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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天暮雪亂,寒風削骨。

    近十年來最冷的一日,也沒有消減京師上元燈會的熱鬧。

    這座百歲都城艱難地重拾往日繁華。紅燈漫掛鬧花市,來往行人將原本寬闊的東西二市擠得水泄不通。

    第五闕請客之后便離開了,她有令在身不宜久留,更何況睦洲節度使還來了,她得去找她上峰。

    離開時和沈逆約定,近日會帶厚禮上門拜訪。

    第五闕走后,沈逆和曾傾洛兩人騎馬穿過鬧市。

    沈逆坐于玄色高馬,緋袍大氅,腰間蹀躞帶上的金魚袋分外醒目。

    軟雪落在沈逆的睫毛上,璀璨的花燈和巨大的火輪輪番映入她琥珀色的瞳孔內。

    路過她的人無不暗覷。

    從官袍到配飾,都在彰顯她的身份。

    和她太過年輕迷人的面龐不太相符。

    曾傾洛看她半晌不言,或許是為了大師姐爽約一事不悅,想讓她開心一些,便道:“我聽聞東市西南有一家花店進了幾株稀罕的花,大師姐不是很喜歡花的嗎?要不要去看看?”

    回神的沈逆說:“府里的花昨夜被吹了個干凈,是得添置一些。”

    曾傾洛這便帶路,兩人一起來到花店。

    還沒進花店,兩人腳步俱是一頓。

    這戶是三進的大宅,前門賣花,一進之后便是前廳。

    素白的帷帳垂在前廳正中,隱約聽見哭聲從帷帳之后傳來。

    這戶人家正值喪期。

    曾傾洛:“來的不是時候。”

    陳柜內,琉璃罩子罩著幾束正值花期的冰藍夜曇。

    冰藍夜曇本身就稀有,還和師姐有些淵源。

    沈逆向前廳喚了一聲。

    此刻正廳停著一口棺,棺蓋半敞,露出死者遺容。

    堂前西階立著明旌,上書“劉吉之柩”。

    劉吉發妻徐氏和兒女們正迎著來往的親朋,紅著眼睛敘舊。

    一位拄著拐的男子跟徐氏感嘆,他在外打仗回來得晚了,竟沒能見到劉兄最后一面。

    兩人說了一會兒體己話,徐氏看那拄拐男子的殘腿,擔憂道:

    “你這腿,往后沒個人照顧怎么行?”

    拄拐男子笑道:“嬸子不必擔心,我們那侯君美得跟神仙似的,心腸還好。隨她打仗只要腦袋還在,斷了哪兒她都能給幫忙續上。三日之后她為我定制的新腿到了,我就能行動自如了。最重要的是,撫恤金足夠花兩輩子。”

    站在一旁的劉家長男卻想,一個行軍打仗的女人能美若神仙?夸大其詞。

    這時,聽見了門外客人的輕喚。

    徐氏問長男:“店門未關?”

    長男:“忙忘了,我這就去。”

    長男撥開帷帳,見幾步之外的陳柜前站著兩位女官。

    只看了一眼那個高的女官,長男便怔住了。

    那女官長身玉立,柔媚的眉眼似秋水含情,盈盈雪膚仿佛能點燃整個上元節的燈。

    沈逆:“店家,這束冰藍夜曇能不能都賣給我?”

    未等長男回應,屋內徐氏喊了一聲:“不——”

    沈逆誠懇道:“價錢好說。”

    徐氏那一聲卻不是對著外面。

    整個靈堂的人的表情都和她如出一轍,見了鬼似的看向棺木。

    他們也的確算是見了鬼。

    方才一位親友行至棺邊,斷氣兩日的劉吉突然仰著臉,從棺木中坐了起來。

    余光里,徐氏還以為是那親友扶起尸體,喊了這聲“不”。

    卻見親友大駭退后,喊著:“我可沒碰他!”

    劉吉臉上抹著入土前最后一次迎來送往的艷妝,身著壽衣,口含角柶,脖子軟如面條,幾乎要掛不住頭顱。喉嚨里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響時,臉漸漸轉正。

    待他面朝眾人時,眾人發現他的雙瞳在失控地抖動,眼眶幾乎被狂震的眼珠撞裂,眼球外突,模樣極其可怖。

    徐氏驚恐萬狀,一屁股坐到地上。

    長男大喊一聲“詐尸啦”,吊喪眾人四散奔逃!

    劉吉身子乍起,張著嘴沖著腿軟的徐氏要撲上去。

    徐氏嚇得已經忘記自己還長了腿,坐在地上動也未動。

    下一刻,劉吉的天靈蓋被巨大的力氣往下撳,重新撳回了棺材里。

    已經火速躲到墻角的長男,眼睜睜地看見門口那女官橫空踏來,一陣勁風掃過,單手將出籠的野獸壓回了籠中。

    劉吉模糊地喊叫著,奮力再起身,沈逆一腳蹬向半敞的棺蓋。

    沉重的香樟木棺蓋轟隆隆地沖向劉吉半起的面門,將他撞了回去。

    咣——

    棺材嚴絲合縫地蓋好。

    小跑而來的曾傾洛手壓在腰間的武器上,臉色慘白,呢喃著:

    “……不可能。”

    沈逆知道曾傾洛為何害怕,但她眼中無驚無瀾,只有冷靜到冷酷的專注。

    拄拐的男子本來都跳到后院了,聽到動靜又返回來,喊道:“侯君!”

    沈逆認出了這是她的兵。

    沈逆道:“離遠些。”

    那頭長男心下大動。

    真是那靖安侯沈逆,這仙人顏色,當世罕見!

    驚魂未定的徐氏正待開口,棺木“喀嚓”一聲從中間爆裂。

    被炸開的整塊木板在空中高速橫掃,對著徐氏的臉就去。

    徐氏驚呼之時,沈逆旋身至她身前,單手輕松一抓,竟牢牢將兩位大漢都未必抬得起來的木板凌空抓住,反手甩回,木板砸中劉吉面門,煙塵四散,木板碎成幾片。

    曾傾洛即便害怕,依舊大喝一聲,從后背拔出武器。

    那武器拔出時不過手掌厚度,從身后舞至身前的過程中,紫色的電流噼啪作響,竟變作和她人等高的重劍。

    曾傾洛毫不畏懼地沖上前猛砍。

    這一砍仿佛砍中無比堅硬的金屬,火花四射間,壽衣被砍破,露出燒得發紅的義體。

    劉吉的脖子發出機械超載的尖銳轟鳴,拉伸至水管形狀,細長又柔韌,帶著他翻白眼的腦袋往后橫掃。

    曾傾洛一驚,自己這一劍居然沒能砍傷他,立即提劍擋在身前防御。

    劉吉的腦袋被他的脖子當做流星錘,巨大的撞擊力撞中曾傾洛,將她撞飛數米,栽進親朋送來的衣被中。

    徐氏這會兒回過神來,提醒道:“我夫君他半身都是義體!”

    長男趁機上前將阿母拖走,藏到墻后。

    拄拐男子一頭的汗,“義體異化?怎么可能……侯君,這是黑——”

    他后半句話沒能說出口,沈逆涼涼的眼神讓他頭皮發麻,閉了嘴。

    沈逆脫去大氅,欲放置在胡椅上。

    想了想,放在這兒恐怕會沾到灰塵,濺到血或者染上殘留在義體內的動力液的話,今晚師姐別說和她同床共枕,恐怕都不會讓她進臥房。

    沈逆輕嘆一聲,沒轍,將大氅折疊后攏到左手彎內掛著。

    隆冬臘月,呼嘯的穿堂風從她身前吹過。

    只著一件絲質緋袍的沈逆形似雪松,八風不動。

    右手向下一抖,手中憑空多了一根銀白色的三尺戒棍。

    再一抖,三尺戒棍翻下一截,變做六尺。

    幞頭的垂腳在風中搖擺,沈逆凝視著面部五官逐漸錯亂的劉吉,平靜道:

    “將令堂帶走,她不會想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長男忽然意識到她在跟自己說話,應了一聲“好的姐姐”,便拽著徐氏往后院逃。

    劉吉向沈逆猛抽。

    沈逆翻身而起,降下時重重踩在他的腦袋上,碾入地面,后腦殼直接被她踏碎。

    與此同時,戒棍當空劈下,將劉吉的脖子利落地砸斷。

    噗呲——

    滾燙的動力油從脖子中噴射。

    沈逆早就料到了,輕巧地扭開身子躲過。

    又覺有異,垂眸一看,劉吉被曾傾洛斬過的后背本就有了裂口,再被她重擊倒地,直接崩裂。

    腥臭的黑血和動力油一齊撲了她滿手滿襟。

    沈逆:……

    曾傾洛拍著身上的灰走回來時,見沈逆徒手將劉吉的玉璧從身體里取了出來。

    既然已經臟了,沈逆也懶得再顧忌。

    沈逆轉身,面向曾傾洛,利用兩人的身高將“玉璧”擋住,只有她倆能看見。

    沈逆的掌間,原本類玉般溫潤白皙的玉璧,已經變成純黑色。

    扁圓形的邊界在不穩定地抖動,和剛才劉吉的眼珠如出一轍。

    曾傾洛盯著這枚已經感染的玉璧,身處燕落時親身經歷的種種超出想象的奇詭,那游蕩在燕落的“惡鬼”,以及瀕死的恐懼一齊涌上心頭,讓她脊柱僵硬,腦中蒼白一片。

    抖動中,玉璧的邊緣長出兩根類似觸角的黑色事物,貼著沈逆的鹿皮手套,像一尾警惕的蛇,緩慢爬行。

    曾傾洛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帶著顫意。

    “小師姐,他感染了黑魔方無誤。黑魔方……已經在燕落關外被我們斬除,若要重生起碼也得再過三年。怎會在如此短的時日內,毫無預兆突然出現在京師?”

    沈逆官袍上的血色醒目,幸好黑魔方并不通過血液和動力油傳播。

    “和燕落的黑魔方有些不同。”

    沈逆掌心的診斷儀一遍遍地掃描。

    曾傾洛想起方才劉吉親友喊的是“詐尸”,而不是“黑魔方”。

    長安城之所以被稱為最后一片凈土,正是因為城中百姓知道黑魔方的恐怖,卻沒有真正被感染過。這家人對劉吉的變化不甚敏感。

    沈逆反手一轉,將劉吉的玉璧裝入隨身的金魚袋中。

    金魚袋本是高官的身份象征,內裝官印,出入朝中必須佩戴。

    之前沈逆嫌它用處太少,便親手改造,在金魚袋內部覆蓋一層虛電容殼體,無論是加密程序還是電子病毒,到了金魚袋中,都會被穩定地封鎖在內。

    沈逆說:“帶到城外,挖地十尺,以水銀封印。”

    “喏。”曾傾洛是沈逆的舊部,在聽到上峰施令的瞬間便回到了士兵身份,立即領命。

    “今夜之事保密,不可對外聲張。”

    “明白。”

    等徐氏和長男等親屬心驚膽戰地回來時,沈逆已經將劉吉尸首再次放入棺中,合蓋。

    沈逆笑容柔美,仿佛什么也沒發生。

    “今日異動需繼續調查,讓老人家暫緩幾日入土,不知能不能行。”

    徐氏和長男看向地上和純白帷帳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大概知道發生了什么。

    義體失控司空見慣,可死亡之后還能繼續失控……感覺和那個連名字都不敢提的不祥之物引發的惡狀太過相似。

    長男方才見沈逆貌美,完全無法和什么征戰沙場的總都督聯系在一起。

    此刻,滿地血液、破碎的零件和肢體都是她所為,白皙的臉龐上沾滿了血還渾不在意,有種美色為陷的膽寒。

    徐氏看眼前年輕女郎緋袍加身,身手不凡,肯定是在朝中一言九鼎的人物。

    雖魂飛神喪,她到底是一家主母,率先回了神,顫聲道:

    “全憑貴人做主。”

    “我是來買花的。”沈逆不忘來意,“外面那整束冰藍夜曇可否都賣給我?”

