么啰嗦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這話不假,天色始終是煙雨迷蒙一般,這場雨一連下了幾天,似乎沒什么停的意思,空氣中滿是清新的水霧。
姐弟兩人去了一趟墓園,祭拜完父母,江垂云便被項目組硬召了回去,現在正是關鍵時候,他也無能為力,卻掛心著家里,臨了塞給江倚青一張名片,叮囑她:“一定要去,哪怕跟他聊聊也好,還有柜子里的維生素,一天兩粒,一定記得吃,好不好。”
江倚青點點頭
走出很遠,她才拿出名片看了看,姓名的前綴是某心理醫生,她覺得莫名其妙,江垂云似乎有些小題大做,未免太敏感了一些,自己只是睡不好覺而已,于是將那張紙片隨意撕碎了,扔進了垃圾桶。
此時她已經走到了街巷的拐角,擦過幾道人影,正看見溫璃站在一家花店門口,似乎是在檐下躲雨,衣袖難免被雨水打濕了一些。她站在一簇簇黃白的菊花里,瞧見江倚青,很輕的笑了一下。
“你來了姐姐。”
江倚青走過去牽她的手:“你怎么在這?”
“我想買束花。”江倚青這才發現溫璃手里握著一束白菊花。
“是要去看姥姥嗎?”
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再次降臨,
溫璃已經付了錢,把花抱在懷里,淡淡的菊花香縈繞在兩人身側,或是說,更像一張網,把她們籠罩住,溫璃低頭,仔細的聞了一下花瓣,搖搖頭:“不是”
“那是去看誰?”江倚青有些急切了,她看著溫璃淺色的瞳仁,那是一種近乎迷茫和哀傷的視線,這樣的眼神落在江倚青心里,比這場春雨惆悵更甚。
溫璃再也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走進了細密的雨幕。
“你要去哪?”江倚青分明有傘的,卻又不曉得遺落在了何處,她只能跟在溫璃的身后,踉蹌的穿過人群,穿過街道,垂在河面的嫩柳輕輕搖晃,后來又上了山,道路兩旁栽種著高大的桂樹,有幾個小孩在樹干上吊了秋千,腿腳也輕輕的跟著晃悠。
世界都在搖晃,崩塌。
江倚青的步伐已經有些虛浮了,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云里。
道路盡頭有人影幢幢,江倚青依稀看見了那些面孔,她驚懼的后退了幾步,后來索性抱著頭蹲在地上。
“姐姐。”
從遠處傳來一聲呼喊,江倚青抬頭,正對上一張冷冽又柔和的女孩面容,她穿著淡藍色的沖鋒衣,那是她買給小孩的衣服,她站在人群的中央,金發披肩散開,雨水打濕了她的眉眼,她的目光柔和而繾綣,似乎有無限的柔情。
“你來看我了。”
為什么要這么說,她們明明一直在一起,明明只短暫的分開了幾天,溫璃只是回家祭祖去了,江倚青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輕言細語的哄著她:“雨下大了,你淋不得雨,會生病的,我們回家好不好。”
溫璃搖搖頭,有些固執地說:“這里很好,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為什么要留著這里……
江倚青舉目四望,這里沒有桂樹,沒有嬉鬧的兒童,只有林立的墓碑。
江倚青此刻已經難以抑制的流下了淚水:“跟我回家,只有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誰都不會再把我們分開,過去都是我的錯,你是不是還在生氣,還沒有原諒我對不對?”
溫璃搖搖頭,她終于走出了人群,走到了江倚青的面前,她仍然是初見的那副樣子,身材纖挑,脊骨挺立,冷傲又漂亮,只是唇色白如素紙,瞳孔像是月下的一泓冷泉。
她接過江倚青手里的菊花,仔仔細細的聞了聞,溫璃的神色變了,這花怎么會在自己手里,她為什么會拿菊花,是要祭奠誰?
“我原諒你了。”
溫璃此刻的神情,很像是她們初遇的那一晚,脆弱又倔強,她輕聲說:“姐姐,是你不原諒自己。”
“去看醫生吧。”溫璃拉住她的手。
那張被自己撕碎的名片,又完完整整的回到了她的掌心。
“我不去看醫生,去看醫生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江倚青幾乎要被痛苦吞噬,她再度把名片撕的粉碎,紙片雪花似的落在泥濘的地面上,她流著淚,一步步的后退,仿佛痛苦是可以逃避的。
“‘人生老病死,終歸是有定數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有些離去是無法阻攔的。’姐姐,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我知道,你很難接受我的離去,但你終歸要開始新的生活。”溫璃的身影慢慢變淡了,像是細雨朦朧的薄霧,“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幸福美滿。”
“我不要,我不要……”
江倚青完全無計可施了,她只能一遍遍的表達著自己的抗拒:“你為什么要這樣,別走好不好,我們回家,回家……”
這場雨越下越大,越來越冷,她的聲音連同溫璃的聲音,一同散在雨里。
“姐姐,我回不去了。”
終于,溫璃的身影縹緲的散去。
江倚青怔愣的站在原地,被風雨裹挾,她的體溫漸漸流逝。
看著陰霾的天空,她靜靜的想,帶走溫璃生命的那場雨是否也這樣凄冷呢?
沒有人能給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