    徐氏頓了頓,也沒料到經歷這番兇險,她還有這閑情雅致。

    “伯藺,去給貴人拿花。”

    長男應了一聲,便去將冰藍夜曇拿來獻給沈逆。

    沈逆就要伸手去接,看到自己手套上滿是污穢,又收回。

    “借貴府盥洗池一用。”

    將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再消了毒,沈逆這才接過花。

    將花繼續留在琉璃罩里,不沾染半分血腥氣.

    沈逆回到靖安侯府時,邊燼還未歸。

    萬姑姑見她一身的血,可是嚇了一大跳。

    得知她沒有受傷后,便讓她快去洗洗,別一會兒嚇到夫人。

    沈逆將花放下,仔細沐浴之后出來抬臂嗅了又嗅。怕還有殘留的氣味,便點了香薰,在香薰爐子邊熏了半天,熏了一身禪茶香味,師姐應該不會太嫌棄了。

    師姐說今夜有別的事要辦,眼下接近子時,何事需要辦這般久?

    沈逆披了新的裘衣,一邊給邊燼傳信一邊往大門口去。

    興化坊間,萬籟俱寂。

    馬上就要到侯府,脊柱也瀕臨極限。

    邊燼的鬢角有絲冷汗在往下滑,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雙腿只剩微弱的感知,她幾乎是在拖著雙腿勉強前進。

    “邊女郎,是邊女郎!”

    成慶侯府馬車從她身邊經過,一名貴婦提著裙擺,著急地下車來。

    這貴婦正是住在隔壁的成慶侯夫人。

    成慶侯夫人握住邊燼的手,感嘆道:“許久未見,我一直都惦記著你吶。邊女郎可還記得我?上次見面還是七年前那次游園。沒想到現在咱們成了鄰居。”

    這位成慶侯夫人以前是位不受寵的郡主,年幼來京倍受欺負,游園時不慎落水,被一群貴胄子嗣譏笑。

    當時圍觀者眾,沒有一個救她,是路過的邊燼救她撈上岸,脫了自己的外衣給她,幫她解圍。

    成慶侯夫人一直記著邊燼對她的恩情,先前魏王大鬧靖安侯府,以及邊燼莫名其妙成了靖安侯夫人一事,她都知道。

    如今私下偶遇恩人,想說些體己話,又念起她這些年的遭遇,千挑萬選不知道該說什么才沒有揭人傷疤之嫌。

    看她已經快到靖安侯府了,成慶侯夫人腦子里自動浮現她和沈逆的一些不太好的傳聞。

    成慶侯夫人握著邊燼的手更緊了緊,眉心擰成一團,卻又不方便直接說,只旁敲側擊詢問:

    “邊女郎成親了,與靖安侯……相處得可還好?”

    邊燼不喜與人接觸,即便隔著手套也很局促。

    此刻她脊柱錯位的感覺愈發清晰,就要站不住。

    想起沈逆與陌生女子并肩的畫面,有種偷竊別人愛人的窘迫,她只道:

    “和半生不熟的舊相識成親,挺尷尬。”

    沈逆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了邊燼這句話。

    倒是熟悉的薄情。

    聽見腳步聲,邊燼和成慶侯夫人一同看向沈逆。

    沈逆目光在邊燼身上停留片刻,又轉向成慶侯夫人握著邊燼的手,不轉眸地凝視著。

    “夜深,回房吧。”

    趕客的意味很明顯了。

    成慶侯夫人如芒在背,訕笑兩聲,很快放開了邊燼,盡禮數地道別后,速速離開。

    邊燼從沈逆身邊走過,沒看她。

    一步,一步,緩得像一只破損的舊鐘,越走越慢。

    終于走不動了,她單手扶著庭院燈,任大雪一遍遍勾勒身形。

    沈逆平靜的眼里是欲起的火,視線落在邊燼微微起伏的后背上。

    她又一次消失,又一次將自己弄傷。

    傷到走不動了,也沒開口向沈逆討半個字。

    邊燼緩了很久,準備繼續前進的時候,忽然腰間被一股力量鉗制。

    她垂眸,發現沈逆正單臂扣著她。

    “你……”

    破碎的聲音才起了一個頭,便拐了調,變作一陣低低的驚呼。

    邊燼雙腿驀地離地,被沈逆直接橫抱起。

    身體動作被打亂的失控感,一瞬間吞沒了邊燼的意識。

    沈逆抱著她在雪地里疾走,雪沫飛濺。

    半晌,邊燼緩過了神。

    眼睛半睜半閉間,發現自己緊貼著柔軟的曲線。

    這是沈逆的懷抱。

    沈逆抱著她,全程沒有說半個字,甚至都沒有低頭看懷中人。

    被輕易控制的感受讓邊燼有些惱,更有些其他道不清的情緒。

    悶了半天,悶出三個帶著顫音的字。

    “放開我。”

    風吹飛了沈逆的幞頭,連帶著頭發也變得凌亂。

    幾絲黑發從眼前掃過,整潔、慵懶和嫵媚全數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邪氣。

    “恐怕無法如你所愿了。”沈逆冷言,“知道師姐喜潔,我不該碰你。可之前囑咐過不能有大動作,師姐怕是忘了吧?如今將我好不容易修復的身體摧殘成這樣,我如何能再任你隨性放肆?”

    邊燼無法再言語,安靜地忍著痛。

    沈逆的裘衣和骨相完美的臉廓為她擋下了風雪。

    她卻“恩將仇報”,將沈逆的衣襟攥得皺成一朵花。

    作者有話說:

    邊.面紅耳赤.氣鼓鼓卻無能為力.小貓.燼:“哼。”

    沈.冷漠.逆:“氣鼓鼓也沒用,今晚非修不可+。”

    第17章

    工作室厚重的門被沈逆單腳頂開。

    光從眼皮上晃過,邊燼短暫地睜了一下眼睛,幾根凌亂的發絲被汗水沾在臉側,眼睛里帶著水汽。

    沈逆將她抱上工作臺,順手將燈光調整成不刺眼的暖光。

    邊燼對旁人的懷抱很不熟悉,很久很久沒被誰擁抱過了。

    多年前這樣緊密抱她的人,也是沈逆。

    彼時的沈逆是最喜歡向長輩撒嬌的年紀,邊燼一貫縱容。

    多年之后,還是同一個人抱她,但感受和姿態已然完全不同。

    邊燼坐不住,身子向后晃,被沈逆攬住,往懷里帶。

    “靠著我。”

    邊燼無法用自己的脊柱支撐坐著,想躺下也做不到,只能依附沈逆。

    垂眸看著自己的雙腿,觸覺還有,但已無法支配,抬不起來。

    沈逆單手從她身前斜穿過,攬住她的腰側,宛若車載安全帶。

    這根邊燼獨家享用的安全帶,此刻穩穩承載著她上身全部的重量。

    沈逆另一只手將柔軟的大氅鋪在臺面上,隔絕了金屬臺面的冷硬。

    即便被沈逆攬入懷中,邊燼始終沒看向她。

    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刻意避開距離過近可能帶來的對視。

    鋪好臺面,傾身,沈逆力道恰到好處,護著邊燼脆弱的腰肢,先把她上身放平,再架起腿彎,將她整個人平穩地托到操作臺上。

    沈逆的上身落下一片影子,籠罩著邊燼。

    邊燼仰面躺著,側著臉,氣息沉重,急促。

    檢修的是脊柱,自然得換成俯臥的姿勢。

    翻身的動作一定會牽扯到崩潰的連接器,引發一波難以忽略的痛楚。

    沈逆去拿麻醉劑。

    麻醉劑尚未調配好,邊燼已經在沉默中嘗試自己翻身。

    沈逆眉心輕推起小小的褶皺,放下麻醉劑,右手伸到她后背上。

    依舊是單手,支撐感強而有力,邊燼借著沈逆的小臂穩穩翻過,伏在臺面上。

    翻身的動作耗費了所剩無幾的力氣。

    她趴在臺面上,枕著自己的右臂,呼吸愈發粗重。胸腔帶著上半身在不斷伏起。

    束起發髻的脖子上一層發亮的冷汗,攥緊的拳頭骨節青白,微微發顫。

    全程她都很安靜。

    除了呼吸聲,沒有任何清晰的痛吟。

    沈逆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時她正在忍受的痛楚,比斷骨還要劇烈。

    而邊燼,依舊是沈逆記憶中那個獨自撐起師門的大師姐。

    再痛也不見她吐露只字片語。

    即便如此,沈逆也知道,她快要到達極限了。

    沈逆的手下移,壓在她的盆骨處。

    掌中發出白色的光,診斷儀掃描后確定,機械脊柱的超導連接器已經損壞,需更換。玉璧報廢進度從78%躍升至96%,已經不能使用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上次留下的接插點完好無損,能立即開始修復。

    所有掃描數據在沈逆的視網膜上一行行地浮現。

    她必須立即決定這次的急救方案。

    玉璧若是在邊燼體內直接報廢,邊燼也難活。

    最新的機械脊柱其實已經打造完成,只是僅測試過一次。

    原本沈逆計劃在不同的場景里多測試幾次后再裝入邊燼體內,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

    更冒險的是,還未完成的玉璧也要趕鴨子上架。

    為了保下邊燼一命,必須得將舊的那枚直接替換。畢竟誰也說不準報廢進度最后的4%,會因為哪個動作突然完成。那樣的話,邊燼會暴斃。

    只能將新脊柱和玉璧安裝進去,一邊讓邊燼使用,一邊檢測。

    即便這款玉璧是未完成品,可能會造成邊燼個別感官和觸覺失靈或偏移,但這是小事,可以慢慢調試,好過絕對會發生的死亡。

    沈逆大腦在飛速運轉,已經將手術過程中最重要的步驟和注意事項羅列完畢。

    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了過去,意識到自己正單手箍著邊燼的腰肢。

    好細的腰,她瘦了很多。

    單掌一張,纖長的手指就能握住一半似的。

    邊燼的神智在浮浮沉沉間也意識到,此刻自己正被沈逆全面掌控著。

    雖說已經被沈逆修復過一次,但上次全程昏迷,對于修復的過程沒有任何記憶。

    可這次尚且處于清醒的狀態,感受完全不同。

    沈逆輔助邊燼翻身的手還搭在她的肩頭,另一只手已經扣住她的腰側。

    邊燼感覺自己像被沈逆輕易制在這,還是背對著的姿勢。

    如弱者般被沈逆輕易壓制著,格外難堪。

    邊燼回眸,聲音微弱,尾音帶著忍痛產生的顫意。

    “師妹……能否將機械臂授權給我使用?”

    沈逆不動聲色撤開了手,正在準備工具,提起工程箱的時候回問:

    “師姐是打算自己修復自己?”

    邊燼下巴壓在攥緊的拳頭上,冷汗淋漓。

    “我為自己修復過斷腿……雖,不似你機械天賦超群,但給自己維修還是……可行的。”

    說時斷斷續續,生怕一不小心泄露痛吟。

    說完,便聽到沈逆輕輕的笑聲。

    笑聲很輕,但在隔音的靜謐工作室內清晰可聞。

    邊燼無聲地回眸,帶著被嘲笑的惱。

    “別誤會。我沒有笑話師姐的意思,只不過隔行如隔山,師姐自是聰穎絕倫,沒有機械天賦也能給自己換腿,甚至替普通人做玉璧更換手術恐怕都沒太大的問題。但對你自己不行。”

    “為何?”

    “師姐是極其罕見的雙S戰斗天賦者,恕我直言,以你平庸的機械修復技術,難以匹配你強悍又精妙的身體。”

    工程箱重重一放,沈逆俯身,聲音很近。

    “能修復你的,只有我。”

    褒揚的同時諷刺之意又拉滿,邊燼一時無從反駁。

    這個女人終于撕掉了維持了多日的偽善,損人的嘴也開始不放過她了。

    邊燼眼尾往后挑,看向沈逆。

    這一眼,竟帶著一絲軟媚的滋味。

    不過沈逆明白,邊燼不會有軟媚的時候。

    那是被自尊燒紅的眼尾。

    沈逆不再看她,手探到清潔口下方,超聲波消除附著在手上無法用肉眼觀察的微粒,納米抗菌噴霧隨后全面噴灑,所有污穢和病原體被消滅得一干二凈。

    機械師的雙手不僅清潔無菌,還覆蓋了一層潔凈的薄膜,像透明的手套。

    準備好了一切,沈逆再去看邊燼時,見她單臂握拳壓在臉邊,另一只手臂撐在腰側,似乎想將自己撐起來。

    邊燼正對著一面巨大的落地鏡子。

    鏡中的她額頭上滲著光亮的冷汗,雙唇紅得不自然,一貫冷調的臉龐上覆著一層不曾出現在她身上的虛弱。

    瀕死的虛弱女人,誰輕輕將她一握,都會讓她支離破碎。

    沈逆胸腔里有種酸楚在失控蔓延。

    邊燼這樣的天之驕女,為何要讓自己淪落至此。

    或許換一個人來為她修理,她可以閉眼忍受。

    唯獨沈逆,讓那份難堪無限放大。

    可除了沈逆,又有誰會傾盡一切修復她?誰又能修好她?

    沈逆握住她的手腕,言語間故意的刻薄更甚。

    “師姐多慮了。我是大夫,你是病人。你在我眼中不過是一件破損的機器,誰會對破損的機器動念頭?你如果現在執意從臺上離開,活不到門口。”

    沈逆就差將“自作多情”念給她聽。

    邊燼掙扎的動作因為沈逆這番無情到露骨的話,有了微妙的停頓。

    沈逆將臺面上的皮質環拉開,環住邊燼的左腕,將她的手腕固定在臺面上。

    邊燼臉色通紅,“沈逆!”

    居然連名帶姓地叫。

    沈逆不太客氣地將她腳踝也固定住,繞到右側,執起右腕,目光散漫地落在皮扣上,似在對那皮扣說話。

    “它能有效防止脈沖震蕩對你造成的二次創傷。忍忍。”

    邊燼的耳尖已經紅透。

    沈逆不再去看她太過消瘦的軀體,冷淡地說:

    “師姐,該睡一會兒了。”

    將麻醉劑注入邊燼盆骨的接插口。

    邊燼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也被固定時,忽然想起破碎的水晶球。

    買的時候老板說是最后一顆,往后恐怕再也買不到了。

    邊燼突然道:“你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嗎?”

    意識便斷在這里。

    到底是雙S級戰斗天賦者,強力麻醉劑注入接插口后,起效的時間都比別人慢了許多,還能再說一句條理清晰的話。

    確定邊燼失去意識,沈逆看著她沉睡的側顏,回味剛才那句。

    你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嗎?

    這話說得實在太直白,直白到讓沈逆意識到她居然在在意。

    女人。

    不是“師姐妹”,也不是一起長大的“青梅”。

    “女人”這個詞從未出現在她們之間。

    是帶著某種曖昧暗示的全新身份。

    這個詞不像邊燼的風格,她似乎錯意了什么事。

    回想起在工程司門口察覺到的腳步,莫非……

    同時也意識到,一向嘴嚴的師姐能問說出這樣的話,估計是被麻藥混亂了意識。

    麻醉劑還是讓邊燼的大腦失控了一瞬,像醉酒后突出的真言。

    沈逆想要揉揉邊燼的腦袋,又覺得自己沒權利這么做。

    麻醉倒計時在滴滴作響,提醒她該快些工作了。

    沈逆強迫自己回神,此刻她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師姐這身衣服得從前面打開。

    但已經不能再翻身了。

    拿過剪刀,仔細地消毒。輕輕的裂帛聲后,沈逆戴上提升視覺的光學掃描鏡,抓來機械臂助手。

    眼眸一滯,她發現今天邊燼穿的是她為邊燼定做的扶光錦交領襦裙。

    先前沈逆無意間聽到了邊燼跟萬姑姑說,這身婚裙“顏色太濃,不適合我”。

    即便覺得不適合,但還是穿了。

    為了今晚和她一同去看通天火輪。

    結果,興沖沖地到工程司,想要接她一塊兒去市集,卻看見有個陌生女人挽著她的畫面。

    沈逆忍不住想,所以在看到陌生女人挽著她時,邊燼是什么心情呢?

    又為什么會受重傷?

    沈逆眼眸輕閃,被她說成是“半生不熟舊相識”的氣也消了大半。

    這身襦裙的所有細節都是沈逆親自確定,為她新婚妻子量身定制的。

    即便這“妻子”的身份,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認領。

    婚裙得一并剪了,有點舍不得,可也只能回頭再做了。

    降低上半身,壓近邊燼的后背,指尖謹慎地在邊燼兩側腰窩,找到了第一次檢修時留下的另外兩個接插點。

    這兩個接插點也很貼膚,不用肉眼觀察的話,觸覺很難發覺,邊燼迄今都不知道。

    因為邊燼的義體很少,在原生脊柱被惡意打斷之前,除了玉璧和各種模塊,只有少數的骨骼和關節是義體。

    沈逆盡量保留了邊燼的原生皮膚,從盆骨到腰窩做了一條纖細的開口。

    沈逆第二次打開邊燼的肌理。

    邊燼已經失去了意識,旁人的目光,甚至是手,即便肆無忌憚在她身體上漫游撫弄,她也不會知曉。

    但沈逆不僅幫她蓋上手術毯,視野全程也只聚焦在需要關注的很小范圍內。

    上次檢修也是如此。

    在小范圍內高度集中注意力,讓她的眼睛疲勞程度加劇。

    兩個時辰后,沈逆歇了一刻鐘,為自己滴眼藥水,吃了一塊涼掉的餅,然后再全面消毒,繼續抓緊時間工作。

    屋外狂風呼嘯,屋內邊燼已經脫離了痛苦,陷入沉睡。

    沈逆雙眼嚴重充血,但她得爭分奪秒。

    終于將玉璧最后一個接口完美剝離,把邊燼的玉璧捧在手心里。

    十年多前,沈逆曾和這枚玉璧打過照面。

    這是師尊的遺作,是這位機械大師留給雙極樓和帝國最后的禮物。

    裝入體內前,邊燼一整晚都沒睡好。

    迄今沈逆還記得她臉上興奮的表情。

    沈逆隨手將師尊的心血隨手丟到一旁的垃圾桶內。

    從穩定液里拿出了她的作品。

    她不準備叫它“玉璧”。

    實際上,無論是性能還是材質,甚至是方形的形狀,它都和“玉璧”完全不同。

    這是沈逆只為一人打造的“逆芯”。

    逆芯的構想誕生于沈逆六歲那年。

    可惜她生的太晚,年幼時空有設想卻沒有落地的能力和財力,否則邊燼又何必使用別人的東西這么多年。

    修復報廢度超過90%的玉璧,如縫斷水。

    沈逆不屑縫補他人作品,對逆天改命倒是有些興趣。

    將逆芯放入邊燼體內,連接全新的機械脊柱,啟動。

    滾燙的全新動力油在逆芯的驅動下,流向邊燼發冷的四肢百骸。

    尚在沉睡中的身軀不受控制地微顫,被皮質環安全地護在臺面上。

    沈逆雙臂撐在邊燼身體兩側,目光鎖定在檢測屏幕上。

    【20%……30%……50%……80%……】

    【……100%。逆芯啟動完成。】

    邊燼體征慢慢回穩,沈逆將屏了許久那口氣喘了出來。

    緩緩抬起疲倦的腦袋,初升的陽光映在她血紅的雙目上。

    看了眼日期,距離上元節已經過去了三日。

    通天火輪應該拆了吧?

    作者有話說:

    沈逆:把我的心嵌入老婆體內///

    第18章

    機械臂掃描,手術全面完成,沒有污染或過載區域。

    沈逆繼續設置了自動清潔,閉眼休息了一會兒。

    機械臂無微不至地掠過邊燼的肌膚,清理消毒后,再抹一層無味的護膚乳。

    一切護理完畢,機械臂將軟毯蓋回邊燼身上,緩緩移回了墻面。

    沈逆睜開干澀紅腫的眼睛,鏡子里三天沒合眼的自己憔悴不堪。

    一口氣喝了一大杯的營養液,冰涼柔滑的營養液入喉,桂花味在口腔中彌漫,甜得沈逆一激靈,倒是清醒了不少。

    家里所有的營養液都加入了桂花味糖膏,她都忘了。

    走到工作臺邊,邊燼還在沉睡,纖長的睫毛天然卷翹,粉唇微啟,唇珠像顆飽滿的軟糖。

    重逢這些日子,沈逆還未這樣放肆凝視她的臉龐。

    將皮質扣一個個解開,發現邊燼掌心里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傷口。

    腦中閃過某日朝食時分,邊燼手中莫名多的一層繃帶。

    傷口出現的時間點,和不明入侵物出現在侯府那夜重合。

    沈逆仔細打量這道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傷口邊緣平滑,深且窄,像被鋒利的金屬割破。

    邊燼的處理手法十分草率,這等醫術,居然還想自己修復脊柱。

    反正閑來無事,沈逆順手幫她縫合了。

    手術開始的時候,沈逆就幫邊燼戴上了手術帽。

    長達三日的龐大手術,還是不小心讓她露在帽沿外的鬢角染了兩滴動力油。

    愛干凈的師姐每日都需沐浴,容不得一點臟污。

    這會兒肌膚已經清理干凈了,索性將她長發也清洗一遍,等她醒來后即便會繼續生氣,但發現自己干干凈凈的時候,怒氣也能少一些。

    浣發后,沈逆卷起軟毯,仔細地把她裹起,抱回臥房。

    臨走前,沈逆將一臺最新型號的量子細胞共振儀放到角落,對著邊燼。

    這臺共振儀可以與機械能量場共振,加速傷口的恢復。

    沒別的毛病,就是非常耗錢。

    每個時辰燒掉的能量價值一萬兩白銀。

    沈逆先預設了三個時辰。

    走到院中,發現雪樹下站著兩位麗景門女官。

    依舊是上次監督她們圓房的那二位。

    高個戴著合金帷帽的女官姓房名判,矮個脖子為義體的女官姓竇名璇璣。

    聽說麗景門的女官們全都是被麗景門門主收養的孤女,精心培育成只為天子效命的死士。

    這二位起初沒有名字,是為天子效忠得到嘉獎后,賜了房姓和竇姓。這兩大姓氏都是帝國望族大姓。

    房判的合金帷帽將上半張臉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同樣質地堅硬的金屬雙唇。說話時雙唇只小頻率地上下張合,看不出情緒,聲音卻很高亢,混合著讓人耳膜發痛的電子音。

    房判:“靖安侯,陛下昨日宣你謁見,到今日都不見人影,還要我們麗景門親自來請。靖安侯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排場大得很。”

    沈逆邊洗漱邊說:“二位來一趟,就當鍛煉身體了。”

    房判:?

    洗漱完畢,穿好官服,正官帽的時候,沈逆發現房判和竇璇璣還站在原處。

    沈逆:“陛下宣本侯謁見,本侯得去含華殿一趟。二位若是還想留在此處,本府管家親制的甜豆花很好喝,二位可以去嘗嘗。”

    說完沈逆便將韁繩從栓馬樁上卸下,飛身上馬。

    竇璇璣冷哼一聲:“野腔無調,誰在乎什么甜豆花。”

    房判也冷笑:“長安城根本沒有好喝的甜豆花。”

    竇璇璣:……

    在房判后背用力一捶。

    房判忍著痛,立即跟上氣呼呼的竇璇璣。

    三日沒出門,氣溫已經開始回暖了。

    暖陽曬在缺覺的沈逆身上,讓她有種隨時都會墜入夢境的恍惚。

    城中各處還留著上元節熱鬧的余韻。

    只是路過市集的時候,沒瞧見通天火輪的影子。

    果然拆掉了。

    她在前面騎馬,竇璇璣和房判也各騎一匹馬,在后面壓著火,慢吞吞地跟著。

    竇璇璣瞧她身子晃晃悠悠的,想起先前聽侯府管家說她忙著要事三天沒合眼,估計隨時都有墜馬的風險,竇璇璣一直在緊盯著她的后背。

    這靖安侯分明是池塘里的藕成了精,渾身都是心眼。

    也不知會不會故意來一出落馬摔傷的戲碼,好再回避天子的召見。

    來時門主就特意跟竇璇璣交代,盯緊沈逆。東市西南花店一事非同小可,沈逆是最關鍵的人證,若是她有任何閃失,竇璇璣和房判的腦袋都別想要了。

    竇璇璣腦袋被人摘過,是死過一回的人,死亡的滋味她不愿再嘗,沈逆得看牢。

    沈逆在馬上左右輕擺,忽然上身僵挺,往左側傾斜。

    還真睡著了。

    竇璇璣眼神一利,迅速從馬上一躍而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飛向沈逆的身側,欲將她托回去。

    沈逆卻打了個呵欠,身子自己正了回來。

    竇璇璣撲了個空,險些臉部著地。

    為了保持平衡,只能單膝跪地。

    沈逆眼角帶著淚花,對馬下“跪安”的竇璇璣道:

    “請起。”

    竇璇璣:……

    竇璇璣咬牙道:“靖安侯還請平安活到御前。”

    沈逆正要開口,聽身后傳來一陣低笑。

    “竇氏貴女居然給沈姓女下跪,你們蘭陵竇氏祖上若知曉了,也不知作何感想。”

    尋著刻薄的聲音望去,見一雍容女子坐在鈿車寶馬車隊之首,玉貌絳唇,一身佛頭青斗篷,華麗的鎏金步搖嵌在凌云髻上,貴重中散著理所當然的傲慢。大冬日,車上遮風的帷裳半敞,悠然覷著沈逆,似要將她反應囫圇看個明白。

    此人不是永王李煽是誰?

    今日的李煽沒穿官袍,不見森冷,風姿端凝。

    即便面上端凝,口中說出的話依舊刺人。

    李煽所說的竇氏嫡系出自蘭陵,曾是蘭陵第一大族,和洛陽陳氏、睦州第五氏,以及長安李氏,并稱帝國四大家族。

    曾經輝煌的陪都蘭陵,十年前因黑魔方肆虐幾乎被夷為平地。

    如今再提及蘭陵,已經沒人將它當做陪都,而是舉世聞名的深牢大獄,關押的都是窮兇極惡的重刑犯,以及被黑魔方污染過半死不活的瘋子。

    竇氏嫡系在黑魔方的摧殘下,門衰祚薄,被迫離開故園,舉家遷至長安謀生。根脈易土,自然沒法和土生土長的京圈豪族相提并論。

    天子李渃元為一批有功之士賜姓為竇,竇氏面上謝恩,關起屋門只當做恥辱。

    此刻竇氏嫡系的長子和長孫,正坐在李煽身旁的儀仗中陪同出行。

    李煽當著竇氏嫡系的面這樣說,竇氏臉面丟了個精光,竇璇璣難堪,更是有意羞辱沈逆。

    沈逆是被遺棄在雙極樓的孤女,這件事隨著她的名聲日盛,滿城皆知。沈姓在唐Pro帝國是個寒門小姓,李煽這番話純粹是為了戲弄沈逆,等著看沈逆的反應。

    沈逆卻粲然一笑,好看到讓李煽心神一晃。

    “殿下說笑了,竇女郎不過是惦記下官,不小心摔了一跤,若這也算下跪,那這長安城中每日有多少百姓互相跪拜?昨日下官府上路滑,下官和下官的管家萬姑姑也差點互相磕頭呢。”

    沈逆這番話說得輕輕松松,乍聽之下并無尖銳的反擊之意,讓竇氏臉色好看了一些之外,竟教李煽驟然斂容。

    竇氏長子竇賓察覺到李煽面色不善,明白沈逆這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其實讓李煽頗為羞憤。

    李煽生母出生卑微,是被先帝和整個李氏皇族輕視的侍女,便是萬姓。

    生母護著李煽長大,母女感情深厚,可惜沒能看見李煽展露天賦的那日就早早病逝了。

    方才李煽拿門第說事,只想著譏諷沈逆,卻忘記自己生母的萬姓在貴胄們眼里也是身微命賤。

    被沈逆戳中了心窩,還不能發難,畢竟沈逆管家的確也姓萬。

    不知情的旁人甚至都聽不出沈逆是否意有所指,刻意揶揄。

    怕李煽動怒,竇賓立刻道:“殿下,洛陽那頭筵席已經備好,就等著您過去主持。可別耽誤了吉時。”

    李煽不再發話,沉著臉將帳裳一落而下,沈逆那張討她厭的臉被結結實實擋在外面。

    擋住了視野卻擋不住聲音。

    沈逆一句輕飄飄的“殿下一路順風”,還是傳進李煽的耳朵里。

    李煽被暗暗臊了一下,對沈逆這張缺德嘴有點過敏。

    居然覺得這句再普通不過的話里,都夾帶著辛辣的挖苦。

    永王的儀仗很快出了城,轉眼消失在天際。

    竇璇璣再看沈逆的時候,覺得她這張狐媚臉也沒那么煩人了。

    大明宮,含華殿。

    大殿關得嚴絲合縫,內侍站在門口,沒有召見任何人不得入內。

    殿中只有沈逆和李渃元兩人。

    沈逆將記憶模塊里的影像投在墻面上。

    李渃元看到那劉吉突兀地從棺木中起身,眼眶狂抖的時候,心里還有絲僥幸。

    畢竟義體失控現象很常見,即便是尸體,若沒有妥善處理義體內各種復雜的模塊,也有可能“詐尸”,未必就是感染了黑魔方。

    可當劉吉的脖子異化伸至兩丈長,發瘋般襲擊曾傾洛的時候,李渃元徹底沉默了。

    “是黑魔方……”李渃元垂著腦袋,眉眼中布滿懼意,“為什么,最后一個黑魔方的感染者不是在被愛卿消滅在北境嗎?若是黑魔方進入長安城,全境追蹤器一定會發出警報的!”

    沈逆道:“陛下,二十多年來黑魔方從沒有被真正殺死過。即便不侵入人體,也會入侵其他生物和各類工程。只要有網絡、義體和機械模塊,它便無孔不入。”

    “可是追蹤器……”

    “我們能升級防御系統,黑魔方亦會進化。黑魔方或許已經迭代出躲避追蹤器的能力。”

    沈逆這一句話直刺李渃元的心窩,讓她通體發寒。

    唐Pro在六年前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造出了一臺能夠精準追蹤黑魔方行蹤的儀器。

    無論黑魔方感染的是人類還是生物,亦或者是聯網的網絡,只要追蹤到就能迅速定位。

    追蹤器是城防工程之所以能夠從長計議的最大依仗。

    若黑魔方能繞開它,無聲無息地進入長安城內,那曾經的陪都蘭陵今日慘狀,將是長安可以預見的明日。

    豆大的冷汗從李渃元小巧的鼻尖上冒出來。

    “愛卿,若是傾盡所有國力,城防多久能完工?”

    沈逆:“三年。但第一期能在一年內落地。”

    李渃元用力閉了閉眼,為今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她按下御案上的按鈕,說:“讓永王到含華殿見朕。”

    內侍省很快回應:“陛下,永王殿下不在長安,她……”

    李渃元:“天涯海角,也讓她現在回來!”

    內侍省很少聽到好脾氣的天子動怒,立即“喏”了一聲,火急火燎找李煽去了。

    李渃元對沈逆道:“今日永王去洛陽,朕是知道的。但事有輕重緩急,必須得讓她現在回來。無論如何,今日朕為愛卿做主,最高研發署的權限必須得開。她恐怕已經走遠,回程需要一些時辰。”

    李渃元定了定神,對殿外的內侍說:“來,給侯君看茶。”

    內侍:“喏。”.

    天色黑沉,暴雨復降。

    李煽火急火燎趕回含華殿的時候,見沈逆坐在龍椅側下方悠閑飲茶。

    李煽眉眼上都是雪,花枝招展的裝扮更是限制了她的行動。提著裙擺撞入殿內的時候,整個人狼狽不堪,還被長裙絆了一下,單膝跪地。

    這個姿勢李煽很熟悉。

    和先前她剛嘲過的竇璇璣如出一轍。

    當時竇璇璣單膝跪的是沈逆,如今……

    李煽抬起頭。

    面前人依舊是沈逆。

    沈逆放下茶盞,也不起身,竟敢坦然受著她的跪拜。

    想起半個時辰前二人的相遇,那時沈逆身后跟著麗景門的人,自然是來面圣,定知曉今日之事天子定會召李煽來見,卻不提半個字,等李煽人已經到了洛陽,又被緊急召回。

    回來的路上飛天儀仗還險些被雷擊。

    此刻想來,“殿下一路順風”這句話,的確是實打實的挖苦。

    李煽眼皮突突地跳,硬生生忍下一肚子的憋屈,轉頭對李渃元恭敬道:“臣妹參見陛下。”

    李渃元臉色萬分難看,若是平日,看妹妹灰頭土臉的模樣定是心疼地上來扶她,此刻對她是有惱意的。

    李渃元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城防工事刻不容緩,為了保障進度,最高研發署那邊需為沈卿開通最高權限。所有資源和人力任她調配,不得有誤。”

    李煽腮幫咬得如石頭一般硬,只能應承。

    “喏……”

    含華殿外。

    價值千金的裙擺染了許多臟雪,洛陽萬花節上斗艷的計劃自然泡湯,李煽走了幾步,回頭瞪沈逆。

    沈逆眼稍微垂,圓形的墨鏡架在鼻梁上,目光從鏡片后只露出一點,懶散又吝嗇,卻十分從容地接下李煽犀利的目光。

    連永王跪禮她都敢接,她還有什么不敢的。

    沈逆行了個手禮就要從李煽身邊走過,李煽叫住她。

    “邊燼不過是在利用你。”

    沈逆腳步微頓。

    李煽將長裙隨意一甩,懶得再伺候,只瞵著沈逆頎長的背影。

    “費盡心思得到最高研發署的權限,回頭你那便宜妻子就會利用你來竊取更多的帝國機密。她早就淪為弦晝女帝秦無商的走狗,在你面前搖尾乞憐,到頭來誰將誰玩弄于股掌之間,只怕你恍然大悟,為時已晚。”

    沈逆在風雪中回眸。

    黑色的幞頭和鏡片被白雪描了一層邊,粉雪盈睫,一眨,連帶著嘴角泛起古怪的笑意都變得剔透而迷人。

    李煽:……

    她想用這番話激怒沈逆,完全沒想到竟得到她欲意不明的笑。

    笑中含癡,不掩亢奮。

    儒雅的女人忽然釋放出露骨的邪氣。

    “我的妻子在利用我……”

    沈逆指尖點在紅潤的唇上,雙眼微彎,目光落在天邊,似乎在琢磨、品味著什么。

    “你知道這句話的每個字,有多美妙嗎?”

    李煽的心結結實實地震了一下。

    沈逆所作所為,一直都在李煽的意料之外。

    是她活了二十七年,從未見過的生物。

    沈逆獨自吟味著內心的激蕩,很快收回神,再看向李煽時又換回了偽善的笑意。

    “謝謝殿下告訴下官這件事,殿下費心了。”

    “費心”二字忽然讓李煽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足以證明她對沈逆的私事有多關注。

    李煽臉色一紅,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一氣之下掉頭快步離開.

    邊燼醒來的時候,鼻尖縈繞著禪茶的香味。

    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臥房。

    眼前是一株開得正盛的冰藍夜曇。

    花如其名,夜曇從莖到葉再到花瓣,皆呈半透明冰藍色,像初融的薄冰,能看到維管束輸送養分的軌跡。

    夜曇在昏暗的冬夜中散發著幽寂的藍光。纖弱的花瓣如絲綢柔軟,又似一層薄紗,被造物主的巧手捏成了花的形狀,嬌妍而脆弱。

    不是人造的,竟是真的。

    邊燼已經很久沒見過鮮活的冰藍夜曇了。

    多年前還在雙極樓時,邊燼偶然間得了兩株,種在后院。

    沈逆也說漂亮,時常跑到她這兒來賞花。

    但這夜曇實在太嬌弱難活,不到三日便敗了。

    看沈逆失落的模樣,邊燼翻了許多書,查閱古今資料,最后才找到了種植要點。

    自那后,冰藍夜曇長滿后院,沈逆又開心了。

    師門內外不少人慕名前來詢問她種植方法,邊燼出于私心沒有告知。

    至于那份私心為何,邊燼從未深究過。

    ……

    將她強制在工作臺上的女人正坐在角落。

    沈逆見她醒了,放下電子筆,從案幾后起身,拿來準備好的營養液。

    這次邊燼伸手拿,沈逆沒拒絕,遞給她之后就坐了回去。

    兩人目光都未碰到一塊兒。

    沈逆繼續看城防文件,邊燼雪白的手落在她的余光里。

    沈逆邊翻閱邊跟邊燼說:“修復過程很順利,我已經讓機械臂為你清潔過身子。放心,消了三道毒,全程都是無菌操作……”

    話說一半,被打斷。

    “都是義體了,何必這么講究。”

    果然還有點惱,惱她將她綁在工作臺上。

    沈逆能屈能伸的很。

    “禮不可廢。”

    邊燼眼神微睨,語氣中竟有些使性子。

    “昨晚我讓你停卻不停,也不見你對我講禮。”

    記憶中邊燼很少對她使性子,從前盡是一副溫柔周全的長輩模樣。

    有點脾氣的她,讓沈逆左胸腔那顆原裝的心臟,跳得過快了幾下。

    沈逆更正,“是三天前。”

    一陣沉默。

    這意味著,沈逆又修了她三日。

    邊燼不禁想,那這三日之中,沈逆吃了幾頓又睡了幾個時辰?

    借著光暗暗看一眼。

    這張皮囊好看還是很好看的,只是形容憔悴,看上去應該又是沒吃好沒睡好。

    意識到方才自己太蠻橫,邊燼沉默了幾息,看向床頭的花。

    “花是你買的?”

    靜了半天,還是邊燼先開了口。

    邊燼對成慶侯夫人說的那句話沈逆還記得。

    怪她記性太好,忘不了。

    也不在意了,但暫時不想自討沒趣。

    “不是。”沈逆說,“同袍送的。”

    邊燼便沒再跟話。

    沈逆繼續說:“你的身體你得知道。機械脊柱和玉璧都換了。機械脊柱是用鈦合金和納米纖維復合材料制成,足夠堅硬也足夠柔韌,你怎么折騰都行,但今日還得臥床,明天起便能行動。脊柱只測試過一次,所以后期還需要你反饋給我數據。還有,你先前的玉璧瀕臨報廢,我索性直接將它也換了。不然就那玉璧的破損程度,換再好的脊柱,你隨便揍個人,超導連接器一樣會崩。”

    說到此處,即便是見多識廣的邊燼也很意外。

    “玉璧也換了,那我現在……”

    “換成了我做的芯片,叫‘逆芯’,當世唯有一枚。即便還是個未完成品,依舊比暗網上最昂貴的定制玉璧都要好用。”

    邊燼知道沈逆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打造屬于自己的作品。

    那時候她才一點點大,也有迷茫和失去自信的時候,是邊燼一直鼓勵著她探索天賦的邊界。

    如今沈逆真的成功了。

    烙印著沈逆姓名的作品,替換了師尊的遺作,此刻就在邊燼體內。

    邊燼的心情有些復雜。

    “有件事得事先跟你說明,因為都是未完成品,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里,我需要師姐為我提供反饋數值。往后兩個月,每七日需檢測一次數值。那天無論多晚,煩請師姐回府一趟。”

    邊燼不由自主想到,麻醉前兩人的爭執和觸碰。

    腿彎還殘留著沈逆小臂的觸感。

    若是往后還需像那晚那般……

    邊燼眨了眨眼。

    “師姐?”

    “知道了。”

    回復的語氣很冷,也聽得出來挺為難的,不過最后還是答應了。

    “對了,婚裙,被我剪了。”沈逆摸了摸鼻子,“畢竟當時情況特殊。”

    邊燼胸口起伏一番,“別說了。”

    “行。回頭我會再做新的。”沈逆一邊收拾城防設計圖稿一邊道,“新的脊柱和逆芯的本事你可以慢慢體會,應該不會再出現崩潰的情況。不過,蘭臺的差事不過修史,也無須你大動干戈吧?”

    這番話是在旁敲側擊,上元節那晚邊燼究竟做什么去了,為什么會將自己傷成那樣。

    邊燼如何聽不出來她的試探?

    只說:“有點私事。”

    看來是不方便說的事。

    也對,師姐在長安城里有老熟人并不奇怪。

    畢竟她倆之間有六年的空白,如邊燼所說,的確是硬湊在一起的舊相識。

    沈逆不再追問。

    師姐有自己的私事要做,且守口如瓶,沒事,她還是會大發善心為師姐解開一些橫生的誤會。

    第五闕的傳信已經傳過來一刻鐘有余。

    第五闕說后日一早,和曾傾洛一起來府上拜訪。

    沈逆回復她:【明日就來。】

    此刻在長安城另一頭的第五闕:?

    沈逆轉了轉手里電子筆說:“對了,明日我有一位舊友來訪,師姐若是有空,委屈你再扮一扮我的妻子。”

    邊燼問:“扮妻子,需要做些什么?”

    沈逆眼眸忽地一轉,落回邊燼身上。

    邊燼竟被她這一眼看得心跳快了兩下。

    沈逆:“尋常妻子如何做,師姐便如何做。”

    邊燼將目光從沈逆的方向移開,偏偏落在情意盒上,再度艱難地移到另一側。

    “我沒當過誰的妻子,不知尋常妻子都做些什么。”

    沈逆思索了片刻,“師姐只要表現出疼愛我的模樣便好。”

    第19章

    當晚,沈逆就收到了最高研發署發來的權限開通函。

    函件上特意標明,沈逆可以自由出入最高研發署,也可以查閱資料,甚至調配研發署所有的人力和物力。

    但有一個前提——所有的申請都需經過署長李煽的批準。

    沈逆早就想到了,李煽不可能放縱她在自己的地盤胡作非為。

    可只要讓她進了研發署的大門,后續一切就由不得李煽了。

    復盤獲得研發署權限的過程,比她想的還要順利。

    且有一絲詭異的幸運。

    劉吉的玉璧感染了黑魔方無疑,可劉吉已死,即便黑魔方異化了他的尸體,惡變的程度和殺傷力都很有限,甚至還被沈逆當場撞見。

    黑魔方突襲京師,這七個字無論念給誰聽,都足以嚇破對方的膽子,與此同時,腦子里必定會浮現生靈涂炭的地獄景象。

    可實際上,里外里除了一屋子被“詐尸”驚嚇到的親朋,唯一損失的也就是劉吉那口昂貴的楠木棺材,和沈逆漂亮的大氅了。

    沈逆不相信任何的巧合。

    曾傾洛的信從加密頻道發送到她的賬號。

    曾傾洛打聽到,麗景門已經一一找到當日目擊者,強迫安裝保密協議模塊。若是將那晚劉吉異化的事告知他人,模塊就會將他們的五感鎖死,解鎖的權限只在麗景門門主手中。

    五感鎖死,還真是新鮮的酷刑。

    不愧是麗景門門主。

    李渃元和善,的確適合養只擅長咬人的狗。

    起碼表面看是如此。

    給曾傾洛回復。

    【我把劉吉的數字身份標簽發給你,建立網絡足跡映射。看看黑魔方是從哪里將他污染的。】

    數字身份標簽會把劉吉所有的網絡活動記錄在案。包括他義體軟件更新日志、網購歷史、疾病和醫療記錄,以及出行掃描。通過這些標簽進行高級數據分析,以此創建他的網絡足跡的地圖。

    映射和標簽相輔相成,有時候標簽中被刻意隱藏的部分,聰明的分析師也能通過映射發現。

    這是新世代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數字世界中的所有活動,以及與此人的連接,都會一覽無余。

    當然,如果劉吉能夠像沈逆一般,建立高級別的私人防火墻,那么網絡足跡也很難被人跟蹤。

    網絡足跡映射不難建立,只需要足夠細心和時間。

    難的是獲得數字身份標簽。這是絕對的隱私,能查看的人只有高級別的內廷官員,以及沈逆這樣無孔不入的黑客。

    曾傾洛:【給我三天的時間。】

    一般需要五天,曾傾洛只討了三天,看得出來她對此十分重視。

    曾傾洛不可能不重視。

    想起黑魔方,她失去的那條腿上的傷口,和失去至親的心口,都會隱隱作痛。

    沈逆知道曾傾洛此生最痛恨的就是奪去她母親和左腿的黑魔方,安撫道:

    【不急,黑魔方這次難以在長安城中傳播。】

    曾傾洛秒回:【喏。】

    她以為沈逆已有對策。

    退出和曾傾洛的對話,沈逆給她在北境的耳目傳去劉吉的資料,調查劉吉在北境的標簽,看看他是否有到過北境。

    耳目暫時沒有回復。

    沈逆不用往回翻傳信記錄,也不用查看記憶模塊,她原裝的大腦記得上回和耳目聯系的時間點。

    對方回復的頻率越來越慢。

    北境的黑魔方暫除,算是安全,但弦晝那個瘋女帝秦無商,以及周邊小國還在時不時騷擾邊疆。

    不知回復變緩,是否與此相關。

    沈逆提筆,在電子日歷上畫了一個紅圈。

    夜深。

    沈逆走到寢屋前。

    想直接推門進去的時候,念及上次貿然闖入驚擾了邊燼更衣,這次她輕敲三下門。

    “我進來了。”

    邊燼聲音從里面傳來,“進。”

    沈逆推門進屋,邊燼已經坐到床上,全程都沒有看向沈逆。

    今晚大概要重新回地上睡了。

    沈逆很自覺,不用師姐說,自己去把被褥抱下來。

    邊燼剛將自己的被子往里側掖了掖,騰空間,就發現枕邊人把自己的被子抱走了。

    邊燼抬頭:?

    沈逆低頭:?

    邊燼隨手將被子鋪了回去,“那你睡地上吧。”

    沈逆:……

    無聲將被褥放下,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乖乖睡到邊燼身邊。

    燈光漸暗,邊燼背對著她說:“就當演練。”

    沈逆轉頭看向她,長發和枕頭發出窸窣的摩擦聲。

    邊燼:“演練當你的妻子。”

    這句話本意是解釋主動讓床只是為了演練。

    和上戰場前的練兵沒什么區別。

    沒想到說出口后,主動的感覺有增無減。

    邊燼閉了閉眼,將后悔的情緒安靜咽下,再睜開,補充道:

    “手掌的傷也是你縫合的吧,謝謝。方才我在院子里走了幾圈,能初步感受到脊柱的支撐和芯片的力量。師妹為了打造這兩樣事物肯定耗費了很多心力。你也知曉我現下的情況,身無分文,無以為報,為你做幾件順心的事還是可以。”

    看不到沈逆的臉,只能聽到她近在咫尺的氣音。

    “師姐從前待我好,也從未圖過回報。”

    邊燼沒再說話,沈逆的大度讓她對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脾氣有點不解。

    多日未合眼的沈逆很快睡著了。

    之前兩人共處一室,通常都要熬上一、兩炷香的時辰,氣息才能漸漸平穩,先后進入夢境。

    今天沈逆前一句話剛說完,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邊燼知道她睡著了。

    她從小就是這樣,真正睡著的時候會“嗯”這一下。

    沈逆睡得不太安穩,一翻身,一直被她擺在中間的小黃雀被她帶著墜到地上。

    邊燼聽到軟物落地的輕響,回頭微抬上身,和隆冬寒月可憐巴巴躺在地上的小黃雀對視。

    她和沈逆中間最大的屏障,沒了。

    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觸碰到沈逆。

    睡意難尋,思緒卻格外活躍。

    一會兒想起七歲那年在雙極樓撿到沈逆的那一日,小嬰兒慘白的小手攥著她的衣袖,不會說話,卻想跟她走。

    一會兒又想起沈逆十歲那年纏著她要她教騎馬。

    眼前一馬平川,遼闊天地間只有她們二人,以及身后如火一般在燃燒的壯闊落日。

    狂奔一陣,下方是斜坡,邊燼怕沈逆身子前傾掉下去,便放緩了馬速,一手握韁繩,另一只單手抱住她。

    懷中的女孩興奮地回頭對她笑。

    “師姐!騎馬好好玩!等我長高了,能踩到馬鐙了,我來握韁繩,帶師姐騎!”

    邊燼垂眸看沈逆。

    小巧的鼻尖上還有點點汗珠。

    夕陽斂進邊燼含笑的眼里。

    “好啊,那你快些長大吧。”

    回憶讓她浮現一絲笑意。

    笑意還未浸透唇邊,丟失了小黃雀的沈逆懷中空虛,在夢境里尋找著小黃雀的身影,翻回來,終于抱到了她的“玩偶”。

    夢里的小黃雀不知道為什么,圓滾滾的身子瘦了許多。

    怎么可以變瘦了。

    沈逆呢喃著,有些疑惑地用手掌確定著。

    的確瘦了,但好香,也很好抱。

    懷中人隨著沈逆觸碰的加深,紅潮一路從耳朵染到臉龐。

    沈逆探索的動作毫無邪念,卻讓邊燼不自禁地合攏膝蓋。

    要不是確定沈逆已經睡著了,且習慣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她一定會認為沈逆又在戲弄她。

    邊燼輕咬下唇。

    人是長大了,多了許多陌生的壞心思,不似小時候可愛。

    記憶里共同縱馬的師姐妹,如今在這床榻上調換了前后的姿勢。

    像那句許諾成真,沈逆真的將她抱在懷里。

    好幾次想將沈逆手臂挪開,可沈逆正睡得香甜,此番勞累都是為了修復她。

    邊燼認命地閉上眼。

    都說了,不便多見面。

    忍著沈逆的肆意,安靜的臥房中,邊燼難耐地昂起脖子,又隱忍地扣回下巴。

    潔癖如她,從未準許過沈逆以外的人如此欺近。

    酥和麻的感覺從肌膚往下行,邊燼眼眸潮濕,呼出一絲帶著顫意的幽蘭熱氣。

    就在最難受的時分,沈逆停下了探索。

    一切靜止了,除了邊燼的心潮。

    萬籟俱寂間,沈逆的呼吸平穩安逸,扣著邊燼的腰肢,已經徹底進入甜美夢境。

    徒留想去院子里舞劍散散邪念,又怕吵醒沈逆的邊燼,漫漫長夜,獨自緩緩消抵熱意……

    第二日。

    沈逆醒來后順手將懷里小黃雀放到一旁。

    覺得不太對勁,又將它拎回來,瞇起朦朧的睡眼瞧著,怎么覺得小黃雀沾了些灰?

    每天都在床上擺著的小黃雀,為何有灰?

    邊燼正在床下,背對著她穿衣。

    今天親友就要登門,沈逆打算和邊燼唱一出雙妻恩愛的好戲,擔心邊燼還因上元節她太過粗暴記恨,便率先軟了聲音問安。

    “師姐,早。”

    邊燼繼續壓平衣襟,緩緩系上腰帶時才側回臉,沉默地瞥了她一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

    沈逆:?

    乖乖問安怎么也會被冷眼相待?

    將小黃雀身上的灰拍去,問它:“你知道師姐又為何生我的氣嗎?”

    沈逆不太明白,邊燼自己也說不清。

    更說不清為何會因為沈逆無意間的撫弄一夜未眠。

    此刻心里還有些難熄的火種讓她難受。

    更有疑問,單純的撫弄便會有這等強烈的反應?別的戀人之間也是這樣的嗎?

    大清早渾噩的氣息壓在胸口,邊燼去喝了杯涼水,總算好受了點。

    走到院中,試著輕輕跳躍,感受一下新的脊柱和玉璧有何不同。

    不,不是玉璧,而是逆芯。

    以沈逆的名字命名的芯片。

    只是稍微踮起腳的力道,便輕松離地,身體似一片羽毛,借著風就能飛翔般的輕盈。

    她沒有更深入嘗試,得循序漸進,不然再弄壞了,又得欠沈逆一個人情。

    如今她已經欠沈逆太多了。

    試試手臂的力量,不會給脊柱帶來過大的壓力。

    從腰間抽出網購的鞭子,拋起一塊石子,用順手的力道往半空中抽上去。

    這一下不輕不重,卻見一道驚天白光乍現,石子被當場抽成粉末,破空聲尖嘯著直撲遠山。

    轟然間,遠山被她削掉一角。

    價值五百兩的鞭子冒出了白煙,很干脆地報廢了。

    邊燼:?

    轟隆隆的塌山聲響從天邊傳來,坊間一陣議論聲和驚嘆聲,甚至有人驚慌猜測異獸闖入長安城了!

    邊燼:……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她,此刻也難免震驚。

    就這還是未完成品,若是真的完成了……

    邊燼眼眸中燃起久違的興奮之意.

    沈逆洗漱完的時候,邊燼已經吃過朝食,只留一間空蕩蕩的飯廳給她。

    沈逆沒轍,只能又恢復到獨自用膳的冷清狀態。

    膳剛用完,侍女來通傳,貴客就要到了。

    依禮,主人雙妻應該到府門口相迎。

    不知師姐在何處,不然她就自己迎客也無妨,反正都是老熟人了。

    剛走出飯廳,便見邊燼穿著和她一對的那身新婚時做的斗篷,手里還拿著沈逆的那件。

    “侯君,更衣。”

    邊燼神色淡淡,喚她的這聲稱謂誰都可以叫,偏偏她叫起來格外有滋味。

    沈逆腳步輕快走到她面前,邊燼:“抬手。”

    沈逆張開長臂,一旁侍女接過她脫下的棉服,邊燼像真正的妻子般為她套上斗篷。

    邊燼認真幫她系絲帶,沒有要抬頭的意思,沈逆便大膽看她。

    眼下青黑格外明顯,師姐仗著天生麗質向來素顏,如今根本沒法遮掩。

    沈逆:“昨夜師姐沒睡好?”

    邊燼目光未動,語氣冷冷的,“沒事,慢慢習慣就好。”

    沈逆:……

    還是不知道師姐為何生氣,又要習慣何事。

    但一定是因為她沒跑了。

    冷淡是更冷淡了,可邊燼還是賣了她面子,答應過的事還是會做,扮好她的妻子,一同到侯府門口迎客。

    遠遠地,見第五闕和曾傾洛各騎一匹馬,往靖安侯府的方向來。

    第五闕的兩側馬褡里裝了兩個大盒子,雪白的盒子上系著十分張揚又喜慶的紅色絲帶,看上去便知是為新婚準備的厚禮。

    當邊燼看清第五闕的面容時,自然認出了她是上元節那夜,在工程司門口對沈逆投懷送抱的女子。

    邊燼沒想到今日貴客竟是沈逆的小女友。

    一時沒能想明白其中利害關系,邊燼在沈逆耳邊問:“我需要回避嗎?”

    她這天子指婚的便宜妻子說不定壞了人家的姻緣,若是惹人不悅,回避也無妨。

    聽她這么說,沈逆確定,上元節那夜邊燼的確去了工程司。

    這幾日使性子也與誤會她和第五闕的關系有關。

    “不用。”沈逆不僅沒讓她回避,反而得寸進尺,“腰可以借我一攬嗎?”

    邊燼:……

    別是小戀人間鬧脾氣,拿她消遣對方。

    想起昨夜不自禁攏膝的熱意,邊燼喉嚨微動。

    心里念了一句“荒唐”,嘴上卻道:“好吧。”

    第20章

    第五闕和曾傾洛來到侯府前,仆從幫忙泊馬。

    人都還沒從馬上下來,就一直盯著邊燼看。

    邊燼常被人盯,無論是喜她還是厭她,對旁人的目光早也免疫。

    只是沈逆依舊老神在在,看不出有何打算應對眼下。

    邊燼打定主意,無論這位女郎對她說什么做什么,都看在沈逆的份上不與她計較,一切由沈逆定奪。

    她安心當一尊名為“妻子”的雕像就好。

    第五闕果然徑直向邊燼走來,表情驚訝中帶著亢奮。

    邊燼冷眼望向別處。

    “是本人!真是邊總都督!”

    第五闕張開雙臂呼嘯著奔過來,這架勢是要把邊燼摟入懷中。

    “啊啊啊啊我可算見著本人了!”

    邊燼:?

    邊燼在一個轉身躲開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擁抱,還是一腳將對方踢飛之間猶豫的時候,沈逆先她一步,長臂前抬,撐在第五闕肩膀上,將這位豪放的睦州人隔絕在三步之外。

    沈逆向邊燼介紹道:“這位是我在北境時的戰友,睦州副使,見人就抱的第五氏嫡女第五闕。”

    第五闕很不滿意沈逆對她的概括。

    “什么叫見人就抱?能一樣嗎?我是見著邊總都督真人了,太激動了好么!我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人!”

    沈逆:“你隨便起來挺不是人的。”

    第五闕:……

    兩人這一來一回的擠兌,的確沒有戀人的曖昧感。

    沈逆看似無心地點出“見人就抱”這四個字,實則是專門說給邊燼聽的,讓邊燼明白,那日是誤會。

    邊燼眼波淡淡,原來今日這一出拐彎抹角,是為了暗中解釋。

    可真是一顆七竅玲瓏心。

    不過,還賴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暫時沒那么別扭了。

    沈逆眸光又轉了回來,凝視著邊燼繼續介紹道:

    “這位么,第五女郎你當是知曉的,她是我的——”

    斷在稱謂這兒,明目張膽,讓邊燼自己填。

    無論邊燼填什么她都不準備反對。

    就算說是“師姐”或者是什么“半生不熟的舊相識”,沈逆也會很配合地應一句“沒錯”。

    邊燼呼吸暗中變沉了一道。

    沈逆卡了最后一個稱呼,還帶著周圍人一起看向邊燼,自是要她來承認。

    小狐貍好智多詐,如此一來除了那兩個字,她還能說什么呢?

    如她所愿。

    反正從小到大,除了最后那次,沈逆要什么她沒給?

    邊燼接話道:“夫人。”

    我是她夫人。

    沈逆面上笑容絲毫未變,只是淡然地收回目光。

    而輕壓在邊燼腰肢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第五闕在來長安之前,根本不知道沈逆那位被天子指來成親的妻子是誰。還在心中扼腕過,沈逆心中早就被某個人填滿,竟要與別人成婚,婚后的日子該是何等苦澀。

    怎么也沒想到,這位強塞給沈逆的新娘竟是邊燼。

    昨日。

    曾傾洛說及二人婚事的當下,第五闕和睦州節度使,也就是她的頂頭上司,三人一桌正在飯館吃飯。

    因為太過震驚,第五闕手中的湯勺直接落進滾燙的牛骨湯中,濺了身旁節度使一臉熱湯,被節度使踹紫了屁股直到晚上才感覺到痛。

    不怪第五闕大驚小怪。

    在北境十二州,迄今還流傳著一句很有名的話。

    “不信鬼神,唯尊邊燼”。

    對于遙遠又荒瘠的北境百姓而言,他們從未見過長安城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驅除外寇的是邊燼,救他們于水火之中的是邊燼,開倉放糧為百姓奔走的還是邊燼。

    對他們而言,邊燼才是頭頂的那片天。

    第五闕所在的睦州雖不算北境十二州,卻也是極近的鄰州,睦州自然也流傳著邊燼的傳說。第五氏作為睦州第一大族,族內對她的崇敬不比十二州少。

    第五闕家正廳掛著邊燼的畫像。

    中原拜佛,北境拜邊燼。

    如今依舊。北境百姓可不在乎中原朝廷給邊燼按了什么罪名,該拜還拜。

    后來沈逆掃除黑魔方后,也多了她的一幅,和邊燼并排掛著,每日供奉著香火。

    她們是北境最知名的守護神,到了誰家都是一對的。

    如今這兩尊北境活佛就在眼前,還是難得一塊兒出現,若不是周圍還有別人不好太放肆,第五闕恨不能現場燒三炷香。

    面上不好拜,可以在心里拜,所謂心誠則靈。

    第五闕盯著邊燼默默祈禱的時候,目光多少有點外放的貪婪。

    不知吃了北境十二州以及周邊五、六個州多少香火錢的邊燼,相當不自在。

    比以為她是沈逆小女友時還不自在。

    沈逆好心提醒第五闕,“第五女郎,你今天是做什么來了?”

    第五闕幫家里人許了一圈身體康健、升官發財的愿后,總算是回過神,將兩個新婚大禮盒抱出來。

    “自然是來送一份晚到的賀禮。祝二位活佛,不是,二位新人百年好合,千歲偕老,歲歲年年恩愛白首!”

    邊燼被她太過直白的祝福弄得面上一熱,禮貌感謝之后,借著轉身的動作,將沈逆的手從腰間撤開。

    “我去看看萬姑姑午膳準備得如何了。”

    迎完了客人,邊燼功成身退,對眾人淡笑。

    “失陪。”

    第五闕看著邊燼毫不留戀直接離去的背影,惋惜道:“怎么就走了?”

    沈逆手中空空,給她一個“你說呢”的笑容。

    仆從將新婚賀禮收好,沈逆邀請二位貴客去暖閣飲茶。

    “先前天子賜了些萬蕤山巔采來的不夜侯,今年統共只有一斤。天子五兩,我這兒五兩。”

    第五闕所在的睦州喝茶都用海碗,并不懂中原人喝茶的門道。

    但天子喝的茶,她當然得嘗嘗。

    去暖閣的路上,沈逆電子表在震動。

    北境的耳目終于回復她了。

    沈逆將二人帶到暖閣,萬姑姑過來招待,沈逆暫時退到無人的角落,打開加密傳信。

    骨鞭最后出現的地點有消息。

    出現在弦晝國。

    沈逆目光被“弦晝國”這三個字粘了許久,緩緩抬起,見邊燼正從遠處長廊穿過。

    壓滿積雪的枝頭時不時將她遮擋,點點紅梅輕搖著,一侍女上前,跟她說了什么,她眼尾微垂,竟也笑得溫和。

    沈逆的目光追了邊燼一會兒,想起她和弦晝女帝荒唐的傳聞。

    一絲絲詭譎的線索像蛛絲,若隱若現,交橫綢繆,粘在她的心口,呼吸漸漸變得沉重,心頭彌漫著酸勁。

    大風過境,呼嘯著揉亂了云朵。

    云片投射在大地上的陰影扭曲、碎亂,一片狼藉。

    ……

    這幾日邊燼感覺時光總是忽快忽慢的,記性也不大好似的,前一刻還想著做什么,下一刻回神時,已經做好了。

    不知是不是記憶模塊受損的緣故。

    邊燼第一反應是去問問沈逆,可想起昨夜被激發出的異樣情緒,頭有點痛。

    這幾日還是離沈逆遠些好。

    邊燼在游廊上和侍女確定了今日宴客筵席用箸的細節后,聽到身后曾傾洛在喚她。

    “大師姐!”

    曾傾洛快步跟上來。

    邊燼:“你沒與你小師姐和那位第五女郎一起?”

    曾傾洛道:“她倆在暖閣吃茶,我不愛吃,還是來煩煩大師姐,看大師姐這頭有什么能幫上忙的。”

    曾傾洛對邊燼這位大師姐的感情很不一般。

    當初師門還在的時候,曾傾洛這位外門小師妹因為斷了一條腿,沒銀子為自己裝義體,行動不便,時常被內門師兄師姐欺負。

    邊燼知道此事后狠狠整頓師門風紀,查到是十五師弟帶頭作惡,直接將他逐出師門。

    曾傾洛沒想到大師姐居然會為了她這種外門弟子較真,也聽說了內門中有不少人覺得大師姐太過絕情。

    內門子弟都說,十五師弟可是大師伯的嫡子。大師伯過世時將他托孤給師尊。師尊仙逝后,十五師弟是有些頑劣,可他年紀尚輕,欺辱的也是那些沖著雙極樓名聲來投奔,想得一時庇護的外門弟子。大師姐居然就這樣不管不顧將他逐出師門,實在親疏不分。大師伯和師尊泉下有知,恐怕不得安寧。

    邊燼根本不管誰嫡子,又是誰托孤,以“恃強凌弱傾軋同門”為由,將他逐出雙極樓,永不能入樓。

    自那之后,邊燼在門內的威信是有增無減,但明面上沒人敢置喙,背地里看不慣她的人也是與日俱增。

    之后邊燼落難,即便是師門內也有不少說風涼話的,但凡被曾傾洛聽見,她一定懟回去。

    在曾傾洛心中,邊燼是高高在上讓她敬仰的大師姐,誰都配不上她。除了小師姐。

    這兩個人成婚,長安城里有驚訝的,有看好戲的,有不屑一顧的。曾傾洛就是那為數不多連夜趕到大慈恩寺,為她倆百年好合燒香祈福的。

    今日二人并肩迎客,別人看不出來,卻逃不過曾傾洛的雙眼。

    兩人分明是為了不被按上“大不敬”之罪,才聯袂演出,假意恩愛。畢竟她倆的宿怨、政敵無數,一言一行都會被不懷好意者放大、解讀,隨時都有可能因一點小事被彈劾。

    邊燼敷衍一演后就離開了,此刻無論曾傾洛怎么暗中提及沈逆在北境的奇聞異事,邊燼都無甚興趣似的,半字不多問。

    兩人此時到了書閣內,曾傾洛說了個口干舌燥,不好意思再說,喝了侍女端來驅寒的熱蘋果酒,打開電視,說今日新聞還未看。

    剛拿來遙控器,就聽身后的邊燼問:“你剛才說你小師姐去了貍力三號坑的事還沒說完。她去哪兒做什么,可有與你說?”

    曾傾洛:……

    看著絲毫不在意,其實半個字都沒落下。

    貍力,是膠囊帶來的歷史文獻中一本名為《山海經》的書內,記載的生活在柜山一帶的怪獸。它出現在何處,何處就會大興土木。在唐Pro帝國關于未來世代各種神話故事的討論中,將他描繪成一個藏在地里,非常擅長攪動地心的怪獸。

    唐Pro帝國境內有四個巨大的隕石坑,都以貍力命名。

    剛才曾傾洛說的貍力三號坑是最大,也最危險的禁區。

    因為三號坑內的隕石輻射尚未被解構,靠近三號坑極有可能染上嚴重的輻射疾病。

    邊燼突然提問,曾傾洛一時啞然,宛若回到年少時被書院的老師點名考校時的慌亂。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錯話,曾傾洛拉了一個百轉千回的“呃”之后,只敢實話實說。

    此時書閣內只有她二人,曾傾洛道:“小師姐說,只有三號坑里的隕石中蘊藏的外星稀有金屬,可以當做芯片的原材料。”

    “芯片?”

    “嗯,不知道什么芯片,小師姐沒說,估計是知道跟我說我也聽不懂。不過我知道三號坑里面的稀有金屬非常難得,在暗網,一兩稀有金屬能換一座和北境十二州同等大小的國家呢。”

    邊燼眼眸輕閃,熱蘋果酒突然失手傾倒,將她的手套染濕,手套上方露在外的腕口被結結實實燙到一截。

    “沒燙著吧?”曾傾洛立即起身,“去沖沖涼水?”

    驅寒的熱蘋果酒被端上來時趨近沸騰狀態,此刻也只是涼了一些,潑灑在身上會造成燙傷。

    “沒事。”邊燼沒什么感覺,只將打濕的手套脫了。

    是逆芯。

    沈逆居然為了打造逆芯,深入貍力三號坑那種人間煉獄尋找原材料。

    坑中強烈的電離輻射并不比黑魔方溫柔多少,能將人類的細胞和組織侵蝕成不可名狀的渾濁液體。

    邊燼曾經對這個貍力三號坑很感興趣,畢竟三號坑工作組的保密權限能和中央最高研發署媲美。

    越是守口如瓶的地方,就藏著越深的秘密。

    她曾經看過一份來路不明的三號坑工作組報告,得了輻射疾病的人會表現出的癥狀,除了外界盛傳的“液化”,她還注意到了一句話。

    “輻射病等級A,有極高概率出現神經傳導異常。”

    那兒是一處恐怖的不祥之地,時任北境總都督的邊燼告誡屬官們萬萬不要靠近三號坑。

    沒想到,在她意料之外,有個不安分的人不僅進入了三號坑,居然還將里面的稀世金屬挖了出來,打造成了逆芯,安裝到了她的體內……

    邊燼用指骨揉了揉隱隱跳動的顳颥。

    她相信這位機械天才應該已經掌握了凈化電離輻射的方法。

    不然也不會用到她身上。

    可是,外界并沒有三號坑的具體資料,沈逆居然膽大到去那種地方冒險。

    一兩就價值連城的金屬,沈逆若是用在別的地方,能輕輕松松換回更有回饋感的物件。

    如今落入她體內,能換回什么呢?

    曾傾洛對邊燼內心所想一無所知,繼續道:“那個三號坑的確很可怕,連全副武裝的小師姐去都受了不少罪,連續好幾日的高燒難退。最后到底是撐過來了。”

    邊燼不語,曾傾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起當時沈逆燒得人都要識不出了,嘆道:“太不值了。”

    邊燼透過琉璃窗,看向又在降雪的院子,眸色暗了下去。

    “是,不值。”.

    聽說曾傾洛在靖安侯府,記掛著邊燼的師門姐妹登門造訪了一波。

    臨近晌午,沈逆和第五闕剛從暖閣出來,便聽到一陣嬉笑。

    觀雪樓上一群女郎正圍著邊燼,全都是老熟人。

    上回大婚時不好問的,來不及說的,這會兒總算是抓到機會了。

    這些或好奇或體己的話,落在沈逆耳朵里是鬧心的絮絮聒聒,抬眸望去,更是一群纏人的鶯鶯燕燕。

    邊燼話少歸話少,旁人說十句她頂多回應半句,偏偏對自己一手帶大的師門內外極有耐心,還全程附贈若無似有的笑容。

    眼下沈逆便眼睜睜地瞧著邊燼抬眸一眼落在身旁某位師姐的臉龐上,也不知聽到了何事,嘴角微彎。

    沈逆心中五味雜陳,這親也成了大半個月,今早她還收獲一記冷眼。

    同樣是同門,她的待遇可差太多了。

    沈逆隔著渺渺素雪,遙遙望著樓上的女人。

    人群間她素面朝天,容貌卻最為出挑,如閃爍群星中的皎凈的明月。

    看似周全,近在咫尺,實則永遠與人保持著冷淡的距離。

    沒人能真正走進她的心,更不用說擁有她的身體。

    心里忽地浮現“弦晝女帝”這四字。

    誰說一定沒人擁有過呢?

    分離的六年中,兩千多個沈逆所不知曉的日夜,邊燼那雙絕對潔凈的手,是否甘愿擁抱過誰,又帶著渴望撫摸過誰。

    心弦一瞬被撥亂。

    冷雪落了一粒在邊燼的鼻尖上,不太喜歡,抬起長袖淡然掃去。

    垂眸淺笑間,對周身的話題都不甚感興趣,教養讓她維持著不讓人看出怠慢的回應,眼眸卻散漫地游蕩著,在了無生趣的冬日本能地尋找興味。

    忽而一凝,和站在竹園旁的沈逆對視。

    白雪綠竹本是奪目的蒼勁之美,足以入畫。可和隨意站在一旁身姿傲人的沈逆相比,還是落了下風。

    邊燼的目光完全被沈逆吸引過去。

    沈逆的身軀藏在厚實的斗篷中,半點不顯,邊燼卻無端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具軀體完整的豐韻。

    畢竟昨夜她的后背被柔軟妖嬈的曲線纏了一整夜,心魔叢生。

    沈逆見邊燼望過來,正要喚她,誰知邊燼的對視一觸即離,連慷慨的笑容都匆忙下線。

    沈逆:……

    為姐姐妹妹們耐心維持半天的笑容,一看到自己就欠奉?

    若是先前,沈逆倒也不想去討人嫌,可是骨鞭的下落讓她心口那份沒有著落的酸勁鬼鬼祟祟地冒頭。

    觀雪樓上,有人提及大婚那日太匆忙都沒能跟邊燼說上兩句話;有人說大師姐以后定居京師,當要常相聚;自然也有惦記著邊燼和沈逆成親之后感情如何的。

    當初邊燼打的那十鞭子,師門內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各中曲折除了當事人無人知曉,多數旁觀者只覺得她罰得太重,心太狠。

    如今小師妹青云直上,借著婚事報復邊燼的傳聞在外,師門中人不免擔心邊燼的近況,圍著邊燼追問不止。

    邊燼在戰場上發號施令犀利果決,提及沈逆就變得一言難盡。

    “我與她……”

    “夫人——”

    邊燼正頭疼,一聲軟糯的陌生稱呼將這份無奈打斷。

    下一刻,身旁最近的人被擋到視野之外,熟悉的禪茶香味透過口罩撲入嗅覺,即便很快就被凈化了,但殘留的一絲余香和明艷的雙眸,瞬間讓邊燼低迷的情緒為之一振。

    人這般多,觀雪樓又是個雅致的小樓,原本的主人秦王只為夫妻二人獨處建造,此刻擠入七八人,自是擁擠不堪,沈逆偏要湊著熱鬧,硬生生挨到邊燼身邊。

    “夫人,你怎么在這兒?不是說好去找我的嗎?我等你許久都未等到你。”

    沈逆著急委屈的模樣玉軟花柔的,全然似一只找不到主人,著急忙慌尋了多時的小可憐狗。

    雖然不知道這次因為什么,但邊燼對自己帶大的孩子要使壞之前的氣氛非常熟悉。

    果然,沈逆說著“好冷啊”,雙手握在一起輕搓著呵氣,一邊呵氣一邊往邊燼的懷中靠近。

    很明顯,要夫人給她暖暖手。

    眾人驚訝噤聲,哪像什么死對頭,尋常夫妻都沒這么膩歪吧?

    人群之外的第五闕咧著嘴,在心里嫌棄地“噫”了一長聲。

    零下二十度穿著單衣急追百里路,連夜獵殺腐化電虎的人是誰啊?這點溫度倒怕起冷來了。

    沈逆余光卻見邊燼交疊握在身前的雙手沒有戴手套,心下一墜。

    極度潔癖的邊燼即便戴著手套的時候,很多東西都不愿碰,更何況此時沒戴。

    怎么就突然摘了?

    先前邊燼的手套被熱蘋果酒打濕,便摘了,還沒來得及讓萬姑姑找副新的來同門便紛紛登門。她是名義上的靖安侯夫人,此宅主母,自然要好好招待。

    沈逆動作僵了僵,看來這一嬌撒的不是時候。

    師姐肯定不會碰她了。

    正要知趣地自己找個退路,手背上忽然多了一只白皙的手。

    “很冷么?”

    邊燼掌心毫不避諱,直接貼在沈逆的肌膚上,雙手從外將她包住,眾目睽睽之下護到唇邊,熱氣滾過,仔細地揉搓。

    沈逆的視野倏然變窄,只能看到邊燼一人。

    邊燼指尖有些粉意,手很溫暖,自然不是被凍紅的。

    “有沒有暖和些?”

    以為今日份的人前恩愛戲碼就此結束,沒想到沈逆今天犯渾犯得很徹底。

    “冷透了,夫人再幫我吹吹”。

    邊燼有些訝異地抬眸,見沈逆眼底有笑意。

    懂了,是長大了,也長本事了,大庭廣眾之下這般消遣逗弄她。

    知她此時是裝腔作勢,尚且我見猶憐,很難想象真正高燒難退還不肯讓人知曉時,獨自煎熬,會是什么模樣。

    沈逆見邊燼眉心微蹙,知道師姐耐性就要告罄,打算見好就收。

    未等她收,腰間被攬住。

    邊燼有些不熟練地將她往懷里摟,像多年前那般寵著她。

    “這樣呢?”

    溫柔到沈逆一時恍惚。

    作者有話說:

    小壞狐貍本來打算戲弄主人,沒想到被主人抱在懷里百般寵愛揉腦袋。

    小壞狐貍:?……////

    你的福氣還在后頭~

    【求生欲很強的高亮提示:沈逆和邊燼從頭到尾1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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